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雨滴落在伞面上, 很快便‘滴答’声一片。

    脚下堆积起来的雨水染湿了她素白的衣裙,她手持着一把伞,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少女神色不明, 只是望着前方茫茫的一片。

    晨莲见状, 忙也撑了伞出门, 随在姜婳身后。

    天地之间,两人的身影都渺渺。

    姜婳从姜府的侧门出了府,守门的侍卫看了她一眼,没了平日的热络。

    姜婳没太在意, 府中人本就是因为丞相学生的身份对她友善三分,如今谢欲晚入狱, 生死未卜, 府中人的态度变化也是寻常。

    她撑着伞,雨水顺着伞一直滚落, 她的心有些茫然和忐忑。她心中知晓她和谢欲晚皆为重生之人, 顺着命运的轨迹,谢欲晚便能青云直上, 权势再无人能及。

    故而她更看不明白, 谢欲晚这是寻了一条怎样的路。

    走出姜府,平日热闹的大街此时只有寥寥几人,姜婳行色匆匆,撑着伞从大街上走过。一路到了丞相府前, 姜婳望着上面被雨淋着的牌匾,怔了一瞬。

    这是她重生以后第二次来到丞相府。

    晨莲也在她身后, 见她已经来了丞相府, 自然知晓她是为何所来。

    虽然说了同丞相府再无关系,但看着这茫茫的雨, 晨莲还是上前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平日即便是这般狂风暴雨,也很快会有人来开门。

    但过了许久,里面都是寂静一片。

    姜婳站在门前,望着紧闭的大门。周围时不时有其他府的人出来偷偷打量她,窃窃私语声顺着雨丝传入她的耳朵。

    她捏紧了伞柄。

    今日从她踏出姜府的门,所做的一切决定就同从前背道相驰。但是姜婳眸带着些隐忍的平静,即便她寻了许多借口,在窃窃私语声围绕着她的那一刻,她想的却还是青年在牢狱中的模样。

    他不可以。

    那般的人,不该如犯人一般被关在牢狱之中。

    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但是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她能够做的。姜婳背后是茫茫的雨,她的衣裙下摆满是被染湿的痕迹,即便是夏日,大风一吹,依旧有些寒。

    但这些她早已没有太大的察觉,她望着紧闭的大门,沉默地想起当初她被他囚|禁在江南那方小院之中。

    那时候她想,权势是这般重要。

    如今她知晓他入狱的消息,站在紧闭的门前,竟然生出了和当时一样的想法。

    她想,权势是这般重要。

    晨莲又敲了三次门,里面依旧寂静一片。

    姜婳怔了许久,听见晨莲轻声道:“小姐在这稍微等奴一会,奴从侧面翻墙进去,去看看情况。”

    姜婳点头,晨莲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缓缓垂下了眸。如今发生的一切,像一层茫茫的雾,缠绕住她。

    一种惶然的无力感从她心中涌起。

    过了半晌,晨莲撑着伞从远处回来了。几乎是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姜婳就转了身,晨莲提着衣裙,快步到了她身前:“小姐,莫怀让您快回去。如今公子入狱,外面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莫怀让小姐护好自己便好。至于姨娘那边,莫怀让您别担心,说公子很早之前就将姨娘转到了安全的地方,位置小姐您也知道。”

    说着,晨莲将手中的纸条给了姜婳:“莫怀说,小姐看见里面的内容,便知晓姨娘在哪了。”

    姜婳打开纸条,上面只写着寥寥一句:“五年春,三月十七。”

    还未等姜婳说什么,晨莲迟疑了一瞬,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吗?”

    姜婳闭上了手中的纸条,轻声说道:“长安城人人皆知,姜府三小姐是丞相大人的学生,这般关系这种情况下,即便要避嫌,又如何避得了?”

    她听了一瞬,望向晨莲:“莫怀还有说什么吗?”

    晨莲摇头:“莫怀只说,现在雨大,让小姐早些回府。还说公子的事情,小姐不必费心,若是公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小姐同姨娘一起离开长安便好。”

    “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姜婳重复了一声。

    晨莲望着茫茫的雨,轻声道:“莫怀言,其实司御史手中有没有证据,证据是真的还是假的,那证据能不能指认公子,其实都不重要。公子被抓入牢狱,是因为公子同天子生了嫌隙。”

    “所以,小姐别担心。”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晨莲的声音小了下去。她垂下眸,适才她才翻墙进去,就看见了不远处亭子中的莫怀。

    她安慰小姐的这些话,莫怀一句也未同她说。

    莫怀只是冷漠着眉眼望着她,让她同小姐都离开姜府。同莫怀相熟多年,晨莲鲜少见到莫怀如此冷漠的模样,她原本弯着眸,见状眼睛中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晨莲不知道,莫怀在因为什么而生气。

    反正以她对他多年的认知,莫怀如此冷淡的外表之下,隐藏的都是怒火。但细想一想,晨莲又猜到了大半,能够如此牵动莫怀情绪的,向来只有公子一个人。

    最近公子身体不好,又入了牢狱。莫怀不是在担心公子,就是在同公子生气。以公子的聪慧和权势,如若不是公子有意放纵,如何会让自己落得如此地步。

    姜婳望着晨莲,听着那句‘小姐,别担心’,心怔了许久。

    一种茫然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望着外面茫茫的雨,捏紧手中的字条。

    五年春,三月十七。

    那是长安城外一处寺庙附近的宅子。

    她手中一直持着那把滴着雨的伞,雨水滴滴答答顺在伞面落在地上,很快她的身下就是一片水。

    风声雨声一起入她的耳中,她撑开伞,向着外面走去。

    雨比之前小了些,路上行人渐多,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她恍惚听见。

    “听说用刑了。”

    “唉,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啊,今日一个样,明日一个样。那可是最年轻的丞相,就一日呀,入狱了。大牢那是什么地方,不过我听说呀,那丞相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呀就是他”

    “听说他爹当年还贪污,要不是先皇仁慈,他早死了。”

    “宫中那边风声很紧,不说了,他便是明日问斩,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那还是扔些菜叶子吧,上次见着个囚车,我没忍住扔了鸡蛋,家里那个没把我怨死。”

    一行人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姜婳在他们身后静静地听着。此时雨已经快停了,只是些繁复些的雨丝,在顺着伞一点点落下。

    她心中回荡着适才听到的那几句话。

    谩骂,猜测,诋毁。

    她茫然了一瞬,心中是泛滥的疼。她没有办法形容这种感觉,这种疼同之前的疼都不太痛,它缓慢而生涩。

    像是一株芽,从她从前心上裂开的口中,缓慢而坚决地爬出来。

    突然,雨停了,一抹光从云层照了出来。

    光照亮了伞面,也照亮了伞上面微小的雨珠。姜婳没有放下伞,只是抬起头,望着天边的那抹光。

    周围又传来了很多人的声音,她不住地听见那个青年的名字。

    茫然之中,她恍惚看见了他一身雪衣,都被染成了红色。姜婳捏紧了手心,看着偌大的长安城,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寻谁。

    只是半日,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背后定是有人在主导。

    是司御史,还是太子,还是天子?

    如若是天子,如若是天子想让谢欲晚死,她要怎么办。

    谢欲晚已经入了狱,如若他自己还有盘桓的余地,如此重视名声的一个人如何会让这般的流言与诋毁在全城蔓延。

    姜婳茫然地想着法子。

    当年谢家没落,长安城中各世家一些落井下石,一些推波助澜,一些甚至就是幕后黑手。

    这几年谢欲晚为了平反当年谢父的事情,挖出了许多世家之间的不良勾当。世家虽然面上不说,但是对于谢欲晚一直心有怨气。

    从前只是因为谢欲晚的权势和皇宠假意讨好,如今有了机会,定是会落井下石。

    在皇储之争中,谢欲晚不曾站队。

    故而三皇子和五皇子在此时,无论是相救还是落井下石,都不会贸然出手。

    因为谢欲晚能够被抓入大牢,一定是天子下了吩咐。即便他们手中真的有证据,如此对待一个丞相,如何都是过分无礼的举动。

    姜婳寻着能够帮助谢欲晚的人。

    她什么都没有,但是她知晓前世那十年发生的事情,如若实在没有法子她可以以此去同一人交换。

    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如若让她选——

    还不等她想清楚其中的利害,一道穿着天水碧的锦袍的身影落在她眼前。

    “神女!”

    姜婳一怔,望向身前的徐宴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似乎前两日她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一身纨绔子弟打扮,但若是细看,脖颈处,手腕处,都有伤痕。

    只是他好像习惯了,也不太在意,一双狐狸眼里满是喜悦:“神女,我又同你相见了。”

    姜婳无意再同他有牵扯,今日连‘神女’的戏也不想再演。

    她垂了眸,转身欲离去。

    结果被徐宴时从身前拦住,她本来心中就有些无由来的烦闷,此时更是加剧了,她望着他一脸笑意,捏紧了手心。

    “让开。”

    她声音很轻,却不难听出带着怒火。

    这一下子吓到了徐宴时,他茫然无措地捏了捏衣袖,小声问道:“神女,你是在担心谢丞相吗?”

    姜婳抬眸望向他,一言不发。

    徐宴时没有看姜婳的脸,只是看着她被雨染湿的衣裙下摆,小声道:“要不神女去换一身衣服,那边便有铺子。神女若是担心丞相,换好干净的衣服了,我带神女去牢中见丞相。”

    第七十二章

    姜婳怔怔地望了徐宴时许久。

    徐宴时也偷偷看着她, 见到她一直看着自己,耳朵已经红了。虽然有些不敢同神女对视,但还是认真地说:“丞相的事情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但是神女如果担心, 我可以带神女去大牢里面看看丞相。神女在凡间应该不能用术法吧, 要不先去换了衣裙?”

    他小心翼翼地说了最后两句。

    晨莲看了他一眼,上前轻声道:“小姐,先去换了衣裙吧。”

    路过徐宴时时,姜婳很轻地说了一声:“多谢。”

    只有这一句, 徐宴时就没有掩藏住眸中的欢喜,他望着姜婳的背影, 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随后低头笑了一两声。

    他这一生无用, 能够为神女分担一二, 就是他之幸事。

    姜婳很快换好了衣裙,她无心挑选, 随意指了一件素白的。待到换上之后, 晨莲付了银钱,她还未出铺子,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徐宴时。

    她不知她该如何从容,适才她应下他那句‘带她去见谢欲晚’时, 她竟然没有犹豫一分。

    知晓姨娘能够一直在安全的地方,她心中的一块石头就悄然放下了。

    哪怕徐宴时背后代表的麻烦, 于她而言真的很大很大, 但比起谢欲晚的生死未卜,都不过寥寥。

    她以为他们会需要伪装一番, 但徐宴时就那般大大咧咧带着她进了大牢。

    大牢闷热的气息在狱卒打开门的那一刻,直接向两人奔涌而来。

    徐宴时摇着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因为我那些朋友,也多是纨绔。纨绔犯了事,有些家中会捞一捞,有些家中想给些教训,便会让他们在牢中呆上几日。那些自小温柔乡里面长大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牢狱中的苦啊,哭着求着让我日日带些美酒佳肴去看他们。”

    “一来二去,我和这里的狱卒们都熟了。我若是要进来,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之前一直这般,今日还真不会这么方便。”

    姜婳听着,直到身旁传来风。

    是徐宴时一直在为她扇着扇子。已经是夏日,这牢狱之中有的地方又架着火盆,温度自然不低。

    若不是下了半日的雨,去了一些燥热,牢狱中温度只会更高。

    被徐宴时领着,姜婳想着今日在大街之上听见的那些话,掐住了自己的手心。直到徐宴时在一处停下,轻声道:“到了。”

    徐宴时看了看里面的谢欲晚,又看了看身旁的神女,垂头将手中的钥匙递给了她,随后自己转身去了一旁的角落。

    姜婳接过,怔了一瞬。

    她捏紧钥匙,向里面望去,恰好同青年的眸对上。

    他未曾如她想的那般狼狈,只是一身雪衣不如往日干净。见到她来,他眸中有一分惊讶,随后又转化为平日那副平静的模样。

    手心被她掐得生疼,她用钥匙打开了门。

    在他平静的眸光之后,她向他走近了一步,她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沉默地跪坐下来。

    地上只铺了浅浅一层稻草,看着并不干净。适才新换的衣裙,跪坐下去那一瞬,就染上了灰尘。

    青年的眼睛停留在她素白的衣裙上。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女。他不知道,她为何要来。

    姜婳将钥匙放在地上,轻声道:“夫子。”

    听见这一声,谢欲晚垂下了眸。

    他静静地看着少女被稻草染脏的衣裙,平静道:“如若是因为夫子和学生名头的问题,如今我出事了,会连累你。你去寻莫怀吧,他会将事情办的周全的。”

    说完这一句,他已经要送客。

    姜婳眉心一蹙,适才心中微弱的紧张开始消散,她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两人之间,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青年垂着眸,甚至不再看她。

    姜婳心陡然酸了一瞬,轻声问道:“是因为什么,我能帮你什么?”

    从始至终,她都满眸担忧地望着他。因为担心,她都没有了平日的委婉,问的很是直接。

    青年始终垂着眸,狱中的灯火并不算亮,只有暗暗的一片。

    今日外面下了雨,空气中一直有些潮湿。

    许久之后,青年才说道:“同你无关,也无需你帮我什么。”

    姜婳一瞬间也失了声音,她环顾四周,满是枯草和泥土,周围的墙壁上面还有用血写的字,空气中萦绕着一股令人绝望的气息。

    而在她身前,青年依旧清冷矜贵。

    仿佛这不是大牢,他面临的不是凶险之境。

    她迟疑许久,还是又问了一声:“那要我带什么话给莫怀和橘糖吗,或者给商阳那边的人,就算我不能做,他们、他们也应该可以做些什么。”

    青年终于抬起了眸,望向了她。

    他的眸中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她心怔了一瞬,不知为何又在他眸中看见了那场雨。她惶然得不知如何开口,却在下一瞬听见青年平静的声音。

    “姜婳,走吧。”

    青年望向她的身后,在拐角处有一个身影正在等着她。

    他平静地看着,只觉得他的小婳还是善良了些,如今他只是入了牢狱,她眸中便有了心疼,日后若是他真被判了罪,权势尽失,千夫所指,他的小婳又该如何呢?

