第六十一章

    他话音落下。

    对面的姜婳怔了一瞬, 垂下了眸。

    这似乎是一个她不太需要思考,便能给出答案的问题。只是可能烛火太昏暗了,一瞬间她有些恍神。

    但她又知那如雪竹一般的青年此刻一定望着她。

    她突然有些害怕, 怕他看出些什么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 她收了眸中的惶恐和波动。

    她甚至轻笑了一声, 就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她望向对面的青年轻声道:“夫子今日是喝醉了吗?”

    她又弯了眸:“是梨酒吗?”

    青年望着她,没有说话。她便又捡起了话题,轻声问道:“夫子,果酒也如此醉人吗?”

    烛火映在少女半张洁白的脸上, 青年静静地看着她。随后,他认真地回答了她适才的每个问题。

    他望着她, 轻声道:“没有喝醉。”

    少女的眼睫颤了一瞬, 却还是弯起了眸。他继续道:“没有饮酒。”

    在她最后的怔然中,他没有再回复第三个问题, 而是借着烛火的光, 将自己映入少女那双好看的眸。

    “小婳,同我回家好不好。”

    青年眸色认真, 声音轻柔。

    如若一句‘成婚’只是让姜婳心中升起慌乱, 那这一声‘回家’便直接让她红了眸。她茫然地转过身子,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侧过身那一瞬,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她不知道心中那种感觉是什么, 只知道好疼。

    同从前那种疼,又不太一样。

    青年起身, 站到了她的身侧。她能感觉她同他之间只有咫尺之距, 他似乎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够将她拥入怀中。

    几乎是在一瞬间, 少女惶然地向后退。

    这一次,他没有再粗|硬地推开她的房门,神色冷淡地同她言‘她是他的妻’,他不再肆意地似乎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神色温柔,语气温和,字里行间都是包容。

    可为什么,她甚至比从前还想要远离他?

    姜婳红着眸,一步步向后退:“出去,我不要,我不需要”

    她没有礼数,不合规矩,整个人都慌乱得无处安放。她望着他,望见了那一方冰冷的湖,望见了那彼此蹉跎的十年,望见了满目漫天的风雪。

    回家?

    她没有家。

    姜府不是,丞相府更不是。

    青年身子僵硬了一瞬,他以为起码她会问他一声‘为何’。他茫然地看着她的慌乱,才上前一步,却看见她陡然退后,一下子撞到了屏风上。

    屏风倒了下去,“砰——”地一声惊醒了两个人。

    姜婳红着一双眸,有些清醒过来后,想着她适才的态度,心中有些难熬的沉闷。她拒绝地已经如此明显,她等着青年出去。

    一阵风吹过,烛光突然灭了。脚步声响起,姜婳不敢抬头,知道他应该出去了。即便还未听到关门声,知晓他还未走远,她也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泪。

    可在落泪的瞬间,一双手就抚上了她的背。

    她眸一怔,望向了身侧。

    她在他伸出手便能抱住的距离,可他没有再上前一步,只是一边拍着背,一边用手腹为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他望着她,声音很低。

    “为什么都不问我为何?”他满眸的失落泛着心疼,在这一瞬间,变成江边茫茫的月光。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他说出‘成婚’二字,她会是如此反应。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姜婳眸中的泪一滴一滴滑落,染湿了青年的手。

    她摇头,声音带了些颤抖:“谢欲晚,我不要再嫁给你了。你很好,你对我很好,你是我和姨娘的恩人。但是世上没有人说,报恩定要以身相许,你值得更好的人。静王府的郡主,还有安阳公主,还有还有好多知书达礼的小姐,她们都比我好。”

    “她们不用你教导,就可以成为丞相府一个合格的主母。我无用,我被你教导了十年,可我、可我还是很无用。如若没有你,是不是姨娘又会离我远去。我以为那些事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做到,但是好像、好像也不能。”

    “可我在很努力地做,即便我知道姜府是龙潭虎穴,我还是想、想自己去做好。其实没有什么上天恩赐对不对,姨娘就是你救的,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姨娘身边都是你的人,你比我重生得早,对不对。”

    她声音很轻,止住了眸中的泪。

    “谢欲晚,不要逼我了好不好。”

    黑暗之中,她望着他。

    两人明明只有咫尺之距,可谁没有再上前一步。他们在黑暗中望着彼此的眼睛,青年冰凉的手滑过她脸上温热的泪珠。

    少女没有再退后,只是同祈求一般望着他。

    他怔了许久,轻声说道:“好,我不逼你。”说完这句话,青年垂下了眸,那颗在雪地中始终傲然的青竹,在这一刻落下了被雪染湿的斑驳的叶。

    他望着眸中仍旧怀中三分惶恐的少女,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一遍遍轻声道:“别哭了。”

    他比往日要温柔许多,却又带着一分她听不懂的悲痛。他望向面前,漆黑裹出少女的轮廓,他眸怔了一瞬。

    借着黑暗,她未如往常一般躲避,而是直直地望着他。

    他轻启唇,要说什么,下一瞬却又哑了声。

    他还是张了口:“我不逼你,但是、但是你能不能再想想?”他的声音很温柔,即便因为身高的原因他俯视着她,可这番话如何听,他都才是低头的那一个。

    姜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想的,她还未拒绝,就被他捏住了手。

    他没有直接牵她的手,而是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望着她,身后的丝线一点点扯出血肉,他将一切隐匿在黑暗之中,对着身前的少女温柔地表达心意。

    “寺庙的事情是因为徐宴时而起,幕后真凶是身在废宫的太子。那日你门前的刺客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的安排,为的是取你的性命。”

    姜婳怔了一瞬,那件事情同徐宴时有关,她心中是有猜测的。但是她从未同太子接触过,为何太子会如此对她。

    青年温柔的声音继续道:“太子是‘戏弄’徐宴时的真凶,他安排一切,为的不是取徐宴时的性命,而是用徐宴时同皇宫中那位博弈。虽然太子因为殷家的事情被废,但是太子暗中培养的势力,天子其实一直在放纵其成长。”

    他同她一点点讲清其中的利害:“徐宴时对于天子和太子而言,也只是一颗博弈的棋子。在皇位未定之前,谁都不会取他性命。”

    说道这句话时,青年温柔的声音止了一瞬。

    “但小婳,你不同。”

    他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一直很轻,此刻也没有刻意加重。他轻声道出对她而言残忍的真相:“对于那些人而言,一个姜府不受宠的庶女,同蜉蝣无异。他们不在意你的生死,这一场针对你的刺杀,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玩弄’徐宴时所附带的潦草一笔。”

    姜婳怔怔地望着他,有些惊讶。她有些不知是因为徐宴时,还是因为他。他同平日不太一样,今日同她说了好多话。

    她的眸中映出青年的倒影,夏日的风吹动窗边的布帘。

    似乎已经说了很多,接下来的一句也不过是附带。青年的声音又轻了许多:“小婳,我很怕我护不住你。

    他捏着她的手腕的力道松了一分。

    “我怕你受伤,怕你哭。我安排了寒蝉,安排了晨莲,可好像还是护不住你。你还是会在船上遇见满身是血的徐宴时,还是会遇见不怀好意的司礼,暗中还是会有一支箭,对准你的心脏。”

    他的手又松了一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茫然和无措,他看着她,像是看着儿时那只护不住的小猫。

    只是还是不同的。

    对那只被长老们扔出去的小猫,他唯有怜悯。

    可对于身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满心惶然。

    他松开了她的手,一双凤眸盈着失落。昏暗之中,向来矜贵的青年红了眸,他望着对面的少女,轻声乞求道。

    “小婳,我们成婚好不好。”

    姜婳怔了许久,昏暗之中,她看见了青年泛红的眸。她茫然地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为何有一日能够在向来清冷矜贵的青年眼中看见虔诚。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谋求吗?她想了许久也未想到。

    有什么东西像是冬日的雪,缓缓地在她的心中撕开了一道口。那口很小、很小,但是足够让姜婳迟疑一分。

    第六十二章

    无月无星, 便是眼眸中的泪光,都是黯淡的。

    姜婳垂下头,不再望向他。

    随后,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地轻:“不好。”

    他眸中的雪撕开了她心的一道口, 可雪是冷的, 她的心是热的。她不要在意心上的这一点雪,那箭向着他去时很可怕,但如若原本是向着她来的,她反而没有那么怕了。

    她沉默着眼, 向后退了一步。

    青年欲牵住她的手一瞬间落空,她望向他, 轻声道:“夫子, 夜深了。即便如夫子所言,那些人想杀学生。今日夜如此深了, 便是定日子, 也该是隔日了吧。至于司家,学生明白了, 学生不会再同司洛水来往了。”

    其实本来她也不准备再同司洛水来往, 只是她不会向身前之人道明。

    她唇微启,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了一句:“以后也请夫子,在箭向学生而来时, 不要再挡在学生身前。”

    “夫子比学生要金贵万分。”

    她并不认为她在这世间无足轻重。

    只是若是这个人是谢欲晚,他护了她两世, 于她而言有无上的恩情。她便是将他同神佛一般供奉也不为过, 如若是她,她愿意是那个‘轻’。

    至于蜉蝣。他言她是那些人心中的蜉蝣, 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身份尊贵,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

    可他同样拥有至高的权势,是不是在他心中,她也只是如蜉蝣一般。

    姜婳望向谢欲晚,没有再哭。

    她只是淡淡地想,他无需如此庇护一个如蜉蝣般的生命。就如同他往日同她所言,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若她真如蜉蝣一般毁灭在这场斗争之中,这也是她的命。

    她不认命,即便身如蜉蝣,她依旧会挣扎着走向未来。

    但不需要他。

    一只泛着寒光的箭射入她的心脏,她应该会很疼吧。但是她总觉得,再疼,也没有上一世那十年疼了。

    起码箭所带来的疼痛只是一瞬,可那是泛着苦涩的整整十年。

    她无心责怪他,甚至谈不上迁怒。她的手指颤了一瞬,她只是、只是真的怕了。

    青年垂眸站在她身前,她已经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了。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天色晚了,夫子回去休息吧。”

    少女的声音很轻,若是这夜间有一分吵闹,谢欲晚便该听不见了。

    可偏偏深夜寂静,每一个字都传入他的耳中。他怔了一瞬,心中泛开的酸涩夹着疼,恍若丝线挣扎着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由心开始蔓延,到四肢,到指尖。

    他抬眸望向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此刻他矜贵的表象下只有一地狼狈,他惶然地发现自己寻不出法子。

    他能在她身边安排很多人,她知晓了也从未责怪她。

    但是人再多,他也会日日担心。

    他的小婳,面对那些明里暗里的冷箭该有多么怕。

    他想同她成婚,并不是因为丞相府需要一个主母,也不是因为他心中那褪去浅薄的爱意,更不是为了束缚住她。

    他只是想让她自由。

    她想查清当年的事情,便无需因为姜府的限制畏手畏脚,甚至有时需要通过伤害自己才能达成目的。

    她想同寻常女子一般走在大街之上,带着姨娘招伙计开铺子,就不用担心姜府的报复和旁人的欺压。

    他不想她因为那日的刺杀担心受怕,也不愿意她再有任何一分可能置身险境。

    可比起那些,她似乎更怕他。

    如若不是他完整记得那十年发生的一切,他可能也觉得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才能让向来坚韧的少女眸中露出如此的惶恐。

    他定是做了什么。但是他好像不知道。

    谢欲晚沉默许久,还是轻声道了一个‘好’。他转过身,轻着步子走了出去。少女侧身所看不见的身影里,青年浑身萧瑟地垂着眸。

    待到门被轻声关上后,姜婳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她眼中似乎也下了一场雪,只是雪化了,化成了温热的泪,她轻声哽咽了许久。她并不知道是为何,可能是因为青年泛红的眸,也可能是因为那一句揭开她所有伪装的——‘小婳,同我回家好不好。’

    她哽咽着,许久也未停下来。

    心中那片雪,化了化,化了化,却还是轻柔冰凉的一片。

    *

    莫怀在门外听见了一切。

    他望着前方的公子,犹豫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反倒是青年先说了话,他垂着眸,声音很淡:“莫怀,吩咐下去,将商阳的势力都撤回长安。”

    “所有势力吗?”莫怀眉心微蹙,难得反驳了一句:“有了账本,再有一月,我们便能查出——”

    青年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所有。”

    莫怀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当年公子的父亲谢大人被陷害贪污,于闹市斩首,夫人自缢,全族流放,家破人亡。

    其背后有一条完整的关系链,追查到最后,线索断在商阳。

    公子这些年培养出的大部分势力,在几月前全部都调去了商阳,就是为了尽快查清当年事情的真相。

    那本账本只是经过他手,他并没有看见账本中的内容。只是负责账本的暗卫暗中同他言,再需要一月,依靠账本就能寻出当年的叛徒了。

    可今日公子同他言,要将商阳的人全都撤回来。

    因为什么,莫怀虽心知肚明,还是忍不住想要反驳一两句。这些年公子都在为了这件事忧心,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线索,怎可如何草率。

    似乎不用回头,谢欲晚都知晓莫怀的反应。

    他没有同莫怀言很多东西,只是平静道:“那方账本是她给我的。”

    这里的‘她’是谁,两人都无需点明。莫怀一怔,却又用担忧的眸光望向身前的人。这般拙劣的谎话,公子便是能骗过他,能骗过自己吗?

