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她望着他, 随后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书上。

    去书斋买书了吗?

    青年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轻声应了一声:“去书斋了。”

    姜婳望着青年手中的书,同丞相府从前那些似乎长得不太一样。她其实不太知道谢欲晚能够去普通书斋买什么书。

    她不由轻声问道:“买的什么?”

    谢欲晚将手中的书递给她。

    在姜婳好奇的眼神中, 平淡说道:“一些书生和小姐在一起的话本。”

    姜婳一怔, 随后眸微微弯了一分。她望向橘糖的房间, 声音轻了些:“橘糖感染了风寒,这些话本若是要给她,得明日了。”

    月光下,青年望着面前的少女, 声音很平静。

    “给你的。”

    姜婳一怔,手中的话本突然有些重。她抬眸向谢欲晚望去, 轻声道:“现在夫子都改教话本了吗?”

    青年低声笑了一声。

    在这时候, 巷子外突然传来了马车的声音,谢欲晚轻望了一眼。

    姜婳也随之望了过去, 不远处似乎动静有些大。

    一旁的树上, 寒蝉下来,冷声道:“是天子身边的大太监。”

    姜婳捏着话本子的手一瞬间握紧, 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谢欲晚。

    青年亦在看着她。

    在姜婳正在犹豫要不要进门之时, 谢欲晚淡声道:“莫怀,你去。”

    让莫怀去,便是不见的意思。

    莫怀应声上前,今日公子在书房内同他言什么都无需做的时候, 他便知晓公子不会参与到此次的事情之中了。

    公子若是不出手,说明出不得大事。

    小院的门半开着, 青年望着姜婳, 轻声道:“无事,进去吧。”

    姜婳没有多问, 只是捏紧了手中的话本子。她向着昏暗之处望了一眼,心中如何都落下了一颗石头。

    谢欲晚一直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神色,也明白了几分。

    他上前牵住她的手,将人带了进去。

    他声音很低:“小婳,只是一个太监。”

    姜婳望着他,还是不免担忧。司家的事情悬而未决,天子身体又出了事,丞相府被人占着,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解决。

    入了院子,里面反而暗了些。

    青年望着身旁的少女,她眉目间的担忧似乎要涌出来。

    他心怔了一瞬,那许多日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摆在他眼前。他轻轻地抱住了身前的人,一声‘无须担心’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让她为他担忧的人,不正是他吗?

    谢欲晚垂下了眸。

    陡然被拥住的姜婳怔了一瞬,随后软软地回报住了身前的青年,她不懂那么复杂的朝堂局势,但是她不想他再出事。

    一点都不要。

    月光之下,那方话本静静地垂在少女手中。

    “谢欲晚,住持将那颗舍利子送入了宫,是不是就没事了。”

    来的是天子身边的太监,而不是军队,其实应该就说明司家的事情过去了。如今天子病重,天子身边的太监来寻谢欲晚,所为的应该是托孤。

    但是凭何他们对谢欲晚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如今只是天子病重了,就能一笔勾销。

    谢欲晚将人拥紧了些:“无事了。”

    想起适才少女发颤的手,他又补了一两句:“舍利子送入宫,就算是买了司礼那条命,以后不会再出现上次入狱的事情了。”

    虽是如此说,姜婳还是有些担忧。

    她望向身前的青年,淡淡的月光之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她很认真道:“谢欲晚,你不能骗我。”

    她知晓以谢欲晚的性子,干得出来自己做了所有却一声不吭的事情,她不希望他这样,如若可以,她希望他对她坦诚一些。

    青年眸怔了一瞬,幸而夜色昏暗,未被看见。

    他抱住她,像是从前无数次许下那个‘承诺’。

    “好。”

    姜婳的心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安心下来,她望向他,轻声问:“谢欲晚,如若有什么事,你会告诉我,对吗?”

    “什么事。”青年温声道。

    姜婳温柔望着他,语气却很坚定:“所有事。”

    月光下,两个人对视了许久,青年终于还是应下了那一声。

    “好。”

    他将怀中的少女拥紧,轻声在心底说道。

    小婳,只要你问我。

    他将头埋在少女的肩头,悄无声息地将人一点点拥紧。姜婳能够明显感觉出这个怀抱的重量,她轻声在他耳边说道:“谢欲晚,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

    夜深之际。

    橘糖掀开了被子,打开了门,走到了门外。她望着天空那一轮月亮,不知道要说什么。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落在她身前——

    是寒蝉。

    寒蝉的声音很冷:“感染风寒了应该休息。”

    橘糖坐在了台阶之上,歪了歪头,望向了一旁的寒蝉,记忆中她最后同他是永别。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白日已经睡了一天。”

    寒蝉没有太留情地戳破:“你哭了一日。”

    橘糖也不意外,随口胡诌道:“因为感染了风寒,很疼。”

    “你同小姐说是因为话本。”寒蝉清淡说着。

    橘糖想如从前一般鼓起脸,直接转过身,但是许久之后只是轻声道:“嗯,因为我在骗人。”

    寒蝉怔了一瞬,随后坐在了少女旁边。

    两个人坐在一起,就像从前在暗卫营一样。橘糖轻声问道:“寒蝉,如果有一天,我是说有一天,你自由了。嗯,就是再没有任何拘束地自由了,你会去哪里?”

    寒蝉望了她许久,摇头:“不知。”

    他不知她会去哪里。

    橘糖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寒蝉,那里有一颗好亮好亮的星星。”

    寒蝉向着天上望去,这是从前他在暗卫营时同她说的,若是天上有一颗很亮的星星,对着星星许愿,神佛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嗯,自然是骗人的。

    因为那时她总在哭。

    但此时向来冰冷的少年还是淡声道:“那你要许愿吗?”

    一旁的少女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许愿了。”

    她已经见过真正的神佛了。

    *

    一旁的房中燃着一盏小小的灯。

    姜婳翻着手中的话本,一直看到了最后一页。的确如谢欲晚所言,书生和小姐最后在一起了。

    她抿唇,轻轻一笑,有些想象不出谢欲晚在书斋中寻话本是怎样的场景。她试图想了一下,随后在床上翻了翻身,透着窗望向远处的月亮。

    话本被她放在了一旁,她吹灭了灯,闭上了眼。

    这一夜,她睡得很平和。

    *

    三皇子府。

    三皇子看着登门而来的人,不由蹙眉。

    “徐宴时,不想被你那个哥哥知道,此时就该乖乖缩在宫中。”

    三皇子对于徐沉礼和徐宴时之间的纠葛自然清楚,虽然他心中想的是谋夺皇位的心思,却也从心底看不起徐沉礼,皇后难产如何怪的上一个孩子。

    不过徐沉礼如何对待徐宴时,同他到底也无关。

    三皇子徐安立看着徐宴时那瘸了的腿,忍住了脾气。

    “说吧,是有何事。”

    徐宴时有一双好看的狐狸眼,此后却寡淡如水:“三哥,父皇在装病。”

    他只清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三皇子立马从座位上起来,眸中满是狠厉,同徐宴时对视。可无论他如何狠厉,那个他名义上的三弟都只是清淡温顺地看着他。

    没了平日的纨绔模样,就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三皇子望着徐宴时那双瘸了的腿,一口气升不上来。也是,瘸了只腿,直接变成一个废人,如何变也不为过。

    徐宴时看着徐安立对着一旁的管家低声吩咐,时而看他两眼。

    他捏着手中那块碎玉,那双狐狸眼一丝波动也没有。

    *

    在老太监离开的第三日。

    五皇子谋反被抓的消息突然传遍了大街小巷。

    姜婳听着晨莲说着外面的事情,眸陡然一深,明白了什么。

    这是一部很险的棋。

    前几日皇帝病危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就是为了引三皇子和五皇子动手,成王败寇,五皇子这一次没忍住,中了计。

    只是其实按照性格,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中,最应该忍不住的其实是三皇子。

    姜婳轻轻地抿着茶杯中的水。

    这一世时间线似乎陡然变快了,她并不知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

    房中。

    莫怀将手中查探到的消息递给谢欲晚。

    “公子,他出手了。”

    谢欲晚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安王’,眸深了一瞬。他想起上一世,那辆囚车驶向刑场——

    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一页一页翻开。

    莫怀继续说道:“如公子所言,他先去寻的,的确是三皇子。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让三皇子信了他。”

    谢欲晚淡淡看了一眼。

    “不需要信,生疑就够了。”

    第九十二章

    莫怀没有再多话, 转身退下。

    夜幕之中,一身雪衣的青年静然翻着手下的书。

    灯火并不算亮,青年的眼神很幽静。

    *

    宫中。

    老太监匍匐跪在地上, 轻声道:“陛下, 丞相大人未曾见奴。”

    倒不是告状, 只是陈述事实。

    病床上孱弱的天子轻咳了一声:“朕也猜到了,这般拙劣的伎俩,如何骗得过雪之。雪之还在因为司礼的事情同朕生气咳”

    天子叹了一声,倒也没有提了。

    老太监不敢多言, 只是继续听着吩咐。

    天子断断续续说着一些东西,老太监应了一声又一声。

    听了数句吩咐, 老太监一一记下。

    突然上面没了声音, 老太监迟疑地向上望了一眼,发现天子亦在迟疑。老太监忙垂下头, 许久之后, 听见天子叹了一口气:“去将宴时寻来吧。”

    老太监很快将徐宴时带了过来。

    徐宴时一瘸一拐,垂着头, 低声行礼:“父皇。”

    望着徐宴时那一瘸一拐的腿, 孱弱的天子轻声道:“宴时,上前来,让父皇来看看你。”

    徐宴时指尖怔了一瞬,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上前, 再次行礼:“父皇。”

    徐宴时望向面前的男人。

    他是这天下之主,是他的生父, 也是

    天子拍了拍徐宴时的手:“宴时, 别恨你皇兄。”

    徐宴时摇了摇头:“宴时不敢。”

    天子突然不知道如何去说,但还是用着虚弱的声音道:“你皇兄自幼丧母, 故而对你有些埋怨,但是毕竟你们是嫡亲的兄弟。腿这件事情是你皇兄的错,我已经好好训过你皇兄了。他也是以为你同旁人有勾结才”

    徐宴时抬眸望了一眼。

    这是他的父皇。

    “宴时不敢。”他依旧重复着适才的话。

    天子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宴时想要何处的封地,临怀那边富庶,出窑那边风景秀丽,楚怀那一处离长安近一些。你也到了要成婚的年纪了,你皇兄像你这个时候,已经成婚一年有余了。”

    一旁的老太监眼眸颤了一瞬,然后就听见那位从来不受宠的皇子说道:“儿臣一切都听父皇的。”

    天子眼眸松了一瞬,拍了拍徐宴时的手。

    “商大将军府上的二小姐才及笄之年,过两日是商二小姐的及笄宴,拜帖明日会送到宴时宫中。宴时若是喜欢,改日朕为你和商二小姐赐婚。”

    徐宴时怔了一瞬。

    随后应了声‘是’。

    走出那方金碧辉煌的宫殿时,徐宴时拖着一瘸一拐的腿。

    他沉闷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泛了些恶心。

    只是身后那个老太监还在看着他,他捏着手中那块碎裂的玉,一点一点地走远。

    *

    小院中。

    橘糖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就像前一世一样,每日会出门去采购东西,然后听一些市井中的八卦谣传,回来当成乐子讲给姜婳听。

    姜婳手按在书上,听着橘糖讲着坊间的传闻。

    “苏家的小姐爱慕上了自家的仆人,这几日一直在府中绝食。那仆人倒也硬气,被打了几十大板,愣是一声不吭”

    姜婳撑着手,认真听着。

    一连听了数个,姜婳有些困了。

    橘糖见小姐困倦了,声音也放轻了些。初夏的光洒在少女洁白的侧脸上,姜婳眸缓缓垂下,然后就听见橘糖道。

    “四皇子这些日日流连花丛,听说在青楼中一掷千金。不过四皇子从前在长安城便是如此名声,如今不知为何更纨绔了些。这几日各大青楼的花魁为了争宠,都要打起来。”

    四皇子。

    徐宴时。

    姜婳的睡意消失了一瞬,随后彻底将头埋在了手上。

    橘糖诧异地望着面前的小姐,怎么她讲八卦像是在唱安眠曲一样。还未等橘糖反应过来,就听见了脚步声。

    橘糖一愣,发现是谢欲晚。她犹豫了一瞬,唤了声‘公子’。

    谢欲晚的眸同橘糖对上,眸色很淡,凝了一瞬,随后便移开了。他径直走向昏睡过去的姜婳,夏日的光轻轻洒在少女的素衣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先下去吧。”

    他轻声说道。

    这话自然是对橘糖说的,橘糖望了一眼睡过去的小姐,转过了身。走了一半路的时候,橘糖还是忍不住回了身,她望向远处,公子垂着眸,静静看着趴在石桌上睡着的小姐,随后将人抱了起来。

    橘糖忙转过身。

    姜婳是在被谢欲晚放在床榻上的时候醒的。

    她怔了一瞬,依稀记得是橘糖在同她言徐宴时的八卦。

    她迷茫地望着身旁的谢欲晚,然后才惶然发觉到了自己的房间。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青年已经望向了她的身侧。

    姜婳睡意顿时去了不少,忙挡住了谢欲晚的眼神。

    她望着谢欲晚,似乎想说什么,可下一刻青年只是将被褥为她拉上:“趴着睡会不舒服,在床上睡吧。”

    昨日一夜没睡,姜婳原本是很困的。

    但是现在

    她看着青年的背影,以为他要走了,想说什么,却发现他没有走,只是为她燃好了香。窗户洒进来些许光,随后也被青年关上了。

    姜婳捏紧被子,还是有些抵不住睡意。模糊之中,她只听见了青年轻声的一句:“睡吧。”

    她缓缓睡了过去。

    谢欲晚也没有离开,只是寻了一本书,守着她睡。

    还未等他翻页,床上的少女突然轻声翻了身,轻声呢喃了一声:“于陈。”

    青年捏着书的手一顿。

    因为关上了窗,房间里很是昏暗。

    铜镜对着青年僵硬的背影,许久之后,青年唇角变得平直。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思绪却不在书上。

    像是这些日他用欺骗为自己建筑的一个梦,在这一刻,终于碎了。

    很轻易地就碎了,像是那日少女用皂角洗手在手上洗出来的泡沫一样,他望着那水中的泡沫,明明风只是轻轻地吹了一下,那鼓起的泡泡就没了。

    那本书许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青年望着眸下昏暗的一片,就那样望了许久。

    *

    姜婳再醒过来的时候,房间中已经没有青年的身影了。

    她有些无暇顾及,因为适才在梦中她又梦见了于陈。

    那日月色下,于陈那一头雪白的长发,像是最上等的绸缎。她抓紧被褥,知晓自己不能再如此闲暇下去了。

    要想解决于陈的事情,先要解决姜家的事情。

    她心中有了一个法子,但——

    姜婳望向掩上的窗户,决定去同谢欲晚说一声。她掀开被褥,从木盒中拿出那日手写的罪证,向着谢欲晚的房间而去。

    敲门时,她犹豫了一瞬。

    谢欲晚一直未对姜家出手,必然是有理由的,她并不知晓,他能否将其中缘由告诉她。姜婳垂着眸,手许久未敲上前。

    似乎是不忍她如此犹豫纠结,门从里面打开了。

    青年眸色有些淡:“进来吧。”

    姜婳一怔,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还是先进去了。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到青年身前,直接说道:“谢欲晚,这是我尚记得的姜家犯的事情。”

    青年看着手中的册子,一页一页翻了起来。

    少女的字迹娟秀,用的不是当初她在姜府自己的字迹,也不是后来他教她的笔触,而是一种新的有些生涩的写法。

    看起来似乎算是周全。

    直到看到最后一页,青年淡声说了一句:“很详细。”

    姜婳望向谢欲晚,眼眸停住,轻声道:“谢欲晚,你怎么了?”她走到他身前,拉住他的衣袖,探了探他的额头。

    “生病了吗?”

    谢欲晚垂头,恰同她的眼对上。

    他怔了一瞬,轻声道:“没有。”

    有些东西在被无形地放纵,他望向了手中的册子,淡声道:“这里面的确是姜家所犯的事情。”

    姜婳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没事之后,才犹豫说道。

    “嗯,我是知晓这些事情,但是我没有证据。所以如若要扳倒姜家,我需要向别人寻求合作。我原本想的是王尚书,想个法子将册子中的内容告知王尚书。但是上次静王府的事情让我迟疑了,我怀疑王尚书同姜家,都是太子这一边的人。”

    青年应了:“是。”

    姜婳怔了一瞬,望向了谢欲晚。她认真问到:“所以我想的是对的吗?”

    说完,不等谢欲晚说话,她轻声呼了一口气:“还好,我之前差点就要将东西给出去了。”

    许久之后,她终于发现了青年的沉默。他没有看她,而是在看她写的那方册子。她莫名有些忐忑,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青年的手摩挲着册子的最后一页,声音很平静:“之前,之前是什么时候?”

    姜婳一怔,‘之前’是她见于陈的那日。

    只是她不太想在谢欲晚面前提起于陈的名字,因为那样会让谢欲晚想起船舱上面的事情。

    于是她隐去那日在长安城见到于陈的事情,将时间大致描述了一下。

    谢欲晚的手止住,轻声望向面前的少女。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将人抱住。

    姜婳没有太察觉什么,只是也环住了青年。她继续说着这些日的事情,青年偶尔会应一声。

    屋内有些昏暗,只是亮着一盏灯。

    青年淡淡地垂着眸,轻声听着面前人一句又一句的谎话。

    他将人扣紧。

    没有戳穿。

    手册上面有关姜家的罪证一直写到他们前一世成婚后第二年,如今按照时间线不过他们成婚后第一年,说明她在写下这些罪证的时候心中所想的绝不是在现在去将这些事情披露出来,因为她也知道,这样有风险。

    是什么让他的小婳决定这个时候冒着风险将这些事情披露出来的呢?

    青年眸缓缓垂上。

    是于陈。

    是他的小婳在梦中依旧在呢喃的‘于陈’。

    “一定要做吗?”他轻声问。

    有那么一瞬,他想,只要她否认一声。

    但少女的声音很坚定:“一定要做,姜家做了如此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想让它付出代价。”

    青年的手指僵了一瞬。

    他甚至有些想问她,如若没有于陈的事情,她今日会拿着这些册子来寻他吗?

    他将人抱住,轻声问:“但是姜府的背后是太子,你准备如何做?”

    姜婳垂下了眸,她的确也未算都想好了。

    三皇子同五皇子从前针锋相对,如今五皇子造反被囚,争夺皇位的人就只剩下三皇子和太子。姜府是太子的人,只要她能把写满姜家罪孽的手册交给三皇子,三皇子便会出手去对付姜家。

    其实不算是一个很差的法子。

    只是到底还是有风险。

    姜婳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道:“交给三皇子。”

    比起王尚书,同太子有对立争夺关系的三皇子明显更适合做这个持刀人。如若能够扳倒姜家,太子就会失去一大助力,这对三皇子而言一定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青年沉默了一声。

    姜婳从他怀中出来,同他对视:“不能交给三皇子吗?”

    谢欲晚怔了一瞬,像是松雪一点一点滑下枝丫,只是滑落的速度很缓慢,凌迟着痛感。他望着她,少女眸中有一丝犹豫。

    从前她从来不会来问他这般问题。

    如今相问,却是因为于陈。

    他垂下眸,发现少女牵住了他的手。

    谢欲晚一瞬间有些厌弃自己,是他卑劣地将人留在了自己身边,然后又在因为她更在意别人而心生迁怒。

    想到他留住她的卑劣,适才那些情绪就都被压抑住了。

    他将人转过身,让姜婳能够看见身前的册子。

    他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手指向不该出现在这本册子中的几处。

    “空霜三年,三月,四月,九月,这几处是还未发生的事情。”

    青年的声音温和清淡,又将册子向前翻了数页。

    “空霜元年,三月,七月,这里的事情牵涉太广,不适合写出来。”

    姜婳认真听着,看着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他的手如白玉,在雪白的宣纸前毫不逊色。

    “空霜元年,六月,这里面牵涉到了陈侍郎,是三皇子那边的人。入需十五年,九月,这里写的事情牵涉到当今天子,不合适。”

    说着,青年的手停在了册子的第四十三页。

    “这里的‘谢’字,小婳,你用了自己的字迹。”

    随后,青年将册子闭上了。

    他将她转过身,同她对视:“记住了吗?”

    青年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夏日的衣衫有些薄,她透着衣衫,肌肤能够感觉到青年的手指的寒凉。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随后轻轻点点头。

    “都记住了。”就像从前一样,她一一为他重复。

    青年也没有阻止,只是认真地听着。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泛滥的情绪是什么,只是知晓,是他自己先用卑劣的手段将她留在了身边。

    她之所求——

    他便要应。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一句一句重复着。

    “三月——”

    青年轻声止住:“是四月。”

    姜婳望了谢欲晚一眼,明目张胆地打起了小抄,用纸笔记下。谢欲晚淡淡看着,也没有阻止。

    他望着她,在她做完一切后平静说道:“比起给三皇子,如若一定要现在揭露,有一条更好的路。”

    姜婳持着笔的手一顿,放下笔。

    “更好的路?”