    重生之后她万般苦痛想要逃离他,如今因为他失势入狱,便又犹豫地停下了步伐。

    如若有一日她见到了他尸首两异,可能会哭。

    谢欲晚平静地看着她,他不想她哭。

    他会舍不得。

    于是他借着昏暗的烛火,望向身前的少女,他看得出她在犹豫着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捏紧衣裙。

    他声音很冷,很静,开口时仿佛置身于一场大雪。大雪茫茫,压了树枝,轻微的响动声之后,是树枝和雪一同坠地的声音。

    他隐瞒所有未说尽的爱意,望着她,像是要将她映入眼眸。

    像是最后一眼。

    在她抬起眸的那一刻,他收回了眼神。

    他的声音变得很冷,很平静:“姜婳,师生一场,这是最后一课。”

    姜婳怔了一瞬,还来不及反驳什么,就感觉青年的手自她头上滑过。她下意识颤了眸,可青年却未触碰她分毫,只是从她头上拔了一根银簪。

    她未察觉之时,青年很深地、很深地望了她一眼。在触及她颤抖的眸之中,青年怔了一瞬,随后垂下了眸。

    他从自己的身上撕下了一块布,随后用适才拔下的银簪划破了手指。

    偌大的血珠瞬间冒出,在姜婳的沉默中,青年以血为墨,以纸为笔,平淡着神色写了一封‘合绝书’。

    是时下用来断绝师生情谊的书。

    姜婳一怔,听见青年平静道:“姜婳,当自己拥有的权势无法庇护自己之际,不要去沾惹不必要的麻烦。”

    “此为明哲保身。”

    不必要的麻烦。

    姜婳听着他如此形容自己。

    她捏紧了手心,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到如此地步。青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今以血写的‘合绝书’,上面的字迹依旧风姿端正。

    她没有让他写完,隔着青年雪白的袍,握住了他的手。

    “可是夫子,从前你不是如此教我的。”

    他也没有挣脱,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我从前教过你什么,我都忘了。有些无用的,你也忘了吧。”

    他看着她,有些难言的沉默。

    他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诗文礼仪。但那些东西,似乎困住了他的小婳。比起一直记住从而为难自己,他宁愿她忘记。

    他将她的手掰开,力道很轻。

    姜婳望着他,固执地用紧,她两世都没有过什么太大的勇气,但是好多都用在了这个人身上。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总感觉,今日她如若放开了手,她日后会万分遗憾悔恨。

    他心思深沉,聪慧过人,她从来都知道。

    但即便如此,听见他入狱的消息,她还是会担心。

    丞相府的人不见人,她不知道任何事情,满街的流言蜚语,过路的行人都在议论。她会担心,会很担心。

    姜婳无法欺骗自己。

    她无法放任他在如此苦难之中。

    青年抬起眸,望向对面握住他手腕的姜婳。

    昏暗的烛光一点一点映出少女的姣好的眉眼,她望着他,眸有些泛红,轻声说道:“谢欲晚,你好好同我说,我在担心你。”

    他已经有些忘了,两世他们是否有过如此坦诚的时刻。

    他听着一声担心,眸怔了许久。但在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心中异样的情绪之时,他突然垂下了身。

    一口血在他俯身的那一刻,直接吐了出来,烛火终于映亮了青年的脸。

    满是苍白。

    第七十三章

    原本雪白的衣裳, 泛上了淡淡一层血珠。

    昏暗的烛光映出淡淡的轮廓,青年微微曲着身体,血丝顺着唇角滑落。他垂着眸, 让人看不清情绪。

    姜婳一怔, 忙上前。

    谢欲晚所在的牢房是整个大牢中最深的一间, 没有窗户,透不进来一点光。可能因为关押的人顾忌谢欲晚的身份,牢房的四周都没有关着其他的犯人。

    远处,徐宴时点亮了一盏油灯。也正是这盏油灯的光, 映亮了青年苍白的一切。那在昏暗烛光之下青年刻意隐藏的不甚清晰的狼狈,开始一点一点映在少女的眸中。

    “谢欲晚——”

    看着让她茫然担忧的一切, 她下意识唤出声, 脚踩在泛着枯黄的稻草上,向着青年奔过去。

    素白的衣裙扫过干枯的稻草, 裙摆之处被染了淡淡的红。

    姜婳无意注意到这些, 只是担忧地走到青年身前,可还不等她过去, 青年又躬身干呕了几声。

    他眸色比平日深沉一些, 脸色满是苍白,唇边的血迹直直流入脖颈。

    即便是这样,他的眸依旧很平静。

    直到姜婳那一声呼唤,让他意识到她还在身旁。青年垂下眸, 在她过来之前,用衣裳随意擦拭了唇角的血迹。

    感受到少女在他身边坐下的那一刻, 他身体僵硬了些。

    “谢欲晚, 怎么回事?”姜婳望着地上那摊血,心中的一根弦陡然断了。

    青年垂上了眸, 沉默了许久,还是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哑,泛着些疲倦:“出去,姜婳。”

    姜婳只当自己未听见,稻草上那摊血死死撰住了她的眼球,一瞬间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捏住了青年的衣袖——

    手心传来粘稠的一片。

    姜婳后知后觉地望向自己手捏住的衣袖,眸缓缓怔住。

    在她适才在牢门口看不见的地方,谢欲晚雪白的长袍早已经被血浸湿。她入牢狱之间嗅到的甜腥味,此刻正在她的手心蔓延。

    她抬眸望向谢欲晚,正与青年一双凤眸对上。

    她怔然了许久,手覆上了他的衣衫。只在一瞬间,青年握住她的手,含义不言而喻。

    姜婳茫然地望着他身下的那一片血,眸也红了。

    她轻声道:“谢欲晚,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整个人都在发颤。几乎是在问出的一瞬间,泪直接从她眸中落下,她有些慌乱却不敢太用力地挣脱开谢欲晚的手,她想去看看他藏在雪白衣袍下面的伤。

    青年再次握住了她挣开的手,这次用力了些。

    姜婳固执地扒开他的外袍,入目是鲜红和狰狞的一片。即便还隔着一层衣衫,也能看见里面的伤口。

    姜婳几乎一瞬间就崩溃了,她红着眸道:“你不是丞相,你不是位高权重,你不是、你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还是会这样,明明、明明之前都没有,都没有的,谢欲晚,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年一言不发,垂着眸。

    姜婳望着他,已经止不住泪。

    “是司家吗?是不是只要司家没了,你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司礼的事情只要解决了,他们就不能对你动刑了。”

    青年看着她。

    似乎只需要他一个点头,她便会去做那些她从前从来不会愿意做的事情。

    他该喜悦吗?

    原来她对他还有一分在意。

    可他望着她眸中滚滚落下的泪,却只觉得心疼万分。

    那因为她在意而生的喜悦,甚至比不上心疼的万分之一。

    他已经说不清了,他此生怯步于她眸中曾因他而有的苦痛。他平静地望向面前满眸通红的少女,轻声道:“别哭了。”

    他牵起她的手,用还算干净的一处衣裳,平静地为少女擦去手上的血迹。

    “你什么都不用做,司家、司礼这些同你都无关,你不用为了我去做什么。”他垂下眸,眸色很淡,待到少女的手心上的血被擦拭干净,他松开了她的手。

    他似乎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触及她的眼神,又觉得有些东西没有必要再说。

    如若可以,他希望她能自私一些。

    今日她因为这两世他于她的‘恩情’而来,又为他身上的伤和那些血而哭泣,但只要她自私一些,这些原本都不用发生的。

    他会为她铺好后面的一切路,即便没有那场会让她生厌的成婚,她依旧能够自由一生。而这也是他从始至终,最想让她得到的。

    只是他从前有私心,即便没有看清自己的爱意,依旧想让她留在他身边。

    他才是自私的那一个人。

    但幸好,他现在没那么自私了。

    他将手中的‘合绝书’折叠起来,递给了她,已经被她看见了狼狈和虚弱,他也就没有故作无事。

    他摊开她的手,将那封血书放入她手中。

    “从前我所做的一切,皆只因同夫人之约,故而你无需因此对我有何亏欠。晨莲和寒蝉,此生会护你周全。如若厌倦了姜府那些尔虞我诈,便带着夫人、晨莲和寒蝉一同去江南,他们会护住你的。你不是要看江南的雪,姜府的事情并不麻烦,等到了今年冬天,就走吧。”

    他迟疑了许久,还是轻声添了一句:“如若要同人成婚生子,便寻个你喜欢的。”

    他不舍得他的小婳,再同旁人蹉跎一生。

    寻个喜欢的,便好了吧。

    他声音平静又温柔,将那‘合绝书’放入姜婳手中,他的手就收了回来。

    从始至终,姜婳都垂着头,她捏紧那封‘合绝书’,后面他说的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直到两个人安静了很久,姜婳才抬起了头。

    她望向他,有些委屈。

    是同从前不一样的委屈,她眸中的泪许久都未落下,手缓缓地牵住了他的衣袖:“谢欲晚,你不能这样。”

    “你教导我为人要温和善良,要尊矩守礼,要心怀苍生。可你现在要我袖手旁观,要我视而不见,要我明哲保身。”

    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谢欲晚,不可以。”

    惶然之间,她似乎寻到了一条路。

    “司礼的背后是司家,司家的背后是太子,如若解决司家不够,是不是解决太子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太子没了,你就能出去了?”

    她见他没有反驳,继续道:“太子如今被废黜,明面上被囚在东宫,但实际上天子中意的继位人选一直是太子。这些事情三皇子和五皇子是不知道的。如今他们针锋相对,但只要他们知晓了太子的事情,两个人一定会联合起来让太子永无翻身之日。只要他们知晓你是因为太子而入狱,三皇子和五皇子就会把你捞出去。”

    姜婳的语气越来越冷静,谢欲晚怔了一瞬。

    “只是一个司礼,只是一个司家,天子如今所为,不过是在同你博弈。是天子说了什么要求你未应吗,如若天子没有发话,谁敢对你如此刑罚。所以只要三皇子和五皇子知晓了太子的事情,天子便再不能同你博弈,只能同你‘商议’了。”

    她语气是冷静的,但是浑身都写满了慌乱。

    那方血书被她随意放到一旁的稻草上,她看着谢欲晚身上的血,爬起身就要往外走。似乎只要走出了这间牢房,她就要想法子去寻三皇子和五皇子。

    青年好看的眉眼之间多了一分犹豫。

    未曾预料到是这样的发展,青年也来不及说什么,只能直接拉住了姜婳的手。

    不同于他的手,少女的手是温热的。

    他握着她的手,未隔着衣袖,也未隔着帕子,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其实已经有些亲密了。

    谢欲晚迟疑了一瞬,还是未松开。

    “姜婳,我无需你这样。”

    被他拉住了手,她也没有再走。听见这一句,她俯身望着青年,眼眸还是停留在那暗处的血上。

    她适才的冷静和慌乱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寂静,她垂着眸,安静地落着泪。温热的泪珠从她眼眸垂落,滴到了青年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你要我怎么办,谢欲晚。”

    她声音很轻,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委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又要我什么都不要做。我能救你,难道我要看着你在这牢狱之中受刑吗?”

    “你知道你的衣摆上都是血吗,你知道。你甚至在我进来之前,将那些血迹全部遮掩住了。你知道我看见那些血迹会担心,所以你将血迹都遮掩住,你不让我看见。”

    “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青年眸怔了一瞬,姜婳又跪坐在他身前。

    他们的距离比从前每一次都近,姜婳望着青年那双向来清淡的眸,轻声道:“谢欲晚,你真的很不讲道理。”

    青年望着她,声音突然轻了些。

    “是,我不讲道理。”

    他手上的血混着泪珠,原本温热的泪珠落到他手上的那一刻,也开始变得冰冷。他未曾预料到的一切,让他一点一点垂下了眸。

    那封‘合绝书’就摆在他们的不远处。

    她此时就在他身前,一直认真地望着他。谢欲晚望向她,他需得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他无法在少女的眸中盛满他的身影时,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

    可这算什么呢?

    无视她眸中曾因他而有的苦痛,卑鄙地利用她的善心——

    远方的蜡烛被风吹动,灯影晃动间,他沉默地将少女抱入怀中。

    这是一个充斥着绝望的拥抱,他静静地将人搂紧,再搂紧。从前一定会推开他的少女,此时也只是安静地被他抱着。

    他无比贪恋现在的一切,却又无比清楚,这一切只是因为少女的善心和怜惜。

    他眸中那片从未停止的雪,在这一刻静止。

    世界也仿佛在这个怀抱中静止了。

    突然,一双手拥住了他的腰,他的世界开始一点一点转动,她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轻声安慰道:“没事的,谢欲晚,你别怕。”

    向来矜贵淡漠的青年这才发现,在他世界静止的那一刻,他也落了泪。

    泪顺着他的脸落入她的脖颈,姜婳第一次知道,原来像他清冷淡漠的人,泪珠原来也是热的。她心中那个缝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无限大,大到能让她整个人心甘情愿地跌落下去。

    她同于陈学会了坦诚。

    她得对自己坦诚,她在心疼面前这个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此刻她都不想细究。她无法看着他身在牢狱,无法直视他满身的血。

    他不该是这般模样,他也不能是这般模样。哪怕是她最厌恶他之际,她都只是希望同他远离。

    她从未想过月亮坠落。

    他该矜贵淡漠,该运筹帷幄,该风光霁月。

    左右不该,一身雪衣染了数不尽的尘埃,在这牢狱之中等待旁人的宣判。

    从青年的眼中落下的泪,从温热变得冰凉,最后化在她的脖颈之中。她望着他,将头埋在他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中,纤细的双手扣住他的腰。

    这是拥抱。

    同从前那些拥抱也无不同。

    这是她罕有的‘回应’,即便不是因为爱意。可他却因为那些不可言说的一切,纵容了自己的贪恋,利用了她的善意。

    青年眸怔然了许久,却隐藏着痛苦。那场在他眸中的大雪,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永远不会停止。

    她抬起眸,同他对视。

    昏暗的烛火下,两个人的眼睛中都只有对方的影子。

    她的声音同她的眸一样温柔,可能是被他难得的眼泪吓到了,一声又一声地安慰他:“会没事的。”

    那一瞬间,青年抱住少女的手轻轻缩紧。

    他望了她许久,还是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只是将人静静地抱在怀中,贪恋着她身上的温暖。

    似乎久一些,再久一些。

    一些在冬日诞生的冰,就能化为春日的水了。

    烛火忽明忽暗,黑暗之中,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姜婳依旧一下又一下抚着谢欲晚的背。

    从她遇见他之际,他便是位高权重的少年权臣。后来成了婚,那十年他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淡漠、深沉。

    她从未如此切身体会他的悲痛。她不想去谈论为何她会心疼,只知道原来他狼狈失意,她心中亦会泛起苦痛。

    是他先放开的她。

    烛火一直忽明忽暗,在他放开她的那一刻,全然暗了下去。远处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但是两个人都不太在意。

    谢欲晚一点一点松开抱着她的手,许久之后,轻声道。

    “衣裙脏了。”

    衣裙上面都是血,自然算脏了。

    姜婳望了望自己的衣裙,倒是恰巧同他的一样,都是雪白的颜色。这般的颜色,染上血,看着便很脏。

    她眨了眨眼,轻声道:“无事,我小时候穿过更脏的衣裙。都是土的那种,被剪了几个洞,灰扑扑的,比现在这件脏多了。”

    她说的很轻松,却让谢欲晚沉默了许久。

    他望着她,轻声道:“替我去一趟远山寺吧。”

    “远山寺?”姜婳一怔,未曾想到是如此请求。

    谢欲晚眸中神色不明:“去远山寺同住持说,烦请他替后院那片竹林诵读半月的佛经。然后让住持带着手中的东西,入宫去寻天子。”