    即便没有那方账本,他们的人也会在商阳一带寻线索。

    一是为了当年的事情;二是为了不让天子忌惮。即便公子同天子少年情谊,互为知己,但那毕竟是至高皇权,如何容得一点侵犯。公子此时将所有势力调回长安,那些人必然会听到风吹草动。

    这般,公子前几个月告假,不参与朝中事务,避开阴家贪污一案,便成了无用功。

    莫怀知晓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

    隔日,他就听见了在废宫中照顾太子的那个老太监暴毙而亡的消息。那老太监,从前是阴皇后身边的人,后来阴皇后难产而死,老太监就到了东宫照料太子。

    太子是他一手照料大的,这话都不过分。

    前些日子太子被废,老太监是明面上唯一一个同太子一起留在废宫的人。

    如今老太监死了。

    莫怀心中叹了一口气,望向了远处在一颗梧桐树旁的公子。

    随后,他就发现,公子也同这世间的庸俗的男女一般,将手中的红布条系在了梧桐树的枝丫上。只是旁人想系得越高越好,公子却只是系在了矮矮的一处。

    他几乎不用想,便知道公子写的什么。

    公子不信神佛,自小便不信,莫怀从未想过,有一日公子会因为爱慕一人做这般的事情。他向着公子走过去,准备汇报下面传上来的情报。

    还未走到时,他便看见了梧桐树上飘扬的红布条。公子的字很好认,他看见上面的字时,怔了一瞬。

    红布条悠悠在风中飘着,属于谢欲晚的那一方上写着——“愿姜婳一生喜乐安康。”

    莫怀望着远处的公子,昨夜屋内的灯燃了一夜,他并不知道公子做了怎样的决定。只是他知晓,从那东宫的老太监死的那一刻,这长安城的天便该变了。

    无论是太子还是司家,至此之后,都再无暇顾及姜三小姐了。

    他随着公子一同下山了,听晨莲说,姜三小姐要待到明日才回姜府。他望向一旁的公子,轻声道:“公子,不再住上一夜吗?”

    他其实想问的是,不同姜三小姐一同回去吗。

    可手执诗书的青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眸中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莫怀还未说什么,车窗外突然传来了苍老的一声:“施主留步。”

    是住持的声音。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诗文,下了马车。他望着对面的住持,不知为何,住持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施主可否同老衲到后山竹林中一叙?”

    他没有拒绝,淡声道:“住持请。”

    两人步行到了后山那片竹林,一夜之间,葱郁的竹林满是枯黄的叶,地上上已经成为了枯黄的一片。

    前日谢欲晚在竹林中挖过酒,那时竹林还是葱郁的一片。

    他望向住持:“是生了蝗灾吗?”

    这般景象,他只在六岁那年流放的路中见过。

    住持摇了摇头,手不住地拨着木珠:“施主,世间万物都有因果。这竹林的因和果,在它还未生长之时便被决定了。昨日的葱郁,今日的枯黄,只在一念之间。”

    住持眸中满是不忍,说完这几句话,眼中的花白又苍老了几分。明明在夏日,他却裹着厚厚的袈裟。

    只是说了两句,住持就咳嗽了起来。谢欲晚望着,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透支着性命。

    他无端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无论是面前这个苍老的住持,还是这一片枯黄的竹林。他寻都不到一丝同此有关的回忆。

    他知晓自己应该是丢失了什么,可他的面上是如此地平静。

    他望着对面的住持,躬身行礼。

    君子如玉,淡漠如风,他轻声道:“在下知晓。”

    住持不能再言,他望着青年淡淡远走的背影,一声又一声地道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等住持停下,他唇边已经涌出了血,顺着他苍老满是沟壑的脸向下流。

    一旁的小和尚于心不忍,只能转过了身,这是师父自己选的道,他不能置喙。不知等了多久,等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小和尚连忙转身,小心去探住持的呼吸。

    待到手指尖还有温热的时候,小和尚泪流满面。

    这便是师父选择的道吗?适才若不是那位公子止住了师父口中的话,师父再透露一句,便是七窍流血而亡。

    就像这竹林,本也是那位公子的道。

    看着落满一地的枯黄,小和尚一声又一声念着佛语。

    *

    东宫。

    徐沉礼望着面前老太监的尸首,眸中多了一丝深沉。

    老太监死的很安详,浑身上下只有脖颈处那一道细细的伤痕。可就是这一道细细的伤痕,无声无息取了老太监的命。

    徐沉礼沉默不语,他知晓,这是那人给他的警告。这次只是老太监,下一次便是他了。

    他的身后出现一人:“主子。”

    徐沉礼眼睛从老太监身上移开,眸中是隐忍不发的怒火:“是谁擅作主张,愚笨至此,为什么要去惹那个疯子,当年那疯子陪父皇打天下时,用的阴狠手段他们是不知吗?”

    他身后那人低垂了头,眼见着主子怒火越来越重,他踌躇之后,小心道:“是司礼。”

    徐沉礼一方石块直接砸了过去:“他是疯了吗?真以为谢欲晚这些年不动司家是因为他那顽固的父亲有多大权势,当年他文采不如人被谢欲晚夺了状元之位,他真以为当初夺得榜首的是他,现在他便成为当朝的丞相吗?”

    望着老太监的尸体,徐沉礼怒火中烧。

    他手下怎么会有司礼这般不会审时度势的废物,被司家养的仅有一副皮囊,如此简单的事情都能给他招惹如此大的麻烦。

    徐沉礼身后的人小心道了句:“要不,我们将——”

    一句话还未说话,徐沉礼已经一块玉坠扔了过去,眸色深沉:“今日这话,你说出来了,就自己去领死。同他为敌,你是疯了吗?”

    “那,我们——”手下有些惶惶,他未曾想到谢欲晚都杀了自小伴主子长大的太监,主子带他还是如此态度。

    “去赔罪呀,让司家上门赔罪,去送礼,去给姜三小姐送礼。”

    看着手下的一群草包,徐沉礼整个人都是阴森的。又想起这是因为他那无用的弟弟引起的麻烦,他眉心不由又深了些。

    如若不是顾及着父皇,他早杀了徐宴时那胸无点墨的废物。

    思及此,他望着地上老太监的尸体,到底还是怔了一瞬。他半跪下来,为老太监合了眼。发现老太监的人同他说,看见老太监的尸体时,老太监的手上还端着为他熬的粥。

    徐沉礼垂了眸,手不住地捏紧。

    *

    隔日清晨,晨莲端着一碗素面,敲开了姜婳的房门。

    门隔了许久才开,姜婳沉默着一双眸,轻声道:“晨莲,晨好。”

    晨莲弯眸一笑,她的小姐即便心情并不好,每日见她的时候,还是会温柔地同她打招呼。

    她将手中的素面递了过去,让姜婳看看。

    素面飘扬着竹香,细细看,素面上有一层淡淡的竹笋。素面本就有一种独特的清香,如今混着被切得细细的竹笋,很适合作为清晨的膳食。

    姜婳怔了一瞬:“是后山那片竹林吗?”

    晨莲点头:“嗯,这几日下了雨,奴今日去看时,发现冒了些竹子。奴同僧人说,僧人应了,奴便采了些。今日的素面是奴亲自做的噢,不过不一定好吃,小姐要尝尝吗?”

    她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姜婳。

    姜婳自然轻声应下,让出了身子。晨莲端着素面从她身旁过去,望着素面中的竹子。也不算骗小姐,只是这竹子不是这两日采的,下大雨后的第一日她便去寻了。今日她想再去寻些新鲜的时,发现竹林已经枯死了。

    这倒是她第一次看见枯死的竹林,旁边还盘坐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轮番为竹林诵经。

    晨莲望了望自己的手,昨夜又沾了些血,她这般的人,是听不懂佛门的慈悲的。这般想着,她转身笑盈盈望向姜婳:“小姐,快来。”

    姜婳坐到了桌边,拿起筷子,轻吃了一口。

    晨莲坐在她对面,撑着手,弯着眸望着她:“小姐,好吃吗?”

    姜婳抬起眸,点了点头:“好吃。”说着,她又挑起一口,往嘴里送去。

    晨莲眨了眨眼:“小姐,真的好吃吗?”

    姜婳咽下了口中半生不熟的面,小声道:“有些没熟,熟了的很好吃。”

    晨莲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小姐原谅奴,奴第一次做嘛,半生不熟也很正常。不过熟了的部分很好吃吗,那奴还是很厉害的。”

    她眨着眼,望着姜婳。

    姜婳又往嘴中送了一口,不知为何,想起那日船舱上半生不熟的粥。

    晨莲还在她耳边轻声道:“所以小姐,如果面没有熟就要告诉我,就像小姐如果不开心也要告诉别人。告诉奴也可以,告诉橘糖也可以,写信告诉姨娘也可以,不要自己闷在心里。”

    姜婳一怔,轻声应下。

    晨莲又笑了起来:“小姐也是个小骗子,不过没关系,奴不介意。”

    她从衣袖中拿出一颗白色的月牙糖,放到了面碗旁,眨了眨眼。

    这一颗,真的是她连夜下山拿的。

    只拿了一颗,所以她只‘允许’小姐再伤心一些。

    姜婳一口一口咽着口中的面,她按照晨莲所言,挑看起来熟了的吃。偶尔也会吃到一两根不那么熟的面,但是滋味的确比直接吃要好上许多。

    待到吃饱后,她望向桌上那颗孤零零的糖。

    她伸手拿过,握在掌心中,待到糖都被握得有些化时,她轻轻拨开了糖纸,将白色的月牙糖放入了唇中。

    熟悉的甜腻味道在口腔满蔓延开,她撑着手,望向窗外。

    这两日她都尽量避免那日的一切,但是在梦中,她还是会想起那双泛红的眼。她惶然却又沉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又是如此地明白,她不愿意再迈入深渊。

    无论谢欲晚是因为何,待她如此。

    她都不想了。

    她已经许久未回想起刚重生时看见他的那种感觉了,像是一湖冰冷的水,将她从头裹到脚,她呼吸不得,动弹不得。

    她害怕,于是只想逃。

    但昨日,当他说出‘回家’时,她重新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她以为发生了这么多,她应该都放下了,可似乎那一瞬的脆弱告诉她——

    她没有。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曾经将那个在榕树下唤她‘回家’的人当做一种救赎,她的情愫青涩又复杂,裹着无数的歉意与脆弱。

    她甚至都不知晓,她能否将其称之为——爱。

    因为从始至终,她都好不纯粹。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姜婳眸淡淡地望向远方,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丞相府未名居前那方冰冷的湖。

    雪同她一起坠入湖中,她缓缓地向下坠,她神智有些不清最初失去了意志。但是陡然的冰冷让她整个人都瑟缩起来。

    那时的姜婳望着愈来愈远的湖面,这时的她望着从窗外折射到眸中的光

    她挣扎过啊。

    在那方湖中,她挣扎过的。

    即便身上背负着无与伦比的悲痛,即便那拉着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她听见青年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时轰然断裂。

    即便她茫然无措,在冰冷的水浸入她的鼻腔之时,在她身体被水呛得不能控制之际,她也曾向着生的湖面努力挣扎过的。

    只是,只是那水太冷了,进入身体的速度太快了。她只能看见愈来愈远的湖面,和那一片片从天空飘落的雪。

    她觉得,她总不该,给他们之间一个这般的结尾。

    她还要去看江南的雪,她还没有同姨娘上明天开春的香。

    水缓缓呛入她的鼻腔,她的意志逐渐模糊,一声如同走马观灯一般回放在眼前。她最后看见的,不是姨娘为她扎的那只风筝,也不是儿时她短暂拥有的雪白小兔。

    是在一颗榕树下,一个青年持着一盏灯,清淡同她言。

    “回家了。”

    第六十三章

    马车行驶在山林中。

    姜婳闭着眼, 轻声听着耳边传来的风。夏日的风同春日不太相同,而此时正是正午,风拂面时带了一丝燥热。

    她躺在这片夏日的静谧之中, 听着身下马车滚动车轮的声响。

    下山似乎比上山要快些, 明明没有许久, 她的脸都还未被夏日的光映红,她们就已经到了闹市。

    不同于山林的寂静,闹市到处吵吵闹闹的。姜婳掀开车帘,望着外面来往的人群。她安静地看着在眸中映过的一切, 看着别人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眼神停留在提着篮子卖花的小姑娘身上,此时对面恰好驶来一辆马车, 马夫停了下来, 让那辆马车先过去。

    姜婳透过车帘,望着那个正小声叫卖着篮中花的小女孩。

    她浑身上下都不算干净, 唯一一双手白白净净的, 篮子中的花应该是城外摘的,只是一株一株地摆放在篮子中, 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

    她叫卖的声音太小了, 旁人也无心为野外一株花停留,姜婳眼眸在在小姑娘布衣上的褐色污渍上停了一瞬,轻声道:“晨莲,让车夫先将马车停到酒楼前。”

    晨莲掀开车帘, 笑着对车夫道了几句。

    姜婳翻出自己的荷包,准备寻晨莲要些散碎的银子, 但是一打开, 荷包里面便放着几块碎银。

    她一怔,轻声道:“晨莲, 我荷包中的碎银是你放的吗?”

