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占有
那两个受了伤的男子正是五皇子身边的左膀右臂刘勇与谭明, 这两人皆出自寒门,皆对五皇子忠心不二。
今日安国寺埋伏重重,刘勇与谭明身中剧毒,已是头昏脑涨到神智不明。
如今进了这雅阁之后, 闻到了里头更浓重的迷药, 再瞥见了插屏后坐着的贵女, 心里已是恼怒无比。
他们没有忘记今日来安国寺的初衷,本是听闻郑衣息独身前往此处,并未带多少护卫,想着总有法子将郑衣息拿下。
可一进安国寺, 便被郑衣息带来的死士们团团围住,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进了这雅阁后又头重脚轻得厉害。
刘勇在倒地之前依稀瞧见了不远处的蜀锦云靴,那靴子顶端还镶着一只硕大的东珠, 如此奢靡, 像极了侯府嫡女苏烟柔的作风。
并且这次给五皇子递信的人也是安插在宁远侯府的眼线。
可那人报上来的的消息统统都是假的。
是苏烟柔!
她与郑衣息一齐演了这出戏。
刘勇被那迷药迷的四肢瘫软无力, 人已是支撑不住,只好秉着最后一口气将所中迷药不多的谭明推出了雅阁。
*
郑衣息进雅阁时,刘勇已七窍流血而死。
谭明应是在他们的有意安排下逃回了五皇子府。
雅阁内的烟儿正眨着水蒙蒙的杏眸无措地望着他, 如受了惊的林间小鹿,神色间尽是惹人怜惜的纯澈。
郑衣息嘴角的笑意一凝, 便缓缓走到烟儿身旁, 与她说:“不必再抄了。”
只是庙会也逛不成了, 那些死士和东宫的暗卫们还在等着郑衣息的消息,他实在是抽不空来陪烟儿闲逛。
郑衣息难得露出几分歉疚的神色来, 一时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了烟儿, 道:“这玉不错,你拿着玩吧。”
烟儿不懂。
她不仅不明白闯入雅阁的那两个男人是谁,也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给她这块玉,更不明白为什么庙会逛不了了。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烟儿被双喜与小武一起送回了郑国公府。
回去的路上,圆儿不解地问:“不是……要逛庙会的……吗?”
双喜连忙给她递了个眼神,又朝着神色郁郁的烟儿怒了努嘴。
圆儿这次闭上了嘴。
而此时此刻的郑衣息,正与好友傅景行在一块儿密谈。
探的就是被“有意”送回五皇子府的谭明。
傅景行是太子的伴读,也是刑部尚书的嫡长子,他生性比郑衣息更谨慎几分,闻言便道:“这计谋漏洞百出,五皇子会信吗?”
郑衣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只说:“他生性多疑,纵使不信,也不敢再搭上宁远侯府这条线。”
傅景行点了点头,见郑衣息嘴角噙着一抹笑,再不似早先那般恼怒,便揶揄道:“那女人如此落你的面子,你怎么瞧着一点也不恼怒。”
郑衣息扫他一眼,眉宇间已凝起了冷色。
傅景行忙收了取笑之意,正色般说道:“那丫鬟呢?我来替你了结了她吧。”
话音甫落。
方才还神色鲜明的郑衣息却陡然一僵,整个人好似被雷击中了一般,凝着冷意的眉宇愈发沉郁不化。
傅景行打量他几眼,神色颇为疑惑地说:“若要一劳永逸,这丫鬟绝不能活着。”否则就会有被五皇子勘破计谋的可能性。
再说了,谁又能保证这丫鬟一辈子替他们保密,殿下的千秋大业可是一点细节都马虎不得。
这也是太子的吩咐,一条贱命罢了,大不了多给她家人一些银子就是了。
郑衣息默了良久,才扬起眸子与傅景行:“她是哑巴,她不会说出去。”
傅景行一怔,疑惑在他眸底越放越大,直到一刹那汇成了深切的惊讶。
他问:“郑衣息,你疯了吧?”
郑衣息望向他,神色依旧淡漠无比,“我没疯。”
“你可知这丫鬟活着,就能攥住你我的命脉,她若有异心,耽误的更是殿下的大业。”傅景行的声量已扬高。
郑衣息却叹了一声,无比笃定地说:“她不会有异心。”
眼见着傅景行的面色十分不虞,他又添了一句:“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执拗,分明是硬要保下那丫鬟的命。
傅景行慌得在雅阁里踱步了好几圈,见郑衣息都是一副死性不改的模样,便道:“你真瞧上那丫鬟了?”
郑衣息自己也不明白。
可他唯一能确信的,就是他不想烟儿死。
“可你刚开始是怎么答应殿下的?如今又要让我怎么去交差?”傅景行问。
从前的计划都不作数了。
他已答应要给烟儿贵妾的位份,再多的虽给不了,总要让她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去向殿下请罪。”郑衣息岿然不动地说。
*
晚间之时。
烟儿略用了些晚膳,便坐在罗汉榻上替郑衣息绣起了对襟长衫。
若是绣累了,便歇下来瞧瞧郑衣息送她的这一块玉。
双喜方才说了,这玉乃是郑衣息被请封为郑国公世子后,郑国公亲手赠予他的,平日里郑衣息从不离身。
可他如今竟是将这块玉送给了烟儿,里头的含义实在是引人遐思。
烟儿心里虽有失落,可瞧着那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玉佩,又好似被涌上来的暖意填满了一般。
她握紧了那玉佩,映着佩身倒影的烛火一下子被她攥在了手心,就如同她的这颗心一般,飘荡摇曳,不知什么时候燃,也不知什么时候灭。
郑衣息悄无声息地走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顾影自怜的烟儿。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心口升腾而起的那股怜惜之意是为何而起,只是立在门槛处静静注视着她。
他忆起初遇烟儿的那一日,自己差一点便活生生地掐死了这个哑巴。
短短几个月内,却又为了保下这哑巴的命而去东宫请罪。
何其怪异,根本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他活了这么大,除了于嬷嬷以外,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奴仆?
郑衣息想,就如傅景行所说的一般,他是当真有些在意这个哑巴。
他盯着烟儿的目光太过炙热和绵长,长到缝完了针脚的烟儿扭头望向了屋门的方向,恰巧发现了立在那儿的郑衣息。
她立时放下了手里的对襟长衫,朝着郑衣息走了过去,那水凌凌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欣喜之色来。
就仿佛根本不记得白日里郑衣息的失约一般。
郑衣息喉间一哑,本已想好的说辞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良久,他才上前将烟儿拥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怀抱突兀,且盛着最热切的欲望。
大胆、炙热、不加遮掩。
他甚至不给烟儿一丝喘息的余地,就撬开了她的贝齿,与她的唇舌缠.交在一块儿。
烟儿伸出手想推拒他宽硬的胸膛,却已是被他缚住了双手,更为汹涌的吻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浮浮沉沉的江洋之中,烟儿俨然无力攀迎。
一切息止时,她已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意识涣散前夕,却发觉郑衣息已做了一件更大大胆的事。
连她自己都不敢探足的行径。
他却游刃有余地把控。
末了,再覆上烟儿的眼角,吻去沁出的泪珠,霸道地掌控着她的欢愉与哀切,再她的心上刻下烙印。
烟儿泪意决堤,已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她的杏眸里盈满了沉沦在汪洋里的失控,粉唇轻启,无声地在询问郑衣息为何要这样做。
郑衣息复又吻上了她的唇,一吻息止后,才回答了她的话。
“没有理由。”
这一刻没有天堑般的身份之差,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她也不是那个泥泞里的卑贱哑女。
只是一对将彼此放在眼里、心上的肉体凡胎罢了。
*
翌日一早。
郑衣息难得误了去御前司当差的时辰,双喜急的在廊道上团团转,见正屋里没有任何声响,愈发不敢出声吵嚷。
好在一刻钟后,郑衣息推开了正屋的屋门,火急火燎地吩咐双喜:“备马。”
他才出了二门,却又被丁管家拦住,郑衣息对他没有好脸色,只说:“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丁总管却谄媚地拦住了郑衣息的去路,笑着与他说:“今日宁远侯府夫人递了帖子,要上门与大太太说话呢。”
两亲家之间走动也是极寻常的事儿,郑衣息并不放在心上,只说:“知晓了。”
丁管家这便又往明辉堂跑去,向刘氏禀告了此事后才折返去了二房的折清堂。
宁远侯夫人段氏此次登门的意图也极为简单——她想让两家孩儿的婚事提前,最好把定亲宴也办的隆重一些。
第32章 一更
段氏被迎进了郑国公妇花厅。
郑老太太仍是称病, 由刘氏和苏氏招待段氏。刘氏摆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只肯维持着面上的体面。
苏氏明明大着肚子,行动已多有不便。可她却还要殷切地凑到段氏身前,笑盈盈地与她搭腔。
段氏抿了抿茶, 眸光只牢牢落在默不吭声的刘氏之上, 嘴角噙着的笑意比之方才要消淡了几分。
良久, 也不见刘氏主动与自己说话,段氏的脸上便有些不大好看,抿了口茶后方说:“夫人意下如何?”
刘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全凭苏夫人做主便是了。”
她心里千万个不愿意让郑衣息与苏烟柔的婚事提前,可既是宁远侯府的人开了口, 她也没有阻拦的余地。
段氏大约听闻过刘氏与郑衣息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当即也不继续追问,只与苏氏寒暄几句后便推辞离去。
等苏氏把段氏送出郑国公府后,她再由红双等人搀扶回花厅, 却已不见了刘氏的身影。
她冷笑一声, 说:“我这位长嫂, 只怕如今心里怄的厉害,又去她那小佛堂里泄恨了吧。”
红双等人不敢搭腔,苏氏不过过过嘴瘾。
如今大房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提前, 她们二房愈发难出头了,苏氏走回折清堂的路上面色可谓是冷凝不已。
而此刻的荣禧堂内却是一派喜色。
郑老太太听刘氏身边的白芍来报段氏已离去, 肃正的面容上也显露出几分笑意来。
“先头那苏烟柔屡屡给息哥儿没脸, 如今却又要把婚事提前, 也不知宁远侯府打的是什么主意。”
白芍已退下。
绿珠等几个大丫鬟忙笑道:“咱们世子爷这般品貌、人材,配那侯府小姐也是绰绰有余, 本就是应该的事儿。”
这话可是说在了郑老太太的心坎上,自郑衣息展露出他自己的本事之后, 郑老太太便开始“宠爱”这个孙子。
“宠爱”着“宠爱”着,倒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
等郑衣息将苏烟柔娶进门后,他们郑国公府的威势便要更上一层楼了。
郑老太太心里高兴,却也不免居安思危了起来。
她将绿珠唤到了她身前,敛了笑意问:“如今息哥儿还是那么宠爱那个哑巴?”
绿珠一愣,并不敢欺瞒郑老太太,只如实答道:“瞧着……是比先头还要再宠爱几分。”
郑老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这一拧眉沉思,荣禧堂内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们也都小心翼翼地收了笑影。
漫长的静寂之后。
郑老太太才幽幽的的说了一句:“罢了,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
烟儿这一整日脸颊都好似被火烧过一般霞红不已。
幸而她本就不会说话,也不必从早到晚地与人周旋,心里的那点异常也无人知晓。
当然,要除掉日日与她在一处的圆儿。
白日郑衣息不在府里,圆儿便陪着烟儿用午膳,只吃了几口后便笑着问烟儿:“昨夜里姑娘和世子爷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响?”