    姜婳眸凝了一瞬,有些担忧:“是住持手中有什么证据吗,住持会听我的吗?如若住持不愿意,我应该去寻三皇子还是五皇子。谢欲晚,太子的事情一日不解决,终究是个隐患。”

    谢欲晚望着她,轻声道:“如果是你,住持会听的。”

    这时姜婳尚未听明白其中的意思,许多年后,在知晓了一切之后,她才想起此时青年那双淡漠中藏着隐忍与绝望的眸。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她,让她不要再担心。

    远处的徐宴时敲了敲灯烛,这是他们现在要出去了的意思。姜婳转身回望了谢欲晚一眼,轻声道:“谢欲晚,你不能骗我。”

    青年望着她,难得唇角带了一分笑意。他的笑意很浅,温和如水。因着这一分笑意,声音虽然依旧如平常一般平淡,但还是带了一分温和。

    他眼中盛满她的倒影,轻声许诺。

    “好,我不骗你。”

    谢欲晚在牢狱之中,一直看着姜婳的背影。身姿纤细窈窕少女提着衣裙,走向那个远处一直等着她的锦衣男子,似乎他们低声交谈了什么,然后就消失在了拐角。

    青年也终于俯下身,咳出一口血。

    他似乎已经忍了许久,脸色满是苍白,原本还能维持跪坐的姿势,此时已经只能顺着血溅落的地方落下去。

    矜贵淡漠的公子一生也未同干枯的稻草这般接近过。

    但此刻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恍若失去了生息一般,虽然浑身都泛着刻骨的疼,但他脸上却没有什么神情。

    若是姜婳在就能发现,在她走之后,谢欲晚未受到任何刑罚,身上的伤却又重了一倍不止。

    这一刻,谢欲晚知晓了适才他同姜婳听见的那一声声响是什么。

    是灯烛跌落的声音。

    待到更远处的那一盏烛火燃尽,他眸能触及的一切,就都要变成黑暗了。他血肉被无形的刀缓慢地割开,血一点一点从身体中溢出来。

    溢出来的血,一点点染红了身下的稻草。

    若是适才烛火稍亮些,姜婳的担忧再少些,她就能发现在牢房的最深处,一层干枯的稻草下,掩埋着几件早已染成血红的雪白长袍和数不尽的被血浸湿的稻草。

    青年这一身在少女来之前,才换上的雪白长袍,在他走后,也缓缓地渗满了血。

    他眸抬起,望着昏暗的牢房。

    世上没有一种武功和术法,能够无形割开人的血肉,让他除了一张脸无碍,身体却处处血肉狰狞。

    从他让莫怀开始那件事开始,他便开始日夜被此所折磨。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身体各处不断地被割开、再愈合、再割开、再愈合。若是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无论是割开还是愈合的速度,都很缓慢。

    他其实大概知晓了一些什么。

    从季夫人到于陈再到司礼,最后到他让莫怀暗中谋划的这一切。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这其实是一句未说完的提醒。

    意思是,如若他借着重生改变了这世间该有的轨迹,这世间的因果罪孽便会施加到他身上。

    而他现在在试图改变龙脉。

    此为大不韪。

    故而神佛一次次割开他的血肉。

    人哪里会有如此多的血,这只是神佛以世间的凌迟之刑,数以万计地在同他对话。

    谢欲晚静静地望着昏暗的烛火,无视身上疼痛的一切,在漫天的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

    *

    另一处。

    徐宴时手中持着一盏灯:“天色突然暗了,这几日长安城怕是又要下雨。神女小心些脚下,可能会有一些石头,碰到脚了会疼。”

    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模样,一口一口唤着‘神女’。

    姜婳望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多问,可能那日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若是他不想多言,她也无需多问。

    她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徐宴时顿时整个人开心了起来,手中的扇子不小心扇到了烛火,啪叽一下,烛火灭了。他楞了一瞬,黑暗之中红了脸。

    幸好前面已经到了出去的地方,烛火灭了也没关系。

    徐宴时将手中的扇子和灭掉的蜡烛一起放到身后,望向身旁的少女。

    “从前神女救了我许多次,怎么都是我谢谢神女。神女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我说。”

    姜婳没有拒绝。

    她想着谢欲晚同她说的事情,想着先换一身衣裙,再去雇一辆马车,然后就直接去远山寺。

    是等到日光照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她才发觉。

    大牢里面有多么昏暗。

    她转身,望向身后的大牢。无由来地,她想起了那日谢欲晚所在的船舱,也是在最深最深的黑暗之处。

    *

    莫怀从暗中潜入了大牢。

    他从衣袖中拿出钥匙,打开了大牢的门。

    见到地上满身是血的公子时,他眸中没有丝毫讶异。就好像这般的场景,这些日已经出现过很多次。

    多到,他连一分惊讶都没有。

    莫怀的确见了许多次,多到他已经有些麻木。就如同当初公子寻遍大夫都查不出病症一般,从很久以前他便知道,公子一定遭遇了什么。

    这遭遇多半同姜三小姐有关。

    只是他只是一个侍卫,即便他知道公子在赴死,他能做的也只是为公子收尸。

    他如从前一般扶起公子,手心很快便沾了血。

    谢欲晚抬起眸,从他手中接过干净的衣裳。

    莫怀捏紧了衣裳,轻声道:“公子,太子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按照公子所言,两日后一切便会开始。”

    有那么一瞬,莫怀想,如若这世间真有神佛,让公子停下吧。公子如今身上一切病症,都是从推翻太子的计划开始之后产生的。

    然后,莫怀就听见谢欲晚轻声道:“先停下吧。”

    莫怀怔了许久。

    第七十四章

    许久之后, 黑暗之中传来莫怀的声音。

    “是。”

    手心粘稠的触感泛着一种难以言语的悲痛,莫怀望着闭上眸的公子,捏着衣裳的手有一瞬间收紧。

    他垂下头, 弯下了一向挺直的背。

    或许, 这世间真有神佛。

    *

    牢狱之外就是徐宴时的马车, 不等满身血迹招惹那些诧异目光,一行人就上了马车。

    徐宴时从隔间中拿出一套新的衣裳,递给姜婳。

    “神女,沾染血的衣服穿着不舒服, 这是我适才多买的,如若神女不嫌弃, 先穿这一套吧。”

    已经受了好意, 这一套衣裙,姜婳也就没有拒绝。

    将衣服递给她之后, 徐宴时就下了马车。

    一旁的晨莲打开徐宴时递过来的包裹, 入目是一片绯色,比春日的艳要浅上一些。晨莲将包裹中的东西都拿出来, 发现不仅有一件绯色的长裙, 还有一个栀子色的荷包。

    荷包看起来鼓鼓的,甚至装着银钱。

    晨莲望向小姐,见到她已经在发呆,又看着她满身的血迹, 她大抵也猜到了一些事情。车帘并未关紧,她透着缝隙, 看见那门口燃着火的牢狱。

    “小姐, 换衣裳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车帘从里面扣上, 又放下了两边的窗帘。

    姜婳一怔,从晨莲手中接过衣裙。

    待到换好之后,晨莲掀开车帘:“徐公子,上马车吧。”

    徐宴时原本就在不远处,闻言,转身向着马车走去。但只是到了马车前,他就指着不远处一辆马车,笑着道。

    “神女先入城吧,再过半个时辰,我还得为陈家的那位公子送膳食。那人前两天因为当街打人被抓进来了,家中不愿意丢这个脸,还是我来付的赎银。没办法,都付了赎银了,这两日也不好真将他放在牢中。”

    姜婳也掀开了窗帘,又是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她看向他的身旁,不知为何,一个皇子,身边连一个贴身的小太监都没有。但上次在那艘船上,她记得,他的身边明明有一个小太监的。

    但这般事情,她也不好多问。她心中本就想着许多事,待到徐宴时回应之后,她便放下了车帘。

    晨莲深深望了一眼徐宴时在的地方,也放下了车帘。

    马夫被吩咐了一两句,开始驾车。

    在马蹄踏地面的声响之中,徐宴时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马车一直消散在了拐角,他也没有移开眼神。

    适才在牢中,他还是未忍住,转身向牢房中望了一眼。

    他无法形容那一眼。

    可好像又只要那一眼,他便知晓——

    这个世界如若只是一个话本,他的神女,另有英雄。

    恍惚之间,他想起小太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他们漫步在山林间,小太监几次欲言又止。

    他自小同小太监一同长大,哪里能够不明白小太监是有话要说。只是他侧着头,欣赏着小太监要说又说不出来的模样,看见小太监都憋红了脸,不由大笑了起来。

    见他如此不正经,小太监直接红了脸。

    只是这一次,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他立马止住了笑,却还是有些忍不住,却也好奇究竟是什么话让小太监犹豫至此。

    他依旧如寻常一样望着小太监,就像儿时让小太监带着他钻狗洞去寻食物一般。小太监望着他,最后脸上不知是因为羞窘还是生气引起的红褪去,叹了一口气。

    “殿下,世上没有神女。我知道殿下您又要说儿时那个太监,那个太监当时说那些关于‘神女’的话,只是为了骗您手中的点心。”

    小太监的语气从未如此认真,徐宴时却不太在意。

    他想着自己的神女,想着每一次他都能在最生死攸关的时刻遇见她。他告诉自己,世界上就是有神女的。

    如若她不是神女,他一个连逛青楼都不为所动的纨绔子弟,怎么会见到她就脸红心跳呢。

    小太监见他没听进去,不由直接点破。

    “殿下,若是喜欢姜三小姐,您便该告诉她。如若你们同样彼时爱慕,殿下您就去向陛下请旨,求一旨婚约,求一处封地,哪怕山高水远,只要能够带着姜三小姐平安离开长安,此后也是和乐一生。”

    他原本在用竹筒喝水,闻言,直接呛红了脸。

    后来还不等他同小太监‘狡辩’什么,皇兄便来了。他望着皇兄身后那威风凛凛的侍卫,适才因为一声‘喜欢’红的脸,红的心,都化为冰凉一片。

    就像此时,牢狱外,徐宴时望着不远处的皇兄,眸怔了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可能是那盏因为他看见青年同少女相拥之际被他打落的灯吧。

    原来,丞相同神女之间,那是喜欢。

    原来,他唤的一声声‘神女’,都藏着喜欢呀。只是好像,有些太晚了。他没有退后,任由皇兄身后的人上来将自己带走。

    他知道的,他如若敢掺和到皇兄同丞相之间的事情中,皇兄定然饶不过他。

    可是他的神女红了眸。

    他便又想,小太监已经死了,皇兄又能对他做什么呢?不过是些打骂,不过是些刑罚,打骂和刑罚,这些不过是他人生中最平凡的一切。

    如何能够比得上神女的伤忧。

    左右皇兄也不会要他的命。他从出生开始,从母后难产那一刻,他就是父皇和皇兄手中最好的棋子。

    他们谁又舍得这么快就少了他这一颗这么好用的棋子呢。

    毕竟他们父子情深。

    这在皇家,这么难得。父皇一生都在拖着病体,为皇兄谋划皇位,甚至不惜留害死母后的他一条贱命,只为了让这世界上多一个嫡皇子,好用这无用的嫡皇子,做皇兄的磨刀石。

    这般想着,徐宴时脸上又挂上了平日纨绔的笑。

    一棍子从他身后向他挥过来,一定是个熟练的老手,因为只一棍子,他就晕了过去。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徐宴时也只是在想,这一次皇兄手下的人,下手倒是比从前重了些。

    *

    另一边。

    马车未回姜家,直接出了城。

    姜婳垂着眸,手中的一本书,许久都未翻开。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她心中蔓延,她甚至不知,为何她会转身回望说那一句。

    “谢欲晚,你不能骗我。”

    她望着自己白净的手,却只是想到,青年垂着眸用自己尚算干净的一处衣裳。一点一点擦去了她手心的血迹。

    她那时望着他,昏暗的烛火之中,有些看不清他眸中的神情。

    却总是让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雨。

    暴烈,急躁,压抑。

    这些同他全然不同的一切,在他那双好看的眸中,一点一点盛放。

    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天,原本该是黑沉沉的一片,可当她望去之时,却只有大片大片灿烂的阳光。

    她怔了许久,无法压抑住心中那种惶恐不安。

    就好像,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便要被那场雨压得喘不过气。

    这种难以喘息的感觉,同从前又不太相同。有时她甚至想,这场雨不若下了吧,可当她望着他,却又好像知晓,这是一场下不下来的雨。

    她关上了手中的书,轻声吩咐:“晨莲,让马夫再快些。”

    晨莲应声,掀开车帘同马夫说了一两声。交谈完后,晨莲望向身旁的小姐:“可能会有些颠簸,小姐注意一些。”

    姜婳轻点了点头。

    马车快了起来,但因为之前下了雨,也是到了日暮,才到了远山寺。

    等到下了马车,已经有僧人迎了上来。

    “阿弥陀佛,施主,今日已经晚了,不若小僧先为小姐安排一件寮房,有何事小姐明日再做。”

    虽然未说,但是小和尚已经将姜婳当成来求姻缘的贵族小姐了。

    寺庙中见得多了,这位小姐身上这一身绯色长裙,价值不菲。何况这位小姐浑身的气度,便是说是诰命夫人都不为过。

    姜婳摇了摇头,轻声道:“请问师父,住持在何处?”