    晨莲惊讶了一声,头探了过来,摇头:“不是奴放的,可能是小姐上次然后忘记了,只是些碎银。”

    姜婳眼眸在碎银上停了一瞬,随后下了马车。

    路过那个小姑娘时,小姑娘的声音轻如蚊鸣:“小姐,需要花吗?今日刚摘的那种。”

    大街吵闹,若不是姜婳一直注意着小姑娘,这般小的声音她定是听不清小姑娘说了什么的。她未同旁人一般走过去,而是温声道:“如何卖?”

    小姑娘捏着篮子的手都紧了一瞬,她看着面前小姐华贵的衣裙,小声道:“一个铜钱一株,若是小姐要的多些,可以、可以再便宜些。”

    姜婳蹲下身,挑了几朵,随后望向对面忐忑的小姑娘:“家中是有人生病了吗?”

    一句话让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小姑娘立刻慌张了起来,她摇着头:“是我娘病了,我没病,这些花都是我早上走到城外摘回来的,也没有病。”

    小姑娘垂着眸,姜婳望了许久,随后轻轻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她从荷包中拿出一块碎银,温柔握着小姑娘的手,将碎银放入小姑娘的手中:“这些花看着好新鲜,城中好难见到,这些都给我吧。”

    小姑娘犹豫了一瞬,但是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碎银。

    她娘亲重病在床,需要银钱去看病。上次大夫说她娘亲要用好些药,可能、可能有了这块银子就够了吧。

    她望向身前这位温柔好看的小姐,轻声道:“多谢小姐,我日后也会在酒楼前卖花。小姐日后来,我给小姐最新鲜的花。”

    姜婳温柔一笑,没有推辞。

    看着小姑娘走了,她提起地上的一篮花,轻轻地嗅了一下。待到感觉到什么的时候,她抬眸向着远处的马车望去。

    车帘被人从里面轻轻放下,他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面有一道褐色的疤。怔然之中,她望见了那人的半张脸

    是于陈。

    不过三月,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模样,开始有了青年的影子。那未被车帘遮住的半张脸,露出淡薄的唇。

    马夫轻声‘吁’了一声,马儿开始迈步,马车从她身前悠悠驶过。

    姜婳几乎一瞬红了眸,她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在大街上直接落下了泪。手中的一篮花摔到了地上,有些花碎开了花瓣,散落一地。

    周围的人依旧很热闹,没有人注意到这树后偏僻的一角。

    晨莲收起衣裙,蹲下身,将花一株一株收入篮中,她没有问姜婳为什么,只是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府了。”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她明明记得,上一世橘糖同她言,于陈是于家满门被灭之后的第五年入长安的,可如今不过三月

    她不想于陈再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成为一个人人辱|骂的奸臣。可是她又知道这是她所不能改变的轨迹。

    从于大人‘自缢’于牢中那一刻开始,于陈就不得不走上这样一条路。

    他要追求真相,为于大人平反冤屈。

    可哪里有什么真相?一瞬间,姜婳脑中突然一条线串联起来了。她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怔然了许久。

    她从前始终不明白,为何于陈这般真诚热烈的少年,最后会变为后世最大的奸臣。可刚刚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相较于做一名忠臣,成为一名奸臣向上爬,比循规蹈矩要容易得多。

    于陈等不及。

    他献祭了自己曾经的理想与道义,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与良心,去追寻一个真相,想为‘枉死’的父亲平反。

    可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是于父不是枉死。

    而上一世橘糖口中的陈于是自缢于大牢的。

    有什么东西像是种子发芽一样在姜婳心中破土而出,她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是西边。从前在江南未想清楚的事情,这一刻在长安热闹的大街之上,掀开了帷幕。

    她好像终于知晓,上一世‘陈于’为何自缢了。

    那个真诚热烈的少年亲自背叛和埋葬了自己,最后却发现从始至终所追求的道义,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所敬爱的父亲,的确染了灾银那趟肮脏的水。

    晨莲抱着一篮子花,便是连落在地上的花瓣,她都一并拾起来了。看着小姐的举动,她也望向那个方向。

    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笑盈盈道:“奴回去翻翻书,看这里面哪些花可以入膳食。前些天橘糖给奴的食谱中有一道鲜花饼,这两日若是在府中,奴可以试一试。”

    她杀过好多人,但是做菜,也是头几遭。

    其实也没有很有意思,但是如果是做给小姐的,突然又有了点意思。晨莲对着姜婳眨了眨眼:“小姐,我们回府吧。”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大街依旧热闹,姜婳却手脚冰寒。

    提前了。

    为什么提前了。

    于陈已经入了长安,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她能在他犯下错误之前同他讲述真相吗?她又要如何同于陈讲述‘上一世’的真相。

    她空口无凭,‘污蔑’是于陈自小敬爱的父亲,于陈会信吗?

    她要如何向于陈谈起‘上一世’。

    一个个问题萦绕着姜婳,她呼吸陡然止住了几瞬。她望着晨莲手中那篮花,呼吸都轻了一瞬。

    她想起少年轻放入她手间的小紫花。

    想起少年泛红的耳尖和那一日敲开她的窗门。

    姜婳捂住脸,有些无助。她已经全然知晓了前因后果,她不能让这般好的人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在江南时她并不知道他于牢中自缢的原因,如今她知晓了,她便不能再坐视不理。

    马车悠悠停下,马夫在外面轻声道:“小姐,到了。”

    晨莲搀扶着她走下马车,她望向那方大家题字的牌匾——‘姜府’,眸突然怔了一瞬

    只要姜府在于陈做错事之前败露马脚,她再去寻于陈将事情说清楚,以于陈的聪慧,自然会想到其中的关联。

    即便她不知道直接让于陈知道真相会不会让他更加苦痛,但她肤浅地想着——只要他活着。

    她提了衣裙,步子快了些,向着小院走去。

    晨莲随在她身后,怀中抱着那一篮花。她望着身前的小姐,眸弯了弯,却没有什么笑意。天明明高高的,怎么就是有人压在小姐的脊梁上呢?

    她望着手中的花,有一瞬想着,要是小姐不要这么善良就好了。人各有命,这世间的所有人和事都不要麻烦她的小姐才好。

    可这些话晨莲到底只是想想,她随着姜婳一起回了屋。

    打开门,她的小姐就向书桌前奔去。一旁的墨被随意加了些水研磨开,小姐从笔架上拿起毛笔就开始写,一行行晨莲看不清的文字跃然纸上。

    在晨莲的凝望中,姜婳写了整整一个时辰,加起来已经快有一本书的厚度。

    她手中没有证据,但是这些年姜家所犯下的罪,罄竹难书。便是上一世她知道的,都足够姜家永无翻身之地。

    她势单力薄,一时半会寻不到证据,原本她想稳妥些,等到两年后姜家开始没落之际,给姜家致命一击。

    但是于陈的事情,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即便有些冒险,她也想试一试。她不想这一世从旁人耳中听见那个热烈的少年的名号时,是遗臭万年的‘奸臣’。

    又是一个时辰,姜婳才放下了笔。

    她望着面前用了数百张纸才书写完的罪恶,有些不能呼吸。她不知道她书写的每一笔,下面是多少生不如死的灵魂。

    她或许曾经真的很苦痛,可今日书写下一笔,她心中就释然了一分。不是因为她的苦痛不是苦痛,只是她意识到,在这世间,无数人同样被命运蹉跎。

    她在这浩大的‘哀嚎’面前,只如蜉蝣般渺小。

    从这一刻起,她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姨娘和于陈。

    她用盒子小心将这些纸张小心装好,望向窗外时,发现天已经黑了。晨莲见她忙完了,拿出了自己晚上做的‘鲜花饼’。

    原本姜婳还在想后面的计划,就被晨莲递到眼前的‘鲜花饼’吸引了注意。

    没见过

    她的确没有见过用鲜花裹着面的‘鲜花饼’。

    第六十四章

    ‘鲜花饼’像是用火烤的, 上面一层鲜花早已变得焦黄,层层叠在一起。若不是她知晓这是鲜花,还会以为是别出心裁的油酥皮。

    姜婳望着晨莲, 看着晨莲期待的眸光, 咽下了有些话。

    她挑拣着拿了一块看起来卖相稍微好一些的, 轻轻咬了一口。一股糊味涌入她的口腔,苦涩的感觉逐渐蔓延开。

    随着她艰难咽下那口‘鲜花’,不由神情都怔了一瞬。

    晨莲眨了眨眼,轻声道:“小姐, 好吃吗?”

    姜婳望向晨莲,垂了眸, 轻声道:“好吃, 你也试试。”说完之后,她一脸期待地望向晨莲。

    晨莲欢喜地从盘子中拿起一块, 枯黄的花瓣还掉落了些, 姜婳一动不动地盯着晨莲,看见晨莲咬了一大口, 不由轻咽了下口水。

    晨莲一口‘鲜花饼’下肚, 眉心很快皱起。

    望着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小姐,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轻声一笑:“小姐,好难吃哦。”说着,她笑起来, 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鲜花饼’。

    咬了两下,终于咬掉了外面那层被烤得枯黄的花瓣, 露出了里面圆鼓鼓的饼皮。

    姜婳也又咬了一口, 眉心学着晨莲一样竖起,轻声道:“好难吃哦。”

    晨莲顿时笑了起来, 她望向面前的小姐,明明自己也不是那么开心,但是还是时刻想着逗她开心。

    她将姜婳手中剩下的‘鲜花饼’拿到手中,同自己的那一个一起放到盘子中,然后直接用另一个盘子盖上了。

    姜婳斟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晨莲面前。

    这些日相处下来,她们倒也不像主仆了。有时候姜婳觉得,晨莲同橘糖很像,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她又很清楚,橘糖同晨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一边想着上一世的事情,一边想着谁会看见那些罪状便想扳倒姜家。

    在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两派的争斗中,姜家没有站队。三皇子和五皇子在姜家没站队之前,都不会贸然动姜家。

    三皇子和五皇子下面的势力同样是如此,所以她要找的,势必是在这场斗争之中一直保持中立的家族

    上一世她从来不接触朝堂之上的事情,偶尔听到的两件,还是橘糖同她说的。姜婳垂着眸,望向木盒的方向,她不能随便将她最大的底牌交出去。

    若是她寻的人未能将姜家一举击败,姜家迟早会查到她身上。对付她一个弱女子,姜家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而且她重生的事情可能也会被人发现。

    如今姜家虽不算得圣宠,但是世家的底蕴一直在。姜禹同其他人,官官相护,有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若是姜家受到动摇,只要不是致命的那种,那些家族一定会尽力护住姜府这个最大的庇护港。

    姜婳揉了揉头,想了许久。

    她寻的人要清廉公正,要有权势,要有圣宠,要被旁人忌惮——

    青年那双淡淡的眸浮现在她眼前,姜婳一怔,垂下了眸。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知晓的事情,他知道的只会比她多万分。

    但重生了半年之久,他都未对姜家下手。便是她去寻他,他应该也不会应。那日在江南救下于陈,对他而言,已经是礼数道义之外的事情了。

    姜婳慢慢把那个身影从脑海中剔出去。

    她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吵闹声。姜婳向外望去,看见晨莲正向吵闹的地方看着。见到她看过来,小步走过来,递给了她一块点心。

    “小姐要一起出来看吗?”

