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晨莲安置好了盎芽之后, 回过身,望向院子中的姜婳。

    她手中捧着一杯凉茶,抬头仰望着月亮。小院木门处挂了一盏灯笼, 此时随着风摇曳着些许光亮。

    见她出来了, 姜婳回身, 轻声道:“盎芽睡下了吗?”

    那本盎芽带回来的账本就安静地摆放在石桌之上,有时候风翻起一两页,里面密密麻麻地全是十几年前姜家的账。

    晨莲点头:“燃了安神香,先让她睡下了。”说着, 她上前,到了姜婳身后:“小姐打算如何做?”

    姜婳将今日在元宁居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在祖母眼中, 晨莲是丞相府的人, 所以适才寻她谈话时,特意将晨莲派去做了别的事情。可能也是觉得, 她即便心中有什么想法, 也不会同一个奴婢说的如此细致吧。

    晨莲静静地听着,倒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过去按着姜婳的肩膀:“小姐打算如何?”

    姜婳望向盎芽所在的屋子的方向, 手摩挲着桌上的账本。

    *

    是夜。

    姜府生了一场大火。

    从那一片海棠蔓延到元宁居,最后烧了个干净。

    姜婳半夜被四处慌乱的声音惊醒,推开门,望向了元宁居的方向。火光冲天, 看着还未散,周围的屋子怕是也要遭殃。

    她淡淡地看着——

    毕竟小院地处偏僻, 如何也烧不到。她闭上眼, 屋内是晨莲燃起的安神香。

    天再亮时,府中的人都已经醒了半日。

    看着元宁居那一处废墟, 一众人面面相觑。元宁居一众人倒是没有出什么事,但是整个元宁居都湮没在一片大火之中。

    即便火已经熄灭了半日,站在废墟之前,还是能感受到一股灼热的浪潮。远远望去,都是一片焦黑。

    听说昨日被火惊恐到,老夫人直接昏了过去。本来年纪就大了,这一昏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

    一众大夫围绕着老夫人,姜老爷更是连夜去寺庙中请了和尚来老夫人床前祈福。

    和尚说祈福的时候附近不能有太多人,即便姜府的小辈们想去看望,也止于和尚这一句话。

    世人皆知,姜家的老夫人最是信佛,他们身为小辈,虽不一定如老夫人一般虔诚,但在老夫人昏迷之际,该听的话还是得听。

    小院中,姜婳正安静地用着自己的早膳。

    晨莲轻声打了个哈欠:“小姐,不困吗?”

    昨夜小姐用了半夜翻阅完了那些藏在金身中的账本,然后让他们将其藏了起来。如今才不过一个时辰,小姐已经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晨莲不由望向远处,眸中的笑意浅了些:“要奴说,把这姜府全烧了就好了。”

    连人带府一起烧。

    查了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姜婳听见晨莲这话,便也轻声一笑:“胡话,这种法子用一次便够了,下次哪里还会如此简单。”

    姜府这些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大事,府内虽然一直有巡逻的侍卫,但是大多也就是做个样子。元宁居附近一定有暗处盯梢的人,但其实也不太多。

    昨夜她便吩咐寒蝉先去解决了盯梢的人,在让晨莲去放了一场大火。

    深夜,火是从那片海棠树开始烧起,一路蔓延到元宁居。

    昨日盎芽带回来的账本,其实单看没有什么出奇的,只是记录的一些细碎的事情,同旁的账本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盎芽告诉她一件事情,佛堂里面那个神佛的金身,里面是空的。

    有一本账本,便有更多其他的东西。

    果然没错。

    昨日晨莲用刀刃,沿着金身的边沿将神佛化开,里面果然都是空的。

    整整二十本账本,还有一块看不出水色的玉佩。

    趁着混乱,晨莲将东西都拿回了小院。

    她连夜将账本都翻阅了一遍,时间太短,也来不及对账,只能先生涩地记忆一遍。晨莲拿回来的二十本账本,都是十几年前的账本,算算日子,就是姨娘来长安的前后。

    姜婳用着碗中的粥,先将脑中密密麻麻的数字抛去。

    她之前的猜测加上盎芽的证实以及这些账本,其实大概已经能够复原出一个事实。当年外祖父外祖母遭遇山贼,姨娘族中人欺她一介孤女,霸占了姨娘家财,姨娘被迫逃亡长安投奔姜家。

    可姜老夫人不知从何得知了姨娘手中有一大笔钱财,便让姜禹纳姨娘为妾,从而侵占了这笔钱财。

    但是

    姜婳垂下眸,还是有些地方说不通。

    即便姨娘父母双亡,以孤女之身投奔姜家,但姨娘还是正经被养大的小姐,如何会成为姜禹的妾。

    祖母又是从何处知晓姨娘手中有一大笔钱财,还有,这一大笔钱财都去了何处。她原以为钱财是藏着金身之中,但是金身之中又只有这看似毫无关系的二十本账本。

    祖母对着这二十本账本,拜了二十年,是为了何

    外面的吵闹声不断,下人们都在传那把火是天边一块陨石砸下来,燃了一棵树,巡逻的侍卫恰好在巡逻其他的地方,等到烧起来的时候,火势已经控制不了了。

    不仅元宁居,元宁居周围的几间院子也都有所波及。

    姜婳用完了粥,望向天空。好蓝,一点都不像会下雨的模样。

    舍利子前两日住持便送入了宫,谢欲晚大抵这几日便要出来了,否则祖母昨日不会如此急迫,用如此拙劣的手段。

    姜婳想着那二十本账本,一时间有些发呆。

    晨莲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小姐发呆的模样。屋内的安神香还未完全散去,想让小姐好好休息休息,她又去添了些。

    香燃起的那一刻,姜婳回了神。

    她望向晨莲,轻声道:“盎芽还好吗?”

    适才晨莲去看了盎芽,听见这一声,晨莲看向手中的香盒,笑着道:“小姐不用担心,盎芽姐姐的伤会好的。只是这安神香似乎要用完了,我们得出门去铺子买一些了。”

    姜婳的眼神转到香盒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

    “买不到。”

    因为是谢欲晚调的。

    晨莲将手中的香盒放下,状似无意说道:“大街上有很多卖安神香的铺子。”

    “是有。”

    即便已经可以忽略,姜婳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了那身染血的雪袍。她突然起身,提着裙子跑到另一间房中,跪下来打开了里面的柜子。

    晨莲随着她身后,看着她的小姐认真地数着银子。一边数着,一边嘴里面还念叨着什么。

    “够吗?”

    “好像不一定够,长安的东西似乎都要比江南贵。”

    晨莲眸一顿——

    这下她的小姐似乎真的要买不起衣裙了。

    姜婳望着手中的银钱,有些犹豫,随后望向了那些从杂物间里面清出来的红箱子。那里面那些东西倒是可以换许多银钱,只是都是祖母给她的。

    一想到祖母做的事情,姜婳就垂了眸。从前不知道便算了,如今知道了,她不想用那些银钱去做这件事情。

    等到她收拾好了剩下的银钱,看向了晨莲。晨莲弯眸一笑:“小姐是要出门去为盎芽买饴糖吗?”

    姜婳捏紧了手中的钱,虽然不至于只买饴糖,但似乎也真的有点少。

    没法子,她还是看向了那些红箱子。

    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账本,还有盎芽口中那些话。姜婳垂着眸轻声道了一声:“左右也是姨娘的银子,脏的是人,不是银钱。”

    说服了自己,她寻了几件能够直接当的,便同晨莲一起出了门。

    只是今日出门之时,不如以往方便。

    侍卫直接将她们拦了下来:“三小姐,今日大人吩咐,如若没有要事,暂时不能出门。”

    姜婳望了望元宁居的方向:“昨夜祖母因为走水昏倒,至极昏迷不醒。我只是想去寺庙中为祖母上一柱香,祈祷祖母早日平安醒来。”

    侍卫们互相看了一眼,让开了身子。

    姜婳同晨莲一同出门,发现身后多了两个小尾巴。

    只是看着就很生涩,不太像跟踪过人的,即便是姜婳都发现了。姜婳在路边寻了一辆马车,同车夫报了去远山寺的路,当他们踏上马车的时候,身后的两个小尾巴就消失了。

    她们也没有下马车,先去相熟的当铺把东西都换了。

    她拿的都是些金镯、金簪、金钗,融了便能直接用的。虽然其实看起来,这些东西直接融了很可惜,但是说到底不过是首饰。

    这些身外之物,还是祖母送的,姜婳毫不在意。

    一想到那密密麻麻的十几本账本,江南那妇人口中几十万白银,姜婳就觉得,她便是把姜府烧了,钱都是他们欠姨娘的。

    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从姜婳心中涌过。

    那可是几十万两白银,如若祖母未将其藏在府中,甚至不在她怀疑了许久的佛像中,那几十万两银钱是去了何处了。

    这么多银钱,难道祖母会将其放到钱庄吗?

    姜婳摇了摇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被她遗漏了。那二十本账本如若不重要,就不会被祖母封在神佛的金身之中。

    当铺的当家便是之前为她安排去江南的船只的那个,同她交谈时,他的妹妹便在身侧,看着还未恢复神志,一直在玩手中的花。

    是无需多问的关系,看见姜婳手中这些东西,当家直接为其换成了金子。

    姜婳顺势将手中剩下的银子都拿出来,当家的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轻声询问:“这些银钱,小姐是要作何?”

    晨莲在身后望着,看见小姐轻声说道。

    “想买一间院子。”

    谢欲晚的府邸没了,她想为他买一间院子。

    第八十二章

    当铺当家的一听, 也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姜婳放在他面前的银子,为姜婳分析了起来。姜婳认真听着, 想着不行便再拿几件不那么好当的东西过来。

    一身简素长袍的青年望着面前望着一堆银子的小姐, 轻声道:“如若只是买普通的院子, 应当是够了。只是看小姐何时要,如若时间不急迫,我们可以慢些寻。”

    姜婳摇了摇头,这几日谢欲晚应当就要出来了。

    以谢欲晚的性子, 姜婳垂了眸,那日她只将这件事情轻描淡写同谢欲晚说了, 她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很急迫吗?”

    姜婳点头:“最好今日便能买到。”

    那样她还可以请人打理一下, 待到谢欲晚出狱,便能直接住进去了。那日莫怀同她说他和橘糖暂时都住在客栈, 她偷偷看了一眼, 他们住的客栈有些偏远,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银钱。

    青年犹豫了一瞬::“今日便要的话, 便不能同人压价了。”

    说着, 青年拨起了算珠。

    姜婳看着,又看了看一旁还在玩花的少女,轻声叹了口气。她望向身前的青年,如若不是因为上一世橘糖同她说的印象过深, 她也不会觉得这个青年曾经是武状元。

    过了半刻,青年的算珠停了下来。

    “小姐方便在我这铺子中呆上半日吗?我今日先关了铺子去为小姐看看院子, 下午再带小姐一同去看院子。若是小姐急要, 我们今日应该就能寻到。”

    姜婳的确不方便四处走动,便应下了。

    青年刚准备将妹妹关到房中, 就被姜婳止住了,她轻声道:“无事,你将铺子的门关好便好。”

    青年望了一眼,应了。

    铺子的门被关上,姜婳望了望四周,一贫如洗。

    只有客人放在当铺中的几件东西,还有不远处少女身上穿的衣裳,稍稍值钱些。原因她倒也知道,未寻到妹妹之前,青年便将所有的钱都用在了寻妹妹身上,寻到妹妹之后,青年再赚到的钱便都捐出去了。

    一部分捐给了寺庙,还有一部分捐给了贫苦百姓。

    姜婳打量四周,打量了一圈,望向了正在玩花的少女。她没有试图靠近,她知晓少女害怕生人。

    她一边想着那二十本账本,一边玩着手下的银钱。

    *

    大牢之中。

    莫怀带着几件雪衣,潜入了牢狱之中。

    他同往常一般打开牢狱的门,进去,将里面的衣服拿出来递给公子。

    青年本来垂着眸,听见声响,淡淡地抬了起来。

    莫怀同寻常一般汇报这些日的事情,眼眸停在周围染着血的雪衣上。看见都只是淡淡的血迹,莫怀心松了一分。

    “姜家昨夜失了一场火,姜老夫人的院子都被烧没了。姜老夫人也被吓到了,现在还在昏迷。”

    “她被吓到了吗?”