    姜婳轻声重复了一声。

    青年没有再说话打乱她的思维,姜婳手不由拨着笔,望向那一方册子。

    如今五皇子落马,三皇子和太子是下一任天子的竞争人选。姜家是太子或者说是天子的人,将册子交给三皇子,只要三皇子能够查到姜家是太子那边的势力,有了这方册子,三皇子便不会对姜家留情。

    罪证其实并不难寻。

    只是看三皇子愿不愿意在如此关头揭露姜家罪行。

    唯一可能让三皇子不愿与掺和进这方浑水的原因可能是这方册子中的事情牵涉到了太多的官员,可能会得罪一些中立的势力。

    谢欲晚同她言,有更好的法子。

    五皇子已经落马,王尚书是太子那边的人,朝中还有谁

    谢欲晚口中更好的法子也定不是让她将册子给他,她所知道的事情,他所知的只会更详细。

    所以还有谁?

    交给三皇子一派的官员,同交给三皇子也无异。那为何不直接交给三皇子,其中的利害关系,以她所了解到的东西,她判断不出。

    但谢欲晚从来不会同她说她所不能想出来的事情。

    谢欲晚安静地等待着。

    许久之后,少女陡然抬起眸,眼神中却都是迟疑:“交给太子吗?”

    风吹开了窗,青年摸了摸少女的头。

    “嗯。”

    *

    抱着册子,姜婳离开了他的房间。

    她静静想着适才青年的话,比起交给三皇子,不如交给太子。三皇子会因为牵涉到朝堂其他势力而有所权衡,而太子只会忌惮——

    忌惮这世间为何会有一方势力,对立他们那些肮脏的勾当了解的如此清楚。

    故而为了不让事情暴露,以太子的秉性,会选择斩草除根。

    姜婳垂了眸,其实细细想来,上一世姜家在太子登基之后,也成为了太子巩固权势的垫脚石。

    姜家犯下的那些罪孽,是洗不清的。

    所以如若她伪装自己的身份,将册子中的内容全部暴露在太子面前。太子害怕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暴露,影响民心,势必会做下一些举措。

    而其中最简单的便是将罪责全都推到姜家身上,还可以借机威胁参与里面事情的其他官员。

    姜婳垂下眸,下定了决心。

    只是,她转身向谢欲晚的房间望去。适才谢欲晚脸色有些不好,她有些担心。想了想,姜婳回房间将册子放下,去厨房拿了一壶热茶,向着谢欲晚的房间走去。

    她轻轻敲响了门。

    里面许久未传来声音。

    她有些担忧,怕他昏迷过去了,便直接推开了门。

    门一打开,她怔了一瞬,忙背了过去。

    适才那一眼,她只看见青年赤||裸的上身,白玉一般。虽然上一世已经足够亲密,但是光天化日如此事情还是这一世,她还是会有些脸红。

    姜婳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热气是因为滚烫的茶水还是因为其他了。

    她听见青年向她走来的声音,她心跳得有些厉害,虽不至于闭上眼,但感觉也差不多了。

    不等她再多想些什么,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接过了滚烫的茶水。

    随后是茶水被放在桌上的声音。

    随后是青年穿衣服的声音。

    青年的声音很淡:“转过来吧。”

    姜婳原本想说很多话,这一番乌龙下来,什么话都给忘记了。她轻声道:“我敲了门,但是你没回。我以为你生病昏倒了,不是、不是故意的。”

    她一直垂着头,直到一杯茶被递到她身前。

    “没事。”

    青年倒也没说什么没事。

    他望着对面小心饮茶的少女,轻声道:“会烫,等一会再喝。”

    是什么都没事。

    在少女未看见的角落,一身雪衣染了淡淡的血。

    青年燃起了屋中的香。

    姜婳的注意力很快被香炉吸引,她想起从前橘糖同她所言的事情,说府中那些香都是谢欲晚所调制的。

    她转过身,望向对面的青年:“谢欲晚,我刚刚重生的时候,你是不是暗中来过我在姜府的小院。”

    青年没有否认。

    姜婳弯了眸:“我们的丞相大人也会暗中造访女子的闺房呀。”

    谢欲晚望向对面笑意盈盈的少女。

    “只有你的。”

    十分苍白的辩解。

    姜婳轻声笑了起来,晃动自己的腿:“为什么会来?”

    她望向他,歪了头。

    青年声音很淡:“怕你不习惯。”

    如若是旁人,听见这一句应该会疑惑,但是姜婳却明白了。重生之后,她总是能够在房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如今想来,是安神香的味道。

    从前在丞相府,她每日都需要靠着安神香才能入睡。

    所以重生之后,在相遇的那一瞬,他便认出了她。

    他是怕她没有安神香,晚上会睡不习惯,才会坐下君子不该做的事情——潜入她的小院,为她燃上那香。

    偶尔她会觉得,她在他的原则之外。

    她想起橘糖同她说的那些事情,轻声道:“所以上一世,房中燃的那些香,也都是你调制的吗?”

    她像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在意识到爱之后,无限地从细枝末节中看见爱的痕迹。她其实已经不太需要答案了,因为不会有别的答案。

    但是她还是有些想听。

    那些沉默的独属于谢欲晚的爱意。

    许久之后,她听见了一声‘是’。

    第九十三章

    青年的声音很淡。

    “那个香的味道好熟悉。”姜婳轻声道。

    从上一世开始, 她便觉得房中燃的香很让人熟悉,但直到这一世,她才明白是因何而熟悉。

    她没有自己说出来, 而是望向谢欲晚。

    青年也看着她, 轻声道:“只是普通的香。”

    姜婳抬起眸, 望向了青年房间的香炉,上面很干净,没有平日燃香的痕迹,此时正冒着淡淡的烟。

    “只是普通的香吗?”她轻声呢喃了一句, 随后同谢欲晚对视:“又在骗人。”

    青年眸怔了一瞬,于他而言, 的确只是普通的香。

    “姨娘调的安神香同从前房中燃的很是相似, 但是又不一样。上一世我们的丞相大人是何时去的江南?”

    姜婳抬起眸,轻声笑道。

    “没有去江南。”

    青年声音很淡, 很不习惯如此说话。

    “只是寻了个江南来的人, 他恰好会些调香的手段。那时闲暇,便跟着学了。”

    姜婳听着他毫无可信度的话, 轻声道:“好巧, 同我在江南买的那盒安神香一模一样。”

    只是他调制的都是用的上好的香料,而在江南买的那盒为何节约成本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香料。

    那是她外祖父外祖母调香的法子。

    少女抿了一口茶,还是有些烫,不由吐了吐舌头。

    青年见了, 眸色一深,从旁边斟了一杯冷茶递给姜婳。

    他的手指修长, 扣在她喝过的那杯茶上。

    姜婳又尝了一口冷茶, 其实只是平常凉茶的味道。但是可能因为适才被烫了嘴,如今再喝, 她觉得意外地不错。

    她静静等了许久,也还是没等到青年说出那一句。

    是因为她,他才寻的外祖父曾经的学徒。

    她轻声道了一声‘骗子’。

    她声音不算大,但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人,如今也算寂静,谢欲晚自然听见了。他握住茶杯的手一紧,眸缓缓垂下。

    姜婳浑然不知,望着不远处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拜访着一些书。

    “也是从书斋买的吗?”

    谢欲晚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轻摇头:“暗卫阁的人从府中拿的。”

    姜婳轻声一笑:“那我们是不是让暗卫再拿些地契钱财,这样的话,晨莲她们就能一人一间房了。不过这些日他们是如何睡的?”

    “橘糖这两日身体不好,自然是独自一间。晨莲是姑娘,自然不会同莫怀和寒蝉住,那便只能是莫怀和寒蝉一间。他们半夜会打起来吗?”

    谢欲晚摇了摇头。

    在姜婳的注视下,他淡声说道:“莫怀单独一间,寒蝉睡树上。”

    姜婳有些被呛住,轻声咳嗽了起来:“树上?”

    谢欲晚没有再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待到姜婳没有再咳嗽了,青年起身,将书桌上那几本书拿过来,放到她面前。

    姜婳望了一眼,是同从前他给她的不太一样的书。

    她翻了几页,轻声道:“好新的笔墨。”

    她当时远远看着,书便如新的一般,如今隔近些看,便是连笔墨都像是新的。如若不是谢欲晚适才说是从丞相府拿来的,她还以为会是新出的书。

    青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将书放到了她面前。

    姜婳将书放在手下,轻声笑道:“这般认真,是我将书看完了之后,夫子会出题考我吗?”

    原本只是说笑,但是青年很平静地点了头:“嗯,还会打分。”

    这便不太好笑了。

    风拂开房间的院子,吹开了香炉上面的烟。姜婳望着那缕烟,烟随着光和风飘来飘去,最后散成虚无的一片。

    望了许久,她轻声笑了笑。

    如今一切都很平静,但这世道很快就要变了。

    她不知道她身前的青年会如何抉择,只是他们应该有各自要做的事情。

    在她望着烟时,青年一直望着她。

    外面传来了晨莲敲门的声音:“小姐,到橘糖用药的时间了。”

    姜婳回过神,垂下眸收起了手下的书。

    是不算厚的三本书。

    她轻轻嗅了一下,轻声嘀咕:“谢欲晚,这三本书好新。好新的书我一定没有背过,我没有你那么过目不忘,所以”

    青年摇了摇头,轻声道:“三日。”

    从前如若考诗词,便是三日。

    姜婳抬起眸,微微蹙眉,手扣紧书:“五日。”

    “好。”

    青年应得很快,以至于姜婳直到出了门还在懊悔应该十日的。她回神望望身后关上的门,今日把她推出房间倒是推得勤快。

    又想起适才推开门看见的一幕,不由垂下了眸。

    她的脸上冒着微微热气,突然有什么让她的思维停了一瞬,但待她细想时,又只能想起青年如白玉一般的胸膛和修长的手臂。

    她抱着手中的书,先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书放下了。

    随后,她到了厨房,将给橘糖的的药端过去。其实晨莲一早便同她说送药这件事情她去便好,但是姜婳想着晨莲同橘糖的关系,觉得还是自己送算了。

    这几日橘糖其实已经好了不少。

    但是大夫开的药,还是要喝的。

    姜婳敲了门,轻声推开,先是将药放到了桌子上,随后走进床榻去唤醒橘糖。

    “橘糖,醒醒,喝药了。”

    她面前的橘糖满头大汗,一副做噩梦的模样。

    姜婳一怔,拿出帕子为她擦拭汗珠。在她抬手的时候,陡然对上橘糖睁开的眼睛,橘糖似乎一瞬间受到了惊吓,随后身体发颤了一瞬,恢复了意识:“小姐。”

    姜婳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做噩梦了吗?”

    橘糖垂下眸,点了点头。

    “嗯,还是上次那个梦。”

    姜婳将药端过来,轻声道:“那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去一趟寺庙吧。”

    听见‘寺庙’两个字,橘糖浑身一僵,但不想让姜婳发现,低声道:“什么寺庙?”

    姜婳想了想:“反正不去远山寺,那是求姻缘的地方,去一个求平安符的寺庙,我想想,南山那边的出元寺,或者北荔那边的开元寺,看橘糖想去哪个。”

    橘糖在听见‘远山寺’的时候眸怔了一瞬,随后很久之后才艰难地做出了选择:“那出元寺吧。”

    姜婳自然都可以,她望了望橘糖苍白的脸色,手牵着了橘糖的手。

    对于上一世而言,这其实不是多亲密的行为,但是对于这一世的她们而言,已经有些亲密了。

    姜婳感受到了橘糖手一瞬间的僵硬,心中松了一口气。

    对她的亲密会抗拒,那说明橘糖并没有恢复上一世的记忆,她眸中含着笑移开了手,望着面前面色苍白的橘糖。

    那些事情让她一人记住便好。

    如若可以,她希望橘糖这一生要比上一世开心些。

    丞相府那边的事情要看谢欲晚如何做,待到谢欲晚解决完谢家那边的事情,她便从暗卫营拿到橘糖的卖身契,还橘糖自由。

    彼时橘糖是愿意留在他们身边,还是想出府嫁人,或者想去游遍河山,她都很愿意。

    “那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姜婳收起了橘糖用的药碗,温柔说道。

    闭上门的那一瞬间,橘糖一直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不能让小姐发现端倪。

    至于公子

    橘糖想起那日公子望向她的眼神,她觉得公子应该已经发现了。

    *

    回到自己的房间,姜婳望着面前的三本书。

    刚准备翻开,突然想到了于陈的事情。她眉心微蹙,觉得事情还是尽快解决的好,于是转身去木盒中将那写满姜家罪孽的手册拿了出来。

    她那日回来之后,将所有的东西都记录了下来。

    她重新拿出一叠纸,是她让晨莲去坊间买的最便宜最普通的纸。一旁的墨乃至于毛笔,都是她特意让晨莲买的最普通的。

    她先是将原先的册子更改了一遍,随后开始一字一字地抄写。

    一个下午很快就没了。

    因为每个字都要克制自己的笔触,姜婳写的很慢,到了用晚膳时,也只写完了一半。她将东西收起来,又看见了谢欲晚给她的三本书。

    她一边想着五天背不下来三本书应该也没事,一边又乖乖地翻开了书。

    但还来不及看,晨莲已经将晚膳送了进来。

    “好新鲜的笔墨味。”晨莲将东西端到了桌上,笑着说道。

    姜婳以为她说的是她适才写的那些东西,轻声道:“嗯,下午写的。”

    晨莲眸抬了一瞬,微微一下,也没有再说话。

    姜婳将书好生收起来,放到了一旁的书桌上,随后安心地用起了晚膳。

    食不言寝不语,姜婳一边想着册子的事情,一边咽下口中的东西。

    发生在于陈身上的事情,这一次已经截然不同。

    但是如若论于陈为官的目的,其实又是相同的。只是这一次,于夫人没有身亡,于家没有满门被灭,于陈没有经历那些逃亡奔波。

    姜婳的眸中透着一丝犹豫。

    于陈已经来了长安,按照上一世的故事线,有些事情便快要发生了。她得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将一切做好。

    不知道为何,所有事情都提前了

    归根到底,于陈是为了平反于父的‘冤屈’。所以只要她将姜家的事情揭露,于陈便会知晓其中始末。

    姜婳这般想着,用膳难得快了些。

    晨莲在一旁伺候着,看到后,也只是备好了茶水。

    姜婳很快用完了膳,待晨莲收拾下去后,继续写了起来。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下去了,姜婳抬眸向窗边望去,只看见了茫茫的一片黑。

    她提笔正要写最后几页,心中又闪过了一丝怪异。她停下笔,最后思绪停在今日她推开青年门的时候。

    青年正在换衣服,她推开门时,青年才解开了长衫。

    她抬眸望去——

    如白玉一般的胸膛

    姜婳眸怔了一瞬,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没有疤痕。

    谢欲晚身上没有伤口应该留下的疤痕。

    那那日她去牢狱之中,他身上明明都是血,全部都是血。她靠近他时,甚至还能感受到濡湿的血气。

    那日鼻腔之中的腥甜做不得假,但是青年身上没有伤痕。

    这才几日,即便是效果最好的药,也应该做不到如此。是窗户关着,烛火太昏暗,她没有看清吗?

    姜婳垂下眸,一股淡淡的疑虑萦绕着她。

    她望着笔架上面的笔,轻声呼了一声,将心中杂乱的心思都抛去,她也不知她如何想起了这些,但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如若她真的想知道,明日、明日去看不就可以了。

    姜婳轻眨了眨眼,轻声安慰自己,反正又不是、又不是没看过。

    虽然心中这般说着,淡淡的月光下,少女的脸还是不自觉地红了。她甚至一抬笔就写错了一个字,看着废掉的一张纸,姜婳走到一旁的桌子边,为自己斟了杯茶。

    窗半开着,夏日透进来些风。

    姜婳望着月光在窗边映出的一片光,认真地望了许久。

    终于,心静了下来,她回到书桌前,将那张废掉的纸放到一旁,开始认真开始地写手下的册子。

    半个时辰后,她放下了笔,随后从木盒中拿出之前写的半册。

    她先将两部分放置在一起,然后一页一页检查自己所写的内容和字迹。她检查的很认真,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要细致看上三遍。

    待到都检查完,天已经微微亮了。

    姜婳有些困倦,却还是强撑着将书桌上的一切东西收好。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看见了谢欲晚给她的三本书

    她摸了摸书,轻声道:“好梦。”

    说完,她轻轻吹灭了灯。

    但外面天已经快亮了,所以房间内只是暗了一点。姜婳净完手,又洗漱完,才去睡觉。

    她睡了许久。

    再醒来时,外面的天阴阴沉沉的,正下着雨。

    姜婳不太分得清时辰,推开门,发现因为这场雨,那树梨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地上都是雪白的一片。

    甚至因为花瓣叠得太厚了,远远望去像厚实的雪。

    “小姐。”

    晨莲端着晚膳过来。

    姜婳望着天色,昏昏暗暗的,还是分不出,不由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晨莲眸中依旧满是笑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

    虽然知晓肯定不早了,但是姜婳还是没有想到自己睡了一天。她轻声应:“已经如此晚了吗?”

    “嗯,午时的时候,奴想唤小姐起床用膳,但是公子说小姐困倦,让奴等小姐醒了,再来伺候小姐用膳。”

    姜婳陡然发现鼻尖有一缕熟悉的味道。

    是安神香的味道。

    也是他让暗卫去府中拿的吗?

    那如若他们以后可以去江南的话,他是不是能和姨娘一同调香

    晨莲已经为她摆好了膳食,姜婳一边不切实际地想着,一边轻轻用着。待到用完了,姜婳望着昨日写完的册子,拿起一旁的三本书出了门。

    走了十来步,便到了谢欲晚的房间。

    姜婳轻轻敲响了门。

    谢欲晚看向门纸上映出的少女姣好的轮廓。

    他起身,燃起了香,随后上前打开了门。

    打开门,那层因为门纸模糊的少女的轮廓就清晰了。

    他望向身前的少女,看见她抱着那三本书。

    “已经看完了吗?”

    姜婳还未发问,听见这一声,突然有了想转身的冲动。她不仅没有看完,甚至一个字没有看。

    她没说话,谢欲晚便懂了。

    “进来吧。”青年的声音很淡,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便知晓她昨日睡得很晚。

    姜婳随着他到了书桌前,青年将她安置在平日他坐的椅子上,随后转身去为她斟茶。

    茶杯递到她手边。

    她的指尖靠在杯壁上,茶的温度顺着白瓷传过来。

    是温温的茶。

    她轻轻抿了一口,翻开了书,心思却不在书上。

    终于,在她偷看的第十三次,青年抬眸同她对视:“嗯?”

    姜婳闭上书,走上前,眼神停留在他的衣襟上。是一身浅墨色的长袍,像是上好的墨在水中晕开的颜色。

    又轻又浅,带着些许如烟的缥缈。

    她想起昨日看见的,轻声道:“谢欲晚,你的伤好了吗?”

    青年一怔,平静道:“好了。”

    他望向她,发现她一直看着他。但他还是平静地说道:“好了。”

    “骗人,谁家的伤好得如此容易。前两日牢狱之中还都是血,如今才不过两三日,如何能够都好了。”

    “谢欲晚,你又骗人。”

    像是一根冰针,扎入了青年的心脏。

    他茫然感受着其中的惶恐,对着身前的少女轻声道:“真的好了。”

    与此同时——

    姜婳望着他的眼眸轻声说道:“谢欲晚,让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谢欲晚同她对视了许久,最后垂下眸:“好。”

    姜婳心中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随后她就听见青年淡声说道:“药在前面第三个盒子中。”

    姜婳起身去拿。

    就在这时,外面陡然下起了雨,她一瞬间望向了窗外,发现那颗梨树还在簌簌落着花,一直一直落着。

    盒子恰好在窗边,她走近的时候,发现窗沿都是被雨沾湿的花瓣。

    一片一片,沉重地趴在窗户上。

    她眸停了一瞬,随后在外面看见了更多这样的花瓣。

    突然她就想起了隔院之中被莫怀一盆一盆抱进去的花,他们离开了江南,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将花抱出来了。

    太大的雨花会死,没有阳光花也会枯萎吧。

    一边想着,她一边从盒子中拿出了纱布和药粉。

    从始至终,青年一直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外面的雨滴滴答答下着——

    少女不再看那些花,拿着纱布和药粉向青年走去。其实有些忐忑。她一边觉得自己昨日应该没有看错,一边又想不出原因。

    青年坐在榻边。

    她上前,忐忑地掀开青年的衣衫。

    像是揭开一个隐存的疑虑。

    为什么只是一个司礼,权倾朝野的权臣在牢中便会被如此对待,无论是天子、太子、三皇子还是五皇子,她想不到任何一方势力会如此愚笨地站在谢欲晚的对立面。

    还是用刑罚如此侮辱人的方式。

    斩草便要除根。

    这世间谁能将谢欲晚斩草除根。

    上一世什么都不知,谢欲晚都能平步青云,权倾朝野。这一世他拥有上一世十年的先知,如何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司礼便入了牢狱。

    即便这中间有天子的设计和权衡,但是其实还是很奇怪。

    褪去那些担忧,她有时便有些一无所知的茫然。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告诉她,她其实是知道的。

    青年的衣裳如墨一般染在她手间,她微微躬下身,能够感受到青年清浅的鼻息。

    她的心跳的莫名其妙地快,她不知是因为此时过于亲密还是因为即将知道的‘真相’,她甚至有些忐忑。

    她抬眸望向他时,发现他亦看着她。

    像是窗沿上被雨压沉了身体的花瓣。

    雨声滴答传入她耳中——

    有那么一瞬间,姜婳想,算了吧,无论事情究竟如何,要不就算了吧。

    就在那一瞬间,青年垂下了眸。姜婳望着手边的纱布和药粉,手颤了一瞬。

    外面的风徐徐涌进来——

    少女纤细的手指解开最后一道暗扣,青年的身体浮现在她面前。

    满是纱布

    满是血

    姜婳的眸一瞬间红了,适才繁复的心思全都不见了。她手陡然松开,红着眸望向面色平淡的青年:“你不是、不是说已经好了吗?”