    姜婳一怔,虽然他们小院能听见吵闹声,但是看?去树上看吗?

    晨莲拉着她到了院中的凉亭,将姜婳安置着坐下。姜婳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了远处树上寒蝉的一张死人脸。

    嗯,比平时更死人些。

    少年声音很冷:“凶横的男人说道,老夫人都把你给我家大人了,今日你是走也要跟我走,不走也要跟我走。”

    少年声音更冷了些:“柔弱的婢女落着泪,老夫人应了我,明明是让我出府嫁人,怎么可能是给了你家大人。”

    姜婳一怔,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然后就听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复述:“盎什么,盎芽是吧,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一方陈旧的纸,大约是卖身契被丢到了柔弱的女子面前,女子跌坐在地上,却还是拼命地摇头——”

    “盎芽?”姜婳站了起来。

    晨莲弯了弯眸:“嗯,是盎芽姐姐,应该是老夫人一边许了盎芽出府嫁人,一边又将盎芽送给了一位大人。今日大人的奴仆来府中‘接人’,盎芽原本以为是老夫人派人送她出府,收拾了细软准备同人出去,结果那奴仆说漏了嘴。”

    “那奴仆啊,道了一句‘姑娘虽然年纪大些,但生的这般标志,等伺候好了我家大人,定是能被赏赐一个姨娘的名分’。然后盎芽就不愿意同他出去了,两个人争吵起来,不过那奴仆耐心应该快消失了。”

    就在这时,寒蝉顶着一张死人脸继续道:“凶横的男人不耐烦了,直接喊来了院子外的一、二、三、四个没他凶横的男人,将柔弱的女子按住了手脚。凶横的男人摸了一下柔弱的女子的脸,随后暗骂一声,再一巴掌打了上去。‘砰——’,柔弱的女子动弹不得,一直流泪。”

    姜婳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下方——是上次盎芽送她的玉坠。

    晨莲双眸含笑地望着她,即便寒蝉依旧一副死人脸复述着那边发生的一切,她也始终笑意盈盈。

    别人的苦难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小姐一人。

    寒蝉还在继续说着,一张死人脸已经臭的像死了七天:“凶横的男人将柔弱的女子绑了起来,扔进了一顶粉红的小轿子中。凶狠的男人们走了,看方向,是去吃饭。他们前面有姜府的奴仆引路。”

    到这里就停止了。

    姜婳手还握着晨莲递过来的点心,却一口都吃不下。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奴仆用膳的时间不会太长,即便那位大人府中优待,但几个奴仆姜府并不会以主子的规格宴请。

    盎芽至多还有一个时辰。

    她放下手中的点心,抬眸望向晨莲,有些迟缓道:“晨莲,你能将盎芽不留痕迹带过来,然后藏到我们院子中吗?”

    说着,姜婳看向小院,晨莲来了之后,虽然她没有说,但是便是连杂物间都全部收拾出来了。她们院中没有旁人,如若能够避开所有人将盎芽带过来,让盎芽在院子中藏一段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待到风声过去后,她再给盎芽一笔盘缠,寻人将盎芽送出长安。盎芽这一生,就不必重复那位大人前几位小妾的命运了。

    也算是全了盎芽曾予她的善意。

    玉耳坠静静地垂着,姜婳望着晨莲,有些忐忑。因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为了自己所求在为难晨莲。

    晨莲同她相望着,随后眸中盈满笑意,她轻声道:“小姐,晨莲好开心。”

    姜婳怔了一瞬,同她对视着。

    晨莲含着清浅笑意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小姐,我是你手中的刃。小姐知道什么是刃吗,刃是工具,是小姐的一部分。对于‘刃’而言,能够被主人使用,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她眨着眼轻声撒娇:“晨莲很有用的,小姐多用用。什么杀人、放火,嗯,救人什么的当然也可以。”

    姜婳许久都未反应过来,只记得晨莲临走的时候,将她手中的糕点一并拿走了:“都捏碎啦,便给晨莲吃吧。”

    随后她便消失在了小院之中。

    树上的寒蝉也顿了一瞬,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或许有一刻,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在心中想,难怪公子要将晨莲送到小姐身边。

    冷漠的少年垂了眸,想起那日他带着刃去书房中请罪。

    公子没有见他。

    他在书房前跪了一日一夜,没有见到公子。书房中那盏油灯始终亮着,最后是莫怀冷淡对他说:“回去吧。”

    一旁橘糖躲在柱子后偷偷看着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在门前跪着。

    最后他见到了公子,一身疲倦的公子。他怔了一瞬,因为从到公子身边开始,公子便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可那是月光淡淡映着,公子的眉眼间满是疲倦。

    公子望向他,许久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淡声同他言:“回去吧,只有这一次。”

    莫怀将他‘送’出了府。

    那时莫怀看着他的眼神很冰冷,寒声道:“寒蝉,你还记得你当初同公子如何承诺的吗?”

    他望着莫怀,声音没了平时的冷漠:“我同公子言,我想成为公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刃。”

    “你做到了吗?”莫怀望着这个当年他和公子从死人堆中扒出来的少年,眉宇间有些怒火,还有些失望。

    寒蝉垂眸,他没做到。

    那日如若公子没去,他擅离职守的那一刻钟,足够姜小姐死成百上千次。

    莫怀吸了口气,沉默说道:“你知道为何公子这次放过你了吗?”

    寒蝉不知道。

    莫怀望着身后的书房,想起那日发生的一切。夜半三更,晨莲敲响了公子书房的门。

    晨莲入丞相府向来如此,可见到公子,晨莲笑盈盈的第一句话是:“公子,我不是来为寒蝉求情的。只是小姐很喜欢寒蝉,如若公子,嗯,按照那些东西处置了寒蝉,小姐日后若问起寒蝉去向,我不好回答。”

    说完之后,晨莲甚至摊了摊手。

    然后。莫怀眸一怔

    公子就那般应了。

    第六十五章

    一刻钟后。

    晨莲将已经被打晕的盎芽带到了小院中。

    姜婳握着一杯茶, 手心微颤。她一直坐在亭子中,望着半开的门。

    待到看见晨莲带着盎芽平安回来,她的心才松了一分。她望向昏过去的盎芽, 盎芽眼眸一圈都是红的, 脸上还有些轻微的巴掌印。

    她轻声问道:“那些人打晕的吗?”

    晨莲笑盈盈摇头:“我打晕的, 我过去时,他们只是将盎芽绑住了手、塞住了嘴放在小轿之中。盎芽被那些人吓坏了,见了我也一直挣扎,怕引来人, 我干脆就打晕了。”

    正说着,晨莲向杂物间望过去:“小姐, 是安置在那间房中吗?”

    院中没有其他空的房间, 姜婳点头,上前推开了门。

    晨莲将盎芽抱到了房中, 又打量了一下四周, 将里面姜老夫人送过来的一些东西清出去了。

    从始至终,姜婳都眸色复杂地望着昏睡的盎芽。她有些不知, 待到盎芽醒来, 她要如何言说。

    晨莲净了手,轻声走过去。

    “小姐,不要担心。”

    姜婳一怔,望向晨莲。

    晨莲依旧是平日那副笑盈盈的模样:“这世间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女子太多了, 能够得了小姐恩赐,盎芽姐姐已经是万幸。”

    她望着晨莲, 轻声说道:“能遇见晨莲, 也是我的幸运。”

    向来笑盈盈、面对什么事情都面不改色的晨莲,此时手有些无助地握了握, 面上闪过一丝局促,眨了眨眼。

    晨莲转身蹲下来寻找什么,半天却只看见满满的一罐橘糖。她睁大了眼,轻声问道:“小姐,这里有好大一罐糖。”

    好明显的转移话题的方式,但姜婳只是认真应道:“嗯,从前你还未来时,橘糖为我送过来的。”

    晨莲弯起了眸,又恢复了往日神态。

    “怎么橘糖也开始骗人了,当时我要来小姐身边时,她抱着一罐月牙糖同我可怜兮兮地说,让我带给她的小姐,说自小姐回来之后呀,她还一次都没来姜府见过小姐。见她可怜的,我连细软都没有收拾,包里面尽装了那些糖。”

    晨莲说着,姜婳就笑着听着。

    晨莲眼神从玻璃瓶上移开,关上了柜子。她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姐,光照在小姐皎白的脸上,小姐微微扬起唇角时,微风拂起小姐细碎的发丝

    让她看了心热热的。

    很神奇的感觉。

    暗卫营出来寒蝉那么一个怪物,她以为自己当是一个正常的‘人’的。正常的,除了血都是冷的‘人’。

    可心好像有点热热的,嗯。

    再望过去时,小姐已经在发呆了。晨莲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她的小姐,似乎总是有数不清的烦心事。

    只是小姐不愿同任何人说,很多事情小姐宁愿自己多走一些路,也不同旁人言说。她没有觉得小姐这样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她只是有些心疼。

    她望着在光下的小姐,轻扬了扬眸。

    姜婳翻阅着手下的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她想了许久,都为寻到一个全然合适的人选。

    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争下的朝堂局势,世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般情况下,放眼整个朝堂,她没有寻到一个合适的人。

    若是上一世她对朝堂的了解再深一些就好了。

    姜婳垂了眸,扣紧了手中的书。于陈此时来长安,应当是为了参加科举。明面上于家满门被灭,于陈是借了何方势力。

    于父一直在姜家这一条船上,于陈不曾入仕,姜家对于家出手后,于父曾经的同僚即便向姜家隐瞒于陈尚存活世间的消息,也不会出手相助。

    书被按出了一个浅浅的痕迹,姜婳垂下了眸,她知道前世于陈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很怕——

    她会来不及。

    *

    丞相府。

    莫怀将手中书信呈上去:“公子,王尚书那边送过来的。”

    同书信一同来的,是一方请柬,上面邀请他入府一叙。

    谢欲晚眸色淡淡,依旧持笔写着公文,莫怀将书信和请柬一并放在书桌上。王尚书是太子那边的人,前些日公子命晨莲杀了老太监,不过几日,这一方请柬就送到了公子府中。

    那一封书信被静静放在书桌上,莫怀垂下了眸。

    不太像鸿门宴,更像是求和。

    王尚书同司御史一般,都是上一任天子所器重的大臣。公子同天子逼宫,当今天子继位,朝堂血流一片。

    公子平日待人疏离温和,留下来的老臣见公子如此,对公子明里暗里,日常言诛笔伐。天子器重公子,但是老臣们并不买账。

    王尚书和司御史便是其中的佼佼。

    如今王尚书亲自邀请公子入府一叙,便是太子借着王尚书在求和。

    “公子,宴会在三日后,要去吗?”

    谢欲晚持笔的手都未停,淡眸看了一眼请柬:“让那些人将司家长公子是太子幕僚的消息散布出去。此次太子竟然请出了王尚书,便是在同我言,远山寺刺杀之事非他本意。”

    莫怀在心中补完了公子没有说的话:“不是太子的本意,那幕后之人便只能是司礼。”

    莫怀望着不再发一言的公子,犹豫了一瞬。即便公子从未表明站队,但是朝堂中人人皆知,公子永远站在天子属意的那一边。

    如今他们的人将消息散布出去,便是在明晃晃地告诉朝臣,公子不站在废太子这一边。

    一旦公子站了队,朝中摇摆的群臣都会纷纷站队。

    彼时,朝中局势将会大变。

    而公子同天子之间,有些事情,即便有年少那些情谊,也再难说清了。这些年天子看似对几位皇子一视同仁,甚至因为阴家之事废了太子,但是同天子至亲之人知晓,天子属意的继位人选从始至终都只有太子。

    天子一边用同太子嫡亲的安王打磨太子的性子,一边暗中帮着太子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如今公子所为,一定意义上,甚至站在了天子对面。

    但公子吩咐了,莫怀不敢置喙,他转身轻关上了书房的门。等到出门时,发现天色已经晚了,他望向书房内烛火映出的那一道清孤的影,沉默地垂下了眸。

    橘糖端着一碗饺子过来,轻声道:“听说公子今日还未用膳,我煮了些饺子,是猪肉馅的。”

    莫怀望着热腾腾的饺子,再看向橘糖。

    “你去敲门吧,公子正在忙公务,不一定会吃。”他说的有些委婉,从远山寺回来之后,公子就日日宿在书房。

    若是该用膳的时候正在忙公务,公子便会继续忙公务。忙完一件事情,便过了用膳的点。过了用膳的时间,公子便不怎么用膳了。

    这都是从前被长老们硬生生养出的规矩。

    橘糖一怔,几乎是下意识道:“可是这是饺子。”

    莫怀疑惑:“饺子有什么不同吗?”

