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殊途
喻姝小步走进金銮殿, 始终搭着手,垂着眸。走到内殿的书桌前,她双手奉上罪书, 而后扑通一声, 跪在绣了团窠纹的地衣上。
官家的目光从她身上流过, 带着审视。
他身染病气,神色间皆是疲态,不过苦撑着一副皮囊,日日靠参汤吊着精神。官家攥拳咳了两声, 须臾,缓缓展开眼前的奏疏。
喻姝大气不敢出, 甚至连头都没抬过。
她捏着手心的汗, 心下不知官家会如何定她的罪。喻家的事还在风头上,她又自曝欺君。她想过自己最好的下场, 就是如昭罪书上所求, 贬为庶人,逐出汴京。但她并不确定, 官家是否会因喻家的错而牵连她。
人总要赌一把, 才能换到想要的。
皇帝浏览后,将奏疏抛到桌上,“是该死。”
喻姝低头不语。
皇帝凌厉的眼风从她身上扫过:“你们喻家简直胆大包天,连女儿不能生养之事都要瞒着朕, 当朕是什么了?”
喻姝磕了个头,“禀圣上, 此事喻家并不知情, 全乃罪妾一人之过。是罪妾贪慕荣华,昏了头, 才将这天大的事瞒下。”
皇帝默然盯看她几许,忽然冷笑,笑声变得浑厚又沙哑:“朕真是高抬你了,当初念你嫁作王妇,不曾因喻家之事降罪牵连于你。你既有心认罪,好,那便依罪书之言,废去婚事,贬之庶人,逐出汴京。”
喻姝叩拜,深深磕了个头,大念圣上隆恩。
她没有想到,一切来的竟是如此容易,容易到好像身在梦中。但下一刻,皇帝便招呼了大太监进来,不知吩咐了什么,那太监匆匆出去。再回来时,将一碗药摆在她跟前。
那药汤是黧褐的,并没有气味。反而是太监走近时一身的雪气,冷得她牙打颤。喻姝盯着药迟疑,听到皇帝咳了一声,轻悠悠道:“喝了它你就能走了。”
喻姝一时愕然,不敢动,又朝皇帝磕了个头。
皇帝放下奏疏,从龙椅上起身,缓慢却带着无上压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盯着。
“朕不会杀你,但这药你今日必须得喝。抗旨不遵,会是死罪。”
喻姝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抬。她眼下发急,心知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手足无措,四下茫然。
以前遇难,再难活下去她都能想办法。可是这回在绝对的威严跟前,她意识到所有的挣扎都会徒然无劳。
她害怕地不敢抬头,更不想喝那碗药。皇帝等得不耐烦了,挥挥手,大太监便摁住她的脑袋,呼进两个太监制缚她,迫她抬头张嘴,硬灌下一碗药。
喻姝被呛得重重咳嗽,一晃神之间,双臂已从两个太监的束缚中松出来,发麻地撑在地上。
她终于抬起头看皇帝,想问是什么药,开口,却忽然发觉气息变得这样虚弱。
皇帝没出声,递了个眼风给大太监,那太监又走了。
喻姝跪在地上,寒冬的天儿,窗外是腊月飞雪。即便殿里燃了暖炉,她却觉得周身慢慢变冷。
眼前渐渐糊开,化成清淡的水。她急忙地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所有的一切却融进黑暗,让她失去了意识。
仙人羽化而登仙,她觉得自己飘飘然,仿佛做了神仙乘云。
天上有琼楼玉宇,喻姝不知自己是梦是死,一时茫然,轻飘飘往前走,忽然望见前方有几个穿银甲的兵,似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她走近,越被金光折射,不敢太靠前。侧耳只能隐约听到什么“救命药”、“弃兵权”有个银甲兵的声音好熟悉,她一时怔然,似在哪儿听过,亦或是见过此人?拼命想却又想不出来。
她正要转头离开,再寻回家的路。那银甲兵中忽然有一人追过来,紧紧拉住她的手腕唤夫人。
喻姝讶然回眸,却发觉自己如何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又睁了睁眼,还是看不清,只好摇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呀?我不是你的夫人。”
那人却十分坚定,不肯松手。
喻姝心想,真是个怪人啊。她刚想张口,忽然刮来一阵猛烈罡风,整个碧霄天旋地转。她就像一根羽毛似的,又飘啊飘,不知要被卷到哪一处。她害怕极了,伸出手,却什么也够不着。
“姝儿姝儿我带你去河边捉鱼好不好?”
“你不信河边有鱼?哼,小儿还是见识浅,慎哥哥偏给你捉一条来开开眼!”
转眼间,她又成了六岁小儿身,扎着两根辫儿,一身青荷色的绒花袄子。
正是江水冰寒时节,她觉得眼前一切好生熟悉慎哥哥,王为慎她忽然挣开表兄的手:“不,我不去捉鱼!我会掉进河里的!会冻坏肚子!”