    青年的声音很淡,像是冬日初阳时消融的那一抹雪。牢狱脏污,青年一身雪衣也透着淡淡的血迹,但是整个人还是如淡淡的月光一般。

    莫怀一怔:“应该没。”

    然后他在青年的注视之中缓缓说道:“火应该就是小姐放的。”

    青年淡声重复了一遍:“应该?”

    莫怀出声:“看行事痕迹,是晨莲的手笔。只是是晨莲自己做的,还是小姐让晨莲做的,属下并不知。按照公子之前同晨莲所言,晨莲如今只是小姐一人的暗卫,所做的事情不再需要同我们上报了。”

    “属下是想,按照晨莲的性子,如果是晨莲自己想做,这一次烧得就不仅仅是元宁居了,所以属下推测是小姐的手笔。”

    谢欲晚没有再多问。

    远山寺的事情之后,他已经将整个暗卫营交到晨莲手中了。以如今的局势,暂时没有势力能够动小婳。

    至于暗卫营,交到晨莲手中,同交到小婳手中无异。

    左右都是为了保护她。

    原本商阳那边的势力,待到了时间,他也会一并交到她手中,只是她并不知情。

    谢欲晚垂下了眸。

    这是那日在山寺之后吩咐下去的,那时直接同她说,她如何也是不会接受的。原本他所想的是待他为她铺好一条无虞的路之后,再将这些事情‘告诉’她。

    莫怀望了公子一眼,昏暗的烛火下,公子的脸还是很苍白。但是比起前些日子,还是要好上不少。莫怀不明白其中曲折,他只知道,只要公子能够好起来,这天下谁为天子他丝毫都不在意。

    莫怀继续讲着朝堂的事情,这几日因为公子的事情,朝中各人的动作并不算小。

    谢欲晚淡淡听着,他手骨修长,转着手中的玉扳指,从莫怀口中听见‘静王府’三个字时,他转着玉扳指的手指停下了。

    “静王府世子之前借长宁郡主的名头举办了一场赏花宴,赠给了小姐一根金钗,那金钗是先皇后之物。”

    “前些日长宁郡主在宴会上同姜老夫人说过许久的话,昨日姜老夫人以丢失一本佛经为名,让侍卫搜查了小姐的小院。”

    青年轻声开了口:“什么佛经?”

    莫怀沉默:“《般若》第三卷 。”

    谢欲晚眸含了一些清淡的笑,未再说话。

    莫怀继续说道:“后面姜老夫人寻小姐去了元宁居,同小姐说了公子的事情,还说——”

    谢欲晚抬起眸,望向欲言又止的莫怀。

    莫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同平常一样:“姜老夫人还同小姐说,小姐若是想救公子,就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入太子府。”

    莫怀小心翼翼望向公子,发现公子眸色依旧平静,只是又开始转动手上的玉扳指。玉扳指是一块冷白的玉,同青年整个人一般冷白。

    沉默许久之后,青年声音清淡:“去将林家的事情放出去吧。”

    莫怀点头,林家是宁玉郡主母亲林胭所在的家族,当年林胭被静王所救,对静王一见钟情,不顾父母阻拦,义无反顾地嫁入了静王府。

    可那原本就是静王的设计,所为的不过是林家的助力。得了助力榨干了林家的价值后,静王待林胭自然也算不上用心了。

    后来,林胭诞下一女,也就是徐宁玉。徐宁玉还未足月时,林胭便薨了。

    林胭薨了不过一月,静王便将原先的侧妃抬正,连带着向皇上请封侧妃的儿子为世子。

    林家因为勃然大怒,但林家双亲已逝,这些年早已没落。这些年才从旁支出了一个惊艳绝伦的探花郎,一早便投奔了三皇子。

    当年林胭根本不是因为生产伤了身体而死,而是被侧妃所害,静王知晓,却选择了漠视,甚至在林胭死之后直接将侧妃抬上了位。

    公子如今让他将消息放出去,便是让林家同静王府相斗。

    但这都只是表面的,林家的背后如今是三皇子,静王府的背后如今是太子。静王明面上一直称自己中立,但若是林家那位探花郎借着流言去细致地查静王府,三皇子和太子便要开始相斗了。

    莫怀收拾了染血的衣服,转身出去。

    不知为何,他回身忘了一眼公子。昏暗的烛光下,他看不清公子的脸,他原以为公子听了姜老夫人做的事情,公子应当会生气。

    但是公子很冷静。

    是一种异常的冷静。

    像是天边那轮月,被蒙上了一层雾,从远处看去,如何都只有极淡极淡的一层光。

    谢欲晚望着自己手中的玉扳指,眸色很淡。

    太子已有正妃,姜老夫人此番做,是想让小婳为妾。如此匆忙,应该是因为舍利子的事情。

    他心中泛起一种疼。

    像是雪一层一层地压下来,让他有些喘息不过来。

    他望向牢门外,仿佛看见了那日的小婳。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头上簪着一根玉簪,同从前在画舫上那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日画舫上,残留的春光灿烂。小婳同他道别,轻笑着一步一步走远。他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许久。

    可如今她向他靠近的每一步,她都在哭。为这方牢狱,为他染血的雪袍,为他。

    他一直在品尝着偷来的欢喜。

    那支枯萎的花被他小心安置在干净的雪袍之上,几日过去,还是枯萎了。那日她将花递给他时,花瓣纯白,上面甚至沾着新鲜的露水。

    可不过两日,这方牢狱便让这支花全然枯黄。

    他对她而言,是那方牢狱吗?

    他活在在她苦痛的过往之中,她迈向他的每一步,都在回忆,都在苦痛。

    他曾以为那不过是过往,她不喜,他便同她一样期许余生便好。可如若过往能够随意分离和舍弃——

    他难道能言他对小婳的爱不是因为过往吗?

    谢欲晚不能。

    第八十三章

    昏暗的烛火下, 青年静静望着雪衣上那一朵枯萎的花。

    *

    傍晚的时候。

    当铺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姜婳抬眸,望向门口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素色长袍, 头上一顶木冠, 身姿挺拔。

    他转身关上了门, 随后向着姜婳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纸递给了她。

    虽然曾经是个武状元,但是如今却一身书卷气。青年躬下身,轻声说道:“小姐, 这是几处正在售卖的院子,不过都不太大, 可能只有三四间屋子。小姐若是觉得不合适, 我明日再去为小姐寻一寻。”

    虽平日被人唤惯了‘小姐’,但是如今被青年一声一声唤着, 姜婳还是不太适应。

    她接过青年手中的纸:“唤我姜婳便好。”

    便是‘姜小姐’, 也比‘小姐’要好上许多。其实如若谈起来,青年帮助她良多。当初她也是因为姨娘的事情才寻到他, 利用上一世知晓的事情同他做了交易, 从而完成了姨娘假死的事情。

    随后她去江南之时,姨娘那边青年也多有照料。待到她从江南想回长安之时,也是青年为她联系了船只。

    此次亦是她在麻烦他。

    听见姜婳之言,青年忙摇了摇头, 他望着面前柔弱的小姐,看向了一旁已经玩了一下午花的妹妹, 认真道:“当初小姐愿意先告诉我阿妹之事, 让阿妹少受一日折磨,这份恩情已经值得润宇此生相报。”

    青年的字是润宇。

    时下, 在同辈面前,以字称呼自己代表尊敬。

    姜婳沉默了一瞬,望向了手中的纸,悄无声息转移了话题:“这几处宅子都在何处,现在去看的话,会有些来不及吗?”

    青年望了望外面的日色:“若是小姐急,我们雇一辆马车,其实也来得及。”

    说到底,长安城并不算太大。

    姜婳应了,望向远处正在玩花的少女,走上前蹲下身将手中的一对‘蝴蝶’递给了少女。

    同她呆了一下午,少女并没有那么怕她了。

    见到玉蝴蝶,眼眸顿时亮了。

    少女扬起手中的碎花,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姜婳的手心上,将玉蝴蝶掩住。姜婳微微将手掌分开,花瓣从手心的缝隙落下去,又露出那对玉蝴蝶。

    少女望了她一眼,将玉蝴蝶拿起来,轻声笑了笑。

    姜婳眉眼也含着清浅的笑意。

    从始至终,青年一直在门边望着她们。姜婳起身,步子很轻,没有再惊扰被玉蝴蝶吸引的少女。

    青年向里面望了一眼,后院的奴仆上前来照料,他也放心地关上了门。

    他们很快雇好了马车,一刻钟后,他们到了第一处院子。

    地处繁华,故而院子很小。

    姜婳推开院门,里面倒就是寻常院子的一切,就是小了些。倒是没有什么好或者不好。四处转了转,她们去了下一处院子。

    比起上一处,这一初稍稍偏僻些。

    青年推开院门,姜婳提着裙子,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院子看着许久没有住人了,因为门上还有四散的蜘蛛网。

    姜婳原本是想直接寻下一处,但刚放下衣裙,抬眸便望见了一颗梨花树。

    入目是纯白的梨花。

    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来,刹那间,簌簌的梨花铺满地面。梨树生长在墙角处,甚至探了半边身子去到了隔壁的院子。

    一阵炊烟在隔壁院子中升起,与之而来的是稚童朗朗的书声。

    不过片刻,隔壁传来妇人的声音——

    “小姐要进去看看吗?”青年的声音也随着响起。

    姜婳点点头,青年上前推开了房间的门,姜婳随之进去,下意识打开了里面的窗。窗户是向外推开的,在推开的那一瞬,簌簌的梨花在她眼前落下。

    甚至有些细碎的花瓣,飘到了她的手间。

    姜婳认真看着,突然扬唇笑了起来。那一瞬间她在想,她也希望有一日谢欲晚打开这扇窗时,有一片梨花能够落在他的掌心。

    后面的院子姜婳就没有再去逛了。

    她将买院子需要的钱递给了青年,青年便出门去办事了。她坐在庭院之中,望着着一树偌大的梨花,轻轻地晃着自己的腿。

    风拂过她额角细碎的头发,她仰头望向天□□深的天空。

    隔壁的一家人似乎已经用完了晚膳,隔着一堵墙传来了稚童朗诵的声音。姜婳垂下眸,轻声笑了笑,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烟火气。

    *

    回到姜府已经是深夜。

    姜婳从衣袖中拿出从前求的平安符,拿在手上,入了姜府。

    守门的侍卫在她的手间停了一眼,随后直接让她同晨莲进去了。踏入门后,姜婳望着手中的平安符,想起这还是从前司洛水塞给她的。

    她没有多想什么,只是照例将平安符放回了衣袖中。

    回到小院之中,姜婳拿出了那方木盒。

    “晨莲,唤寒蝉将木盒藏到今日那方小院之中吧。”

    即便上面用的一些符号,旁人看不懂。但是自从上次侍卫搜查的事情之后,姜婳一直有些担心。

    祖母那里的证据她暂时拿到了,只是还不知同当年姨娘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她得想个法子,离开姜府一段时间。

    无论是寻王尚书还是寻旁的法子,从上次祖母对她释放如此信号开始,姜府已经不安全了。

    想着尚昏迷的祖母,姜婳沉默了一瞬,重新出了小院。

    她一路都有些沉默。

    她不知祖母和姜禹在姨娘的事情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是从她懂事之际,她再也没有从姨娘口中听过姜禹的名字。

    姨娘总是温柔地抱着她,听她讲学堂发生的事情。

    偶尔她问起姜禹时,姨娘会怔许久,随后将她搂紧些。她很少看见姨娘哭,姨娘总是温柔地笑着。

    而如今,她到了姜禹的院子前。

    守卫的侍卫见了她,一个人径直去通报了。过了片刻,那个侍卫回来,同她道:“三小姐请进。”

    姜婳怔了一瞬。

    好巧,这两个侍卫就是上一世将她拦在门外的那两个。此时去通报的侍卫,也正是那个上一世去通报过后被姜禹砸了头的侍卫。

    她沉默地望了侍卫一眼,走进了姜禹所在的院子。

    同她所在的不同,便是去书房见姜禹,也要再走上半刻钟。姜婳望着面前紧闭的门,手有些颤抖。

    姜禹同祖母不同。

    他是她这具身体名义上的父亲。

    令人作呕。

    知晓了从前的那些事情,姜婳望着这扇门,沉默了许久。

    姨娘从前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即便彼时姜禹再俊美再年轻有为,但姜禹已经有了正妻。正常情况下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姐如何会委身做妾。

    仅仅只是想到这一处,姜婳便觉得作呕。

    想着木盒中的那些罪证,她抿了抿唇,敲响了书房的门。

    里面传来一声冷漠的‘进来’。

    姜婳推门进去,同往常一般行了个礼。

    姜禹正在处理什么事情,见到她来,也只是冷声道:“想好了?”