    有些什么要脱口而出,橘糖望着莫怀,眸中渐渐生了迟疑。她她也不知道。但她只是觉得,如若是饺子,公子便会吃了。

    看着橘糖眸中的茫然,莫怀没有再说什么。

    “去试一试吧。”

    左右不会比公子一日未用膳更差了。橘糖上前轻轻敲响了门:“公子,要用夜宵吗,是饺子,十二个。”

    说出这句话时,橘糖心中涌上了一股熟悉感。就好像,她从前这般说了许多次。

    她说完之后,屋内一片寂静。

    许久之后,门从里面打开,谢欲晚抬起手:“给我吧。”

    橘糖忙将手中热气腾腾的饺子递了过去,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接过木盘,眸静静看着还冒着轻烟的饺子。

    原本满是烟火气的一碗饺子,到了青年手中,恍若瞬间冷了下来。他垂着眸,月光淡淡映出青年身后的影,整个人像是被雪湮没的竹。

    橘糖静了一瞬,门在她身前缓缓关上。

    莫怀在一旁,有些讶异。

    怎么饺子就吃了?

    还不等他想清楚,就看见了橘糖呆呆站立的背影。

    背对着莫怀,橘糖望着面前一扇关上的门,一些回忆从脑海中倏忽而过。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端着一碗饺子,在这样一扇门前。

    也是公子从里面打开了门,沉默地从她手中端着了饺子。她望向公子的身后,公子的身前是一方灵堂,香火环绕之处有一方灵牌。

    上面恍然写着——吾妻姜婳。

    橘糖眸中的泪不停地落,恍惚中看见了公子疏离同她道了一声:“多谢。”

    一时间,她的心变得刺疼。

    茫然之中,她又看见了那一方大雪,不等她看清前面的一切,她就受不住昏了过去。

    莫怀忙上前,防止她磕到头。望着怀中的人,再看向紧闭的门,莫怀沉默了许久。何时他好似看不懂公子了,也看不懂橘糖了。

    *

    不过两日,司御史家的长公子是废太子幕僚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消息传开的后一日,天子身边的太监敲响了丞相府的门,莫怀前来招待。苏太监笑着望向莫怀:“天子同吾说,许久都未同丞相大人下棋了,让吾上门来问问,丞相大人今日可有时间?”

    望着面前的老狐狸,莫怀冷声应下:“我去同公子言。”

    苏太监自然含笑应:“自然是好的。”

    看着莫怀走远的背影,苏殷摇了摇头,手中的拂尘换了个方向。天子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今日若是请不来丞相大人,宫中的人都得遭殃。

    去平常大臣府中,他何至于如此卑微。

    也只能是丞相大人了。

    天子那脾气,也就丞相大人也治一些。

    第六十六章

    一辆马车入了宫廷。

    苏殷敲响了御书房的门:“主子, 丞相大人来了。”

    里面传来天子冷哼的一声:“让他出去。”苏殷摸了摸脑袋,主子即便生着气,在丞相大人面前性子都还算好。

    若不是沾了丞相大人的光, 此时他如何都要得一个‘滚’走。

    谢欲晚垂着眸, 淡淡看了一眼, 转身欲走。

    苏殷一边追着,一边大声道:“丞相大人走了。”

    御书房的门一下被打开,谢欲晚也止住了脚步,不过半刻, 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咳嗽声。

    天子徐允德站在门前,又咳嗽了两声。

    谢欲晚一怔, 转身回眸, 平静道:“身体不好,就不要生气了。”

    苏殷又摸了摸脑袋, 谢丞相您看这是劝人不生气的话吗。

    徐允德面上维持着冷色:“不是你要同朕下棋, 今日若是朕赢了——”

    谢欲晚望着许久未见的友人,沉默了一瞬, 声音还是轻了些:“不下棋了, 喝茶吧。我前些日去江南时,路过茶园,采了些茶。”

    给了台阶,苏殷立马接上:“丞相大人还特意去江南为陛下采茶, 真是有心啊。丞相大人将茶叶给奴吧,奴去为殿下泡上。”

    天子也默许了, 谢欲晚将手中的锦盒递给苏殷, 进了御书房。

    入了门,谢欲晚行了礼。

    天子坐在龙椅之上, 眸色复杂地望着下面的友人。他生来病弱,逼宫之时中了计,毒箭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从登基那一刻起,他便知晓,他没有今年可活了。

    御书房没了其他人,他也没了天子的架子。从前落魄时,他多狼狈的一面,身前的这个人都见过。

    徐允德一边咳嗽着,一边轻声道:“雪之,朝廷局势你甚至比朕这个帝王还要清楚。司家的事情,你需给我一个解释。”

    谢欲晚望着高座之上的人,他能记起来的,只有几年后那方皇陵。

    “没有解释。”

    他淡声道。

    “雪之!”天子站了起来,声音带了些难隐的怒火:“你知道这件事情若是旁人,此时早已尸首两异。朕需要一个解释。”

    谢欲晚望着强撑着身体的天子许久,语气软了一分。

    苏殷刚推门进来,就听见前面的丞相大人平静说道:“陛下,何为明君,何为仁君,何为君?”

    苏殷的手都软了一分,若不是平日练的胆吊着,手中的茶早已摔了下去。他眸色复杂地望着面前的谢欲晚,丞相大人明明知晓只要他认真说,陛下一定会听的。

    这般激怒陛下,是因为什么?

    苏殷的到来很微妙,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讲话。徐允德手中的砚直接砸了下去,谢欲晚的额角出现一抹红。

    “谢欲晚!”

    天子脸气得涨红,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谢欲晚淡淡看着,对着旁边的苏殷道:“黑血出来了,去请大夫。”

    苏殷愣了,恨自己马车上多提了一嘴陛下的病。他颤巍巍望向龙座上呕血的天子,小心道:“那、奴去请太医了,陛下您也别太、太气。”

    说完,他放下了茶,转身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又只有他们两人,谢欲晚走上前,谨守着君臣之仪,将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徐允德接过,一时间怒又怒不得,最后用帕子擦着血,望着谢欲晚额角的伤,挥了挥衣袖。

    “雪之——”天子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看着模样也不准备计较司家的事情了。

    青年应了一声:“陛下,何为君?”

    徐允德嘴角沉默了下来,他望着面前的青年,知晓雪之应该是察觉了什么。病弱的天子一下子又虚弱了不少,他坐在龙椅之上,像是一支已经走到终点的蜡烛。

    谢欲晚望着垂眸的天子,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当年那一场夜宴中,被残害的寒门学子数十人,四年来无人为其伸冤。前些天臣查到了一些事情,陛下想听吗?”

    他语气平淡,天子却垂下了眸。

    “雪之,别说了。”

    青年淡淡望着曾经同他夜话海晏河清的知己,如今龙椅之上满目颓然的皇,一字一句道:“原来是御史大人长子——司公子司礼。”

    “别说了。”徐允德轻声道。

    谢欲晚没有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天子。

    天子一直垂着眸,许久都再未说话。那壶茶摆在他们之间,热气缓缓消散。待到再看不见热气,天子望向了台阶下的青年。

    “谨玉登基之后,司礼会死于急症。”只是这一句,已经让病弱的天子疲惫地闭上了眼。

    谨玉是废太子徐沉礼的字。

    谢欲晚沉默了许久,不曾应答。

    *

    隔日。

    司御史家的公子司礼死于急病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在姜府中姜婳听见这一消息时,怔了一瞬。

    虽然她厌恶司礼,但是这是她又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世间的命,都是这般的渺小。一根白绫,一方湖,一场急病。

    正想着,晨莲从从前摆放着杂物如今安置着盎芽的地方走了出来。

    晨莲对着姜婳摇了摇头。

    姜婳一怔,轻声道:“还是不认识人吗?”

    “不认识,只是口中喊着什么‘不要’、‘不要’。”

    那日盎芽醒来之后,就不认识人了。见了她和晨莲,就抱紧自己的手臂,向着角落里面躲去。

    她暗中寻了大夫,大夫趁盎芽熟睡之际为其诊了脉。

    只是大夫说,盎芽脉象一切正常。姜婳没有法子,只能将盎芽暂时安置在从前的杂物房里。

    姜婳望着关着的门,叹了口气。

    从前她也见过疯傻的人,有些人过几日便好了,有些人一生都疯疯傻傻的。她说不清,也不知晓盎芽陡然不识人的原因。

    她静静想着,晨莲眸垂了一瞬。

    晚膳时,姜婳去给盎芽送了膳食。她望着躲在角落里面的人,轻声道:“你别怕,吃糖吗?”

    她温柔地将一颗饴糖递过去。

    不是橘糖的那些,是晨莲在大街上为她买的,也很甜。

    盎芽依旧往角落里缩,但是姜婳一直耐心地举着手。盎芽头偷偷往糖的方向看,随后一点一点地爬了过去,手攥紧一点糖纸,很小动作地往外拉动。

    从始至终,姜婳一直耐心又温柔地看着她。

    盎芽将糖拿到手中之后,立刻捏紧,警惕地望着姜婳。姜婳从怀中又拿出一颗,动作极慢地为盎芽掩饰如何打开糖纸。

    纤细灵巧的手指慢慢剥开了糖纸,露出糖黄黄的肚子。

    盎芽也被她手上的动作吸引。

    剥出来之后,姜婳用帕子包着递给她:“两颗都是你的。”

    盎芽顿时傻笑了起来。

    姜婳温柔看着,有些心疼。

    她望着盎芽,轻声道:“好好用膳,明日我再来看你。”

    其实只是隔着一道门,但姜婳不太忍心看见盎芽这幅模样,故而只是在晚膳的时候去看一看。

    姜婳轻声关上了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原本痴傻的盎芽沉默地看着手心中的糖。她如人前一般,蜷曲在角落,埋住自己所有的神色。

    姜婳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了深处的一个盒子,拿出了她为谢欲晚写的账本的废稿。

    废稿上是一些同商阳无关的账,她一页一页翻着,最后眼眸停留在一行字上。

    “七月十五,王尚书之子同静王府长宁郡主成婚,随礼。”

    她怔了一瞬,忙在脑海中回忆起关于王尚书的一切。三代老臣,古板守旧,不喜谢欲晚——

    但是是个正直的大臣,在她同谢欲晚成婚第五年,另一桩贪污案被在王尚书检举之下被告破,平反了之前被冤死的大臣的冤情。

    姜婳眸一凝,手中捏着的一张纸满是皱痕。

    她想着那日看见的于陈的侧脸,想起那日纸笔下书写的苦难,她眸沉了沉。

    做了决定,姜婳将那方装着姜府罪孽的盒子从柜子底部翻出来,小心地重新检查了一遍字迹——

    从头翻到尾之后,她将这一叠纸慎重地放入了木盒之中。

    寻到了合适的人,剩下的日子,她便该想想,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东西交给王尚书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根本接触不到朝中重臣。

    即便因为谢欲晚学生的身份,会有一些宴会邀请她。但是赴宴的大多是些年轻尚未成婚的公子小姐。

    她在这种宴会上,如何也不会碰不到王尚书。

    麻烦晨莲?