那男童高她半个头,指着鼻子笑话她:“谁说你会掉进河里的?你怎能未卜先知呢?噢,我知晓了,你是不是不敢——”
喻姝一愣,她望见快结冰的江河,驳了一句我就是知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表兄在身后追着她,她不停,周围如走马观花——芦苇荡,野鹤飞,这是腊月扬州的江边码头吗?
她跑着,眼前忽然冒出一座宫殿。
那是一座巍峨高大,却空寂荒芜的宫殿,旁边还种了棵梧桐树,寒冬腊月,树叶早掉光了,枝干光秃秃的。
她不禁驻了足,抬头盯着上方牌匾的字,竟跟着念了出来:“德阳殿……”
听到她的念唤,殿门倏地嘎吱敞开——她看见那是个灰暗、不见光的宫殿,有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孩子形容干瘦,正在饥饿狼狈地扒碗吃饭。
她一时间愣了神,不记得他是谁,可又总觉得应该认识他。
天下雪了。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她四顾这白雪皑皑的天地,忽然心下空落落,有种找不到家的感觉。她回头寻表兄,却看不见王为慎的影子。
一场梦亦真亦假,梦里不知身是客。她这一遭走得茫然又失落,嘴里一直喃喃着阿翁、阿翁。
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说,“殿下,夫人并无身孕,脉象中没有喜脉”,喻姝纳罕地想,这是什么人啊?当然没有喜脉了,我本来就不会有孕的。
一滴汗滑落颈边,喻姝猛地从梦中惊醒,竟看见魏召南正坐在床前。
烛灯昏黄,他那样担忧又欣喜地望着她,只是他的脸却憔悴不少,眼下有青痕,连下巴都冒出青青细小的胡渣,好像很久没阖过眼的人。
“我,妾不是在官家身边的吗?”
做梦做久了,醒来竟难得有真切之感。她坐起身,眼尾还有湿润的泪痕,被她攥袖轻轻擦了去。
“嗯。我把你从宫中带回来了。”
魏召南盯着她的眼角,愣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轻轻拉住她的手,把人拢进怀中,问她梦见了什么。
他的嗓子很沙哑,明显可见的疲态,明明灌药昏过去的是她,好像他更像大病一场的人。
喻姝迟疑了一下,忽然十分困惑不解。
她记得,她把昭罪书呈到官家跟前,官家恼怒,已经废去她的身份,贬为庶人。她什么也不是了,不是世家女,不是他的妻,那么此时此刻,魏召南怎么还抱着?他是不是还不知晓?
他要是知晓她背叛了他,欺瞒了他。凭男人那颗屈辱的心,定然会恨死她,早把她丢在宫里不闻不问了,如何还会带回来呢?
喻姝只好先顺着他,抚着他的胸口,不确定地试探:“殿下,圣上逼妾吃了药,妾好怕……他是不是想妾死?那是什么药啊?殿下又如何把妾带回来的?”
魏召南却不回她的话,只摸摸她的脸颊,笑说:“别怕,你不会死的,他不至于要杀你。”
喻姝哦了声,仍想知道他到底知不知晓她被废的事
她还没开口,魏召南便说:“你做梦一直念叨阿翁,是不是想扬州了?”
他沉吟说:“既然想,我带你回去看一看罢。等年关过去,我处置掉手头的事,来年,我带你回扬州。”
窗外风雪交加,狂风呼呼地吹。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自然是欢喜的。扬州,当然想回扬州,但她并不要魏召南带她回。
喻姝刚想回绝他,可转念一想,他送她一趟也未尝不可,出京的路途本就多险。其实跟她最后自己跑回,也是殊途同归了吧?
她笑得轻轻点头,手指从他的胸口摸至下颌。她现在已经明确几分了,皇帝还不曾跟魏召南提过昭罪书的事,不然这个时候,他也不会和她如此温存地说话。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她刚刚试探地问他,他也没有想说的意思。她摸着摸着,手忽然被他抓住,他还似戏笑地说:“身子还未好全,夫人这样心急吗?”
喻姝瞬间缩回了手,“不是,妾只是太欢喜了。”
魏召南眉峰一扬,捧着她的脸颊啄一口,便松开她起身:“我出去一趟,一会儿传人给你摆膳。”
喻姝不懂他说的出去,是出屋子,还是出王府?她也没有问,等到魏召南一走,采儿便端了盆清水进屋。她下床净脸梳洗,忽然抬头问采儿:“咱们那时在宫中,你在金銮殿外等着,官家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了?”
采儿摇头,只说自己被关进一间小屋里,后来魏召南来,带走了她。
采儿摸摸下巴,又回忆着说:“那时夫人刚被殿下接回,都还没有醒来。殿下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夫人没有喜脉……”
喻姝停下手,听得一头雾水:“我本就没有身孕,咱们自个儿私下找的大夫也看过,他怎么会以为我有……”
采儿也怪道:“是呢,在马车里,殿下也一直摸着夫人的肚子。殿下还问我,夫人近日有没有都喝求子药,我就说有。”
喻姝想起那个梦,梦中她也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什么“并无身孕,没有喜脉”,原来那时是魏召南找大夫给她诊的。
她垂眸琢磨着,前后想到皇帝那番举动,逼她喝药后,她便昏了过去。后来魏召南来带走她,还以为她有身孕了……那药定然不会是什么好药,是皇帝要跟他谈条件么?
