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情动
烟儿从不曾知晓, 原来那般高高在上的人哄人时呓出的嘤咛,也会像山间的清铃一般颤动着她的心。
这似乎是郑衣息头一回如此温柔地与她说话,以至于让她忘了呼吸,忘了应答, 忘了他们之间的尊卑之差。
须臾间。
她被托举着逼至窗臼与明台的空隙处, 清辉般的月色从缝隙里钻了进来, 落在烟儿莹白的脖颈处。
“就这样。”他说话的声音发着颤,吻随着月色一起摇曳游移。
烟儿靠在那薄木所制的窗棂之上,几乎能听见候在外间的双喜的呼吸声。
她心内又羞又惧。
只能无力攀附着眼前之人。
不知何时,庭院内的青玉树上飞来了一只布谷鸟, 立在枝头低鸣着寻觅雄鸟的踪影。
声声如莺似啼,盖住了里屋细微的声响。
可耳聪目明的双喜仍是听见了些像小猫挠人般的响动,他立时要去寻声音的来源,可找了半日人却定在了书房的支摘窗旁。
月色在支摘窗上映出两道依偎着的身影。
他的脸霎时红了一大半, 几息间连步子也迈不动。
而一窗之隔的郑衣息也在凝神注视着他的小猫。
望着眼前好似镀了一层月辉的莹白之人, 他不可自抑地覆了上去, 千疮百孔的心才得以愈合。
只有靠近她,拥有她。
才能解他心头之苦。
这一刻的郑衣息忘了何为主仆尊卑,也忘了于嬷嬷的死, 更忘了太子的严声教诲。
他不再去想御前司的官职,不再去谋从龙之功。
他只想与眼前之人一起堕落在无边的月色之中, 永不分离, 不死方休。
*
双喜臊了一夜, 临到天刚蒙蒙亮时,才听见里头的动静息止。
他立时便跑到了耳房去, 将炉灶上的水壶拿了起来,而后便殷切地靠在书房门前, 轻声问了一句:“爷,可要水。”
无人应答。
双喜忙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喜滋滋地说:“我怎么也犯蠢了,爷累了一夜,此刻只怕早已睡熟了。”
再过一会儿,各方各院的小厮们都已出来上值。
小武与无双也穿戴齐整地走到了书房前,却见双喜颐指气使地立在台阶前,对他们说:“别吵爷,都滚一边去。”
无双还好些,小武却抬着脖子与双喜回呛道:“爷今日要去宁远侯府送节礼,已嘱咐过我的。”
双喜却笑道:“烟儿姑娘昨夜可宿在了书房里,你当真要进去?”
小武听得这话,方才的气焰立时消下去了大半。
他如今已能摸清楚爷的大半脾性,可偏偏爷对这位烟儿姑娘的心意,他实在是摸不透。
他到底是不敢再与双喜挣扎下去,两人一起蹲在了书房门前,等着里头的声响渐起。
日上三竿时,荣禧堂来人问了好几回,得知郑衣息仍是未起身后,郑老太太身边的关嬷嬷也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声:“爷再不起,可就误了去宁远侯府送节礼的时辰了。”
双喜只能苦着脸与关嬷嬷说:“嬷嬷也知晓爷的脾性,我们再不敢进去劝的。”
关嬷嬷听罢倒也只能点了点头,只是瞧着澄苑里上下伺候的只有几个小厮,连个丫鬟的影儿也没有。
她立时蹙起了眉,问双喜:“你们院里那个叫烟儿的丫鬟呢?”
双喜脸颊一红,指着外书房的方向道:“在里头。”
关嬷嬷也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双喜话里的意思。
“行了,我知晓了。 ”说罢,便离开了澄苑。
回荣禧堂的路上却是不小心撞上了刘氏身边的楚嬷嬷,关嬷嬷与楚嬷嬷素来不对付,当即便冷言冷语地讥讽道:“呦,楚妹妹今日怎么敢出门子了?”
楚嬷嬷脸色一窘,立时便要快步离去,谁知关嬷嬷却是不肯放过她。
“说出去我都替你臊得慌,巴巴地送了你侄女去爷院里,可爷连瞧也不瞧,就把那两个丫鬟打了板子扔出去。”
楚嬷嬷忍着气,脚下的动作愈发快了些,关嬷嬷却仍旧高声喊道:“咱们世子爷就算收用个丫鬟,也不肯要你家的那个妙人呢。”
*
烟儿悠悠醒来时,发觉自己正枕在郑衣息的臂膀之上。
身侧是碎了一地的青玉瓷瓶,好似是昨日里她最难熬时因寻不到撑力而不慎挥碎的。
双喜曾说过,这些瓷瓶价值不菲。
她脸色一白,都顾不上身上的痛意,下意识地要去挪开那些碎片。
可她一动,身旁的郑衣息便睁开了眼,大力箍住了她的蜂腰,将她重又拉回了自己身边。
“跑什么?”他哑声问。
四目相对间,郑衣息漆色的眸子里仿佛蓄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沉潭,蓬勃的热切目光仿佛要将烟儿拆吞入腹。
他散着衣襟,外衫不过随意地垫在身下,不至于让她们二人宿在冷硬的地砖之上。
烟儿一见他讳莫如深的眸色,便下意思地发颤,忆起昨夜里零碎的回忆,和他索求无度的样子,立时便摇了摇头。
郑衣息却兴味十足地笑,问她:“不喜欢吗?”
烟儿瞥见他打趣的目光,双靥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
郑衣息盯着她不肯挪开目光,忽而发觉除了那事能让他减轻心内的痛意外,连逗弄她、让她羞赧不已也能如此。
他也是他头一回。
从前只嫌那些丫鬟们卑贱,并不肯收用。如今却对一个最卑贱的哑女起了意,占了身。
且郑衣息清楚地明白,他对烟儿的“意”只怕没那么快消止。
郑衣息心内有一刹那的别扭,思绪也渐渐飘到了昨夜里于嬷嬷只余一口气的景象,埋在骨髓里的痛意又涌了上来。
适逢烟儿以皓腕遮住了自己的莹白,似是要起身往外头走去。
可下一瞬,她却被郑衣息牢牢地按在布满褶皱的衣衫之上。
她说不了话,只得被他强硬地封住了双唇。
间隙。
郑衣息瞥见了身前博古架上的青玉瓷瓶,心内有一瞬怔愣,而后便化作了最纯澈的渴求。
就如小武说的那番话一般。
他喜爱瓷瓶才会将其摆在书房的博古架之上,日日夜夜地赏玩不休。
如今与这哑巴在一块儿沉沦,也是因为自己对她的身子有几分兴趣罢了。
这与情爱、心悦什么的并无关系。
只有堕于这无边欲.念,方能止痛。而这哑巴刚好能让他其意罢了。
是了。
就是如此。
郑衣息覆上烟儿的唇,对自己这般说道。
*
书房外的双喜一个头赛两个那么大。
如今已近午膳时分,书房内的郑衣息非但没有半分要出门的意思,那不该有的声响却又响了起来。
他可听了一夜墙角了,如今再听已是接近麻木,心里担忧不已,可又不敢出声煞了郑衣息的兴。
好在老太太房里的人不来打听,烟儿姑娘又是个哑巴,发不出什么声响来。
双喜急的直跺脚,空等了一个时辰后,里屋的声响终于息止。
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终于,书房紧紧闭阖的大门开了,出来的人也是他盼了许久的世子爷。
郑衣息衣衫不整,神色间有几分凝郁,他抬眼对双喜说:“去把府医请来。”
双喜一愣,旋即猜到了关窍。
他家爷这般不知节制,烟儿姑娘又是柔柔弱弱的娇人儿,怎么禁得住?
他应下,忙要朝庭院里跑去时,却又被郑衣息唤停。
“罢了,还是去回春馆请个懂妇科的大夫来。”
双喜忙点头。
*
明辉堂内。
楚嬷嬷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向刘氏哭诉了一通后,便道:“太太替世子爷寻了个模样、性情都挑不出错儿来的瘦马,还有我那不成器的侄女,一并送去了澄苑,可爷却连正眼也不肯瞧。”
刘氏正坐在梨木镌花椅子里,手里正捧着一个青花缠枝茶盅,神色安详,不见半分恼意。
楚嬷嬷撒开丫子闹了一场,连往日里的体面都不要了,可刘氏却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她心里也没了底,便只能说起了郑衣息收用那哑巴一事。
“世子爷这么做可是在明晃晃地打太太您的脸儿,咱们这些簪缨世家里,再没有哪个爷们儿的通房丫鬟是个哑巴的说法。”
刘氏不过搁下了茶盅,对楚嬷嬷说:“你那侄女叫黄莺,生的也不错,过几日让她来给我磕个头,我替她挑桩好婚事。”
此话一出,楚嬷嬷便羞窘地垂下了头,知晓她的心思都被刘氏看穿,便不言语了。
这时白芍捧了一碗莲子汤过来,楚嬷嬷忙起身接过,殷勤地伺候刘氏用莲子汤。
白芍却是面色凝重地走到刘氏身旁,说道:“方才去大厨房要莲子羹时,那里的朱婆子竟是先紧着澄苑那儿,说双喜特地来讨要了一碗滋补的药羹,要送去给爷身边的烟儿姑娘。”
刘氏神色终于有了些松动,她抬起冷冰冰的眸子,落在白芍身上,“大厨房那儿都是苏氏的人,她是在挑拨我和息哥儿的关系呢。”
白芍与楚嬷嬷皆听不出刘氏话里的深意,知晓她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并不喜旁人多嘴,便住了口不敢多说。
刘氏沉吟片刻,忽而将那莲子汤递给了楚嬷嬷,笑问她:“你说的没错,他是在打我的脸。”
白芍见状则道:“太太何不将那哑巴收揽过来?那哑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几锭银子就能让她乖乖听话。”
说罢,楚嬷嬷却推搡了她一下,嘴里骂道:“你出的什么主意?咱们太太是何等尊贵之人,碾死那哑巴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犯得着还要屈尊纡贵地收买个哑巴?”
刘氏面色如常,不见喜色,也不见怒意。自从她的嫡子夭折了以后,她便常年木着一张脸,好似失去了喜怒哀乐。
良久,久到楚嬷嬷和白芍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刘氏才轻声开口道:“把那个叫烟儿的丫鬟带来。”
*
烟儿的确是晕了过去。
郑衣息也知晓自己过了火,便请了个人替她医治,配了膏药后才起身出了澄苑。
此刻他神清气爽,并刻意忘却了于嬷嬷一事,只想着将送节礼一事办的妥当一些。
可他刚走,楚嬷嬷便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澄苑,扯着嗓子要寻烟儿的踪影。
恰逢双喜去送回春馆的大夫出门,小武又不见了踪影,其余的小厮们不敢做澄苑的主儿。
楚嬷嬷领着人冲进了正屋,瞧见烟儿正躺在罗汉榻上紧阖着双目,忙唤人上前扯掉了她的锦被。
“太太要见你,快起来。”她横眉竖目地吼道。
昏昏沉沉的烟儿耳畔响起一阵粗俗不堪的声响,她想睁开眼,可身上酸胀劳累的厉害,怎么也睁不开来。
楚嬷嬷却不是个讲理的人,当即便差人把烟儿从罗汉榻上拖了下来。
而后便一群人合力将她从澄苑拖去了明辉堂,在回廊拐角处恰好碰上了回来的双喜。
双喜被眼前一幕唬了一大跳,见凶神恶煞的楚嬷嬷等人拖着烟儿往明辉堂的方向去,神魂都吓飞了大半。
刘氏与他家世子爷的恩怨极深,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将烟儿抬去明辉堂,别是使了法子要磋磨她。
他忙去前院寻郑衣息,可即便他脚程飞快,也赶不上郑衣息骑马远去的速度。
因怕烟儿会有性命之忧,双喜咬了咬牙,便拔开腿往京城正街的方向跑去。
*
明辉堂正屋。
烟儿无力地趴伏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因头昏脑涨的缘故,她瞧不真切刘氏的面容,只能靠着声音来分辨方向。
上首的刘氏睥睨着趴伏在地的烟儿,就仿佛在打量什么腌臜至极的东西一般。
若不是郑衣息做事太不留情面了一些,她也不想为难一个低贱的哑巴。
半晌。
刘氏手里盘弄着的佛珠止了声响,她也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倒忘了你不会说话。”
烟儿听不真切,不过勉力抬起头,望向刘氏。
立在刘氏身后的楚嬷嬷却上前拧了一把的皓腕,嘴里骂道:“谁许你抬头直视太太。”
刘氏却朝她瞥去一眼,嘴里道:“佛祖跟前,不许动手。”
楚嬷嬷这才悻悻然地退回了原位。
烟儿跪直了身子,腕上疼痛不已,便只能愈发小心地垂下了头。
她不知刘氏将她唤来明辉堂是作何打算,可也明白郑衣息与刘氏之间藏着诸多龃龉,心下便有些害怕。
等了良久。
刘氏见烟儿身子跪得有些不稳,便笑着说:“你伺候息哥儿辛苦,这里有一碗汤药赏你,你便喝下吧。”
语毕。
楚嬷嬷便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一盏药碗,另几个婆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按住了烟儿的手。
凑近了以后。
那药碗泛起的浓重哭意呛的烟儿连连咳嗽,抬眼见楚嬷嬷狰狞的面容,和刘氏佛口蛇心的模样,她已是能猜到这碗药里装的是什么。
*
双喜不要命地往京城正街上跑去。
满头的淋漓大汗,双腿更是沉重的好似灌了铁一般,可他却是不敢停下来,只生怕世子爷不赶回去,烟儿姑娘便会丢了性命。
他抄近道朝着宁远侯府的方向跑去,终是在郑衣息下马前赶到了他身侧。
双喜气喘吁吁地拦在郑衣息马前,大汗淋漓的模样让郑衣息蹙起了剑眉,“你怎么来了?”
双喜忙答道:“爷一走,楚嬷嬷就带人把烟儿姑娘抬去了太太院里,烟儿姑娘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郑衣息一怔,旋即便翻身下马细问双喜:“你瞧见了?”