    可是王尚书府不比姜府,晨莲若是暴露了,这是通天的罪。姜婳望着面前的木盒,想了许久,到天色全暗了下来,也未想到一个两全的法子。

    她望着桌上那一方请柬,是静王府的长宁郡主派人送上府的,邀请她参加明日的赏花宴……

    第六十七章

    之前的两次邀约, 都是宁玉郡主送的请帖。

    这一次是前些日才及笄的长宁郡主,说是赏花宴,其实同之前画舫上面的那一场宴会也无不同。

    上一世无论是宁玉郡主还是长宁郡主, 她都没怎么接触过。

    丞相府的内务已经很繁忙, 几年后谢欲晚早已权势滔天, 她日常所接触到的都是旁的大臣的夫人,她们大多同她长辈一般年纪。

    因为谢欲晚的权势也因为辈分,即便从前那些流言在长安城被传的沸沸扬扬,但夫人们明面上待她也算和善。

    后来谢欲晚权势更盛些, 除了同谢家深交的大臣的夫人,旁的夫人她都没有怎么打过交道了。长宁郡主、宁玉郡主这般同她相似年纪的人, 她更是没有缘由去接触。

    故而除了橘糖会偶尔给她讲一些城中发生的事情, 她平日最大的消遣也不过是在府中同橘糖一同散散步。

    上一世成婚后那几年,谢欲晚特别忙。有时候一月他们才能见一面, 自然也不会有两人一同散步这般闲暇的时光。在她的回忆中, 她每日打理好了府中的事务,便开始望着门前那盏灯。

    天色愈暗, 灯越亮。

    待到周围已经是浓浓一片黑, 那个被她唤作‘夫君’的青年就从远方回来了。

    幸好后来,府中的事务越发繁忙,她没了那些需要用心才能打发的闲暇时间,轻松了不少。

    姜婳望着眼前的请帖——长宁郡主。

    她对长宁郡主唯一的印象便是过段时间长宁郡主便同王尚书的次子王澜意订了婚, 天子亲赐‘金玉良缘’的牌匾。一年后,两人成婚时仗势惊动全城。此后数年两人都恩爱有加, 被誉为神仙眷侣。

    她将请帖闭上, 静静地望着手下的书。

    *

    丞相府。

    蒙着面纱的小姐推开了书房的门。入了书房,她转身, 轻声关上了门。取下自己面上的帷幔,望向书桌前的青年,轻声道:“大人,这是我今日收到的赏花宴的请柬名单。”

    徐宁玉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封书信模样的纸,双手将纸呈了上去。

    谢欲晚望了一眼,名单上面人选同平日徐宁玉邀约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今日多了五皇子徐为安。

    青年的眼眸停了一瞬,淡声道:“如此小事,你无需亲自来。”

    徐宁玉弯起眸,轻声道:“五皇子正妻之位悬空,如今来这赏花宴,应当是为了挑选合适的正妃人选。”

    一旁的莫怀垂下了眸,宁玉郡主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五皇子此时就是为了姜小姐去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司礼之事,公子并未完全隐藏行踪。

    司礼是太子的人,如今公子公然对司礼出手,其实就是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

    三皇子和五皇子便一定会为了拉拢公子出手了。

    昨日三皇子便送来了一女子,只说给公子当奴婢,但讨好意味谁都明了。五皇子倒是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去寻了徐长宁,想借着赏花宴接近姜小姐从而接近公子。

    那请柬名单之上没有公子的名字,但其实长宁郡主早已给公子送来了请柬。

    谢欲晚抬起眸,望向徐宁玉。

    即便额角一片淡淡的红,依旧不影响他如玉的容颜,书房中的烛火不算亮,窗透进来些刺眼的光。

    他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平静道了一句:“你不想我去?”

    徐宁玉不稀奇自己的想法被猜了个透彻,从她主动向面前这位端方冷漠的青年投诚之际,这一切就都不太重要了。

    “宁玉不想。”

    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冲突,只是这几日徐长宁日日在她面前得意,她想消一消徐长宁的气焰。她还未同王府彻底撕破脸之前,在父亲和哥哥那,还是要有点用处。

    她同谢欲晚的交好,便是她在父亲和哥哥那最大的用处。

    若是徐长宁也能随意邀请谢欲晚到一场简单的宴会上,父亲和哥哥便会认为她身上最大的用处已经没了,如今她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为了给哥哥和徐长宁铺路,她已经能够想到自己的下场。

    虽然谢欲晚应了她,事情结束之后,一切如她所愿。但是她怕聪慧如他也不能想到如此细微的方面,故而今日特意过来。

    一个小小的赏花宴,按照平常,面前的青年本来也不会去。

    只是因为有姜小姐。

    也正是因为有姜小姐,所以她此时有些忐忑,许久之后,她听见青年淡淡说道:“回去吧,我不去。”

    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离去时,望了前面的青年一眼。

    徐宁玉很难形容这一眼。

    *

    徐宁玉戴上帷幔,出了书房,关上门那一刻。原本半开的窗被风吹开,光一下子全部涌了进来。

    烛火被吹得四乱,青年低垂下身子,淡淡地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

    血不可避免地染在了他雪白的衣袍上,他却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沉默地用帕子擦拭唇角。

    莫怀在他身后,冷着一张脸。

    从昨日开始,公子便又开始吐血了。不过这一次,公子没有同从前一般晕倒,只是整个人都孱弱了不少。

    即便如此,公子依旧在书房呆了一整日。从始至终,公子神情淡漠,就好像吐血是和喝茶、饮酒无异的事情一般。

    莫怀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

    他不知为何公子的身体就这样了。若是是生了病,他们去寻大夫便好。可每个大夫见了公子都说,公子没有病。

    公子面色苍白,时常昏倒,偶尔还会吐血。但是每个大夫都同他说,公子的脉象一切正常。

    这一次,公子甚至都没有再让他去请大夫。

    热烈的日光下,书房内燃着淡淡的香,神色淡漠脸色苍白的青年坐在书桌前,打开了一方木盒。他从里面拿出那本手抄的孤本,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划过上面的字。

    他一眼不发,沉默不语。

    便是对着书,他也开始小心翼翼。

    *

    隔日,姜婳去了宴会。

    让她有些惊讶的是,这一次长宁郡主举办的赏花宴,也没有邀请姜玉莹。姜婳有些疑惑,姜玉莹尚未同人定下婚约,按照姜府的地位,这般的宴会一定会邀请姜玉莹这个嫡小姐的。

    从前也都是如此,外面的宴会从来都只邀请姜玉莹一人。

    如今也是一人,只是这一人变成了她。

    在宴会上,姜婳依旧同寻常一样,用着糕点。这一次的宴会同上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由上次的荔枝酒换成了青梅酒。

    她尝了一口,有些苦,便没有再喝了。

    因为是白日,宴会没有设在大堂,而是在花园之中。

    宴会过半时,姜婳向着主座上的长宁郡主望了一眼,长宁郡主似乎不太开心,不过又旁的小姐来寻,长宁郡主很快又将情绪掩饰过去。

    远处一道窈窕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抬眸,发现是宁玉郡主。

    “姜三小姐午好。”

    旁人都在同友人讲着话,徐宁玉也坐在了她身旁。

    不算远,不算近。

    从徐宁玉停在她身前,姜婳就有些忐忑。有了司洛水在前,如今她对旁人的亲密开始有些抗拒。

    但徐宁玉只是停在了一个合适的距离。

    如若真的要说,是稍稍有些亲密的距离,但是又只越线了一点点。

    徐宁玉望着她桌上还剩半杯的果酒,轻笑道:“是不是有些苦?”

    姜婳点了点头:“有一点。”

    徐宁玉望了望她面前的案几,按住衣袖,端了一盘白色的糕点放在她面前:“姜小姐试试同竹白糕一起食用。”

    姜婳用帕子拿起了一块糕点,竹白糕外面看着寡淡,但用在嘴中,格外地甜。她咬了一口,随后饮了一口青梅酒。

    淡淡的苦涩同浓郁的甜在口腔中蔓延开,她怔了一瞬。

    “好吃吗?”徐宁玉轻声问道。

    姜婳安静地点点头:“好吃的。”

    适才为了给她拿糕点,徐宁玉同她近了些,如今距离就有些近了。意识到后,还未等姜婳做什么,徐宁玉已经退回了让她舒适的位置。

    像是友人间轻谈一般,徐宁玉轻声说:“昨日在街上,我看见了一对好看的玉镯,是白玉,不过银钱没有带够。”

    她轻笑着说着,有些惋惜。

    姜婳望着她,轻声道:“那今日待到宴会结束,郡主再去买。是珍宝堂里面的东西吗,若昨日见到了是郡主,应当会为郡主留一日。”

    徐宁玉摇了摇头:“只是路边的一个小摊子,就用一块布摆着那些玉镯子。我上前问价,谁知道比珍宝堂里面的玉还贵。”

    她弯眸笑笑:“不过很好看。”

    姜婳认真听她说着:“有些可惜,不过再去寻寻,应当还是能寻到的。”

    徐宁玉同她摇了摇头:“后来我便再去寻了,只是那摊主告诉我,那玉镯已经被人买走了。其他的玉镯也很好看,但是到底不是那一支,我便回府了。”

    交谈间,两个人的距离近了不少。

    姜婳真心为她没有买到自己喜欢的镯子惋惜,轻声道:“那我们以后出门带够银钱。”

    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徐宁玉。

    徐宁玉一边轻笑着,一边道:“有道理。不过世间的东西,有舍便有得。若是我昨日哀求老板三分,那镯子可能就留给我了。再比如我昨日胆大一些同谢大人借些钱,可能也可以买了。”

    姜婳原本认真听着,闻言眸凝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

    徐宁玉弯着眸笑着道:“是回去的路上遇见的,谢大人坐在马车上,看模样应该刚从宫中出来。我原本想打个招呼,但是从马车旁路过时,透着马车的窗,看见谢大人额角流了好多的血,他紧闭着眸,脸色也很苍白。”

    这是姜婳自远山寺之后,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见谢欲晚的事情。

    第六十八章

    在姜婳一瞬的担忧中, 徐宁玉摇了摇头:“虽然喜爱,但是只是一方镯子。日后若是被父亲和哥哥知晓我因为一方镯子问谢大人借钱,可能我日后都没有银钱买镯子了。”

    徐宁玉眼眸轻柔地望着姜婳, 又谈回镯子的事情。

    她露出自己的手腕, 轻笑着道:“这两支镯子是不是也很好看?”

    姜婳眸垂下, 徐宁玉手腕纤细,上面是两支浅绿的玉镯,若是看成色并不算绝佳,但的确别有一番美, 像是江南三月的新春,盎然却还未浓郁的绿意。

    她点着头, 轻声说道:“很好看。”

    徐宁玉静静看着她, 看着垂眸思索的少女,不由弯了眸。她又同姜婳说了两句, 便离开了。

    姜婳望着徐宁玉离开的方向, 垂了眸。

    从宫中出来,额角满是血, 面色苍白——

    姜婳其实想不到这样的谢欲晚是什么模样, 她大抵也能猜到,宁玉郡主此番来寻她,才不是为了昨日那方镯子惋惜。

    便是惋惜,同她一个并不相熟的人有什么好言说的。

    宁玉郡主应当只是想着她是谢欲晚的学生, 想用她昨日看见的一幕,来探探她的口风。只是未曾想到她什么都不知道

    姜婳轻饮了一口酒, 眉心微蹙。

    晨莲弯着眸道:“是酒太苦了吗?”

    唇中的确苦涩, 姜婳轻点了点头:“嗯。”可能是因为吃了甜的糕点,此时再不吃糕点直接喝青梅酒, 就有些太苦涩了。

    待到宴会结束之时,一个侍女走到了她身前:“请问是姜三小姐吗?”

    一旁的晨莲弯着眸道:“正是我家小姐,请问是有何事吗?”

    侍女从怀中拿出一方锦盒,轻笑着道:“我是长宁郡主身边的大丫鬟雅荷,郡主今日特意邀请了姜三小姐,是想多谢上次姜三小姐出席了郡主的及笄宴。”

    说着,雅荷将手中一方锦盒递了过去:“这是郡主让奴送给小姐的见面礼,只是今日宴会开怀,郡主有些喝醉了,不方便见人,便只能麻烦奴送过来,还望小姐见谅。”

    姜婳忘了锦盒一眼,是很普通的锦盒。

    但她同长宁郡主毫无交集,为何要赠礼给她。雅荷手一直放在她身前,姜婳没有法子,只能让晨莲收下。

    待到雅荷走后,姜婳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面是一方绒布,她掀开绒布,里面是一方繁复华贵的金钗

    太贵重了。

    姜婳不明白为何长宁郡主会送这样一方金钗给自己,思来想去,又觉得只能是因为谢欲晚学生的身份。

    毕竟她从前同长宁郡主毫无交集。

    今日她赴宴,也只是想寻一寻将手中罪证给王尚书的法子。时下民风开放,男女并未分席。今日高座右边是女眷,左边是男眷。

    她寻了一番,看见了王尚书的次子王澜意。

    王澜意一身书卷气,甚至来宴会上,都带着一卷书。姜婳眼眸在他书卷上停留了一瞬,发现那不是诗文,而是一卷佛经。

    从前她为祖母抄写佛经时,曾经抄写过这一卷。

    这卷佛经的大致内容姜婳已经记不清了,但她向下看,看见了王澜意腰间玉带上绣的佛文。时下有习俗,若是孩子生来孱弱,于腰带间绣上佛文,可以祈求神佛留孩子在世间。

    只是一般人都是将佛文绣在腰带内,但是王澜意直接将其露在了外面。

    王澜意是那个孩子,所以神佛不仅仅是王澜意的信奉。

    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件事情,王尚书偏信神佛。

    姜婳心中的法子有了些雏形,只是有些冒险,她需要好好整理一些思路,看如何能够最大程度地不暴露自己。

    她本来只想着这个,思绪却还是飘到了徐宁玉那番话上。

    为什么谢欲晚从宫中出来,额头会满是血?