    被安神香遮掩的血腥味涌入她的鼻腔。

    她手颤抖着牵住青年的衣袖:“谢欲晚,你不是说已经好了吗?”

    谢欲晚望着她,轻声道:“我骗人了。”

    姜婳无心听这些自白,她的手颤抖着,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她满目望去,全是血,绷带之外流露出来的伤口,狰狞地翻着皮肉。

    她强忍着心中情绪,褪下了青年的衣袍。

    满目的红。

    她手指尖颤抖地解开绷带,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映入她眼中,或深或浅,有些结了疤,有些是裂开的皮肉。

    青年的声音很淡:“姜婳,很丑。”

    她忙摇摇头,一瞬间手无所适从,她不知道是这样。这些年他如寻常人一般,她以为就算有,也不会这么严重的。

    可

    满目全是伤口,有些翻着皮肉,像是白玉上面一道道裂痕。

    “会疼、会疼吗?”她小心地问着,手有些无措地将解下来的绷带放到一旁。

    一时间,什么脸红、心跳都没有,她只能看见面前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伤口。她不远处的绷带上泛着深深浅浅的红。

    而在她的面前,她的玉。

    正在流血。

    第九十四章

    “不疼。”

    青年的声音很淡, 同外面渐轻的雨声融合在一起。

    少女低垂着眸,望不到青年那双死寂的眸。

    适才那一声‘我骗人了’,就这般轻飘地消散在她泛红的眼眸中。

    姜婳指尖都在颤抖, 还是拿起了一旁的药粉, 她未给人上过药, 只是见过莫怀为身前这个人上过药。

    她原以为,就算是她昨日看错了,青年身上的伤势也不太太重。起码,不应该如此之重。

    屋中燃着安神香, 混杂着愈来愈浓烈的甜腥味。

    姜婳伏下身,细致为身旁的青年上药。

    她不知自己手上轻重, 只能一声又一声问道:“谢欲晚, 这样会疼吗?”

    每一次青年都是清淡地望着她,轻声道:“不疼。”

    可撕裂的伤口还在冒着血, 狰狞的皮肉就在她眼前, 姜婳听不得那一句又一句‘不疼’。

    她莫名生了些委屈:“谢欲晚,你又骗人。”

    青年点了头。

    他的确骗了人。

    少女嘴上怨着, 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她颤着眸, 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青年身上每一处伤口。

    她问了许多声‘疼不疼’,青年一声又一声地道‘不疼’。

    她上药的时候,他稍重一些的呼吸都未有。如若不是她的指尖还有血的温热,她甚至觉得这满目的狰狞都是假的。

    但是不是。

    安神香的味道愈来愈淡, 夹杂着细雨的风将她鼻腔间的血腥气吹开。可下一瞬,随着青年胸膛伤口不住淌下的血, 空气中又满是甜腥味。

    终于上完了药。

    姜婳将用了半瓶的药粉放到一旁, 拿起了纱布。

    纱布是完整的一卷,她正准备寻剪子时——

    “从这里解开。”青年的声音很温柔。

    姜婳望向手停住的地方, 听话地一点一点缠开了纱布。纱布有些粗糙,远不如平日的衣服舒适,她随意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下,就出了一道淡淡的红印。

    望着那道红,谢欲晚眸深了一瞬。

    他望着姜婳,她正垂着头,细致将纱布对着他的伤口比划,随后像是拥抱一般上前,头探到距离他胸膛很近的地方,然后将手绕到身后。

    将纱布覆上去的那一刻,姜婳轻轻闭了眼。

    耳边传来青年的呼吸声,因为隔得太近,她的耳朵甚至不小心擦着青年的手臂。姜婳一怔,随后认真地给纱布打上了结。

    在她打结的那一瞬间,青年身上才缠上的纱布已经变成了浅红色。姜婳呼吸滞了一瞬,随后垂下眸,安静地将这一道纱布的最后一道结系上。

    就这样往复,她终于缠好了青年一身的绷带。

    缠好之后,她的手已经满是血渍,她也没有去清理,只是垂着头。

    少女的不开心很明显。

    青年一怔,先是拿过了一旁干净的帕子。

    就像那日在牢狱中一般,他轻轻摊开她的手,用湿润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掉少女手上的血迹。

    青年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泛着一种如玉的白。

    姜婳低垂着眸,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她望着青年的手,一种莫名的委屈泛上心头。

    她问过他那么多句‘疼不疼’,他永远轻描淡写。甚至她要做什么,他便直接陪着她去做了。

    这几日采花、酿酒,那些需要做起伏的大动作的事情,他的伤口是不是都会疼。为什么宁愿疼都不愿意同她说一声。

    明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时候做都可以。即便是即便是为了让她欢喜,也不应该是这种法子。

    她不需要这种欢喜。

    只是同她说一声,便这么难吗?

    甚至她今日问他时,他依旧是一句又一句‘不疼’。

    外面的雨逐渐停了,屋檐之下只有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屋内的香炉不知何时也不再冒出白色的烟,那些残留的安神香的味道,在雨日的风的亲吻下消散。

    青年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

    沉闷了许久之后,他垂下眸,轻声道了句:“疼。”

    姜婳抬起眸,望向青年的眼。

    很平静。

    她有些生气,却又实在不多。如若细致算,心疼可能本就占了大多数。听了青年这一声,少女有些别扭地转过头:“谁这般唤疼。”

    谢欲晚垂着一双眸,松开了她的手。

    姜婳一怔,心中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她的手指动了动,添了三分犹豫。

    转身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谢欲晚将她拥在了怀中。

    青年尚未穿上衣衫,少女伏在这个怀抱中。

    鼻尖满是青年身上血的腥甜味,偶尔会闻到药粉中草木的味道,像是春日刚下完雨湿润的草地。

    他将头放在她肩膀上,轻声唤了一声:“好疼”

    姜婳眸一怔,因为他们隔得太近,此时她能听见青年的心跳声。她抓住他的手,轻轻握住。

    外面的雨停了,淡淡的光从窗外洒进来,映在相拥的青年和少女身上。

    少女到底是温柔了语调:“这次就算了,以后受伤了要同我说。”

    许久之后,谢欲晚淡淡地应了一声。

    “好。”

    他贴着她的脖颈,从始至终都未再向前一步。

    姜婳将人抱住,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在现在问出来那些事。

    她原本是不想问他这些的,但是今日看见了他满身的伤口如此狰狞,她便受不得他心软了。家族和规矩是谢欲晚的软肋,不是她的。

    等到时机合适一些了,她再问吧。

    她牵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轻声道:“谢欲晚,我今日衣裙又是白的,染了血,等会回去就要换,明日晨莲要洗两身衣服了。”

    少女素白的衣裙上,染了些淡淡的血迹,不深不浅,倒是不算难看。

    谢欲晚淡淡垂着眸,让人看不清眼神。

    姜婳带过来的三本书静静地躺在书桌之上,混着已经燃尽的香,消失在两人的低声呢喃之中。

    *

    长安下了半日的雨,但可能因为是夏日,雨停了之后,天很快又亮了起来。

    于陈如寻常学生一般,穿着一身简素的长衫,入了一家书斋。

    一旁同样装束的学子一声一声唤着‘陈兄’,于陈认真听着,偶尔也会应上一声。两个人一同停在书斋的某一处。

    同于陈同行的学子躬下腰,翻了翻台上的书,突然眼前一亮。

    于陈平静地看着,那些曾经属于江南的模样,除了一张脸,似乎都消散了。他身旁的学子寻了本难寻的书,正在同书斋的老板谈价。

    于陈望着‘友人’同老板,在他的身后,一辆辆马车驶过。

    *

    送走姜婳后,谢欲晚垂下了眸。

    一旁的莫怀从暗处出来,沉默道:“公子,属下再为您包扎一下吧。”

    谢欲晚淡淡地摇了头:“不用。”

    莫怀捏紧了手,想起昨日公子淡声同他道要暗卫营平日用来折磨人的那些东西。

    是一些刑具还有药。

    他未曾疑虑,他去寻的时候如何也未曾想到,这些东西公子是要用到自己身上。直到他将那些刑具和药交给公子。

    公子接过,淡淡关上了门。

    他如寻常一般站在门外,突然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那一瞬间,人血独有的腥甜味便是连香炉中燃着的香都掩不住了。

    他怔了一瞬,随后向着门内望去。

    指骨快要捏碎,却还是只能沉默地看着那扇门。只要是公子要做的事情,他此生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服从。

    从始至终,莫怀没从里面听见一声公子的声音。

    小姐或许不知,从前公子书房中是不燃香的。

    *

    一连过去了几日。

    没有什么寻常,这几日间,姜婳安排好了手中罪册的事情,橘糖的身体也好了起来。

    姜婳又一次为谢欲晚上好了药,看见伤口都结了痂,姜婳有些惊讶,因为不过三四日,那么重的伤口都结痂了。

    她望着他,轻声道:“是不是再过两日便能好了。”

    谢欲晚望着她手中的药,应了一声:“嗯。”

    上完了药,姜婳便回到书桌前,看起了书。

    想起之前谢欲晚同她说的期限,她摸了摸鼻子,嗯,她还没看完,更别谈背下来了。在混过去和如实坦白之间,姜婳选择了明天再说。

    因为——

    她转身望向谢欲晚,轻声道:“我明日要同橘糖一起去出元寺,前些日橘糖一直身体不好,如今身体好一些了,我想陪她去拜拜神佛。”

    说完,少女眨了眨眼:“谢欲晚,你要同我们一起去吗?”

    青年望向她,轻声道:“好。”

    姜婳闭上手中的书,嗯,明日一起去寺庙,他也出不得题,她也不用考试了。出了谢欲晚的书房之后,外面又下起了雨,姜婳眉心蹙了一下。

    这些日的雨似乎格外地多。

    望了望天,虽然下着雨,但是并不大。

    希望明日不要再下雨。

    *

    皇宫。

    天子望着下面汇报消息的太监,不知听见了什么,轻声斥了一句‘纨绔’。

    一旁的太监将头低了又低,他们从前都觉得皇帝是个仁善性子,直到上次五皇子的事情。虽然有了谋反的举动,但那可是皇帝的亲儿子,直接、直接就——

    小太监们谁都怕事情出到自己身上,不由小心谨慎了起来。

    “青楼,这长安城的青楼,咳、咳——”

    天子面色苍白,不断咳嗽。

    一旁的老太监忙打了个颜色,让说话的人停下来。

    天子平复了许久,才犹豫说道:“商家那边如何说?”

    回话的太监面露犹豫:“其实若只是只是流连花丛,也是正常事,只是、只是商家那边觉得安王瘸了腿。”

    太监吞吐将话说完,不敢看天子神色。

    当今世道,瘸了腿,便是入仕都不能。只是因为安王是皇子,所以但是商将军位高权重,又很是喜爱第二女,加上这些日安王的传闻,商家这便有些不愿意了。

    天子挥散了御书房内旁的人,面色苍白地问身旁的老太监。

    “安得,你说宴时他是故意的吗”

    老太监不知道天子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便往稳妥了说:“老奴觉得应该不是,陛下也知,安王平日便是如此。不喜诗书,唯爱酒色,但是本性不坏,只是喜欢同那些纨绔搅在一起。”

    老太监说的话其实很中肯,天子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即便腿的事情他对宴时有亏欠,但他是君,宴时是臣,他是父,宴时是子。

    以宴时的秉性,不会特意去破坏这桩婚事。

    天子揉了揉头,一旁的老太监十分有眼色地上来,手按在了天子的额头上。

    “要老奴说,安王喜欢如此,便算了。商家小姐若是入了门,怕是对安王多有管束,以安王的性子,可能拿不住。”

    天子沉思了片刻。

    *

    长安城下了一日断断续续的雨。

    隔日才清晨,太阳便出来了,周边的云都被映上了一层光。

    晨莲轻声敲响了姜婳的房门。今日要去开元寺,小姐便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午时才起床了。

    姜婳听着晨莲的敲门声,睁开了眼。

    她轻声应了一声,晨莲推开了门,进来伺候她洗漱。

    用帕子擦干手时,姜婳望向窗外的天。可能因为昨日下了雨,今日格外地蓝。

    待到晨莲再将门打开时,橘糖已经将早膳端了进来。

    “多谢橘糖。”姜婳轻声道谢。

    晨莲将水盆端出去,路过去轻望了橘糖一眼。从前会同她针锋相对的人,此时却没有一丝反应。

    晨莲垂下眸,出了门。

    姜婳浑然不觉,看了看早膳——

    是馄饨。

    上面有紫菜和小虾。

    姜婳轻声道了一句:“橘糖,好香。”

    橘糖将一切东西都安置好:“小姐若是喜欢,明日也吃这个。”

    “可是我喜欢橘糖做的好多东西。”

    下意识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姜婳眸停了一瞬,望向了橘糖。

    橘糖的眼神并无异样,反而为她圆了话中的漏洞:“是上次的饺子也喜欢吗?”

    姜婳忙应了一声:“嗯,喜欢。”

    她在心中说了一句。

    只要是橘糖做的,我都喜欢。

    食不言寝不语,姜婳用膳的时候一直很安静。

    橘糖望着小姐安静地用着膳,一时间垂下了眸,她轻声说道:“小姐,那我去伺候公子用膳了。”

    姜婳毫无察觉,点了点头。

    橘糖走出门的那一刻,眸有些泛红,却还是轻声笑了出来。

    真好,她的小姐这一世能够知道膳食是什么味道了。

    她再抬头时,就看见了对面的晨莲。

    晨莲好奇地望着她,声音比平常轻一些:“你哭了,是寒蝉欺负你了吗?”

    橘糖一怔,忙摇头:“没有。”

    且不说她不是在哭。即便是她真的哭了,为什么是寒蝉欺负的。

    晨莲轻声‘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树上的寒蝉沉默了许久,面前的树枝断了一根。不远处,晨莲又是一根飞针,寒蝉轻车熟路地躲过,发现这一次晨莲用的针上没有渗毒。

    冷漠的少年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面前的树枝又断了一根。

    *

    橘糖端着馄饨,望向面前的屋子。

    是公子的。

    只是不知今日为何莫怀没在门前。

    橘糖犹豫了一瞬,她其实觉得公子已经发现了,但是她暂时不想——

    手中的馄饨不等她犹豫,橘糖咬了咬唇,敲响了门:“公子,早膳。”

    一身青衣的公子从里面打开了门。

    橘糖怔了一瞬,没有敢同谢欲晚对视。

    谢欲晚淡淡看着:“进来吧。”

    橘糖进了门,如往常一样伺候,将一切摆置好后,她想寻个借口下去。只是在心中想了半天,她也未想出来,便只能安静地立在谢欲晚旁边。

    谢欲晚眸色清淡,像是没有察觉丝毫异样。

    直到一碗馄饨用完,两个人之间一句交谈也没有。待到谢欲晚用完,橘糖收拾好之后走出门的时候,她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言的情绪。

    她回眸望了一眼,却只看见紧闭的门。

    *

    用完早膳,姜婳便开始收拾东西了。

    其实只是去一趟寺庙,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但是姜婳还是认真地收拾了一套衣裙。虽然现在看着是个晴天,但是这两日一直断断续续下着雨,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上一套比较好。

    莫怀一早便准备好了马车。

    姜婳看着马车的样式,觉得自己一开始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怎么看,谢欲晚都不想没有钱的模样。

    倒是她,一贫如洗。

    姜婳同谢欲晚一同上了马车,随行的还有橘糖,晨莲和莫怀在外面驾车。

    马车很大,里面甚至还有一张桌子。

    姜婳望了一眼,陡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马车开始行驶,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青年从一旁的架子上拿出一本册子,递到她身前。

    上面是青年的字迹。

    很好看,如若不是写着考题的话。

    他甚至‘贴心’地为她准备了笔墨。

    姜婳这几日一直忙着其他的事情,只将三本书草草看了一遍。即便还能记住一些,但是答出来的东西一定不尽人意。

    她迟疑地从青年手中接过笔,望向册子上的考题。

    可能是因为书的不同,同上一世他为她出的题不太相同,其中掺杂着许多她不懂的东西。

    她看着同书中内容有些相似,但是其实又全然不同。

    她到底没有推辞,而是认真做了起来。

    一旁的青年翻开了一本书,她静静地做着题,他静静地看着书。一旁的橘糖左右看了看,自己拿出了话本子。

    一时间,马车内格外地安静,只有翻书和落笔的声音。

    像是知晓里面在做什么,马车行驶得格外平缓,没有让姜婳有任何一个一笔划了整个册子的机会。

    少女沉了心思,继续写了起来,偶尔写的很快,偶尔又许久都没有落笔。姜婳明白,这一场考题的时间,应该截止到马车停下的那一刻。

    还不等她看完最后一道题,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姜婳停了笔。

    她望着手下这张写满字的册子,轻声道:“谢欲晚,那三本书,我没能看完。”

    一旁的橘糖手捏紧了话本,话本遮住了橘糖眸中的惊讶。旁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太了解小姐了。

    上一世,哪怕不是在功课上,公子若是布置了,小姐一定会尽力做到最好。虽然这几日她没有时刻在小姐身旁,但是小姐对于公子给的那三本书,其实没有花多少心思。

    姜婳抬眸,望向对面的人。

    听见她说的话,青年轻声道:“好。”

    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张被她答完的册子,也没有多看,直接收了起来。

    姜婳手指顿了一下,有些想要解释。

    她的确也不是故意的。

    但青年一声‘好’让她不知道她还要不要说,似乎他也没有很在意。姜婳还在想着,青年将温热的帕子递给了她:“擦一下手。”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桌子,桌子上还有墨。

    姜婳接过帕子,将手细致擦干净了。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姜婳顺着飘起的窗帘淡淡地看了一眼,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她垂下头,将帕子放到桌上。

    好像每一次的寺庙,都很热闹。不过也是寻常,拜佛,求佛,这世间人们总是会有无数的愿望。

    在她小的时候,为了讨好祖母,便开始日复一日地抄写佛经了。

    姨娘也总是告诉她,这世间有神佛。

    反倒是——

    姜婳望向面前淡淡看着她的青年。

    反倒是他,从来不求神问佛。从前在丞相府中,唯一能够寻出神佛痕迹的地方,可能只有藏书阁。

    丞相府的藏书阁里有些珍贵的佛经。

    姜婳没有打听过,也没有翻开过,上一世因为姨娘的事情,她早就不信神佛了。直到她再次睁开眼,回到了及笄这一年。

    偶尔她觉得,神佛对于她,还是眷顾的。不是所有人都有重来一世的机会,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弥补前一世的遗憾。她其实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幸运,即便再遇见一些什么,她都生不起怨恨的心思。

    即便是在话本子中,她也鲜少能够看见这般的重生。上一世她也看了一些话本子,但是话本子中的主角,即便重生之后,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是她似乎没有

    其实只需要一样,她的姨娘平安活在这世间

    姜婳被搀扶下了马车,头上戴着厚厚的面纱。

    人四处都很多,他们尽量选了一条看起来人不太多的路。姜婳轻声同旁边的谢欲晚交谈着,她说一声,他便应一声。

    还未等姜婳问完适才考题中的一个问题,她的眼眸陡然停住了。

    前方是一个她很熟悉的人,一身锦袍,但一瘸一拐

    第九十五章

    姜婳一怔, 声音也停住了。

    她带着面纱,凝视着身前那个人。

    头上一顶墨冠,身着云母色的锦袍, 身高八尺, 正是徐宴时。

    他穿着比平日要正经许多, 但是再正经的装束,都掩不住他那只瘸腿。

    这是一座山。

    开元寺在山上。

    所以现在这条路上的所有人,其实都在爬山。如若是寻常路她可能还不会如此快地看出来,但是这是山路, 他的脚跛了,动作便很明显。

    这是那一次后她第一次见到徐宴时。

    姜婳眼神望着那腿, 手指掐紧了手心。

    明明上一世, 即便是上一世,十年之后, 安王谋反, 长安城中也没有任何安王跛脚的传闻。

    跛脚的皇子在这个世道之中,便只有皇子的名号。

    日后即便能够破格入朝为官, 也只能是最最闲暇的官职。

    “小姐。”

    身后不住传来催促的声音, 姜婳茫然地被谢欲晚牵到了一旁。前方的徐宴时一瘸一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退到了山路边,便无人催促了。

    姜婳手中冒着冷汗,惶然地望向一旁的谢欲晚。脸上的面纱挡住了她面上的表情,但是谢欲晚却像是知晓一般, 在衣袖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青年的手是冰凉的一片。

    在这入夏的时候,让姜婳心静了一瞬。她向着徐宴时适才的方向望去, 却已经看不见徐宴时了。

    她想问什么, 周围却又太多的人。

    谢欲晚轻捏了捏她的手:“上山了再说。”

    姜婳点头,垂下了眸。

    上一世徐宴时并没有瘸腿, 这一世徐宴时人生的轨迹同上一世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遇见了她