她忽然想,他是不是以为她有身孕,才救的她?在知道她没有喜脉后,才如此疲惫憔悴?
喻姝想起自己最近是时常想吐,从入秋开始,就一直这样了,起初也查不出什么。她只以为是自己胃不好,吃坏了东西。
她有两次犯恶心都让魏召南看见了,
难道因为这样,才会以为她有身孕?
喻姝忽然站起身:“有人下药……可能有人下药,采儿,快,快把庖厨里做事的丫鬟婆子都叫来!”
第52章 假孕
采儿见喻姝脸色不对, 忙照她说的去做了。不一会儿,在庖房忙活的丫鬟婆子都来了。
喻姝容色秀美,瞧着水灵灵一个, 没有锋芒, 从来和声细语地出现在下人跟前。即便训话, 也都指了有威严的陶姑姑做。又巧在她之前一心盘算着离开,不想管王府的事,不多计较,很多时候得过且过, 丫鬟婆子反而不怕她。
这不,外头天寒, 一婆子窜进屋后拼命哈气搓手, 直到采儿咳了一声,婆子才识人眼色, 不甘不愿地站好。
喻姝喝着汤药, 余光却不动声色端详每一人。
下药的会是谁?那俩稍老的婆子没将我放在眼中,做了旁人的内应也是极有可能小丫头是新来王府的, 或许也容易成内鬼?
光猜是猜不准的, 她近日症状是胃里连连恶心,幕后之人是想旁人以为她有孕了,说不准就是官家的人。
喻姝想了想,便喝掉最后一口药。放下碗, 忽地攥帕重咳几声,嗓音浅浅的。
“肃王妃来过王府几回, 夸咱庖房菜做得好。我寻思着, 这回我也病了,一时倒无口腹之欲, 吃得轻淡便好。你们中可有想去肃王府伺候膳食的?王妃说了,且去一两月,月钱都照二等丫头的给。”
此话落下,不少下人脸上跃跃欲试。
喻姝扫了眼,就着困意揉了揉额角:“好了,都回去罢,想去的今夜把自己大名都报给采儿,赶明儿清早就有车马送你们出去。”
月色渐深,过了子时三刻,喻姝已经在榻上小憩一觉醒来。
采儿进屋,把报上来的丫头名录递给她看。
庖房做事的丫鬟婆子拢共二十三人,大家伙都上赶着去,只有一个不愿意的。
“夫人还记得庄婆子?”采儿指着说,“那个一进屋眼睛就左瞧右瞧,定不住似的,只有她没想去。我那时给她们记名字,听到交好的问那婆子,怎么不一同去。那婆子说什么‘怕自己规矩不好,万一遇见个硬茬的主儿,岂不是找罪受’。”
采儿边说,边嗤笑,“亏她也知道自己没规矩呢。”
喻姝冷冷道:“她当然不能去了。明日清早就要走,她都没机会同她主子禀报,怎么能擅自做主离开庖房呢?”
喻姝说罢,便起身,从妆台抽屉中翻出一簿子。
那簿子里写的是下人名册,包括籍贯何处,家中亲人几何,哪一年买进的王府。喻姝翻到庄婆子那页,指着同采儿说道:“你明日带十五个好身手的小厮出去,把她一家子都绑来。有人质威胁,我不信那婆子不说。”
到了翌日,采儿正如喻姝交代的出门了。只是押人质回来,偶然途径巷子的时候,竟遇上出府采买的陶姑姑。
陶氏挎着篮,身后还跟了三个丫头。
她从篮里折了两支俏花递给采儿,笑问:“采姑娘,这梅的花名叫腊月寒,我瞧它品色艳,便买了些回来,夫人可会喜欢这种的?”
京城的风雪稍停,采儿还惦记着车里几个人质,便随便与陶氏笑笑了之。
正要走,忽然车内传出婴孩的啼哭。采儿心下大急——那庄婆子的儿媳生下孩子还没几日呢,她怕嘴里塞布会蒙死婴孩,又瞧那孩子睡得正香,索性便没堵着,谁知竟在这时候醒了!
陶姑姑果然一讶,眼睛往采儿身后的马车瞥了瞥:“这怎么还有孩子的哭声?谁家孩子呢?”