双喜点头如捣蒜,他望了眼不远处的宁远侯府,和郑衣息不算舒朗的面色,竟是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万一他家爷不打算赶回去救烟儿姑娘呢?
郑衣息望着不远处的宁远侯府门楣,瞧着那半敞的红漆木大门,心里却有几分纠结。
于情于理,他都该登门像宁远侯致歉,再将事先备下的节礼送出去。
这才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该做的事儿。
刘氏极有可能会磋磨那个哑巴,可磋磨就磋磨吧,不过是件供人赏玩的瓷玉瓶儿,碎了就再买一件。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旁的双喜却是黯了黯眸子。
他早该想到的,爷哪怕再将烟儿姑娘放在心上,也比不过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缘。
是他做事莽直了。
双喜失望地垂了头,心里又想起烟儿往日里的好处,一时便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伤心之感。
所以,他们这些奴仆们,就当真不配被主子放在心上吗?
思绪凝滞之间,身后却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
双喜回身一看,见他家世子爷正骑马而来,神色有说不清的肃冷与凝重。
他停在双喜面前,见他连路也走不安稳,就把他提上了马。
而后,便全力驶向郑国公府。
临到大门前,双喜还欢喜得一颗心直往上跳。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从烟儿姑娘来了澄苑以后,他家爷便变得有人情味多了。
郑衣息抽着马鞭,不断加快着回府的速度。
心里却是一阵阵的烦躁。
他是疯了不成?明明宁远侯府就在眼前,他却只让丁总管进门去送节礼,而他则赶回郑国公府去救那个哑巴。
方才只差一步就能迈步进宁远侯府的门槛,可他偏偏忆起了昨夜里那哑巴拿着帕子为他擦拭伤口的专注模样。
他暗骂了一声,还是驾马回了郑国公府。
而此刻的宁远侯府内。
昨夜里,苏烟柔不知为何梦到了郑衣息。这梦里他还是那副冷清冷心的模样,连正眼也不肯往她身上望来。
可偏偏就是这一副模样,让苏烟柔一颗心如小鹿乱撞般慌乱不已。
醒来后。
她便漫不经心的向身边的丫鬟提起了郑国公府的节礼一事。
“我记得去年是郑衣息来送的吧?”她问。
身边的丫鬟忙答道:“正是呢,姑娘往年都不肯去前院与郑世子说话。”
苏烟柔愈发红了脸,只让灵珠为她梳头发,再让白药从箱笼里挑件最鲜亮的衣裙。
打扮一新后,才喜意洋洋地去了前厅。
只是等了大半个时辰,却是不见郑国公府的人上门。
宁远侯脸色不好看,段氏也不高兴,便数落苏烟柔道:“都是你这孩子,先头郑世子来送节礼时总推脱着不肯出来见他。”
苏烟柔撇了撇嘴,小声地说:“我今日不是出来了吗?”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
门房才来报,说郑国公府来人了。
苏烟柔假意在品茶,眸光却紧紧落在前厅之外的廊道上,殷切的眸子里多了两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喜悦。
不多时,丁总管便迈步进了前厅,做小伏低地对宁远侯府的三个主子行了礼,嘴里道:“咱们爷身子不舒服,不能亲自来送节礼,还请侯爷、侯夫人见谅。”
苏烟柔脸上的笑意一僵。
*
烟儿已打碎了楚嬷嬷递上来的药碗。
刘氏并未着恼,不过望着烟儿一笑道:“倒也不笨。不过这一碗里装着的只是避子汤,你打碎了,就得喝下一碗。”
下一碗才是绝嗣的汤药。
刘氏不可能屈尊纡贵地去讨好、收买一个卑贱的哑巴,可却能让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迫于无奈来投靠她。
一个哑巴,且没有子嗣。等苏烟柔进了门后,她还有谁可以依仗?
刘氏眸中掠过几分自得,一声令下,楚嬷嬷便上前掰开了烟儿的嘴,意图将这碗汤药灌进她喉咙里。
烟儿的手已被别的婆子制住,再无可以挣扎的余地。
就是在这个时候,郑衣息带着双喜闯入了明辉堂。
外头几个相拦的婆子统统被他踹倒在地。
刘氏觑见这一幕,气的从椅子里起了身,横眉竖目地喝问他道:“你是疯了不成?嫡母的院子也敢乱闯。”
郑衣息却理也不理她,将楚嬷嬷一把推开后,抱起烟儿便离开了明辉堂。
连一句话也不愿与刘氏多说。
回澄苑的路上,郑衣息低头望了眼怀中泪流不止的烟儿,见她蜷缩在一块儿,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心间冒起的恼怒之意竟是比方才还要再多几分,且还掺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这样的念头只闪过一刹那,郑衣息便摇了摇头,将烟儿带回了澄苑。
他想,是他昨夜太过火,早上又要了她一回。如今对她有几分歉疚也是应该的。
他这么告诉自己,心头那些千丝万缕的痕迹也消散了不少,只是见烟儿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模样,竟是生平头一次磕磕绊绊地说起了话。
“人呢?都死哪里去了?快去传府医。”
无双忙跑去请府医,双喜累的够呛,先躲去寮房里歇息一番。
小武悄悄走进正屋,见罗汉榻上的烟儿双目紧闭,他家世子爷则目光灼灼地盯着烟儿瞧,脸上横布着些说不清的情绪。
说不清是恼火,还是烦闷。
他忙走上前,谄媚般的与郑衣息说:“爷别担心,烟儿姑娘也未遭什么罪,一会儿府医来了,定能将她治好。”
郑衣息却是被他戳中了心事,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只说:“谁说我担心了?”
说话时却是刻意放弱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发觉,他说这话时不想让内寝里的烟儿听见。
小武笑着说:“爷跑来跑去也定是累了,先回书房歇歇吧,奴才让无双在这里守着,一有什么信儿就来报您。”
郑衣息隔着软帘,望了眼其后安静缥缈的好似一缕青烟的烟儿,竟是生出了些不想走的心思。
他猛然一惊,却又正好撞进小武探究的眸子里,仿佛被他洞穿了心内的念头。
一时便步履成风般地往正屋外走去,似是要证明他并不“担心”烟儿一样。
未几。
他便迈步进了书房,瞧见的却是昨夜荒唐之下留下来的痕迹。
那破烂不堪的衣衫,那半开半阖的窗棂,那碎了一地的青玉瓷瓶。
无一不再勾起郑衣息心中那迷乱、旖旎的回忆。
他好似食不知味、不知餍足。
也不知道为何,偏偏碰了那个哑巴,能让他心间的不虞与苦痛一齐消散。
郑衣息只觉得脑袋胀痛无比,密密麻麻的思绪纠缠在一块儿,越是想理个一清二楚却是会深陷其中。
他不愿再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烟儿的身子实在是迷人。
兴许,他对那哑巴的身子敢兴趣吧。
且看三弟就是了,在外头养了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外室,难道他每一个都喜欢?
不过是贪恋美色和身子罢了。
这念头一出,郑衣息果然好受了许多。
不一时,小武便端着茶盏走进了书房,瞧了眼郑衣息的脸色后,便作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道:“太太也当真是不给爷面子,爷前脚刚走,便纵那老奴进澄苑逮人。”
郑衣息抬头,望向他。
小武接着说道:“爷这么做也是有气性,奴才十分佩服。”
“气性?”他喃喃道。
“可不就是英雄气概吗?奴才知道您不是为了烟儿姑娘才特地赶回了府上,而是为了在太太面前争一口气,打狗还有看主人呢,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磋磨烟儿姑娘,可不就是在下爷您的面子吗?”
这话一出,郑衣息心里最后一丝芥蒂也随之烟消云散。
是了,他又不是特地为了烟儿才会赶回郑国公府,也绝不是为了她才会撂下宁远侯府的节礼一事。
而是为了告诉刘氏,她不能轻易动自己的人,换作双喜或小武被抓去了明辉堂,他也会如此紧张。
他原本就是如此。
*
李休然为了烟儿诊治了一番。服了一剂宁神的药后,烟儿才醒了过来。
她神智渐明,便第一时间抓住了李休然的手,比划着问她还能不能再有孩子、刘氏的那碗绝嗣汤她喝下了一点,可会有什么后果。
李休然满目疼惜,见状也只能实话实说:“烟儿,你的身子比旁人瘦弱,本就不好有子嗣。”
这是她从生下来就有的不足之症,又因好几年不曾吃饱穿暖,又积留了好些病症。
见烟儿眸色茫然,里头涌起了些凄苦之色。
李休然便只能将话说的更委婉一些,“也不是一定不能有,只是会比旁人凶险些。你也知晓生产是九死一生的事,你比旁人身子弱,更不好生养。”
烟儿却是立时滴下了泪来,经了昨夜的事儿,她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那人用如此温柔的语调与她说话,也不再阴晴不定地发怒,今日还特地赶去明辉堂救下了自己。
她心里很感动。
她想,她应该是喜欢郑衣息的。毕竟那么粲然夺目的月亮高悬在天上,即便是陷在泥泞土地里的人也会被月辉照耀。
她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
名分、子嗣都不敢想,只是却抑制不住心内的哀伤。
李休然瞧了烟儿好几眼,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劝解她,只好写下了药方,再提着药箱离开了澄苑。
圆儿忙拿着药方出去煎药。
用过药后,一阵困倦之意袭上心头,烟儿的眼角还挂着泪,便靠在迎枕上沉沉睡去。
*
这两日,郑衣息都忙着承担刘氏的怒火。
那日他硬闯了明辉堂,当众给了刘氏没脸。刘氏便去郑老太太面前哭诉了一番,话里话外都是说他不敬嫡母的意思。
本朝极重孝道,若是此等闲话传到外头去,对郑衣息的名声也不利。
郑老太太便将郑衣息叫过去斥责了一通,又问起宁远侯府节礼的事儿。
她也和小武抱着一样的想法,认定了郑衣息不可能是为了个卑贱的哑女才特地跑回了郑国公府,定是因要与刘氏别苗头才会赶回来。
郑衣息面上听着郑老太太的斥责,心里却不以为意。
如今他不过是羽翼未丰罢了,待有朝一日他得了从龙之功,必然要刘氏血债血偿。
他被迫向刘氏磕头请罪,而后便脸色沉沉地回了澄苑。
适逢圆儿陪着烟儿在庭院里赏花,院里那一株盛放的杏花树浓艳无比,石砖上落英缤纷的模样也妍丽的很儿。
烟儿闷了几日,如今才有闲情逸致出来赏赏景。
郑衣息走回澄苑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一身素白衣衫的烟儿挽着云鬓,立在飞絮翩舞的杏花树下,不施脂粉,却眉目清艳生动,担得起一句人比花娇。
他多瞧了两眼,心口堆积着的烦躁压下去了些。
而后他便缓缓走到烟儿身旁,从圆儿手里夺过了她的皓碗。
烟儿冷不丁地被人扯到了怀中,先是唬了一大跳,待转头瞧见郑衣息俊秀的脸庞后,却是下意识地红了脸。
谁知她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却比方才那股凝神赏花的清冷模样更添了几分妩媚。
郑衣息心中一动,揽着她腰肢的手收紧了几分,便凑到她耳边笑道:“那处还疼吗?”
第23章 心爱
烟儿总是不明白, 为何郑衣息生了那么一张泠泠如月的清冷面庞,说出口的话却总是这般……放浪形骸。
她双靥嫣红不已,忆起那夜里郑衣息所说的更不堪的话语,一颗心彷如被放在火炉上炙烤过一般。
圆儿早已退往了百步开外的角门处, 眼观鼻、鼻观心, 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郑衣息见四下无人, 动作便愈发肆意。
大掌游移在扣襟之上,进一寸便是供人采撷的雪软,退一寸便是落英缤纷的碎杏。
“问你话,怎么不答?”