    姜婳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

    她隐隐觉得,徐宴时瘸了的那条腿,同她有关。

    谢欲晚静静地望着身侧的少女,随后望向了人群的远处。适才在一片拥挤之中,那一声‘小姐’后,在少女低头的刹那,徐宴时回了头。

    在看见是小婳后——

    那一身云母色锦袍的皇子,一瘸一拐着,慌忙地涌入了人群之中。随后随着人群一起,踉跄地消失在拐角。

    姜婳到底是恢复了情绪,望向一旁的青年:“我们先上山吧。”

    谢欲晚轻声应了一声,望向了一旁的莫怀。

    莫怀轻点了点头,消失在人群之中。

    一旁的晨莲望着适才徐宴时消失的方向,望向了身前的小姐。她的身侧是明显心不在焉的橘糖,甚至走着走着,她眼见着橘糖就要被一块石头扳倒——

    晨莲轻巧将人扶住,橘糖才回了神。

    一声‘多谢’涌入晨莲的耳中。

    想着那一册胡乱写的厨房册子,晨莲松开了手,也没应那一声谢。只是晨莲望向橘糖,从那天来到小院开始,橘糖便不太对劲。不过同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大殿前。

    大殿前的人更多了些。

    姜婳向着四周寻找着,却没有看见徐宴时的身影。

    橘糖走上前,轻声道:“小姐,我们进去吧。”

    今日是来为橘糖祈福的,听见这一声,姜婳暂时丢了些纷杂的心思。她轻声应了一声:“好。”

    谢欲晚留在殿外,望着两个人进去的身影。

    开元寺同远山寺不太一样,来这里的人多为了祈求平安。而大多,也不是来为自己求的。故而开元寺中,没有远山寺漫山遍野挂满红布条的梧桐树,只有一棵又一棵月桂树。

    月桂树,是思念之意。

    谢欲晚望着远处一排又一排的月桂,脑中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

    但是从前,他是没有来过开元寺的。

    他不信神佛。

    就连远山寺,都是因为她,他才想起了从前那番机缘,去寻了住持。

    山寺传来撞钟的声音,谢欲晚静静地立在佛寺前。山林深处,有一粗布袈裟的僧人对着谢欲晚所在的方向缓慢地行了个礼。

    “阿弥陀佛。”

    在这一声浩荡的钟声中,姜婳同橘糖还有晨莲一同入了大殿。

    她望着面前金灿灿的神佛,虔诚跪下。待到上完了香,有小僧引他们去见刻平安符的高僧。

    同旁的寺庙不同的是,开元寺的平安符不是薄薄的一张黄纸,而是僧侣手刻的。

    姜婳一行人被领着入了另一间大殿,里面处处都是在刻平安符的僧侣,小僧领着他们到了大殿最偏僻的一处,里面的僧侣一身素衣,没有身着袈裟,手中也同外面那些小僧一般正在刻着平安符。

    小僧行了个礼:“师叔。”

    一身素衣的僧侣年纪看着并不大,轻点头应了这一声‘师叔’。他望着面前的小姐,静声道:“在下元初。”

    闻言,姜婳轻声道:“元初师父好。”

    元初寡如水的眼眸在姜婳身上停留一瞬,随后道:“施主稍待片刻。”

    姜婳便安静地等待着。

    她看见元初拿出了一块玉,细致地雕琢着,最后刻上了‘平安’二字,一旁的小僧眼眸怔了瞬,随后望向身前的小姐。

    以他的修为,看不出这位小姐的机缘。

    但是元初师叔此时雕刻的玉,源于菩提树下。这些年即便无数达官贵人相求,元初师叔都未应允。

    面前这位小姐——

    元初落下最后一笔,抖落了一手的玉屑,将手中刻好的平安符递给了姜婳。与此同时,也又一旁的僧侣将两块木刻的平安符递给橘糖和晨莲。

    元初那双寡淡如水的眸在橘糖身上停留片刻,随后望向了身前的姜婳。

    “施主慢走。”

    姜婳轻声应:“多谢师父。”

    一旁的橘糖望着手中的平安符,手轻轻地握紧。她回身望向了不远处的元初,正同元初的视线对上,橘糖捏着平安符的手又紧了许多。

    她上一世,见过元初

    在公子死后。

    *

    依旧是来时的小僧,领着她们出了大殿。

    姜婳望着远处一排又一排的月桂树,停下脚步,凝神看了一会。

    每棵树上似乎都有名字。

    小僧见她望着那些树,解释道:“寺庙中的每一颗月桂树,上面刻着的名讳都是寺中的僧人的法号,只是大多数都圆寂了。”

    小僧的语气夹杂些叹息,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不该生出这种情绪,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姜婳捏紧手中那块玉做的平安符。

    重生之后,她一直在学会一个道理——生死渺茫。

    她不知重生是何处来的机缘,但是既然得了这份机缘,就应该珍惜。

    山间的光透过重重的树枝照下来,带着些别样的柔和,映亮了少女的脸。柔和的光下,一身素衣的少女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月桂。

    *

    莫怀止住了脚步:“见过安王殿下。”

    月桂树下,徐宴时怔了一瞬,轻声道:“我不知晓她今日会来。”

    他的脸处在一片阴影之中,声音格外地轻:“我没有想让她看见我如此模样,一瘸一拐的,我不是故意的。你去告诉老师,我下次不会了。”

    莫怀从怀中拿出药,递给他。

    他没有回应徐宴时的那些话,只是静声道。

    “殿下的腿本就伤了,如何还能在山阶之上奔跑。寺庙中人流拥挤,若是有人不小心冲撞了殿下,会发生一些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这是药膏,若是殿下不介意,属下现在去寮房为殿下上药。”

    徐宴时垂着眸,许久之后还是说了一句:“好。”

    适才慌不择路,他已经摔了一次,衣袍下面已经满是血。

    莫怀在寮房从下面掀开徐宴时的锦袍时,蹙了眉:“殿下,何事您都不该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公子若是知晓了”

    莫怀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

    他望着徐宴时的腿,虽然一众大夫都说安王殿下的腿救不了了,但是公子这些日一直在寻找是否有法子。

    古书中不是没有人瘸腿之后又好了,只是这一次,安王本就瘸了的腿上又添了新的伤。想到适才徐宴时的慌忙‘逃跑’,莫怀手停了停。

    “小姐看见了。”

    他直接道出了适才的事情:“小姐看见殿下的背影,便认出来了。”

    看见他,自然也就看见了他想要隐藏的一切。

    言外之意是,从此以后见到姜婳,徐宴时就可以不用如此躲藏了。

    听到莫怀的话,徐宴时整个人都低沉了起来。他望着自己废掉的腿,上面渗出的血被莫怀擦拭掉,然后是药粉和纱布。

    莫怀熟练地处理着。

    从始至终,徐宴时都低垂着眸。光从寮房的窗户映进来些,但是丝毫没有映道青年的身上,他头上的墨冠不知何时也歪了。

    他像是强忍着,却还是在下一瞬哭了出来。

    这一身狼狈被她看见,他心中的防线彻底被击碎,那些隐含的痛苦开始从他的鼻腔蔓延,他隐忍地,一声一声哭诉着。

    只是习惯了笑,他连哽咽的声音都格外地小。

    莫怀垂下了头,捏着纱布的手停了一瞬。

    生在皇家,有些事情便是安王所必须要面对的,只是早和晚罢了。如今太子还未登基,便已经能够如此对待安王,待到太子登基,安王所要面临的情况只会残酷数倍。

    莫怀没有出声,只是一点一点听着身前人的哽咽。

    有什么东西,在他说出‘小姐看见了’的那一瞬,彻底崩塌了。

    徐宴时捏着那块碎玉,许久之后,知道碎玉嵌入了手中,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他才冷静了下来。

    他像是一滩死水,望向面前的莫怀。他手心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莫怀看见了,许久之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留下了药膏和纱布。

    “小姐此时应该在西南处。”

    留下这一句话,莫怀便走了。

    徐宴时怔了一瞬间,手心的血还在不停地流。他不知道,怎么他就离他的神女这么远了

    真的好远。

    他想起那日模糊地睁开眼,看见姜婳的那一瞬——

    远处是烛,身下是海。

    她在烛火之前,在海水之上。

    *

    徐宴时没有去,而是安静地下了山。

    那个在寮房之中哭泣的青年,端正了自己的墨冠,脸色苍白却肃穆地走出了人流来往的寺庙。

    他的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月桂。

    月桂代表着思念。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山。

    他的身后跟了一个小太监,是他也不怎么熟的小太监。但是和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是他可以相信的人。

    因为是谢欲晚给他的。

    或者说,是‘老师’给他的。

    他只是还不习惯这样唤一个同他一样大的青年。

    他曾经在宫殿之外,仰望那一身雪衣的青年同他的父皇一起交谈,从许多年之前,那个被父皇唤作‘雪之’的青年,就映在了他的眼眸中。

    是一种对于强者的仰望。

    他知道他此生都无法企及。

    可是有一日,在他断腿后的一日,那个青年穿着一身雪衣,到了他的面前。他并不好奇为什么皇宫之中青年能如此肆意。

    他听足了有关世道对青年的赞美。

    那时,青年望着他,俯身点亮了一盏灯。

    青年唤了他的名字。

    他怔了一瞬,手中捏着那块碎玉。

    青年没有问他恨不恨,要不要报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颠覆天下的话。

    就像是,从一开始就很了解他。

    他甚至只是在吩咐:“先养好伤。”

    他那时望着青年的一身雪衣,突然就想起了父皇,他知道这天下明面上是父皇的,但是如若真的要算,青年拥有一半。

    只是那些有关野心的一切,青年从来不会宣之于口。

    可那日青年说了。

    一身雪衣的青年淡垂着眸:“你救了她,失了一条腿,你想要的,我给你。”

    那时便是他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他明白了青年口中所言的是‘天下’

    思绪回转,徐宴时一步一步迈下台阶。

    他的腿依旧一瘸一拐,但是整个人却沉静了不少。山寺又敲响了钟,一声一声地回荡。到了暮时,上山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数都是下山的人。

    徐宴时用尚算完好的另一只手握着那块碎玉。

    天下吗。

    *

    出了大殿之后,姜婳发现谢欲晚并不在大殿外。

    前面带路的小僧道:“施主同我来。”

    小僧一路将姜婳带到了一间寮房,随后静声道:“谢施主现在在元初师叔那,施主可先在寮房中休息。”

    元初,便是适才给她玉平安符的僧人。

    姜婳轻应了一声:“多谢。”

    小僧便退了出去。

    *

    大殿中。

    一身雪衣的青年淡然而立,望着身前的僧人。

    “谢施主。”

    元初行了个礼,眸中依旧寡淡如水。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元初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是用山寺的月桂泡的茶,施主应该很熟悉。”

    谢欲晚接过茶。茶水颜色很淡,泛着淡淡的香。

    他声音很静:“熟悉?”

    是疑问,却又不是疑问的语气。

    他望向身前的僧人,比起茶,他更熟悉的似乎是眼前这个人。这个他从未见过,却又的确有一分熟悉的人。

    他们的面前,有一方棋盘。

    僧人执黑,谢欲晚执白。

    一盘棋从暮色下到了月色,殿内已经燃起了烛火,是寺庙专有的油烛,带着一些昏黄的光。

    大殿之中只有谢欲晚和元初两人。

    元初轻放一颗黑子,杀了谢欲晚一片。

    但是只有这一次,后面无论元初怎么下,都再也进不得一步。向来冷漠的僧人最后放了两颗黑子,声音中含了些笑:“还是赢不了呀。”

    在棋盘上置两颗棋子,是认输的意思。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白字,没有回话,只是望向外面:“入夜了。”

    元初同他一起望向窗外

    许久之后,看着青年的背影,元初的唇逐渐变得平直。他望着面前的一盘棋,最后停在那两颗黑子处。

    青年今日,一声也不曾问。

    元初淡淡地将棋子都收了起来,那杯他斟的茶,青年一口都未喝。

    泛着黄的光映着僧人出尘的脸,散落的月桂静静地漂浮在茶水上方。

    元初静静地望向了远山寺的方向。

    *

    姜婳未曾想,深夜会有人敲门。

    她掀开被子,穿好衣服,燃好蜡烛,上前打开了门。透过光,她已经知晓是谢欲晚,故而没怎么犹豫。

    望向身前的青年,他如寻常一般一身雪衣。

    她轻声道:“回来了吗?”

    青年应了一声:“一把棋下完了,便回来了。”

    姜婳弯了眸:“赢了吗?”

    青年淡淡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温声道:“对面认输了。”

    他进入了房中,两个人坐在桌子旁。

    姜婳其实也没睡太着,故而即使刚从床上起来,也并不困倦。烛火在他们之间,她望向烛火后的青年,突然抬手摸了摸青年的眼。

    青年意识到,也就闭上眼,任由她触碰。

    姜婳很轻地一点一点描摹。

    青年淡声开口:“安王身上的伤,是太子手下的人做的。”

    姜婳的手一听,轻声道:“我猜到了。”

    青年抬起眸,少女的手就在他的眼下,两个人对视间,姜婳收起了手。

    “不是因为你。”

    姜婳一怔,明白自己的心思被谢欲晚猜到了。

    不过也是寻常,她声音很小:“可是上一世没有这样。”

    谢欲晚望着身前的人,声音很温柔:“有。”

    烛火下,少女的手颤了一瞬,随后很茫然地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太子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弟弟。”

    她原本以为这一世是因为她,但是上一世居然也

    姜婳不明白,姜玉莹已经是她见过足够恶毒的人,但即便是姜玉莹,也还有那些‘原因’做她欺凌人的幌子。

    可太子太子和徐宴时一母同胞,为何会这样。

    姜婳的神色被谢欲晚看在眼中,青年斟了一杯茶,递给她。随后,青年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过却没有用来喝。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她面前写下了‘不足’二字。

    少女的眸中闪过一瞬的茫然。

    随后,整个人都怔了一瞬。

    谢欲晚倒是轻描淡写,看着桌上的水渍一点一点消失。

    姜婳下意识饮了一口茶,想到了什么,咽了一口茶水,不由咳嗽起来。青年的手为她抚着背,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

    不足。

    如若不是徐宴时的事情太过悲痛,姜婳觉得此时她的脸应该已经红了。

    “这个事情,天子知道吗?”

    谢欲晚摇了摇头:“不知道。”

    姜婳一边想着如若天子知道会如何对太子,一边轻轻咳嗽着。

    谢欲晚将她的水收了回来,望着少女因为咳嗽泛红的脸,轻声道:“还好吗?”

    姜婳摇头:“没事,只是有些呛到了。”

    见她想着别的东西,谢欲晚轻声道:“上一世安王的腿也受了伤,但是后来好了。”

    其实这个‘好’很难说,但是后来安王的确做到了在别人面前不露出残缺的一面。但是他不想让她一夜睡不着了。

    姜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整个人都开怀了不少:“可以治好吗?”

    谢欲晚声音很平静:“上一世是这样。”

    姜婳心陡然放了一瞬,随后轻声嘀咕:“所以是因为嗯这个原因,所以太子才这般对徐宴时吗?”

    唤惯了‘徐宴时’,一瞬间姜婳也没有改口。

    她从前因为前世的所知对于徐宴时有偏见,但是一次次同徐宴时的相处,让她觉得徐宴时不是她前世知晓的模样。

    她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也开始好奇,前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徐宴时拥有那样一双孤寒的眼。

    青年看着她的模样,温声道:“有一部分,但是更多的是因为天子,因为皇位。自先皇后薨,天子再没有新的皇后。所以论嫡庶,嫡子只有太子和安王”

    姜婳认真地听着。

    烛火映在两人之间,偶尔因为夏日的风晃着影子。

    许久之后,青年停了下来。

    姜婳大抵明白了来龙去脉,但是她有些看不清谢欲晚在其中的态度。若是从前,她大抵会猜一猜,再去试探。

    但是现在,可能因为天色实在晚了,知晓了一切她有些困了。

    昏暗的烛火下,少女轻声道。

    “所以谢欲晚,你还会同前世一样吗?”

    其实问的也算委婉,但是已经算是一种进步。

    青年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温声道:“不了。”

    姜婳眸怔了一瞬,又什么东西一下在她脑子中划过。但是还不等她想清楚,青年的声音就从烛火前传来。

    “外面的蝉都睡了。”

    意思是,你也该睡了。

    姜婳轻声一笑。

    第九十六章

    是青年吹灭的灯。

    寮房中染着淡淡的安神香, 姜婳渐而入睡了。

    山寺之中一片静谧,白日旺盛的香火也都熄灭了,只有长廊上还窸窣留着几盏灯。月光顺着寮房的窗户映下来, 映出淡淡的一片。

    床边拢着轻纱, 青年的手指修长, 轻轻解开了上面的结。

    纱模糊了少女的脸。

    *

    莫怀一早便在门外等待。

    “公子,下山了。”

    指代的自然是‘安王’。

    谢欲晚淡淡垂着眸,想起今日徐宴时狼狈躲开的身影,向着里面望了一眼。

    “伤如何?”

    莫怀摇头:“今日摔了, 出了血,用了药粉和纱布, 但是还是要请大夫过去看看。”想了想, 莫怀还是将今日在大殿之中发生的一切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公子,如若他的腿治不好——”

    谢欲晚用眼神将他的话淡淡止住。

    莫怀垂下眸, 未再多言。开国数百年, 历史上从来没有还未登基便瘸腿的皇帝。

    *

    一片静谧之中。

    姜婳轻轻地翻了个身,她并未醒来, 只是做了梦。

    梦中白茫茫的一片, 似雪,又似雾。

    她抬头望去,高高的山峦之上,是血红的朝阳。她向着那处血红望了许久, 最后又化成一片虚无的白。

    *

    隔日。

    晨莲端来了素面。

    姜婳从里面打开门,轻声道:“晨好。”

    晨莲莞尔一笑, 将手中的素面断到桌上:“小姐, 到用早膳的时间了。”

    姜婳今日依旧是一身素衣,腰间有一个春辰色的荷包。荷包里面薄薄的一块, 却有厚度。她坐在桌前,用起了素面。

    很寻常的味道。

    白水煮面。

    但在吃食方面,只要不是不能入口的,姜婳从来都不太挑剔。她认真地一口一口吃下去,随后想着徐宴时的事情。

    待到碗中空了,晨莲递上了一杯茶。

    用完早膳,再去上了一炷香,一行人便下了山。

    她们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早上的路有些泥泞,姜婳同谢欲晚一起并行着。

    橘糖原本想上去搀扶,被晨莲止住了手。

    橘糖一怔,然后就看见公子已经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小姐。

    这是一条小路,路上没有什么人,姜婳取下了昨日戴了一日的面纱,呼吸着山野间的新鲜空气。

    下一个陡峭些的阶梯时,她荷包里面的东西轻微地晃了一下。

    姜婳轻声道:“昨日小僧领我们去见的元初师父,给了我一块玉刻的平安符。那时一旁的小僧眼神有些惊讶,应该很珍贵。”

    她从来不认识元初,也不觉得自己有这方机缘。

    谢欲晚的眼在她腰间停了一瞬:“是菩提玉,算珍贵,他既然给了,便收着。”

    姜婳眨了眨眼,所以果然同他有关吗?

    山间静谧,他们偶尔踩在台阶上,会有树枝滚落的声音。

    待到她们又看见拥挤人群的那一瞬,山上的钟又响了。在钟响的那一刻,拥挤的人群都静了一瞬,随后又喧闹起来。

    远方的月桂树随着晨时的风轻微摇曳着。

    *

    回到了小院,大家便各自忙碌了起来。

    姜婳寻来了晨莲,将手中的罪册交给她,细致吩咐着。

    “太子妃明日会去城南的景明湖游船,你寻个机会,将这方册子放在太子妃的船中。不要着急,会有机会的。”

    姜婳眸色认真,轻声道:“晨莲,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晨莲眸中含着笑,望着手中的册子,上面的墨香很新,就同小姐那日拿回来的三本书一样。

    晨莲笑着应下:“好,只是放一方册子,小姐无需担心。”

    若是这般的小事都做不好,她当初也不可能从那尸海之中走出来了。

    太子妃在太子府中并不算得宠,不过是太子妃,得不得宠其实也并不重要了。毕竟太子妃同太子,只是权势交易的关系。

    而太子妃所在的李家,同姜家却有一些小的过节。

    不算大,但是如若看见了这本册子,太子妃便没有理由不交给太子。

    姜婳轻轻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即便她已然能够猜到结局,但是在结局没有到来的那一刻,她还是会有些忐忑。

    姜家

    这个在她心中扎了许久的刺,或许待到它灰飞烟灭的那一瞬,她才能彻底释怀。

    吩咐完晨莲,姜婳望向了架子上的三本书。

    她走过去,拿出了一本,顺在窗边的光,静静地翻了起来。

    *

    日色顺着书页翻。

    待到晨莲带着晚膳敲开门,姜婳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

    她向着门外望了一眼,只有空空荡荡的院子。算起来,从回来之后,她便没有见过谢欲晚了。

    用完晚膳,晨莲在屋中燃起了暖黄的蜡烛。

    姜婳的眼神被蜡烛吸引了一瞬,然后就听见晨莲解释道:“是公子向开元寺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开元寺的僧侣送的。”

    暖黄的灯光映在书上,一种淡淡的佛香味蔓延开。

    姜婳无端觉得有些困倦。

    她抬眸向着外面望了望,发现谢欲晚还没有回来。

    门口那盏灯是她两个时辰前点的,如今都快灭了。晨莲见她看着,像是这才想起来,轻声道:“公子让我同小姐说,今日应该不回来了。”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应了一声。

    晨莲望着姜婳的神情,好心为谢欲晚解释了两句:“公子要出门的时候,小姐正在午睡,公子便没有打扰小姐,只是同奴说了。”

    姜婳望着外面那盏灯,它依旧残留着些余亮。

    再过半个时辰,便不该亮了。

    她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只是没有看进去什么,她再望向窗外时,那盏灯已经全然灭了。姜婳心中陡然沉闷了一瞬,随后手轻轻地闭上了书。

    她垂着头,想着适才晨莲同她说的那一句‘给寺庙中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也是。

    他又不是她。

    姜婳很难形容此时心中的茫然感。

    她之所以不顾一切向他奔赴而来,是因为她望见了他周身的泥潭。她愿意在泥潭之中同他相拥,因为他们都同样的破碎。

    可好像不是。

    他不是。

    她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却又没有办法太早地下结论。她捏着手中的书,眸颤了一瞬,她并没有忘记那潭冰冷的湖水。

    人能够在危难之中相爱。

    但是之后呢?