采儿心头半是着急,半是懊悔。
刚想莽头顶一句“夫人的事你少管”,可还是脑子快,想起陶氏再是爱管闲事,但终究是皇后派来的人。她又把话憋回去了,耐着心周旋:“车里来的是夫人外祖那头的王表妹,她家郎君一个月前被调到京中为官,王娘子也跟来。姑姑是知晓的,夫人从小就不在汴京,如今思念故人,便让我接王娘子来府里叙叙。”
陶氏将信将疑又瞥了眼,淡淡笑说:“既如此,都是我这老婆子耽误采姑娘功夫了!采姑娘快快回去吧,勿让贵人们在雪地里受冻才好呀。”
采儿暂时松了口气,她没有心思多想陶氏信或不信,眼前只想着快快把人质带回去,不要节外生枝。
窗外又下雪了。
喻姝披着毛裘,在窗边静静坐了一早上。从采儿离开时她便如此,中间用过一次午膳,没什么胃口,她只吃了一些清粥素菜。
窗户封得不死,时不时有风灌进来。她不堵也没离开,总觉得冷风能让自己清醒些。
魏召南没跟她提及金銮殿的事。从她醒来后,他就急匆匆走了,一整个夜晚也没回来。虽然他把弘泰留在王府看着她,可是喻姝并不觉得心安。
官家给她灌药,又不跟魏召南提及休妻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她一直在想此事,头绪难清,想着想着,目光便跳到手腕的羊脂玉镯。
他说镯子进过观音庙,最有灵气。他膝下无子,那么想要子嗣,是不是官家让他以为她有身孕了,要他拿什么东西来换,才有的这一出?
她这条命在官家面前本就微不足道,其实不管她有没有犯欺君之罪,要她生要她死,官家都可以随心所定。官家留着一命,只是要她有用。兜来转去,还是成了其中谈利的工具。
喻姝冷嘲自己一时走错路进了狼屋,来到汴京两年,竟然数次把自己推入鬼门关。
人一旦想争权,就会抛弃许多东西。她明明可以避过抛弃,走出死局的,为什么出不来呢?是念及魏召南,也曾心软过,还是谋划错了方向?
她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热茶,茶水很烫,可是她舌尖却好像麻木了。热茶进腹,浇了一头杂绪,心里只有空落落的一片。她凝望着窗外飞雪,渐渐开始茫然,
“杀人了!杀人了——”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又被守门的丫鬟呵斥下去,“你这婆子做什么呢!夫人还在里头!”
“夫人!我就要找夫人!”
喻姝闻声出屋,正见庄婆子被小丫鬟拦在雪地里。那庄婆子疑似吃过酒,满脸憋红。雪地清寒,她还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心下冷冷笑着,她还没让人把庄氏提来,倒自己送上门了。
“夫人、夫人——”
庄婆子发疯地想扑上前抓她,还是被两个小丫鬟拦下。庄婆子向来是傲慢瞧人,背后又喜欢嚼人舌根,小丫鬟早看不惯她了。趁此时机,重重往婆子膝盖上踢一脚:“夫人在这,你耍什么酒疯呢!”
“我呸——你才疯!你老子爹全家都是疯子!”
眼看两人就要扭打起来,喻姝连忙叫人拉开她俩。婆子粗喘着气,已顾不上那小丫鬟了,吨的坐地上嚎啕:“我才不跟你个疯丫头计较!夫人、夫人!有人要杀我灭口——”
庄婆子此话一出,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懊悔不已,杀人就杀人,这“灭口”二字咋就崩的一下出来了。
“杀你?”
喻姝眉头忽蹙,“谁要杀你呢?”
杀我?
庄婆子一愣,是哦,谁要杀我?
午后她正在偏房里耍闲吃酒,小丫头黄蝶拿了两样下酒小菜来,说是庖房多做出来孝敬她的。黄蝶刚送完小菜,又把她招呼出屋,说上头还有别的事交代。
等她忙活完再回屋,酒菜还在,桌边却死了一只猫!那猫是陶姑姑送给她的,可伶俐了,就因为她夸过一句毛色真白,像雪儿似的。
庄婆子当时便吓坏了,连忙掏出银针,试出那酒菜里竟是下了□□!一向能做主的陶姑姑又不在,她只能慌不择路地逃到正房这儿。
庄婆子把原委如腹中粳米,通通倒了出来,一边说,还不忘抹泪诉苦。
天寒地冻,众人都待的瑟瑟发抖,喻姝便让人把庄婆子提进屋里。
她冷眼瞧着,昨夜刚开始查,今日便有人要庄氏死,这府里心怀鬼胎的人原来不止一个。
庄婆子见喻姝只抱臂站着,整个人清清冷冷如那瓶内的白梅。见多了正头夫人平日的柔婉,一时间见人连正脸都不给自己,不由心生恐惧。庄婆子急忙朝地磕头,大哭:“夫人!求夫人替老奴做主!”
“谁说我不给你做主了?”
喻姝轻轻一笑,扶起庄氏,只是神色却不像在安慰,“可惜我不救害我之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在正房的膳食里下过药?”