    姜婳已经许久未见姜禹,听见这一句,轻声声:“是,我想好了,父亲。”

    “那隔日便去太子府——”

    姜禹还未说完,便听见姜婳说:“想好了,我不愿为妾。”

    她同姜禹的眼神对上,发现姜禹的眼神有一瞬的僵硬。但是片刻过后,姜禹的眼神便难看了起来:“你不顾丞相死活了?”

    姜婳轻声笑笑:“父亲,祖母不懂便算了,您也不懂吗?如若这朝堂局势是我一介女子可以决定的,还需要清规律令作何。我相信,清者自清,如若夫子真的做了违反戒律的事情,受到何惩罚也符合这世间的纲理伦常。皇天在上,天子不需要一个女子的服软。”

    姜禹被她一句话堵住。

    他望向过分‘单纯’的姜婳,有些话如何都说不出来。因为按照姜婳的意思,他反驳一句,便是在说天子不公。

    他也不能逼迫姜婳进去。

    因为如若强迫的事情被谢欲晚知晓,太子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姜禹眉宇间多了一分不耐烦,挥了挥手:“下去吧。”

    姜婳望着姜禹,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从这个男人身上开始。因为他,她畏惧有关血缘的一切。

    在她儿时,她只能堪堪到他大腿。她需要仰视,不断地仰视。只是如今她再看着他,发现他也没有记忆中那般高大。

    想着那一盒罪证,她只觉得他的灵魂比尘埃还要渺小。

    她望着他,没有下去,而是轻声道:“父亲,祖母病了,我想去寺庙中为祖母祈福一月。”

    姜禹不耐烦:“你愿意去便去。”

    姜婳应了一声,没有再看姜禹一眼,转身退下了。姜禹能同意在她意料之中,因为——

    在她从前什么都不知晓时,她虔心为祖母抄写了上千卷的佛经。讽刺的是,那些佛经在火中被燃成灰烬,最后‘告慰’着祖母对姨娘坐下的脏事。

    行走在回小院的路上,月亮照着她前行的路。或许是因为天色实在暗了,显得月亮有些亮。

    姜婳望着月亮,怔怔地看了许久。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望向一旁的晨莲。

    晨莲同她对视着,随后看见小姐像是有什么急迫的事情一般,直接提着裙摆跑了起来。幸而深夜无人,否则被人瞧见了,明日定是又要多些闲话。

    不过,闲话什么的也无需在意就是了。

    姜婳回了院子,拿出笔墨,将姜家上一世的罪证简略写在纸上。她画出一条延绵的线,将这些事情用关系网联系了起来。

    王家,静王府,姜家

    姜婳望着手中的图,眼眸怔了一瞬。

    能够对上了。

    最后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最后全部指向了太子。彼时太子已经是天子,如今朝堂中看似中立的王尚书、静王全部都是太子的人。

    她从前觉得姜家中立的原因是,在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中,姜家的确没有站队。

    在太子登基之后,又将姜家举家流放了。故而三皇子、五皇子和太子之中,姜家并没有拥护的人。

    但是不对,姜婳想起祖母那日对她说的话,想起那只金钗,望着手中这张错落的纸,突然明白了。

    姜家并不是中立。

    姜家是太子这一边的人。

    只是太子登基之后,姜家成为了一颗弃子。所以太子任由自己方势力的人清缴了彼时已经日落西山的姜家。

    想到此,姜婳不由手心发颤。

    如若从前她直接将东西交给了王尚书,面对她的——

    她定住心神,将手中的那张纸放入了火盆之中。火焰逐渐吞噬满是墨的纸,姜婳坐到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的头。

    就在此时,晨莲在外面轻声道:“小姐,也深了。”

    是提醒她应该入睡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净了手,上了榻。她房间的窗户没有关,月亮顺着窗户洒了一地月光,姜婳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香炉内一直燃着安神香。

    睡梦中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地蜷缩了身子。

    *

    隔日。

    姜婳简单收拾了府内的行李,坐上了去往青水寺的马车。

    不同于远山寺,去青水寺的人多是为了祈福。马车在半路停了下来,半刻过后,马车悠悠出发,姜婳从一旁的树林中走出来。

    晨莲望了望身前的小姐,轻声道:“要去接公子吗?”

    今日是谢欲晚出狱的日子。

    帷幔挡住了姜婳的脸,她垂着眸,轻轻点了头。

    *

    晚风轻柔,天有繁星。

    淡淡的月光照着路,少女望向那牢狱的尽头——

    那是一条漫长又昏暗的甬道。

    适才她将买院子剩下的钱全都塞给了狱卒,狱卒才同意让她在牢狱中等谢欲晚出来。

    重生之后,她面对一切都冷静了许多,哪怕昨日面对姜禹,她也再没有太浓烈的情绪。但是此刻,姜婳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冷静。

    如若冷静的话,她应该就不会觉得荷包中的地契在发烫。

    那只是一间很普通的院子,远没有丞相府宏大漂亮,同长安城中其他院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以至于她不知道她等会要如何开口。

    从前谢欲晚赠她东西时,都只是淡淡地垂下头,摊开她的手,将东西放置在她手中。

    即便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也换不来青年的一句介绍。

    或者他会直接将东西放置在她的梳妆台上,她的床边,她的窗台上。甚至偶尔她翻开许久未打开的柜子,也能发现里面放着他为她寻的东西。

    姜婳垂下了眸。

    那只是一间无比寻常的院子。

    但是谢欲晚,如若你深夜推开窗,能够看见月下满树的梨花。

    第八十四章

    她只身站在一片昏暗之中。

    她的身后燃着火光, 光顺着甬道一点一点变淡。最远处,狱卒数着手中的银两,时不时晃动一下荷包。

    姜婳望着那甬道的最深处——

    此时还空无一片。

    她应该安静一些, 再安静一些, 可却莫名地有些慌张, 像是旷野中突然坠下了一颗星。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一颗星。

    若是一定要说,她大抵也只会垂下眸轻声道——

    天上的星星有很多。

    她抬眸向甬道深处望去。

    似乎过了许多,她才看见了那道身影。

    青年一身雪衣,染着淡淡的血痕, 身姿颀长,君子如玉。因为一直在牢狱之中, 青年头发只有一根简单的玉簪, 雪白的衣袖下,是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他淡淡垂着眸, 神色平静——

    直至看见了她。

    几乎是对视的一瞬间,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青年淡淡地望着身前的少女,他并不知晓, 她出现在此处意味着什么。

    他停了下来。

    此时他同她之间的距离, 只有短短的几步。

    他只要向她走过去,曾经他无措的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青年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瞬。他望向她,想起那日少女透过牢门伸进来的手。

    她的背后是一盏微弱的灯,将她的影子同他的人交叠。

    他望着她, 曾在一刹那屏住呼吸,可下一瞬, 她拉住了他的手, 下意识回握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舍不得。

    即便是在卑劣地利用少女的怜惜, 他依旧不舍。

    就像现在,那欢喜如雪在他心中压了一层又一层,压垮了一片又一片枝丫,凝住了流动的湖水,变成茫茫的冰原。

    可他依旧不舍。

    他抬步向着少女走去,少女始终在原地,认真地看着他。

    终于,他停在了她身前。

    少女轻声拥上来,抱住了他。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抱住了他。她的手穿过雪衣,在他身后扣住,将自己整个人都落到他的怀中。

    她的身体同她一般温热。

    谢欲晚心中那片雪,化了又化,化了又化,最后变成了潺潺的溪流。溪流旁,是冰原,是被雪压断的树枝,溪流的远处,依旧是皑皑的雪。

    他怔了许久,到底是拥住了怀中的人。

    即便此时这般温情是因为恩情和怜惜,又如何呢

    他爱她。

    甬道依旧昏暗,两个人相拥着,都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到他的胸膛处,他抬起手,轻轻地将她按向自己的怀中。

    就像从前一样。

    像每一次一样。

    姜婳轻声呢喃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近乎安静地将一切讲给她听。

    无人催促,他垂着眸静静地听着。

    少女声音很轻,讲的其实也只是些琐碎的日常,但他一直听的都很认真。

    夏日的雪衣并不算厚,染着淡淡的血。如若细嗅,能闻到淡淡的甜腥味。但姜婳却不太在意,只是抱住他,轻声地将这些日的一切都告诉他。

    她想告诉他那方她望了许久的月亮,想告诉他那小院推开窗满树的梨花。可到了她口中,最后又只变成了一句低声的呢喃。

    变成了一句又一句‘谢欲晚’。

    青年静静将她搂在怀中,贪恋着此时的一切。与此同时,那欢喜在心中铺了一层又一层,落到树上,细微的树枝被一次一次压断,大雪纷飞。

    突然,少女在他的怀中,仰头望向他。

    像是这些年的距离和隔阂从未存在,可即便谈论起上一世,如何随意的亲密其实也不存在。

    但好似这一瞬,两人便都习惯了。

    她望向青年那一双好看的眸,烛火昏暗,她不由踮起脚,做了从前便很想做的事情。

    “谢欲晚,你闭上眼。”

    青年安静地垂下了眸。

    少女的指尖轻柔,顺着他的眼,抚摸到了他的耳廓。

    本就昏暗,闭上眼,更是一丝光亮都没有。但他从始至终都很安静,像是雪地中的青竹。雪纷纷扬扬,压到了他的竹叶上,埋住了他的根,但他依旧平静地立在雪地之中。

    姜婳用手轻轻描绘了一遍青年眼眸的轮廓,她认真地望了他许久。午夜梦回之际,她无数次在梦中所见到的那双绝望的眼——

    原来是他的。

    她的眸一瞬间红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怆从心底传来。她曾经无数次想,发生了什么,时常在她梦中出现的那个人才会拥有一双如此绝望的眼。

    上一世,在她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婳不知晓,也问不出口。

    或许就是如这一世一般,上一世即便在他权势最盛之时,谢家也同天子一同背叛了他。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泪,她无法想象她曾经围观的绝望来源于青年这双眼。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眸就红了。

    她似乎变得很爱哭。

    比从前那些苦痛的时候,还要爱哭许多。

    是她的泪滴到了青年的手上,青年才睁开了眼。他垂下眸,望向正仰面望着她落泪的少女。他陡然有些慌乱,雪衣染着血,他只能用适才净了的手为少女擦拭。

    “怎么了?”