    小和尚忙道:“今日住持的姻缘签已经被求完了,如若小姐——”

    这大抵是姜婳第一次打断旁人的说话,因为实在不符合礼数,她轻声却坚定道:“不是为了姻缘签,是有要事,烦请小师父带我去见上一见。”

    小和尚一怔,他倒是知晓住持在何处,这几日主持推了所有姻缘签,日日在那竹林诵读经文。

    只是,他望向一旁的和尚,有些不知道他能不能带这位小姐去。

    见小和尚不知如何,一旁的和尚望了望姜婳,也迟疑了一瞬,但是很快便道:“施主同我来吧。”

    姜婳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多谢师父。”

    一身素衣的和尚摇了摇头:“这几日主持都在后山那片竹林之中,施主若是来求姻缘签的,住持不会同施主算的。若是施主有旁的事情,带施主过去,同我们而言也只是随手。只是最近主持身体不太好,施主见到了便知道了。”

    姜婳怔了一瞬,思绪停留在和尚口中所言的‘竹林’上。

    远山寺只有一片竹林。

    就是谢欲晚当初寻梨酒的那一片,也是今日他让她寻住持朗诵经文的那一片。

    一路上和尚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在山路陡峭之际提醒一声。晨莲在一旁搀扶着她,刚下了雨,山路并不好走,他们走的并不算快。

    走了许久,她正埋头看着脚下的路,就听见了一阵诵读经文的声音。

    惶然之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抬眸望去,入目是一片枯黄的竹林。才下了雨,夏日的阳光照在竹林之上,却映不出一点生机。

    第七十五章

    和尚还在前面走着, 她怔了一瞬,也跟了上去。

    到了竹林前,诵读经文的声音更清晰了些。她望着面前枯黄的一片, 想起从前晨莲同她说起这片竹林时, 还是一片郁郁葱葱, 还能挖到春日的笋。

    她同和尚一起站在诵读经文的和尚们身后,听着佛音,她也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约莫是一个时辰, 住持才停下来。

    几乎是佛音停下来的那一刻,姜婳就抬起了眸, 她望向了面前的住持, 眉心微蹙。

    不过半月,为何住持似乎又苍老了数十岁。如今单单看主持面上的皱纹, 已经衬得住持像年过古稀的老人。

    姜婳未问出如此不合礼数的问题, 只是先行了礼。

    住持让和尚将其他诵经的和尚都带了下去,声音苍老道:“施主不必多礼, 同我来。”

    一边说着, 他一边在前面走着,直到一处亭子才停了下来。

    住持坐在了石桌前,手抬起,示意姜婳在对面入座。

    姜婳坐了下来, 明明才下过雨,可这竹林泛着的气息, 却如那竹叶枯黄的颜色一般, 没有一点生气。

    住持晃悠悠地抬起手,缓慢地为姜婳斟了一杯茶。

    他躬下身, 将手中的茶递给姜婳。

    有些恭敬的模样。

    姜婳一怔,上次来远山寺,住持待她的态度便很奇怪。这种奇怪在今日这杯茶被住持恭敬推过来时达到顶峰。

    但比起那些奇怪,她更急迫的是谢欲晚的事情。

    还不等她开口,住持先道:“施主,先喝茶吧。”说着,他望了望周围这一片枯黄的竹林:“是竹叶茶,用这片竹林的竹叶泡的,不过是之前的竹叶了。”

    现在满目枯黄,已经不再适合泡茶了。

    住持说完之后,一直看着她,意思昭然若揭。

    姜婳止住了要开口的话,望着住持,轻饮了一口。

    她从前从未用过竹叶茶,故而并不知晓是何味道。直到甘而涩的茶水在她唇齿间蔓延开,她垂了眸,发现其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不过她心到底不静,也品不出什么。

    她放下茶杯,轻声道:“住持,有一人托我同住持言,可否请住持为这竹林诵读半月的佛经。”

    姜婳迟疑了一瞬,还是说出了后面那句:“还请住持带着手中的东西,入宫去寻天子。”

    “阿弥陀佛。”住持望着这一片竹林,手指向了一处:“施主请看。”

    姜婳顺着住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

    住持慈悲地笑了笑:“施主同我来。”

    她们走到了一株枯黄的竹子前,姜婳左右看了看,其实同旁边的竹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直到住持手指向那片新绿。

    是一片微小的绿叶。

    姜婳一怔,望向周围,一片枯黄之中,竟然只有这一片绿叶。她犹豫了三分,轻声问道:“住持,是因为到了夏季日光太烈吗,这片竹林为何都如此模样。”

    她望着那片新绿,手不敢触碰那片新叶。

    新叶小小的一片,看着脆弱极了,似乎只要她一触碰,就会落下来。

    姜婳静静看着,在一片枯黄之中,这片新绿并不突出,甚至因为周围枯黄的竹叶太多了,她在远处时都看不见这片新绿的叶。

    住持望着身旁的少女,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了一句。

    “阿弥陀佛。”

    不知为何,姜婳还是抬起脚,触碰了那片新叶。

    就好像一直有一道声音在潜意识中同她说——

    看,这片新叶是为你生长的。

    她的手轻轻碰了碰,在相碰的那一瞬间,周围枯黄的叶都恍若被风吹动一般。恰巧这时有一阵风吹来,簌簌的叶落下,却唯独避开了姜婳。

    姜婳望着漫天枯黄的竹叶,眸怔了许久。

    一旁的住持抬起手,行了个礼:“在施主来之前,我们已经为竹林诵了半月的经书。施主那位友人口中的东西,老身今日也会下山送至皇宫。这竹林后有一间寮房,施主今日可要住在这间寮房中。”

    姜婳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望着施主,轻声道了一声:“多谢。”

    她其实很多事情都不太懂,例如住持待她的态度,例如为何要为一片竹林诵经,例如为何住持会愿意为了谢欲晚连夜去皇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但一切如谢欲晚所言,他并没有骗她,这便够了。

    只要他能无恙,便够了。

    住持带着她去了竹林后的寮房,他们还未过去之时,已经有和尚过去简单打扫了一番。晨莲上前推开门,寮房内很干净。

    姜婳望着四周,突然看见了屋子旁那一个坛子。

    看见她的眼神,住持道:“是梨酒,从前老身还是个小和尚时,这片竹林就在了。到了时节,师父会用在这片竹林中酿梨酒。只是和尚该守八戒,师父酿酒只是为了磨炼心性。那些酒后来都被送给了有缘人。”

    住持望向外面的竹林,想起了儿时师父曾经对他言。

    “这片竹林不归属于远山寺。”

    他那时尚小,疑惑道:“那归属于谁?”

    师父那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长大你便知道了。”

    住持望向身前这个望向那片竹林的小姐,心中轻叹了一声,世间因果,皆系于一人之上。

    他如今已经只剩下数年可活,如何也算长大了。也的确如师父所言,他明白了这片竹林不归属于远山寺。

    因为这片竹林,归属于他面前这位小姐。

    姜婳蹲下身,望着面前这坛梨酒。她忽然就想起了那日,谢欲晚抱着一坛酒站在她门前。她已经忘记那日有没有月光了,只记得青年如月一般的眼。

    她怔了许久,起身望向住持:“我那位友人口中让住持您送去皇宫的东西,是何?”

    住持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木盒,递给了姜婳。

    姜婳打开,眸凝了一瞬。

    木盒之中,安静摆放着一颗舍利子。

    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那一片枯黄的竹林,在隐秘之处又冒出了几片新叶。住持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向着一片竹林望去,心中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那位施主能够回头,便是幸事。

    *

    隔日。

    姜婳下了山,昨夜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并没有。

    她只是在那张木床上躺了一会,便安静地入睡了。待到醒来,天已经亮了。她推开门,晨莲恰好从远处回来。

    见到她醒来了,晨莲轻笑着道:“小姐,晨好。”

    她轻声应了一声:“晨好。”

    她正在梳洗,晨莲打开木盒,将里面的素面拿出来。梳洗完了,姜婳坐在桌前,静静地用了起来。

    她望向外面那一片竹林,突然有些怔住。

    还是枯黄的一片,但是好似浅了一些。但如若细看,她却又寻不出什么差别。她收回眼神,咽下了口中的面。

    想到昨日那颗舍利子,姜婳想起昨日住持所言。

    那是上一任住持圆寂留下的舍利子,依照先帝所言,此舍利子可救赎一人之罪孽。姜婳垂下了眸,心中有些不安,

    若是按照住持所言,谢欲晚给她的法子,竟然是担下杀害司礼的罪责

    舍利子可护住性命,其他的呢?

    那些流言蜚语已经在长安城中传开,闹得沸沸扬扬,他又要如何去做。

    姜婳想不通这些事情,但心又安了一分。无论如何,起码他不用再在那大牢之中了,起码他的性命暂且护住了。

    马车驶在下山的路上,清晨的光透过车帘照了进来。

    少女轻轻闭上了眸。

    *

    皇宫中。

    望着木盒之中的舍利子,和舍利子旁一身染满血的雪袍。

    天子盛怒:“谁让你们对他动刑的,朕未曾吩咐,你们怎么敢对他动刑?”

    下面的人一声不敢言,只是跪了下来。

    正说着,天子咳嗽起来,几番之后,整个人跌坐在皇座之上。天子一张脸已经没有血色,此刻他望着那身染血的雪衣,双手颤抖。

    一旁的太监俯身在地听候吩咐,身子瑟缩不敢言。这方血衣今日被丞相送入了宫中,他们不敢言什么,只敢呈上来。

    谁对丞相动了刑,他们要如何知,他们都不知,到底有谁敢对丞相动刑。

    许久之后,太监也只听见了一片寂静。

    皇位上的天子垂了眸,望着那身血衣,一瞬间落了泪。在血衣旁,是一封青年手写的请辞书。

    天子手颤抖着不敢拿起来,他向上望,想看一看天是什么颜色,可抬头却只看见了宫殿高高的屋顶。

    他恍然间回想起了在雪之尚是少年之时,他们一同坐在皇宫的屋顶之上,望着远处和更远处的地方,一起说着海晏河清的梦。

    那时他只是一个失意的太子,雪之也只是一个清风明月的少年郎。

    雪之那时候人便已经很清冷淡漠了,但在他数次相邀之下,还是不顾礼数地同他一起爬上了屋顶。

    他知晓雪之的过往,他其实要长雪之数岁,但于雪之而言,他是少年挚友。雪之于他而言,是世之知己。

    那日在宫殿的屋顶之上,星河璀璨。他同他一起望着远处的一切。远处是灯火,一片又一片的灯火。

    他的父皇平庸,沉迷酒色,任人唯亲,甚至有了废黜太子立尚在襁褓的皇子为太子的想法。他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好过,直到雪之来到他身边,雪之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殿下,我可以帮你。”

    少年清润的声音仿佛在他耳旁。

    那时他对雪之言:“若我为帝,雪之为相。”

    少年如朗月一般高洁,闻此言,一双凤眸神色平静,许久之后淡声应了他:“是,殿下。”

    第七十六章

    马车行至城内。

    姜婳轻声让马夫停了下来, 晨莲掀开车帘,两人下了马车。姜婳望向自己腰间栀子色的荷包,犹豫了一瞬, 从晨莲手中接过绣着姜府字样的荷包。

    她从里面拿了些碎银, 递给马夫。

    马夫忙道谢, 也明白这两位小姐无需他再跟随了。想着昨日那位公子的吩咐,马夫道完谢就安静地驾车离开了。

    待到马车离开后,姜婳同晨莲一同漫步在大街上。

    没了昨日那场扰人心的雨,街上的一切都安静了许多。她细细听了许久, 偶尔能听见一两句关于谢欲晚的事情。

    但比起之前,流言蜚语已经少了许多。

    似乎是长安城内出了新的乐子, 哪家的夫人同小厮有了私情, 还愿意一同赴死

    姜婳静静地听着,大街其实很吵扰, 但是她的心却无比地安静。听着听着, 大街上似乎也开始有为谢欲晚说话的人。

    未明真相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昨日随着风雨, 关于谢欲晚的事情, 城中风雨了一日一夜。如今天晴了,该出摊的出摊,该逛街的逛街,也就‘安静’了不少。

    但姜婳自然知晓,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一夜之间流言满天飞,背后定是有人。如今流言悄然止住, 背后也是有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不知几方势力在博弈。

    她上一世虽然不了解朝政之事,但也明白谢欲晚手中权利之大。即便现在不是十年后, 他并未到权倾朝野的地步,但是也不该因为一个司礼就能下狱。

    故而她慌乱过后,才能直接想到,这件事背后唯一能这般对谢欲晚动手的人——

    只有皇位上的天子。

    这是在谢欲晚刻入骨的规矩和礼仪之中,他唯一不会反抗的人。

    上一世天子驾崩,按照天子遗愿,谢欲晚扶持太子登基。

    太子无用,朝中大多事务都丢给了谢欲晚,但谢欲晚十年间不曾言说一句,平静地为太子打理着这个天下。

    因为君臣,也因为如今的天子。

    她不曾问,但是明白在谢欲晚心中,天子是不同的。

    天下谁会同天子为友?

    谢欲晚会。

    姜婳心生出一股沉闷,如今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不过是天子在用司礼之事同谢欲晚博弈。

    但即便博弈,为什么要对谢欲晚动刑?

    这天下几分是谢欲晚为天子谋夺来的,天子难道不知吗?

    姜婳垂下了眸,想起面色苍白衣袍染血的青年,心中有些疼。她踏入一旁的茶楼,想听一些关于司礼事情的消息。

    入了包房,一室茶香,她的心安静了些。

    她望着茶盏,想着住持口中那颗舍利子,还是未想明白。

    谢欲晚知晓司礼背后的利害关系,为何要在如何尴尬的时间点去动司礼。即便司礼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他有不得不动的理由,也应该先从司家下手。

    想了许久,姜婳知晓自己应当是想不明白了。

    想起青年身上那一身血,她轻轻抿了一口茶,垂眸掩住了神色。

    她其实从来不在意什么司礼,司礼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如何死,因何死,同她并没有半分干系。

    她只是看不得谢欲晚那般在牢中。

    茶楼向来是消息散播最快的地方,说书人也经常会按照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编写话本。姜婳望着屏风外的说书人,耐心听着他口中的话。

    她足足听了一个时辰,说书人都要下堂了,都未提到谢欲晚一句。

    她抬起眸,环顾四周,适才她倒是从周围宾客的耳中听见了一些东西。例如昨夜天子咳了血,怕是时日无多。

    姜婳又饮了一口茶,眸色淡淡,按照上一世的轨迹,此后几年天子都是‘时日无多’。知晓今日从茶楼听不见什么,她饮完了这一杯茶,便同晨莲离开了。

    走出茶楼时,阳光洒在少女的脸上,她抬眸望了望天,天很蓝,很亮。她抬起头望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再垂下眸时,手中突然多了什么。

    她将手掌心打开,是一颗白色的月牙糖。

    晨莲在她身后,依旧是往日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小姐,今日的糖。”

    其实最近有些忙,她已经几日未吃糖了。当初晨莲来丞相府,橘糖拖晨莲带来的那些月牙糖,算着应该也没剩多少。

    姜婳垂着眸,轻声道:“晨莲,橘糖给我的糖是不是要没了。”

    晨莲弯起了眸,将手中四五颗月牙糖全部藏到身后,认真道:“奴算一算,是没了,当初橘糖说,如若糖吃完了,让奴去府中寻她要。”

    两人心照不宣。

    又走了一段路,姜婳看见了从前那家酒楼。

    酒楼旁有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卖篮子前的花。比起从前,小女孩唤人的声音大了些。

    她本来绕过,再让晨莲去给些银子,但那小女孩似乎也看见了她,忙提着一篮子花追了上来。

    追上来的时候,小女孩的眼睛还是泛红的,看着刚刚哭过不久的模样。

    见她追上来了,姜婳也就没有动,只是浅浅笑道:“许久未见。”

    小女孩一双眸红红的,从花篮最深处拿了一枝花递给姜婳。

    “小姐,这是最漂亮的一朵野栀子,很香的。”

    小女孩不擅表达,她望着面前这位漂亮的小姐,未曾说,自从那日之后,她每日都会将在城外采到的最好的一支花单独放在一旁。

    每日小女孩都在想,要是今日能够遇见那位好心的小姐,一定要将最美好的一朵给她。

    晨莲用帕子包着,递给了姜婳。

    姜婳望着手中的野栀子,轻轻嗅了一下,很香。她从荷包中拿出银子要给小女孩,小女孩却红着眸对她摇了摇头。

    “不用了,小姐,娘亲几日前已经走了。因着小姐给的银子,娘亲走的时候有一顶好好的棺材。”

    姜婳一怔,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只是轻声问道:“每日卖花能养活自己吗?”