烟儿如何敢答。
她连大力呼吸都不敢, 生怕郑衣息会忽而意动,在这杏花树下作出极为臊人、不齿的事来。
只是她这低头一躲,清浅黛眉下那一汪水凌凌的杏眸便染上了羞意,衬着那一截瓷白碧玉似的脖颈, 勾起郑衣息零碎的回忆。
他俯身逼近了烟儿, 箍住她纤细的腰肢, 借着力让她不得已跌落在自己怀里。
果不其然。
她愈发害羞,张着目去寻四下有无人在,郑衣息便掠往了雪软, 心里惬意无比。
在荣禧堂受的闲气、被迫向刘氏下跪的屈辱、不能在人前为于嬷嬷哀悼的不忿。
统统消失了。
郑衣息眸色渐深,已是意动不已。
俯在她耳畔的嗓音里染上了几分了沙哑与热切。
他说:“别怕, 没人看见。”
可烟儿却是犯起了执拗的脾气。
察觉到郑衣息的意图后, 她双靥里凝着嫣红变深变浓, 化为了惊弓之鸟般的惊惧。
她虽抵不过郑衣息的大力,可却仍是在不断地挣扎, 杏眸里也因屈辱而沁出了些泪花。
她不愿意。
郑衣息一怔,抬眸望向她。
触及到一大片泪痕后, 那阵汹涌的意动才淡去。
“别哭了。”他沉声说道。
已是扫了兴,郑衣息便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头也不回往书房走去。
拂袖离去的淡漠背影与方才绕着她鬓发的柔情模样判若两人。
烟儿缓缓拿出帕子拭了泪。
不一时,圆儿便走了过来,指着角门外的双喜说:“姑娘别哭,没人看见。双喜在那儿守着呢。”
烟儿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杏眸里不再莹润着泪水,可却不可自抑地望向外书房的方向,见那屋门紧阖,她心里有片刻失落。
自她对郑衣息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后,便存了两份痴妄的心思。
两情相悦、互尊互重。
她虽知自己与郑衣息有云泥之别,她一个出身卑微的婢女不该肖想什么尊严、体面,抓住郑衣息的宠爱才是真。
可临到那时,却又做不到。
烟儿敛下眸子,将其间的黯然藏下。
*
郑衣息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生这一场气。
他先是恼怒烟儿的不识抬举,他分明已告诉过她,澄苑内四下无人,她大可放心便是。
可她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一味地怮哭。
也正是这点眼泪,让郑衣息猛然意识到——这哑巴兴许从不愿与自己有肌肤之亲,不过是碍于自己的强硬手段罢了。
只怕她是与那府医有情呢,这才落泪给自己瞧。
郑衣息愈来愈烦恼,砸了手边的狼毫还不过硬,扬着声把外间候着的双喜唤了进来。
双喜忙笑着走了进来,一见郑衣息那怒意凛凛的面色,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爷有什么吩咐?”他小心翼翼地问。
郑衣息扫他一眼,只说:“去和那哑巴说,哭够了就挑两件鲜亮的衣衫,明日跟爷去逛花灯节。”
双喜一愣,瞧了眼郑衣息铁青的面色,心里很是不明白:逛花灯节分明是件极开心的事儿,主子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他揣着疑惑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便走向了正屋,还未迈步进去时,便听里屋的圆儿在劝哄着烟儿。
“姑娘别伤心,爷不就是那个脾性吗?三两句不中听了就要发怒,您没来澄苑时,爷可是动辄便要喊打喊杀,如今倒是好多……”
话未说完,端着茶盏的圆儿已瞧见了正屋外探头探脑的双喜,忙走炕上滚了下来,嘴里的糕点也立马藏在了袖子里。
双喜笑:“行了,谁还不知道你是个馋嘴猫,继续吃吧。”
说罢,他便走到罗汉榻前,一见烟儿也正在榻边低头垂泪。
心里大致明白了些什么。
烟儿见他来了,立时就要去搬凳子,拿红匣子里的糕饼。
双喜却摆了摆手,道:“爷让你挑件鲜亮的衣衫,明日陪他去花灯节。”
烟儿点点头,总算是不似方才那般神色低迷。
双喜笑着劝她:“圆儿这话说的是没错,爷就是这个脾性,你别与他硬碰硬,凡事多软和些。”
好生劝了烟儿一通后,双喜便去外书房回命。
照着时辰,应是朱家的二郎进府来与世子爷说话的时候了。
朱家二郎与四小姐的婚事尚未过明路,可却也差不离了。
郑衣息虽懒怠应付这些人,可碍于宗亲联姻的面子,不得不见一见。
此刻,朱家二郎朱若镇正坐在书房的藤椅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手里的青玉瓷瓶。
郑衣息则若有所思地伏案出神,神色里隐含几分期待。
双喜不知这朱家二爷是何时来的澄苑,可照着世子爷平日里的规矩,便不敢进去打扰,只坐在了书房阶下。
他想,复命这事也不急,等爷的客人走了,他再进去回话就是了。
才坐在那泰山石阶上一会儿,屁股都没有捂热,便被人从后头踹了一脚。
力道不大,可却把双喜唬了一跳。
他回身一瞧,却见本该伏案与朱二爷谈话的郑衣息正满目阴寒地立在他身后,语气不善地问:“回来了怎么不进书房?”
倒让他白白等了许久,这奴才当差越发不尽心了。
双喜忙从石阶上起身,点头哈腰地对郑衣息说:“烟儿姑娘应下了,如今正与圆儿在一同挑件衣衫呢。”
郑衣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拧结着的眉宇也舒朗了不少。
双喜见状忙要跟着他往书房里走,谁知却听得他冷声道:“去外头候着,传你再进来。”
这又不许他进去了。
双喜无奈一叹,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用途,世子爷与烟儿姑娘闹了别扭,可不就得让他传话吗?
*
朱若镇生的剑眉星目,虽不如郑衣息气度出尘,可却比京里那些的酒囊饭桶要俊秀的多。
且他还生了一双慧眼,瞧出了如今的郑衣息心情愉悦,便也识趣地提起了明日的花灯节。
“我妹妹天天吵着闹着要去逛花灯节,好不容易磨得娘亲同意,结果她又犯起了寒症,这两日在家里哭闹呢。”
郑衣息闻言一顿,也道:“这花灯节就这般好看?”
朱若镇把玩着手里的青玉瓷瓶,眸中掠过了一丝艳羡,而后又生生压下。
他道:“世子亲自去瞧一回就知道了。”
两人一时无言,郑衣息抬眼见朱若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他书房里的青玉瓷瓶,便随口道:“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朱家远不如郑国公府显赫,这样的瓷瓶并不多见。且朱若镇又是个爱玉赏玉之人,当即便笑着谢过了郑衣息。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郑衣息也乏了,朱若镇放欲告退。
阖起的书房屋门却被人推开,本该守在外头的双喜不见了踪影。
而一身桃茜色花素绫衫裙的烟儿却端着一盏糕点立在书房门前。
她鬓发挽在了一边,飘逸的碎发如溪泉般往下坠。
素白的脸蛋上细细地上了一层脂粉,黛眉盈巧,丹唇染脂。
说不清的明艳动人,勾心摄魄。
烟儿局促地立在门槛前,心里想着双喜方才的那一番话和圆儿苦口婆心的劝哄。
她说:“姑娘如此美貌,朝着爷略送一送秋波,只怕爷就受不住了。”
“爷让双喜来问姑娘去不去花灯节,便是在给姑娘递台阶了,姑娘也该去爷跟前表个态才是。”
她这才生平头一次仔细妆点了一番,又从箱笼里挑了件鲜亮的衣衫,打扮一新后来了书房。
只是她从未这样打扮过,一时颇有些紧张局促,便只盯着自己的足发愣。
而一寸之隔外的郑衣息与朱若镇双双发愣。郑衣息还好些,朱若镇却是看呆了。
朱家家风严谨,是以他身边并不曾有过这般美艳的丫鬟。
郑衣息也掩不去自己眸子里的惊艳,只是他还来不及问烟儿话时,身旁的朱若镇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
可陷在美色里的朱若镇尚且没有察觉出异样,也没有发觉郑衣息望过来的逐渐冰冷寒戾的目光。
终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回身见郑衣息眸中有寒芒掠过,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只道:“世子真是艳福不浅。”
郑衣息正眼也不看他,只冷声道:“拿着你的瓷瓶,滚。”
他素来就是这么阴晴不定的性子,朱若镇也丝毫不恼,掂了掂手里的青玉瓷瓶,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独留下郑衣息一人生着闷气,书房外的烟儿不知所云,见那外男离去后忙将手里的糕点端进了书房。
食碟才搁到翘头案上,郑衣息已是没好气地开口道:“谁让你这么打扮的?”
那朱若镇的一双招子都要黏在她身上了,还说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清雅公子,竟是如此没见过世面。
不过是个生的好些的哑巴罢了。
郑衣息心头不虞,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听。
烟儿霎时白了脸色,攥着衣襟的手微微发颤,整个人单薄零落的好似一片被风吹散的落叶。
瞧着她煞白的脸色,郑衣息有片刻懊悔,旋即又被心口用上来的怒意吞没。
他说:“出去吧。”
在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
烟儿眸中的泪泫然欲滴,走出书房时恰遇上了小解回来的双喜。
双喜正欲与她说话,却瞧见了她通红无比的杏眸。
她走往了正屋,单单一个落寞的背影,便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双喜叹气,正欲往书房里瞧一瞧时,却听得里头响起了一阵瓷瓶落地的碎声。
一个哭着跑了,一个砸东西泄愤。
双喜摇了摇头,不敢再言语了。
*
是夜。
郑衣息凝神思索了许久,终于是弄明白了心头的无名火究竟为何而来。
他与烟儿有了肌肤之亲。烟儿便是完全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了。
既是他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他自然不爽。
如此说服自己时,他下意识地忽略了方才送出去朱若镇的青玉瓷瓶。
也下意识地不去想,为何青玉瓷瓶他能随意地给出去,可烟儿可连一眼也不许人多瞧。
书房内点起了几盏烛火。
郑衣息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却只落了两笔墨。
庭院里响起一阵风声,呜咽着刮落了青玉树上的枝叶。
窸窸窣窣的叶落声与双喜的说话声一齐飘入了郑衣息的耳畔。
他似是站在书房外的支摘窗旁与无双说话。
“烟儿姑娘连午膳都没用,可见是伤心的狠了。”
无双也应和道:“是了,圆儿说烟儿姑娘掉了许多的眼泪,瞧着好不可怜。”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盖过了呼啸着的风声,抵在郑衣息耳畔,一回接一回地响起。
他刻意凝了神,要继续写字。
可那道声音却仍是此起彼伏地回响在耳畔。
吵的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做别的事。
郑衣息只能搁下了狼毫,余光瞥着翘头案上的糕点。
喃喃自语道:“我也没说什么重话。”
*
烟儿已清水净面,卸下了钗环,换上了素服。
闭着眼躺在了罗汉榻里。
圆儿大病初愈没多久,身子骨还没完全修养好,不过在炕上坐了一会儿,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四下无声,正好能让烟儿放肆地痛哭一场。
今日,是她鼓足了勇气后,才打扮了一番去了外书房,既是想讨好郑衣息,也是为了一句“女为悦己者容”。
可如今看来,这与自取其辱并没有半分区别。
她还是越过了雷池,不该有这样逾距的念头。
烟儿掩不住心内的伤心,又不肯哭出声响来吵醒了圆儿。
便只有侧躺着朝里头,将头埋在枕被的空隙间。
倏地。
身侧的软垫陷了下去。
烟儿一惊,忙要回去去看来人是谁,却已被郑衣息大力地揽紧了怀里。
她脸上泪痕斑斑,全抹在了郑衣息的脖间。
冰冰凉凉的触感,染着沁人心扉的淡香,惑得他收紧了箍在烟儿腰间的手掌。
烟儿下意识地要挣扎,郑衣息却仰头吹熄了案几上的烛火,吻在她的耳垂处,轻声道:“嘘,你那个圆儿还在外间睡着呢。”
罗汉榻与圆儿熟睡的外间只有一道软帘作隔,罗汉榻上若是弄出了些什么声响,必然会惊醒她。
烟儿闻言便不挣扎了,只是却别过脸去,不肯瞧郑衣息。
借着迷蒙的月色,郑衣息似是瞧见了这个丫鬟无声的动作,心下竟似被小猫爪过一般泛起些痒意。
他想,明日他还有求于这个丫鬟,少不得要说几句软话。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方才,我心情不好。”
他讷讷地开口,幸而烛火熄灭,烟儿瞧不见他脸上的窘迫与别扭。
只是这一句话,却消不灭烟儿心里的伤心。
郑衣息轻了轻嗓子,俯在她耳畔说:“明日你就这么打扮。”
“很美。”这一声微若蚊蝇,可烟儿还是听到了。
她仰头望着覆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心里既酸涩又难过,见清辉般的月色镀在这人脸颊之上,衬得他愈发俊美出尘,薄冷中添了几分暖色。
又克制不住心间的悸动。
她就这样望着郑衣息,不足一寸的距离,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月色为舞,洒下旖旎般的光亮,照进两人映出彼此的眼中,也照进了紧紧贴合的胸膛之上,最后落到胸膛之内的心房里。
郑衣息咽了咽嗓子,借着月色以眸光描绘了她的唇型,而后,便吻了下去。
没有掠夺般的粗.狠,没有止痛的利用。
只是单纯地想吻她而已。
一吻作罢,郑衣息便哑着嗓音问:“我会安静点。”
起码不会吵醒外间那呼呼大睡的圆儿。
烟儿脑中嗡嗡作响,愣神之时已由他摆布。
小衣经不起一扯,飘入了脚踏与罗汉榻之间的缝隙。
外间的圆儿睡的无比酣甜,轻微的鼾声盖过了烟儿的哭求与低泣,也盖过了郑衣息失控的沉沦。
*
翌日一早。
罗汉榻里已无郑衣息的身影,美美地睡了一觉的圆儿忙要去唤醒烟儿。
却见她鬓发微湿,正紧贴在脖颈之上,半睁半阖的杏眸里漾着说不清的媚意。
圆儿一愣,忙道:“姑娘是热醒了吗?”
可如今明明是初秋,处处爽朗的很儿。
烟儿红着脸不答,先是打算自己起身,可想起自己不着寸缕,便只能对圆儿比划了小衣的手势。
圆儿愈发疑惑,却还是乖顺地从箱笼里翻出了一条干净的小衣。
姑娘为何睡一觉起来,就要换小衣呢?
在替烟儿换衣衫的时候,她终于得出了答案。
白日里,郑衣息并不在郑国公府。他因在安国寺伤了身后,太子便替他去御前司请了一个月的假。
如今一月之期,郑衣息便去御前司上了值。午休之时,因用不惯御前司的饭食,便驾马去了白云斋用膳。
白云斋的饭菜较为清淡,颇合郑衣息的胃口,方才用罢,却迎面撞上了宁远侯府的世子爷苏琪政。
苏琪政与苏烟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自小便极为疼宠这个幼妹。
起先苏烟柔对郑衣息爱答不理时,苏琪政便在苏烟柔面前说过他不少好话。
如今苏烟柔对郑衣息又起了意,苏琪政自然乐见其成。
今日,苏琪政便撩开衣袍坐在了郑衣息身旁,笑着与他说:“今年年底御前司就要选新司正了,郑世子可有把握?”
郑衣息对这位宁远侯府世子还是颇为客气,闻言便说:“应有三四分把握。”
苏琪政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只说:“郑世子过分谦虚了,我爹爹最疼爱柔姐儿,待你们成了婚,这御前司司正的职位岂不是非你莫属?”
郑衣息但笑不语,应付走了苏琪政,他便从袖袋里拿出了东宫新递来的消息。
“良娣临盆,计划暂搁。”
他眸光微闪,须臾间便走出了白云斋。
*
夜色入幕。
郑衣息驾马而行,身后的马车里坐着郑容雅与烟儿两人。
一路上,饶是郑容雅这等受过闺训的大家小姐也耐不住好奇,掀起车帘瞧了瞧街边热闹的光景。
到了鹊仙桥前,马车停下。
郑衣息将郑容雅从马车下抱了下来,连带着也抱了一把身后的烟儿。
郑容雅的目光牢牢落在不远处的烟火璀璨的鹊仙桥上,眸光里映着彩灯的光芒,“大哥哥,我去瞧花火。”
郑衣息扫了眼郑容雅身后的婢女们,沉声嘱咐道:“仔细护着四小姐,不许有差池。”
郑容雅离去后,郑衣息才缓缓挪到烟儿身边,瞥了眼远处临湖而建的楼阁,道:“那儿能瞧见临湖的所有夜景。”
烟儿一愣,目光也望向了郑衣息所说的楼阁,那楼阁一半掩在雾蒙蒙的夜色里,一半掩在绚彩夺目的花火之中。
的确如他所说的一般。
若是她也能上去瞧一瞧就好了。
郑衣息见她只顾着看,并不挪动步子,一时便蹙了眉道:“走啊。在这里能看到什么?”