    姜婳摇摇头,如何也说不出梦中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她只是静静看着他,想起梦中那双绝望的眼,便忍不住落泪。

    同她从前不一样。

    没有那么撕心裂肺,也没有那么肝肠寸断,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痛。像是心脏中许久之前被埋下了一颗种子,许多年中,它一直在心脏中缓慢地生长。

    其实也不算很疼。

    只是看着他,便会有些忍不住落泪。

    她抬眸望着他,轻声道:“谢欲晚,祖母要让我入太子府为妾。”

    这是她适才没有说的事情,她原本不想说这件事情,因为她自己其实已经解决了。可是如若要寻一个借口,这个借口又再合适不过。

    她宁愿让谢欲晚觉得,她是因为祖母这些肮脏的心思在哭。

    谢欲晚一怔,放下了手。

    青年的声音很轻:“不会的,只是一个太子。”

    他神色同平时无异,仿佛这只是一句寻常的话。姜婳一怔,望向他,这其实不太像是谢欲晚会说出来的话。

    “祖母同我说,只要我入了太子府,太子便会去同天子求情,你就能够平安无事地出来。”

    少女的声音有些犹豫:“谢欲晚,我没有应。”

    青年望了少女许久,轻声应了一声:“好。”

    姜婳抬起眸,认真道:“是因为我知晓祖母口中的话都是假的,这不过是天子和太子的设计。可如若真的有一日——”

    向来端方有礼的君子,第一次还未等她说完话,便开口打断了她。他认真地看着她:“没有这一天。”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他像是在袒露自己的罪孽:“永远没有。”

    他一边期盼她能发现蛛丝马迹,例如在这场搏斗之中,他虽然身处牢狱,但从始至终并不是处于弱势,从头到尾他都卑劣地利用着她的善良和怜惜。

    她所给予的那些怜悯,于他而言,已是恩赐。

    姜婳垂下眸,轻声道:“好。”

    没有这一天,她也希望,永远没有这一天。端方的君子便不该身处牢狱,更不该奔赴刑场。

    少女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他清冷淡漠,君子如玉。

    她一瞬间想了许久,却又好似只想了他。

    无论这一世的轨迹要如何变化,她都希望他永远不要再拥有梦中那双绝望的眼。如若前一世,谢欲晚最后变得如此绝望,是因为天子、因为谢家、因为背叛的话——

    那谢欲晚,就不要天子、不要谢家。

    要她吧——

    她不会背叛。

    外面传来狱卒催促的声音,姜婳望向燃着火光的地方,谢欲晚静静地望向她。在少女回眸的那一刻,他收回眼,听见她轻声说道:“我们出去吧。”

    他同她并排走着,下意识落她一步时,她也慢了下来。

    他望向少女的衣裙,已经又脏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后面是无比深的昏暗,前方开始有隐隐的光亮。姜婳望向他,见他正看着自己的衣裙,想起那日自己同他说已经没有钱买衣裙了。

    上一次只能算戏言,但这一次

    她的荷包空空荡荡,里面唯有一张地契。明明此时他只是看着她的衣裙,她却觉得荷包中的那张地契又在发烫。

    路过狱卒时,她如寻常一般轻声道了一声。

    “多谢小哥。”

    狱卒想起适才收的银子,递给了姜婳一盏灯。

    姜婳持着那盏灯,两个人一同迈出了牢狱。青年淡淡垂着眸,望着少女手中那盏灯,倒是少女回头望了一眼牢狱。

    即便外面燃着火把,她还是记得里面泛着铁锈的昏暗。

    “谢欲晚,还疼吗?”

    青年一怔,明白她说的应该是那些不存在的‘刑罚’。

    他淡淡摇头:“不疼。”说完,他就像前世一般,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灯盏。

    月光淡淡地照在两人身上,马车在不远处,青年持着一盏灯,身后是一身素衣的少女。在狱卒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姜婳悄无声息地牵住了青年的衣袖,就像是从前一般。

    远处,莫怀和晨莲立于月光之下。

    先是晨莲听见了声响,她不由顺着月光望了过去,然后就看见了公子和小姐。晨莲怔了一瞬,弯起眸,歪了歪头。

    一旁的莫怀静静地看着晨莲脸上的疤,随后也望向了远处的人。

    晚风轻柔,天有繁星。

    淡淡的月光照着路,少女望着身前的人——

    是一身雪袍的青年。

    她停了下来,望着青年的背影,声音轻而温柔:“谢欲晚,我们回家好不好。”

    第八十五章

    风拂过青年的长发, 他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适才她说了怎样的一句话。他手中的灯笼摔落在地上,里面的灯芯跌了出来, 就像是他的一颗心, 也跌了出来。

    灯笼破了个稀碎, 灯芯碰到地面,很快也化为黑色的一片。

    一时间,他们之间只有淡淡的月光。

    可适才灯光太亮,如今月光太淡, 映不亮青年的脸。他转身望向少女,神色不明。刹那间, 他的四肢被欢喜裹住, 唇齿却被愧疚缠绕。

    他心中那片皑皑的雪,一瞬间倾倒。

    树枝落了一地, 同雪滚在一起, 又被漫天的雪覆盖。从前那片冰原,遥遥望去, 都是雪白的一片。

    向来矜贵端方的青年, 眸中罕见地闪过一分茫然。他知晓自己拒绝不了,但是她是因何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是因为他雪衣上淡淡的血迹,因为那个充斥着甜腥味的怀抱,还是因为他被夺去的府邸和那些背叛。

    说到底, 只是因为怜惜。

    但终有一日她会知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不过是他计谋中的一部分, 他也只是一个卑劣的利用她的善心和怜悯的小人。

    谢欲晚眸色复杂, 可他在望向她的瞬间,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句。

    “好。”

    他内心波涛汹涌, 声音却格外地平静。

    他知晓他不该是如此反应,可他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反应。他望着她,发现此时她亦看着他,正对着他轻笑。

    她的笑很温柔,像江南三月的花。

    见他一直看着她,少女歪了歪头,双手捧起荷包。

    谢欲晚望向少女白嫩的掌心,上面躺着一个杏黄色的荷包。荷包扁扁的,从外面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抬起手,打开了荷包。

    青年的手指修长,待到他触碰到荷包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张薄薄的纸时,不由怔了一瞬。他垂下眸,将那张纸从里面拿出来,摊开,发现是一方地契。

    姜婳抬眸望向他,轻声道:“谢欲晚,我们的家。”

    青年捏着纸张的手一瞬间收紧,他望着面前的少女,发现她一直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们的家。”

    姜婳有些脸红,却还是认真说道:“是一方不大的院子,不过住你、我、橘糖、晨莲、莫怀、寒蝉肯定够了。旁边的邻居是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小孩。每日晚间时候,院子里面都能听见小孩的读书声,不过小孩读书的时候,经常会读错字。以后如若我们住过去了,偶尔可以隔着墙同小孩说一说话。邻居家的娘子做的饭菜很香,上次我去的时候,看见了炊烟,闻到了饭香。”

    她细致地那日看到的一切都描绘给他,并刻意隐去那没有前提的‘住你、我’。

    地上那盏灯笼早已没有了丝毫光亮,只有淡淡的白烟从木炭上面燃起。头顶的月亮淡淡地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半边身子藏入了云中。

    姜婳望着谢欲晚,她提了那日看到的所有事情,唯独没有提那一树梨花。

    最美好的事物,她希望他能亲眼看见。

    谢欲晚捏着手中那方地契,眸一瞬间泛红,他不知道为何他的小婳能够如此好。

    她每次见到他,都在哭。他同她那些苦痛的回忆纠缠在一起,从前她那些逃避,那些说辞,让他知晓她从未忘记那些苦痛。

    而如今,仅仅只是因为在她眼中,他陷入了泥沼,她便不再管顾所有,甚至不再管顾自己,向他奔来。

    她越是如此,他越感知自己的卑劣。

    可他还是应下了那声‘好’。

    他望着手中的地契,手不断地收紧,姜婳轻声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谢欲晚,轻一些,再重的话我们今日便没有地方去了。”

    几乎是一瞬间,青年的手就轻了起来。

    淡淡的月光下,青年眸色复杂地望向面前的少女,少女眸中盈盈笑意,轻声同他说着今后的一切。

    偶尔,也会稍稍地停下来,问他一些东西。

    她丝毫不提丞相府的事情,也不再提他日后有什么打算,她甚至不知朝堂局势。谢欲晚望着姜婳,像是要将她望入自己的余生。

    可余生漫漫,他看见的只有她的妥协。

    因为他深陷泥沼,所以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哪怕她也会同他一起陷入这片泥沼,她依然没有丝毫犹豫。

    谢欲晚说不清,他清晰地明白她并不是因为爱意。

    恩情、怜惜,或许还有上一世的一些东西,交缠在一起。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小婳原本就是如此纯善。

    所以才能被他如此贪婪地拥入怀中。

    谢欲晚抱住了月光下的少女,他将头埋在她颈间,藏起自己泛红的眸。

    欢喜同愧疚在月光下打架,谢欲晚说不出是谁赢了,只知道这个人是她,他似乎永远舍不得。

    哪怕当初设下计谋,亦是因为他从她眼中看见了苦痛。

    那句因果始终环绕在他耳边,在他一次次的吐血和昏迷中,他逐渐明白,他需要早为她做打算。

    他那时并不知晓自己时间还有多久,但有于陈和司礼的事情在,他知晓他改变的因果会施加在他身上。但是太子是一个避不开的隐患,所以他原本所想的是,将太子、司家、姜家乃至静王府一网打尽。

    只是动太子,势必会动龙脉。从一开始他便知晓,这是一条死路。但是对于她而言,这是最安全的法子。

    可如若他可以同她相伴余生,他不在意这个天下谁为王。

    左右他都能左右。

    就在此时,姜婳轻声说道:“谢欲晚,好紧。”

    说这句时,少女的眸中带了一丝笑意。其实也没有很紧,只是她好像听见了青年哽咽的声音。

    听到她这句话,谢欲晚下意识松开了手。姜婳向着谢欲晚望去,在淡淡的月光下,果然看见青年那双泛红的眸。

    青年自己似乎并不知晓,只是垂下眸轻声同姜婳道歉。

    姜婳怔了一瞬,为他泛红的眸,也为这一声道歉。她想起上一世她问他:“谢欲晚,你爱我吗?”

    那时青年沉默了许久,才淡声道:“为何要这样问?”