    小女孩点点头:“能养活自己的。”

    姜婳看着小女孩纤细的手腕,又摸了摸她的头。她望着面前的小女孩,她身上的衣衫处处打着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小女孩的模样,她提着一篮花在酒楼前,怯生生同她道。

    “小姐,请问需要花吗?”

    姜婳认真地看了小女孩许久,轻声问道:“你娘亲走了,如今一个人在街上卖花,姐姐担心你,你愿意同姐姐回家吗?”

    她神情温柔,就好像是很自然就说出了这些话。

    但只有她身后的晨莲知道,小姐其实犹豫了许久。她们在马车之上时,小姐就看见了这个卖花的小女孩,她随口提了一嘴小女孩的眼睛是红的,小姐在车上只是轻声应了一声,但是下车后还是向着小女孩在的方向走过来了。

    晨莲望着面前的小姐,又看向小姐身前的小女孩。晨莲没有说话,脸上的疤痕有些发烫。

    姜婳温柔看着面前的小女孩,摸了摸她的头:“花很香。”

    原本还垂着眸故作镇定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姜婳轻轻摸着她的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寒蝉从远处出来,悄无声息到了两人旁边。

    姜婳同小女孩说了一两声,将小女孩交给了寒蝉。同她们告别的那一瞬,小女孩眼中的泪很快就止住了,她回望了姜婳一眼,随后安静地寒蝉走了。

    姜府的事情尚未解决,她暂时不能将人带到身边。等到谢欲晚此次事情的风波过去之后,她想将人送到姨娘身边。

    姜府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小女孩在姨娘身边,也能陪伴姨娘一些。至于小女孩,她的确担忧。

    还未长大,浑身灰扑扑的,一张脸却很是白净。再长大些,一介孤女,她有些怕。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能够做些什么,姜婳是愿意的。

    大街上依旧吵吵嚷嚷。

    晨莲笑着道:“小姐有开心一些吗?”

    姜婳望了望小女孩的方向,轻声道:“姨娘会很开心的。”

    许久之后,她又轻声补了一句:“晨莲,我也很开心。”

    她望着手中被帕子包着的野栀子,白色的花瓣上面满是露珠,看得出来小女孩一直将这株花保护得很好。

    姜婳停下了脚步,望向了面前的府邸——谢府。

    今日未下雨,晨莲上前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同上次不一样,大门很快开了。

    开门的人是姜婳和晨莲都不熟的侍卫。

    见到是他们,有些疑惑:“请问小姐是哪家的小姐,拜访是为何事,我好进去通报给我家主子。”

    谢欲晚在牢狱之中,丞相府中哪里还有什么主子。

    姜婳眸一瞬间变淡了。

    那侍卫见她们不说话,原本的恭敬态度也没了,眉宇之间带了些不耐烦:“小姐?”

    似乎一夜之间,丞相府发生了些她们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不是丞相府的人有的礼数。倒像是

    姜婳望向丞相府内熟悉的一切,也没在意侍卫的态度,轻声问道:“请问府内如今是哪个主子?”

    侍卫神色僵硬了一瞬,许久也未说出主子的名号。

    姜婳四处打量了一番,在侍卫的衣衫出发现了‘谢’字样。只是这‘谢’,同丞相府一般用的‘谢’的样式,并不太相同。

    是商阳那边的字样。

    果然,下一刻侍卫就道:“我们主子是谢家一族的长老,便是丞相大人也要让三分。”

    姜婳望着侍卫,侍卫突然觉得有些发寒,直接将门闭上了。

    姜婳望着紧闭的门,望向手中的野栀子。

    此时,莫怀从府外向她们走来,平静道:“小姐,先同我走吧。”

    第七十七章

    姜婳没再问什么, 听见‘谢家长老’四个字,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从前因为橘糖的事情,她有了解过一些关于商阳谢家的事情。在前世这个时间点, 商阳谢家对于谢欲晚的钳制还是很深的。

    甚至连暗卫营, 都是在她同他成婚一年后, 才彻底到了谢欲晚手中。

    如若刻薄一些,谢欲晚前半生都只能算是家族的棋子。谢家那些长辈和小辈,都如水蛭一般,趴在他身上吸血。

    这些是她很久以后才了解到的事情, 那时谢欲晚已经权倾朝野,谢家也早已不算什么。即便她曾经暗中问过一两句, 他也只是垂着眸轻描淡写。

    她随着莫怀到了一旁的一处酒楼, 莫怀未说什么,先是同小二点了一些菜。待到同小二交涉完, 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说道。

    “已经过了日午, 小姐先用膳吧。”

    姜婳望着莫怀,轻声应了一声。

    过了日午, 酒楼的人并不多。小二很快就将菜端了上来, 姜婳看着一桌子的菜,都是甜口。

    她用筷子夹了一块松鼠鳜鱼,放入嘴中,垂下了眸。

    吃的没有什么滋味, 她怔了一瞬,放下了筷子, 望向对面的莫怀:“丞相府是怎么回事?”

    莫怀垂下眸, 许久之后才道:“如小姐所见。昨日那几位长老匆匆忙忙赶来,说既然公子出了事, 府中需要他们来主持事务。”

    姜婳蹙眉:“消息从长安传到商阳,最少需要两日。长老们从商阳到长安,最少也要两日。只是这般算,长老们从知晓消息到赶到长安,如何也需要四日时间。如今距谢欲晚入狱不过两日,长老们是如何知晓消息并到长安的?”

    莫怀摇头,诚实道:“我不知。”

    姜婳眉心微蹙,捏紧了手中的茶杯,许久之后轻声骂了一句:“欺人太甚。”

    她如何想,这件事情也只能是天子的手笔。

    *

    皇宫内。

    徐沉礼跪在大殿之中,望着皇位之上的天子。

    “父皇。”只这一声,一方砚台直接砸了过去。

    “你怎可打断宴时的腿,那是你的亲弟?”天子一边咳嗽,一边怒斥。只是因为声音虚弱,听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威慑力。

    太子没有避开,任由砚台砸在自己头上。

    但天子用的力道并不重,砚台到太子身前便落了下去。徐沉礼抬起眸,望向天子:“父皇,宴时坏了我们的计划。”

    “那你也不可打断他的腿,他是皇子,是你母后怀胎十月——”

    徐沉礼直接开口打断了这话:“父皇,是因为他母后才会死!”

    天子想说什么,却又失去了力气:“他是皇子,尚未婚配,你打断了他的腿,他日后要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看见天子如此孱弱,徐沉礼知晓自己在这场同父皇的战役中,终于取得了一点先机。

    他望着父皇,近乎残忍地说:“他只是皇子,也封了王,父皇你为他赐个封地,再赐一门婚,将他赶出京城就是了。至于断腿的事情,便说是因为狩猎掉进了陷阱之中,被机关夹断了腿。”

    语气仿佛在处理一个牲畜,而不是自己嫡亲的弟弟。

    天子沉默地望着面前的太子。

    这是他同柔意的第一个孩子,他们为他取名徐沉礼,希望他一生能沉心静气,温和有礼。

    他同柔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对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嫡长子,他们自然也宠爱万分。

    还在东宫时,他和柔意便在想,日后要将打下来的天下交到沉礼的手中。

    那时先皇待他并不好,即便身为皇太子,亦会受到许多地方的克扣与针对。柔意生下沉礼之时,恰逢父皇听信旁人谗言对他忌讳莫深之时,他们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柔意因此坏了身体,后来生宴时之时,才不幸难产去世。

    那时沉礼不记事,他也就没有将这些事情同沉礼讲。按照沉礼的性子,若是知晓柔意难产有他三分的责任,沉礼定会被自责所困。

    至于宴时,柔意也的确因为生宴时所去世。即便他告诉自己,稚子无辜,但是看见宴时,他便会想起柔意去世之时那双痛苦的眼。

    故而他没有办法像爱沉礼一般去□□时,他将宴时给了柔意从前的乳母养育,可他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乳母苛待宴时,待到他知晓之时,宴时已经长大了。

    万幸,宴时眼中并没有任何不满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抵是那一日沉礼实在无礼,他生气之余对沉礼道了一句:“徐沉礼,且不说朕可以有继后,即便是嫡子,也还有宴时。你若是再如此不学无术——”

    那日他话未说完,因为一向同他顶撞的徐沉礼直接跪了下来认错。

    “父皇,我错了”

    一向固执的沉礼竟然直接哭了。

    他那时叹了口气,却没有看见这个孩子眼中的阴鸷神情。

    从那以后,沉礼对宴时的针对便开始铺天盖地了。他也说了几次,但是没有什么成效。渐渐地他发现,只要有宴时,沉礼在许多事情上便会用功许多。

    他便放纵了

    能够成为下一任天子的磨刀石,也是宴时之幸。左右沉礼一直也很有分寸,只是这一次太过分了些。

    天子沉声片刻,蹙眉道:“沉礼,那是你的亲弟,不是你的仇敌。”

    徐沉礼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依旧有一分不满。

    天子叹了口气,宴时的事情并不是此时最重要的事情。他望向下面的徐沉礼,脸上原本的怒火也褪去了大半。

    “司家同丞相的事情你准备如何?”

    说道徐宴时的事情,徐沉礼都没有太大的情绪,但听到这句话,徐沉礼整个人眉心都蹙了起来:“是司礼做下的事情牵连到了我。只是被那小姐摔了一方玉,何至于要那位小姐的命。那小姐偏偏又救过丞相的命,是丞相唯一的学生。”

    说到这,徐沉礼望向天子:“父皇你知道的,我对丞相没有半分嫌隙之心。”

    天子不曾点破,但他知晓,沉礼的确对雪之没有半分嫌隙之心。沉礼无论是登基,还是登基后,都要依仗雪之。

    以沉礼的才能如今绝不足够打理好一个国家,但只要有雪之在,这一切便都不是问题。

    雪之虽然从不曾站队,但是以他同雪之的关系,和他对雪之的了解,雪之那般的君子,待到沉礼上位之后定是会细心辅佐。

    以雪之的才能,当初能够为他夺得这个天下。

    如今即便是辅佐一个心智有缺的人,亦足够了。更何况沉礼并不是心智有缺的人。只要沉礼能够上位,一切其实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只要沉礼日后不是昏庸到雪之所不能容忍,都能够安稳在皇位上坐一生。

    即便沉礼昏庸到雪之所不能容忍,以雪之的性子,亦只会从宗族之中寻一位适合上位的人,取代沉礼。

    雪之是万万不会以臣身上君位的。

    天子叹了口气,望向下面跪着的沉礼:“昨日雪之送来了一件血衣和一封请辞书,沉礼,你手下的人,对雪之动了刑。”

    徐沉礼怔了一瞬,望向龙座上的天子。

    他吩咐过手下人,一定不能对丞相有半分苛责。他犹豫道:“是不是老三或者老五的人他们做的,他们希望丞相同我心生嫌隙——”

    说到一半,徐沉礼止住了,他突然想起来从司礼的事情开始,他同丞相之间就已经有了嫌隙了。

    他疑惑地望向高座上的父皇,轻声道:“父皇,在司家和丞相之间,父皇为何要选择司家?便是司家满门,如何抵得上丞相一人。”

    天子怔了许久,望了望金碧辉煌的宫殿。

    许久之后,徐沉礼听到父皇哑着声音的那一句:“因为雪之是君子。”

    雪之这般的君子,受世间礼法的束缚。

    故而即便雪之手中有足够推翻皇位的权势,但他还是会安静地抓入大牢。就像待到雪之从牢狱之中出去之后,看见丞相府已经被谢府的长老们占据,依旧会安静地接受。

    在君臣之间,在家族之间,像雪之那般的君子只会接受。

    待到雪之的势力被一步步蚕食,彼时他再去同雪之详谈。

    毕竟,他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打压雪之。如若雪之能够心甘情愿地辅佐沉礼上位,一切又都好说了。

    但是司家就不同了,那日他如若没有应下司御史的请求,司御史转身就会去投奔三皇子或者五皇子背后的母族。

    彼时,沉礼的登基之路只会变得更艰难。

    孱弱的天子咳出了一口血,望着白帕之上的血迹,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留下了一滴泪。

    是他对不住雪之。

    *

    大牢内。

    姜婳看着莫怀上去同狱卒交涉,莫怀塞了许多银两,又说了许多话,狱卒们才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待他们走过时,狱卒还低声道:“只能在牢房外,半个时辰。”

    莫怀低声应了一声,姜婳望了狱卒一眼,发现就是上次徐宴时带她进来时守门的那个狱卒。徐宴时带她来时,狱卒直接恭敬地将钥匙塞到徐宴时手中。

    姜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眸垂了垂。

    谢欲晚的牢狱在最深处,三人一同走了许久才到。昏暗的长道,泛着一股血腥味,已经第二次来了,姜婳还是有些不太能适应。

    到了牢狱深处时,晨莲和莫怀守在拐角处,姜婳一人上前。

    她手中拿着一盏烛火,只能映亮眼前的路。待到到了谢欲晚牢门前时,她透着烛火,望向谢欲晚。

    因为狱卒没有将钥匙给她们,这一次她只能隔着牢门望着里面的谢欲晚。

    他面色依旧很苍白,雪衣上还是沾了些血迹。雪衣上的血迹比起上次要浅了些,想必是换了一身。

    她垂下眸,从身后拿出包裹,将里面干净的衣裳递了进去。烛火映出少女窈窕纤细的影,恰好在青年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们隔着一道木门,少女的手从木门之中穿过,将干净的衣裳放在了青年的身旁。

    青年从始至终看着她,轻声道:“如何又来了?”

    她垂着头,声音也很轻:“想来告诉你,你同我说的事情我做完了。”说完,她抬起眸,望向对面的青年。

    她翻开另一个包裹,将里面的野栀子拿了出来。

    青年望着她,直到那朵野栀子被递到他身前。

    少女的声音很轻,一双眸认真地看着他:“谢欲晚,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第七十八章

    野栀子很白。

    散发着一种浓郁的香, 未曾被细致修剪的枝叶上面有微小的刺。

    昏暗的牢狱之中,青年一身雪袍染着淡淡的血,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持着那一支盛放的野栀子。

    姜婳静静地同他对视着。

    许久之后, 听见青年轻声道了一句:“很香。”

    的确很香。

    那股浓郁的香, 甚至一瞬间掩过了这间牢狱之中浓厚的血的腥甜味。像是不经意间, 春雪恍惚化为冰,刺入他的心脏。

    在温热的血液流动之中,冰再化为一滩温热的水。

    青年垂着眸,望着手中的野栀子。

    昏暗的烛火之下, 野栀子上映着少女俯身的倒影。他抬起手,沉默地想要触碰那一片倒影, 却又不太敢用力。

    已经颠簸了一路的野栀子, 沿边的花瓣已经快要掉落了。

    他手中的力道已经用的很轻了,却还是不可控地, 让一片白色的花瓣从外沿脱落。

    花瓣坠落在两人之间。

    姜婳蹲下身, 望着地上的花瓣,轻声道:“谢欲晚, 你为什么要杀司礼?”