烟儿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一时便忍不住莞尔一笑。
笑时,天边恰好炸出了一道璨然烂漫的烟火。
郑衣息正欲回身说话时,眼前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朝前望去,便见一身姹紫嫣红百蝶衫的苏烟柔正含笑向他走来,她步伐如诗如画,行动间腰间的佩戴与银铃所撞,发出些清脆声响。
她走到郑衣息身旁,先睨了一眼烟儿,而后便直勾勾地盯着郑衣息瞧,嘴里道:“郑世子来晚了,该自罚三杯才是。”
郑衣息方才还晃着柔色的面容霎时冷了下来,他扫了一眼苏烟柔,淡淡道:“苏小姐说笑了。”
不多时,前去鹊仙桥凑热闹的郑容雅走回了轿辇旁,遥遥一见苏烟柔与郑衣息相对而立,映在夜色下无比般配。
她便堆着笑道:“远看还不觉得,近看一瞧大哥哥和苏姐姐就像画本子里神仙壁人一般。”
苏烟柔适时地垂了眸,掩去了美眸里的羞意。
郑衣息不冷不热,不声不响,眸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榭楼阁之上。
郑容雅津津有味地说道:“我都忘了,大哥哥和苏姐姐本就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人,可不就是一对神仙壁人吗?”
第24章 巴掌
她爽朗的笑声飘入烟儿的耳畔, 与苏烟柔腰间的金石佩环一起晃了烟儿的眼。
烟儿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离郑衣息有几寸之隔的地方。
可明明只是那么细微的一个动作,郑衣息却瞧得一清二楚。
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不悦,连眼前的漫天烟火都失了滋味。
只是他不明白。
自己在不悦些什么?
苏烟柔瞥了一眼郑衣息, 见他神色冷凝, 心间莹润着的喜意也戛然而止。
昨日她收到了郑容雅写来的信, 上头说:郑衣息并未收用刘氏送去的两个貌美丫鬟。
她捧着信,不知不觉地弯了明眸。
还是身边的丫鬟灵珠若有所思地说:“姑娘这几日似乎不提起五皇子了。”
这时,苏烟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忆起郑衣息冷傲的模样, 心口竟是泛起了一股惘然的甜蜜。
可郑衣息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察觉到他的冷淡后,苏烟柔心内也失落了一阵,可她也并未将这事纳往心间。
总是她从前痴迷于五皇子在先,多少次给了郑衣息冷眼瞧, 如今他要拿乔, 也是应该的。
所以, 苏烟柔反而朝着郑衣息走近了两步,望过去的笑眼里漾着缱绻的柔意,她说:“那儿的水榭楼阁能眺望整个江畔的风光, 郑世子可否赏脸去瞧瞧?”
郑衣息一愣,推辞的话语在喉咙口滚过一遭, 出口时已变成了“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让离他几寸之隔外的烟儿黯了黯眸子。
未几。
郑衣息已与苏烟柔一前一后地往水榭楼阁那儿走去, 两人皆是锦衣华服、天人之姿,男子清贵无双, 女子姣丽动人。
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烟儿想,她其实不难过。
只是实在好奇那水榭楼阁上望出去的风光会是何等的昳丽。
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郑容雅早已由丫鬟们簇拥着去了鹊仙桥的另一边赏玩, 双喜与小武也跟着郑衣息一同去了水榭处。
郑国公府的车马旁,便只剩下了烟儿一人。
她也是第一回 逛花灯节,望着璨然的灯火余晖,一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因来时路上郑容雅身边的嬷嬷仔细嘱咐过,花灯节上拐子不少,姑娘家切忌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最好就杵在人最多的鹊仙桥上。
思及此,烟儿便走向了鹊仙桥,坐在了桥尾的石墩子上。
漫天的迷蒙夜色,她就这样静静地扎在人潮之中,分明没有半点耀眼的妆饰,却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水榭楼阁立着的郑衣息的目光。
他倚靠在栏杆旁,既是望着江畔夜景,也在望着夜景中的烟儿。
身侧的苏烟柔时不时地便扬头瞧他一眼。
正值天边绽放了一抹绚烂的烟火,江畔的乌船里飘出些悦耳的丝竹之声,凉风习习,拂动了她的心。
她不由得朝郑衣息靠拢了半步,直到他伸一伸手就能将她揽进怀里的距离时,才堪堪止了步。
江畔的歌声渐渐勾起了几分靡靡旖旎的调子,舒朗的凉风吹往情人相依相偎的心间。
苏烟柔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
此情此景之下,极容易勾起女子的心间的情怀。
她想,若是能与眼前之人如此安宁地共度一生,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她心里欢喜,便偏头朝着郑衣息打量着的鹊仙桥望去,笑盈盈地说:“我奶娘说,若是寻常夫妻能从桥首走到桥尾,便能一辈子不分离。”
话音未落,身侧的人却倏地僵了僵身子,而后便在苏烟柔情意绵绵的目光之下飞快地跑离了水榭雅间。
背影之决绝,势头之凌厉,就好似丢了神魂一般。
独留苏烟柔一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
烟儿再没想到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遇上了拐子。
那拐子生的眉清目秀,罩在外头的衣衫也并非凡品,所以在他一把攥住了烟儿的柔荑,并对身边过路人们说:“这是我府上的逃妾。”
便没有一个路人敢多嘴。
那拐子的力道极大,黏黏腻腻的目光仿佛要将烟儿生吞活剥了一番。
烟儿唬得忙要挣扎,素白的脸蛋拧作一团,虽发不出什么声音,可沁着泪的求助目光已落向了离她最近的蓝衣妇人。
那蓝衣妇人见状虽有些迟疑,可还是出口与那拐子说:“这真是你家的小妾吗?”
那拐子早已成人精了,当即便横眉竖目地对那蓝衣妇人呲牙道:“少管你小爷家的事儿,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人情冷暖,蓝衣妇人为烟儿问上一句已是仁至义尽,却不愿再为了她惹火上身。
须臾间。
烟儿已被那拐子带至一处偏僻巷尾,寻了间逼仄的屋房便要将她塞进去。
郑衣息也是这个时候赶到了这处巷尾,他的心高高悬起,一瞥见巷尾满眼是泪的烟儿与那紧抓着她不放的拐子。
眼瞧着那拐子的手放在不该放得地方。
郑衣息再难自控,已是被翻涌的怒意驱使着迈步上前,阴戾十足的步伐里裹挟着肃杀之意。
他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匕首在檐角花灯的映衬下泛出了渗人的银辉。
那拐子见郑衣息来者不善,作势要丢开手往另一处逃窜,可郑衣息根本不给他逃脱的机会,如疾风骤雨般逼至他身前,攥起他的衣领将那匕首往他腰间一扎。
惨烈的痛呼声险些划破烟儿的耳膜。
她眼前猩红一片,只能瞧见郑衣息一下一下地用匕首刺向了那个拐子。
直到那拐子再没了声息。
他这样癫狂冷厉的样子,与往日里那副孤高冷傲的模样大不相同。
烟儿不曾见过这般血腥的景象,当时便吓得阖上了眼。
而后,郑衣息便扔了手里的匕首,凝着冷厉的眸光落在烟儿身上,确保她完好无损后,才算是真正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的杀意淡淡消退。
天知道他在楼阁雅间里瞧见烟儿被那拐子带走时,心口处翻涌着何等烧心挠肝的怒意。
如今。
等情绪息止后,他渐渐地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可转瞬间又为自己找寻到一个完美的理由。
烟儿于他而言还有大用,若是被这拐子拐走了,可就坏了殿下的大计。
所以他的失态,也在情理之中。
他朝着烟儿走了过去,沉声吩咐她:“帕子。”
烟儿愣了一息,才睁开眼从腰间拿出了一条干净的软帕。
郑衣息擦了手后,方才蹙着眉与她说:“胆子真大,竟也敢往人堆里凑。”
烟儿受了一场惊吓,睫羽里还挂着些泪珠。
郑衣息还有满肚子奚落之语要说,可瞥见她红肿的如桃儿般的杏眸,楚楚可怜的很儿,便也咽下不提。
郑衣息带着烟儿重回楼阁时,苏烟柔已不见了踪影。
他本就不想与那讨人厌的蠢女人相处,见她不在楼阁内,反而松了口气。
不过只高兴了一会儿。
郑衣息便见苏烟柔带着一群大小仆从气势汹汹而来,方才的柔情蜜意、温柔似水都不见了踪影,改而换之的是颐指气使的娇蛮。
她走到郑衣息身前,居高临下地问:“郑世子方才去了何处?”
如此冷硬的态度,却让郑衣息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样飞扬跋扈的苏烟柔,才是他记忆里那个一无是处的蠢女人,方才模样就像套上兔皮的狐狸一样,无端地便令人发呕。
“有事。”他坐在梨花木桌旁,抿了一口茶后冷声道。
轻蔑、毫不在意的话语瞬间点燃了苏烟柔心里的怒意,她望向了立在郑衣息身后的烟儿,怒不可揭地冲上去扇了她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无比,砸在了郑衣息耳畔。
他蹙起了剑眉,扫了眼颇为失态的苏烟柔,愈发不明白这个蠢女人今日是在抽什么风。
“苏小姐莫非是又在五皇子那儿碰了壁?”他嘴角扬起一抹讥讽般的笑意,凌厉的视线牢牢攥在苏烟柔扇过烟儿的手掌之上。
怒意好似蜘蛛网一般盘住了他的心口。
一丝一丝地寻了空隙往外头钻,要迫着他失控、催着他发狠。
可苏烟柔听得此话后却霎时蔫了下来,方才的嚣张跋扈不见了踪影,只余些故作倔强的伤心。
她说:“郑世子可是不想再娶我了?”
否则,他怎么会贸贸然地跑离了水榭,慌张失态地从那拐子手里救下了这个哑巴?
明明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不拘是让那个小厮去打发那拐子就是了。
可他偏偏要屈尊纡贵地亲自捅死了那个拐子。
莫不是他当真对着哑巴起了意,入了心?
郑衣息的怒意一滞。
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烟儿捂着脸的哀伤模样,也知晓她受了不少委屈,还刚受过一场惊吓。
苏烟柔的话没头没尾,打在烟儿脸上的巴掌也莫名其妙。
郑衣息很不爽。
可这点不爽在听见苏烟柔的这句话后又变成了深切的茫然。
怎么可能不想娶她?
御前司司正的职位、娘亲的血仇、太子的襄助,统统离不开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亲。
郑衣息不再发怒。
什么怜惜、什么不忿,统统都消弭了个干净,他放缓了语调,答了苏烟柔的话:“没有。”
烟儿身形一颤,脸上扬起一阵比刚才更为火辣辣的痛意,且这股痛还从脸颊两侧蔓延至了心口,烧得她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苏烟柔的面色也终于回暖几分,流转着愁色的美眸里掠过几分得意,她扫了眼姿容毫不逊色于自己的烟儿。
嘴角染起的笑意漂亮又残忍。
多美的一张脸,只可惜,一辈子也只能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一旦权势利害摆在眼前让人权衡,这般低微的奴婢就是能让人不假思索地放弃的东西。
她望向郑衣息,不再掩饰眸子里的恶意。
“那郑世子可否将这个哑巴送与我?正好我身边还缺个人使唤呢。”
第25章 嫉妒
水榭内的氛围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郑衣息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滚过的狼子野心也倏地一凝。
他望向苏烟柔,见她神色真挚不似调笑。
又见身侧的烟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凄苦的面色里写满了祈求。
“郑世子意下如何?”苏烟柔的话语愈发迫切,正一眼不眨地等着郑衣息的回答。
郑衣息敛回了自己的余光, 说话时已放缓了语调。
“苏小姐堂堂一个侯府嫡女, 难道还会缺丫鬟使?”
苏烟柔哪里是缺丫鬟使, 不过是想试一试郑衣息是否当真在意这个哑巴罢了。
闻言,她便答道:“郑世子只说愿不愿意就是了。”
郑衣息思忖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说:“这丫鬟蠢笨无状、粗鄙卑贱, 还不会说话。我只怕她会冲撞了苏小姐。”
他话里对烟儿的鄙夷意味太过明显,直让苏烟柔的心都好受了不少。
“至于方才不说一声便离去,只是因为御前司的官职所在,捅死那拐子也只是因他身带凶器, 负隅顽抗罢了。”郑衣息继续说道。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瞥清了自己与烟儿的关系。
苏烟柔的面色好转了不少, 她也不是当真要将烟儿讨要过去, 闻言也不再抓着不放。
倒是烟儿,一下子就灰了心。
郑衣息话里话外对她的轻蔑太过明显,她便是不想听, 也在一夕之间全听入了耳中。
出身卑贱、过分粗鄙、蠢笨无状。
烟儿的泪水不听话地落了下来,滴在她的衣摆之上。
而她身前那两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仍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笑着, 话语里漾着深切的尊贵。
是了, 他们俩才是即将要成婚的夫妻。
是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
而她只是个低微的哑巴罢了。
其实, 就算郑衣息不提,她也是知道这些的。
不过是存了两分痴心妄想罢了。
*
烟儿走出了水榭, 呈在她眼前的漫天烟火好似失去了光彩一般,落在她眼底只剩了没完没了的喧闹。
她想, 她应是受了冷风吹,头脑晕晕的发了寒吧。
方才郑衣息冷声吩咐她,让她离开水阁。她也只是直起了发麻的双膝,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水榭,哪怕在门槛处跌了一跤,也不曾停下步子。
她再度走向了鹊仙桥,望着那些在桥头桥尾相携相伴的男男女女,涌上心头的泪意竟是比方才还要再汹涌两分。
如今盛景,各人皆是喜气洋洋。独独她一人正在对着烂漫江景兀自垂泪。
如此寂寥哀伤地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周边的人潮才渐渐淡去。
也刚好能让水榭二楼的郑衣息清晰地瞧见烟儿拭泪的动作。
他与苏烟柔正一同靠在栏杆旁赏着夜景,各处都是些烟波迷蒙,绚烂夺目的景象。
可他偏偏只把目光落在鹊仙桥处。
见烟儿泪流不止,他不知怎得心间也憋闷的很儿。明明不想再把目光放在那一处,可又抑制不住地去看她。
他是疯了不成?