    她不知那时他知不知晓,也不知道为何他会给出那个答案,但是她觉得现在他应该知晓了。

    因为爱一个人,就是会为他所落泪。

    就像她一样。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没有再轻易说出那个‘爱’字。在她漫长的余生之中,他们都有无数次机会,将现在作为开始便好。

    她没有再牵起他的衣袖,而是将手递给他,轻声说道:“谢欲晚,话本子里面都说,回家应该牵手。”

    她笑意盈盈,青年将自己的手同她相握在一起。

    月光淡淡,他望着他们身前的路。破损的灯笼在他脚前,不远处莫怀和晨莲正在说着什么事情,在马车的外面有一盏同月光一样淡的灯。

    青年静静地望着姜婳。

    姜婳也没有再逃避,轻笑着望向他。

    一瞬间,他心中那一片雪,轰然倒塌。漫无边际的雪在他身体之中四处蔓延,寒和涩,欢和喜不断地交缠。

    青年唇边含了淡淡的笑,轻声道:“好。”

    少女弯起了眸。

    似乎他只需要做到这样,她便已经很满意了。

    谢欲晚望向她的前路,那是一条对于她而言并不算好的路。

    她甚至没有同他说,要他放下长安的事情,同她和姨娘去江南,也没有问他从牢狱之中出来了之后官职和府邸要怎么办,甚至她也知晓他可能前途多舛、朝廷中处处是敌。

    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就顾自跑入了泥沼之中,牵起了他的手。

    笑像是春日的花。

    一句又一句同他说着‘回家’。

    谢欲晚很难形容心中的感觉,他只是在想,如若这样她可以在他身旁一生,他即便一无所有又如何。

    只是这到底是欺骗,如若有一日她知晓了这些,她要如何看待这些她付诸的善意。

    谢欲晚有些发冷,彼时他又要如何面对她。

    两人十指相扣,青年的手还是如往常一般寒凉。已经是夏日,天气开始有些燥热,姜婳望向两人相握的手,想起从前冬日时,他都会在屋外温了手,待到手被水烫得暖和了,再进来抱她。

    谢欲晚的手很好看,像是白玉一般。

    也只有在冬日,在要抱她的时候,才会微微地染上些红。

    姜婳抬眸,望向谢欲晚。

    她其实不太知晓很多东西,但是又好像逐渐开始知晓,哪怕是上一世,她身旁这个人亦是爱她的。

    他待她的好,别无所求。暗中做的许多事情,从未向她吐露过一分。她依旧不明白为何,但是以后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去问。

    月光下,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欲晚踏过那盏被摔碎的灯笼,心中的雪止不住地下,那些崩塌的一切开始重建,却又在下一刻崩塌

    第八十六章

    两人一同到了马车上。

    晨莲跪坐在桌子前, 斟了两杯热茶,分别递过去。在望向谢欲晚时,晨莲的眸在他染着淡淡血痕的雪衣上停了一瞬。

    雪衣上是新鲜的血。

    晨莲望向面前眸色淡淡的公子, 也没说什么。

    姜婳接过热茶, 轻轻地抿了一口, 咽了下去。淡淡的苦涩味道在唇齿中蔓延开,她却浑然不觉。

    此时谢欲晚正在她对面,她抬起头,就能同他的眸对上。

    那方属于她的杏黄色荷包, 此时正在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中。他没有太用力,只是虚虚地握着。

    夜间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马车一路都行的很平稳。莫怀在外面驱着车, 里面的三人都很安静。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青年站立在门前, 望着这方简单的院子。夜已经很深, 家家户户都吹灭了灯。唯有这一处小院,里面被莹莹的烛火映亮。

    晨莲上前推开了院门, 轻声笑道:“公子, 小姐,进来吧。”

    青年回身,垂下的手中握着那个杏黄色的荷包。

    他望向身后的少女,发现她亦看着他。

    他温声道:“进去吧。”

    姜婳轻声道:“好。”

    就像是从前无数次她曾经在院前待他回家一样, 此时小院门上挂着的那盏灯笼,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不住映出两个人交叠的影。

    院门被晨莲打开, 青年向院内望去,抬眸是簌簌的梨花。

    他怔了一瞬, 月光下映出地上雪白的一片,细弱的花瓣随着轻柔的风,飘落在他手边,像是院内下了一场不冷的雪。

    他身后传来少女温柔的声音。

    “谢欲晚,是不是很美。”

    他望着满树的梨花,轻声重复道:“很美。”

    一旁的厨房中燃起了烛火,传来晨莲使唤莫怀揉面的声音:“面粉,水,面粉,水,一样一样加然后揉在一起就够了吧,橘糖给我的册子里面是这样写的。”

    “多少面粉橘糖没写,要不你再加一些。”

    听着晨莲同莫怀的对话,姜婳不由笑了起来。许久之后,青年也随之含了浅浅的笑。

    姜婳从屋子中拿出笔墨纸砚,在亭子里面的石桌上摊平宣纸,细致几笔将小院的格局画了出来。

    除开厨房,还剩五间房间。

    月光之下,少女垂着眸,用毛笔在纸上画着:“这间屋子是你的,这间屋子是我的,这间屋子给晨莲和橘糖”

    青年一直看着她,闻言温声道:“他们关系不好。”

    少女一下子咬了笔头,抬眸望向对面的人疑惑道:“晨莲和橘糖关系不好吗?可是晨莲会将橘糖的糖带给我,也会将橘糖的话传给我,还会还会用橘糖给她的菜谱给我做膳食。”

    青年望向厨房,淡声道:“那晨莲做的东西能吃吗?”

    他望着少女咬着毛笔的唇,眸不由深了一瞬。

    姜婳下意识垂下眸,想起晨莲这些日曾经给她做过的东西。用鲜花裹着面粉的鲜花饼,没有馅的包子,半生不熟的面条

    她轻声‘啊’了一声,松开了牙齿。

    青年淡淡看着她的唇,发现她终于放过了那支‘可怜’的笔。

    少女俯头,将那间房中晨莲和橘糖的名字划掉,随后写上了莫怀和寒蝉的名字。还未等她再去其他两件房间分别写上晨莲和橘糖的名字,就听见谢欲晚轻声道:“他们关系也不好。”

    姜婳一怔,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

    她犹豫地看着宣纸上画着的五间房,手中的毛笔许久都挥不下去,像是这辈子都没遇见这么难的问题,索性将笔放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关系不好?”她疑惑道。

    寒蝉同莫怀平日都没有什么交集,她的确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关系不好,还是谢欲晚都知晓的‘关系不好’。

    青年望了不远处:“不知道。”

    姜婳望着手中的五间房,轻声道:“那怎么办,这个院子只有五间房,总不能让他们谁住在厨房或者杂物间吧。要不晨莲或者橘糖来同我住吧”

    她声音有些低,却还是足够让对面的人听见。

    青年清淡地笑了一声:“那晨莲和橘糖的关系可能会更不好。”

    姜婳望了望周围的屋子,想着再多隔出来一间的可能性。

    她垂着眸,画着桌上的图纸。如若将那边的一堵墙拆掉,可以试一试能不能隔出三间房间。

    她一边算着,一边用图纸画着。

    思考的空隙,少女如往常一般咬着笔。

    青年始终淡淡地看着,见到那笔又被咬住,他眸停了一瞬。

    随后,在姜婳未意识到之际,他伸手握住了那支毛笔。姜婳一怔,青年如白玉一般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眼前,她听见他轻声道:“松开。”

    一句‘松开’,她抬眸望向他,不但没松开,反而下意识咬紧。

    青年一怔,手也停在半空之中。

    同青年对视了许久,姜婳终于反应了过来,忙松开了口中的笔。青年的手本来握着毛笔的中端,一来一回间,手上便染了墨。

    墨顺着青年修长的手向里流,蔓延进了衣袖中。姜婳一怔,随后看见那双修长的手淡淡垂下,墨如血一般,缓缓地顺着脉络滴了出来。

    月光下,有一种难言的氛围。

    姜婳抬起眸,让自己心思回到手中的宣纸上,轻声呢喃:“好像不能拆墙,那我还是让橘糖或者晨莲来同我”

    青年用帕子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手,声音很温和。

    “让他们自己选便是了。”

    自己选,三间房,四个人,一定会有一个人没有房。姜婳也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她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自己决定吧。

    反正她的银钱全都没有了。

    她看着桌上的笔,不由望向青年垂下的手,想起那从脉络之中滴下的墨。青年的手如白玉一般,墨痕像是血痕,缓慢而蜿蜒地从雪衣中流出来。

    姜婳抬起眸,轻声道:“谢欲晚,会不会很疼?”

    青年怔了一瞬,知晓她是在说牢狱中的事情。在她的想法中,他应该是受了很严重的刑罚,雪衣才能被血浸成如此模样。

    月光下,她眸中的关心一览无余。

    谢欲晚定眸望了许久,才轻声道:“不疼。”

    他掀开衣袖,露出手臂,淡声道:“你看,都没有疤痕。”

    姜婳认真看着,青年的手臂上的确没有疤痕,只有适才染上的淡淡的墨痕。她顺着他的手臂望向他的脖颈,青年的皮肤冷白,若是有疤痕会十分地明显,但是那些人也不会将刑罚用在如此明显的地方。

    她眼神最后停留在他胸膛上。

    那日她扑进他怀中之时,嗅到了很重的腥甜味。她很清楚,那是血的味道。如若伤口不在手臂和脖颈这般明显的地方,就会在里面。

    那日她想打开青年的衣襟,却直接被他拥入了怀中。

    青年淡淡地看着她,最后随着她的眼神,一同停在他的胸膛处。月光下,远处的梨花下着‘雪’,偶尔一两瓣飘到两人身边。

    姜婳望着他,没有说话。

    青年怔了一瞬,垂下了眸:“真的不疼。”

    他雪衣上面的淡淡血迹似乎在提醒着这话的真伪,对面的姜婳轻轻地掐了一下自己手心。

    一种轻微的疼从手心蔓延开,姜婳温柔地望着他。

    知晓他并没有说真话,但也知道,他只是不想让她看见狼狈的模样。想到此,她便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只是轻声道:“谢欲晚,你疼了要同我说,不能骗我。”

    说着,少女望向远处亮着灯的厨房,笑着道:“我们去看看莫怀是怎么揉面的吧。”

    不能骗我。

    谢欲晚手一动,有些想说什么,可片刻过后,还是随着她向厨房那处灯望去。里面时不时还会传来晨莲的声音。

    “莫怀,面不是长这样吧。”

    厨房内,莫怀看着满是水的面,声音透着一种无奈:“你真的记得面粉和水是一把面粉一盆水吗?”

    晨莲点头:“嗯,橘糖就是这样同我说的。”

    厨房门口,姜婳听见这一句,不由想起适才青年那一句:“她们关系不好。”

    适才晨莲说橘糖同她说,揉面应该一把面粉一盆水,这样的话,便是她一个不入厨房的人也知晓不对了。晨莲向来精明,似乎独独在同橘糖有关的事情上不太聪明,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她想到从前那些事情,不由转身对着谢欲晚笑了笑。

    月光下,少女垂着眸,耳上的玉坠轻轻发颤。

    第八十七章

    青年站在不远处, 静静地看着她。

    她身上素白的衣裙还有适才在牢狱中染的灰尘,但是整个人却好似三月纯白的花,被月光爱着。

    谢欲晚怔了许久, 随后同少女一起走进了‘拥挤’的厨房。他看着少女翻着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册子, 轻声道:“水放多了, 要这么多,对,就是这么多”

    她翻了一页,轻声道:“面粉要多放些, 要做饺子皮的话这上面没写,但是应该要容易碾开, 用这个, 册子上是这么写的,这个, 还有那个。”

    少女一连指了数样东西, 莫怀安静地执行着。

    一旁的晨莲看着小姐手中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册子,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 随后眸中的笑凝了一瞬。

    然后晨莲就安静地凑到姜婳旁边, 照着里面写的方法揉着面。

    看见面终于开始揉了,姜婳出了厨房。

    外面的梨花纷纷扬扬,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到了树下, 抬起头望向四散的梨花。花顺着她的脸而过,姜婳望向不远处的青年:“谢欲晚, 我们明日来酿酒吧。”

    酿梨酒。

    谢欲晚知晓她想的是山寺那一坛梨酒, 其实照常理,此时应该酿不成。因为那坛酒上一任住持用的不是梨花, 而是梨。

    但是看着姜婳的模样,他还是轻声道:“好。”

    只是一坛酒罢了。

    姜婳听他应了,顿时眸中含了笑。她去屋中寻了一个木篓,并不算大,抱到了梨花树下。她伸手去够树上的花,却发现下面的花都不是很完整。

    谢欲晚看着她蹙起的眉心,未说什么,只是去将木梯搬了过来。

    他将木梯立好,上了梯子,替她摘树上层完整的梨花。一阵风吹过,梨花簌簌地落,少女仰头望向他时,面上不由被花瓣拂面。

    很美。

    他眸不由深了一瞬。

    但是花瓣并不干净,入了眼睛会不舒服。

    他轻声道:“小婳,扶好梯子。”

    姜婳怔了一瞬,花瓣从她脸上划落,听见这一句,她望向前面的木梯,用手扶住。

    “这样可以吗?”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木梯,想着怎样会更好一些。

    青年的声音许久之后才传来:“可以了。”

    姜婳垂着头,有些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脸红。

    只是被唤了一句‘小婳’。

    这不过是他们前一世最寻常的称呼,可适才那一瞬——

    姜婳听着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并不是很平缓。若非月色实在黯淡,她脸上的红应该也无所遁形。

    谢欲晚并不知晓这些,月光并不算亮,但在牢狱之中他早已习惯了这般昏暗的环境,他望着满树的梨花,一朵一朵地认真挑选着。

    其实梨花最后都是要泡入水中,都会散开。

    说到底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但是青年却仍旧认真地挑选着每一朵梨花。

    厨房中的莫怀揉着面,看见晨莲垂着头有些失落的模样。

    莫怀难得主动说话:“你可以请公子将你调回商阳。”

    晨莲用手撑起头,看了眼莫怀,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回去了我也不调查当年的事情,你要是想为公子寻到,你可以自己去商阳那边。不过这一次那些暗中的虫都涌了出来,其实你也可以不回去商阳,长安的事情你应该就要调查很久了吧。”

    不同于以往的笑意盈盈,晨莲的眸色很淡。

    莫怀看了她一眼:“还在同寒蝉和橘糖生气吗?”