    她抬起眸, 望向对面的青年。

    她们之间曾有无数的无视和逃避,上一世的一切最终淹没在一场深冬的水里。这一世他们之间一直隔着她无数的惶恐与畏惧,在这半年的光阴之中,她们各自发生了许多事情。

    但如若真正算起, 她们两人甚至从未真正地交谈过一次。

    她不如他聪慧,不如他了解这朝中的形势, 但是起码在司家这件事情之上, 她认为他做的不够完善。

    谢欲晚将手中的野栀子放在她为他带来的那件干净的雪袍上。

    对于司礼,他无从谈起。

    为什么要杀了司礼?

    因为那从寒门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数十位学子, 死在人生最得意之时,尚未金榜题名,已成毒下鬼魂。

    可即便如此,他亦可以再谋划一番。

    司家对于天子而言,只是一柄刀。虽算助力,但并非无可替代。只要他为天子寻到一把更好用的刀,司家便是天子能够随意放弃的存在。

    他的确也寻得到。

    甚至,他本身,对于天子而言,就是最好的一把刀。

    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他长身玉立,抬头遥望皇座之上的天子。天子苍白着脸,浑身都透着日日殚心竭虑的孱弱。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想起从前。想起天子还不是天子,他还不是丞相之时,想起那日宫殿的屋顶之上,繁星璀璨,万家灯火。

    上一世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发现了有一些事情的端倪。

    只是那时一些事情已经只剩蛛丝马迹,他日日处理朝中事务,实在繁忙。直至这一世,当那些端倪重现在眼前。

    他才恍若他对友人曾付诸的信任,不过云烟。

    他那日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看着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势的龙椅。在这如出一辙的宏伟和浩瀚之中,龙座上孱弱的身影是如此渺小。

    所以他杀司礼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远山寺那柄射|向少女的寒箭。

    司礼是一个不同于姜禹的疯子,只是因为她砸了那一方玉,他便能够下如此狠手。在司礼眼中,她只如蜉蝣。

    他不能放任司礼这样的人在她身边。

    司礼死的那一刻,他正在皇宫之中,同天子遥望着。

    他忍耐了许久,才在上马车的那一刻,屈身呕吐。马车颠簸起来,毛毯很快就被血染红了,他垂眸休憩了许久。

    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身体越发孱弱了。

    那一场漫天的大雪似乎又开始埋葬他的身体,世间因果不停不息,瞬息的每一刻,他都在缓慢地赴死。

    可他死了,她要怎么办呢?

    她要如何面对巍峨的礼制,要如何面对浩瀚的皇权。她已经掺入了这些纷争之中,她一介女子如孤萍,要如何全身而退。

    她什么都不懂。

    即便还有莫怀,还有晨莲,还有他暗中留给她的那些势力。但似乎还是不够,只要太子如上一世般登上皇位,她独身一人便只会如鱼俎。

    他要如何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这世间。

    姜家、司家都是太子的爪牙,如若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太子仍旧会登基。

    他的小婳应该还未明白,她想要对付姜家,所要对付便从来不止姜家。她所要面对的是能够压的她再也喘不过气来的皇权。

    仅凭一个姜家要如何犯下如此多的错事。

    正如于家只是姜家的爪牙,姜家于皇家亦是。这些年姜家所做的事情,得到的利益,大部分其实都流入了皇家。

    上一世太子登基之后,姜禹在朝中的势力被大幅度削弱,姜家失去了作用。故而当他寻出姜禹贪污的证据,一并交给当时的天子时。

    天子惶恐被发现从前他同先帝做的那些事情,故而很快处理了姜家。上一世他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但彼时太子已经登基,又有先帝离世前的嘱托。

    太子那片黑暗,远比她想象的所要浓。

    故而他想为她铺一条无虞的路。

    这条路不知从哪里开始,亦不知从哪里结束,但是必定会改变上一世的轨迹。例如他不能让太子再登基了,彼时没有他,姜家和司家的势力只会更加猖獗,且不谈天下,他只谈她。

    他不舍。

    谢欲晚望向对面的少女,她眸中此时正映着他身后昏暗的一片。她手中持着一柄烛火,整个人都在柔和的光晕之中。

    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同她分割开了。

    他不愿意她接触暗中的一切,不愿意她卷入这场有关皇权的风波,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该到此为止。

    可面对少女那日流露出来的心软,他还是无耻地心动。他会想,是不是只要他鲜血淋漓,她眼眸中就会没有防备地流露出心疼。

    即便这些心疼,并不是爱意。

    但已经可耻地让他心满意足。

    两人对视之间,谁都没有垂下头。谢欲晚怔了怔,声音如十二月的雪:“数年前,司礼为了一己私欲,毒杀了数十名学子。”

    很轻,很薄,像一场一戳就破的谎。

    “不能揭露司礼犯下的事情吗,还是没有证据,亦或是司礼被什么人所庇护吗?”姜婳的衣裙无可奈何地垂在地上,很快就染了一层灰尘。

    但姜婳实在不太在意这些,只是听着青年的回应。

    “嗯,他被人所庇护。”

    姜婳望了他许久,突然垂下眸。她很难说清她眸中是笑还是别的东西,只是安静地将烛火放置在两人之间,烛火映亮青年带着细碎伤口的手。

    她的眼神像是潺潺水流,整个人也格外地温柔。

    青年听见她轻声说道:“谢欲晚,你一点都不诚实。”

    不等他说话,她已经抬眸望向他:“司礼的事情,有什么对我不诚实的必要。那让我猜一猜吧,是同我有关吗?”

    少女的语气已经不是猜测了。

    牢门隔着他们两人之间,原先是隔着光亮和昏暗,但适才她将烛火向他这边送过来了些,故而光亮和昏暗的交界线变得很模糊。

    此时他们似乎处于同一片恍惚不清的光亮中。

    少女眸中映着他的倒影,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们之间有一片野栀子落下的花瓣,纯白的一片。只是可能是盛开得久了,那一片花瓣的边角有些微微的蜷曲。

    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两人之间。

    少女抬起眸,很耐心地将自己送入他的眸中。她未再说什么,只是如同那雪白衣袍上的野栀子一般,安静地等待着。

    青年到底是轻声应了一声。

    似乎应了这一声,剩下的事情便好说了许久。青年望向雪衣上面的野栀子,像是看见了少女最初的模样。

    在所有人都觉得姜家三小姐安静柔软,像是一片静谧的水时,他在书房的屏风后看见了一朵盛放的花。

    可爱的,独属于他的花。

    他淡声道:“远山寺的事情是司礼做的,他会伤到你。”

    他的声音很平淡,似乎再平淡一些,就能够掩住话语间对少女的关心了。

    姜婳轻叹了一声,甚至带了些揶揄:“原来真的同我有关呀。”

    她望向对面垂眸的青年,即便身处牢狱,烛火还是将他的侧脸映得很好看。牢狱的一切都是脏的,但在眼中,青年是纯白的一片。

    很多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但她却觉得,这一刻却恍若永恒。

    她手碰了碰木门,轻声道:“谢欲晚,他们不给我钥匙。”是带着些委屈的语气。

    “徐宴时带我来的时候,他们直接将钥匙塞到徐宴时手中了。我同莫怀来的时候,莫怀塞了得有长安一间屋子的银钱,他们还说只给我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快到了。

    少女抬起眸,望向里面的谢欲晚,轻声道:“谢欲晚,见你一次好贵。”所以你什么时候能够出来。

    她没有说出后面一句,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花瓣,一方蜡烛,还有一道牢门。却好似,比从前最亲密无间的时候都要近上许多。

    少女似乎还在轻声抱怨:“衣裙也要脏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多衣裙。祖母倒是送过来许多,但是祖母送过来的那些,我也不是很想穿。我身上这一件,还是上次徐宴时送我的。”

    青年的眼眸深了一瞬,许久之后,轻声道:“去买。”

    少女似乎也在等着一句话。

    她抬起眸,弯起了眼,像是冬日皑皑白雪之上不该升起的暖阳。

    “可是谢欲晚,我的钱都用来见你了。”

    第七十九章

    像是一缕风, 拂过了那方干净的雪袍。

    雪袍被轻轻掀起了一角,蜡烛的光也晃动了些。少女转头望向很远很远的窗户,轻声道:“谢欲晚, 风从好远的地方吹进来。昨日下了雨, 今日外面的空气一定很好。”

    她似乎只是在同他闲聊着。

    青年透过烛光, 一直望着少女。

    他身上的雪袍并不算干净,衣角都透着一层淡淡的血。只是因为野栀子的浓郁香气掩着,同这牢狱之中的气息混在一起,不太能让人察觉出来。

    但他知道, 她应该有有所察觉。

    她转过去寻窗户时,烛光映亮了少女泛着淡淡的红的眼眸。

    一种泛着涩意的感觉在他心中涌起, 他很难说清这是怎么的一种感觉, 只是定眸一直看着身前的人。

    青年的声音很低:“去寻莫怀,他有钱。”

    其实就是他的钱的意思。

    姜婳原本在望着远处的窗户, 闻言缓缓转回了头, 她轻声笑了一声,垂下头, 声音低得像是在说一个笑话。

    “莫怀也没有钱了, 商阳那些长老把钱都抢走了。不止钱,你的府邸也没了。”

    她夸张地说着事实,抬眸望向里面的青年,她的眼神中带着些笑, 还有些不能言说的情绪。

    拐角处的晨莲弯眸了一瞬,望向了一旁什么都听不到的莫怀。

    小姐这是在同公子告状吗?

    姜婳的确在同谢欲晚告状, 只是语气轻描淡写、温风和煦。她将自己的手穿过牢门, 轻轻地牵住了青年的手。

    不同于谢欲晚的手常年冰凉,她的手是温热的一片。

    她牵住他的手时, 能感觉到他并没有分毫的抗拒。

    原本因为前世那十年,牵手、拥抱、亲吻于他们而言,便只是如呼吸一般寻常的事情。

    原本该这样的。

    但青年将她的手回握住时,她还是怔了一瞬。幸而他也只是望着他们相牵的手,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瞬的停顿。

    几乎是一瞬间,她已经平复了那种‘奇怪’的情绪。

    她望着牢狱里面的青年,看着他染出血污的雪衣,轻声道:“谢欲晚,我从前在宴会上吃了一种很甜很甜的糕点,等你出狱了,我让晨莲做给你吃吧。只是晨莲不太会做饭,上次她做的鲜花饼竟然是用鲜花裹着面团,不过这一次是没有馅的糕点,最多也只是用面粉裹着面粉吧”

    她垂着眸说着,青年也就静静地听着。

    直到一滴泪到了他的指尖,他怔了一瞬,许久之后,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温热的泪珠从他的手掌中摩挲而过,即便未看见少女通红的眸,他也感受到了她的悲戚。

    是小声的呢喃和哭诉,她将眼垂上,用脸贴紧青年抚上来的手。

    “谢欲晚,他们欺人太甚。”

    是因为他而生的悲戚。

    谢欲晚只能收紧自己的手,轻声应和着少女的话。

    “嗯。”

    姜婳垂着眸,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她是真的为他感到委屈。即便天子能够忘记谢欲晚曾经为他做过什么,那那些长老们呢?

    他们怎么能,又怎么敢这样对谢欲晚。

    从那个奴仆口中,听见‘谢家长老’四个字的时候,姜婳只堪堪维持了面上的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听见的那一刻,她浑身都在颤抖。

    这些年谢欲晚为谢家做的还不够吗?

    天子便算了,为什么连谢家都要如此对待他。那些长老们满口仁义道德,控制谢欲晚的情|欲,干涉谢欲晚的人生。

    族中人更是如水蛭一般,蚕食着谢欲晚的一切。

    但是在谢欲晚危难之际,那些长老、那些族人们又做了什么呢?

    明明要四日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两日便来了长安。世间哪里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那两个常年不出商阳的长老们,恰就在谢欲晚出事的那一日,不远千里来了长安。

    又恰巧听闻谢欲晚入狱的消息,上门借着身份占了府邸。嘴上说着府中需要一个住持大事的人,但转手就将莫怀同橘糖赶了出来。

    便是说给三岁小童听,三岁小童也知这是个闹剧。

    他们便是连敷衍一下谢欲晚都不愿意。

    便是拿准了谢欲晚的端方有礼,便是觉得谢欲晚不会欺君罔上。

    便是欺人太甚。

    她未忍住,低声哽咽了起来。

    青年冰凉的手覆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地将自己埋入他的手中,将自己眸中的泪都一并同青年共享。

    他不会因为这种事哭的。

    便当是她帮他哭。

    隔着牢门,青年能够做到事情实在有限。他甚至寻不到一方能够为少女擦拭眼泪的帕子。

    听着哭声,青年的声音变得低哑起来。

    “别哭了。”

    姜婳轻声应了应,但是眸控制不止眼泪,但她还是抬眸望向他:“没有哭。”

    烛火映亮少女的泪痕,她睁大眸,像是努力证明自己没有再流泪一般,但是脸上明明就都是泪。

    谢欲晚望向那方雪白的袍,撕裂了布。

    少女看着他将那块布递到了自己手中,望着手中这一方雪白的布,姜婳原以为他是让自己擦拭一下脸。

    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像一只小花猫了,姜婳一边抬起了手。

    很快她又看见青年俯首撕了一方雪白的布。

    她原本就望着他,他抬起眸时,也就恰好同他的眼睛对上。青年静静地看着她,沉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低下头,拿过她手中那一块雪白的布,低头轻轻为她擦着手。

    随后,他用她擦剩下的那方布,也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

    望着他的动作,姜婳原本的哽咽声也慢慢变轻了。

    谢欲晚擦干净了自己的手,才拿起另一块雪白的布。他抬眸,望向身前被烛火映出的姜婳。

    少女亦抬着一双眸,望着他。

    他捏着布的手紧了一瞬,烛火映照下,她像是春日的花。他的心莫名其妙地软,又带着几分酸涩。

    因为他知晓,她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怜惜。

    就如同她怜惜那个路边卖花的小女孩一般,她怜惜他。他同那小女孩,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有前世那十年,她对他的怜惜,比起那个卖花的小女孩,可能会稍稍多些。

    也或者,还掺杂着几分恩情。

    以至于她能够主动牵起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安慰他。

    他抬起帕子,轻轻地擦拭她面上的泪痕。

    对视之间,只觉自己的卑鄙。

    可很可耻地

    在挣扎之中,他心中又生出了一分欢喜。

    偷来的欢喜。

    每一分欢喜都如一根稻草,他见她一面,看她一眼,心动一次,那压在他心上的稻草便多上一根。

    他的手隔着帕子摩挲着她的脸,似乎想说什么。

    但不远处晨莲笑盈盈道了一声:“小姐,到时辰了,官差来催了。”

    姜婳转身望过去,烛火恰好这一瞬也熄灭了。

    姜婳垂头,从荷包中拿出了两颗糖,递给牢门之后的青年。因为官差在催的缘故,她声音不由快了些。

    “谢欲晚,包裹里面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吃食。远山寺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做的吗?”