    马车上,姜婳垂了眸。

    她不知道谢欲晚究竟想做什么,明明前一世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从宫中出来额头满是血,如若不是端方有礼的公子自己摔了,就只能是被天子用砚砸的。

    以谢欲晚同天子的情谊,他该做了什么,才能令天子如此生气。

    姜婳怔了一瞬,她不懂,为何他明知一切的走向,还是能把自己弄伤

    明明是她,都知道要避开了。

    那方长长的锦盒就静静地摆在那,姜婳茫然地望着。她同长宁郡主毫无交集,长宁郡主今日之举动,应当是因为她身上一个莫须有的丞相大人学生的身份。

    可上一次长宁郡主并未如此,是这些日谢欲晚又做了什么吗?

    姜婳掩饰不住心中的担心,但她又知晓,她不能再主动向他靠近一分。那日她已经将话说的如此决绝,他亦应了她。

    这样就很好了。

    姜婳一边在心中对自己说,一边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淡淡的苦涩在她口腔中蔓延开,不知不觉间,她望着杯中的茶,伸手拿了一块平日觉得腻的糕点。

    直到一块甜到发腻的糕点盖住了她口中的苦涩,她才垂下了眸。

    一旁的晨莲弯着眸,轻声道:“小姐,奴想下车为盎芽姐姐买一包糖。那日小姐不是说盎芽姐姐喜欢,奴今日去多买些。万一奴是说万一,盎芽姐姐吃够了糖,觉得这日子甜了,可能人就好起来了。”

    姜婳心中思绪被打断,望向晨莲,轻声道:“好。”

    晨莲叫停了马车,掀开车帘去了一处卖糖的摊子。

    姜婳一个人静静坐在马车内,马夫将马车停在了一旁,路边陡然行驶过一辆发疯的马车,风掀起了半开的车帘,巨大的响声之下,姜婳望了一眼——

    大街上一锦衣的公子从马车里面摔了出来,那公子闷哼一声,抬起了头

    是徐宴时。

    同他对视间,姜婳轻声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晓,为何每次同徐宴时相见,他都是如此地狼狈。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姜婳透过车帘望向徐宴时,这一次他没有同平日一般像小狗一般冲上来唤她‘神女’,而是茫然地站在大街之上,任由来往的人打量。

    他满眸失落,膝盖处的衣服溢出了血,但他浑然不知。

    他的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晨莲买了一刻钟的糖,马车在路边停了一刻钟,徐宴时在马路中站了一刻钟。

    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偶尔有马车从他身边驶过,即便马车就要撞上他,他也未移动一步。

    晨莲上了马车,将手中的糖放在桌子上:“适才有一匹发疯的马,吓到小姐了吗?”

    姜婳摇头,有些犹豫要不要做些什么。

    从谢欲晚口中,她已经知晓上一次远山寺的事情是因为徐宴时。

    便是如她当初所想,他是个她沾惹不起的麻烦。他身后那摊浑水,她只要淌进去,便是粉身碎骨。

    姜婳知晓自己不能。

    晨莲也看见了徐宴时,望了一眼,便笑着放下了车帘。

    姜婳一怔,然后就看见晨莲剥了一颗糖放到她唇边。她下意识张开嘴,晨莲轻柔地将糖塞入她唇中。

    “小姐先吃第一颗。”

    甜腻的气息在唇齿间散开,姜婳垂下了眸,看着晨莲吩咐车夫‘可以出发了’。她没有再掀开车帘,只是静静地含着口中的糖。

    许久之后,姜婳才知道。

    那时在人群嘈杂的大街之上,徐宴时手中握着的,是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小太监留给他的半块玉佩。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支箭射穿了小太监的胸膛。

    徐宴时怔怔望着小太监倒下去的尸体,想起儿时旁的皇子欺负他时,是小太监挡在他身前。那时他被父皇厌恶,被皇兄憎恨,住的宫殿同冷宫无异。

    宫中分发膳食的宫人看人下碟,许多时候他连饭都吃不上。

    那时小太监就带着他钻狗洞出去寻东西吃,一日在一方废弃的宫殿,小太监突然大声惊呼:“殿下,这里有一方玉佩。”

    还不等徐宴时过去,小太监就可惜道了一声:“难怪没人捡走,原来是碎的。”徐宴时看着小太监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块最奇怪的碎片。

    徐宴时其实不知道碎玉有什么好捡的,但是小太监很开心,他也很开心。

    后来小太监一直随身带着这块碎玉,时不时将其捧到徐宴时面前:“看殿下,我日日用茶水养着,是不是有好看一些。”

    彼时父皇对他不在如从前一般厌恶,终于也把他当个正常人养。皇兄虽然还是因为他出生导致了母后难产的事情嫌恶他,但到底因为父皇收敛了几分。

    他后来送了小太监好多好多玉,但是小太监最喜欢的,还是那方碎的。

    偶尔小太监会同他说:“殿下,如若以后奴走了,你就替奴好好养着这玉。奴是阉人,阉人寿命很短的,殿下养着这玉,也就记得奴了。”

    这些年,因为担心小太监的身体,所以每十日他都请太医为小太监诊脉。太医们每次都说小太监很健康,他一边开心,一边想着下个十日再去请。

    最后,太医院的太医都被他闹烦了,怎么都不来了。

    可健康的小太监,死在了皇兄的一支箭下。

    皇兄不知被谁惹怒了,今日对他下手格外地狠,小太监看不过去,挡在了他身前。他看见小太监向前一步,就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他被两个人扣着,皇兄身边的侍卫拉弓,那支箭直直射入了小太监的身体。

    他双眸通红望着皇兄,皇兄却冷漠地对他言:“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当这畜生为你死了。”

    皇兄转身走了,他挣扎着上前跑到小太监身边。

    小太监一句话说不出,只是将手中的碎玉递给他。

    还不等他说什么,那几个侍卫就把他放到了马车上,其中一个侍卫直接用匕首捅了马一刀,马发了狂——

    然后,他从车上摔下来之际,就看见了他的神女。

    他生不出让神女救他的想法。

    只是觉得,现在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可能下一次,死的就是他了。

    第六十九章

    回到了小院, 姜婳抱着晨莲买的糖,轻轻敲开了盎芽所在的屋子的门。

    其实只是告诉盎芽,她们回来了。

    小院平日只有她和晨莲两人, 盎芽又失了神智, 她们如若出门就只能将盎芽锁在房间中。

    晨莲打开了门锁, 姜婳轻轻推开门,发现盎芽正缩在角落。

    四周的窗户都是关的,门打开时透过一丝光,在角落的盎芽立刻就颤抖起来。盎芽抱着自己的头, 浑身瑟缩着。

    姜婳忙将门关上了。

    四周虽然还是有光亮,但是没有明媚的日光了。姜婳望着盎芽, 有些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随着门关上, 盎芽颤抖的身子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

    见到盎芽平静了下来,姜婳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她轻着步子上前, 坐在床边, 从手中的纸袋中挑选了四五个不一样的糖,轻轻地推到盎芽身前。

    盎芽因为她手指陡然出现在视线中颤了一瞬, 随后又被那些糖吸引。

    “同上次的糖不一样的, 要试试吗?”姜婳眸色很温柔。

    盎芽小心地将糖拿过,颤着眸望着姜婳:“也很甜吗?”

    姜婳又从纸袋中拿出了一样的糖,指着其中一颗圆鼓鼓形状的糖道:“这个最甜,里面掺了杏花, 盎芽知道杏花是什么模样的吗?就是春天开在树上的白色的那种花。”

    盎芽于是从几颗糖里面挑了这一颗,上次姜婳同她示范过, 此时她按照上次姜婳口中的方法笨拙地拨开糖纸。

    从始至终, 姜婳一直轻轻的看着她的手。

    直到那颗糖被盎芽放入口中,她才胆怯地望了姜婳一眼。姜婳望了一眼桌上的膳食, 那时早上晨莲送过来的,看着盎芽似乎没有怎么动。

    她想着等会让晨莲送热一些的膳食进来,同盎芽轻声告别后,她便收了一下桌子,端着冷透的膳食出去了。

    房门没有被锁上,只是被姜婳从外面轻轻地关上了。

    那颗掺着杏花的糖已经很甜了,可如若用到里面碎的杏花瓣,唇齿间便会传来一丝独特的苦涩。

    盎芽缩在墙角,看着手中形状不一的糖。

    在她的不远处,还有姜婳特意留下的四五个圆鼓鼓的杏花糖。

    *

    吩咐晨莲之后,姜婳回了房间。

    晨莲将屋子里面收拾了一下,然后将那方锦盒放置在了铜镜前。姜婳望着那方锦盒,像是想到了什么,到了铜镜前的木凳上。

    她打开锦盒,掀开暗红的绒布,望着里面繁复的金钗

    实在不太像长宁郡主会送给她的东西。

    即便是为了讨好谢欲晚,长宁郡主也不会送这样繁复华贵的东西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先不说在静王府中长宁郡主有多受宠,便是再受宠,如若要送礼,也要在符合身份的余地内投其所好。

    姜婳闭上了锦盒,唤来了晨莲,她望着晨莲,轻轻吩咐了几句。

    晨莲弯着眸,点头应了。

    处理完金钗,姜婳到了书桌前。

    想到远山寺发生的一切,即便已经过了许多日,她还是有些不能平静。

    只是这几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事情堆叠在一起,她无暇去思考更细的东西,就像那一坛碎掉的梨酒。

    她站起身,在桌上端正铺了一张宣纸。纤细的手指持着毛笔,染上了墨,她静静地书写了一宣纸佛经。

    写着写着,她想到王澜意腰带上面绣的佛经。

    等到一张宣纸被写满的时候,姜婳心也静了下来。她铺开另一张宣纸,细致地写了起来。

    一是怕自己有所遗漏,二是想借着纸笔梳理一下思路。

    以她的身份,平日如何都接触不到王尚书。

    机会是在十日后。

    王尚书之妻王夫人前几日给长安城中各小姐递了拜帖,邀约各小姐一同去通山寺祈福。她和姜玉莹都收到了拜帖。

    姜婳垂着眸,细细想着。

    她应姜玉莹的时间就快到了,但是姜玉莹答应她的事情并没有做到。姜玉莹不是信守诺言的人,那日应她只是因为姜玉莹觉得应她比逼迫她更简单些。

    但是这些年姜萋萋一直在姜玉莹身边,手上自然会有些姜玉莹把柄。

    故而两人可能僵持住了,只是不知道能僵持多久。

    才及笄的姜玉莹,同十年之后那个威胁她的姜玉莹,在姜婳的脑中变幻。

    上一世她其实听闻了一些姜玉莹在夫家的事情,种下什么因,得出什么果,姜玉莹未同人种下一颗善果,姜府落魄后,她曾经依仗的权势便成为了夫家欺压她的东西。

    在那般痛苦之中蹉跎了五年,姜玉莹变得更为心狠和决绝。但是现在的姜玉莹,还只是一个被宠烂了根子的娇小姐。

    相较于姜禹和祖母,姜玉莹只是她要面对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姜婳一边想着通山寺的事情,一边想着她要如何应对姜府的事情。这几日祖母已经在按照探她的口风,似乎为她寻到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婚事,几次三番暗示她。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姜婳有些疲倦地垂下了眸,闭上眼那一瞬,耳边又陡然响起宁玉郡主说的那些话。

    她将头埋在了手间,愣愣的看着桌子。

    等到晨莲敲门进来的时候,就发现屋子里面漆黑一片。晨莲上前,点了一盏灯,屋子里面瞬间明亮起来,姜婳也抬起了头。

    晨莲笑盈盈道:“小姐,用膳了。”

    是晨莲才从厨房端来的膳食,还冒着热气,姜婳望向一眼,轻声应下。她犹豫着,望着面前的晨莲,许久之后也未问出那一句‘关心’的话。

    以谢欲晚的聪慧,惹怒天子至此,便只能说明他的故意惹怒的。

    她对朝堂权谋之事,了解不过他一分。她如今已经有许多烦心的事情,如何还要为他担心。

    没有她,他只会拥有更好的一生。

    她也会。

    她轻轻吹着勺子中的汤,待到冷透了,才放入唇中。即便冷了,汤还是有一股清甜味,姜婳用勺子勺了勺,看见了马蹄。

    她轻轻咬了一口,咽下下去。

    *

    司府。

    司洛水跪在灵堂前,眼睛红肿,她不知道为何只是半日,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就离她而去。

    在她的身后,是她的父亲,当朝御史大人司重。

    司重沉默地望着前面的棺木,向来严肃的御史大人,此时触摸棺木时手却在颤抖。看见还在不停落泪的女儿,司重叹了一口气:“去陪陪你母亲吧,她连着哭昏了几日,眼睛本就不好,再这样哭下去,日后眼睛就要瞎了。”