恰好,一道绚丽灿烂的烟火在夜幕里炸出了光亮。
身边的苏烟柔笑着说:“郑世子快瞧。”
郑衣息只得不耐烦地将目光挪到了苏烟柔的方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见了火树银花般的烛光焰色。
“我看到了。”他说。
极为敷衍的一句话,瞬间浇灭了苏烟柔心里的热切。
“郑世子似乎很不高兴。”苏烟柔蹙着柳眉说道。
郑衣息一愣,旋即失口否认道:“我没有不高兴。”
如今苏烟柔似乎不再热衷于嫁给五皇子一事,这意味着他御前司司正的职位十有八九能拿到手。
他婚事顺遂,职位一路青云,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从前,我与世子接触不多。兴许是对世子多有误会。”苏烟柔莞尔一笑道。
从前郑衣息屡次向她献殷勤,她却弃如敝帚。如今他对自己不再热切,她却反而想向他靠近。
这世上的事果然没有个定法一说。
苏烟柔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了。
可是如今对着这烟火氤氲的光景,能与郑衣息携手立在这儿观赏,她心里很高兴。
“嗯,是你误会了。”郑衣息如此说道。
他一遍遍的在心中告诉自己,他没有不高兴,一点都没有。相反,如今他事事顺意,应该是得意风发的时候才是。
郑衣息偏头望回了鹊仙桥的方向,却见方才还在桥尾垂泪的烟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一惊,随即就要去寻找烟儿的踪迹。来回的搜寻了一番之后,便在鹊仙桥附近的一处摊贩旁瞧见了她。
因隔得太远了些,他瞧不真切烟儿脸上的面容,却能瞧见他身侧立着的李休然。
绚烂烟火之下。
李休然身着一条淡色的对襟长衫,神色朗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正一眨不眨的望着烟儿。
漫天盛放的花火为这两人做了陪衬,女子娇美婀娜,男子长身玉立,远远瞧过去,多少人都会觉得这两人般配不已。
可这一幕落在郑衣息眼中,却实在是刺眼至极。
郑衣息的心一下子荡到了谷底,方才那些压抑在心口的怒意和戾气如翻江倒海般地涌了上来。
比起方才那一阵若有若无的不高兴,如今的他就可以称得上是阴云密布了。
立在他身旁的苏烟柔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当即便蹙起了柳眉,问:“郑世子是瞧见了什么?”
郑衣息不答。
冷厉的眸中只能容得下不远处摊贩旁相携而立的那一对男女。
不知烟儿对着李休然说了些什么,李休然倏地脸颊一红,从那摊贩手里买过了一支木钗,而后便情意缱绻地给烟儿簪上。
郑衣息的心里不合时宜地掠过了一句“夫为妻簪,妻笑盈然”这一句话。
果不其然。
烟儿仰首朝着李休然一笑,杏眸中漾着能溺死人的温柔。
郑衣息修长的指节正搭在那栏杆之上,不自觉的收紧发白,攥起了些咯吱作响的声音。
苏烟柔方欲说话,便听身侧的郑衣息面色铁青的说:“苏小姐一个人赏夜景吧,我头有点痛,就不奉陪了。”
而后,他便在苏烟柔怔然的目光下,气势汹汹的离开了水榭。
比起刚才那一回的无措,这一回留给苏烟柔的背影里则捎带上了几分玉石俱焚的怒意。
*
一刻钟前。
烟儿也不曾想到,李休然会突然出现在鹊仙桥。
她下意识的想去掩住自己流泪的面庞,却还是被李休然瞧出了端倪。
他声音清润,好似春日里的凉风一般熨帖着她的心,“这风沙大,容易迷了眼睛,不如我们去那里瞧一瞧吧。”
烟儿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
李休然走在烟儿身前,时不时的就回头张望一下她,见她双眼红肿的如桃儿一般,心里不禁升起了几分疼惜之意。
他想问一问烟儿是受了什么委屈,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都说从鹊仙桥的桥头走到桥尾的男女,就能白头偕老,一生永不分离。”李休然说这话时,目光牢牢的落在烟儿身上。
烟儿却并未察觉,她满心满眼的被悲伤淹没,实在是没有气力再去细听别人的话语。
她一人枯坐在鹊仙桥的桥尾已接近一个时辰,能遇上一个熟人,自然再好不过。
烟儿不欲再让自己沉沦在无边无际的伤心之中,当即便对李休然展颜一笑。
也正是这一抹笑容,如春日池塘边的和煦之风,炎炎夏日里的薄凉之雨,冬日里的无边暖意,让李休然怎么也不肯挪开眼去。
那日烟儿拒了他的花灯一说,他回去后伤心了许久。
今日在花灯盛会上与烟儿不期而遇,他这颗悸动的心便再一次升腾跳动。
“小朗君,可要买支木钗给这貌美的姑娘?”身侧摊贩的叫卖声夺去了李休然的注意。
他朝着那摊贩手指的钗环望去,见那木钗上刻着一朵并蒂莲,清艳动人,灼灼其华,像极了烟儿。
李休然立时从摊贩手里买下了那木钗,做了一件生平为之最胆大的事。
他没有问过烟儿的意愿,便拿起那木钗替烟儿戴在了鬓发之中。
烟儿一惊,扬首时恰巧撞上李休然眸色深深的双目,那直勾勾的欢喜根本不加掩饰。
她赧然地垂下头,已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李休然的示好。
而李休然也深吸了几口气,望着周围恰到好处的氤氲着浪漫的氛围。
他便鼓起勇气地烟儿说:“烟儿,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话音一落。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烟儿僵在了原地,霎时脑袋便迷蒙成了一团浆糊,窘迫之下便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休然极有耐心地等着烟儿的回话,双手垂在了身侧,因过度紧张的缘故弓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只是他依旧停止了脊背,温文尔雅地等着烟儿的回答。
他已想过了,若是烟儿愿意,他就去求郑老太太,让她允准自己迎娶烟儿。
至于娘亲那里,他这几年都不肯相看其他人家的女孩儿,娘已是松了口,只希望烟儿成婚后不要再与她那赌鬼父亲联络。
李休然一颗心扑通乱跳,他望着眼前娉娉婷婷的女子,全身上下都头发丝都迷人到极致。
那双秋水剪瞳似的眸子里仿佛漾着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一般,清清瘦瘦、娇娇小小的模样更是让人想将她抱进怀中怜惜。
他翘首以盼着烟儿的回答。
夜色寂寂,仿佛在为他的情意作让步。
就在这时,郑衣息满怀恶意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李大夫怕是要失望了,这哑巴已被我收用了,如何还能嫁给别人呢?”
第26章 大病
这道恶意满满的声音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也击溃了李休然心内的满腔情意,更是在烟儿脸颊处狠狠地扇去了一巴掌。
这一声也算是惊醒了烟儿。
是了。
她已是被郑衣息收用过的人了,如何还能再去接受别人的心意?
烟儿落寞地敛下眸子,朝着李休然福了福身子, 朝着身后退了一大步, 已是清晰地表明了她的态度。
李休然心内黯淡, 方欲说些什么时,郑衣息却已一把拉住了烟儿的皓腕,目带警告地说:“你也要注意点分寸,别让李大夫误会了去。”
这话一出。
烟儿心内的委屈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眼泪好似断了线般直往下落,氤氲起的泪雾几乎氤氲了她眼前的视线。
她哭的太过凄苦,倒让一腔怒意的郑衣息也一愣。
只是方才李休然的话语实在太过刺耳,他分不清心内翻江倒海的怒意是为何而来, 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这丫鬟于他而言还有大用, 怎么能嫁给别人?
思及此,他方才消弭了些的怒意又归了位,摧使着他攥着烟儿皓腕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而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离了鹊仙桥。
烟儿拗不过他的大力, 只能被他拖着往鹊仙桥的东侧走去。
郑家的车马就停在那儿, 郑容雅还未归来, 车马旁不过坐着几个说闲话的婆子,遥遥瞧见气势斐然的郑衣息往车马的方向走来, 立时都唬了一跳。
那几个婆子朝着郑衣息谄媚一笑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滚。”郑衣息却以最恶劣的态度宣告了他的不满。
那几个婆子忙瑟缩起了脖子,一声都不敢多说。
烟儿被郑衣息强硬地拖上了车马, 在他的大力推搡下脊背砸到了车厢硬板,一阵痛意使她脸色一白。
可她还来不及去抚一下被压疼的背部,郑衣息已捏住了她的下巴,气势汹汹地吻住了她的唇,发着狠撬开了她的牙关后,便将她逼至了马车死角。
既是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只能让她无力地攀迎住自己的脊背,被迫去承受他的滔天怒意。
这吻着实太过粗蛮,烟儿被郑衣息怒意凛凛的气势填满,在水榭里被羞辱、被践踏的话语再度飘往了她的耳畔。
今夜她已流了太多泪水,可独独此刻的泪水最为汹涌。
郑衣息吻着吻着双手就不自觉地开始作乱,怒意淡去以后,浑身上下的血液便在叫嚣着要占有眼前之人。
她本来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即便是在这马车上行事,也全由他的心意就是了。
郑衣息的动作愈发肆意,吻也渐渐地往下游移,渐渐地也松开了些对烟儿的桎梏,好让她能使出力来推开他。
她那微弱的力道在郑衣息面前并不够看,可是她还是紧紧环住了自己的身子,以她的方式拒绝着郑衣息。
烟儿的拒绝,落在郑衣息的眼里便是对那个李休然暗生情愫。
这样的念头一起,就足以让郑衣息的神智分崩离析。
他睁着眸色暗沉的双目,灼灼地望向烟儿,嘴角扬起了一抹戏谑的笑意,“你若是想嫁他,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说罢,又吻上了烟儿的丹唇,只是力道不如上一回来的大。
郑衣息的舌头长驱直入,依旧要如上一回般撬开烟儿的牙关,可谁曾想烟儿竟重重地咬了下来,一股血腥味霎时弥漫在两人交.缠的唇舌之中。
郑衣息从未吻过除了烟儿以外的人,也不曾知晓舌头被人咬破会是如此的疼痛。
惊讶过后,他便扬首撞进了烟儿伤心里裹着决绝的眸子。
不知为何。
他的心猛地一颤,即便舌头疼痛无比,可他仍是未曾从烟儿的唇舌中退出。
相反,那点痛意好似为他的欲./念鼓了舞,助了他想要在这车马里占有了烟儿的兴。
可他动作却是放.荡,吻意越是汹涌。
落在烟儿的眼里,便是他将她当做玩物儿的铁证。
他只把她当做了最下贱的泄欲工具,因她卑微、软弱,无法与他抗衡,便只能任由他摆布。
且被他摆布了之后,还要再受他和他那未婚妻的羞辱。
意识到这一点的烟儿只觉得浑身下来的骨血都在隐隐作痛。
泪水划过她的脸庞,滴在她的手背之上。
若是她只为了那通房丫鬟的份例和优待,那她一定会卑躬屈膝地承欢。
可她偏偏喜欢上了郑衣息。
喜欢上了一个人以后,总是会多出几分无用的傲气。
比如现在,烟儿哪怕是死也不愿让郑衣息在这车马里占了她。
哪怕她是个蝼蚁般的人物,如郑衣息所说一般卑微、低贱、不值一提,也想护住自己那一点情爱之后的尊严。
所以。
烟儿手脚并用,抵抗着郑衣息的动作,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告诉他:
她!不!愿!意!
她竭力抵抗的样子让郑衣息停下了动作,烟儿飞快的系好了自己散乱的衣襟,泪眼婆娑地望着郑衣息,眸子里却有一股执拗的坚定在。
这下可真是气笑了郑衣息。
“挡什么?当我稀罕碰你?”他蹙着眉问,整个人显得无比阴沉。
烟儿才不去听他这些话语,她只自顾自地垂泪,外加护住自己的衣襟。
郑衣息见她这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想到方才李休然为她簪上木钗的温柔模样,心里更是堵得慌。
他冷声笑道:“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女?昨夜怎么不拒了我?”
话一出口。
他就悔了。
昨夜在那清辉月色下,失控的人分明是他才对。
烟儿也因他这话而伤心地阖上了眸子。
是了,她早该拒绝了才是。
何苦又要越陷越深?
若说烟儿方才掉的泪只是些肆意流淌的泪雾罢了,如今却是实打实地低泣。
郑衣息从不知哑巴发出的哭声竟能这般沉闷、这般直击人心。
他心中的欲念淡去,怒意也消弭,只余脱口而出难听之话的懊悔。
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直愣愣地盯着烟儿落泪。
那泪水就仿佛带着什么渲染力一般,也让他心头不好受了起来。
为了不让这点不好受再继续蔓延滋长下去。
郑衣息便欲从马车里出去,谁曾想才掀开车帘,就看见郑容雅与苏烟柔相携着立在车马旁。
一个惊讶里捎带着几分尴尬,一个则是难堪中裹挟着几分怒意。
可此刻的郑衣息实在没有心思去劝哄这两个人,他不过是扫了郑容雅一眼,而后说:“玩够了?”
郑容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方才都听见了什么?
那个素来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大哥哥竟打算在这车马里与那哑巴行事?
怎么可能?