    她还是不能有孕,谢欲晚也依旧会说出那一句‘我们是该有个孩子了’。

    那些曾经在她心中崩塌的一切,无法因为爱而重建。这是她从一开始就知晓的事情,但是真正到要面对的那一刻,她还是有些惶然

    书被掐出了一道细细的痕。

    姜婳垂着眸,前世的一切在她心中放映。烛燃烧着燃着就被风吹灭了,姜婳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然后,暖黄的光褪去之后,漆黑之中有了淡淡的月色。

    *

    皇宫之中。

    徐宴时望着身前一身雪衣的青年,垂下了头。

    他的面前是他今日交的功课。

    青年在书桌前,淡着眸看着。

    一时间,殿内只有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许久之后,青年淡声道:“第一行第五字,第三行第七字,第十一行第二字。”

    徐宴时怔了一瞬,这是他交的第一次功课,他知晓自己水平如孩童。

    他原本以为青年会生气一些。

    但是青年没有。

    徐宴时垂着眸,听着谢欲晚同他一字一句地讲解。青年的声音清润平静,言语间无不透露着耐心细致。

    夜色沉沉,徐宴时望着手下被批改的功课,半分困倦也不敢有。

    从始至终,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真无用。

    一身雪衣的青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唤徐宴时的名字,只是平静道:“何需着急?”

    徐宴时一怔,轻声道:“老师,我这样的人要如何登上帝位。”

    即便只是孩童的功课,他亦觉得自己做的粗劣。

    谢欲晚静静看着他,声音不算冷:“有我,你何惧?”

    徐宴时握着笔的手一紧,轻声道:“其实即便那日我没有因为姜、姜三小姐反驳皇兄,皇兄还是会让我的腿断掉的,所以、所以丞相其实不用因为姜三小姐,我,我不是、不是,丞相如果选择三兄,会更合适。”

    徐宴时声音忐忑。

    对于皇位,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渴望有多少。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个位置不可能是他的。他看着父皇的模样、皇兄的模样,他很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成如此模样。

    小太监的死像是一道钟,但真的敲响他了吗?徐宴时不知道,他甚至不知,什么叫敲响。

    是不是生在皇家,他就必须对那个位置有兴趣。

    就必须像皇兄、三皇兄、五皇兄一样,机关算尽。

    谢欲晚静静看着身前的人,他轻声道了一句‘好’。他心中明白,徐宴时今日这一番自省,只是因为那日在山上遇见了小婳。

    因为徐宴时觉得,是因为小婳,他才如此待他。

    徐宴时能够承受得住他的恩情,但小婳的那一份恩情。却会压垮了他的脊梁。

    谢欲晚知晓,但是没有丝毫纠正的意思。

    毕竟从一开始,他要徐宴时记住的,便是小婳的恩。

    青年一身雪衣伴着月色,离开了宫殿。

    他的身后,徐宴时没了适才的忐忑,而是沉默了许久。

    *

    回到小院时,天已经快白了。

    谢欲晚轻轻望着姜婳房间的方向,走到门前,却还是没有舍得打开。

    她应该已经入睡了。

    他的远处,那颗梨树不知何时已经光秃了枝丫,上面的花已然谢了,只有片片绿叶。

    谢欲晚还是打开了门。

    他走到少女床前,静静地望了她许久。

    月色很淡,屋内燃着淡淡的香,姜婳其实并没有睡熟。

    手被轻柔握住,一阵冰凉传来,姜婳便醒了。她迷糊地睁开眼,突然看见了今日一直很想见的人,她一怔,不由轻声唤了一句:“谢欲晚”

    青年一怔,似乎也未想到如此她便醒了。

    姜婳轻轻拥住了他,声音中还带着睡意:“不是说今日不回来了吗?”

    谢欲晚将人搂住,怕吵到刚醒的少女:“嗯,本来是准备明日回来的。”

    姜婳垂着眸,轻声道:“你未同我说你去了何处。”

    可能因为没睡醒,她的意识还有些模糊,否则情形时大抵不会有如此娇气的埋怨。

    青年轻声道:“去了皇宫。”

    姜婳睡意醒了一半,抬眸望向谢欲晚。她倒是也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

    她还是有些计较今日想的那些,不有手轻动了动,用他的怀抱遮住自己的神色。她的声音像是呢喃:“那为什么又回来了?”

    青年轻轻将她拥紧,一股温热的气息从鼻尖传来。

    少女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夏日的,实在算不得厚。

    青年的手在少女的腰肢间停住——

    许久之后,月色听见青年的声音:“想你。”

    姜婳一怔,轻轻将自己躲入青年怀中,她知晓可能发生了什么,因为青年很少如此外露爱意。

    “谢欲晚,夏天了。”她轻声说道。

    “嗯,夏日了。”青年轻声回道

    两人说完‘夏日’,突然都停了下来。外面的蝉都安静了,其实人也该睡了。或许是因为也太深了,或许是因为时机不太对。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两个人到底都选择了‘算了’。

    姜婳靠近青年的胸膛,轻轻地听着一声又一声的跃动。她想起古书中那些她曾以为描绘的爱情,那些美好的足够让人心驰神往的爱情。

    可或许,生活不是那样的。

    她很清晰地明白——

    她爱他,也很清楚地明白,他亦然。

    这是话本的结局,可却只是他们的开始。

    她还是会同上一世般嫁给他,还是会十年也无法有孕,或许他耐心一些,再有个十年,她的身子也难以有孕。

    彼时她应该还是会听见那一句‘我们的确应该有个孩子’。

    姜婳眨眨眼,她其实不太知晓爱是什么。但是如若让这一刻的她形容,她可能会说——

    爱是泥潭。

    爱是她明知,他是泥潭。

    月色安静映在地上、树上、相拥的少女和青年身上。

    他们只是相拥着,那一声‘想念’已经足够到天明。

    这是一个温热的夏日。

    *

    隔日。

    姜婳再醒来时,看见了青年留下的东西。

    是一袋糖。

    她将上面的结打开,露出里面如朝霞的一片。

    彩色的糖。

    她掀开被子,先是洗漱完,然后没有用早膳,就掰了一块。

    少女将入朝霞一般的糖块放入唇中,许久之后,又怀疑地将糖块吐到了帕子中。即便被口水润湿了,糖块还是很漂亮——

    姜婳望着帕子上的糖块,沉默地去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唇里面的奇怪味道没有了,姜婳又回身望着手上的糖块

    这糖看着很贵。

    怎么这么难吃!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糖会难吃?

    像是将细细的糖加成了盐,然后火候只出来了颜色,姜婳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只知道自己下次应该再也不想用了。

    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她想不出谢欲晚为什么要送这样的糖给她。

    这时晨莲端着早膳走了过来,姜婳像是从前晨莲端着‘鲜花饼’递给她一样,将手中的糖块掰了一片递给晨莲。

    晨莲吃得面不改色。

    姜婳一怔,以为自己味觉出问题了。

    她轻声问道:“不难吃吗?”

    晨莲很认真地点头:“难吃,小姐下次不要再买了。”

    她认真的模样,让姜婳不由笑了出来。

    姜婳将糖收了起来,想着下次一定要让谢欲晚也尝尝这糖的奇怪滋味。有这一方糖的事情,她昨日梦中回荡的一切反倒成为了虚影,她又掰了一小块糖,放入口中

    还是很奇怪的味道。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将糖吐出来。

    *

    另一边。

    橘糖望着面前神色淡淡的公子,想起前些日子,公子寻到她,问她有没有什么她没有给小姐做过的糖。

    她当时一怔,几乎是脱口而出:“雾霭。”

    ‘雾霭’是一种很漂亮的糖,只是制作工序很复杂,又很容易做坏。上一世她一直想在特殊的日子送给小姐,但是一直等着等着,最后也没送出去。

    青年眸停了一瞬:“要如何做?”

    她当时只说了一遍,公子便走了。

    后来几日,她在公子衣衫上,总是能闻见糖的味道。她心中明了,想着何时公子会送出去。

    原来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

    橘糖抱着一摞书离开书房,随后拐了个弯,准备到自己的房间。手放上去时,陡然想到了什么,书一下子全落了下来

    “有没有什么是你没有给她做过的糖?”

    她这一世没有为小姐做过什么糖。便是那一罐橘糖,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子送到了小姐院中。

    她这一世唯一做过的,似乎只有‘她’给晨莲的那些月牙糖。既然如此,公子口中又何来‘她没有送给小姐的糖’一说。

    橘糖弯下腰,一本一本捡着书。

    虽然她一早便猜到公子应该知道,但是她也一直心存怀疑,因为公子如若知道的话,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她呢?

    可公子应该就是知道了。

    *

    谢欲晚的确知道了——

    从那日橘糖从马车上下来,他看见橘糖的第一眼开始。

    毕竟橘糖甚至没有小婳‘装’的认真。

    青年淡淡看着手下的书,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莫怀沉默道:“公子,那我们还要继续吗?”昨日在殿外,莫怀听见了他们交谈的一切。那些部署是他亲自安排的,出了变故,他得问一问公子。

    青年声音很平静:“不用。”

    他将眼神收回来,许久之后,他翻了一页书。

    “他会来的。”

    莫怀一怔,这里的‘他’,是徐宴时。

    昨日在殿外,他其实没听明白。

    一个自小被欺负打压的皇子,如今有了登上皇位的可能,只要登上皇位,无论是那个小太监,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他都能够拥有了。

    生在皇家,若是生不出一点野心,下场只有一个‘死’。

    徐宴时为何要自己赴死。

    谢欲晚眸淡淡地望向窗外,那一颗梨树被烈日暴晒着,今日陡然热了不少。

    偶尔有些风,吹动绿叶,也吹动地上交错的影。

    莫怀其实不需要担忧,不会有什么改变的,毕竟上一世便是这般。

    青年翻了一页书,声音很轻。

    不似外面的蝉鸣声,任谁听了,怕都是会觉得有些恼人。

    但青年却不为所动。

    *

    晨莲出门了,姜婳将人送到了门口。

    按照上一世,太子妃今日要遇见贼人,虽然人无虞,却被惊吓到了,后来半月也不曾下床。

    她让晨莲等待一个时机,便是贼人动手的那一刻。她给晨莲指的那一艘船,是太子妃最后躲进去的那艘船。

    即便一切都同晨莲说清楚了,心中也很明白晨莲的能力,但是姜婳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担忧。

    她不太能够受得住这种情绪,抱着书去敲响了谢欲晚的门。

    是谢欲晚开的门。

    他没有问她为何来,只是让开了身子。

    不知为何,进了谢欲晚的屋子,她的心陡然就静了一些。只是有些太乱了,静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用。

    “怎么了?”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用青年的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一杯温茶。

    姜婳此时喝不了温茶,看着谢欲晚,又看着手中被他当做幌子的书,不知怎么就说出了一句:“不认识字了。”

    青年眸难得带了些笑意:“哪个字。”

    左右已经说了奇怪的话,凭着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姜婳小声道了一句:“每个字。”

    夏日的光很烈,今日的光特别的烈。

    屋内没有点蜡烛,但已经亮的通明。

    姜婳恰站在一片窗映进来的日光之中,素色的衣衫都被映亮了许多。

    青年接过她手中的书,‘顺便’将她的人牵了过来。那被光映亮的衣衫一瞬间黯了下来,但是少女身上因为阳光而产生的灼热感夜消失了。

    少女垂着眸,像是在想着什么,但是浑身都透着不平静。谢欲晚其实很少见到她如此模样,不过在这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从前他未曾看见,只是因为她会隐藏。

    而现在,她愿意展开。

    他望着垂着眸的少女,轻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问原因,或者说,他其实也算知道原因。她无论做什么,除了于陈的事情,从来没有瞒过他。

    夏日的光从窗边映下,两个人在阴影中对视。

    青年温声,一字一句道:“天启元年,岁丰”

    那一整个下午,在光未曾顾及的地方,青年将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教少女认了一遍。

    第九十七章

    太子妃游船遇刺, 卧床半月。

    一月在夏日的蝉声中就这样过去了。

    从前推辞了数日的三本书,在这一月中,姜婳也全都记了下来。

    答完谢欲晚给她的册子, 少女轻轻地仰了头, 望向外面的天。

    很蓝。

    大朵大朵的白云压在天上, 同那透彻的蓝混在一起,烈日将天空映得特别的亮。

    少女放下手中的毛笔,想起一月前——

    青年温声为她诵了一下午的书。

    直到日暮,晨莲外门外敲响了门, 说到了吃晚膳的时间了。那一日的晚膳,是橘糖做的。去了趟佛寺, 求了三张平安符, 橘糖的精神气似乎就回来了。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橘糖做了满满一桌的饺子。

    各种馅的。

    在那日之前, 姜婳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多馅的饺子。

    她还是用了日常的量, 放下碗筷时,发现对面的青年正在看着她。那时晨莲已经回来了, 她知晓事情已经完成了, 又因为青年一下午的安慰,整个人都好了不少。见他看过来,不由轻声对他笑了笑。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她还是会偶尔见不到谢欲晚,还是会偶尔胡思乱想, 还是有时候会想起同上一世有关的一切。

    但即便屋前那盏灯在深夜灭了。

    她也知道,那个人还是会回来的。

    毛笔安静地摆置在笔架上, 天气热, 册子上的墨很快就干了。姜婳望着房间的一盆冰,轻轻地眨了眨眼。

    她没有着急去将册子交给谢欲晚, 而是卧在一旁的小榻上,静静睡了一觉。

    其实不太安静,四处都是蝉鸣声。

    蝉自她们住进这个小院,便开始鸣叫,如今过去一月了,依旧叫得厉害。姜婳想起从前听见的蝉的传闻,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前她在古书中看见,蝉要在土中埋十八个春冬,才能拥有一个夏日。

    每当她想起这些,便觉得,小院中的这些蝉,吵些便吵些吧。

    毕竟她的一生,比起蝉,要漫长许久。

    睡梦中,姜婳想起那三本书的内容,梦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蒙住了她,像是雾从天空压了下来,很轻,很薄,但是并不舒服。

    她想起那日他将那三本书递给她时,书上新鲜的笔墨味。

    睡梦中的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那盆屋内的冰,被夏日的光灼着,一点一点化成冰凉的水,随后——

    还未等到随后,晨莲便从外面拿进来了一盆新的冰,将还未完全化作水的前一个盆子端了出去。

    少女答完的题侧静幽幽地摆在桌上。

    *

    姜家最近很乱。

    一个多月前不知为何姜老夫人住的院子燃起了一把火,那把火将元宁居烧个干净。若只是元宁居也没有什么,但是元宁居内有一佛堂,那是姜老夫人祭拜了近二十年的佛堂,这一把火不仅烧了元宁居,也烧了元宁居内的佛堂。

    姜老夫人本就被那一把火吓着了,清醒之后知晓佛堂也没了,顿时又昏了过去。

    姜大人让高僧为姜老夫人祈福了半月,可聊胜于无,昏睡中,姜老夫人口中念叨的都还是那方金碧辉煌的佛堂。

    姜大人便寻了人,无论如何一月之内还要再建一个。

    闻言,姜老夫人的病才缓缓好了起来。

    可还不等佛堂建起来,姜家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离姜家四小姐姜萋萋出嫁只有两月的时候,姜家四小姐的未婚夫江南莫家的六公子突然上门,怀着‘歉意’来退了婚。

    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姜家丢不起这个人,直接给退了。

    后来有姜家的奴仆传出消息说,姜家原本是不想退的,但是由不得姜家三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只好委屈四小姐,将婚事给退了。

    再知情一些的人,是知道那江南莫家的六公子原来有一两情相悦却家道中落的青梅,此番退婚也是因为那青梅肚中怀了自己的孩子,那莫六公子不忍心心爱之人为妾,才受了莫家家法前来姜家退婚。

    听说那一日后,姜家四小姐就疯了,居然直接打了姜家二小姐一巴掌。

    姜老夫人看着府中的一团乱想,身体原本稍好,一生气又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那姜老夫人口中念叨着:“窈娘啊”

    有人不知晓,不由问,那窈娘是何人,有稍稍了解一些的道,窈娘啊是姜老爷的一个小妾,从前同姜老夫人有些渊源,之前发了急病走了。

    有人叹息一声说道这姜老夫人还念着一个小妾,也算有情有义,只是府中事务乱成这样,姜老夫人这病,怕是难好咯

    姜老夫人的病的确还没有好。

    一月过去,过来诵经的高僧来了一批又一批,但姜老夫人不知为何半夜总是会被魇住,本来年纪又大了,一魇住,一日精神都没了。

    昏睡过去时,姜老夫人口中,总念着‘窈娘’的名字。

    姜玉郎来看了祖母好几次,发现祖母还是这般,不由心生担忧。他的一旁,一身杏黄色衣裙的女子,正是今日才被放禁闭出来的姜玉莹。

    比起往日的嚣张气焰,今日的姜玉莹收敛了不少。

    她望着病床上的祖母,眸中略微带了一分嫌弃。

    姜老夫人年岁已高,用不得冰,这炎热的夏日,屋内闷着,只会更热。踏入这屋中,就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姜玉郎看了看妹妹脸上的汗珠,抬手用帕子擦了擦。

    病床上的老人又唤了一声‘窈娘’。

    姜玉莹的脸色顿时冷了,这些天她可查到,当初那季窈淳就是来投靠祖母的。无论她从前听的传闻是真是假,如若没有祖母,季窈淳根本不可能入姜家的门,更别提会有姜婳那个贱人。

    想到这,姜玉莹眸转了转,望着一旁眸中含着担忧的哥哥,柔声说道:“哥哥,祖母这是想季姨娘了,只是季姨娘已逝,祖母如何也见不到了。不如”

    她停顿了一瞬,待到姜玉郎望过来,带着一副关切模样说道:“不如去青山那边的寺庙中将姜婳接回来吧,祖母看不见季姨娘,可姜婳是季姨娘的孩子,祖母看见姜婳了,病可能会好些。”

    姜玉郎惊讶了一瞬,随后摸了摸妹妹的头。

    被父亲关了一次禁闭,玉莹倒是长大了些。

    他觉得玉莹的提议不错,准备用父亲说一声,便派人去接。

    姜玉莹柔柔笑着,一瞬间,房间内的闷热也不让人难受了。她望着自己新染的指甲,眸狠了狠。

    姜萋萋的婚事已经被她毁了,她倒是也没想过会那么容易。

    那莫六公子呀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她只是同那青梅说了一两句,青梅便明白了如若她这四妹过去,她将没有活路。

    青梅心一狠,用着她给的药,同那莫六公子两人生米煮成熟饭。也是幸运,就几次,那青梅肚中就怀了孩子,知晓这件事之后,莫六公子便跪到了莫父面前,左右求了三天,终于让莫父允了退婚。

    只是莫父说,要看姜家的意思。

    姜家的意思,她父亲的意思还是她哥哥的意思?自然都是她的意思。

    姜玉莹望着床上的姜老夫人,眼眸冷了冷。

    若是祖母没病得这么严重,这件事情还真没这么顺利,毕竟哥哥和父亲那里她撒娇打滚撒泼就行,祖母这里,表面疼爱她,实际上爱的只有她的哥哥。

    姜玉莹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同姜玉郎说了一声,就捂着鼻子出了房间。

    出了门,她左右闻了闻自己的衣裳,总觉得有一股味。

    想到这,姜玉莹的步子不由快了些。

    沐浴完,洗去了身上那股味,姜玉莹的鸡皮疙瘩才下去。她望着不远处桌上的那本书,那是当初她让哥哥让姜婳抄写的书。

    待到她从姜婳口中套到当年的真相了,那本书也该派上用场了。

    将姜婳嫁给谁呢

    是马夫,还是守门的侍卫呢?

    路边的乞丐也不错。

    姜玉莹泡在满是花瓣的牛奶中,轻轻地望着自己用花汁染出的指甲。

    炎夏,她的屋子里面满是冰块。她望着烈光下自己的指甲,眸中满是笑意。

    *

    姜家要派人去寺庙中接姜婳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小院。

    寒蝉上来汇报时,姜婳正望着远处树上的梨,很小,从大片大片绿色茂密的树叶子中探出来,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用来酿酒了。

    正想着,寒蝉就上来了。

    她认真听着,轻声道:“明日吗?”

    寒蝉点了点头,是晨莲安排在姜家的人报上来的消息,应该出不得错,有些紧急,那人便直接报到了他这里。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应了声:“知道了。”

    一旁的晨莲自然听见了,不由望了望姜婳:“小姐准备如何?”