烟儿握着筷箸的手一顿,整张脸嫣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一般。
圆儿提起此事,也不是为了要臊一臊烟儿,而是今日在澄苑里伺候的婆子向她提起了此事。
那些婆子们都是些口无遮拦的人,听了这点“墙角”,也不知会在私底下如何编排烟儿。
圆儿明白何为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况且烟儿只是世子爷的通房丫鬟,若是被人议论的太过,只怕是对她不好。
明辉堂的大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呢。
世子爷即将要成婚,却在房里养了个这么宠爱的丫鬟,将来世子夫人会如何处置烟儿?
圆儿不敢再深想下去。
她也学着那些年长些的婆子们说话,将其中的道理说给烟儿听。
烟儿也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这些时日里耽于郑衣息的温柔之中,便把这些道理抛之脑后。
如今圆儿细细地与她分析了一通,她才觉得寒意从心底蔓延了开来。
是了,郑衣息总有一日要迎娶正妻进门,若是那些婆子们传着她“饱受宠爱”的风言风语,将来她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烟儿心里既惶恐,可忆起昨夜里郑衣息的举措,心里又热切滚烫的吓人。
他……连那样的事都为她做了,可见他心里当真是有她的一席之地。
将来苏烟柔必是不会容她。
郑衣息可是会如他承诺的那般,将自己抬为贵妾,妥善珍视?
烟儿知晓她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一个仰人鼻息的奴婢,若要依仗着主子的“宠爱”过活,等到年老色衰的那一日,只怕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都明白。
可仍是无法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悸动,也总是会存着一份奢望——郑衣息的心里有她,他也不是个薄情寡恩的人。
用过午膳之后,圆儿想回家一趟,烟儿从妆奁盒里拿了好几张银票给她。
圆儿不肯收,烟儿却难得地板了脸,非要让她收下。
郑衣息给的银票数目众多,烟儿平日里根本没有地方使这些银钱,且圆儿家里贫困无比,这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就能解她家的燃眉之急了。
圆儿红着眼接过了那银票,跪在地上给烟儿磕了几个响头,嘴里道:“姑娘大恩大德,圆儿没齿难忘,我那哥哥在外院当马夫,姑娘若要买些什么东西,大可让他跑一趟就是了。”
烟儿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嘴边笑了笑,又拿起了罗汉榻上的对襟长衫,一针一线地替郑衣息缝了起来。
晚膳前夕,夕阳西斜,金澄澄的晖光洒进了澄苑之中。
烟儿绣累了长衫,便起身走往了书房,预备练上几个字。
书房内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
她研磨、铺好纸后,便凝神写起了字。写着写着忽而忆起早先郑衣息教她写字时的蛮横,与如今的温柔模样好似有天壤之别。
她顿了笔,瞧了眼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心里颇为遗憾。
好久没练字,这字果然又见不得了。
这等思绪一冒出来,烟儿忽而又忆起了郑衣息如今不再敦促着她练字一事,心间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必是她的字一直没有进益,所以郑衣息也不愿再教自己了。
烟儿练着练着便忘了时辰,偏头朝着支摘窗望了一眼后,便见天色已完全昏暗了下来。
往常这个时候,郑衣息早已回府了,今日却是不见踪影。
烟儿已习惯了与郑衣息一起用晚膳,当即便搁下了羊毫,走到了书房外去瞧郑衣息的踪影。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非但是不见郑衣息的声音,连双喜的影子也没瞧见。
好不容易等来了无双,烟儿便迎上前去问了一声郑衣息的行踪,无双却苦着脸说:“爷去了宁远侯府,被侯爷拉着喝酒,如今还不得归呢。”
烟儿一愣,好半晌才挪步去了小厨房,用桂花为饮做了一碗醒酒汤。
*
宁远侯府内。
宁远侯苏卓正高举着酒杯,爽朗的笑声飘入酒杯,溅出一圈圈的涟漪来。
郑衣息正坐在他下首,躬着身子接过了苏卓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后,脸颊处染上了一抹红晕。
苏卓还要再让郑衣息喝,苏琪政却为他打圆场道:“父亲快别让他喝了,小心他怕了你这个泰山,不肯娶三妹妹了。”
话音一落,坐在前厅插屏后的苏烟柔脸色蓦地一红,忙拉着身边段氏道:“娘,大哥又取笑我。”
段氏笑着扶了扶女儿的鬓发,心里一派熨帖。比起那个薄冷无情的五皇子,还是郑衣息更适合自己的女儿。
门第合适、性子合适、且这郑衣息还是庶子出身,将来少不得要仰仗他们宁远侯府,便也不敢薄待了柔姐儿。
“你哥哥就是嘴边没个正形,所以京城里的贵女们都瞧不上她,最后只得娶了个商户之女。”说到此处,段氏的话音里已染上了几分嫌恶。
苏琪政的正妻曾氏乃是商贾出身,虽是皇商,可到底难登大雅之堂,可偏偏苏琪政只愿娶曾氏一人,段氏也拗不过他。
眼见着段氏恼了起来,苏烟柔忙岔开话头道:“再喝下去只怕就要多了,娘快去劝劝爹爹。”
说话时,苏烟柔的眸光已透过了影影绰绰的插屏,只望向了苏琪政身旁坐着的郑衣息。
柳眉微蹙前,已是担忧他再下去便要醉了。
谁知段氏却耸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笑道:“你爹爹是故意的,喝多了又如何,让他住我们府上就行了。”
苏烟柔这才不言语了,只是眸光却依旧随着郑衣息饮酒的动作而摇曳游移。
烛火明亮。
郑衣息正穿了一件墨色的对襟长衫,东珠为冠,玉石为带,与那些纨绔子孙们打扮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矜傲清贵。
怎么她从前不曾发觉,这郑衣息不但生的俊美朗秀,还有一股清雅出尘的气韵在?
而插屏前的苏卓已有些醉意,他笑着拍了拍郑衣息的肩背,对他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性子骄纵了些,往后你可要多担待些她。”
今日苏卓大费周章地将郑衣息从御前司请来,好酒好菜的招呼着他,为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
他要郑衣息作个保证,往后必会妥善珍视苏烟柔,保证了之后,他才会为郑衣息争取司正一位。
世家联姻大多如此,不过是桩好听些的买卖罢了。
明码标价、曲意逢迎,都是郑衣息做惯了的事了。
他早在赶赴宁远侯府的路上已设想过这等处境,当即便笑着应下道:“侯爷说笑了,苏小姐貌美灵秀,性子端庄大方,是衣息高攀了才是。”
插屏后坐着的苏烟柔听得他这番话后,心间就好似裹了糖霜般甜。
第33章 二更
苏烟柔知晓了郑衣息将她的那一副头面送给了烟儿后, 也的确是在闺房里发了一通邪火。
本来,她对烟儿的态度也是鄙夷和漠视较多,不过是个通房丫鬟罢了,她自恃身份, 才不愿和她计较。
将来等她进了门, 寻个由头打发出去就是了。
可郑衣息待那丫鬟的态度却如此暧昧, 竟还把她瞧中的头面送给了那丫鬟?
苏烟柔一夜未眠,觉出了一阵危机之感。
天刚蒙蒙亮时,苏烟柔便去寻了段氏,话里话外都是她不想再吊死在“五皇子”这棵树上的意思。
段氏听后大喜, 先是拿话安抚了女儿,又说了一箩筐郑衣息的好话,才将女儿身边的婢女唤了过来。
那婢女将这段时日苏烟柔对郑衣息的热切、以及头面一事统统告诉了段氏,得了段氏赏下来的好处后, 才离开了正屋。
段氏为了苏烟柔对五皇子的这一片痴心, 简直要愁白了自己的鬓发, 如今见女儿对郑衣息起了心思,便也连声念佛道:“柔姐儿改了性儿,咱们宁远侯府也不会牵扯到夺嫡之事里了。”
至于郑衣息宠爱的通房丫鬟, 她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此刻,苏卓与郑衣息相谈甚欢, 前厅内也是一派和气。
插屏后坐着段氏便唤了两个丫鬟上前, 让她们去理一理客房, 预备着郑衣息醉酒后,让他住下。
可一个时辰后, 郑衣息脸颊通红,眸色却依旧清明无比。
苏琪政欲留他宿在宁远侯府上, 可郑衣息却以苏烟柔的名声为推拒理由,硬是要回郑国公府。
段氏听罢暗自点了点头,那提着灯盏的小厮们好生送郑衣息回府。
*
郑衣息回澄苑时已接近午夜时分。
正屋内的烛火已灭,他立在庭院之中瞧了眼墙角的迎春花,心口藏着的千头万绪也渐渐息止。
在宁远侯府的两个多时辰里,他好似将这一辈子该说笑的话语都说了出去,披着虚伪的外皮的自己,陌生得不像话。
苏卓是个老狐狸,于这样的人相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此刻的郑衣息已是疲累不已,只想躺在那罗汉榻上,抱着烟儿入睡。
既是起了这样的念头,郑衣息迈步入正屋的动作便愈发迅速了些。
推门的动静吵醒了罗汉榻上躺着的烟儿,她撑起臂膀要翻身下榻,可酒意入心的郑衣息已如疾风骤雨般奔至罗汉榻旁。
他跑的很快,即便是隐在这如霜的月色之下,烟儿也能看见他在朝着自己奔来。
郑衣息素来是一副孤傲自持的模样,何曾露出过如此像稚童的一面?