她神情呆愣,郑衣息也没有多少耐心,就冷笑着说道:“你若是不想回去,我就先走了。”
郑容雅这才后知后觉地瞥了一眼身侧的苏烟柔,嘴唇翕动间却见苏烟柔已换了面色。
不知她是如何咬着牙才能不让心里满腔的怒意与不忿泄出,她的美眸也好似结了冰,先是落在无比坦然的郑衣息身上,而后则死死地盯着那车马里的人。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苏烟柔的眼眸里仿佛淬了毒般,让旁观的郑容雅都忍不住心里一颤。
郑衣息扫一眼苏烟柔,可今日他的心绪已起起落落的厉害,实在没有气力再去讨好苏烟柔。
他当即便翻身下马,仿佛没有看见苏烟柔这号人物一般,带着郑容雅和躲在马车里未曾出来的烟儿一齐回了郑国公府。
*
这几日。
宁远侯府家的婆子时常来郑国公府串门,每回来总会寻了理由去澄苑,一是为了瞧瞧烟儿的影子,二也是提她们家三小姐瞧瞧未来姑爷。
自那日花灯会节后,烟儿就病了。且这场病全是因心病而起,即使李休然给她开了药,圆儿也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仍是没有好起来。
郑衣息夜夜宿在了外书房,心情时好时坏,可大多时候都跌在了谷底。
他虽嘴上不说,可双喜却瞧出了他的不虞,便把烟儿的病情透露给了他。
谁知郑衣息却说:“那哑巴病死了,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双喜却知晓他家世子爷只是嘴硬而已,没见他一日三回地去外书房禀报烟儿姑娘的病情,他家世子爷不见半分恼怒,还赏赐了他好多回吗?
郑衣息心里也存着一股气,那日在车马里的吻实在太过凶残,非但是让烟儿大病了一场,也让他生出了一个疑问。
这哑巴于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他既是不愿屈尊纡贵地去瞧那哑巴病的如何了,却也总是忍不住好奇。
双喜曾劝过他几句,大抵是这世上的女人都是水作的身子,容易哭,也容易心软。
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去哄一哄那哑巴的意思。
可他凭什么要去哄那哑巴?明明是她自己与那李休然不清不楚,还拒绝了自己的求欢,就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到头来却还要他去哄人!
笑话。
他郑衣息堂堂一个郑国公世子,在外也被不少人奉承讨好,再内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去讨好一个哑巴?
郑衣息不肯去,却在烟儿大病的第六日收到了东宫寄来的密信。
这封信乃是太子亲笔所写,上头则写着一些催促郑衣息早日施行计划的话语,最好在一个月内除了五皇子的那两个爪牙。
郑衣息握着那封密信独坐到天明,到底是把双喜叫了过来,冷着声调问:“所以,若是一个女子不高兴了,该怎么哄她高兴?”
第27章 发现
双喜一愣, 随后便回郑衣息的话道:“奴才也不会哄人,不过奴才看过许多话本子,上头说女子多爱钗环首饰,爷不如投其所好试试。”
投其所好?
郑衣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他似乎从来不知晓那哑巴喜欢些什么。
如今殿下急着要铲除五皇子的爪牙, 他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自尊, 屈尊纡贵地去向那哑巴服个软。
郑衣息如此想着,心间非但没有任何不快,反之,还多了几分豁然开朗之意。
他立马吩咐双喜:“你去私库里挑几件她会喜欢的东西。”
双喜笑着应了, 不多时就带了几匹云锦和几件富贵奢靡的摆件回来,嘴里还笑道:“爷,这些东西烟儿姑娘一定喜欢。”
郑衣息“嗯”了一声,随后便从扶手椅里起身, 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人还在立在廊道上, 并未走进正屋时, 便听见里头的圆儿郑在小声地说话。
“姑娘好歹用些吧,哪怕您再不高兴,也不能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这话却是戳中了烟儿的心思。
她伤心、失落, 原也没人在意。既如此,又何必为了旁人而弄伤了自己呢?
她接过了圆儿递来的药碗, 忍着苦意将那药统统喝了下去。
圆儿这才笑道:“姑娘当真是生的美, 就连喝药的样子也比旁人美上几分。”
郑衣息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正屋, 吓得圆儿差点连手里的药碗也拿不稳,险些便砸在了地上。
一瞧见郑衣息背着手面色沉郁的模样, 她便忍不住地发憷。
好在郑衣息也没有要与她计较的意思,不过指了指外头道:“出去吧。”
圆儿立时落荒而逃。
躺在罗汉榻上烟儿听见了郑衣息的说话声, 可她却装没听见,既没有翻身下榻行礼,也不曾睁开半阖的眸子。
郑衣息瞥她一眼,一见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便来气,不过惦记着太子的吩咐,只能耐着性子与她说:“病可好些了。”
烟儿继续装没听见。
郑衣息因她显而易见的无视而生了怒意,他立在软帘后绷紧了面色,正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烟儿。
“聋了?”他放沉了语调。
烟儿这才睁开了杏眸,翻身下榻,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她就这样跪在明堂中央,分明身处低位,分明只是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哑巴,可她偏偏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地望着他。
就像身处泥泞地里的青莲,不可折,折不断。
郑衣息被她这样清倔的目光一望,心竟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怔愣间已将方才蓄起的怒意都抛在了脑后。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我让双喜拿了几匹云锦给你。”
烟儿无悲无喜地扬起头,眸子里没有惊喜之色,平淡的好似一滩冰冷的池水。
郑衣息说不出心头那盈润而起的情绪是何,他只知满府的下人里没有一个有资格用云锦制衣,可他却赏了好几匹云锦给这丫鬟。
她阖该对自己感恩戴德才是,如何能用如此冷静的眸色望着自己?
“烟儿。”郑衣息已无力排解心中的不忿,便冷然开口道:“我虽不知你在拿什么乔,可我得告诉你,我的耐心有限。”
他愿意低声下气地哄一个低贱的哑巴,已是违了自己的心意,极给这哑巴的体面了。
她很该见好就收才是。
跪在地上的烟儿却仍是不声不响,甚至于此刻她听着郑衣息高高在上的话语,心中已然无波无澜。
昨日的花灯节,彻底让她明白了自己在郑衣息心里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是她自己奢望的太多,以为郑衣息阴晴不定的温柔就是对她有了两分在意。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这情爱一事当真是极磋磨人呢。
若不是因为心悦上了郑衣息,只怕她还没有胆子跪在这儿“下”他的面子吧。
“很好。”郑衣息怒不可揭,提脚就要走出正屋。
他一起身,烟儿就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
也正是因为这点细微的动作,让怒意凛凛的郑衣息身子一怔,旋即便有一阵更为汹涌的怒意在他心间炸开。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个哑巴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这么胆大?
她是不想活了还是吃错药了?与那李休然不清不楚就算了,在马车里还拒绝了自己的求欢,如今对着自己还摆出了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她究竟想做什么?
郑衣息出了正屋后,便恼怒地在庭院里直踱步。
双喜见状忙走了上来,笑道:“爷,烟儿姑娘可喜欢你给的赏赐?”
他这话就等同于哪壶不开提哪壶,郑衣息提脚便踹了过来,幸而双喜机灵地躲开了。
“滚。”郑衣息怒道。
双喜这下知晓一定是烟儿下了他家世子爷的面子的缘故,他家世子爷才会如此失态。
自烟儿姑娘来了澄苑以后,他家世子爷的脾气便愈发阴晴不定了,有时高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又如暴雨骤来。
双喜虽摸不透郑衣息的心思,却明白烟儿的心意。
他立时叹了一口气,对郑衣息说:“烟儿姑娘如此心悦世子爷,只要世子爷说几句好话,烟儿姑娘定然……”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刚才还暴跳如雷的郑衣息已回了身,正以一个格外怪异的面容静静打量着他。
双喜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有没有什么问题。
可郑衣息却已在努力敛住了嘴角的笑意,仍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意钻上眼梢,凝于眉角。
他说:“她心悦我?”
“哼。就她刚才那副忤逆我的模样儿,哪儿有半点心悦我的意思?”郑衣息似笑非笑地说道。
双喜却道:“爷难道瞧不出来吗?昨日您在水榭楼阁里与苏小姐说话,苏小姐还打了烟儿姑娘,自那以后烟儿姑娘就不言不语了,这不是摆明了是在吃醋吗?”
这话恍如平地里砸出了一道惊雷,先是让郑衣息愣了一拍,而后便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意侵入他的骨髓之中。
笑意不可自抑地爬上他的嘴角,他喃喃道:“吃醋?”
双喜点了点头,只说:“连奴才也瞧出来了,爷这个当事人不会不知晓吧?”
郑衣息白他一眼,却眸子里却无多少真切的怒意。
他把双喜说的话放在心中仔细品鉴了一回,先是觉得浑身上下添多了些飘飘然的惬意之感,而后则是一股自内而外的狂喜。
是了,若她是心悦自己而吃了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28章 名分
郑衣息欣喜过了度, 飘飘然地将双喜唤到他眼前,只问:“你是这么觉得的?”
双喜茫然地抬起头,虽是不明白郑衣息这话的意思,可瞥见他脸颊以及耳垂处不自然的潮.红后, 霎时又明白了。
他忙大声回道:“是的。奴才可生了一双慧眼呢, 明明苏小姐不曾现身时, 烟儿姑娘还那般高兴,后头却又立马不高兴了,这不就是吃醋吗?”
当然,他这话隐去了苏烟柔羞辱并扇她巴掌一事, 只捡了郑衣息爱听的话说了出口。
郑衣息果然点了点头,傲然地瞥了一眼,转动着玉扳指的姿态矜贵又雀跃。
“原来如此。”他说。
怪不得呢,怪不得前夜里烟儿还任他摆弄, 一副对他百依百顺的模样。昨日在马车里却又作出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来。
原来不是因为那李休然, 而是因为她吃了醋。
一切都说的通了。
双喜觑着他的面色, 笑吟吟地说:“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就不要与烟儿姑娘多计较了吧。”
郑衣息听后不过嗔怪似地瞪他一眼,嘴里道:“我何时就要和她计较了?”
非但是不与烟儿计较, 连晚膳也让双喜摆在了正屋,破天荒地与烟儿凑在了一处用膳。
烟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身边的圆儿更是吓得身子忍不住地发颤, 给烟儿步菜时的手都在发抖。
在圆儿握着筷箸迟迟夹不起一块软烂的酥肉后, 郑衣息也蹙起了眉道:“退下吧。”
却是未曾发怒。
圆儿如蒙大赫,躬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郑衣息扫一眼烟儿, 见她正望着梨花木桌上的十二道菜肴发愣,侧颜柔美又清雅, 好似一朵坚韧、不可折的木莲花。
心间渐渐浮起了些痒意。
一想到自己正被这哑巴放在心上爱慕、敬仰,便连恼也恼不起来了。
“多吃些菜。”他道。
烟儿却是不知晓他这般阴晴不定的缘由,分明方才还震怒不已,如今怎么又如此小意温柔地与她说话?
她只吃了一点胭脂鹅脯,而后便摇了摇头,以示不饿了的意思。
郑衣息却蹙了眉,一把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半边身子与她紧紧贴合在一块儿,只道:“你还在恼我?”
这清润的话音里捎带起了几分幽怨与诱哄的意味,温温热热的气息喷洒在烟儿莹白细腻的脖颈间,激起她一震战栗。
双喜还立在几寸开外,正笑吟吟地盯着他们。
烟儿便作势要避开郑衣息的手掌,可她越是挣扎,郑衣息的手却愈发就纠缠而上。
直到牢牢地将她锁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后,才道:“别动,好好吃饭。”
烟儿两靥嫣红无比,她已设想过了,若是郑衣息再以高高在上的模样羞辱她,即便是挨上一顿板子,她也不愿再让他近身。
可却是没想到郑衣息会改了性子,竟是痴缠着她不肯松手。
她又羞又愤,又被攥住了命脉不得挣扎,一时杏眸里便莹起了泪意。
郑衣息一瞧便不悦了,瞪一眼双喜后,将伺候的下人们统统赶去了正屋。
而后他便赶在烟儿眸中的泪落地前,先说道:“不许哭。”
这一声掺着恼怒的喝问一下子就勾起了烟儿压在心底的委屈。
被郑衣息羞辱、被苏烟柔扇巴掌,还有在车马里的不堪,统统都哭了出来。
一时热泪竟有决堤之态。
郑衣息一怔,而后也顾不上再恼怒。
只下意识地去寻双喜的踪迹,想问他,女子吃醋竟还会这般落泪吗?落了泪又该怎么哄?
可此刻的双喜已坐在廊角数起了蚂蚁,身边的圆儿小声地与他说:“爷每回遇上我们姑娘,都好奇怪。”
双喜不过笑笑,“连你也看出来了。”
郑衣息无人可求助,只能自己放缓了语调,对泪流不止的烟儿说:“将来我会娶苏烟柔进门,也会抬你做贵妾。”
话一出口,他与烟儿俱是一愣。
他方才想说的不过是“抬你做妾”,可说出口以后却变成了“贵妾”,贵妾与妾自然天差地别,不但子女自生自养,用度份例更是远胜普通妾室。
郑衣息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密信上的口吻太过急切,逼得他下了血本来讨好这个哑巴。
竟连和她生育子嗣一事都想好了。
他是疯了不成?
烟儿也止了泪,透过朦胧的泪眼去瞧郑衣息的面色。
贵妾?以她的出身来说,将来若能做郑衣息的贵妾,已是高攀了。
可她本不在意名分,她只是想要郑衣息的尊重,而不是将她当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儿。
她睁着泪蒙蒙的杏眸,朝着郑衣息摇了摇头。
方才还在恼怒自己失言的郑衣息霎时身形一僵,身前的桌碗筷箸一下子被他掀翻在地,怒意使他胸膛不断地起伏。
他眼锋如刀,眸子里的戾气仿佛要把烟儿生吞活剥:“怎么?难道你还不稀罕做我郑衣息的妾?”
烟儿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觑见郑衣息的怒容,她立时从团凳上起身,跪在了郑衣息身前。
她居于下位,跪得结结实实,姿态也极尽谦卑。
可郑衣息心内非但没有半分痛快之色,反而还愈发烦闷不堪。
寻不到发泄之地,他也实在不……想伤了她,更不想让她跪地向自己求饶。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样的念头一起,郑衣息好似自己都发觉到了自己的阴晴不定太过怪异。
每回好似都是因这哑巴而起。
即便有太子的密信在手,他似乎也不该这么在意这个哑巴。
“在意”一词实在太过暧昧,如何会出现在郑衣息身上,而且还是对着个卑贱的哑巴?