    姜婳其实没有想好。

    姜府的东西她其实要拿到的都已经拿到了,那二十本账本她虽然还不知道同当年的事情有什么联系,但是一定是同当年的事情有关的。

    无论是祖母,还是佛堂,她要查清的事情都已经差不多了。

    剩下的事情在府外都能解决。

    只是

    姜婳想起前些日听见的姜萋萋的事情,知晓是姜玉莹动了手,她垂了眸,望向了寒蝉:“他们是如何说的?”

    寒蝉垂着眸,一字一句道:“说卧病在床的姜老夫人想念小姐了。”

    姜婳手指停在桌子上,眸轻抬了起来。

    祖母才不会想她。

    在姜府这般‘繁忙’的时候,想要让她回到姜府的人,她似乎也不再用多猜想了,只能是姜玉莹。

    是因为那日她同姜玉莹说的姜夫人的事情。

    姜婳轻轻躺在躺椅上,对着寒蝉道:“知道了。”

    她原本是想说:“下去吧。”

    但是看着寒蝉那一张死人脸,轻声问了句:“树上不热吗?”

    晨莲在一旁轻笑了笑,也同姜婳一起望向寒蝉。

    寒蝉明显怔了一瞬,随后冷声道:“不热。”

    姜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热呀,那留下来等一会吧,橘糖在做冰汤圆。”

    一句话,便堵死了寒蝉的话。

    “同晨莲一旁坐下吧。”姜婳轻声说道。

    晨莲在一旁的石凳上弯眸望着身体僵硬的寒蝉,轻声学了一声蝉叫。

    一时间,树上的蝉不由叫得更厉害了些。

    寒蝉望向晨莲,晨莲挑挑眉,姜婳垂着眸,只当自己没有看见这些暗流涌动。

    树梢的阴影落在少女洁白的脸上,姜婳轻轻闭着眼,躺椅一下一下地摇晃着。四周不算安静,起码树上的蝉很吵,但少女脸色从容淡然。

    回姜家或者不回姜家,她都有法子。

    只是

    姜婳望向那个空荡的房间,谢欲晚前两日出去了,今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这一月他似乎异常地忙碌,她倒也没问,左右不过是朝堂那些事情。

    一刻钟后,橘糖将冰汤圆端了出来。

    看见寒蝉也在时,橘糖一怔,将自己的那碗给了他。

    姜婳的眼神在橘糖和寒蝉之间转了一下,随后轻轻地用起了碗中的冰汤圆。冰汤圆没有她们平日用的汤圆大,小小一个,很圆润可爱。

    冰汤圆下面,橘糖还堆了些水果。像是葡萄、桃子和荔枝,都切成小小的,各自堆着。

    姜婳轻咬了一口汤圆,发现这么小的汤圆里面,居然还有夹心,是水果馅料的。

    橘糖回厨房给自己也拿了一碗。

    一时间院子中只有蝉鸣,随后晨莲轻轻地笑了一声。

    姜婳望向一旁的橘糖,又轻咬了一口勺子中的汤圆,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橘糖同从前不太一样。

    具体是哪,她也说不清楚。

    她其实有想过橘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但是很快她又觉得不是。因为上一世她记忆中的橘糖也不是这番模样。

    上一世的橘糖不会无论开心还是忧心,都像是蒙了一层细细的雾。明明那是雾,不是雨,却还是恍若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姜婳垂着头,没有再想那些。

    上一世她同橘糖朝夕相伴的时间点并不是现在,可能现在的橘糖有些她从前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等事情过去了,应该也就好了。

    她的橘糖,是个小太阳。

    *

    傍晚时分,谢欲晚回来了。

    姜婳听见声音,将桌子上的册子拿了出来。

    她敲了敲他的门,没有动静。她又敲了敲,过了一会,门才从里面被青年打开。

    青年一身水汽,长发罕见地没有束起来,而是披散在腰间。

    他本来就白,被乌黑的发丝映着,脸和脖颈处反而更白了,像是那种上等的冷玉。

    姜婳将册子背到身后,轻声道:“夫子现在方便吗?”

    许久未曾听见的‘夫子’。

    谢欲晚望着少女,姜婳弯着眸,同他对视着。

    青年也笑了笑:“不太方便。”

    姜婳轻声‘啊’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然后就被青年牵住了手。

    即便是夏日,青年的手还是冰凉的。

    姜婳的手几乎在被触到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那股冰凉,她回过身,望向青年握住她的手,没有在询问什么‘方不方便’,而是乖巧被青年牵进了房中。

    入了房间,姜婳将手中的册子拿出来,递给谢欲晚。

    谢欲晚的头发也依旧散落着,姜婳望着,不由怔了一瞬。她一直知晓谢欲晚很好看,陌上公子,温润如玉,风光霁月。

    起码单论皮相,她从来没有在这世间见过比他要好看的人。

    谢欲晚平日都是规整穿着衣裳,束起头发,浑身一副冷淡模样。

    如今披散着头发,身上还带着些许水汽,一副刚出浴的模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姜婳捏着册子的手紧了紧,若无其事地将册子往青年面前送了送。

    青年却没有接,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一时间,明明房间内不热,姜婳却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了。

    她以为青年会吻下来,毕竟她们上一世便是世间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她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同亲口说‘你可以吻我了’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青年手停了一瞬,最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

    他若无其事拿过少女手中的册子,开始批阅起来。

    姜婳一怔,却又觉得寻常。

    她望了望窗外,这是白日。

    若非寻常,他从不白日宣-淫。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姜婳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手慌忙从谢欲晚手中拿出来,怕他看出自己的异样,甚至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谢欲晚,你房间没有冰。”

    谢欲晚房间的确没有。

    但是处处都是树荫挡着,其实也不算热。

    姜婳胡说着,然后说来了一盆冰,姜婳望着白花花的冰,心中的热却更盛了。一种淡淡地被看穿的感觉从青年淡漠的眼神中透露出来,她望着望着,又有些‘不愉快’了。

    他好平静哦!

    姜婳望着对面的青年,他正认真地看着她答的册子。

    少女无聊地移开眼神,她没发现,在她移开眼神的瞬间,青年的手指软了一下。

    谢欲晚望着少女的字迹,她用的是他教给她的笔触。

    这方册子很重要,他应该再认真看看,但是有些看不下去。青年垂着眸,却不似姜婳心一般发热,如若一定要形容,也是泛冷。

    他不知。

    不知有一日她知晓了一切,该如何看待这些日的一切。

    他不敢——

    不敢再越界分毫。

    这只是一场拙劣的谎,是少女太过善良,所以他一直未曾被揭穿。但他要瞒她一辈子吗?

    谢欲晚望着对面的少女,捏紧了手上的玉扳指。

    姜婳正望着窗边的蝉,她其实看不见蝉,只能看见一片又一片的树叶,但是她知道,蝉就藏在树叶下。

    屋内本就不算热,又有了一盆冰,按照寻常来说,人应该都不会热的。

    但是姜婳没有。

    她听着蝉鸣,之前的心平气静没有了,她在想他为什么没有吻她。

    她心跳加速了,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平静。

    这不公平!

    少女轻轻咬着唇,心中莫名有些不甘心。她回身望向身前的人,发现他还在看那方册子。

    她没有册子好看吗?

    姜婳撑着手,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青年。

    她本来想同他说姜家的事情,但是今日这一出,她现在莫名其妙不想说了。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但是姜婳已经开始放任这种奇怪了。

    谢欲晚望着册子,想到册子对应的事情,心倒是慢慢冷了下来。

    他望向一处,少女答完了题,还补了一句话。

    那一处边角,少女隽秀的字迹写着:“谢欲晚以后不能当大骗子。”

    这不是她喜欢说的话,谢欲晚第一次觉得自己那日不该给少女那些话本。

    可——

    谢欲晚淡然垂下眸。

    他好像就是一个骗子。

    姜婳望着谢欲晚,见他无比认真地看着手下的册子,且看着看着,身上的气压还低了下来。

    姜婳一怔,想着自己哪一题是不是答错了太多。

    可想了数次,她还是觉得书中就有只需要变通一下的东西,她不会错太多。

    少女咬着唇,心中更是剩了些愤懑。

    见他许久都未望自己一次,又想到这几日青年早出晚归,姜婳手轻轻掐了掐桌子。

    青年有所察觉,温声道:“怎么了?”

    姜婳摇了摇头:“没有。”

    少女的声音明显不是‘没有’的意思。

    姜婳其实也不是不想说,她只是不知道心中这种想法她能如何说,一边看着青年的平静模样,她一边心中更堆了些奇怪心思。

    直到青年长发垂到她手边——

    她的手无意间碰到,发现长发末梢还有些湿润,适才给她开门的时候,青年应该刚擦干头发穿好衣服。

    青年依旧是一身雪衣,里面有淡淡的纱布的痕迹。

    见她不说话,青年蹲下来,一双凤眸望着她:“小婳,怎么了?”

    青年蹲下来,姜婳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却是平视。

    其实距离已经有些近了。

    明明拥抱比这更近,但是姜婳却觉得这比拥抱要让人紧张。

    她含着些委屈地望向面前的青年。

    其实也不是委屈,就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只知道自己似乎也不大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青年眼眸微怔的那一瞬,她在青年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轻声吻了下去。

    第九十八章

    青年怔了一下, 两相对视之间,他看见对面的少女轻轻闭上了眼。

    像是他夜间推开窗望见的无数的梨花,在风吹过来的那一刹那, 簌簌地落下。

    雪白的身躯恍若冬日的薄雪, 一片, 又一片。

    其中一片曾经轻吻他的脸颊、脖颈,最后落在他的手间。

    蝉声鸣叫之间,他轻声开口:“姜婳。”

    这个吻就这般止住。

    少女抬起眸,怔怔地望向他。

    他心中那片雪, 在这一瞬,恍若那片在冬日间被冻了七日的湖。

    青年垂下了眸, 起身将人搂在了怀中。

    少女的脸安静地俯在他腰间, 他逃避了她眸中的神色。他不知他在做什么,他弯下腰, 整个人将少女‘禁-锢’住。

    只是他用的力道, 无比地轻。

    她只需要轻轻向后仰动,便能全然挣扎。

    谢欲晚垂下眸, 手放在少女肩上,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在他那双下垂的眸中,含着无与伦比的苦痛。

    雪是如此轻飘,可一片一片,那些愧疚终究压垮了一个君子的脊梁。

    他看着自己利用少女的善良和怜悯, 哄骗着得到了少女曾满含希望的余生。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正式自己的卑鄙。

    他想到了那一声‘于陈’。

    那些被他可以忽略的在少女同旁人身上发生的热烈。

    他曾经只看见了少女眉目之间的笑意, 可是惶然愧疚之际, 他在梦中看见了她对面那个少年。

    那个让她一句话都不曾听他辩解的少年。

    他是在许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没有那么容易, 原来那些在当时未曾发作的醋意,后来会被回忆一次一次地翻涌出来。

    她就像是他偷来的‘珍宝’。

    即便在她在他身边之际,她依旧会为了于陈一次次对他说谎。

    他也说了谎,可他还是好妒忌。

    他似乎一生也难以在少女眼中再看见那样的眸光。

    他不如于陈。

    流亡的童年,腐烂的过往,同窗的嗤笑,权势的压迫。

    矜贵清冷的君子从来没有因何自卑,可有一日,她唤不出‘于陈’名字的那一日,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卑是何种滋味。

    是可望不可即。

    他曾目视过那些他们之间发生的热烈。

    他见过她脸上因为那个少年独一无二的笑,见过她因那个少年而生的犹豫,和眉目间的每一分美好。

    可他呢?

    谢欲晚不知。

    他只能记住每一次少女扑入他怀中时,他于暗牢之中,她眸中含着泪。

    他似乎只能用苦痛将她绑住,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青年垂下眸,抱住少女的手有些发颤。

    他一下将人抱紧,心中一遍一遍道着‘对不起’。

    他明明知晓一切——

    可他居然还是连坦白都做不到

    他怕她离开。

    青年雪衣单薄,少女鼻息之间满是雪松的香气,她垂着眸,心中有一处也戛然而止。似乎即便她再迟钝,也该知晓,这是拒绝。

    无论这是源于什么的拒绝。

    她没有挣扎,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呆在他怀中。

    她本来也不是一个热烈的人,此番似乎已经耗尽了她用了许久才积攒起来的勇敢。可她也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只是许久之后——

    少女垂上眸,轻声道:“谢欲晚。”

    她声音很轻,这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说什么。

    像是在回敬青年的那个‘姜婳’。

    外面的蝉还在不知疲劳地叫着,一直叫着,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模样。

    谢欲晚搂着怀中的人,手犹豫了一瞬,抚上了少女的头。

    “姜家那边的事情,莫怀告诉我了,要回去吗?”

    姜婳垂了眸,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所以是因为这件事情今日才回来的吗?”

    其实不是,是因为她。

    但青年还是应了一声:“嗯,莫怀同我说了,下午恰无事,便回来了。”

    姜婳沉默了许久,她本来也在犹豫。

    青年轻声为她分析着:“那些证据已经足够扳倒姜家了。太子这半月已经在绸缪,至多再半月,太子便会对姜家出手,彼时姜家所有人都会下狱。如若你回去,太子动手的前一天,莫怀会将你接出来。”

    他像是在允诺一个礼物。

    “小婳,到时候这世间就没有姜家三小姐了。”

    青年声音温和,整个人恍若冬日的雪竹。

    姜婳一怔,抬眸望向了他。她有时都不知,她究竟该如何看待他。

    适才那番话,并不是青年在为她做选择。只是青年从她的犹豫间明白了她的想法,知晓她想亲自参与去姜家最后的覆灭。

    姜家像是她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她要亲眼看着其万劫不复,那根两世的刺,才能被拔出。

    姜婳轻声一哼,心中也不知该如何想。面前这个人,他总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偶尔给很多甜枣,再打一棒子。

    适才她都闭上眼了,聪慧如他,如何会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他还是唤住了她。

    回不回去姜家,她本来还在犹豫和摇摆。

    这下心中带了些‘气’,她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做下了决定。

    少女的声音很轻,心中想了许多,但语气还是很柔和:“那我明日回姜家了,桌上的功课你记得看,那三本书我背了许久。”

    青年松开了自己的手,轻声道:“好。”

    外面的蝉依旧叫着。

    *

    姜婳回了房间。

    她关上窗,轻轻地将自己埋在被子中。

    她想着这些日发生的一切,轻轻地垂下了眸。

    即便今日有些不开心,但是这些日她还是很开心。

    这个院子很小,远不如丞相府那样大,她同他也不在一个房间。她没有从前那么多的衣裳和首饰,也没有无数人的恭候和羡慕,她还是会偶尔见不到他,偶尔门前的那盏灯也还是会熄灭。

    但她很开心。

    有橘糖,有晨莲,有寒蝉,有莫怀——

    还有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会抗拒她的亲吻,虽然因为此她也有一点小小的生气,但是,姜婳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他是爱她的。

    这份爱不一定能够跨越前世的一切泥潭,有时候她也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她还是开心的。

    夜就这样深了起来。

    隔着几堵墙,青年望着少女交上来的册子。他依旧一身雪袍,头发依旧披散着。

    夏日炎热,原本还有些湿润的长发如今已经全然干了,烛火映照下,泛着丝绸般的质感。

    青年淡垂着眸,手许久都未翻动一页。

    少女隽秀的字迹在他眼前,他望着那一行‘骗子’。

    烛火映着青年的影。

    *

    隔日。

    在夏日独有的蝉鸣中,少女坐上了回姜府的马车。

    橘糖望向一旁的公子,轻声道:“其实昨日小姐犹豫了许久,公子若是让小姐留下,小姐会留下的。”

    青年许久之后才平静道了一句。

    “你也知她在犹豫。”

    橘糖一时失了言,她垂着眸,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小姐定是想回去的。

    只是,她只是在想——

    如若公子和小姐永远留在这个小院,不去管那些纷争和吵闹,公子和小姐就不会重复上一世的结局了。

    她不想要那样的结局。

    谢欲晚望着远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平淡唤了一句‘莫怀’。

    莫怀出现在他们身后:“公子请吩咐。”

    青年垂着眸,轻声道:“加派人手,守住姜家每一处,若是她有任何危险,直接出手。”

    莫怀应‘是’。

    *

    日午时分,姜婳回到了姜家。

    这一次马夫将马车停在了侧门,姜婳垂着眸,下了马车。

    侧门半开着,马夫望了一眼姜婳,轻声道:“小姐请吧,是姜家的人吩咐的。”

    这般特意吩咐她从侧门进的人,姜婳都不用多想。

    晨莲整理着她的衣裙,姜婳应了马夫:“好,多谢。”

    马夫是谢欲晚的人,自然受不得如此大礼,忙道:“小姐多礼了。”

    姜婳望向这一方侧门,一些回忆从心中涌出。

    面前这一方大大的宅子,像是安置着她大半生的苦痛。她靠近一步,心就疼一分,再靠近一步,心就再疼一分。

    可这份从前让她绝望的苦痛,如今却让她觉得她还活着。

    活生生的她,要看着日暮西山的姜府,一步步踏向覆灭。

    姜婳提着衣裙,踏入了这方苦难。

    *

    小院已经许久未有人住,姜府的中的人也不会好心打扫。

    可当姜婳推开门时,她却发现小院中很干净。

    恰到干净的那种。

    门上依旧有蜘蛛网,但是打开,里面就是整洁一片,就连树落下的叶子都安静地堆在一旁。

    从前姜婳可能不知是谁做的,但是这一次,她或许知晓了。她望向院中的每一处,平视着那个如雪一般的青年的沉默的爱。

    晨莲入了房间,收拾整理着。

    姜婳坐在小院中的书桌上,想着这些日要见的人。如此忍耐不住,姜玉莹要如何面对那样的真相呢?

    到了日暮时分,小院热闹了些。

    姜婳看着敲门的丫鬟,晨莲正在收拾东西,她便去开了门。

    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丫鬟。

    丫鬟看着胆子有些小:“奴、奴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三小姐现在有时间去看一看老夫人吗?”

    祖母卧床一月有余,今日她回了府,于情于理是要去看一看的。

    但是祖母如今卧病在床。

    为何生病,多半是因为那烧毁的佛堂惹了祖母的心病,祖母的心病是因为从前对姨娘做下如此恶事,她是姨娘的女儿。

    祖母若不是要给自己添堵,如何会派人来请她?

    但姜婳还是轻笑一声,应了。

    “正好,这一月我在寺庙之中为祖母求了平安符。”

    小丫鬟唯唯诺诺,忙道:“小姐一片孝心,感动神佛。”

    姜婳没有再接声,吩咐晨莲一声,等晨莲出来同小丫鬟一同出了小院。

    去往元宁居的路上,姜婳轻声问道:“在寺庙中我便常听闻,祖母整日昏迷不醒,如今祖母是醒着吗?”

    小丫鬟迟疑一声:“奴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但是每日这个时辰老夫人都会醒一会,大公子让我这个时候来请小姐。”

    姜婳轻声道:“知晓了。”

    原来是姜玉郎的手笔。

    姜玉莹应当是直接同姜玉郎说,用的还是祖母的借口,故而今日她回了府,姜玉郎便直接让祖母院子中的丫鬟来请了。

    姜婳心中明了,细声问道:“祖母最近还是一直昏睡吗?”