庄婆子一愕,原本正可怜巴巴望着喻姝,此刻却只能别过脸。
当然不会承认了。
喻姝也猜到,庄氏还要靠她才能保命,怎么可能轻易承认。
“你为别人做事,藏得不好,别人就想杀你灭口。我不管那人是出钱收买你了,还是买下你的命为他做事,但如今,你和你全家的性命都在我手上。你那孙儿才刚生出没多久吧?你若是肯老实招来,我尚肯留住你们一命。”
庄婆子咬紧牙关,犹豫再三:“我我也不晓得谁要杀我。”
喻姝一笑:“谁要杀你你不知道,可你在我饭菜里下过什么毒总知道吧?”
庄婆子终于捱不住,重重磕头:“老奴哪敢下毒呀!要是饭菜有毒,都端不到正房来!只是在膳食中添了相克的小菜,夫人吃过只会觉得腹酸恶心,不伤及性命的!”
“谁要你做的?”
庄婆子又不说话了。
此时采儿也把人都带回来了,庄婆子在瞧见绑来的儿子、儿媳时,脸色一白。她连忙想抢过下人怀里的襁褓孙儿,却被采儿拦下。
庄婆子忽然嚷道:“是陶姑姑!都是陶姑姑让我做的!”
此言一出,屋里的下人俱静。陶氏在王府口碑一向不错,待新来的丫鬟小厮又和善,根本想不到她会跟下药的事沾边。
喻姝并不意外。
陶姑姑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或许陶氏来王府,名义上是来帮她这个新妇,暗地里也是宫里的线人。
喻姝摆了摆手,只让人把庄婆子一家关进主屋边上的耳房里。她把发冻的手靠近暖炉边烤了烤,深吸一口气。
正想让人把陶氏叫来,忽然打住,还是让人先去叫了小丫头黄蝶。
——她险些给忘了,还漏了一人!
下了□□的酒菜是黄蝶端给庄婆子的,或许此事并没有她想得简单。
第53章 倘若
等到庄氏一家子都被押下去, 采儿才觉大石一卸,将外斗篷褪去,轻轻抖落身上的雪:“原来竟是那陶姑姑做的”
这么一想, 她脸色忽变, 一声“糟了”脱出口。
“夫人, 我在押送庄家回来的路上,也碰着陶姑姑了!她正巧到集市上采买,还与我小叙如此说来,一定是她动的手脚!后来我们路行一半, 车轴就裂了,我们的人在雪地上耗了好一会儿功夫!”
“那庄家的人质”
“没有, 庄家的人一个不少, 车里的零碎也瞧过,没有丢的。”
这倒让喻姝一时无解。
她坐了会儿, 又忍不住站起身, 朝窗外一望,正巧看见别人领了黄蝶来。
那黄蝶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片子, 见她时还是发怯害怕的, 巍巍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喻姝不懂黄蝶是真胆怯,还是面上做伪。原本喻姝只想试水地问问,可未料到黄蝶出话如此容易, 没一会儿什么都招了。
黄蝶说,那下酒小菜是陶姑姑让她送进庄婆子屋里, 后来再把庄婆子招呼出屋, 也是陶氏吩咐了的杂事。
“你撒谎,”
喻姝蹙眉盯着黄蝶:“陶姑姑竟没让你盯着庄婆子亲尝, 反而让你交代她做别的事?”
“夫人明鉴!奴没有撒谎菜有没有毒奴不知晓,但属实是陶姑姑让送去的!”
黄蝶急着像是要哭,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整个背像猫一样伏着。这到底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喻姝有些看不下,让人把她拉起。
喻姝想等陶氏来,让二人对质一番。
其实打庄婆子一来,她就遣人去找陶氏了。听说陶氏采买早就回王府了,可连黄蝶都来了,她遣出去的人还没归来。喻姝吃了两口热茶,越吃心越急,总觉得陶氏该不会跑了吧?
又过了两炷香,她派出去的侍女终于回来。可只有侍女回来,身后并不见什么人。
“夫人,奴去陶姑姑的住处寻不到人后,又招呼了姐妹和小厮们一起找,几乎将王府翻了个遍也不见人啊。”
果然还是逃了。
喻姝心绪一沉,垂眸盯着桌沿,不吱声。她默然问自己,如此一来,陶氏的罪名是不是定了?要是什么都没做,那陶氏跑什么?
魏召南今日夜里依旧没回来。
不过这次报口信的换了一人,不是弘泰,而是一个她见也没见过的小厮。又或许她以前可能见过,只是记不得脸了。
喻姝手捧着粥碗,轻轻哦了声,但听那小厮又说,“殿下有句话托小的问您,倘若他日权势倾轧,汴京天变,他死在万军之下,您会怎么做?”
喻姝正吃着粥,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她忽然想起上一次,魏召南也问过类似的话。那时他遭人暗算,受了很重的伤,醒来就问她——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那时当玩笑话听。她笑说殉情,他说不用。
这一回喻姝倒是认真想了想,想过后也只有最朴素,但他可能不愿意听的答案,那就是日子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当然,前提还是她能幸运地活下来。
喻姝不敢把这话说给小厮。小厮见她默了好久都不开口,想起殿下早料过会是这样,于是他又用魏召南给的第二套话问:“那会记得他吗?”