思索时,郑衣息的余光落在碎了一地的碟盏筷箸之上,四溅的菜肴正在耀武扬威般地向他彰显着他方才的失态。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一次两次便罢了,怎么每一回都能因这个哑巴而勃然大怒?仅仅只是因为她摇了摇头吗?
这样的理由实在是站不住脚。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向他献殷勤的女子,从丫鬟到世家小姐,他几时这么在意过一个女人。
哪怕是苏烟柔向五皇子献殷勤,还将他贬到了尘埃里。
他也没有恼怒到失控的地步。
郑衣息盯着烟儿瞧了半晌,眸子里滚了好些莫名的情绪,似是烦闷,似是欢愉,似是觊觎,似是不屑。
最后统统化成了浓烈又汹涌的占有欲。
他不愿再深想,弄不明白的事就丢开手吧。
他也不愿再为了这个低贱的哑巴烦心,既是对她不一般,往后就把她锁在自己身边,允她一个贵妾当一当。
反正也只是个奴婢而已,还能翻得起什么浪来?多一个贵妾,也不会阻了他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
如此想着,郑衣息便欺身上前,蹲在了烟儿身前,视线堪堪与她齐平。
他反复深谙川剧里的变脸戏法,分明前一刻还是阴云密布,如今这一刻又平静的好似无事人一般。
郑衣息替烟儿拢起了鬓边的碎发,黑沉沉的目光如有实质般钻入烟儿的五脏六腑之内,他轻笑一声,灼灼地望着她,问道:“你心悦我,对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彷如窥探到了烟儿心里最隐秘的秘密。
她泪意一滞,无措的美眸凝着些不堪与窘迫。
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苦涩,那埋在最深处的对苏烟柔的艳羡,似乎在这一刻都被生生地曝于人前。
而她此刻的窘迫模样也让郑衣息心中大悦。
他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浅尝辄止后,笑着说:“那就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会给你贵妾的体面,护你一生安康。”
而后还添上了一句“苏烟柔是正妻,你与她有云泥之别,没必要去吃她的醋。”
“你可明白?”
第29章 丹青
烟儿自然明白。
她与苏烟柔自出生至今便有天堑之别,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女,一个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婢女而已。
有朝一日,苏烟柔会成为郑衣息的正妻,她顶头上的正室夫人, 碾死她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贵妾。
其间的旖旎意味烟儿听得明白。
可是。
她还来不及往深处细想, 郑衣息来势汹汹的吻已覆了上来, 轻柔的动作里捎带着几分强势,手掌已攀上了她的腰肢。
郑衣息觑见烟儿脸色有所动容后,便先逼着她承受他的热切。
直到衣襟抽带的声响响起后,烟儿才意识到情况的失控, 那些细微的反抗声尽皆吞没在郑衣息更为强势的动作中。
廊角候着的双喜与圆儿皆听见了里头的声音,脸色俱都一红。
圆儿赶去耳房烧水,双喜则把庭院里的洒扫婆子都赶得远了些。
动静一个时辰后方歇。
双喜本以为今日郑衣息已是不会再有什么吩咐,可谁知只等了一会儿, 郑衣息便隔着窗吩咐了一句:“搬些热水来。”
正屋的隔间里就有木桶, 要净浴也十分方便。
双喜忙将热水放在了门前, 正踟蹰着该让圆儿抬进去还是自己抬进去时,屋门却被人从里头推开。
此时夜色已悄然入幕。
清辉般的月色洒下凡尘,得天独厚般地映照着郑衣息的脸庞。
他面色餍足, 眉宇间盈存着几分惬然之色,如瀑般的青丝由一根绢带随意一结, 正零落地搭在他的肩背之上。
双喜一见他衣襟半开, 颈窝处似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一时便惊讶的不知该说何话语。
“放着吧。”郑衣息扫了眼罗汉榻上正在熟睡的烟儿,虽由锦被覆住了她的身躯, 可还是能借着烛火瞥见她玲珑婀娜的身姿。
遣退了双喜后,郑衣息便亲自将水桶搬进了里屋, 又抱起了罗汉榻上的烟儿,替她洗了身子后再轮到自己草草净身。
临睡前,郑衣息扶着烟儿柔顺的鬓发叹息了一回,望着身侧迷蒙月色之下的哑女,他心里的迷茫之意比方才还要更多了些。
*
郑衣息这两日休沐。
他连外书房也不曾去,只陪着烟儿在正屋里大眼瞪小眼。
吃早膳时在,午膳时也在,吃完了午膳还在。
烟儿不明所以,与郑衣息对坐了两个时辰后,忍不住心内的疑惑,朝着郑衣息作起了手势。
她手势的意思是:爷究竟想做什么?
郑衣息虽看不懂她的手势,可却能从她深深蹙起的柳眉里瞧出些端倪来。
她是在问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郑衣息自己也不明白,权当是为了太子的计谋吧。
他不曾与女子日夜不分地待在一处,如今与烟儿凑在一起,心里倒没有半分别扭之意。
坐了一会儿后,烟儿便做起了针线。
她不愿去想昨夜的混乱与荒唐,也不愿去猜测郑衣息对她的心思。
反正她也是个生死不由自己的婢女,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然,贵妾之说她也不曾放在心上。
那绣着墨竹纹样的香囊只差收尾的几针了,烟儿做完手势后便回罗汉榻上做起了针线。
郑衣息就坐在扶手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从发丝到脸颊,再到绣针线时一抬一落的皓腕,遥遥望着竟是觉得她要与苏烟柔更像个大家闺秀一些。
他也被脑海里冒出来的这等念头给唬了一跳,收拢好思绪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哑巴正在绣给李休然的香囊。
上一回这绣绷明明给被他给扔出了窗外,她怎么又拿回来了?
一股无名火立时袭上心头,郑衣息正要发作时,对坐的烟儿已摆正了那香囊,瞥了一眼郑衣息后,慢吞吞地走到了他身前。
烟儿微微躬了身,将那香囊递到了郑衣息身前。
她并无多少期待之意,毕竟郑衣息多少名贵的东西没见过,定是会无比嫌弃这香囊的粗粝料子。
只是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总得送出去才是。
她这一动作,却让临近暴怒的郑衣息陡然一震。
心口堆积着的怒意霎时消弭了个干净,而后是一滴春雨般的悦色泛开在他心窝处,很快地便传遍他的全身,几乎要让他心花怒放。
他难以克制心内的喜悦,除了喜悦外,还有一抹说不上来的歉疚。
只是歉疚太淡,被喜悦冲刷了个干净。
“这香囊是给我的?”他问。
烟儿等了太久,本以为郑衣息定是瞧不上她做的香囊,正欲收回手时才听见他的说话声。
而后她便点了点头。
郑衣息飞快地接过了香囊,说话间已别在了自己的腰间上,如此飞速的动作,也让烟儿一愣。
她水凌凌的眸子凝着些惊讶,郑衣息慌忙挪开眼,好似没事人一般说道:“这料子也着实太粗糙了些,针线瞧着也比不过府里的绣娘,边上还缀着流苏,瞧着像是姑娘家戴在身上的……全是看在你的一片心意上罢了,我也就不嫌弃了。”
烟儿敛下眸,藏起了眼底的失落。
她就知道,她做的香囊难登大雅之堂。
郑衣息本是为了掩饰自己心口的慌乱,才故意说出了这一堆贬低的话语来。
可瞧着烟儿脸色不好,他又隐隐有些后悔。
两人间的氛围一僵,即便是郑衣息心有几分懊悔之意,也不知该如何放下身段来说软和话。
僵了一刻钟后,他瞥了一眼垂着眸不语的烟儿,眼神飘忽地说:“你送了我香囊,我就教你认几个字吧。”
说着,也不管烟儿愿不愿意,攥着她的柔荑便带她去了外书房。
大约练了一个时辰的字,烟儿都是一副一言不发的模样。
因她许久未曾练字,写出来的字便歪歪扭扭的厉害,郑衣息今日耐心十足,并未出言斥责她。
在烟儿接连连废了几张纸后,他甚至还煞有兴致地为她寻了个理由开脱,只道:“你许久未写字,因是手生了。”
而后又拿出了画笔,预备着教烟儿丹青之事。
谁曾想烟儿在写字上没什么天赋,画出来的东西倒不算难看,那一朵迎春而放的杏花就画的极为传神。
郑衣息目露惊讶,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画的不错。”
烟儿垂下眸。
她娘亲极擅丹青,爹爹不曾嗜于赌.博时,也曾勤勤恳恳地干过些帮工的活计,娘亲卖卖画,日子也顺遂不已。
她出了神,身侧的郑衣息却已从博古架里拿出了郑大师的真迹,画轴里有一册《梅花图》,他摆在烟儿面前,供她临摹。
除了教她丹青外,郑衣息还着重教了她握笔的站姿。
连着教了七日,每回从御前司下值后,郑衣息头一件事便是检查烟儿的画功,以及纠正她的站姿。
两人之间相处的氛围一时和善了不少。
十五的这一日。
郑衣息将御前司的事务撂在了一旁,领着烟儿去了珍宝阁内挑件几件鲜亮的衣衫。
他带足了银票,只对烟儿说:“不拘看中多少件,什么价目的衣衫,统统买下就是了。”
一旁的双喜听了艳羡无比,张了张嘴后企盼着郑衣息也能给他买上个一两件。
可他家世子爷自始至终只紧紧盯着烟儿一人,并不曾搭理过他。
还有他腰间的香囊,已是连着佩戴了十日了,怎么也不肯换下来。
烟儿有些不适应郑衣息的态度,可自从她送出这个香囊以后,郑衣息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那股高高在上的尊贵模样不见了踪影,每日里都陪着她练字、练丹青,即便她写出来的字极为难看,他也和颜悦色地说:“无妨。”
若不是休沐的时候,他便会与自己一起用早膳和午膳。
再是晚间共寝,分明他能宿在外书房的软榻上,或是正屋的镶云石大床上,可他偏偏要与她一齐挤在外间的罗汉榻上。
同吃同住、亲密无间。
甚至让烟儿产生了几分错觉,以为郑衣息的心里有自己的一寸立足之地。
可那日苏烟柔的巴掌和郑衣息充满鄙夷的话语仍是时不时地回荡在她耳畔。
让她生出几分希冀的时候,再度认清自己的身份。
郑衣息今日休沐带她来珍宝阁添置衣衫,豪气十足的话语也让烟儿摸不着北。
分明昨日公中已送来了好几身鲜亮的衫裙,俱是云锦料子,绣边还缝着金丝细线,极为富贵奢靡。
如此优待,让烟儿心里愈发惶惶不安。
她坐在马车里,朝着郑衣息摇了摇头,又做了几个手势。
这几日郑衣息已将那手语书来回通读过几遍,加上他本身也聪慧过人,半猜半看的也好似明白了她这些手势的意思。
“我的衣裙够多了,不必再买了。”
郑衣息却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肢,几乎是半挟半抱着将她扶下了马车,而后便攥着她的柔荑进了珍宝阁里。
那珍宝阁的掌柜一见郑衣息便笑弯了眼,连带着也卖力地奉承了烟儿一通。
珍宝阁内各处都珠光宝气的很儿,
烟儿拘谨不已,束手束脚地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郑衣息瞧出了她的窘迫,索性对那掌柜的说:“最近有什么时兴的衣衫样式,统统包了送去郑国公府。”说罢,又道:“那些世家小姐们如今爱戴什么簪环?”
那掌柜的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只恨不得将眼前的这两位大主顾供起来才是,便吩咐小厮们把那些新制的首饰统统呈了上来。
那些钗环皆非凡品,烧制的技艺也应是不俗,可郑衣息仍是不满意,只觉得这些钗环太普通了些。
如此,他对那掌柜的说话时便捎带上了几分不虞,“拿些好的来。”
那掌柜的笑意一僵,知晓郑衣息是个不好糊弄的人,虽面有迟疑,却还是将压箱底的钗环拿了出来。
那是一套紫玛瑙的头面,遥遥一瞧便见光华流彩、富丽堂皇得十分夺目。
郑衣息正要拿银票时,却听那掌柜的苦笑着说:“这紫玛瑙头面极难得,这几年里只得了这一套成色好的,价格便高了些。”
郑衣息瞪他,“当爷是付不起不成?”
那掌柜的连忙摆手,只说:“我可不敢小瞧了爷,只是不巧,这头面已被宁远侯府家的三小姐定下了。”
第30章 心上婢
前一瞬还兴致勃勃的烟儿立时垂了首, 听得苏烟柔的大名后,那一日在花灯节上被掌掴、羞辱的记忆又漫上了心头。
恰逢曦光从天际洒下,钻入窗棂,映到那熠光闪闪的紫玛瑙头面上。
璨目的光亮让她移不开眼去。
这样体面奢靡的头面, 原也不是她这等人配戴在头上的, 更何况苏烟柔还定下了这一套头面。
所以烟儿便拉了拉郑衣息的袖摆, 以简单的手势表明了她的意思:没关系,她本就不配戴这样的头面。
可郑衣息却不高兴了,是他提议要给烟儿买衣衫和首饰,买些凡品回去自然不符合他的身份。
好不容易瞧上了这一副紫玛瑙的头面, 却又被苏烟柔捷足先登。
是以他不过沉吟了一会儿,便漫不经心地将身上的数十张银票都扣在了桌案上,冷声对那掌柜的说道:“你且再说一说,这头面是谁订下来了?”