    小丫鬟明显是刚到祖母院中的人,陡然听见,犹豫了一瞬回道:“老夫人最近还是一直昏睡,偶尔、偶尔睡梦中会呢喃季、季姨娘的名字,所以、所以大公子这才让小姐从寺庙中回来,老夫人看见小姐了,应该、应该会病情好转一些。”

    姜婳轻声道:“如此。”

    半路被小丫鬟带着走到了另一条路,姜婳才恍然想起,原来元宁居已经被烧了。

    远处还有一片海棠。

    她轻轻捏紧手心,唇边含着轻笑。

    到了‘元宁居’,姜婳入了屋子,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过夏日闷热,想起祖母一直卧病在床,姜婳也就明白了。她望了一眼,祖母院子中盎芽之后的那个大丫鬟没有了。

    如今院子中大多是些曾经的小丫鬟,例如去寻她的那个。

    姜婳一边想着,一边望向病床上的老人。

    只是一月未见,祖母苍老了许久,甚至现在这般远远看着,祖母比十年后还要苍老。

    姜婳上前,轻声唤了一句‘祖母’。

    昏睡的老人手指动了一下,许久之后,竟然真的缓慢苏醒了。

    姜婳背对着众人,垂着眸轻看着床上的老人。

    老人看见她的第一瞬,苍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泪花,瞳孔缩小了一些,随后即刻呼道:“是小婳啊,小婳来看祖母了,咳,咳”

    如若姜婳没有错过老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可能也真的以为这是思念。

    她轻声应道:“是的,祖母,我回来了。”

    她轻声编造着这一段时间的经历:“祖母,小婳每日都会在神佛面前为祖母祈祷。小婳对神佛说,祖母是这世间最宽厚良善之人,神佛仁善,对着世间的恶人要惩治,对这世间的好人呀要善待。”

    她眉眼柔和,声音很轻。

    “祖母,住持同小婳说,世间万物讲究因果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像祖母这样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的话听在姜老夫人耳中,无异于诅咒。

    姜老夫人心一急,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姜婳微微避开,关切地上前拍着祖母的肩膀:“祖母,祖母,你别吓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诵起了佛经。

    姜婳背对着众人,望着祖母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念。她念的每一句,都是当初她为面前这位老人抄写的佛经。

    那些最后燃给了老人对姨娘犯下的罪孽的佛经。

    她念完了一页,轻声说道:“祖母,住持同我说,佛经是向上天的祈愿。只要心诚,只要心灵,神佛就能听见。神佛仁善,日后每日我都来祖母院中,为祖母诵读一小时的佛经。”

    姜老夫人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害怕,却又口不能言。

    鲜血从老人口中涌出,姜婳一边轻声念着佛经,一边拿帕子为她一点一点地擦拭。帕子很快被雪染红,但是姜婳面上没有一丝嫌弃。

    她笑容温婉,整个人都十分柔和。

    姜老夫人眼睛一点一点瞪大,最后直接昏了过去。

    姜婳停住了手,将被鲜血染红的帕子放置在一旁的铜盆中。一旁的晨莲静静递上一方干净湿润的帕子让姜婳擦手。

    姜婳擦干净了手,就那样坐在床边,对着姜老夫人念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佛经。

    屋内的丫鬟面面相觑,心中都道这府中对三小姐不公,但是三小姐实在有孝心。

    一个时辰后,姜婳轻声道:“祖母,那小婳先走了,明日小婳再来。”

    老人脸色苍白,口不能言,最后望向姜婳的一眼,见她温婉柔和地笑着,老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深深地晕了过去。

    出了院子,晨莲又递过来一方帕子。

    月光静静照在少女的身上,像是一件霓裳。

    姜婳轻轻垂着眸,轻声道:“晨莲,我同姨娘生的不像,只有我笑起来的时候,才有了三分江南的模样。”

    晨莲望了望身前的人,笑着道:“那日后小姐一定要带晨莲见见季夫人,晨莲也没有去过江南呢季夫人一定生的很美,才能生出这般美(好)的小姐。”

    姜婳轻声一笑,也没有适才的失意。

    “好,待到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去看姨娘。”

    晨莲上前一步,距离小姐近了些。

    她自然知晓小姐是在报复,她很喜欢这样的小姐,虽然从前的也喜欢。

    姜婳轻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今日老人吐的那一口血。

    祖母,这是开始。

    她总觉得,对比祖母对姨娘做的事情,她实在太仁善了。

    故而,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开心。

    即便姜府所有人千刀万剐,又如何敌得上姨娘的一根毫毛。

    成为上位者,拥有欺压和报复的权利,是一件让不开心停止增加的事情。可那些既有的伤害,在发生之后,永远不会减少。

    她唯一开心的,是她这一世护住了姨娘。

    可她还是心疼从前在姨娘身上发生的一切,这份伤心,同她有时的开心,并不冲突。

    当姜府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刻,或许她就能更开心一些了。

    就这般散着步,两个人回到了小院。

    姜婳入了屋,在窗前轻声诵读着今日朗诵的佛经。她抬眸,仿佛看见了漫天的火。

    里面燃着的佛经,是她曾经一页一页抄写的,也是她如今要一日一日为祖母诵读的。

    祖母最应该做的,便是日日回忆自己的罪孽。

    她轻声笑着,许久之后,唇角又变得平直。她望着紧闭的窗户,开始想念小院的月亮。

    姜婳掰了掰手指,轻声一怔。

    原来才回了姜府一日吗?

    她轻轻晃着自己的腿,却还是有些不太开心。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眸垂下了三分。她突然想去给自己寻一颗糖吃,今日手上都的血,虽然擦干净了,但还是应该吃一颗糖。

    其实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是姜婳不想面对心中的情绪。

    想到明日要面对姜玉莹,要面对姜玉郎,还要面对她那名义上的父亲姜禹。

    原来太厌恶了,一想到会见面,心中就会生出疲倦。

    姜婳知晓这样不好,但是她也没控制自己。不喜欢的人,本来就该不喜欢。

    人遇见自己喜欢的事物会开心,遇见自己不喜欢的事物会不开心,本就是正常的。喜欢和不喜欢,开心和不开心,在这世间也是守恒的。

    姜婳轻声对自己说着,随后蹲下身,去寻下面柜子中的糖。

    她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糖了。

    不仅没有糖,连装糖的罐子都没有了。姜婳一怔,才想起白日晨莲整理了一下房间,说‘糖放了一个多月也不能吃了’,便将糖都扔了。

    罐子倒是留下了,在厨房里面。但是罐子似乎自己也长不出糖。

    姜婳一怔,还是有些想要吃糖。

    她翻了每一个柜子,发现每一个柜子都被晨莲清理得很干净,嗯,一颗糖都没有的干净。

    姜婳眨了眨眼,想着现在唤寒蝉出来去买糖的可能性。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

    她回到小榻上,轻轻地晃着自己的腿。

    适才寻糖都寻出了慌张的感觉,姜婳都不知道自己在掩饰什么,月光映在她的身后,许久之后,她轻声一笑,其实她好像是知道的。

    只是突然想到,那日橘糖对她说,从前谢欲晚总是罚她抄写佛经。

    她很好奇,便问了问原委。

    橘糖说的原委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探寻的,但是她垂下眸的那一刻,突然就想到了橘糖抄写佛经的那段时间,她屋子中那一满罐的糖和那日被糊上油纸的窗户。

    其实是谁做的,如何做的,已经不需再考虑了。

    她望着窗户,想起了开元寺那一排又一排的月桂。

    这便是思念吗?

    同思念姨娘不一样的滋味。

    她轻声一笑,走到桌前,准备吹灭桌上的蜡烛。她轻吹了一口,烛火摇晃,映亮少女的脸。

    姜婳又觉得自己实在不是很困倦,想着晚一些睡也没有关系。

    从前在小院,如若他在,他总是会和她一起看月亮。

    如今不能因为他不在,她就不看月亮了吧。像是有些赌气,少女就折返了回去。

    她刚推开窗——

    就看见青年正放着糖。

    第九十九章

    一颗颗糖, 圆滚滚的,就放在她的窗台上。

    糖是她白日所见的云朵的颜色,在夏日晚间灯火的映照下, 白得更透彻了些。一种难言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青年似乎也未想到, 她会这个时间推开窗。

    姜婳望着窗台上的糖, 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拿起了一颗,剥开了糖纸,放入了唇中。

    如白云一般颜色的糖纸里面, 包着的糖也是白色的。

    姜婳咬了一口,牙齿在糖上面咬出些许印记, 一股浓郁的荔枝香味从唇齿涌入鼻腔。

    月光照着隔着窗台的两人。

    姜婳轻抬眸:“谢欲晚, 天上已经有月亮了。”意思是已经夜已经深了。

    青年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糖全部递了进去:“已经吃了一颗, 晚上不能再吃了。”

    他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姜婳觉得如一潭从不流动的水。她望向他,又轻轻咬了一口嘴里面的糖, 她顺势坐在窗边的榻上, 晃动着腿。

    “谢欲晚,这次也是橘糖让你送的吗?”

    她声音含着笑,眸中恍若星光般璀璨。

    青年望向隔着一扇窗的人,她正睁大眼望着他。他抬起手, 温柔地揉了揉少女的头,难得如此地诚实:“不是。”

    姜婳望着他, 他身后是一片又一片的月光。

    她轻声同他讲着今日在府中发生的事情, 就像从前在小院一样。只是小院有一方舒服的躺椅,这个院子中没有。

    她静静说着, 青年就安静地听着。

    他们隔着一扇窗,谁也没有再近一步。

    说到祖母的事情,姜婳停顿了一下,望向被月色裹住的青年:“谢欲晚,为什么我做了这些,似乎也没有太开心。话本子里面都说,这叫大仇得报,可是我好像并没有这种感觉。”

    她仰头望着他,望着自己的那方月亮。

    谢欲晚听见这些话,并不算意外。他手从窗台上拿了一颗糖,半剥开糖纸,用糖纸隔着将糖送到了姜婳唇边。

    淡淡的月光下,少女的唇樱红。

    青年望着她的唇,停顿了一下,随后垂下眸,声音格外地温柔:“没有不开心便好。”

    姜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但是听见青年的回复,还是不由笑了出来。她望着他,从榻上爬了起来。

    榻挨着窗,她直接迈了一步,坐在窗上。

    谢欲晚怕她摔倒,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就扶住了她的手。待到姜婳坐到了窗台上的时候,整个人就顺理成章地到了他怀中。

    姜婳抱住他的腰,轻轻地将头埋在他怀中。应该是糖的味道太浓郁了,否则不会空气中都是荔枝的味道。她没有做很亲密的事情,只是用手轻轻地环住了他。

    青年一身雪衣,在这淡淡的月色下,像一块稀世的珍玉。

    “谢欲晚,那份题册我是不是做的很好?”少女的声音很温柔,又有些像撒娇。

    谢欲晚用手将人扣住,防止她掉下去,听见这一声,轻声应:“嗯,做得很好。”

    题册上面都是书中的内容,她答得如此好,应该是将三本书全都背下来了。

    少女轻道了一声:“可是你没有同我说,要我做题,又不同我说我做的如何,谢欲晚,你这个夫子不合格。”

    他轻声笑笑:“嗯,不合格。”

    姜婳有些被无赖到,抬起眸,望向他。

    月光本就淡,青年又几乎将少女挡在了怀中,两个人之间便是昏暗的一片。

    姜婳轻轻捏了一下青年的脸,轻声道:“好像也没有太厚”说到一半,少女自己没忍住,轻声笑了起来。

    谢欲晚一直温柔地看着她,见她笑了,轻轻将自己的另一半脸递了过去:“可能这边会厚一些。”

    姜婳本来已经忍住了笑,听见青年自己说这话,顿时又笑了起来。

    像是那些回复姜府‘开心’的瞬间,在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些。她抬起手,轻轻捏了捏青年递过来的另一边脸。

    青年一直望着她,同她对视之际,温柔道:“怎么样,有厚一些吗?”

    姜婳总觉得回答什么都让身前这个人得逞了,不由两只手都捏了捏。

    “好像有”

    “好像又没有”

    少女又捏了捏,不过力道都很轻。

    “有”

    像是在数花瓣一样,坐在窗台上的少女抬起眸,又道了一声‘没有’。

    实在有些忍不住笑意,姜婳冲着谢欲晚眨了眨眼。

    “要不你捏捏我的吧,我的好像薄一些。”

    其实都是胡话,不过姜婳还是温柔地看着谢欲晚。

    青年真的抬起了手,不同于少女手的柔软,青年的手上有一层薄茧,触摸少女的脸时,带着一种夏日难有的冰凉。

    姜婳抬起眸,望着触手可及的青年。

    青年垂着眸,手轻轻地在她脸上放了一瞬,就松开了。

    似乎她像一件碰了就会碎的珍宝。

    她怔了一瞬,月洒在青年身上的光华在这一瞬暗了下来,他同她一起处于一片昏暗之中。

    她闭上眼,轻轻地吻了青年一下。

    吻在他的唇角。

    他们本来距离就很近,这一瞬,两个人只在咫尺之间。夜色昏暗,掩盖住了青年的神色。

    少女抬起眸,在昏暗的夜色之中,静静望向他。

    蝉声声鸣叫,不曾停歇。

    在下一个刹那——

    青年揽过少女的腰,深深地吻了上去。他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少女同窗台的中间,将少女整个人囚在怀中。蝉声和风声交杂在一起,淡淡的月色,向来矜贵的青年弯下头颅,虔诚亲吻怀中的少女。

    姜婳靠着窗台,在青年薄唇触上来的那一刻,闭上了眼。她悬于窗台之上,像是放任将自己交给身前的人。

    半晌。

    青年抱住了怀中的人。

    那扇窗不再成为最后的港湾,他们裸露在月光之下,接受着审判。

    青年将少女搂在怀中,用了比平常要重的力道。

    那一颗半剥开的糖,就那样静静地淌在月光之下。糖身下面是如白云一般颜色的糖纸,上面躺着一颗‘荔枝’。

    青年垂着眸,轻声吻了少女发红的眼尾。

    他们无声地在这昏暗的夜中‘苟且’。

    *

    隔日。

    姜婳醒来时,没有第一时间掀开被子,而是用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唇。她垂下眸,意识到什么的那一瞬,将自己整个人藏进被子。

    被子里面热热的,像她的脸一样,但姜婳还是偷偷用被子盖住头了许久。

    谢欲晚自然昨天就走了。

    她掀开被子,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好热比刚才还热了。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晨莲轻声唤了一句:“小姐,该起床了。”

    姜婳眨了眨眼,也应道:“好,等一会。”

    房间里面放着冰,又是清晨,其实真的不热,但是姜婳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红的。她一边用手给自己扇扇风,一边将一些‘杂乱的心思’扔出自己的脑袋。

    可转眼,她又望见了窗台上面的糖。

    她一怔,过去将糖都收了起来。她先是将糖放在了铜镜前,想了想又觉得不够,打开了一旁的抽屉放了进去。

    可还不等一会,她又打开了抽屉,将糖珍重地放进了一个铜盒中。

    关上铜盒之后,她再见铜盒放进了抽屉之中,最后将抽屉闭上。

    做完这一切,姜婳望向门外,轻声道了一声:“晨莲,进来吧。”

    晨莲端着洗漱的铜盆进来了,姜婳如寻常一般洗漱,在用帕子擦干手的时候,怔了一瞬。

    “小姐要用早膳吗,奴自己熬了粥。”

    他们的小院有小厨房,但是平日都是不开火了。姜婳听见晨莲做了粥,有些好奇,轻声道:“好。”

    粥很快端了上来,姜婳用了一口,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但是比起平常晨莲做的膳食,已经好上许多。

    她不吝夸赞:“好喝。”

    晨莲不由笑了笑。

    用完早膳,姜婳开始想她一直未想通的佛像中的二十本账本。

    那二十本账本同姨娘所被占的钱财有关,但是她如何算,都无法将账本同那笔如此巨大的钱财联系起来。

    佛堂里面只有这二十本账本,那些神佛都只是表面有一层薄薄的镀金。

    那银钱呢

    祖母如此亏心,但当时做的毫不犹豫,那一定是有什么一定要那笔钱财的原因。

    姜婳轻声想着,思虑片刻后,唤来了寒蝉。

    一身黑衣的寒蝉立在她身前。

    姜婳眼眸在他身上停了一瞬,随后认真道:“寒蝉,整理一下二十五年前到十五年前间所发生的大事情,大到起码要越过姜府的事情。”

    说完,她轻声补了一句:“尽快。”

    寒蝉领命,像是一道影一般退下。

    姜婳注意到,寒蝉的一侧手臂有些异常。只是还不等她问出声,寒蝉已经出去了。她暂且留了一份疑虑,轻饮了饮杯中的茶。

    等到晨莲过来的时候,姜婳将寒蝉的事情轻声提了一嘴。

    晨莲眨眨眼,声音比平常轻了些:“我做的。”

    姜婳一怔,疑惑地望向晨莲。

    晨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日我如寻常一般向他所在的树射了一根寒针,那么好躲过的寒针,谁知道他走神,没躲过。那寒针从他的手臂中穿过,嗯可能要个大半年才能好吧。”

    姜婳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听晨莲解释得如此清楚,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晨莲抬眸望向姜婳,以为她有些生气。

    一股很奇怪的感觉袭击了晨莲,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时很怕面前这个人因为她而生气。晨莲难得犹豫,轻声道:“小姐”

    姜婳抬起眸:“嗯?”

    晨莲蹲下身子,将手放到她的手上:“晨莲下次不会了。”

    姜婳这才明白她是误会了,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摸了摸面前少女的头:“我没有怪罪,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你们如何处理我都不会插手的,不要担心。”

    她的手无意识间隔着刘海碰了一下少女额头上的疤。

    姜婳轻声道:“晨莲,好像星星的形状。”

    晨莲怔了许久。

    *

    另一边。

    即便是白日,屋内还是燃着蜡烛。一身雪衣的青年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望着手中的书。

    书房外的莫怀静静地看着紧闭的门,从昨夜从外面回来,公子就这样了。莫怀的旁边,是一棵花已经全然谢掉的梨树。

    屋内,谢欲晚的手放在书上,指腹停滞在那一页书的某一行。

    他许久都没有动。

    或者说,从他昨夜回来翻开这本书,这本书就一页都没有被翻动过了。他望着书,眸轻轻低垂着。

    许久之后,他推开了门。

    *

    姜家。

    姜婳回来的消息昨日便在府中传遍了。

    让姜婳没有想到的是,姜玉莹没有找上门,姜萋萋直接找上门了。

    看着对面的姜萋萋,姜婳一怔,两世她倒是都没见过姜萋萋如此狼狈的模样。倒不是衣着首饰,而是面容。

    姜萋萋望着她,咬着唇:“是不是你做的?”

    姜婳眸中没有什么情绪:“什么?”

    姜萋萋迟疑了一瞬,但还是冷声道:“我原本以为是我哪里得罪了姜玉莹,但是我细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对。无论怎么说,姜玉莹都没有道理这样对我。江南那门婚事在我眼里是香饽饽,但对她姜二小姐而言,甚至算不上次选。我嫁到江南那边,明明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姜玉莹虽然也不算喜欢我,但是没有必要这般对我。”

    姜婳神色不变:“如何对你?”

    姜萋萋望着她,眼眸之中生了一分迟疑:“这件事情长安城中不是都传遍了吗?”

    姜婳摇了摇头:“我之前一个月都在寺庙之中为祖母祈福。”

    她说到这一句时,发现姜萋萋的眼眸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姜婳心中有了些打量,轻声道:“二姐姐不喜我,但是没有我,便是四妹或者袅袅了,这些四妹不是知道吗?”

    来的时候,姜萋萋原有七八分确认,也是想炸一炸姜婳。可如今看着姜婳一副毫不知情地模样,她有些迟疑了。

    姜婳适时补充了一句:“且那门婚事,若是我还想要,你觉得当时的我需要靠姜玉莹吗?”

    这是实话,‘丞相学生’的名号在,江南那门婚事,对于彼时的姜婳而言,也只是次选中的次选。

    姜萋萋眸垂了下去,在姜婳淡然的眸光中,捏紧拳走了。

    姜婳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姜萋萋同上一世不太相同了。她离开所空缺的位置,必然会有人补上的。

    对于姜玉莹而言,姜萋萋和她此生最珍视的妹妹姜袅袅,就是那个人选。姜萋萋不是从前的她,没有那么软弱无力,还有一个还算有些势力的姨娘,势必会从姜玉莹身上咬下了一块肉。

    但——

    也就仅止于此了。

    姜玉莹的上方,是姜禹和姜玉郎。

    姜萋萋如何辩,如何争,到底争不过这两座‘大山’。只要有姜禹和姜玉郎两个人在,姜玉莹便是犯了泼天的错,最后的罪责也会落到姜萋萋身上。

    不过狗咬狗,她看乐子就行。

    姜婳饮了一口茶,看向了门外碧蓝的天。

    干干净净地,显示刚被人洗过一样。

    看着舒心。

    *

    等了半日,未等来姜玉莹,倒是等来了一方拜帖。

    是司洛水的。

    晨莲将拜帖放在桌前,轻声道:“司小姐在府外等着。”

    有司礼的事情隔在中间,姜婳不觉得她同司洛水还有什么可见的。她轻声摇了摇头:“去推拒了。”

    晨莲应声,下去了。

    看见晨莲下去,姜婳回身,从小院很隐蔽的地方,寻出了那方被司礼打碎,又被她‘拼好’,但是再也回不到从前模样的九连环。

    她轻轻用手摸着上面残缺的地方,眸眨了眨。

    那些同从前有关的一切涌上心头,她望着面前的九连环,唇角轻轻地挂了点笑。其实并不是太开心的事情,只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东西要善始善终。

    她又看了几眼,将其放了回去。

    晨莲很快回来:“小姐,已经同司小姐说了,只是司小姐似乎很想见小姐,说她有要事。”

    姜婳抬起眸,还是未能明白,她同司洛水之间有什么要事。

    即便她能忽略司洛水那些心思和试探,但是司礼的事情隔在她们中间,司洛水如何还会想来寻她?