这个对喻姝而言,倒是好答多了。她点点头,“会。”
小厮收到了话,抱抱拳,弓腰离去。
这是一个澹然如墨,却又十分寒冷的雪夜。
喻姝走出屋子,却无心赏雪,只是一时放空地望向深夜。它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暂且温驯,但迟早有一日会挟着暴风雪走来。
睡到三更天时,喻姝被屋外采儿的声音惊醒。
腊月寒冬,屋子里虽烧了暖炉,却还是很冷。她冷得不想下床,裹在被褥里闷闷地问,“何事呀?”
“陶姑姑被咱手底下的人抓到了!守卫押着她,要给夫人看呢!”
喻姝连忙下榻,只顺了件毛裘裹在身上,匆匆出屋。没抓到陶氏前,她心一直是悬的。
此刻见陶氏正被守卫押着跪雪地里,终于松气,又见天大寒,便让守卫押着人送堂屋里审讯。
采儿去耳房,把关押的庄婆子、黄蝶都提来了。
人一到齐,喻姝便看向跪地的陶氏:“我知道你是宫里出来的,王府上下都敬着你,但你做的事却实在令人心寒呢。如今她们二人,一个指认你在正房的膳食里下了药,一个指认你给庄婆子下砒|霜,蓄意谋杀,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陶氏的目光转过黄蝶和庄婆子——不知道他们给黄蝶饭吃了不,怎么瞧着要瘦一些?那么厚重的雪袄子在小丫头身上,也就是裹了一把骨头。她入宫三十余载,没有孩子,但小黄蝶让她想起了妹妹家的孩子,也是个胆怯、却讨人喜欢的女孩。所以平日在王府时,她就多番照顾这小丫头。
至于庄婆子,一直欺软怕硬,眼高手低的,是个愚蠢却好拿捏之人。她愿意拉拢庄婆子,庄婆子见她是宫里来的体面人,乐呵呵凑上
想到这儿,陶氏叹了口气,一磕头:“她们所言属实,请夫人定罪。”
陶氏能如此快认罪,属实在喻姝意料之外。
她不傻,她没问陶氏居心几何。
宫里来的人,要么替皇后做事,要么替官家做事。而宫里派来的女官,即便犯了错,她也不能自个儿处置了,或是杀了。
屋中无人说话,几次屋里伺候的侍女面面相觑,却各怀心思。
屋外风雪窸窣,屋内火炉噼里,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庄婆子忽然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陶姑姑,我老婆子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你,你好毒的心,竟然还想取我性命!”
陶氏回头瞥了眼庄婆子,却没理她的话。眼看着庄婆子怒火中烧,就要扑上前,喻姝忙让人给拉住了。庄婆子见不成,坐地上大哭:“夫人,这毒妇要害您,您怎么不杀她呀!”
这庄婆子也忒没规矩。
采儿嘀咕了声,欲要呵斥,却被喻姝抬手拦下。她淡淡地笑:“你对我倒是忠心,可陶氏让你下药害我,你怎么也照听了呀?”
庄婆子瞪紧双目,一口气噎在喉咙,再无话可说。
喻姝让人把黄蝶和庄婆子都带下去,侍女们也都遣走了,屋里只留下她。
她起身,盯着跪地五花大绑的陶氏,“明日我就把你送回宫,附上陈情,你的罪自有宫里去定。”
陶氏挺直的腰板忽而松垮,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不大:“您不想知晓是谁命老奴做的?”
喻姝愣了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不想知晓吗?”
陶氏又问了一遍。
这回真真切切,她相信自己不是耳鸣。
喻姝摇头,说不想,不管是谁都不重要,反正她心里早有了底。她却反问陶氏:“虽说是你所为,我也信了,有一件事却很奇怪。你既要杀了庄婆子灭口,却又让黄蝶把她引出来,让猫吃了有毒的菜。除非你不想杀她,否则不必做到这一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陶姑姑?”
她轻声地问,轻到陶氏几乎恍惚,恍惚中想起去年的冬雪日,喻姝的衣裳被梅枝的刺穿破了,她有一双巧手艺,正好替人缝好。那衣裳的刮口在手臂,她的针线一出一进之间,已经绣成了一树雪梅。喻姝望向她轻轻地笑,“姑姑的手活真好,这样巧的花样子,我可想日日刮破衣裳了。”
窗间过马,这样的一年过去了,陶氏此刻忆来却是感慨万千。或许她事事听计皇后的时日,对喻姝也有过这些真心。这盛王妃的性情是真好,当年孙女官得知她要来王府侍奉时,也亲自夸过。陶氏那时不信——到底是世家的贵女,身上自有凌人气,哪会真有好性柔婉的?
陶氏想着想着,鼻子倒是一酸:“夫人不必怜惜,您是个明白人,知道老奴打从进王府的开始,便没安好心。”
闻言,喻姝凝着陶氏须臾,垂下眼眸,却没搭方才的话:“你对庄婆子煞费苦心,想救她,到现在她都没看明白,不会感激,姑姑不后悔么?”