烟儿当时便要笑,可嘴角才动了一下,却已被郑衣息痴缠着压在了罗汉榻上。
月色入户,咫尺间的距离,照亮了彼此的容颜。
烟儿的手没有被桎梏住,便对着郑衣息作了一个手势。
郑衣息清亮亮的眸子弯弯一折,笑意漾进眼底,他俯下身亲了烟儿一下,一股酒意借着唇舌递到烟儿脑中。
“我没醉。”郑衣息说。
烟儿这下才知晓,郑衣息喝醉了。
她旋即要翻身下榻去把事先备好的醒酒汤拿来,可人还没离榻,就已被郑衣息锁住了臂膀。
两个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烟儿根本动弹不得。
她想解释,想告诉郑衣息若不喝了醒酒汤,明早起来就会头疼。
可郑衣息却死死地攥住了她的皓腕,不给她作手势的机会。
烟儿无奈地望向耍酒疯的郑衣息,借着月色打量他俊俏的眉眼,盯得久了,便鬼使神差地倾身吻了他一下。
这是烟儿第一次主动吻郑衣息。
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让郑衣息方寸大乱,脑海里仿佛炸开了漫舞绚烂的烟火,比花灯节的那一夜还要再夺目璀璨一些。
因烟儿的这一个细微的动作,郑衣息的心间酥软的好似被成千上万的羽毛拂过一般。
他不是醉酒后就会失控的人,这点酒还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可那些在心内滋长蔓延的爱意悖于世俗,别于尊卑,往日里压抑的太久,如今寻到了个口子倾斜,自然蓬勃而出。
蜻蜓点水的吻仿佛一块巨石被扔进了池潭之中,砸出了一朵朵的涟漪水花。
那不可触碰的行径、那齿于诉说的交.缠,那离经叛道的爱意,在彼此的呼吸间攀腾而上。
郑衣息循着本心拥着她、吻着她。
在寂冷的月色之下,真正地拥有了她。
一切息止后。
烟儿已是累极,她被迫陷入郑衣息宽阔滚烫的怀抱之中,困意来袭前,耳畔似是响起了一句呼唤。
“烟儿。”
“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
翌日醒来时,郑衣息仍躺在烟儿身侧。
烟儿眨了眨眼,待意识清明后才回忆起了昨夜里郑衣息的话语。
她不知是自己听错,还是那只是个梦。
愣了半晌后,她才要起身,方动了一下,身旁的郑衣息也睁开了眸子。
两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都忆起了昨夜的荒唐行径。
郑衣息还好些,烟儿却窘红了双颊,便不敢正眼瞧郑衣息。
不多时,李嬷嬷隔着窗问了一句。
烟儿的心一凛,瞥了一眼郑衣息后便欲下榻穿衣,再去将李嬷嬷送来的避子汤喝下。
这是郑国公府里的规矩,世子夫人未生嫡子之前,通房丫鬟每一回侍寝都该喝避子汤。
烟儿顿顿都喝了下去,一次都没有漏过。
她低着头欲去开门,郑衣息盯着她清瘦婀娜的身影瞧了许久,似是也忆起了昨夜他鬼使神差的话语。
与烟儿有个孩子。
和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小人,一样的乖巧柔顺,一样的灵秀俏丽。
似是不错。
“今日不喝了。”郑衣息倏地喊住了烟儿。
烟儿脚步一顿,心间的踟蹰与失落尽皆化成了无边的喜色。
昨夜她听到的,都是真的。
门外候着的李嬷嬷听到郑衣息的说话声后,虽是有一肚子的话想劝,可想起这位主子的喜怒无常的性子,便也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只是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儿却瞒不过去,李嬷嬷心想,她还是得去荣禧堂说一声才是,否则在苏小姐进门前出了庶长子一事,她有几条命可活的?
李嬷嬷一腔心事,正欲退下时,郑衣息已穿好了衣衫走出了正屋。
他神色慵懒,眉宇间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散漫,衣襟也未合上。
“李嬷嬷。”
阴阴冷冷的嗓音从身后响起,险些让李嬷嬷大夏天的打了个寒颤。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明白。”
第34章 一更
李嬷嬷自然不敢多说“不该说的话语”, 她应下了郑衣息的话后,便挤出了一抹笑容道:“昨日烟儿姑娘已喝过了避子汤,今日自是不必再喝。”
察觉到郑衣息的不悦后,李嬷嬷甚至贴心地替郑衣息寻了个合适的理由。
不论是郑老太太那儿, 还是大太太刘氏那儿, 这样的理由总也能搪塞过去。
郑衣息清薄的目光旋在李嬷嬷的笑脸上, 面上禁不住地嗤笑了一声。
“如今瞧着,嬷嬷倒是比从前聪明多了。”
起码知晓了一个道理,他郑衣息才是将来在郑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只顾讨好刘氏, 可没什么用。
烟儿局促地垂下了头,一时间只盯着自己的足尖发愣。
她不知郑衣息这句“要个孩子”是不是一时兴起,可她此时的确是欣喜的过了度,丝丝如弦般的甜蜜涌上心口。
她与郑衣息孩子, 会生的更像谁一些?
烟儿遽然抬头, 漾着喜意的眸子望进郑衣息那双泠泠如月的漆眸之中, 再到他挺翘的鼻子,刀削般的下颚线。
她盯得太过入神,连李嬷嬷退去, 郑衣息回身望向她也不曾发觉。
郑衣息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处甚至染上了些不自然的潮红, 他只好倾身上前捏住了烟儿的双靥, 以亲昵的动作掩饰他心内的赧然。
“莫不是高兴坏了?”
烟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目光, 她就这样娉娉婷婷地立在郑衣息身侧,静谧美好的好似一株青山里的幽莲。
郑衣息只觉得手边的触感滑腻莹润, 比御赐下来的蜀锦杭绸还要再润手一番,捏着捏着, 他的动作便变了味。
好在这时双喜从二门口跑了过来,笑着与郑衣息说:“爷,东宫送来了些赏赐,太子殿下身边的福鲁特地登了门,指明说要见爷。”
郑衣息听后也是一愣,忙松开了自己的手,对双喜说:“他人如今在何处?”
双喜笑道:“人在花厅,丁总管正在接待他呢。”
福鲁虽只是个太监,可却是自小服侍太子的太监,身份自然与其余的太监不一样。
郑衣息便道:“你去将他领来澄苑,我在外书房等他。”
太子身边的人的确该礼遇有加,可即便再礼遇,也不能忘了主仆尊卑。
说到底那福鲁也只是个太监而已,郑衣息再不会屈尊纡贵地去亲自迎接。
双喜忙应声离去,烟儿也朝着郑衣息福了福礼,再往内寝里走去。
*
福鲁离开郑国公府时已值午膳。
恰巧郑衣息今日休沐,便索性在外书房里练起了字,翘头案上还摆着昨日烟儿练过的几个字。
郑衣息便搁下了狼毫,拿起了那两张宣纸,瞧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脑海里隐现烟儿提笔写字时的笨拙模样,便再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时,双喜正端着糕点走进了外书房,一推开屋门,瞧见的便是郑衣息笑意洋洋的模样。
双喜便也笑着上前凑趣道:“可见是东宫的赏赐合了爷的意,竟让爷笑得这般开心。昨夜在宁远侯府,您的笑可都只浮在面皮上呢。”
这一番话好似当头棒喝般提醒了郑衣息,他敛下了笑意,想起方才福鲁的一番话,心头扬起些说不清的愁绪。
“殿下托奴才给世子爷带句话,那丫鬟的命您想留着就留着,逢场作戏、百般利用也好,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可世子爷您千万别因此冷待了宁远侯府那一头。”
福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一声抑扬顿挫的尖利之语划破了书房内的寂静,也让嘴角噙着笑的郑衣息脸色陡然一变。
这太监已上了年纪,那双矍铄的眸子仿佛泛着银辉的刀刃一般,几个眼神递来后便要将郑衣息的心口凿穿。
他这话虽说的委婉客气,可郑衣息还是听出了里头的言外之意。
太子在警告他,不要为了个身份低微的丫鬟,将苏烟柔惹生气了。
不仅他需要宁远侯这个岳丈,太子也需要宁远侯府这个倚仗。
郑衣息素来知晓东宫的暗卫遍布这个京城,却不知太子还要窥探他房里事儿的爱好。
他心生厌烦的同时还有些被窥探隐秘的窘迫。
堂堂一个郑国公世子爷,日日与一个卑贱的哑巴厮混在一块儿,说出去只怕也会贻笑大方。
郑衣息被福鲁的话说的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好半晌才应道:“劳公公来我府上走一趟,我知晓了。”
他当然知晓何为大局,何为重中之重。这些日子他耽于私心之中,将这些事都抛在了脑后,甚至都有些不像他的作风了。
他郑衣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冷眼才成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
成了世子爷后,他费了多少力气,殚精竭虑地提太子谋划,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得个从龙之功,借着太子这把青云梯爬到权势高位之上。
到时,娘亲的仇也能报了,他也不必再虚与委蛇地去讨好旁人。
那是他朝思夜想的显赫权势,不能毁在一点难登大雅之堂的私欲之上。
如此想着,郑衣息方才望着宣纸时眉眼里凝着的笑意渐渐地冷退,整个人紧紧绷在一处。
他想,他是有些在意那个哑巴,可是这点在意和权势地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爷。”双喜仍是笑吟吟地开口道,他指了指手里的糕点,说:“这是烟儿姑娘做的糕点,您可要用些?”
晨起时郑衣息分明还在为烟儿出头,可此刻的他却伏在翘头案上,连正眼也不忘那糕点上瞧,嘴里只道:“我不饿,你送回去吧。”
双喜颇为纳闷,盯着手里的糕点发了一会儿愣以后,才作势要往外头走去。
可他刚把头转过去,抿着唇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嘴里道:“不用送回去了,你在这儿把这些糕点吃完吧。”
双喜愈发不明白郑衣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见郑衣息眸色笃定,这才捻起一块糕点吃了下去。
烟儿亲手做的糕点味道自然不俗,且她用来装饰糕点的糖霜里也勾芡着花汁儿,入口甜而不腻,回味留甘。
双喜本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可见那糕点实在是好吃,一时也忘了害怕,大快朵颐地吃下了肚子。
郑衣息本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书看,可双喜吃糕点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些,他又没用午膳,一时便忍不住望了过去。
那一碟桃花形状的糕点的确是颇俱令人垂涎欲滴的资本,连他也忍不住咽了咽嗓子。
双喜一口气吃了两个糕点下肚,还要去拿第三个。
郑衣息终是忍不住了,便开口道:“别吃了。”
双喜被这等突兀响起的声响吓了一跳,一时间都不敢继续嚼糕点了,只无措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被他瞧的极不自在,只是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他便对双喜说:“拿一个给我尝尝。”
双喜才不敢说什么“爷刚才不是说不要吃这糕点”这样的话,只是笑着将那一碟糕点奉到了郑衣息身前。
那一个花白青玉瓷的碟盘上还有两块桃花糕,郑衣息一口一个,一瞬间便已将这碟盘扫荡干净。
他囫囵吞枣,还想再吃时可那碟盘上哪里还有第三块糕点。
因此,郑衣息还嗔怪似地朝着双喜瞪去一眼,好似是在恼怒着他吃的太快了些,竟只给他留了两块。
双喜一脸的委屈,却是半句也不敢争辩。
郑衣息吃完了烟儿亲手做的桃花糕后,便又望着那青玉瓷碟盘发起了愣。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烟儿对他来说似乎也并不只是“无味”,弃了她也着实有些“可惜”。
他想,等来日把苏烟柔娶进门后,他凡事总要先给苏烟柔这个正妻体面,等生下嫡子后,再把烟儿抬为贵妾。
至于正屋,他也该少去睡一睡。成婚前也不能让烟儿闹出庶长子一事来,否则宁远侯府的人该不高兴了。
思及此,郑衣息心间既是有些憋闷,又生出了些懊悔。
也怪他昨夜酒多了,竟是说出了这样神志不清的话语,早起还让人把烟儿的避子汤撤了。
郑衣息心里既是懊悔,又恼怒于被胁迫着做违心之事。
烟儿本就是他的房里人,便是怀了他的子嗣,又如何呢?