    谢欲晚手心中的糖就是大街上最寻常卖的那种。

    可因为是她递过来的,于他而言,很珍贵。

    他望着少女的眸,很远很远的窗户又吹过来了风,掀起了他雪白的衣袍。他有一瞬想过同少女坦陈,例如他其实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可怜——

    风很快就止住了。

    他的心也在一瞬间止住了,他听见自己对她说:“没有了。”

    少女望了他一眼,轻声道:“那我走了。”

    他轻声点头,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消散在自己的视线中。风似乎又从那个很远很远的窗户吹了过来,那件雪白的衣袍被一下又一下地掀起。

    他垂眸望着那一朵纯白的野栀子。

    *

    牢狱外。

    姜婳从荷包中又拿出了些银子,递给了狱卒:“多谢小哥。”

    狱卒本来还在催促着,听见这一声‘小哥’,顿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望了望牢狱深处,待到姜婳一行人走后,走过去打开了上面的窗户,又点亮了一盏灯。

    姜婳一行人到了马车旁,晨莲从其中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小姐,换上吧。”

    姜婳没有推辞,接过衣裳上了马车。几乎是接过衣裳的那一瞬,她就望向了不远处牢狱所在的方向。

    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青年手心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在上面,她垂下眸,捏紧了手中干净的衣裳。

    有前世那十年,牵手、拥抱、亲吻于他们而言,都只是如呼吸一般正常的事情。

    她不由问自己,她会因为呼吸脸红吗?

    第八十章

    马车轻微地颠簸起来, 许久之后,她轻声对自己摇了摇头。

    她不会因为呼吸而脸红。也不会因为同别人的牵手、拥抱乃至亲吻而脸红。

    即便是脸红,也绝不是今日这种。

    让她如此脸红的, 从来只有一个人。

    只是从前这些都被覆盖在皑皑的白雪之下, 白雪轻薄, 却一层又一层,覆盖了她所有纷乱的心思。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爱过他。

    只是好像不如现在这般。

    晨莲整理着她适才换下来的衣裳,笑着道:“小姐,要用茶吗?”

    姜婳其实不太用, 但是晨莲已然说了,她便放下那些烦乱的心思, 轻声点头:“好。”

    晨莲放下手中已经折叠好的衣裳, 从马车一旁拿出一早泡好的茶,眉眼弯弯:“天气热, 是凉茶, 小姐用过吗?”

    姜婳点了点头,随后轻声问道:“晨莲, 你会做竹白糕吗?就是上次在静王府的宴会上宁玉郡主用来配青梅酒的那种。”

    晨莲很诚实地摇了摇头:“不会, 但是奴可以去学。”

    姜婳轻轻点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马车到了姜府,守门的侍卫见到是她们,两个侍卫对视一眼, 让开了身子。姜婳如往常一般垂着头,提着裙子踏入了府中。

    姜府大家书写的牌匾在日光之下泛着光。

    姜婳抬头, 望向熟悉的一切, 不由想起了丞相府。丞相府那块牌匾,是当今天子亲赐的。当时在下旨赐府时, 圣旨中言,府邸是赐给谢家而非丞相。

    其实本意是府邸是赐给谢欲晚,而非丞相。

    但当时天子力排众议赐给谢欲晚丞相之位,已经惹了许多非议,故而这方府邸,圣旨中便言是赐给谢家。

    嘉奖谢家一族忠诚,慰问谢父之冤。

    可如今这些曾有的‘宽慰’,变成了族中那些人夺走谢欲晚府邸的律令。对于这一切,她都只觉得讽刺。

    她没有觉得谢欲晚入了狱便失去了一切,即便如今谢欲晚并不如前世一般权倾朝野,但也万万不至于因为一个司礼便前功尽弃。

    更何况,还有那颗舍利子。

    姜婳只是觉得,在这背后谋划一切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眸色很淡,直至被人拦下。

    是许久未见的姜玉莹,已经近一月未见,姜玉莹似乎变了不少。

    姜婳望着面前的姜玉莹,不知为何,姜玉莹的傲气、锐气都消散了许多。可如若细致些看,姜玉莹开始同前世那个十年后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愈发相似了。

    只是透着一种因为年岁和阅历不够而生的浅薄和稚嫩。

    即便此时拦住她,姜玉莹的态度也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姜婳,半个月早就过去了。”

    姜婳自然知晓,也明白她是为何而来。她轻声道:“二姐姐答应妹妹的事情做到了吗?”

    姜玉莹身子一僵,不曾说话。许久之后,她垂下眸:“我会做到的,你没有骗我,对吧。”

    姜婳望着姜玉莹,难得姜玉莹在她面前垂下了眸。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能够让姜玉莹如此大转变的,定然是同姜夫人有关的事情。

    府中还有知晓当年事情的人,且就在姜玉莹的身边。

    这些年那人都把当年的事情瞒住了,为何最近又在姜玉莹耳边吹了几句风。姜婳不知,但她先应了姜玉莹。

    “没有。”

    姜玉莹沉默地转身走了,姜婳看着她的背影,不曾再说什么。

    一路回到了小院,姜婳望向了那间紧锁的屋子。这几日都是晨莲寻来的人在负责盎芽的吃穿住行,幸而小院偏僻,否则可能旁人稍稍留心一些,便会被发现。

    一股冷寒从姜婳心中涌起。

    她坐在庭院之中,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很温暖。

    但却有些疼。

    一件又一件事情堆在她心中,她惶然地看着前方的四面楚歌。她其实很难说清,重生这一世她到底改变了什么。

    因为即便带着未来数十年的记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还是太少了。那些回忆,它不足够让一个女子拥有一把破开所有迷雾的利器。

    她在这世间,没有可以足够相信的人,哪怕是于陈。

    唯一改变的,可能只有她自己。

    她被那些冰冷的湖水裹住,在苍白的挣扎之后,她身体的一部分也随着那些冰冷和挣扎一同离去了。

    她开始愿意正视许多东西。

    即便最开始她选择的依旧是逃避,但是那时的逃避,于她而言是另一种正视。

    姜婳望着猛烈的日光,就想起那片皑皑的雪。

    她走入屋中,寻出那本写满姜家罪孽的书。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又将其放入了木盒之中。

    静王府明面上中立,但实际上静王和世子都是太子那边的人。

    那同静王府联姻的王家,在太子登基之后在朝中权势愈发大的王尚书,又是哪边的人呢?

    姜婳不能赌。

    她将木盒放回原处,望向窗边那一株花。

    几日的阳光晒着,又没有人浇水,如今已经有些干枯了。她走过去将干枯的花收拾好,有些疲倦。

    晕晕沉沉睡了一觉,再醒的时候,已经日暮了。

    她轻声咳嗽了一声,掀开被子,下了床。还未等她想清楚她等会要干什么,外面已经吵闹了起来。

    姜婳闻声推开门,发现晨莲正站在门边。

    见到她出来,晨莲眸弯了弯:“小姐醒了。”

    姜婳望着外面不断走过的人群,轻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还未等晨莲回话,她转身就看见了那间大开的屋子

    是关着盎芽的屋子。

    “盎芽不见了。”晨莲为她整理着因为睡觉乱了的头发,语气轻描淡写。

    姜婳眉蹙了一瞬,随后一股无力感从心中涌起。她望向一直围在她院子周边的人群,轻声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姐同我来吧。”晨莲一路带着姜婳到了那间原本关着盎芽的屋子,指着那扇大开的窗,弯眸道:“看起来盎芽姐姐是从里面撬了窗户出去的。”

    姜婳一怔,望着从里面撬开的窗户和没有任何损伤的门,沉默了许久。

    她望向桌上,黑漆漆的桌面上放着几颗圆鼓鼓的糖。

    是那种最甜最甜的糖。

    姜婳垂下了眸,坐在了桌边,轻轻拨开了一颗糖。她没有放入唇中,只是眼眸淡淡地望着手中的糖块。

    晨莲眸中的笑意浅了些:“小姐后悔了吗?”

    无论是司洛水,还是盎芽,小姐所给予的善心,似乎最后都成为了淤泥。晨莲看着正淡淡望着手心中的糖块的小姐,轻声问出了那么一句。

    姜婳将糖块放在桌上,同剩下的几颗糖放在一起。

    她望向外面,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外面乌泱泱的人已经举起了火把,其中一两个不断地说着‘搜’,甚至有侍卫敲开了小院的门。

    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侍卫。

    “小姐,前些日老夫人丢了一本佛经,不知是被哪院的下人给偷了。今日有人说在小姐院子附近看见了那人的踪影,小姐能够让我们搜一搜吗?”

    一群人都在这个侍卫身后。

    姜婳垂着眸:“搜人?”

    侍卫忙点头:“回小姐,是的,寻到那个偷佛经的贼,也就能够寻到佛经了。”

    姜婳望向侍卫,眸很冷。

    前几日老夫人便对外传出消息,说身边的大丫鬟盎芽染上急病死了。如今在她院子中,难道是要搜一个死人吗?

    侍卫不敢直视她,但是浑身上下透露的意思就是要进去搜。

    僵持半刻后,姜婳让开了身子,望向侍卫:“是祖母吩咐你来我院中搜的?”

    侍卫忙否认:“是今日巡逻的侍卫在附近看见了那贼人的身影,附近又只有小姐您这一方院子,小姐也别为难小的。”

    姜婳望着背后乌泱泱的侍卫,轻声一笑。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出了身位。

    侍卫对着后面挥了挥手,姜婳淡淡地看着。若是为了盎芽,前几日便来搜了,何故要等到她回来。

    姜婳看着他们打开一间间屋子,甚至是她的房间。

    她走进,看见侍卫装模作样寻找了许久,最后拿出了她随意放在铜镜前的木盒。姜婳眼眸淡了淡,是那日在静王府长宁郡主赠给她的东西。

    侍卫像是不小心打翻了木盒,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是一方玉镯。

    碧绿的玉镯摔到地上,马上碎成了几截。

    侍卫捏着木盒的手紧了一瞬,姜婳声音也冷了下来:“这也是祖母让你做的吗?”

    她真的是受够了这些甚至不曾瞒着心思的试探。

    侍卫连忙跪了下来,望着地上的玉镯,有些茫然。老夫人同他说的,明明是一支金钗,为何会变成玉镯。

    一旁的晨莲跪坐下来,从侍卫手中接过木盒,将地上的玉镯用帕子包着一块一块拾起来:“这是丞相大人赠给小姐的东西,如今被你们摔碎了”

    晨莲的话没有说完,但是侍卫立刻明白了意思。

    就在僵持之际,姜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突然来了,看着恍若闹剧般的一切,丫鬟斥责:“怎么搜贼人搜到三小姐的院子中来了,还如此不小心打碎了三小姐的玉镯,快些同三小姐赔罪。”

    说着,那丫鬟望向一旁不曾说话的姜婳。

    “三小姐,是那佛经太重要了,老夫人这几日都因为这卷佛经茶饭不思,这侍卫这才坐下了如今鲁莽的举动,还打碎了三小姐的玉镯。”

    事情到这里其实姜婳就应该不计较了。

    但是有谢家长老的事情在先,她心中本就憋了一股气,如今看着祖母同谢家长老如出一辙的手段,不由望向侍卫。

    “你不是进来寻人的吗?”

    侍卫惶恐跪在地上,是,在下是想看看——

    “想看看这铜镜中是否能藏人?”姜婳轻笑了一声。

    侍卫也有些编不下去,从那木盒中不是金钗不是玉镯的那一瞬开始,事情就完全变得不一样了。

    一旁的丫鬟明白形式,立刻训斥道:“大胆!小姐闺房你怎可擅自闯,还不小心摔坏了小姐的玉镯,快给小姐赔罪。”

    姜婳未说话。

    侍卫身体一直在颤抖,一声又一声道着‘对不起’。

    姜婳收回了眼神,望向了碎裂的玉镯。

    这木盒里面原本是一只繁复的金钗,是那日长宁郡主让身边的大丫鬟给她的。那日她觉得蹊跷,金钗实在太过繁复贵重,实在不像是长宁郡主会送给她的东西。

    她怕会生出什么麻烦,便直接让晨莲将金钗拿去外面的铺子融了。

    再繁复贵重的金钗,于她而言也只是一件首饰,即便是长宁郡主送的,也没有什么冒着风险留下的必要。

    她当时好奇究竟这方金簪能够做什么,故而留下了这方木盒。本来已经有些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今日——

    丫鬟赔笑地望着她:“小姐,老夫人那边让奴请您过去,说是几日未见小姐了,也有些事情要同小姐说。”

    丫鬟并未太控制好自己的笑,浑身都有些僵硬。她只是刚从下面被提起来的丫鬟,从前这些事情都轮不到她去做,谁知今日才第一次做,便出了问题。

    丫鬟一遍内心惶恐,一边望向对面的三小姐。府中都言三小姐软弱可欺,可今日她瞧着,心中有些发颤。

    姜婳淡淡看了丫鬟一眼,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真是敷衍至极。

    她未曾应下,而是反身问道:“是什么佛经?”

    丫鬟一愣,侍卫也一怔。

    像是怕他们听不懂一般,她又好心地重复了一遍:“祖母说她丢了一卷珍贵的佛经,是什么佛经?”

    丫鬟便要开口说话,直接被姜婳止住了。

    姜婳望向正跪在地上的侍卫,看见他的身子正在发抖。她声音不似刚刚那般冷,似乎只是好奇一样问道:“你是奉祖母之命来寻丢失的佛经,那祖母丢失的是什么佛经,你应该知晓吧?祖母都为了这卷佛经茶饭不思了,如若我曾见到这卷佛经的踪迹,也可以帮你们一同寻寻。”

    侍卫垂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不信佛,如何记得住佛经的名字。

    一旁的丫鬟忙笑着道:“小姐,老夫人丢的是《般若》第三卷 。”

    姜婳淡笑一声,也没有戳穿。

    “走吧,祖母不是还在等我们。”

    侍卫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晨莲却轻声笑了笑。《般若》百年前便只有两卷,都好好地摆放在丞相府的书房中,哪里来的第三卷 。

    侍卫先出去了,乌泱泱的人群都消散了。

    姜婳望了一眼周围,明白了并不是因为盎芽的事情。盎芽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祖母真正想在她身上打的注意,应该还是在谢欲晚身上。

    等到谢欲晚出了事,被关在牢狱之中,祖母才动手。只是同那方金钗有什么关系呢?

    谢欲晚,长宁郡主,姜家

    姜婳不明白,有什么东西能够将这三者联系到一起。

    她随着丫鬟一路到了元宁居。

    祖母已经在院子中等她了,看见她来了,先是叹了口气。

    姜婳安静地行礼,等待着。今日未在佛堂,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她今日也要先拜一拜神佛,再同祖母虚与委蛇。

    “小婳,今日是那侍卫鲁莽。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直接来寻祖母。”

    似乎这一句话,就要盖过去今日发生的一切。事实也确实如此,说完这一句,老人便又叹了一声:“唉,最近府中也发生了许多事情,你父亲和哥哥也日日为了丞相大人的事情焦头烂额。”

    提到了谢欲晚,姜婳抬起了眸。

    “祖母知道小婳也很担心丞相大人,对吗?”