    晨莲眸中又有了笑意,她转过身,望向正在揉面的莫怀:“生气呀。”

    可是‘生气’又怎么样呢,也没有然后。

    莫怀冷漠道:“你上次如若不为寒蝉求情,等到寒蝉的便是‘死’。若是真生气,上次你不必为难自己。寒蝉如若死了,小姐的确会伤心。但这件事情并不难办,你想法子不让小姐知晓便行了。”

    晨莲轻笑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如若是你出手,寒蝉应该连反抗都不会反抗吧。是怕橘糖恨你吗?也是,如若被橘糖知晓是你杀了寒蝉,橘糖呀”

    莫怀望着她,没有再说话。

    当年寒蝉为了带橘糖出暗卫营,杀了暗卫营所有的人,唯有一个小姑娘在尸海中躲了三日三夜逃过了寒蝉的追杀。

    这个人便是晨莲。

    不耽误公子的事情,他们如何解决彼此之间的恩怨,他从来不在意。

    晨莲见莫怀不再讲话,不由轻声笑了起来。

    从唇到眸,她转过身,看着手中的册子,看着上面的‘一把面粉一盆水’,轻轻地将册子丢进了火坑之中。

    莫怀顿了一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女额头上面的疤。

    很深,从未被处理过的一块。

    火苗吞了那方册子,晨莲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透过窗望向外面正在拾花的小姐,认真地看了许久。

    即便是半生不熟的面,没有馅料的包子,用鲜花裹着面粉的鲜花饼,她的小姐也都吃了。

    她揉着手下的面,想着今日一定要揉一个最好的面团。

    那双杀惯了人的手,此时开始有些小心翼翼。

    莫怀望了她那道疤许久,想着明日橘糖便要到院子中,便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在暗卫营中,无论是寒蝉最初的杀戮还是晨莲如今的怨恨都不能算错。

    他原本还在想着明日的事情,然后就看见晨莲小心翼翼地望着手中的面团。

    莫怀一怔。

    *

    摘够了一篮的梨花。

    姜婳蹲下来,轻轻地用手拨动,一不小心,脆弱的梨花就碎了一朵

    她抬眸,就看见了身前的谢欲晚。

    一边想着‘为什么这种时候他永远都在’,一边又想着‘不就是一朵花那又怎么了’,姜婳没有起身,只是仰头望着他。

    许久之前,她便是这般看着他。月光映在青年的身上,他淡淡垂下眸时,淡雅而矜贵。若不是当年他官职升的太快,最开始又有谢家拖累着,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其实早就该定亲了。

    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长安城中一直都有许多关于谢欲晚的传闻。

    有公主,有郡主,也有高门家的小姐。

    但是他从来没有应过。

    偶尔姜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自己,就像是天上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有一日突然坠入她的怀中,她一边摸着怀中的星星,一边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境。

    她望向他,还未开口,他就已经走到了她身前。

    看着篮中的花,他将手伸了过来,轻声道:“起来,明日腿会疼。”

    姜婳自然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娇弱,但是手还是递了过去,她起了身,但是青年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她怔了一瞬,然后就看见青年蹲下身,为她拂去了衣摆上适才沾上的梨花。待到花拂干净后,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起身。

    姜婳望着他,许久都没能说话。

    她有些不敢直视他,抬眸望向了天空,繁星点点,有一颗特别亮。她的手搭在他的双臂上,仰着头,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天空的一处:“谢欲晚你看,那里有一颗星星特别亮,晨莲告诉我,如若看见了特别特别亮的星星,就要许愿。”

    她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闭上眼,对着那颗星星许起了愿。

    在她的身后,青年一直认真地望着她。

    见到她在心中说完自己的愿望,唇角微微扬起时,青年低声地笑了笑。

    姜婳本来闭着眼,陡然听见,眸不由颤了颤。

    她睁开眼,望向那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她今日其实收到了姨娘写给她的信,是关于那个卖花的小女孩的。姨娘说小女孩很好,很像小时候的她,姨娘还说,她如今制香又厉害了一些,下次让李大夫为她带几盒她新制的香,姨娘还同她说,让她不要想她。

    姜婳望着星星,轻声地笑了笑。

    便是说想念,姨娘都是如此温柔。她望向身后的谢欲晚,轻轻地抱住了他。他们其实心中都知晓,这只是一个开始。

    无论是姜府,还是于陈,甚至于静王府和太子,都是他们需要解决的事情。

    只是这个夜晚太美好,显得一切都格外地漫长。

    从前姜婳听人说,美好的事物是短暂的,但是她现在却觉得,美好的事物是漫长的,因为她会无限放慢有关的一切,用眼睛,用耳朵,用触觉,用所有能够铭记的一切,对其进行回忆。

    她抱住身前这个人。

    她并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前一世发生的一切,在这一世是否会继续上演。他总同她说,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但是他也一次次因为她,在更改这世间万物的轨迹。

    她也会想要改变——

    改变于陈的结局。

    改变安王的结局。

    改变她同他的结局。

    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轨迹,但如若改变不是重生的意义,那重生又有什么意义?如若重生只是看着从前在眼前或者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再一次在眼前或者自己身上发生,那为何要重生。

    她紧紧地抱着身前的人,没有再问出那句:“我们会去江南吗?”

    江南又如何呢?

    上一世她到死都在想江南,像是一场赴死之前的执念,这一世她去了江南,虽然没有看见江南冬日的雪,但她看见了江南春日的花。

    可如若江南没有姨娘和他,江南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她不断地收紧着这个怀抱,将自己埋入他的怀中,远处的厨房内是饺子下锅的声音,还偶尔伴随着晨莲因为手下面团没有揉好的轻呼声。

    梨花依旧在月光下簌簌下着雪。

    身着雪衣的青年望着怀中的少女。

    第八十八章

    他抬起手, 迟疑了一瞬,随后放在了她的头上。

    她的发丝很软,上面也只有一只青玉的簪子, 一日下来, 额角不由落了些碎发。他静静地看着怀中的人, 也轻轻地将人搂住。

    晚风温柔地吹过不远处的梨树,吹过她们相交的衣襟。

    青年那一身雪衣,依旧染着淡淡的血。

    他垂下了眸,能够看见怀中少女的头顶。

    她拥着他的手没有进一步收紧, 只是将自己全部埋在他怀中。

    屋里面传来饺子出锅的声音,随着晨莲轻声的开门声, 姜婳松开了手。她望向厨房, 转身对谢欲晚道:“饺子好了。”

    青年回应的声音淡而温柔:“好。”

    晨莲在远处望着小姐月光下映着淡淡的红的脸,转身将自己特意做的那一碗放到了一旁。那一碗里面的饺子包的大小不一, 但是每一个都能看得出来包的人的认真。

    莫怀沉默地望了一眼, 随后将饺子端了过去。

    一行人是在院子中吃的。

    莫怀支起了一个木桌,在周围的树上挂上了灯, 配着淡淡的月光, 映着下面的人和饺子。

    因为不在丞相府,也因为谢欲晚今日才从牢狱出来。

    姜婳望了晨莲和莫怀一眼,轻声道:“一起吃吧。”

    莫怀看向了不远处的公子,发现公子只是淡淡地望着小姐。晨莲弯起眸, 轻声道:“好,小姐先坐。”

    说着, 将自己特意做的那一份饺子放到了姜婳面前。

    做完这些, 晨莲又去厨房将自己和莫怀的两碗饺子端了出来,放到了木桌上。

    姜婳入了座, 望向了前方的谢欲晚,意味昭然若揭。

    青年一怔,坐在了她身旁。

    姜婳轻声一笑,待到所有人都坐下来后,拿起了筷子。她望着碗中的饺子,用筷子夹起一个,轻咬了一口。

    对面的晨莲竖起耳朵听着。

    但食不言寝不语,用膳的时候,姜婳一般都不会说话。

    晨莲弯眸笑了一瞬,也开始用起了碗中的饺子。除了小姐那碗,其他人的饺子都是莫怀揉的面、碾得皮、剁得馅,然后再包成饺子,下锅,捞起来。

    长安城这一片夜已经深了,周围只有夏日虫鸣的声音。

    只有这不算繁华的一角,树上挂着四五盏灯笼,同月光一起映亮下面的人。

    用完了饺子,姜婳望向了屋前的躺椅。

    如若不是夜实在深了,她其实觉得躺下来一起看看星星也不错。晨莲同莫怀一起收拾着厨房,姜婳净了手,轻声‘哈欠’了一声。

    有些太晚了,这几日太累了,她实在有些困了。

    “去休息吧。”

    姜婳抬眸望向身前的人,指了指那间屋子,轻声道:“好,但是要沐浴。等到沐浴完了,就可以去睡觉了。房间里面干净的褥子都套上了,不过可能没有从前丞相府的舒服,日后我们再去寻舒服一些的。”

    说到这,少女顿了一下,笑意如夏花。

    “谢欲晚,那是你的屋子。”

    在所有分房间的宣纸上,她永远最先落下的,都是他的名字。

    青年顺着她的手向前方望去,就看见了月光下那满树的梨花。他怔了一瞬,随后听见身后的少女温柔道:“好啦,谢欲晚,明日见。”

    他转过身,望向身前的少女。

    对上眸的那一刻,两个人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周围的灯笼被风吹落了一盏,扑腾的灯光让姜婳颤了下眸。青年一直认真看着她,许久之后,轻声道:“明日见。”

    莫怀和晨莲再出来时,发现谢欲晚正在拾地上的灯笼。

    那灯笼虽然从树上摔了下来,灯光又扑腾了许久,但最后还是顽强地燃着。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贴在灯笼上,温热的光映着他手上的筋脉,他静静凝望了许久,对着莫怀轻声道:“那边的事情做完了吗?”

    莫怀望了晨莲一眼,知晓公子未说,便是无需避讳。

    “调查完了,这一次来长安的不是谢青长老,而是三长老。谢青长老在公子入狱的时候,‘恰好’病了。族中这一段时间主持事务的都是三长老,但是三长老之所以来长安,是来看望大女儿谢宁,只是‘恰好’碰上了公子的事情。”

    谢欲晚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灯笼放置到了石桌上。

    一旁的晨莲补充道:“三长老同大长老向来不对付,倒是五长老同九长老和三长老的关系比较好。上次公子将商阳那边的人都撤回长安,他们应该是以为公子发现了什么才这般猴急。不出意外,当时出卖谢大人的那个人就在五长老同九长老之间。”

    莫怀望了晨莲一眼。

    谢欲晚垂下眸:“谢宁?”