可这点恼怒却是化不为实质。
他身于诡谲的局势之中,担负的不仅仅只是自己的荣辱身家,还有整个郑国公府。
如此一来,郑衣息的脸色便霎时灰败不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双喜忙端起了那瓷盘,欲悄悄地退到书房外头去,可才走了两步,面色冷凝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
双喜顿觉不妙。
便听郑衣息倏地出声道:“让李嬷嬷重熬了避子汤,送去给烟儿。”
双喜一怔,抬头一见郑衣息可怖的脸色,忙低头应下,什么话也不敢提了。
*
而此刻的烟儿已用好了午膳。
她本是翘首以盼着能与郑衣息一起用午膳,可等到菜都凉了之时,却还是不见郑衣息的声影身影。
她大约是知晓郑衣息今日要接待贵客,便也只能按捺住心潮,自己草草用了些午膳。
不多时,李嬷嬷便端着一碗避子汤走了进来,笑着与烟儿说:“姑娘快些喝下去吧。”
烟儿一怔,身旁的圆儿忙替她说话道:“今日爷说过了,姑娘不必喝避子汤。”
谁知李嬷嬷嘴角的笑意却愈发上扬了几分,话音虽漾着几分讨好,眉目里却蓄着好些冷意。
“老奴猜不透爷的心思,只是爷刚下了吩咐,说让姑娘喝下这避子汤,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第35章 夏氏
李嬷嬷自从被郑衣息下令打了一场板子后, 行事比之从前要谨小慎微的多。
如今也是得了郑衣息的吩咐后,才敢将这避子汤端来正屋。
烟儿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她凝眸望着李嬷嬷,见她坦坦荡荡地没有半分惧色, 心反复陷在了泥泞之中。
明明昨夜郑衣息还那么温柔地告诉她, 他想和她有个孩子。
烟儿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与郑衣息共同孕育的子嗣, 可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霎,便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她是天残之人,生下来的子嗣也许也会带上残症。
若她心悦的人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也偏偏郑衣息是身份尊贵的世子爷, 他的血脉再不能被她的残病所连累。
所以烟儿也只是偶尔想一想罢了,她不敢奢望与郑衣息有子嗣。
而郑衣息昨夜的那句话,就仿佛让她这颗漂泊不定的心有了归途,那些妄自菲薄, 那些如履薄冰的惧意, 统统消弭了个干净。
也正是郑衣息的这句允诺, 让浮在云端的烟儿头一次真切地落了地,也真切地相信郑衣息的心里有她。
“姑娘,快些喝药吧, 省的一会儿避子汤没用了。”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添了一句。
烟儿被这一声打断了思绪,她不想在李嬷嬷面前露出怯意来, 想扯一扯嘴角扬出一抹笑意, 却发现自己胆寒的厉害, 怎么也笑不动。
她任命般地端起了药碗,闻着那泛着苦味的呛鼻味道, 心里更是苦涩的可怕。
郑衣息明明允诺了自己,为何又要临时变卦?是他冷静了之后后悔了吗?生怕会生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天残子嗣来?
既如此, 他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她。
圆儿瞥了一眼欲拿起药碗的烟儿,见她面容颓丧不已,有满心满腹的话想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子爷下的吩咐谁能违抗?
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丫鬟罢了,难道还敢摔了眼前的避子汤,违抗了世子爷的吩咐不成?
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瞬,便让圆儿面色一凛,眼瞧着那药碗已贴近了烟儿的唇边,圆儿便故意崴了脚,人直直地朝着烟儿的方向撞去。
烟儿被这等突如其来的力气一撞,身子便朝着一侧倾斜过去,手里捧着的药碗也顺势砸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搞的?”李嬷嬷惊呼出声,先是心疼撒在地上的这一碗避子汤,又是恼怒于圆儿的失态举措。
“哪里来的小蹄子?进府时学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不成?”李嬷嬷横眉竖目地骂起了圆儿,由此还不解气,还想动手打圆儿一巴掌。
谁知一直温温吞吞不说话的烟儿却从团凳上起了身,一把攥住了李嬷嬷即将要扇到圆儿脸上的手。
她虽说不出半个字来,可全身上下却笼着一股护犊子的气势。
李嬷嬷霎时气短,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便骂骂咧咧的收拾起了那避子汤药,又快步走去小厨房再煮一碗。
圆儿便趁着李嬷嬷离开的空档,对烟儿说:“姑娘快去书房寻爷吧,别是这个老奴拿鸡毛当令箭,有什么话没有听实,闹出了什么误会来。”
烟儿此时已是伤心至极,听了圆儿的话后,难免生出几分冀望来。
她思索了一番,便起身往外书房走去。
只是此刻的郑衣息已离开了澄苑,去了郑老太太所在的荣禧堂。
除了郑老太太高坐在上首的贵妃榻上,刘氏和苏氏也分别坐在手首的紫檀木扶手椅里,姿容肃穆,神色严峻。
郑衣息走进荣禧堂后,便觉出了一阵不对劲的氛围。
他先朝着郑老太太见了礼,而后再与刘氏、苏氏问安。
才一落座,便听苏氏阴阳怪气的开口道:“息哥儿,二叔母有件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呢。”
上首的郑老太太不动如山,已是默许可苏氏将那一件事告诉郑衣息。
郑衣息也望向了苏氏,脑子里染现几分疑惑,“二叔母有事直接说就是了。”
他心里门清,苏氏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此番如此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话,必是他们大房之中出了大事。
苏氏先扫了一眼身侧坐着的刘氏,见她岿然不动,脸上的笑笑容愈发得意,“还不就是你与苏烟柔的定亲宴。安国寺的大师又为你们重新合了一次八字,上一次还是龙凤呈祥的顺签,可这一次却为息哥儿你批了一道极为奇怪的命符。”
话一出口,郑衣息就忍不住蹙起了剑眉,他并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一个人的命会由大师们的几句话就草草决定了下来。
可若是有人要拿他与苏烟柔的八字做文章,那便颇有些头疼了。
“哦?”郑衣息勉力笑了一下,泠泠如月的目光落在苏氏得意的面容上,“是什么命符?”
苏氏捂了嘴,竭力要做出一副惧怕不已的模样,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嘴角冒出来的笑意,当即便沦为了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方城大师说,息哥儿你的背上趴着一个死不瞑目的女鬼,她姓夏,是金命……”
苏氏还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对坐的郑衣息已用衣摆将身侧桌案上的茶盏挥在了地上。
茶盏应声而落,发出的清脆响声回荡在整个荣禧堂内。
郑衣息脸上再无半分笑意,眉宇间凝着更古不化的阴寒,灿若曜石的眸子里仿佛能射出刺人的刀剑一般。
他已是怒极,险些便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上手的郑老太太到底怜惜他几分,便出言打圆场道:“那人既生养了息哥儿一场,却什么福都没有享到,有些冤屈没有散去也是应该的,便让大师给她做一场法事吧。”
郑老太太的话语把临在悬崖边的郑衣息给拉回了人世间。
他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不让自己落到失控的境况之中。
多少年了,再听人提起他的娘亲夏氏,郑衣息仍是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
于嬷嬷曾告诉过郑衣息,夏氏虽落的一个去母留子的下场,可她一点也不后悔生下郑衣息。
她还有一句话让于嬷嬷带给郑衣息——不要恨,也不要为她报仇,好好活着,过好自己的锦绣人生。
瞧瞧,夏氏这个女人多蠢,赔上自己的命不说,甚至临死前还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划。
郑衣息鼻头一酸,他敛下眸子里的哀伤,忽而扬眸望向了对座的刘氏。
刘氏还是那一副安定沉静的模样,手里只捻着那一串佛珠,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仿佛并不将荣禧堂内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可郑衣息知道,此刻的刘氏必是得意极了。
眼瞧着他这个卑贱的庶子为了早已死去的生母失控失态,挣扎着龇牙咧嘴的露出怒意来,让他庶出的血脉如此直白的暴露在人前。
刘氏心里必是快意极了。
这样的招数不是第一回 了,刘氏乐此不疲,隔一段时间便要用这样恶心的招数来羞辱郑衣息。
如今眼瞧着他即将与苏烟柔定亲,刘氏的招数只怕会更加层出不穷。
郑衣息就这样定定的注视着刘氏,眸间除了森然的恨意,还有一抹嗜然的兴味。
而刘氏也终于注意到了打量她的这一道灼热的视线,她缓缓的仰起头,朝着郑衣息笑了一笑,里头尽是挑衅的意味。
*
苏卓本是打算在女儿嫁去郑国公府前先办个定亲宴。
这也是世家大族联姻之间常办的事儿,左不过是寻个由头,彼此之间联络一下感情罢了。
苏烟柔为此绞尽脑汁的搜罗了新衣和首饰,是要在那一日迷的郑衣息移不开目光去。
段氏闻言便笑道:“搜姐儿已是这般美貌了,还需要什么首饰?息哥儿是个好孩子,自会好好珍视柔姐儿。”
苏卓听罢也点了点头,话语中也尽是对郑衣息的满意,“郑衣息可比那些只知顽固守旧的纨绔子孙要好多了。”
今日离定亲宴本还有些日子,苏卓得了闲儿,便欲下几个帖子,请几个好友到府上小酌一杯。
可谁知郑衣息却突然来访,苏卓便撂下了自己的好友们,亲自去前厅迎接了他。
“息哥儿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苏卓是个直爽的性子,一进前厅便劈头盖脸的问道。
郑衣息也施施然地像苏卓行了个礼,与上一回登门时清冷淡漠的眼神不同,此刻的他漆眸里漾着炙热的火苗。
“侯爷,不如明后天就把定亲宴办了吧。”
这话着实打了苏卓一个措手不及,他还来不及追问原因,便听郑衣息继续说道:“衣息深慕苏小姐才华,但求能尽快将苏小姐娶进家中。”
第36章 躲
苏卓本是打算替女儿拿一拿乔, 先晾一晾郑衣息。
可谁知苏烟柔已从门房那儿得了信,梳了妆后便赶去了前厅。
郑衣息也一扫从前的疏离淡漠,朝着苏烟柔温润一笑道:“见过苏小姐。”
清亮的眉眼里尽是殷切。
分明只是一抹浅浅的笑容,也无任何肌肤上的纠缠, 却臊得苏烟柔敛下了美眸, 身前的两只手正绞着帕子打旋儿。
“世子爷。”轻轻柔柔的一句呼唤里漾着女儿家独有的羞怯。
女儿的一颗心都仿佛安在了郑衣息身上, 苏卓的拿乔“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就办在大后日。”苏卓旋即笑着与郑衣息说道。
郑衣息也回了礼,只恭敬答道:“多谢伯父。”
“不必谢”苏卓摆了摆手道,“咱京里素来有这样的规矩, 大婚前总要办个定亲宴讨讨喜气。”
依着苏卓话里的意思是,既然定亲宴都提前办了,那索性把婚宴也提前些日子吧。
郑衣息自然来的正好。
苏烟柔也羞羞怯怯的应了,这时段氏也笑着走进了前厅, 温声与郑衣息说:“今儿就留在我们府里用晚膳吧。”
郑衣息点头应下, 正襟危坐地陪着苏卓饮了酒,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回了郑国公府。
*
月辉寂冷地洒下大地,将澄苑庭院里的那株青玉树照的枝丫清晰可见。
烟儿正搬了个团凳坐在廊道之上,守着来回两道角门, 将左右来往之人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连身姿也不曾挪动一下, 平静无波的杏眸循着夜色等候着她的心上人。
可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却连郑衣息的影子都没瞧见。
立在她身后的圆儿实在是瞧不下去了, 便劝道:“姑娘身子不好,何必在这儿苦等?”
要她说, 若是世子爷愿意来正屋瞧烟儿,白日里多的是时候, 可世子爷不来,姑娘再等下去又如何呢?