    司洛水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掩面向着母亲的房间去。

    司重看了悲痛的女儿一眼,手重重地抚在了棺木上。

    前面的火盆还在烧着,灵牌前的香还在燃着,司重望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天,重重地跪了下来。

    是他的错。

    是他一直将司礼同那位丞相大人比较,才让司礼生了嫉妒的心思,因为司礼那些嫉妒,那十位学子才会蒙受没顶之灾。

    那日之后,司礼取得了功名,却也日日被那些无辜惨死的性命困坏了心性。司礼开始信佛,给所有寺庙捐了一笔又一笔香火钱,每日求神佛宽恕他的罪孽。

    再后来,那孩子便觉得,既然他都如此诚心信佛了,那再多些罪孽,神佛也会宽恕的。

    他始终在孩子身后看着,从学子之死开始,他就看见自己的孩子走向了末路。

    他该公正,可司礼是他的孩子。

    当时只有一个法子,太子是嫡长子,但是皇后因为难产早逝之后,所在的母族殷家被其他世家不停打压,从前殷家仗着权势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全都被揭露了出来。

    殷家是一个注定颓败的家族,无法为太子登基提供任何的助力。这些年天子明里暗里都有过暗示,他都没有正面回应。

    当时唯一的法子,就是同天子‘谈判’。

    后来,他将手中的一半势力向天子投诚,并告诉天子,司家会永远拥护太子。但他只有一个要求,只要司礼没有再犯下滔天的罪恶,便留司礼一命。

    那时天子沉默了许久,司重一直恭敬地跪拜在大堂之中。司重神情没有很沉重,做下投奔太子的决定后,司重便知道,天子一定会应的。

    因为天子同他一样,都是一个父亲。

    果不其然,天子应了。

    那件事情草草结案。

    后来司礼又做了许多事情,他都一一替他遮掩过去。司礼越来越信佛,手段也越来越狠厉。

    平日其实也算严谨,只是遇上同谢欲晚有关的事情,司礼便——

    可即便司礼的确生了让那个女子死的念头,但那是因为那女子先打碎了司礼送的玉。即便司礼不该如此罔顾人命。

    可谢欲晚他如何能直接杀了他的儿子?

    说到底,谢欲晚不过是通过逼宫得来的丞相之位,若是按照祖宗法制,这般的人便是比上他儿,罪孽更要深重不少。

    只是成王败寇,朝堂上鲜少有人言。

    司重对着天地狠狠地磕了一个头,随后孤身走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他要去状告谢欲晚。

    *

    隔日,满城风雨,电闪雷鸣。

    姜婳推开窗,就看见晨莲撑着一把伞,手中端着什么东西,应该是早膳,正从院子外走回来。

    未曾多想,看着如此大的风雨,姜婳从里面打开了房门,想让晨莲快些进来。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风和雨一瞬间涌了进来,吹起了她的头发,风太大了些,一根玉簪悄然落地,摔成了几截。

    姜婳轻声‘呼’了一声,蹲下身去捡。

    然后耳边就传来了晨莲的声音:“小姐,公子入狱了。”

    第七十章

    听见这一句话时, 姜婳的手正碰到一块碎玉上。外面的风胡乱地吹着雨,她眸怔了一刻,随后手用了些力, 将地上的碎片捡了起来。

    起身的时候, 玉的碎片被她自然地握在掌心, 她望向晨莲,轻声道:“入狱?”

    晨莲倒是很平静,她向屋里面一步,关上了门。

    听见姜婳的问题, 晨莲一边将姜婳的手摊开,耐心地从姜婳手中拿出那块碎玉, 一边说道。

    “嗯, 现在长安城已经传遍了。前些日司家公子司礼不是死了,当时外面传言的是突发急病。但昨日御史大人于夜间在宫门外击鼓鸣冤, 状告公子。说是公子派人杀害了司礼, 他手上有证据。”

    姜婳怔了许久,望向晨莲。

    “证据?”

    就算是谢欲晚所为, 他会留下能够让司大人指认他的证据吗?

    晨莲摇了摇头:“传出来的消息只有这么多, 司御史手中的证据是何,除了天子和一众重臣,没有人知晓。昨日宵禁之后,宫中派了人去丞相府。然后公子就入了狱。”

    姜婳下意识捏紧手, 她以为会传来一些疼让她清醒一些。但许久之后,她才恍惚地想起那块碎玉早就被晨莲拿走了。

    她沉默了一瞬:“丞相府那边如何说?”

    晨莲摇了摇头, 声音倒是平淡:“我是小姐的人, 丞相府那边的事情,许久之前就交给旁人了。倒是可以唤寒蝉, 让寒蝉回府去问。不过府中的人应该也不会知道什么,毕竟公子入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外面的风还在刮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天空时不时划过一道雷电,姜婳的心如四散的雨滴,被风胡乱地吹着。

    她不了解朝堂上的事情,但是谢欲晚入狱是真。

    她实在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将命运的轨迹拨到如此地步。谢欲晚这般的人,如何会让自己下狱。

    前世他一无所知,依旧权倾朝野。

    如今他知晓后面十年会发生的事情,为何还会把自己弄得入狱的下场

    就因为一个司礼吗?

    如若这是十年后,姜婳一定不会有分毫的担忧,因为彼时谢欲晚早已权势滔天,无人可敌。即便是彼时已经登上皇位的太子,对谢欲晚也很是依赖。

    那些公务、文书,太子处理的都寥寥。

    太子对于谢欲晚,甚至生不起一分忌惮。因为朝野皆知,如若谢欲晚想要皇位,这个天下早就姓谢了。

    不是无人这般猜忌过,但姜婳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

    像谢欲晚这般端方守礼的君子,干不出谋夺皇位的叛贼之事。便是重生一世,他依旧想要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迎娶她为妻。

    因为上一世应了姨娘,因为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也因为那以夫妻之名朝夕相处的十年,他这一世对她有一种天然的责任感。

    以至于即便她多番说出决绝的话,在上一次之前,他始终都只是沉默地向她走来。

    像谢欲晚这样的人,如何会改变命运的轨迹,此番让自己入了狱。

    姜婳掐红了手心,依旧想不明白。

    但是一想到那个如雪竹一般的青年在狱中的模样,她就不由垂下了眸。牢狱是留给大奸大恶之人的

    为何能关着谢欲晚。

    牢狱,昏暗狭小的隔间,发霉腐烂的枯草,他如何能在那样的地方。

    姜婳心有些莫名的难受,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欲晚能够将自己弄到如此地步。即便她想了许久,依旧觉得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司礼。

    一个司礼而已。

    为什么谢欲晚要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改变上一世的轨迹?

    姜婳甚至都没有办法对自己说出,谢欲晚是因为司礼打碎了那个九连环所以才对司礼下了死手

    他不是这样的人。

    公子如玉,端方有礼,谢欲晚便是这样的人。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姨娘同他素不相识之际,他便能因为姨娘的相求,好好地护了她一生。

    他即便骨子里都是疏离,但是待人永远是温和有礼。

    这般清冷矜贵的公子,不会因为一件死物去寻活人要命。

    那是因为什么呢?

    姜婳控制不住自己的乱想,直到窗边的风刮起她的头发,她才冷静了一分。她望着外面茫茫的风雨,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是担心。

    姜婳垂下了眸,打开了门,她向着前方唤了一声。

    “寒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唤寒蝉出来。

    少年从远处一棵树上下来,缓缓向她走来。

    雨下得很大,寒蝉却没有什么感觉,他停在姜婳身前,轻声道:“小姐。”

    似乎经历远山寺的事情,少年也有了些变化。在他的眉宇间,开始多了些青年的影子。

    姜婳一怔,现在的寒蝉,同十年后的寒蝉很像。

    像一块寒冰。

    那时寒蝉经常在暗处沉默地望着她和橘糖,其实府中的人都知晓,寒蝉喜欢橘糖,甚至寒蝉自己也知道。

    唯一不知道,只有橘糖。

    寒蝉总是用沉默的眸光望着她和橘糖,橘糖偶尔冲寒蝉吐吐舌头,寒蝉就会垂下眸。越接近那十年,寒蝉就越像一块寒冰。

    如若在冬季,寒冰只会越来越来冷。

    可如若迎来了热烈的盛夏,寒冰又会化作一滩水,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她从前从来不懂寒蝉眸中的沉默,直到这一世橘糖口中那句‘怕’,她方才明白为何上一世寒蝉违背忠诚同她交易所求的是橘糖同莫怀的婚约。

    姜婳怔了一瞬,向后退了一步:“到屋檐下吧,别淋雨了。”

    寒蝉沉默不语,但还是迈步到了屋檐下。少年的黑衣滴着雨珠,很快身下就滴了一滩水。但他垂着眸,毫不在意。

    一旁的晨莲走过去,递上一方干净的布,寒蝉接过,但只是拿在手中。

    姜婳停顿了一瞬,在少年满是雨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手微微掐着手心:“你知晓夫子入狱的事情吗?”

    寒蝉:“知晓。”

    还不等姜婳说什么,寒蝉垂下了眸:“晨莲同小姐说的时候,我在树上听见了。丞相府中的事情我不清楚,小姐如若想知道,可以让晨莲去丞相府寻莫怀。”

    少年鲜少说如此长的话,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沉默地垂着眸。

    姜婳一怔,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中涌起。

    很快,晨莲也同她摇了摇头:“小姐,丞相府中的事情我亦不清楚。从很久之前开始,莫怀便已经不见我了。”

    晨莲说这话的时候,寒蝉淡淡看了一眼。

    姜婳一怔,望向身前的晨莲和寒蝉。

    “莫怀不见你,为何?”

    虽然晨莲总是说她是她的人,但实际上晨莲一直暗中替丞相府处理着事务,这件事情晨莲没有特意隐瞒,姜婳是知晓的。

    晨莲声音同平时无异,只是稍稍轻了一些。

    “小姐是晨莲的主人,晨莲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认主之后,自然是为小姐效忠。前些日奴做的那些事情,是因为从前便一直由奴负责,如今即便到了小姐身边,认了小姐为主,奴也要善始善终。”

    晨莲轻声道:“小姐,那些事情做完后,奴同丞相府便再无关系了。”

    寒蝉一直看着晨莲,听见这声‘毫无关系’,眸寒了一瞬

    姜婳怔了许久,沉默不语,她知晓晨莲不会骗她。

    于是她望向寒蝉,那块布被他拿着手中,很快就被浸湿了,如今已经成为湿漉漉的一片。姜婳不知道少年究竟淋了多久的雨。

    她轻声道:“那你呢?”

    寒蝉声音很平常:“前些日,公子同我说,以后我就是小姐的人。”

    她的人。

    姜婳沉默了许久,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着她。

    从晨莲和寒蝉的口中,她似乎听见了她从前一直想从谢欲晚口中听见的答案。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多想,不知道这种怪异的分割感是来源于何处。

    因为适才知晓了谢欲晚入狱的消息,许多事情她都有些茫然。她望着寒蝉,有些犹豫道:“莫怀会见你吗?”

    寒蝉轻声道:“不会。”

    这的确是事实,自从他‘背叛’公子开始,莫怀便不会再‘见’他了。只是更复杂的一些,寒蝉不能同身前的小姐说。

    雨在寒蝉身后茫茫下着,姜婳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在知晓谢欲晚入狱的事情之后,一切恍然揭开了帷幕。

    她重生之后一直想要的一切,都在实现了。

    晨莲和寒蝉都是他派到她身边的人,但如今晨莲和寒蝉都同她说,他们回不去丞相府了,从今以后都听命于她。

    哪怕是他身边的莫怀,她身边的人,都再也联系不上。

    更何况是谢欲晚。

    不算是第一次知晓,但这应该是姜婳这一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意识到,当谢欲晚不再向她走近之后,她同他之间,的确连交集的可能都没有。

    他那日在远山寺应下了一个‘好’,在她不知道地方,他将这个‘好’一直在好好地践行。

    而这一切,在满城的风雨之中,在他入了大牢之后,缓缓地揭开了帷幕。

    晨莲处理完了从前的事务,同丞相府再无关系。

    寒蝉一声不言,然后成为了她的暗卫。

    可是

    姜婳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一场雨,她不知晓。为什么她发现这些的时间,偏偏是他陷入危险的时候。

    两世的一切在她心中,许多东西都拥挤异常。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即便知晓上一世的一切,但连谢欲晚都能入狱的事情,她一个对朝堂事情一窍不通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姜婳的心有些乱,她无法形容这种乱。

    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地上的一切都被冲刷着。

    姜婳最后也只是沉默地拿了一把伞,向着雨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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