    莫怀应声:“是这两年才随着夫家一起到长安的。”

    其实商阳那边的事情,晨莲了解的比较多。莫怀望了一眼晨莲,晨莲接着补充道:“谢宁是三长老谢华唯一的女儿,谢宁十岁之际,谢华的夫人便逝世了。这些年谢华都没有续弦,甚至府中连小妾和通房都没有。这一次是因为谢宁怀了孩子,谢华才来了长安。”

    晨莲没有继续说,她自己分析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谢华只有谢宁一个女儿,在谢宁出嫁之前,谢宁基本上不管族内事务,日日只守着谢宁。谢宁出嫁之后,谢华才参与到族中事务之中,这两年虽然也做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但是二十年前——

    莫怀也意识到了不对。

    谢欲晚淡声道:“去打听谢宁这些年的事情。”

    灯笼映着青年好看的眼,他静静地望着,想起牢狱前那一盏摔得‘粉身碎骨’的灯盏。他望向她的房间,发现里面已经熄了灯。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

    *

    御书房内。

    天子望着面前厚厚的一沓奏折,垂下了眸。

    他低低地咳嗽着,最后还是持起笔,继续写着什么。御书房灯火通明,一旁的香炉内燃着香,只是香气不知为何有些太浓郁了。

    太监嗅到,向着香炉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香炉旁,身后突然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太监忙回头,看见是什么倒下去之后,大呼:“陛下,来人,来人啊。”

    孱弱的天子从龙椅之上摔了下去,昏迷过去之际,大口大口吐着血。鲜血染在明黄的龙袍之上,淡淡地渗进去,远处的香炉升起一缕又一缕烟,纤细而苍白。

    一夜之间,所有御医都到了天子的床前。

    他们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轮流上去请脉。天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他们心中其实都知晓,没有多少时日了。只是这样的话,要如何对天子以及那些皇子言,一众太医面面相觑,他们只能商量一个统一的说辞。

    天子因为几年前那支毒箭坏了身子,这几年其实一直都在靠名贵药材吊着。

    若是平日不操劳便算了——

    但这是天子,哪里有操劳不操劳之说。堆积如山的奏折,全国上下的事务,还有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太医们不说,心中却是懂的,天子只要在这个位置上,病就只会越来越严重。身子被熬了这几年,已经快油尽灯枯。

    只是有天南地北的名贵药材吊着,可能还能‘苟延残喘’几年。

    但天子如何能用苟延残喘形容呢。

    是为国,为民,为社稷。

    明黄的床上,躺着脸色苍白的天子,太医一个个上前,望闻问切。身后的太监焦急地待着,各个宫的宫妃已经都赶了过来。

    很远的地方,徐宴时也在静静地看着,他的眸中没有什么表情。

    一旁有人匆匆忙忙撞了他过去,是徐沉礼。

    徐沉礼面上很慌张,似乎连撞到的人是徐宴时都未看见。徐宴时看着徐沉礼破开人群到了床前,满脸的担忧。

    夜幕下,似乎有什么在这一瞬开始变了。

    *

    从前皇宫出了大事,长安城就要热闹起来了。但这一次天子吐血晕倒,一众皇子连夜入宫,平日最喜欢传播这些消息的茶馆和酒肆都打烊了一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次不太对了。

    长安城街上依旧热热闹闹,但是私底下,众人都猜测着这一次天子驾崩了谁能登上皇位。

    按照正统定是太子,中宫皇后之子。但是皇后出自殷家,殷家不提也罢。除了太子,三皇子和五皇子也有上位的可能。

    一个背后有梁家,梁家有兵权。

    一个背后是李家,上一个丞相出自李家,朝中官员半数都是李丞相的学生。

    皇宫发生的事情,很快也都传了出去。

    一时间各地的亲王都蠢蠢欲动,新帝上位,正是最好分一杯羹的时候。

    三皇子和五皇子各自防备,太子焦头烂额。

    唯有长安城的一方小院岁月静好。

    *

    小院中。

    姜婳晨起,推开门,才发现用早膳的时间已经过了。

    她怔了一瞬,晨莲来伺候她梳洗。

    几乎在斜对面那方门要开的一瞬间,她从里面关上了门。晨莲望着她的动作,笑了一声:“小姐,这样关门,会被看见的。”

    姜婳红了脸,忙梳洗打扮起来:“清晨为何没有唤我?”

    晨莲眨了眨眼:“公子吩咐的,说小姐这几日累了,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小姐多睡一会。”

    实际上公子并没有吩咐得这么详细,但是晨莲很好心地为公子扩展了一下。

    姜婳擦干净手上的水,轻声呼了一口气。

    无论是牢狱,还是昨夜,月光和烛光都不算亮,起码没有白日这般明亮。如若是在白日,有些话她就该说不出了,有些事情她也该做不出来了。

    梳洗完了,姜婳推开了门——

    院子里面空荡的一片,并没有人。

    第八十九章

    姜婳一怔, 然后就听见晨莲道。

    “小姐要用膳吗,奴去为小姐端过来,再过半个时辰橘糖要来了。奴今日在厨房熬粥时, 看见莫怀出门了, 浅问了一句, 莫怀说是去接橘糖的。橘糖来了,小姐应该就不用吃奴做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姜婳原本还在想着为何门开了谢欲晚没有出门,陡然听见这一句,轻声道:“不奇怪。晨莲做的不是奇怪的东西, 只是和我们寻常吃的不太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昨日摘好的梨花面前。

    昨日被清水泡了一夜, 花反而更好看了。

    她轻轻地用手碰了碰, 就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她一怔,转身望去, 就看见了谢欲晚从厨房走出来。

    他手上端着一碗粥, 应该是晨莲为她温的那碗。

    她看着青年将粥放到了石桌上,也走了过去, 坐在桌前。她习惯用甜粥, 但是看着谢欲晚,想着算了。

    再入厨房或者唤晨莲去拿,总是不太好。

    她拿起汤勺,用了一口, 粥还是温的。随后,她眸睁大了一瞬, 因为粥也是甜的。她抬眸望向谢欲晚, 发现他也正看着她。

    她轻声道了句‘谢谢’。

    青年没有说话,只当应下。

    姜婳垂着眸, 安静地用着粥。青年坐在她旁边,不同往常总是一身雪袍,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的锦袍。

    像是雾中的青竹的颜色。

    若是远山寺那片青竹没有枯萎,应该就是这样的颜色。

    很江南的颜色。

    姜婳望着青年的时间有些久,自己发现这件事之后,趁着青年没注意,清淡地收回了眼神。

    完成了一系列动作之后,她轻轻地用了一口粥。

    一旁的谢欲晚唇角含了淡淡的笑,也没有揭穿,只是陪着少女用完了这一碗粥。

    “还要吗?”

    见到粥见底,青年低声问道。

    姜婳摇了摇头,才起床,用太多肚子会不舒服。她望向他,轻声道:“橘糖要来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姜婳望向了厨房中的晨莲,眸中划过了一分犹豫。

    昨日晨莲那方册子上是橘糖的字迹,虽然她不太了解事情始末,但是关系不太好应该是真的。

    就在这时,青年淡然的声音传来:“不是要酿酒?”

    姜婳顺着他的眼神望了过去,看见了被水泡着的梨花。她抛开心中想的事情,向着那边走过去。

    “酿酒需要一些东西,我们可能得明日去买。”

    待她走近,青年望了一眼晨莲。

    晨莲摇了摇头,将今日公子吩咐莫怀买的东西拿出来:“小姐,这边准备好了。”

    姜婳轻声惊讶了一声,转身对着谢欲晚道:“那我们今日就可以酿了。”

    她弯下身,从水中捞出梨花。

    青年也同她一般,弯下身,一朵一朵将梨花从里面捞出来。

    对面传来了小孩朗朗的读书声,谢欲晚轻声听着,随后听见了少女的轻笑声:“谢欲晚,你听,是不是读错了。”

    谢欲晚其实觉得没有什么好笑的。

    只是看着少女笑了,他也清浅地笑了一声。

    姜婳认真地捞着里面的梨花,轻声道:“这些花都好好看,我们要认真一些酿。”

    他静静地看着她,低声应了一声。

    将花都捞出来之后,已经到了正午。外面偶尔传来货郎小声叫卖的声音,姜婳细听了一听,都是些很日常的东西。

    针线、帕子、珠子。

    她细细听着,眼睛不由睁大。

    这一切都入了青年的眼中,他望着她,眼眸很温柔。

    上一世他们其实鲜少有这样的时候,他忙着朝堂中的事情,她需要打理丞相府的事情。所以他其实不知道,原来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是这样的。

    外面传来了马车的声音,随后是莫怀的声音,再然后是橘糖的声音。

    姜婳到了门前,打开了门。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前的橘糖突然落了泪。

    她一怔,忙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轻声问道:“是谁欺负你了吗?”

    橘糖摇头,哭着说:“没有,没有,小姐”

    姜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那先进来。”

    说着,她望向了莫怀,莫怀沉默地望了一眼橘糖,今日他去客栈寻人时,还未等他敲开门,橘糖已经跑了下来,问他姜三小姐和公子在何处。

    那时的橘糖红着一双眼,整个人都恍若在落泪一般。

    他沉默了一瞬,将这些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他很难形容那一刻他在橘糖眼中看见的神色,像是一种很浓的忧愁掺杂着巨大的欢喜。一时间他都不知道,橘糖那一瞬的眼神中,究竟是绝望更深还是欢喜更深。

    他没有多问,只是按照公子吩咐,将橘糖带到了小院中。

    下马车之前,橘糖望着他,似乎想说许多话,最后又一句都没有说,他望着橘糖,还是没有多问。

    然后就是此时。

    他看着橘糖同小姐一起进去,不远处晨莲轻声转了身。

    莫怀望着晨莲,眉心发蹙。

    不远处。

    姜婳见橘糖只会傻傻地跟着她走,轻笑了一声,随后从橘糖手中接过帕子,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她低声哄着:“怎么哭成这样?”

    橘糖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只是近乎贪恋地望着面前的小姐,颤抖着声音说道:“小姐用午膳了吗,我去给小姐小姐吃饺子吗,要什么馅料的。”

    姜婳轻声一笑:“昨日吃了饺子,今日若是橘糖来做,要不我们换一个。”

    她先是帮橘糖擦干净了泪,随后转身问谢欲晚:“有什么想吃的吗?”

    正在处理花的青年摇了摇头,随后同橘糖的眼睛对上。

    几乎是在对上的一瞬间,橘糖的眼睛就又红了,甚至比适才还要红,泪直接从眼中落下来。

    姜婳一怔,轻声道:“橘糖,到底怎么了?”

    橘糖望了望小姐,又望了望公子,最后眼神落在姜婳关心的眸上,她垂下眸,任由泪全部落下去,不住地摇头:“没有,只是昨日看了话本,里面的书生和小姐最后都死了。一想到他们都死了,我就、我就忍不住。”

    姜婳忍俊不禁,如何都想不到是因为这样的事情。

    她轻声笑了笑,随后温柔哄道:“好啦,别哭了,明日寻些书生和小姐在一起了的话本看,好不好?”