李嬷嬷端来的那碗避子汤足以表明世子爷的心意了。
见烟儿岿然不动。
圆儿又叹了一声,她是年纪尚小,根本不明白情为何物,也不明白烟儿为何要在这廊道痴心苦等。
她岁不明白这些道理,却知晓烟儿身子孱弱,若受了凉风,下月里来月事时又要痛上许久。
所以圆儿这就要去里屋拿一件厚些的袄子出来,方一回头,却见身前的烟儿已从团凳上起了身。
她起身时已垂了首,也顺势敛起了眸子里一切情绪,将她的委屈、害怕、不安统统都掩进了心内。
她想,这一夜她等得已是够久了,兴许是等不到郑衣息回澄苑了。
正屋门阖起时,正巧从西边刮来一阵呼啸的大风,将庭院里的青玉树吹得窸窣作响。
而身形微颤的郑衣息也在这时从角门处走进了澄苑,却是故意不往正屋的廊道上走,绕了路到了外书房门前。
即将迈步走进外书房前,到底是抬眸瞧了眼正屋支摘窗的方向,瞥见那明纸后勾勒出来清丽身影。
心头竟是猛地一跳,好似有什么情绪要挣脱出牢笼,可在权衡利弊之后,又被他生生压下。
郑衣息收回滋长的情绪,推开屋门走进外书房。
小武已眼疾手快地点起了烛火,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亮了博古架上泛着清辉的青玉瓷瓶。
郑衣息提笔写了许久的字,小武也知晓他心绪不佳,不敢说一个字来打扰郑衣息。
可郑衣息写着写着却又顿了笔,冷不丁地问:“往后成了婚,书房里应是不该再摆着青玉瓷瓶了吧。”
他俨然是在自问自答,并不需要小武的回应。
*
折清堂内。
因郑二爷得了两个庶出的儿子,且在苏氏有意的教导下,都养成了一副只吃喝酒耍乐的纨绔性子。
已是及冠的年岁了,身上一个功名都没有。郑国公府要使银子为他们活动,也实在是没脸开口。
可大房的郑衣息呢?同样都是庶子出身,年纪轻轻地便靠着自己的本事补了御前司的缺儿,如今更是要将宁远侯府家的嫡女迎娶进门。
宁远侯府可是开.国功.勋,屹立了百年也不见半分颓势的簪缨世家。
与这种人家联姻的好处可比明面上的那一个御前司司正的官职还要再多些。
眼瞧着定亲宴提前了日子,苏氏如何会不着急?
只是她更在意自己肚子里的这一胎,便也不敢真的动气,不过与红双唠叨两句:“大嫂就只能使这样的招数了?我若是郑衣息,才不去管那个死了不知多久的夏氏。”
红双却难得地说了两句实诚话,只道:“大太太既然使得出这样的招数,就说明世子爷定是在意极了。奴婢也想过,那夏氏在世子爷落地时便已死去,世子爷哪儿会真对她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怕别人提起他的出身罢了。”
这话却是说得通一些,苏氏听后也沉吟了片刻,才笑盈盈地与红双说:“那哑巴呢?”
红双听后嗤笑了一声道:“听澄苑里的人说,世子爷如今已不搭理她了,只一门心思忙活着定亲宴的事儿。”
苏氏听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转瞬间却又收起了自己的愁绪。
那烟儿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哑巴罢了,郑衣息起先不过是贪她几分颜色罢了,如今只怕是腻了。
“那哑巴也是不中用。”苏氏嗔怪道。
而此时此刻的明辉堂内,刘氏也正与身边的楚嬷嬷和白芍议论着澄苑的这一桩事。
先头郑衣息是何等地宠爱烟儿,几乎称得上是与这丫鬟同吃同住,他私库里的奇珍异宝也似流水般送到了这丫鬟手里。
素来冷情薄性的郑衣息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连刘氏这般内敛的人听了这消息后,也真情实意地笑了。
只是没想到郑衣息这么快就厌倦了这个丫鬟,昨日还是掌上明珠,今日就成了泯然众人的鱼眼珠了。
“我倒是不信。”刘氏捻着手里的佛珠,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声。
楚嬷嬷忙笑着附和道:“老奴也这般认为,这烟儿毕竟是世子爷头一个女人,虽只是个哑巴,可到底占了个先儿。男人不就为了腰间的那二两肉吗?等这哑巴再好生打扮一番,说不准又复宠了。”
刘氏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她自恃身份,不好把话说的太粗俗和直白。
漫长的思索过后,刘氏手里捻着的佛珠终于停止了响动,她蓦地勾了勾唇,清渺淡漠的目光落在楚嬷嬷身上。
“明日你去把这丫鬟领来明辉堂。”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
郑衣息就趁着正屋里还没有亮起烛火的时候,出门去御前司上值了。
红漆木大门从里面被推开,郑国公府门前的街道上清清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
睡眼惺忪的双喜缀在他身后,大脑正是混混沌沌的时候,他便不假思索地问:“爷,这会儿离上值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咱们这么早出门做什么?”
郑衣息回身瞪他一眼,这一记狠厉的眼刀可把双喜瞪清醒了,他慌忙站直了身,朝着郑衣息讨好一笑道:“奴才知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这话一出,郑衣息愈发不想搭理他了,他一身御前司的暗纹鹤袍,端的是一副濯濯其华的模样。
见他器宇轩昂地走在京城正街上,去胡饼铺子里买了糕饼,吃着糕饼翻身上马后往御前司驶去。
双喜便候在了御前司外头,想破头也不知晓今日世子爷为何要早起一个多时辰出门,莫非是在躲谁?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霎时想起了在正屋里的烟儿。
世子爷定是为了躲烟儿姑娘。
想明白了这一点的双喜又犯了难,可他又不明白了,明明前段日子世子爷和烟儿姑娘还好的和蜜里调油一样。
怎么如今就要躲着她了?
非但是双喜想不明白,连烟儿自己也很是不解。
昨夜她没有等到郑衣息,便想着一大早去书房给他送早膳,已是起的比平常早了许多。
可烟儿一进书房却傻了眼,里头已人去茶凉,哪里还有郑衣息的身影?
这下烟儿也算是明白了——郑衣息在躲她。
她心里的苦涩比之昨夜等候无果的时候还要再汹涌几分,漫上来的情绪险些让她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
烟儿抬了抬眸,确保自己眸中氤氲的泪意不会流淌而下。
此时的澄苑内万籁俱寂,太过安静的后果就是让心碎的声响不断地在脑海里回荡着,一遍遍的回旋,一遍遍的重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楚嬷嬷推开了澄苑的角门,正瞥见立在书房门前的烟儿,便扬高了声音道:“烟儿,大太太要见你。”
在这一刻,烟儿甚至有些感谢楚嬷嬷,起码在她说这一句话后,冒上心头的恐惧与不安压下了那绵绵密密如罗网的痛意。
她好似溺了水的鱼,被人捞出湖面后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所以,烟儿便浑浑噩噩地跟在了楚嬷嬷身后,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走到了刘氏所在的明辉堂。
明辉堂正屋内没有多少伺候的丫鬟,只有紫檀木太师椅里正襟危坐的刘氏,听得打帘子的声响后,她搁下了手里的佛珠。
此刻的烟儿被彻骨的伤心左右着情绪,她僵着身子跪在了地上,朝着刘氏跪拜行礼后,脸色更是煞白无比。
刘氏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见她面有凄惶之色,心里愈发高兴。常年木着的面容上也隐隐现出了几分笑意。
“烟儿,你可知咱们家即将有大喜事了?”
烟儿抬起头,杏眸里凝着死气沉沉的茫然。
刘氏愈发满意,便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咱们息哥儿与宁远侯府家嫡女的婚事提前了,非但是婚事提前,定亲宴也就在后日了。”
第37章 怀孕
刘氏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好似砸落在深潭里的巨石。
激起百米高的浪花, 溅起的涟漪沾湿了烟儿的身子,让她落到了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地。
原来如此。
那碗端走又端来的避子汤、郑衣息的反常、等不到的心上人都有了解释的理由。
烟儿垂下了头,眸眶中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啪嗒啪嗒”地砸在了地砖之上。
她越是痛苦,刘氏的心里便越是餍足。
她静静地凝视着烟儿落泪, 等到泪水模糊了烟儿的视线, 才听得上首的刘氏说:“你可还因为上一回的避子汤而记恨我?”
愣了好半晌, 泪眼婆娑的烟儿才抬起头,摇了摇头后又默然不语。
如此乖顺柔巧,哭时梨花带雨,定眼瞧人时更有一抹清艳的风情, 不愧是刘氏一眼看中的细作。
“苏烟柔是侯府嫡女出身,也有一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泼辣性情,你这般品貌,等她进了门后, 你这无根无基的丫鬟只怕会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刘氏道。
烟儿只是垂着头不语。
刘氏便继续说道:“若不寻一份倚仗, 你要怎么活在这内宅之中呢?”
她已把自己的言外之意挑明, 便是在劝烟儿再寻一个可靠的倚仗——而这个倚仗出了她以外,还能有谁呢?
烟儿并非蠢笨之人,既是听得出刘氏话里的深意, 也明白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一事。
刘氏必是要命她做些什么。
见烟儿愣愣地瞧着自己,眼中有戒备闪过, 刘氏脸上的笑意便消弭了一些, 只道:“我与息哥儿之间多有误会, 这些年母子间被小人挑拨得水火不容,我实在是伤心, 只能寄希望于你。若是你愿意替我吹吹枕头风,将来我必保你一世平安。”
说着, 她又轻笑着添了一句,“也绝不让你落得夏氏那般的下场。”
烟儿还是那般无措地望着刘氏,迟迟不肯顺着她的心意,也不肯点下头。
好在刘氏极有耐心,已是算到了这丫鬟兴许对郑衣息有几分痴心,当即便笑道:“你放心,我也不逼你。”
说着,外间立着的白芍倏地走进了里屋,把一包药粉递给了烟儿。
刘氏适时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一包暖情的药粉。你若是能哄着息哥儿喝下,还愁什么倚靠呢?一日夫妻百日恩,便什么也不必怕了。”
白芍硬是将那药粉放在了烟儿手上,半强迫似地将她送出了明辉堂,再亲自将她送回澄苑正屋后,这才回明辉堂向刘氏禀报。
刘氏一脸的怡然自得,白芍却在一旁欲言又止,思索了半晌后还是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
可刘氏却笑着出声道:“我知晓你的意思,这法子太粗苯,只怕这丫鬟会不愿意,对吧?”
白芍赧然地垂下头。
便听刘氏幽幽地说道:“如今她是不愿意,可往后呢?等定亲宴后、等大婚后呢?她既是对息哥儿有情,又怎么甘心被他一直冷落下去?”