陶氏摇头,忽然笑起来:“夫人,人一有自己想做之事,二有明知不可为之事。就像杀人,老奴即便在宫里待这么多年,也下不了手。一条无辜的性命,死后在那婆娑烈狱里审判,都是一宗重罪。”
喻姝没有多余的话能和陶氏说了,她从屋外招呼进来两个守卫,要把陶氏看押起来,明日一早就往禁中送。
临脚踏出门槛时,陶氏忽然想起一人,回头苦求她:“那个叫黄蝶的丫头,下酒菜是老奴让她送的,她旁的一无所知。老奴知道她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主子能杀能打的,但求夫人看在她年小又无欺瞒的份上,饶她一条性命罢!哪怕是赶出王府、发卖了也好”
陶氏回头,最后看着喻姝——她确实甚美,容颜陷在屋内昏黄的光影中。头上那支海棠步摇,曾经自己也亲手给她簪过。
陶氏等着她的回答,几乎是走完这生最后的企盼。最后见喻姝轻轻点头,一声知道了。陶氏终于松一口气,走进了满夜风雪
天下雪时总是阴沉沉的,今年除夕也过得不好,主要还是天愈寒,官家的病疾忽而加重,已经躺在龙榻上昏迷了许久。
魏召南这几日忙起来不归府,自然,喻姝也并不知晓他在做什么。往常日子怎么过,她也照旧如何做。只是她有一回赴康家赏雪宴时,竟碰上了一 十分意外之人。
那时她下裳不甚洒了茶,便回屋子更衣。出来正逢上一女子,步子妖娆,身姿摇曳,一张俏脸妩媚勾人,不是寐娘又是谁?只是比以往不同,身上所戴的金银首饰多了不少。
“夫人不记得奴了吗?”
寐娘朝她一笑,却是先行礼。
喻姝的唇似张了张,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寐娘:“是你,你如今”
寐娘笑道:“卢大将军回京,便把奴一起捎上了。他很喜欢奴,已经纳奴做妾了。”
寐娘说得脸上笑意愈甚。
她见寐娘这一身首饰,便知晓寐娘所言大多不假。她打量着寐娘的笑意,欣喜是真,倒也不像夸耀威风之意。
喻姝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好也莞尔笑道:“如此一来,甚好、甚好。”
曾经两人是主仆,甚至那时魏召南看重寐娘,寐娘暗中也曾与她耍过威风。
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喻姝如今想来只觉得唏嘘,其实都付错了情分。现在她们已不是主仆了,喻姝更不知要跟寐娘说点什么,正要寻了个差由离开,寐娘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夫人留步!”
喻姝回头,见寐娘袅娜上前,笑道:“夫人想知道,那时在兵营外,殿下与奴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寐娘冷冷笑着,却又好似极悲:“他到底是那等无情之人,从前奴喜欢什么,跟他求什么,他都让人找来。可后来在兵营,他也亲口跟奴说,他已经对奴没有情分可言了。他还跟奴说,对奴是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并没有不公之处,问奴明不明白。殿下待夫人好,夫人但看是眼前恩爱如云,其实都是假的罢了。他会弃下奴,也会弃下于他无用之人”
喻姝默然听着,嘴里说不出一句话。寐娘说的话她何尝不明白?她早明白了,早在十七火烧营帐,他纵马离去的那夜就明白了。
她听过寐娘的话转身就走了,脚踩在沙沙的雪地里,好似这两年的时日匆匆飞过。
除夕这一日,也不知哪儿传出的消息,说官家病重,咳了半坛子血,要召集所有亲贵宗室进宫侍奉。
当宗室亲王们夜半从禁中出来,回到各自府邸,面上皆是难言之色,关上门来又是一通私话。
而魏召南入宫的这两个时辰,喻姝正好写了封寄回扬州的信。
第54章 挫骨
就像他一开始所说, 她若乖些、顺从些、能容人些,他也能够待她妥善的。
什么算妥善?
魏召南从前方以为,尽夫妻之宜, 给她正房娘子的尊荣, 不辱没她, 便算待她妥善。可时至今日,他似乎觉得不太够。
是了,不太够。他总想着与她多亲近些,怀抱她, 恨不得融进她身子。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抛不开她,她那么可怜, 喻家倒台, 喻潘的罪名足以流放南蛮,世家都是极势力的人, 她们定然看不起她, 给过她冷眼
魏召南越是这样想,越是懊悔曾经就那样抛下她。也亏他夫人是个乖巧顺从的, 没有半分怨怼。
今日是除夕, 府里各处都换了新红。
一大清早,几个小厮争着洒扫门庭,钉桃符。庖房的人备好姜豉、螃蟹、香饼、鸡鸭鱼肉等,等晌午一过, 满庖房都是锅碗瓢盆声,笼笼白雾从烟囱冒出。
天一黑, 门外便开始燃爆竹, 各人都有说有笑。巧喜是个极机灵的,两句俏皮话, 直让人笑得合不拢嘴。
月上柳梢头,只有王府门前打了一排灯笼。采儿刚从外头回来,趁着众人说笑之际进了门。喻姝见人回来,忙拉采儿走到小廊下僻静处,低声道:“扬州的信可送出去了?”