    姜婳没有否认,对外她是谢欲晚的学生,并且她这几日去过大牢的事情瞒不过其他人。她轻声点了头:“是。”

    她垂着眸,就如往常一般。

    姜老夫人看了许久,见她神色无异才说道:“丞相大人向来同姜府交好,这几日知晓丞相大人入了狱,你大哥和父亲也一直在为此奔波。但是奔波了许多日,他们都同祖母说,这一次丞相大人遇见的事情很麻烦。”

    姜婳抬起眸,望向对面的祖母。

    老人一头银丝,面上满是皱纹,整个人都在叹气,似乎真的在为了谢欲晚入狱而担忧。

    姜婳掐了一下自己手心,轻声道:“没办法了吗?”

    姜老夫人摇了摇头,又犹豫道:“其实呀也不是没有办法。”

    姜婳几乎是瞬间道:“祖母,要如何做?”

    见她着急,姜老夫人就特意将语调放慢了一些:“这次的事情是因为司家那死去的公子而起,但朝廷呀,弯弯绕绕,这件事情背后所牵涉到的就不止司家了。同小婳说这些,小婳也不明白,小婳只要记住,这次真正想让丞相大人入狱的,是上面那位。”

    姜老夫人一副忌讳莫深的神情。她望向对面的孙女,见她脸上瞬间惊惶起来。

    “上面那位?”少女的声音很小,还在颤抖。

    姜老夫人继续说道:“是,所以你父亲和你哥哥奔波了这些日才没有结果,唉,得罪了那位,即便是丞相大人,也难”

    “那是有何法子?”少女眼神透着焦急。

    姜老夫人似乎有些难开口,望了姜婳几次都未说话。

    姜婳立刻上前,握住祖母的手:“祖母,你同我说。夫子帮助我良多,从前也为姜家一众兄弟姐妹授过几月的课。只要能够救夫子,我们就该试一试。”

    祖母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很犹豫。

    “小婳,朝中势力很复杂,那位因为丞相做的事情生了气。你去牢狱之中也应该知晓了,丞相不愿意认错。其实从前那位同丞相少年情谊,也不想同丞相走到如此地步。只是可惜”

    姜婳焦急地望着祖母。

    姜老夫人犹豫了许久,才说道:“其实那位同丞相大人之间,就只差一个桥梁。若是丞相大人愿意低个头,其实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丞相大人的性子,小婳做了丞相大人那么久的学生,也该明白。”

    姜婳握紧了祖母的手。

    姜老夫人继续说道:“丞相大人不是会低头的性子,所以,需要别人帮丞相大人低个头。”

    说着,姜老夫人望向面前满脸焦急的孙女,轻声道:“小婳,你是丞相大人的学生,你愿意帮丞相大人低这个头吗?”

    姜婳没怎么犹豫,直接点了头。

    “进宫去面圣就好了吗?”

    看着孙女天真的模样,姜老夫人心中安心了不少。她对着姜婳摇摇头,苍老的脸在月光下甚至透着一丝悲怆。

    姜婳一怔,然后就听见姜老夫人说道:“小婳,世间哪里有如此简单的事情。”

    “那我应该如何做?”姜婳眼神中满是茫然和着急。

    姜老夫人犹豫了几声,看着她越来越焦急的神情,才慢声说道:“若是小婳能够入太子府,那位便明白丞相大人的意思了。”

    这几日,朝中形势变化很快。天子身体异常孱弱,期间被废弃的太子一直在细心照料,且天生异象显示祥瑞——

    太子已经复位了。

    姜婳身子瞬间愣住,浑身有些慌乱。

    姜老夫人望着孙女:“小婳是丞相大人唯一的学生,太子殿下最近得圣心。若是小婳能够入太子府,天子便知晓这是丞相大人在求和的意思了。”

    “可是太子殿下已经娶妻了。”

    姜婳喃喃,以她的身份,本来也做不了太子正妻。但是她从前同祖母说过,宁为寒门妻,不为贵门妾。

    姜老夫人自然知晓她的顾忌,摸了摸她的头,假意说道:“无事,小婳,本来只是一个法子。只是听说丞相大人在牢狱中过的并不好,还被人动了刑,祖母同你父亲才想出如此法子。若是小婳不愿意,这间事情我们从此以后便不提了”

    姜婳忙摇头,握住祖母的手。

    她声音有些慌乱:“祖母,你让我、让我想想”

    姜老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婳也别为难自己,祖母看着心疼。天色晚了,寒花,将小姐送回去吧。”

    适才那道出《般若》第三卷 的丫鬟上前,轻声道:“小姐,回去吧。”

    姜婳起身,垂着头。

    看着姜婳的背影,姜老夫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佛堂。

    月色苍苍。

    *

    入了小院,寒花便走了。

    姜婳适才犹豫慌乱的神情一瞬间褪去,她轻声笑了一声,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够,又笑了一声。

    直到眸中含了些泪,才停下来。

    如若她未猜错,那方金钗应该是太子的东西。从静王府那场宴会开始,这场阴谋的种子就埋下了。

    谢欲晚待她的特殊,长安城人尽皆知。

    故而当他们发现,无法从谢欲晚那边突破时,便想到了从她这里突破,想要以她为人质,逼迫谢欲晚站队。

    其实谢欲晚从始至终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直至这一次对司礼动手。司礼是太子的人,谢欲晚对司礼动手的这一举措,直接影响了朝中局势。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动手,天子和太子坐不住了。

    若是谢欲晚从始至终都未站队,一切便无关紧要。

    在司礼的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天子和太子便因为丞相府对外宣称她是谢欲晚唯一的学生注意到了她。

    他们彼时不知她能有多影响谢欲晚,但又害怕三皇子和五皇子借由她得到谢欲晚的青睐。

    毕竟太子已经娶妻,三皇子和五皇子都只有侍妾,正妻之位还是悬空。故而他们安排了那场宴会,送出了那支金钗,便是在等着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

    直到司礼之死。

    向来不在皇权之争中站队的谢欲晚,因为她,对司礼动了手。因为司礼之死,天子和太子知晓了她对于谢欲晚的特殊性,故而借由她让谢欲晚妥协。

    司礼并不重要。

    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场针对谢欲晚的设计。

    无论是司礼,抢占府邸的族中人,还是她,都是天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施加筹码。

    她是最后一个筹码。

    如若她未处理那方金钗,今日她将坏了名声,祖母会不听她的辩解以帮她掩饰为由并搬出谢欲晚的恩情,让她入太子府。

    没了那方金钗,也不过是多费些口舌。以她前一世的性格,谢欲晚的恩情在先,如若入府便能救他,为了救他

    她的确会应。

    祖母不过就是吃准了她不了解朝堂,吃准了她会为了一份恩情牺牲自己的余生,吃准了她会一步一步踏入他们的设计之中。

    而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比‘婚嫁’更能挟持一个女子呢?

    甚至是妾。

    姜婳望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望向了天上的月亮。

    月光浅浅,映在她的身上。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晨莲望了一眼,上去开门。

    门从里面被打开,露出盎芽满是伤痕的脸。

    姜婳一怔,看见盎芽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她不顾礼数一把跪在姜婳面前,露出来的手腕是数不尽的伤口。

    只是不像是人为的,更像是被锋利的花草的叶子割的。

    盎芽跪在地上,哽咽道:“三小姐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姜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让晨莲将院子的门关上了。

    寒蝉一直守在附近,小院又偏僻,她倒是不是很担心被旁人听见或者看见。她犹豫了一瞬,轻声说道:“都想起来了吗?”

    盎芽点头,浑身都在颤抖。

    一旁的晨莲轻声道:“盎芽姐姐,要喝茶吗?”

    说着,晨莲将一杯热茶递给了盎芽,姜婳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不知盎芽为何要走,也不知盎芽为何要回来,除了等盎芽自己说,她也没有太多的法子。

    盎芽手捧着那杯热茶,被晨莲扶了起来。

    她垂着眸,一滴又一滴地落着泪。原本该是好看的,但是她浑身上下都是细碎的伤口,有些甚至还在渗着血。

    姜婳看不过去,进屋去寻绷带和药酒。

    晨莲望了盎芽一眼,又看了看进屋的小姐。很快姜婳便出来了,带着绷带和药酒。

    “先坐下吧。”

    盎芽坐下,姜婳掀开她的衣袖,发现她手臂上全是细碎的伤口。

    她没问什么,只是轻声道:“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她声音如同月光一般温柔,盎芽抬眸望向身前的小姐。

    姜婳正俯身,为盎芽清洗伤口和上药。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急迫,故而所有人都没有提为何盎芽要撬了窗户跑出去。姜婳只是细心地处理着盎芽手上那些伤。

    “是柳伯娘那一片花丛吗?”

    柳伯娘有一片花丛,里面都是长满尖刺的花,姜婳一边说着,一边从盎芽手臂中拔下一根尖细的刺。

    “是,回来的时候,被府中的侍卫发现了。我不敢回小姐的院子,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跑。”

    姜婳一怔,轻声道:“不疼吗?”

    盎芽身上的伤口,她大抵是为了躲避侍卫,直接躺在了那片花丛中。那片花丛浓又密,全是尖刺,谁都不觉得里面可以藏人,故而侍卫也不会搜。

    盎芽止住了姜婳还要为她上药的手,哭着道:“小姐,对不起。”她从怀中掏出了那个一直保护得很好的陈旧的账本,递给了姜婳。

    盎芽望着面前的小姐。

    她犹豫过的,真的犹豫过的。但是那日当她逐渐有了神智,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三小姐。三小姐温柔地将糖推给她,并且教她如何剥糖纸。

    是三小姐救下了她。

    而抛弃她出卖她欺骗她的人,是她一直都奉为主子的老夫人。老夫人一边哄骗她她会出府嫁人,一边转手就将她送给了对她垂涎已久的那位老爷。

    她没有办法罔顾自己的良知。

    三小姐是她的恩人。

    有些事情,她便一定要告诉三小姐。

    在她不过七八岁时,她便到了老夫人身边伺候。一日她贪玩,藏在佛像之中,偷听到了一些关于老夫人同季姨娘之间的事情。

    她那时还小,不懂这些,回去将听到的东西同娘亲说时,娘亲神色大变,让她全部忘掉。从此之后娘亲就变得很担忧她,但是娘亲同她一样是老夫人院中的人,她们都是奴。

    娘亲再担忧也无济于事。

    后来许多年,她很听娘亲的话,便当那日自己从未出现在佛像中。后来院中的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因为她长相秀气,做事伶俐,她一直留了下来。

    她慢慢地成了老夫人院中大丫鬟。

    从前老夫人院中也有许多大丫鬟,但是渐渐地就不在院中了,那时娘亲对她说是老夫人仁善将大丫鬟都放出去嫁人了。

    她便想,她也要成为老夫人的大丫鬟。她不想当什么奴婢,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嫁人,但是如若嫁人就可以不当奴婢,她便想嫁人了。

    她在院中表现一直都很好,终于有一日她也成为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娘亲那时身体已经不好了,临死之前也只是告诉她切勿再提儿时那件事情。那件她都已经快要忘掉的事情,她的娘亲却记了一辈子,她便又将那件事情想起来了。

    她望向面前的三小姐,止不住哭泣。

    “小姐,那年我在佛堂的金身佛像之中,听见老夫人对神佛说,请神佛宽恕她的罪孽”

    盎芽含着泪,颤抖着说道。

    “老夫人说,说她当年为了姜府,夺了一女子的钱财。那女子身如孤萍,都不知自己手中有着几十万两银钱。是她愧对神佛,所以她为神佛建了佛堂、修了金身、日日虔诚相拜,就是希望神佛能够宽恕她的罪孽。”

    望着姜婳,盎芽声音不由轻了许多。

    “三小姐,老夫人那时口中唤着的那女子的名字,名为窈娘。”

    姜婳一怔,手指下意识掐住了手心

    却没有掐下去。

    她只是垂着眸,将手中的账本放下,望向盎芽满身的伤口。

    盎芽穿得的她从外面买回来的衣裳,此时已经全部被尖刺割破了,夏日的衣裳很薄,手臂处甚至能直接看见伤痕。

    裸露出来的肌肤更不用说,便是盎芽脸上,都还有几根泛血的倒刺,看着应该要留疤痕了。

    似乎怕她不行,盎芽一直看着桌上的账本。

    “小姐,那、那可能不算证据,但是,是当时我从佛像里面偷偷拿的。娘亲临走的时候一直让我藏好,我一直藏在府中很偏僻很偏僻的地方,小姐,我说的是真的。”

    姜婳一怔,明白盎芽是因为怕她不信,才冒险去拿这本账本。

    她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信盎芽。”

    盎芽这才哭出声来,她藏着这个秘密许久,每次看见三小姐和季姨娘都只想逃走。她软弱,却又觉得老夫人做的实在不对。

    但从前她只想嫁人摆脱奴籍,老夫人院子里面的大丫鬟就能出府嫁人,她一直很努力。

    只是只是迎来的只是一顶粉色的轿子。

    反而是她一直怀着些许愧疚的三小姐,救下了她。不仅救了她,还会温柔地哄她,给她糖。盎芽没有办法再泯灭自己的良知,但她又怕三小姐不信。

    去寻账本是一个很笨的方法,但是已经是她能够想得出来的最好的法子。

    她望着面前的三小姐,为她处理完伤口,三小姐已经背过了身。

    晨莲眸中的笑意淡了些,她望着姜婳,看见了月光下的泪。晨莲沉默了许久,其实有关老夫人的事情,小姐从许久之前就在查,一些蛛丝马迹虽不能完全复原全貌,但是小姐也算查的七七八八了。

    那日她同小姐说:“小姐,盎芽好像已经恢复记忆了。”

    小姐扬了唇,将手中的糖递给她一颗:“就算盎芽给你的封口费啦,她不想面对那些事情,我们便当做不知道就好了。”

    她那时捏紧那颗糖,只觉得头顶那块疤格外的热。

    而此时,她望向小姐。

    姜婳正垂着眸,一颗又一颗地落着泪。

    月光淌在那些泪中,坠入灰尘之中,但很快,姜婳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望向盎芽,轻声道:“谢谢。”

    虽然她日后也能查出盎芽口中的这些东西,但是她还是要感谢盎芽这一份在长满刺的花丛中忍耐了半日的善意。

    她心疼地望着盎芽脸上的疤,手轻轻地抚摸着盎芽的脸。

    “没事,日后就好了。”

    晨莲上前,将盎芽送回去休息,姜婳一个人坐在月亮下。

    她望着月亮,莫名想起许久许久之前的月光,也想起那个永远如月亮一般矜贵寒凉的青年。

    可这一刻,她独身一人的时刻,她突然觉得——

    月亮的怀抱不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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