白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听刘氏继续说道:“人心算来算去都离不开贪、欲二字。这绝嗣药,郑衣息不喝也得喝。”
*
烟儿一回澄苑,先是对镜落了一回泪。
而后便在圆儿的劝声下将那一包暖情的药粉倒进了西边墙角下。
而后,烟儿便木然地躺进了罗汉榻里,任凭圆儿如何询问,却只是小声地啜泣,一句话也不说。
这日黄昏,烟儿只下地用了一小碗鸡丝粥,缝到一半的对襟长衫也不再去动它了。
她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蝴蝶,被人生生地砍断了双翅,如今只能在囚笼中苟延残喘。
圆儿想了多少法子让烟儿开心,甚至都撺掇着烟儿去外书房向郑衣息“献殷勤”,可烟儿却连头都没抬起一下。
书房里的郑衣息虽时时刻刻都躲着烟儿,可却对她的消息了如指掌。
他听闻烟儿这两日功夫都没有好好用膳,整日里失魂落魄的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郑衣息也蹙眉道:“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让府医进门来替她诊治一番。”
明日就是定亲宴了,他忙着筹备事务,实在是抽不出空去瞧她。
虽然这也只是个借口,可手边有琐事在忙,总是让郑衣息心里的愧疚减少了几分。
双喜忙应下,不多时便带着李休然进了澄苑,他还要忙着去料理明日的定亲宴,便也不曾多留。
李休然进正屋时,便瞧见了坐在罗汉榻上的烟儿。
虽只是一个多月不见,可她整个人却瞧着清瘦颓败了许多,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失了鲜活。
圆儿瞧见李休然后,便忙迎上前去与他说:“李大夫,我们姑娘这两日吃东西都没什么胃口,时常只吃一点点东西,就吐出来大半。”
李休然听后连忙把药箱搁在了梨花木桌案上,走到罗汉榻前替烟儿诊治了一番。
烟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心如死活的模样,耳畔响起李休然熟悉的嗓音后,想扯一扯嘴角,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来。
李休然瞧着她这副模样,已是感慨般的叹道:“烟儿,你怎么……”
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烟儿霎时便红了眼眶,却是强撑着不肯让泪珠滚落下来。
她知道自己很傻。
天真地以为那九天宫阙上的月亮也能照亮泥泞凡尘里的自己。
她奢望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才会狼狈地从高台上跌落,摔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李休然见烟儿满面凄苦,那些劝解的话语便也按下不提,只伸出手按在了她皓腕上的经络之处。
半晌之后,李休然便蹙起了眉,好似不敢相信这滑珠似的脉象。
他再凝神替烟儿把了一回脉,而后脸色愈发沉郁。
“烟儿,你这个月月事是不是没有来?”李休然追问道,声音里染着几分仓皇。
烟儿点了点头,可她素有宫寒之症,月事一向不准,所以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李休然的脸色愈发难看,说出口的话音里已是带上了两分颤抖,“你的脉象是喜脉,估摸是应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第38章 不配
“身孕”二字如一记惊雷在烟儿脑海里炸开。
短暂的怔愣之后, 她便扬起了被水雾浸润的杏眸,无措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休然也沉默凝噎了许久,好似过了一个时辰那般久, 他才涩然地开口道:“你要这个孩子吗?”
这话一问出口, 他便懊恼地连连咋舌。
烟儿能怀有子嗣已是不易, 况且以她的身子来说,又如何能不要它?那虎狼一般的落胎药能要了她半条命。
思及此,李休然便起身走到了梨花木桌旁,让圆儿替他研磨。
自始至终, 他都没有开口询问烟儿,要不要把怀有身孕一事告诉郑衣息,只是凝神替她写下了安胎的妙方。
除了圆儿,没有一个人知晓。
李休然离去前将孕妇该有的忌讳统统告诉了圆儿, 虽是欲言又止、放心不下, 可他又是外男又只是个府医, 并不好逾距多言。
倒是圆儿愣愣地立了好半晌,回身见烟儿也坐在罗汉榻上出神,忙走上前去笑道:“姑娘,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先说郑老太太如此宠爱世子爷,日日夜夜盼着的不就是能早日抱上玄孙?
如今她家姑娘怀了孕, 岂不是正合了郑老太太的心意。
“姑娘该早些告诉世子爷才是。”圆儿喜得不知所以, 待情绪平复下来一些后才瞥见了烟儿平静的近乎哀伤的神色。
她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满腔的喜意都扑了个空,定了定神后, 呢喃道:“姑娘……”
明明是件再好不过的喜事,姑娘怎么不高兴呢?
烟儿缓缓地抬起头, 杏眸里果真凝着些刺眼的泪意,而后她便在圆儿不解的目光下作了几个手势。
她是在告诉圆儿:她有身孕的事不能说出去,若是说出去,这孩子就保不住了。
圆儿虽懂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可也多是写浮在面上的道理,再深到子嗣宠爱一事上,她就不明白了。
烟儿只得噙着泪向她解释:“世子爷即将要定亲,大婚的日子也近在眼前,她这个通房丫鬟绝不能再这个时候有孕。”
“这是在打郑国公府的脸,也是在下宁远侯府的面子。”
烟儿把道理掰碎了讲给圆儿听,她总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什么,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脸蛋上只剩下了深深的畏惧。
她是越想越心惊,早先便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世子爷生母夏氏被去母留子的惨事,当时便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伤心。
如今换作烟儿,圆儿心里更是有了彻骨之痛的实感。
她连忙压低了声音,朝着正屋外头望去,见没有人在外头伺候后,才轻声道:“幸而没有人在外头洒扫。”
而后圆儿便把李休然写下来的药方妥善收好,预备着避开那些相熟的丫鬟和婆子,偷偷在小厨房里给烟儿煎药。
临走时,圆儿蹑手蹑脚地放轻了动作,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
可烟儿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实在是难以克制心内汹涌的情绪,整个人好似一朵失了生气的花儿一般,被风霜捶打的枯萎了大半。
这几日,她已是意识到了郑衣息的有意冷落,更明白了自己的卑微。
也许那些日子甜蜜缠绵只是过眼浮云而已,她也不该将情动时郑衣息的允诺当真。
她于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女而已。情爱一说,终究是她奢望的太多。
随着心中千头万绪被一点点地拨明,烟儿终于止了泪,她低头摩挲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虽不知前路如何,可她总是不想牵连这无辜的小生命。
*
郑衣息在荣禧堂里坐了一下午,听刘氏向郑老太太禀告着订婚宴的事务时,已是神游了几回太虚。
好在小武立在他身后,时不时地戳他一下,催着他将思绪拢回。
筹备订婚宴一事才算囫囵过去。
刘氏是一刻也不想在荣禧堂多待,应付好面上的这点事务后便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荣禧堂。
郑衣息心绪闷闷,人虽在荣禧堂里坐着,可心却飘到了澄苑的正屋,已是在担心烟儿的病情。
她身子好像比旁人瞧着要弱上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在来澄苑前被那些婆子们磋磨的狠了。
如今李休然来为她诊治,也不知诊治的如何了,那哑巴不是个性子聪明的,有什么难受的地方总憋在心里。
他是不是该让双喜去盯着一些?
转念又想到双喜被他指派着去各家送名帖,不免又生出了几分懊恼之意。
其余的几个小厮都太粗俗和笨拙,办事也不机灵,他身边只有双喜和小武能当当差。
思绪好似飘舞的飞絮一般没有个定性。
一时间郑衣息又想起烟儿体弱,总不免忆起他与烟儿肌肤交缠时她羸弱怯怯的模样,分明只是噙着泪、仰着头的清媚容颜,却数次让郑衣息方寸大乱。
正如此刻的他,呼吸间也是染上了几分急迫。
这些日子,他总躲着烟儿,也克制着不让自己去亲近她,更少了那些唇舌交缠的亲密之事。
他其实早已心猿意马,欲念横生了。
只是。
如今定亲宴就在明日,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亲也触手可及,很快便要被郑衣息攥在手心。
这两日刘氏的面甜心苦郑衣息都看在眼里,等定亲宴一过,刘氏愈发像纸糊的的老虎一样,再没有可以撼动他地位的爪牙了。
到那时,他也终于能把那些掩藏了许久的仇恨拿到台面上了。
除了蛰伏已久的复仇之念,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权势在等着他采撷,宁远侯府的这把青云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攀住。
往后等着他的便是无上的权势和万人敬仰的官途。
一个卑贱的哑巴与这些东西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哪怕是个性情中人,在权衡利弊后只怕也会弃这个哑巴于不顾。
又何况是心存野心的郑衣息?
那些情动旖旎的夜里缠绵悱恻的吻,那些失控不驯的欲.念,那些诚挚许下的诺言。
只有他与那个哑巴知晓,不会有人再知晓他郑衣息对一个低微的哑巴动过些心思。
这些心思是见色起意,转瞬间便如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碾在尘土里再也瞧不见了。
便如同此刻,郑衣息分明意动,可他却靠着自己的理智将这点“意动”压下,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他与烟儿本就有云泥之别,若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不会影响他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也就罢了。
如今烟儿的存在既是会挡住他的青云之路,那他就该痛快地舍弃才是。
至于此刻心头漫起来的思念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根本不算什么。
也根本算不上是喜爱和心悦。
等他将苏烟柔娶进门,就什么都忘了。
一个哑巴而已,难道还能让他剥下一层皮,抽掉全身的筋骨吗?
*
翌日。
前院到处是上门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定亲之喜的宾客们。
烟儿却只在澄苑正屋里坐着,喝那碗苦的要命的安胎药。
她一口一口地喝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胎儿。
但愿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像她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轻易地就被人弃如敝帚。
喝完一整碗安胎药后,烟儿便想安睡一番。
这段时日,她嗜睡的很儿,身子也比往日要孱弱许多。
圆儿则尽心尽力地在外头守着,时不时地为烟儿泡些热茶。
如今澄苑的小厨房里已是不再殷勤地送糕点来,连热水也要圆儿自个儿去耳房的火炉上煮了来。
圆儿不止一次地在背后里怒骂过这些婆子们,只道:“先头这些婆子们没少奉承姑娘,如今世子爷不来正屋了,她们便跟红顶白地作践姑娘。”
话音甫落,一阵悦耳的丝竹之声从前厅的方向飘进了澄苑,除了丝竹之声外还有堆在一处的哄笑声。
声声处处彰显着此刻前厅的喧闹。
如此人声鼎沸的盛况与正屋里死寂般的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圆儿听了心里都憋闷无比,更何况是身怀有孕的烟儿。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将这满心满语的劝诫之语说出口。
如今姑娘还怀了世子爷的孩子,往后的性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郑老太太和大太太又会不会接受一个生母为哑巴的孙子?
圆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只怕自己会落下泪来。
一个多时辰后,前院那吵嚷的声响才渐渐息止下来一些,睁着眼无法入睡的烟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正当她想要阖上烟儿,掩去眸子里的伤心之时,正屋外却响起了一阵仓促不已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圆儿推开屋门的声响,再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连霜的说话声音。
“烟儿姑娘可在?老太太唤你去前厅伺候。”
圆儿听后立时蹙起了眉,前厅分明是世子爷与那位侯府嫡女的定亲宴,叫她们姑娘去伺候,岂不是在姑娘的心上扎刀?
她家姑娘还怀着子嗣,这胎本就不稳,全靠安胎药吊着呢。
连霜却是肃着脸说道:“烟儿姑娘快些过去吧,别让主子们等急了。”
圆儿当即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烟儿赏给她的玉镯子塞给了连霜,只说:“连霜姐姐,我们姑娘来了月事,正痛的下不了地呢,求你通融通融。”
那玉镯子成色极好,饶是连霜瞧了也不免有几分眼热,可此刻的她却是不敢收下,只是冷硬地说道:“你也别难为我,便是烟儿姑娘只剩一口气,也得过去。苏小姐,未来的世子夫人点名要她去伺候,哪里是我能通融的事儿?”