那数十张银票晃了掌柜的眼儿, 想到也并非是苏烟柔本人挑中了这头面, 而是她身边的大丫鬟, 心一狠,便应了下来。
是以郑衣息便替烟儿买下了这紫玛瑙头面,回府的路上, 还与烟儿有说有笑道:“后日带你去逛庙会。”
说话时眉梢里万分惬意,语气也温柔的不像话。
他越是温柔, 烟儿心里却是愈发惶恐。尤其是郑衣息还把苏烟柔看中的头面送给了她, 其间的意味实在太过旖旎和暧昧。
回府的路上, 烟儿抑不住散漫的神思,又是受宠若惊, 又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时不时地便抬首瞥一眼郑衣息,见他正襟危坐, 清润的明眸微微闭阖,嘴角还翘着两分笑意。
不似天下薄冷的谪仙,而是地上的俊俏的郎君。
一时心潮翻涌,烟儿便状着胆子多瞧了他几眼,头几眼还算收敛,后来竟是抬着眸仔细地注视着他,就这么直勾勾地凝望着。
灼热探究的目光总算惊扰到了郑衣息,他睁开眼,恰与烟儿水蒙蒙的杏眸相撞。
郑衣息毫不遮掩他的欢愉,如今虽与烟儿之间多了几分外人不能瞧见的亲昵,他却也并不着恼,只将自己怪异的心绪归为“逢场作戏”和一点点的在意。
他循着本心将烟儿一把揽到了自己膝盖,伏在她的颈窝处,道:“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府里。”
言外之意是还有时间做些别的事儿。
烟儿霎时便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旋即红了双靥,正欲挣扎时,郑衣息漾着热意的吻已覆上了她的丹唇。
这段时日里,郑衣息夜夜与她同寝,颇有些索求无度的意思。
且他极为缠人,强硬地不许烟儿有半分不愿。
只是如今在车厢里,也实在是太荒唐了些。
哪怕此刻的烟儿对郑衣息心存感激,心悦之意已填满了胸腔,也不愿就此遂了他的意。
郑衣息的吻飘忽不定、漫无踪迹。
他是想在车厢里荒唐一回,可想起烟儿是个脸皮薄的人,便也只得把心中的欲.念生生压下,不过浅尝辄止了一番。
*
这段时日,烟儿的字大有进益。
郑衣息也将那本手语册子上的手势都学了个遍,可还是会有词不达意的时候,这时候便不得不借助笔墨来表达烟儿的意思。
在这一点上,郑衣息执拗的不像话,不仅非要弄懂烟儿话里的意思,还要逼着烟儿把她要说的话表达个清楚。
这份执拗,落在双喜的眼里,便是郑衣息心悦烟儿的铁证,否则世子爷怎么会如此在意烟儿姑娘说了什么呢?
只是世子爷自己不承认罢了。
今日是澄苑的奴仆们发月例的时候。
郑衣息不在府里。苏氏身边的红双一早便在角门处候下了,手里拿着苏氏赏赐给烟儿的糕点,站的脚有些酸。
可正屋里的烟儿还没起身,她也不敢出声吵嚷了她。
如今的郑国公府里,谁人不知郑衣息最宠身边的哑巴婢女,许她住在正屋,与他同食同寝,分明是世子夫人才有的体面。
二太太苏氏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特地趁着发月例的日子,让红双赶去了澄苑,打听打听消息。
澄苑内如今没有多少伺候的丫鬟,刘氏派去的那两个丫鬟已被郑衣息调到了外院做粗使活计,再就是双喜、小武那几个小厮了。
李嬷嬷这个管事嬷嬷也早已名存实亡,如今不过挂个名,领一份例银罢了。
所以,红双立在角门口许久,也没有个人上前招呼她去耳房里坐上一坐,她只能这般硬等。
又等了一刻钟,正屋那儿终于传出了些动静。
圆儿提着铜盆走上了廊道,总算是瞧见了角门那儿的红双,忙笑着迎上前道:“红双姐姐来了。”
她将红双迎进了正屋,正在对镜梳妆的烟儿也放下了手里的篦子,撩开软帘对着红双福了福身。
红双满目惊讶,盯着烟儿身上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茜色花素罗衫瞧了许久,怎么也掩不住眉目里的惊艳。
她还是头一回见烟儿穿这般颜色鲜亮的衣裙,本就是一张清韵动人的脸庞,再配上这样夺目的裙衫,瞧着倒像是神仙妃子一般。
被红双盯得不好意思的烟儿垂下了眸,她赧然不已,却想起昨夜郑衣息的强硬要求,之好忍住了心内的羞意。
“我们二太太让我给你送月例好。”红双收回了目光,嘴上挂着笑道:“还有这一盒糕点,也是我们二奶奶送你的。”
烟儿立时接过了那一碟糕点,朝着红双做了个手势。
圆儿立时在一旁解释道:“我们姑娘说谢过二太太,也谢过红双姐姐特地来澄苑跑一趟。”
如此道谢之后,按道理红双也该推辞离去,可今日她却坐在了团凳之上,直勾勾地望向烟儿道:“世子爷也真是疼你。”
烟儿见她没有去意,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红双,她让圆儿斟了杯茶来,而后便笑盈盈地点了头。
二房的人都不好相与。若说刘氏是佛口蛇心之人,那么苏氏就是蜜里藏刀之人,她身边的红双更是不好得罪。
烟儿只好敷衍几番,等着光阴快些过去。
可今日的红双大谈特谈,从郑衣息的喜好、到烟儿有无喝避子汤、乃至苏烟柔进门后烟儿的位份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起先烟儿还能挤出笑意来,后来却是昂首不答,一旁的圆儿也不愿充当“翻译”,场面便冷了下来。
终于,红双不愿再自讨没趣下去,便讪讪地离开了正屋,烟儿亲自将她送出了澄苑,这才回正屋用午膳。
*
折清堂。
苏氏正躺在贵妃榻里安心养胎,身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盘鲜艳欲滴的葡萄,她只尝了两颗便赏给了夏之。
不多时,去澄苑内送例银的红双回了折清堂,苏氏让人将葡萄留了些给她。
红双谢了恩,便与苏氏说:“太太所猜不错,那哑巴的吃穿用度都比从前好了不少。”
苏氏瞥一眼红双,见她眸色里隐隐有几分羡慕之意,便道:“你可是羡慕?”
红双忙说不敢,苏氏笑着点她:“你羡慕她什么呢?将来侯府嫡女进了门,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红双只摇了摇头,苏氏耐心十足地与她说:“如今这哑巴对我们有大用,辛苦你多去澄苑跑两趟。”
红双忙说不敢,不一时郑容雅来了上房,苏氏便笑着从贵妃榻里起了身,上前攥住了女儿的柔荑,说:“雅儿来了。”
她们母女说体己话时并不许丫鬟们伺候在侧。
郑容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氏坐回了贵妃榻中,嘴里嗔道:“那苏烟柔最不好相处了,母亲偏要领着我去宁远侯府。”
苏烟柔乃是侯府嫡女,又曾被太后教养过些时日,遂生了副眼高于顶的性子,郑容雅可没少被她奚落、贬低过。
苏氏心里自然也是心疼的,只是为了二房长远的大计,不得不委屈一下女儿。
“你爹爹官途虽没有你大伯畅通,可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升了两回官。若是大房没了子嗣,这世子一位说不准就要落在我们二房头上了。”苏氏美眸里划过些光亮,说话时已是染上了几分激动。
郑容雅与郑衣息关系还算融洽,回回听得苏氏算计郑衣息,总是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大哥哥挺好的。”
这回也不例外。
苏氏听后立刻斥责她道:“好什么好?你也年纪渐渐大了,过些时日就要嫁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女孩儿心性。世子爷的堂妹和世子的亲妹妹之间的差别难道你不懂?”
郑容雅撇了撇嘴,不敢言语了。
苏氏教训了一痛郑容雅,却又不肯把话说重了,还把自己方才剥好皮的葡萄递给了她,嘴里道:“娘如此筹谋还不是为了你和肚子里的这一个,你可要给娘争气。”
这番话郑容雅都听得耳朵生茧了,却也不敢驳斥。
*
翌日一早。
郑容雅便打扮一新后登了宁远侯府的门。
苏烟柔并未亲自出门迎她,而是让身边的丫鬟冬雨去影壁那儿候着。
郑容雅心里不高兴,面上却与冬雨说说笑笑道:“冬雨姐姐瞧着气色好多了,伤寒如今可都大好了吧?”
她娉娉婷婷地走在回廊上,身姿清丽婀娜,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团儿总也让人移不开视线去。
恰逢宁远侯府的二爷苏瑞琪从前厅里走出,迎面撞上了郑容雅,那目光就仿佛黏在了郑容雅的身前,颇有些贪看的意味。
等郑容雅走去内院后,他才笑着身边的小厮,“那是谁家的小姐?”
小厮答:“是郑国公府的三小姐。”
一听是郑衣息的堂妹,苏瑞琪的心思就淡了大半。
那可是条不好惹的毒蛇,如今因韬光养晦而不曾露出爪牙来,可一旦有了机会,必是不肯再屈居人下。
“罢了。”他叹了一声,便往侯府外头走去。
*
郑容雅被冬雨领去了苏烟柔的院中。
这也是她头一回去苏烟柔的闺房。郑国公府已是够富贵了,二房的嫡女吃穿用度也不算差,可比起苏烟柔富贵奢靡的闺房来说还是差了不少。
她心里越是艳羡,面上却越是要端庄得体。
进了里屋后,苏烟柔正坐在临窗大炕上,瞧见郑容雅的身影后也只是抿唇一笑:“雅儿妹妹来了。”
郑容雅记得苏氏的谆谆教诲,与苏烟柔相处时愈发做小伏低,坐下才一刻钟,已是说了一箩筐的讨好话语。
而后,便借着说京城里时兴钗环的由头提起了珍宝阁的那一副紫玛瑙头面。
她颇为义愤填膺地说:“前几日娘亲带我去珍宝阁时,瞧见了那压箱底的紫玛瑙头面,我一眼就看重了,娘亲也想替我买下来,可掌柜的说那是姐姐您定下来的爱物,我这才收了心思呢。”
苏烟柔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
她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珍宝阁的那一副紫玛瑙头面的确精巧,她便出手定了下来,只是一直忘了派人去取。
不过是副头面罢了,既然郑容雅出口向她讨要,她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苏烟柔便吩咐身侧的冬雨,“你取了银票,去珍宝阁将那头面取了,送去郑国公府里。”
冬雨忙应是,立时就要往外头走去。
谁知一直怯怯懦懦的郑容雅忽而涨红了脸色,瞥了一眼苏烟柔后,便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动作幅度之大,让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苏烟柔也蹙了眉,问她:“怎么了?”
郑容雅这才支支吾吾地说道:“苏姐姐如今去取,只怕已是来不及了。”
“为何?”苏烟柔疑惑地问道,她可不认为那珍宝阁的掌柜有胆子把她看中的头面卖给别人。
可郑容雅偏偏回答道:“母亲告诉我,那一副紫玛瑙头面已戴在了烟儿的头上,还是大哥哥亲自去珍宝阁给她买下来的。”
话落。
苏烟柔辛辛苦苦捡了一个多时辰的佛珠全被她挥洒在了地上,而后那桌案上摆着的茶盏也被她砸在了地上。
霎时,她便褪下了世家小姐端庄知礼的外衣,怒不可揭地呵斥冬雨等丫鬟道:“去珍宝阁查,那副紫玛瑙头面还究竟在不在。”
*
这时的烟儿已被郑衣息带着去了逛了庙会。
安国寺内人流如织,因怕烟儿再遇上那一日的拐子,这一回圆儿与无双也紧跟在她左右。
今日烟儿细心妆点过,还用幕离遮住了样貌,身上穿的仍是那一套花素绫衣衫,配上娴雅的走姿,遥遥瞧着也与世家小姐差不了多少了。
那庙会上热闹非常,虽还是白日却也挂上了彩灯,有猜灯谜的摊贩儿,也有卖佛香的围地,寺门前的桃花树上还挂满了求姻缘的绢条。
烟儿四目张望,走在她身前的郑衣息却压低了声音说:“一会儿再领你逛庙会。”
如今却是有顶顶要紧的事儿要做。
郑衣息让双喜等人在寺外候着,自己则领着烟儿进了安国寺的后院。
他先带着烟儿去了一处雅阁,这雅阁中央摆着一座插屏,且插屏的边缝处还被人绞出了一个小洞。
另一头的人能透过这个小洞瞧见插屏后的人的几分身影。
郑衣息神色肃穆,鬓发间隐隐渗下了些细汗,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与烟儿说:“你且在这插屏后坐好,替我把这一卷佛经抄了,不论外头有什么声响,你听见了什么,都不要动。”
他说这番话时神色无比严肃,泠泠的眸子里凝着几分狠厉。
烟儿却无所察觉,只记得在来庙会的路上,郑衣息说与她听的话语。
“今日我要为我姨娘祈福,大师说要让我身边亲近之人替姨娘抄一卷经书,其间不可断,也不可离开。”
“烟儿,你可愿意?”
这段时日郑衣息待她十分温柔,事无巨细地好,连身边的圆儿也说,“世子爷有些不一样了。”
烟儿自己更是能体会出郑衣息的不同,从前他总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望向自己的眸光里有嫌恶和睥睨。
如今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却纯澈得只能映出自己的倒影。
从花灯节后,他好似是渐渐地将她放在了心间,这无关尊卑、也无关身份。
烟儿不敢奢望太多,也不敢与苏烟柔这轮明月争辉。
她只想好好活下去,若能与心上人两厢厮守,自然更好。
所以,她没有发觉出郑衣息话里的漏洞,只是欣然应允下。
因郑衣息将她当成身边亲近之人,心间还升起了些惘然的甜蜜。
郑衣息百般嘱咐了她,她便也郑重其事地应下。
她的字虽还是难登大雅之堂,可她也会尽力为之。
郑衣息嘱咐完这番话语后,便推脱说还有事,要出去见一个旧人。
烟儿点了点头,乖顺地绕到插屏后的桌案,自己研了磨,开始专注地抄起了佛经。
整整两个时辰,她连身子都未曾挪动一下,只靠着“心诚则灵”的一片真心,真挚地祈求着郑衣息的姨娘能享些福报。
她依遵着郑衣息的话语,手酸了也不敢停,累了渴了也不敢动一下。
直到日暮时分,烟儿才搁下了羊毫,因不见郑衣息的身影,她正想去雅阁外头瞧瞧。
就在这时,两个受了伤的男子正相互搀扶着走进了雅阁,一进门便瞧见了那十分显眼的插屏,和插屏后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
遥遥瞧去,那女子还十分眼熟。
那两个男子只觉得胸膛处的痛意愈发汹涌,险些便要支撑不住逃亡的意志。
这一处的雅阁里怎么会有个世家小姐?一切实在是太过诡异。
只是身上的毒发的太过猛烈,让那两个男子无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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