    姜婳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再多想。

    比起司洛水,她更好奇适才姜萋萋的反应。

    当她提到祖母的时候姜萋萋的反应,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可是姨娘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姜萋萋还未出生,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姜婳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缓慢地写了一个。

    “青娘。”

    青娘是姜萋萋和姜袅袅的生母,按照时间来说,姨娘从江南来长安投奔姜府的时候,青娘就在府中了。

    姜婳将这点记下,夏日炎热的光将本就浅浅一层的茶水蒸干。

    *

    一直到了夜间,姜婳去见完了祖母回来,姜玉莹都没有来。

    姜婳也无所谓,轻声吩咐晨莲打好洗澡水。她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祖母那里的人照顾的很不尽心,房间里面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如今祖母病了,府中的事情应该就真正落到柳伯娘手上了。

    柳伯娘是大伯的正妻,一直管理着府中的大小事务。但之前的海棠花隐隐透露出,这些年在她和姨娘身上发生一切,都有祖母的手笔。柳伯娘在其中应该就是推波助澜的作用。

    如今祖母病了,柳伯娘终于真正掌权,应该是不愿意祖母好起来的。

    姜婳垂着眸,手轻轻地将水划过自己的手臂。

    窗外不知何时升起了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姜婳望着,今日的月色比昨日的要浓上一些。

    望着月亮,她一怔,就想到了昨日。

    青年将她从窗台上面抱下来。他将她搂在怀中,亲吻她。

    可是最后——

    他落下了泪。

    像是那日,她第一次去小院,看见了满树的梨花。待到她推开窗时,恰好一阵风吹过,一瓣梨花酒这样落在了她的指尖。

    她望着他,仿佛就看见了那瓣花。雪白雪白的,像是不严寒的冬日。

    少女像是那日接住那瓣花一瓣,接住了青年的那滴泪。

    她望着他,轻轻地吻下去——

    这一次她没有闭眼,同他一样的虔诚。

    *

    小院中。

    橘糖推开房门,就看见了在石桌旁的公子,她不由轻声唤道:“公子。”

    谢欲晚望着橘糖,他上一世记忆中最后见到橘糖的时候,橘糖还日日盯着一双通红的眼。

    他没有问橘糖上一世的事情,而是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了她。

    橘糖接过,发现是一册菜谱。

    她轻轻念了出来:“松鼠鳜鱼、糖藕、糖心莲子羹、清蒸蟹”

    都是小姐喜欢吃的。

    她望向公子,轻声道:“是明日要奴准备这些吗?其他的都还好说,这个时节的蟹可能有点难寻。”

    但是对于公子而言,应该是不难寻的。

    橘糖只是走流程一般说一下,但下一刻她就听见公子平静道:“不是。”

    莫怀点亮了厨房中的灯,橘糖才明白,公子口中的‘不是’是什么意思。不是让她做,是让她教会公子做。

    不如让她做。

    月亮已经挂在高空,她怔了一瞬,有些惶然

    倒不是她不想熬夜。就是,公子做的东西,真的能吃吗?橘糖永远忘记不了船舱上面的那盅粥。

    那么简单的粥!居然能那么难喝。

    但想着这是公子,橘糖还是轻声应道:“好,公子同奴来吧。”

    莫怀在一旁远远看着,公子在房中沉默了一日,便是让他去采购了些食材然后将橘糖唤出来。

    他猜不出公子想法,但是看着公子的模样,似乎也不必他太担心。总之不会比从前更差了。

    深更半夜,长安城一处院子中。

    橘糖揉了揉脑袋:“公子,不是这样,不对,这里不对。”

    莫怀在外面听着橘糖说:“公子你把我适才说的过程复述一遍。”

    “先洗干净莲子,然后加适量的水”

    青年的声音平静而冷淡,但是眸却有些发愣。

    橘糖掐了掐手心:“这里,莲子是要这样切,这里糖不能这么加这里不对,公子你明明记住了呀。”

    橘糖到底还是脾气好,最后还是又示范了一遍。

    说完,橘糖将熬好的莲子羹拿了出去,递给了莫怀:“是按照小姐的口味做的,会有些甜。”

    莫怀平静地接过。

    厨房中,矜贵的青年低头拨着莲子,雪衣上不知不觉就染了一层灰。

    第一百章

    熬了半宿, 青年总算熬出了一盅还算‘像模像样’的莲子羹。

    橘糖打着哈欠,走进厨房,望向已经被公子盛在碗中的莲子羹。看见莲子羹的成色, 她的心不由松了一口气。

    起码看起来是能吃的样子了。

    这般想着, 她用汤勺勺起一口, 放入嘴中,一种很难形容的怪异的甜味在她口腔之中蔓延开,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眸有些怔住, 随后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微微泛白了,橘糖怀疑地看着面前成色不错的莲子羹, 轻声建议道。

    “公子, 要不还是奴来吧。”

    青年一怔,倒也没有平日的冷漠, 一向冷白的手有些泛红, 上面溅着些细小的伤口。他眸中透露了一分茫然:“还是不行吗?”

    橘糖眼凝了一瞬,开始检查厨房内的东西, 可一圈转下来, 无论是莲子、糖,还是水,这些她第一次做的时候都用过,不应该能够出问题的。

    她望着公子雪衣上的痕迹, 有些迟疑道:“可能莲子羹太难了些,公子先去休息, 待到晚上奴再教公子其他的。”

    橘糖已经说的足够委婉。

    谢欲晚轻声应了:“好, 你先回去休息吧。”

    橘糖望了望垂着眸的公子,临走的时候, 还不忘将那盅奇怪味道的莲子羹一起带走。出门的时候,遇见了莫怀。

    橘糖开玩笑道:“公子做的,要试试吗?”

    莫怀真的点了点头。

    橘糖便真的盛了一碗递过去,在她诧异的眼神中,莫怀面不改色吃完了一碗。

    “如何?”

    看着莫怀的模样,橘糖甚至怀疑自己适才味觉出了问题。她便又尝了一口,还是很难吃。

    橘糖诧异完还是下去了,那日恢复记忆之后,她的身体便不太好了。今日又熬了整整一夜,实在有些困倦,如今得回去睡觉了。

    莫怀将空碗放回盘中,随后望向了厨房中的公子。

    青年一夜未睡,望着面前已经熄灭的火,垂下了眸。可半晌后,青年又蹲下身,有些笨拙地往快要熄灭的火中加了稻草,如适才橘糖一般将火又吹燃了。

    锅里面的水不就之后就呜呜叫,青年垂头净了手,又开始重新切好莲子。

    厨房的门半开,一扇门外,莫怀怔了许久。

    时隔许久,他似乎又看见了那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地,像是要把他的公子彻底埋住。公子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雪斑驳头发,染湿脸颊。

    明明只是一顿饭,但公子却像是在诉说离别。

    *

    隔日。

    晨莲再拿着司洛水的拜帖进来时,姜婳都未打开。她的确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事情还能同司洛水说的。

    她在纸上算着那二十本账本里面的账,笔墨一行又一行。

    晨莲看着手中的请柬,轻放在一旁的桌上。她望向前方的小姐,外面寒蝉敲响了门。晨莲走上前,开了门,她的眼神在寒蝉的手间停留一瞬。

    寒蝉面色平淡,将手中查到的东西交给晨莲。

    晨莲没有翻开,而是接过,关上门,走到了姜婳身前:“小姐,消息。”

    一方薄薄数十页的册子被放在桌上,姜婳打开册子,略看了一眼,手在某一页止住,姜婳轻声道:“寒蝉呢?”

    晨莲弯着眸:“回到树上了吧。”

    姜婳望向窗外,晨莲似乎知晓她在想什么,轻轻用手指了指:“小姐,那棵树。”

    是一颗浓郁高大的树,姜婳本来就有些累了,此时同晨莲聊了起来,索性放下了笔,她望着晨莲指的那颗树,轻笑着道:“寒蝉一定觉得很吵。”

    除开无时无刻不在叫的蝉,寒蝉的听力是旁人的数倍。

    望了半刻钟,姜婳又开始在纸上演算起来。她现在大概算了四五本左右,已经发现有些不对了。

    账本里面的帐,对不上。

    但是其中空缺的金额,远没有达到几十万两白银。

    姜婳又开始算后面的,那方薄薄的册子在她身前,一个模糊的想法缓缓地在她心中诞生。

    *

    丞相府外。

    司洛水整个人一身素,轻声问道:“三小姐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侍卫摇摇头,望向面前的司家小姐:“司小姐的拜帖我们都递过去了,但是三小姐那边没有回复,小姐还是走吧。”

    司洛水手指不由掐紧了手心,低垂着眸。

    侍卫有些不忍:“司小姐,最近老夫人病重,三小姐每日都会去为老夫人诵经,已经很是疲惫。可能是因为这样,三小姐才没有时间见司小姐。司小姐不如过段时间再来吧。”

    司洛水也知这是好意,她低头回应了一声:“好。”

    *

    后来两日,司洛水果真没有再来了。守门的侍卫松一口气,毕竟那是御史家的小姐,三小姐如何拒绝是三小姐的事情,他们若是得罪了可是没有好果子吃。

    几个侍卫守门无聊便议论中,议论来议论去,最后都变成明天吃什么了。

    府内。

    姜婳终于算完了所有账本,里面的账总共差了八万两。几年的账目,差八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但是其中一定有猫腻。

    这八万两的空缺,是如何来的呢?

    如若是姨娘的那笔钱,剩下的钱又流向了何处。

    姜婳翻开寒蝉送过来的册子,一页一页认真看着,最后眼眸停在十七年前那场战乱上。那场仗,盛国打了整整两年。

    在如今的天子登基之前,盛国上下奢|淫,官官相护,贪污成性。

    一众人的手,什么都不放过。

    不止是灾银,甚至连前线的兵马粮食,路过哪家,就要被哪家扣一些。那场战打了整整两年,前线的战士苦不堪言,但又不能弃城弃国。

    战火纷争,全国各地也乱了起来,山匪横行。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死于山匪手中。

    她望向册子上的名字,心一瞬间被揪紧,手死死扣住。

    斑驳的史书上,在那战乱的一页,刻着谢林峥谢大人的名字。

    内忧外患,四下麻痹之际,彼时为刑部尚书的谢林峥面见先帝,一夜进谏之后,持着先帝亲赐的尚方宝剑彻查这些年朝堂上下的账目。

    世家哪个禁得起查,一起请命上书,但先帝避而不见。世家面面相觑,最后只得打道回府,咬碎牙齿凑足这些年贪污的银钱,缴给谢林峥,换置粮草,送往前线,安置灾民。

    谢林峥是谢欲晚的父亲。她从前在谢家的祠堂跪拜之时,曾经祭拜过。

    那场战盛国最后还是打赢了。但此后数年,谢林峥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传言称,当年谢林峥在御书房内,是持着剑让先皇颁下了圣旨。

    此后几年,谢林峥因贪污之事下狱。世家妄想赶尽杀绝,但最后先皇一言留下了谢林峥九族性命。由此谢家开始流亡。

    姜婳捂住嘴,整个人处于一种惶然之中,眸止不住落下泪。

    那是一种难言的悲戚——

    她只知,她能查到的一切,谢欲晚一定也能查到,而且谢欲晚所知晓的只会比她更深更透彻。她无法知晓谢欲晚在知晓一切之时,他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看谢大人的那一场悲怆慷慨的赴死。

    史书上只会记载——

    那是一方斩杀了无数囚-徒的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

    姜婳无声地哭了出来,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地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哽咽的声音。但还是没有忍住,那方薄薄的册子摊在桌子上。

    少女垂着头,手因为用力变得发白。

    她开始接触到一场上一世未曾踏入的真相。模糊之间,她似乎看见了那时的姨娘

    及笄之时,因为正逢战乱,及笄礼没有大办。但姨娘自小受尽宠爱,自然收到了许多礼物,里面最多的当属衣裙。

    嬷嬷曾经告诉她,在姨娘年少时,最喜欢漂亮的衣裙。

    那时老爷、夫人和公子,每个月都会送姨娘数套衣裙。

    嬷嬷口中的公子不是姨娘的哥哥,而是姨娘的未婚夫。后来,姨娘一身灿烂的衣裙,在府中等待着外祖父和外祖母和未婚夫从外面回来,却只等来了所有人的死讯。

    姨娘那时只是江南的一个娇小姐,每日在府中的事务也不过绣花逗鱼,偶尔会到香坊之中学着制制香。

    姨娘的未婚夫是自小定下的,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已故友人的孩子,自小养在身边,同姨娘青梅竹马。

    那时时局很乱,姨娘的未婚夫担忧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安全,于是在一次商谈之中,随外祖父和外祖母一起出了江南。

    去的时候一路顺利,回来的时候却遇上了山匪。

    外祖父、外祖母,连同姨娘的未婚夫,一起都成为了山匪刀下的亡魂。外祖父外祖母被山匪杀害的事情传回江南后,族中人侵占了季家,将姨娘赶出了府。

    彼时姨娘还在守孝,身上的衣服都是素白素白的,勉强收拾的几件衣裙,也都是素净的颜色。彼时战乱,姨娘没有办法,只能按照外祖母曾经所言,去投靠了远在长安的姜家。

    姜婳无法想象,姨娘在一夜之间,从大家闺秀到被迫流亡。

    到了姜家,姨娘寄人篱下。

    一介孤女,身上怀揣着旁人不知道的巨大财富,被人觊觎、设计和剥削。后来,姨娘不知为何成为了姜禹的姨娘,就这样开始了后半生的悲剧。

    之所以说‘不知为何’,是因为同姨娘一起从江南到长安的嬷嬷曾经暗中同她讲过,姨娘同公子的感情很好,自小青梅竹马。遭遇山匪之时,距离姨娘和公子定下的成婚之日,不过三月。

    姜婳眼泪不住地从眼中落,许久都止不住,她想着上一世姨娘自尽前留给她的那封小信,想起姜玉莹口中那字字锥心的话,她惶然地捂住嘴,哭声却还是从指尖流露出来。

    她自小到大,再没有见姨娘穿过鲜艳一些的颜色。

    姨娘永远是一身素白,温婉动人。

    不像雪,而像江南四月时漫天的絮。

    那方薄薄的册子被放置在桌上,夏日的风微薄又燥热,什么都吹不起,也什么都吹不散。姜婳用了许久,还是轻声哽咽着。

    嬷嬷那时望着她,总是一遍一遍摸着她的头。

    嬷嬷总是说姨娘爱她,可说着说着,嬷嬷又叹起了气。是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嬷嬷当时的意思是,如若没有她,姨娘早就走了。

    是因为她,姨娘才熬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最初还有嬷嬷,可是后来,因为她被夫子夸赞了一次,姜玉莹动了怒,便让嬷嬷也离开了姜府。

    那时她哭着同姨娘说,姨娘就温柔地,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她的头。

    她看不懂姨娘那时眸中的情绪,明明姨娘笑得那么温柔,她却觉得姨娘落了一生的泪。

    姜婳泣不成声,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她惶然地面对曾经不曾发现的一切真相,当她回身之际,才发现命运的残酷。如若真的可以重生,神佛为何不让她的姨娘重生。

    她希望姨娘拦住那时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希望姨娘永远是那个季家的小姐,希望姨娘永远有一满柜的灿烂的衣裳,希望姨娘永永远远不要来长安。

    即便这世间没有她,她也不希望姨娘再有这一场‘噩梦’。

    姜婳哭着,在这夏日,整个人却透着一种虚弱的白。

    外面的蝉依旧在叫着,一声又一声,像是再大一些,就能掩盖住房间内少女的哭声。

    晨莲在门外,许久手都没有敲下去。

    她望向远处的寒蝉,垂着眸走了过去。

    *

    寒蝉去寻了公子。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小姐哭了’这种原因来寻公子。

    敲门的时候,是橘糖开的门。

    寒蝉未想到,垂下了眸。橘糖倒是大方,笑着道:“如何现在来了,来寻公子吗?公子那边,厨房里面。”

    橘糖才想说一两声别的话,就看见一身黑衣的少年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去的地方,正是她适才指的公子的方向。

    橘糖一怔,也不太在意。

    寒蝉每个月会犯些病,她早就习惯了。虽是如此说,远处的莫怀还是看见橘糖眸中闪过了一分失落。莫怀的眼神望向远处的寒蝉,听他轻声和公子汇报着什么。

    寒蝉早已被公子派给了小姐,或者说,寒蝉早就是小姐那边的人。

    这次寒蝉来汇报的事情,只可能同小姐有关。

    莫怀望向公子,公子已经一日一夜未睡了,那一盅莲子羹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但是是给小姐的,便是有一分难吃都不行吧。

    厨房内。

    寒蝉平静上报着,听见姜婳哭了,青年手怔了一瞬

    许久之后,谢欲晚轻声道:“嗯,知道了。”

    寒蝉退下,厨房内,谢欲晚闭上了眼。这些事情,上一世他便知道了,他将姜家的罪证呈上去,安排好了后面的事情,想要告诉小婳的那一日。

    她被魇住了。

    那时他沉默了许久,还是将一切都咽了下去。

    小婳受不得任何刺激,再知道季夫人的事情,病情只会更严重。他暗中将一切都处理好,罢免了姜禹、姜玉郎以及一些旁支的官职,再按照律法将姜家逐出了长安。

    流亡途中,他们当年对小婳和季夫人做的事情,他都帮小婳十倍百倍地还回去了。他们成婚后第五年,姜禹和姜玉郎已经受不住折磨,在流亡途中自-尽。

    只是这些,他不敢让小婳知晓。

    他曾经见过小婳看向姜玉郎的眼神,他知晓,在小婳心中,对姜玉郎存着一分善念。

    而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年迈,故而当时天子网开一面。他也不能多做手笔,毕竟在小婳心中,姜老夫人于她有恩。

    他不能将事情做得更明显,会被小婳发现。

    只是好像不行。

    重生之后,他发现小婳是想要知道一切的。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透露,只是在她身后,护着她一步步接近真相。如若这是一根埋了两世的刺,他知晓她一定想亲手拔出来

    终于拔出来了吗。

    果然还是会哭得好厉害。

    他一发愣,手就被烫到了,冷白的皮肤顿时多了一片红,但他没有很在意,只是用冷水冲了冲。

    莫怀在一旁看着,去屋中拿药膏,再回来时,却发现公子已经不见了身影。

    炉火烧着水,发出滚烫的声音。

    *

    到了傍晚,姜婳才平静下来。

    可哭了半日,即便平静下来了,眼睛还是通红的。

    今日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没有去‘元宁居’,她唤来橘糖,轻声道:“便同那边说,我这边病了,明日再去。”

    她这几日戏做的足够好,旁人听了,不会以为是她今日不想去,而是她因为照顾祖母感染了病气。

    这般消息传出去,在祖母身边会感染病气的消息也就传出去了。

    柳伯娘本就在夺权,此次更是会抓住的。

    姜婳垂着眸,手指上有斑驳的血痕,晨莲看见了,发现是因为那方薄薄的册子

    应该是被册子中的纸张划破了手指。

    姜婳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晨莲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按照吩咐去了‘元宁居’。走在姜府的路上,晨莲看见了一路的花,明明是夏日,却开得如此地灿烂。

    晨莲突然就想一把火都烧了。

    一个姜府罢了。便是她一个人,这姜府的所有人能抓住她一个吗?

    少女的身体被夕阳照着,明明是暖黄暖黄的,却透出一股淡淡的戾气。

    *

    夏日其实黑的并不早,但是今日却很快就黑了。

    姜婳望着窗外的月亮,眼眸许久都未动。

    她已经几乎摸到了当年事情的全貌,但是还有一些事情,还需要去查。

    这让她有些疲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疲累。

    她在想,如若上一世的自己知道这些,她会怎么做呢?

    她想不出来。

    也不是很想再想了。

    姨娘一个温婉的江南小姐,如何会成为姜禹的妾。

    祖母看中了姨娘手中的银钱,为了合理地侵占,所以姨娘才要成为姜禹的妾

    什么样的情况,一个温婉的江南小姐会‘愿意’成为妾呢?

    她不想在此恶心地谈论‘爱’,她从来没有在姨娘眼中看过对姜禹的一丝外泄的情绪。那是什么呢

    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了。

    姜婳怔了许久,手轻轻地掐紧手心。

    要论证答案也很简单,去问青娘便好了。那日姜萋萋的眼神,姜萋萋一定知晓什么,姜萋萋知晓,其实也就是青娘知晓。

    姜婳垂着眸,眸色很淡。

    天边的月光淡淡地照在少女的身上,许久之后,门外传来了轻声敲门的声音。

    月光很淡,屋内没有烛火,映不出青年的影。

    姜婳只以为是晨莲回来了,轻声道:“进来吧晨莲。”

    说完,少女抬起眸。

    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打开门,青年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少女的眼前。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道:“你来了。”

    不是‘你怎么来了’或者‘你为何来了’,而是‘你来了’。

    她坐在地上,抬眸望着不远处的青年。

    屋内昏暗,两个人互相看不清神情,但是谢欲晚听见了姜婳平静声音中的哽咽。

    本来姜婳已经不想哭了,看见谢欲晚,不知为何眼睛中又盈满了泪。

    青年俯下身,轻声将少女抱起来。

    “嗯,下次会早一点。”

    其实谢欲晚不是没有想过要早一些来,但是他又觉得他应该给她一些接受的时间,在他面前,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情绪都吞下去,他不想要她这一次也是如此。

    所以他在她的院子外等了许久才进来。

    从天亮到天昏昏。

    他看见晨莲出门,又过了许久,才推开小院的门。

    青年将少女抱在怀中,他没有将人放到小榻上,而是一直抱着。

    姜婳轻声哽咽起来,手抓紧青年的雪衣,很快,雪衣上就有了一道又一道斑驳的血痕。

    只是夜色昏暗,两人之间只有淡淡的月光,谁都不知道。少女被青年放在腿上,许久之后,青年才轻声道了一句:“我们不哭了”

    “谢欲晚”姜婳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无法用寥寥数语去描绘姨娘的苦痛。

    青年将她搂紧,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知道,知道的。”

    他声音温和,恍若呢喃,少女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谢欲晚,我好想、好想重生到外祖父外祖母离开江南的时候,要是我可以让他们不去做那笔生意,姨娘、姨娘就不会”

    青年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像是冬日的雪。

    他望着怀中的少女,温声道:“小婳,季老爷和季夫人去长安,不是为了做生意。那时季老爷和季夫人所有的银钱已经足够了。那次去长安,是为了给前线送银钱。”

    青年停顿了一下,摸着怀中少女的头,轻声道:“他们是英雄。”

    当年季家共有数百万两白银,季老爷和季夫人去长安之时,暗中携带了所有的银钱,在长安将银钱分为了两份,一份七十万两,捐给了他的父亲,用于边疆的军饷和粮草,另一部分以小婳母亲的身份存在银庄之中。

    当时季夫人来了长安,因为是闺中密友,季夫人应了彼时还是姜夫人的姜老夫人的邀约。季夫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姜老夫人派人跟踪将一切都查了出来。

    后来山匪之事,小婳的娘亲逃来长安,姜老夫人为了补上姜家这些年所贪污的,就将目光投向了彼时寄人篱下的小婳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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