第39章 跪
圆儿还欲再为烟儿抗辩, 却见连霜的脸色已灰败不堪,她只得攥住了连霜的衣襟,近乎祈求地问:“姐姐,我们姑娘连爬也不爬不起来, 又怎么能去前厅伺候?”
连霜已沉了脸, 只冷声道:“主子的吩咐, 我也只是照办而已。”
圆儿正要再说时,身后却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便见本该在罗汉榻上安眠的烟儿已穿戴好了衣衫,正以她清瘦柔弱的身躯立在门扉旁, 目光沉静的望了过来。
分明只是一个清渺淡薄的眼神,却让圆儿霎时红了眼圈,一时连尊卑规矩都忘了,便在连霜面前嚎啕大哭道:“我们姑娘的命怎么那么苦?”
被弃如敝帚、一片真心错付就罢了, 连偷偷怀了身孕也得受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磋磨。
这干嚎般的两嗓可把连霜吓了一跳, 霎时便疑惑地望向烟儿, 觑见她清媚中凝着几分娇俏的面容,虽只着一件素色的罗衫,可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儿也有些濯濯其华的气韵。
连霜在心里叹道:怪道这么多年世子爷只收用了烟儿这一个通房丫鬟。
如此貌美灵秀, 却不该生在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脸上。瞧,前厅里坐着的那些侯府嫡女, 不就在想法子磋磨她吗?
“跟我走吧。”连霜收起了心内一闪而过的同情, 肃着脸领着烟儿去了前厅。
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 一路上烟儿只默然地缀在连霜身后,既是不能说话, 也是无话可说。
*
前厅内。
方才太子亲临郑国公府,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这对神仙壁人结下百年姻缘, 也算是将郑国公府和宁远侯府拉到了东宫的这一条船上。
对此,宁远侯苏卓也乐见其成。毕竟陛下对皇后娘娘仍有结发夫妻的敬爱之意在,太子又是正经的中宫嫡出,大统之位非他莫属。
而五皇子的生母刘贵妃再得宠也只是个庶妃而已,且刘家与皇后的母家承恩公府又有天壤之别。
苏卓在定亲宴上豪饮了许多酒,回府时已由苏琪政片刻不离地搀扶着他,郑衣息先将未来岳丈和未来大舅兄送出了府。
再与太子在花厅内攀谈了一阵,太子和颜悦色地与他笑谈了一阵,便起身说要回东宫。
郑衣息自然要亲自将他送出郑国公府,这还不够,还得殷勤地再将他送回东宫,顺带密谈一番接下来的安排。
所以此刻郑国公府的前厅内便只剩下了郑老太太、苏氏与苏烟柔。
刘氏则与段氏去了后院说话。
苏氏正在与苏烟柔攀亲,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也认了个族亲。
若换作从前,苏烟柔定是不愿搭理苏氏,可将来她嫁到郑国公府后也免不了要与苏氏相处,当即便也给了个笑脸。
郑老太太也乐见其成,只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里笑眯眯地瞧着底下的苏烟柔。
连霜带着烟儿走进前厅时,便正好听见郑老太太将她嫁妆里的一只翡翠镯子送给苏烟柔赏玩。
那镯子成色极好、通体碧玉,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苏烟柔当即便笑盈盈地应下,对着郑老太太福了福身道:“多谢老太太。”
笑声甫落。
连霜已带着烟儿跪在了前厅正中央,因着烟儿不会说话,故只是给郑老太太磕了个头。
因喝了那安胎药的缘故,烟儿的手脚正在发虚发汗,从地上爬起来时便显得有些笨拙。
便见正摆弄着那翡翠镯子的苏烟柔倏地嗤笑了一声,眸光虽不肯往烟儿身上瞥去,可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酸厉的笑声。
“怪不得人人都说郑世子宠你。你瞧,我不过是吩咐你来前厅伺候,你却拖了这样久太肯现身。”
上首的郑老太太与苏氏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苏烟柔的话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说。
她们大抵是知晓了苏烟柔要在嫁进郑国公府前好生磋磨烟儿一番,一是为了立下主母的威严,二也是为了挫一挫烟儿的气焰。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儿,郑老太太和苏氏都是做过主母的人,也曾整治过夫君身边的妖妖冶冶的通房丫鬟。
自然不会在这等时候出声为烟儿出头。
苏烟柔的这一句落了下来,烟儿便又不得不重跪回地上,垂眉敛目地等候着她的发落。
她越是谨小慎微,苏烟柔的心里就越是痛快。况且郑老太太与苏氏都待她客气至极,也助长了她的气焰。
苏烟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烟儿,瞥见她姣美的好似粉桃一般的面容和跪着也挺的笔直的脊背,心里蓦地一闷,余光又瞥见她耳朵上的玛瑙坠子。
一股奔涌而来的妒火耸遍她的全身上下,催着她伸出手去夺烟儿的耳坠。
因苏烟柔的大力动作,烟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处传来一阵撕破皮肉的痛意。
她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便只能任凭苏烟柔将那玛瑙耳坠摘下,粗蛮的撕扯动作划伤了她的耳垂,渗出细细密密的血丝。
拿回玛瑙耳坠的苏烟柔终于从妒海里抽身而出,眼觑着上首的郑老太太合了眼,而对坐的苏氏却望了过来,苏烟柔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懊悔于自己的冲动,竟是与一个如此卑贱的哑巴争风吃醋。
而且她还是落于下风的那一个,一时便横眉竖目地与烟儿说:“你这丫鬟手脚不干净,竟是偷拿了我的玛瑙耳坠,便去外头跪上两个时辰吧。”
话一出口。
仿佛入定的郑老太太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抬了眼皮,含笑着望向苏烟柔,道:“哦?我们府上竟还有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东西还偷到柔姐儿身上来了,阖该去报官才是,这才能给柔姐儿一个交代呢。”
这话虽是好似向着苏烟柔儿说的一般,可话里的讥讽意味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这是郑老太太不高兴了,苏烟柔要磋磨个小丫鬟也就算了,怎么还给了她泼了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这可攀扯到了郑国公府的家风。
郑老太太自然不乐意。
苏烟柔也自觉失语,见郑老太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时便改了口风道:“许是我记错了,只是这丫鬟屡次对我不敬,祖母可要为我做主啊。”
还没嫁进郑国公府,却已是唤起了郑老太太祖母。
苏氏本在静静地喝茶,听得苏烟柔的这句撒娇之话,险些便绷不住笑了。
幸而她这点细微的动作没人瞧见。
既是苏烟柔退了半步,郑老太太便也不紧咬着不放,只道:“既如此,便让她去庭院里跪上一个时辰吧。”
苏烟柔今日不过是要来试探一下郑家人对郑衣息的这个通房丫鬟的态度,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庇护,自然兴高采烈地应了。
两个主子之间其乐融融,却苦了跪在地砖上的烟儿。
她身子孱弱无比,耳垂又因方才苏烟柔的动作而渗下了血丝,比起那抽动筋脉的痛意,被苏烟柔肆意□□后坍塌的尊严才更戳痛着她的心。
也许一个卑贱的丫鬟本就不该提什么尊严。
可烟儿只是不明白,苏烟柔为何还要这么羞辱她?明明郑衣息已经连见也不肯见她了,分明是将一颗心都放在了苏烟柔身上的意思。
她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痛意入心,烟儿被连霜从地上搀扶起来时听见了她一句压低声音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脑海混沌的没有办法去分辨前路,只能任由连霜拉扯着往庭院里走去。
她跪得双膝疼痛不已,以为好得已差不多了的旧疾也被勾了出来。
短短半年,她先是尝了一回情爱的滋味,被郑衣息捧在云端上,又重重地摔在了泥土里。
也许泥泞之地,本就该是她待的地方。
那个寂冷的月夜里,郑衣息轻柔的啄吻也如南柯一梦般可望而不可即。
烟儿就这么跪在庭院之中,任凭四处来往的奴仆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
膝盖上的痛意尚且能忍,人前的尊严也能弃之不顾。
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她还这样小,能不能受住这一场磋磨?
烟儿不敢想,她只能忍着泪意,脸颊两侧被一阵阵萧瑟的秋风拂过。
不知跪了多久,本就胀胀的带有刺痛感的膝盖好似被人拿刀割了一下一般,再然后就是一阵牵连到肚子的痛感。
这股痛感从四面八方向烟儿袭来,几乎让她无所遁形、无处逃避。
她方才还跪得笔挺,如今却只能弓着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大口地喘气,洁白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瞧着是不太好了的模样。
不远处的前厅里,郑老太太正与苏烟柔在说话,苏氏也在一旁凑趣,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并没有人把目光放在庭院之中。
自然也没有人发现烟儿的异样。
还是垂立在回廊上的连霜瞧出了些端倪,她遥遥瞧了眼烟儿,见她后头的衣摆处渗出了些血丝,一时有些心惊。
莫非是来了月事?