    橘糖红着眼点了点头:“要一直在一起的那种。”

    姜婳被逗笑,但还是轻声应了:“我们去寻。”

    从前丞相府内有一间大大的书房,里面有一方架子,是橘糖的架子,上面堆得就都是些这样的话本。

    她偶尔闲暇时,也会翻上一两本,只是怎么也没有像橘糖这样过。

    不远处,青年望向被姜婳哄住的橘糖,垂下了眸。

    橘糖被送入了房间,门关上后,她背过身,靠着门缓缓地瘫坐下来。她捂住自己的嘴,不住地哭。

    门外不停传来声音,姜婳认真地看着洗好的花,按照从前酿酒的过程一步步指挥着谢欲晚。

    谢欲晚垂着眸,认真地做着手中的事情。

    一扇门后,橘糖泣不成声。

    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惶然地望着屋内的一切。她不知道她要怎么做,她望着外面平淡幸福相处着的公子和小姐,她应该怎么做。

    她拿着自己惶然的记忆,颤抖地垂眸。

    不远处,树上的寒蝉眼眸深了一瞬,他望向那个紧闭的房间。

    从前在暗卫营的时候,夜间,四下无人时,他便能听见她那样的哭声。隐忍的,绝望的,像一只陷入陷阱中的小兽。

    可如若到了他身前,她又会对他笑。

    后来她再也忍不住时,用碎片对准了自己的手腕。他声音很冷静,但是垂下的眸却慌乱无比,他同她说,他会带她出去。

    他也的确带她出去了,但是她又好像从未出去过。

    听着耳边哽咽的哭声,寒蝉怔了许久,其实在暗卫营中,他也从未听过橘糖如此的哭声,充斥着绝望。

    无比悲戚。

    姜婳望着青年,轻声道:“再过一会便能封瓶了,不过我没有酿过梨酒,不知道埋多久比较好。埋在哪呢,那颗梨花树下吗?”

    青年望着手中的酒,许久之后轻声道:“多久应该都可以。”

    少女被逗笑,抬眸望向对面的人。

    很好,她终于寻到了他一窍不通的地方。哪里有酿好的酒埋多久都可以的呀,她轻声顿了顿,随后道:“那就三个月吧。”

    “三个月后,树上是不是应该有梨子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摘梨子。”

    青年望向她:“好。”

    一起摘梨子。

    然后用梨子,酿一坛真正的梨酒。

    第九十章

    酿好了酒, 两个人将酒埋在了梨花树下。

    挖土的时候,树上还是不停地有梨花落下来,姜婳抬眸, 入目还是一片雪白。她轻轻地望了一眼, 随后用手将土拍紧。

    晨莲端来一盆干净的水, 让他们净手。

    是铜盆,并不大。

    姜婳望向身前青年那一身青色的长袍,眨了眨眼,随后将手放入了铜盆之中。

    沾了少许土的手被冰凉的井水浸没, 姜婳手指轻微地在水中浮动了几下,将手打湿了, 再用一旁的皂角洗了一遍手, 再用清水冲干净。

    等她抬起头,青年已经自然地拿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拭手。

    不远处, 橘糖终于收拾好了心情打开了门, 然后抬眸便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她迟疑地望了许久,又轻轻地掩上了门。

    她惶然地望着屋子中简陋的一切, 有些茫然地瘫坐在地上。

    她不知晓事情为何变变成这样。

    她也不知道她要如何做。

    这一世公子和小姐从这里开始, 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屋外。

    姜婳擦干净了手,望向了橘糖所在的屋子。

    适才她看见了屋子开的那条缝,再抬头时,发现橘糖并没有出来。她有些担忧, 垂头轻声问道:“谢欲晚,为什么橘糖和晨莲关系不好?”

    虽然不知道橘糖的情绪是否同晨莲有关, 但是先问一下总是没错的。

    青年眸淡了一瞬, 轻声道:“因为寒蝉。”

    他抬头,看见少女微微睁大的眼, 就知晓她想到了别的地方。他有些无奈,解释道:“因为从前晨莲总是想杀了寒蝉,橘糖不知始末,便很气愤。几次下来,同晨莲关系就不好了。”

    青年声音清淡,夹杂着些许的无奈。

    姜婳红了脸,否认自己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眸中含着一丝担忧望向门,她其实明白为何寒蝉和晨莲都未将事情同橘糖讲清楚,但是

    谢欲晚淡淡垂着眸,温声道:“不用担心,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便好。”

    “可是橘糖今日”姜婳有一分犹豫。

    便是连上一世,她都未看橘糖如此哭过。

    谢欲晚怔了一瞬,可能因为他见过了。他定眸望着面前的人,一些回忆清晰地映在眼前。

    她溺水身亡后,橘糖流了许多日的泪。每日见到他时,都是一双通红的眼。

    就和适才一样。

    青年平静地看了一眼橘糖所在的方向,温声道:“到了午膳的时间,若是担心,可以去看看。”

    姜婳点点头。

    *

    远处树上。

    寒蝉一直望着橘糖的方向。

    他听见了公子同小姐的对话,但心中明白,橘糖此般绝对不是因为晨莲。橘糖因为他对晨莲所生的‘憎恨’,最多也就表现在那方小小的册子上了。

    但是如若不是因为晨莲,是因为什么?

    因为公子入狱?寒蝉并不觉得。

    *

    小院岁月静好。

    宫中乱作一团。

    几位皇子都在殿前等待着,其中三皇子和五皇子对峙着,在太子来之后,视线一同望向太子。

    林家的事情出来之后,这个几番被废又几番被封,看似手中毫无权势的太子进入他们视野。静王府这几日和林家斗得焦头烂额,但朝堂中谁都清楚,仅凭林家,如何能与静王府相争,这其中一定有三皇子的手笔。

    徐宴时安静地坐在角落。

    一众宫妃散落在殿中,一旁的小太监进进出出。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了一眼,随后望向了角落处。

    龙床前。

    太子焦急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御医,只见御医们一个个对他摇头。他甩了甩衣袖,愤怒道:“一群庸医。”

    被唤作‘庸医’的太医们齐齐跪下。

    他们诊脉了许久,都未诊脉出这一次天子是因何而吐血,看着看着天子久病不醒,他们只能说是之前的旧疾。

    这时,天子已经整整昏迷了一日。

    虽然还未下吩咐,但是该有的准备下面的人都在做了。

    太子望向屏风后的数位兄弟和宫妃,看向一旁的大太监:“出宫去请谢丞相,便说父皇垂危”

    大太监应声,出了宫殿,心中却叹了口气。

    哪里有这么容易,丞相那封辞呈还在御书房的案几上放着,天子看了数次也未批下,最后只能给丞相放了数月的假。

    司家的事情草草而过,天子谋划的东西也未得到,林家的事情败露,静王府被暴露在明面上。天子那日多半是知晓消息,气急攻心,才昏迷了过去。

    *

    莫怀敲开门,禀报下面传来的消息。

    屋内,青年持着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压在书页上,将其折好,再翻页,听见莫怀说了两三句后,他平静道:“姜家那边没动作吗?”

    莫怀摇头:“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人蠢蠢欲动,林家和静王府最近一直在互相寻绊子。但是司家和姜家还有我们已知势力的那几家一直都很安静。”

    青年垂了眸:“徐宁玉那边如何说?”

    莫怀再次摇头:“那边没消息,公子,我们要做什么吗?”

    谢欲晚曲起手,指腹摩挲着书页。许久之后,他淡淡地摇了摇头:“不做。”

    莫怀不会问为什么,只是应下。

    莫怀再抬头时,就看见公子望着窗外那一树梨花。

    是一种如雪的白

    纷纷扬扬的,恍若不会停止一般。

    风大些时,落得花瓣就多些,风小些时,落得花瓣就少些。不过一夜,树下就是皑皑的一片。

    知晓没有他什么事情了,莫怀安静地退了出去。

    *

    姜婳端着一盅汤,轻轻敲响了橘糖的门。

    她轻声唤道:“橘糖。”

    屋内的橘糖擦了擦眼睛,忙应了一声:“小姐。”

    虽然橘糖已经尽力忍耐了,但是声音中还是含着哽咽。姜婳一怔,轻声道:“先开门好不好。”

    橘糖自然会开门,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拉开门,看见了端着一盅汤的小姐。几乎是那一瞬间,她的手就有些颤抖,但还是不想让小姐发现异样,将姜婳迎了进来。

    姜婳心疼地看着她的眼:“如何哭成这样。”

    说着,她将汤放置到橘糖面前:“是母鸡汤,听莫怀说——”

    还未等姜婳说完,橘糖一直不可抑制地吐了起来,姜婳一怔,然后忙跪身下来拍橘糖的背。

    因为橘糖一上午没有用膳,此时吐出来的就只是些酸水。她看了一眼那盅汤,刚想说什么,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过了许久,橘糖终于停了下来,向来红润的脸面色苍白。

    姜婳眸中的担忧未停过,见橘糖终于不吐了,她端了一杯茶递过去,轻声道:“漱下口。”

    随后,她直接走出房间,在厨房中寻到晨莲:“晨莲,去寻大夫。”

    晨莲未多问,直接出了门。

    姜婳迟疑了一瞬,还是直接回了橘糖的房间。

    房间中,橘糖端着手中那杯温热的水,眸中的泪又忍不住留下。她知道,这一切她同小姐解释不了。

    听见敲门声,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打开了门。

    “小姐。”

    她垂着头,不敢直视姜婳。

    姜婳轻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让晨莲去请大夫了。之前也这样吗,还是因为什么,鸡汤的味道不喜欢吗?”

    橘糖迟疑了一瞬,小声道:“应该是昨日熬夜看话本,有些着凉了。”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将手放到了橘糖的额头上。

    真的有些发烧。

    知晓了原因,姜婳安心了一些,将那盅鸡汤端下去后,拿了一壶烧开的水到橘糖房中,斟了一杯热水递到橘糖面前,轻声道:“那喝了水去床上休息,过会大夫就来了。”

    橘糖望着姜婳,眼眸有些泛红。

    她垂下眸,望着手中的水,轻轻地抿了一口。

    “很烫,吹了再喝。”姜婳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橘糖忙点点头,轻声地吹着手中的水,只是吹一下,一颗泪就落了下来。她其实知晓她不能这样,但是她忍不住,她真的忍不住。

    姜婳自然知晓橘糖没有说实话。

    只是看着橘糖的模样,她今日已经不好再问。

    适才橘糖呕吐那一瞬,她心中涌过许多不好的东西。如若真的只是因为熬夜看话本发了高烧呕吐,倒是也好。

    烧退了,就好了。

    将橘糖扶到了床上,大夫就过来了。

    姜婳打开门的时候,只有大夫一个人,她望向不远处的晨莲,晨莲已经做起了其他的事情。

    大夫原本在附近药堂,平日也会上门替人诊脉。

    姜婳将人迎了进来,轻声描述了适才的情况。大夫点了点头,向着里面而去,坐在了床边,为橘糖诊脉。

    橘糖原本昏睡了过去,如今也悠悠醒来。

    她看着面前的老者,也明白是大夫,就没有再说话。

    大夫诊了一刻钟有余,姜婳担忧地望着。最后大夫用手抬了抬橘糖的眼皮,轻轻捋了捋胡子。

    到了外面,大夫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感染了些风寒,用两贴药就好了。”

    说着,大夫寻姜婳要了宣纸和墨,开了方子。

    “一日一副,用三日,忌油腥。”

    姜婳一一记住,将大夫送了出去。

    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送走大夫,看着手中的药单,姜婳轻轻松了口气。倒不是多累,就是看见橘糖那副模样,她很担忧。

    橘糖不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照莫怀说法,橘糖身边一直有人护着,其实应该也发生不了什么大事。如果真发生了,寒蝉应该也不会如此平静。

    姜婳想不明白,捏紧了手中的方子。

    月光淡淡照了下来,姜婳本在在门边,一抬头,就看见谢欲晚从远处回来。她其实不太知晓他什么时候出的门,只是此时她刚送完大夫,恰好碰见了。

    屋前有一盏灯,便很像从前。

    她望向远处缓缓向她走来的青年,月光之下,青年长身玉立,像是雪地中的青竹。

    她怔了一瞬。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