可是瞧着这血有些止不住的势头,甚至于要浸湿烟儿垂在石子地上的衣摆,连霜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流出来的血这样多,可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月了。
连霜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去寻了绿珠,将此事说了后,两人一合计便先一起使力把烟儿扶去了一处僻静之地。
又等了一会儿后,前厅里的苏烟柔才问起了烟儿,连霜却壮着胆子上前禀报道:“苏小姐,她已是跪了一个时辰了。”
烟儿的的确确是跪了半个时辰多,被抬去耳房也有两刻钟了。虽还是比一个时辰要少些,可苏烟柔一时也难以察觉,只随口嘟囔了一句:“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庭院石子路上的点点血迹已被小丫鬟们端着水冲掉了大半,故苏烟柔离去时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
李休然赶到耳房时,烟儿已疼的几乎昏厥过去。
几个郑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替他把药箱搁下,连声催促道:“李大夫,你快瞧瞧她。”
此刻的烟儿正躺在耳房的软榻上,身子佝偻成一团,因过分疼痛的缘故,全身上下好似都被汗水打湿了一般。
凑近了之后,李休然还能听见她因疼痛而泄出的呓语,声音闷闷的好似泣了血,就像一只被猎杀的小兽一般。
李休然几乎是红了眼眶,撩开烟儿的衣衫下摆,瞧见那几乎要浸湿她裙裤的鲜血,忙拿出金针来替她止血。
说罢还对身后立着的绿珠说:“她这是小产了,最好是要一碗参汤吊一吊精气神。”
“小产”二字恍如一道惊雷一般把绿枝砸懵在了原地,短暂的怔愣之后,她便对上了李休然那双朗俊的面容,她蓦地红了脸。
“你且等等,我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
郑国公府里哪儿有奴仆配用参汤的道理。只是烟儿流掉的这个孩子必是世子爷的,兴许郑老太太也愿意赏下一碗。
绿珠忙辞别了李休然,一去前厅见郑老太太还在其中,忙对她行了礼道:“老太太。”
却见坐在插屏后的苏氏也绕了出来,绿枝张着嘴本是不知该不该说,只是想起耳房里气息奄奄的烟儿,若是不说,这一辈子也难以心安。
她便道:“烟儿小产了,府医说要参汤给她吊一吊精气。”
说罢,本在饮茶与说笑的郑老太太与苏氏都是一怔,两人皆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笑影。
绿珠心里慌乱的直打鼓。可她转念想到她与烟儿都是一般的苦命人,挣扎着活在这深宅大院中,若是能有相帮的地方,总不能袖手旁观才是。
郑老太太听得绿珠的话都面色极为难看,她先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小产过三回的产事,再想起烟儿的这一胎定是郑衣息的种。
心里既高兴,又不高兴。
思索了许久后,她才道:“去我私库里拿吧。”
郑老太太私库里的可都是上好的百年人参,绿珠听后也是心头一喜,忙不迭地跑出了前厅。
而苏氏心里已是喜得不知所以,郑衣息竟然在成婚前闹大了通房丫鬟的肚子,这事儿可是太过不堪,若是让宁远侯府的人知晓了,这桩婚事……
郑老太太终是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她瞥了眼喜色不作掩饰的苏氏,暗自在心里慨叹了几声,而后便道:“苏氏。”
她声音严苛沉迈,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恼怒。
自苏氏嫁进郑国公府起,郑老太太对她这个二儿媳便格外优待,也不曾对她说过什么重话,今朝是头一次用“苏氏”二字来称呼她。
苏氏不由得心间一凛。
“我知你心里在盘算着些什么,若是把这事捅出去,搅黄了息哥儿和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兴许有朝一日世子爷一位就能落到你们二房的两个庶子手里了。”郑老太太冷笑着说。
她矍铄的眸子里仿佛凝着寒刀,透过外衣窥见了苏氏的内心,苏氏也是笑意一僵,正欲解释之时,却听郑老太太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我只告诉你,这爵位绝不可能落到二房。”
“老大老二都是我的嫡亲儿子,谁的孩子做世子爷与我来说没什么差别,可与我们郑国公府百年的威望来说却有天大的差别。”
苏氏哪里敢直面郑老太太的怒火,当即便要说不敢。
谁知郑老太太已把手心里握着的茶盏砸到了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几乎要震破苏氏的耳膜。
“我会把这哑巴远远地送出京城,或是让她去家庙里空度残生。其余知情的人也会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若是外头还有半点风言风语,就全在你身上。”
第40章 劫
郑老太太除了威胁和恐吓了苏氏一通外, 更是将知晓此事的丫鬟们统统威胁勒令了一番,吩咐她们不许往外泄露半个字。
若是府里传出了半句风言风语,便将这些知情的人统统发卖了。
“还有息哥儿那儿,这事也不许告诉他。”郑老太太面沉似水地吩咐道。
厅内厅外的丫鬟们听了后皆应了下来, 立在廊道上的连霜听了郑老太太对烟儿的安排, 心里极为不落忍。
说是让她去家庙里了却残生, 可一个身子孱弱的婢女,又该怎么在寺庙里过完残生?其实就不过就是放她自生自灭罢了,不过把话说的好听些罢了。
“让她在府里好好将养,等息哥儿大婚前, 便把她送出府去。”郑老太太如是说道。
连霜忆起在耳房里孱弱的面色煞白的烟儿,本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做了世子爷的通房丫鬟,却是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她心里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同情, 身边的翠竹见状耸了一把她的肩, 劝道:“咱们不过是伺候人的丫鬟, 只有安心听主子吩咐的道理。”
连霜听后点点头,谢过了翠竹的好意,只道:“翠竹姐姐说的是, 是我犯了痴心了。”
半个时辰后,绿珠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来, 李休然接过后便喂着烟儿喝下, 又在她的腰腹部施诊。
喝了点参汤后, 烟儿总算是缓过了些精气神,瘫软无力的四肢总算是能使上些力了, 只是下腹里的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仍是没有消减,折磨的她泪意似决堤。
耳房的软榻上铺着一层棉布, 不过须臾功夫,这棉布已被烟儿下身的血迹和恶露浸湿,模样实在是触目惊心。
她疼得额角不断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张了张嘴似是要呼痛,也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休然便只得加快手上施诊的动作,确保能完完全全地护住烟儿的性命。
至于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只能化为一团尚未成形的血肉。
不多时。
那股撕心裂肺,摧心挠肝的痛意终于消弭息止。
大汗淋漓的烟儿也终于有了个喘息的机会,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反复濒死的鱼终于尝到了一点甘霖。
李休然忙走到桌案旁去写药方,如今烟儿的命虽已保住了,可身子却损伤了大半,需吃一剂要催出体内的寒气才是。
绿珠和连霜听到里头的动静息止,忙走进了耳房。绿珠的一颗心都安在俊朗的李休然之上,说话间已围在了他身侧。
“李大夫,这孩子……已没了吧?”
李休然握笔的手一顿,旋即眼觑了脸上的一切神色,只平静地回答道:“已处理好了。”
绿珠瞥见他俊白的面容,脸上的羞意更甚,只说:“我们老太太的规矩,李大夫是知晓了的。”
大户人家的阴私事众多,在其中做府医的人更要小心谨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得好好掂量。
李休然旋即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明白。”
而连霜已走到了烟儿身旁,见她半阖着眼儿,好似已脱了力的模样,想起这娇花一般的人被摧残到了这等地步,心里实在是难过。
她没本事为烟儿挣出一条生路来,也不敢将郑老太太对她的安排告诉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她几分。
连霜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条粗厚的大围布,先是盖住了烟儿的身子,而后便将还在与李休然说话的绿珠唤了过来,道:“走吧,咱们一起把她抱到澄苑去。”
这也是郑老太太的吩咐,且抱回澄苑的路上还要极为小心,且不能撞见来郑府做客的宾客们。
绿珠听到连霜的唤声后,也红着脸从李休然身前跑开,她忙与连霜一起抱起了烟儿。
本以为两个人要极为小心地才能抱得动烟儿,没想到怀中人的重量仿佛几根羽毛堆在一起一般,实在是身轻如燕,让人心悸。
李休然见状也想上前帮扶一把,可伸出手后却意识到自己是个外男,还是不能知晓太多内情的府医,便只得悻悻然地收回了手。
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着人,连霜与绿珠两人总算是将烟儿送回了澄苑,只是这等阵仗能躲过外院里的婆子,却躲不过正屋里的圆儿。
她一见烟儿这孱弱的模样,心便不停地往下坠,一股不好的预感由心而生,迫得她僵在了原地。
连霜与绿珠将烟儿放在了罗汉榻上,而后才与圆儿说:“快些烧些热水,再打了帕子替你家姑娘擦擦身子。”
这话一出,圆儿霎时身形一晃,眼瞧着便要往地上摔去,幸而连霜扶了她一把,嘴里道:“好好照顾你家姑娘,不然……”
烟儿的命就更苦了。
圆儿含着泪应了。
*
烟儿醒来的时候已日落西沉,下半身的痛意已不似几个时辰前那般疼痛。
只是醒来之后,身子没有那么疼了,心却像被蚁虫啃噬的缺了一大块,钝痛的让她喘息时只觉心肝脾肺被人挖空了一般。
她茫然地偏头,正巧能从支摘窗的窗棂处望见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黄澄澄的清辉仿佛镀了金一般,让人辨不清前路。
倏地,这个时节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纯白无暇的玉兰花,先是挂在了蜿蜿蜒蜒的灰墙之下,而后被一阵凉风拂过,落在泥泞的杂土之中。
烟儿的眸光虽着那朵玉兰花浮浮沉沉,凝神之时眼前的视线已被氤氲而起的泪意遮掩。
她倏地想起了母亲投井前念过的那一句“宁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①”
那时的她不明白这一句诗的意思,后来她学会了丹青,在郑衣息的教导下画了一朵在枝头抱香的梅花,那时才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深意。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烟儿阖上了杏眸,任凭两行清泪流淌而落。
待夜幕降临之时,李休然给烟儿配的药也终于熬煮好了,圆儿先是端了一碗粥来,让烟儿喝一些垫垫肚子,再饮下了这一碗泛着苦意的药。
圆儿煎药时已是哭过一场了,此刻的双眸仍是通红无比,烟儿扬起头时正巧瞧见圆儿红肿的双眼。
她身上虽无多少力气,可还是伸出手揉了揉圆儿手上的软肉,并朝着她莞尔一笑。
笑时眼角还噙着泪花,模样可怜又柔静。
似乎是在说:不要哭,我一切都好。
谁知圆儿见了她此等模样,眼中的泪水却愈发如断线的风筝般不停地往下落。
哭着哭着便有些止不住的态势。
姑娘怎么可能一切都好?那可是活生生的磋磨啊,流了这么多的血,膝盖上的淤青、耳朵上的伤痕,样样都触目惊心。
若这些痛还能忍受,可丧子之痛又该如何平复?
明明。
姑娘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偏偏要被人如此□□践踏。
圆儿早明白奴婢的命如蝼蚁一般轻贱不值,可她总以为姑娘是不一样的,世子爷早先与姑娘同寝同住,教姑娘读书画画,多少值钱的私物都如流水般送给了姑娘。
她本以为姑娘如此美貌灵秀,又柔顺沉静。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总会顾念几分旧情。
可如今却是大错特错了。
圆儿泪流不止,引得烟儿也落了泪,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挤出一抹笑道:“姑娘不能哭,将来会落下风沙眼的毛病。”
烟儿泪意涟涟地抬起手,朝着圆儿作了两个手势。虽只是两个手势,却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如今她已失了郑衣息的宠爱,圆儿却还愿意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侧,她心里万分感念。
只可惜她说不出来话,无法将心内盈存着的感激统统告诉圆儿。
“我去给姑娘灌个汤婆子。”圆儿擦了擦泪,又往外间走去。
烟儿便躺在罗汉榻上,目光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空荡荡的正屋里到处是富贵奢靡的摆设,烟儿望来望去,直至倦累到阖上眼睡去时,也不曾往支摘窗的方向再望去一眼。
既是那一扇支摘窗正对着郑衣息的外书房,而此刻的外书房也灯火通明。
她都不曾望过去一眼。
翌日一早。
连霜遵了老太太的吩咐,并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来澄苑瞧烟儿。
见她脸色不似昨日在耳房挣扎时那般惨白,心里的愧怍敢便也减轻了一些。
她将糕点递给了圆儿,虽是竭力掩饰,可望向烟儿的眸光里还是染上了一分同情。
烟儿却无所察觉,她只知昨日迷迷蒙蒙的时候是连霜安慰了她几句,还从圆儿口中得知了连霜和绿珠将她抱来了澄苑。
她心内感激不已,昨夜里已让圆儿将她妆奁盒里的值钱首饰统统拿了出来。
这些首饰都是郑衣息送她的,爱恋一场,她已伤成了这副模样,便也不愿再留着这些首饰。
连霜本是推辞不肯收,可听圆儿在一旁说:“连霜姐姐还是收下吧,我们姑娘也不愿再留下这些了。”
触景生情一词连霜也明白,经了昨日的惨事,她自然同情烟儿,如今见烟儿的嘴角虽还挂着笑,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仿佛被人掐灭了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约莫就是如此。
收下这些名贵的首饰后,连霜愈发坐如针毡,喝光了两杯茶后才寻了个由头将圆儿支出了正屋。
烟儿疑惑地望了过来,便听连霜俯在她耳边将郑老太太的安排说了,而后便道:“你且去求求世子爷吧,总要寻出条活路来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不至于让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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