“给了一八撇胡的小哥,人倒是靠得住。”
采儿四周瞧了瞧,又小声说:“还有一道宫里来的消息,官家已成行将就木之身,宫里御医说至多再挺个把月。他今儿把宗室召进宫,想立文书,连笔都拾不起。”
“再撑个把月……”
喻姝念念道:“个把月,京中肯定要乱,也不知道信能不能送到扬州。”
“若担心不能到,倒还有一法子……夫人把信再写几封,我明儿出去多找几个可靠的信客。要单只是那一人送,万一上路还要绕去旁地,谁知道又要蹉跎多久?咱多使些钱,谁早送到都是好的。”
喻姝想了想,这倒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等到夜再深些,将入子时,喻姝提灯坐在廊下守岁。几点零星的小雪,一轮干黄勾月,她就这样静默凝望。其实她也图着热闹点,有一大家子亲亲热热围坐一旁,但今时诸事纷杂,远是谈不上了。
喻姝在外坐了一会儿,觉得寒冷,便回屋坐到西窗边。她随便拾来一本书翻看,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
有个人把她从案上抱起,睡梦里她觉得身子轻飘飘,好像浮在云上。接着,身上的厚重感一件件褪了,脖子边似乎招惹来什么东西,惹得她发痒。
喻姝从睡梦中醒来,黑暗中瞧见魏召南的轮廓。他还没上来,正坐床头。
“醒了?”
他笑笑看着她:“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岁是要守的,什么‘岁烛彻夜长明,寓意着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我现在想来,那是什么骗人的话?有人自己倒先睡下了?”
喻姝愣了下,下一刻胳膊便被他提起,转眼,整个人已坐在他膝上了。他低眉睨着问,“你怎么不说话”,喻姝一时倒没什么想说的,下意识挣了挣胳膊:“做什么呀?”
魏召南摸向她的小腹,奇怪道:“药有没有仔细吃?怎么这么久,还不见起色?你把咱那孩子藏哪儿去了?”
魏召南那一记眼神,看得她心下微麻有没有仔细吃他那样审视来看,喻姝不知为何,总怕他就这样看穿她倒了药。
她垂眸,将微微心虚的脸颊埋进他胸膛,手指在他衣衫打着圈儿,轻声道:“吃了呀,只是那神医未必真是‘神’,世间若真有治不孕之药,南海那观音娘娘庙该是香火断灭了罢。”
“什么不孕?”
那人儿埋进怀里,他本还因此生了旖|旎的心思,这话却听得眉头直皱。
“是它,一定是它不见了……”
魏召南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喻姝觉得不对劲,从他怀里出来,“什么不见了?”
他咬了咬牙,手却顺着她的小腹往下,摸进裙|底。喻姝吓了一大跳,急忙想起来,腰身却被他手臂挟制住,动弹不得。她受惊地瞪圆双眸,那手指寸寸抵|进,在柔软处轻轻摸了摸:“那块有你处子血的帕子不见了,是它没了……我们才没有孩子的。”
喻姝听得脑袋嗡嗡:“不是的——孩子和它能有什么相干呢。”
“没有相干么?”
魏召南凝睇,终于将手抽了出来。他合衣轻轻拢着她,好像拢了只不会挠人的猫。
他的手掌抚上她细白的脖颈,那么一握,喻姝气息忽滞,不得已抬起脸。他恰巧低下头,衔住她的唇瓣。起初只是点水的吻,后来循序渐进,他慢慢得了味,又急功近利起来,好像非得把她揉碎了塞骨缝中。
喻姝有时睁着水蒙蒙的眼,任他造作,就像数不清的夜里例行公事。有时她心头酸楚得难受,十指只能失错紧抓着被褥,干脆便咬牙闭上眼。眼前陷入一阵昏黑,她忍着受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困,骇浪翻涌间竟慢慢失去意识。
她是被魏召南掐着脸颊唤醒的。
“真就有那么困?”
他好像很不满地看着她,扬扬眉,便翻身坐起,顺带把她也硬拉在怀里,“夫人,好夫人,别睡了,除夕夜哪有人还睡得下?过会儿他们放爆竹,准得又惊醒你。”
喻姝闷声道:“不会惊醒的,妾和他们说过,夜里不放爆竹。”说罢便推开他的胸膛,身子像鱼儿一样滑溜进被褥。
还没躺片刻,魏召南又将她拉了起来。
她正困着,耷拉着头,忽然脖子边刺痛,惊呼一声才清醒。喻姝一摸脖上的牙印,盯向他淡然的脸,一时间郁结于心,好像心头凝了血块。
他竟悠悠而笑,捉来她的腿套上鞋袜,又从木椸扯了件大氅给她裹紧,硬拉着站起,牵她的手,“你不是喜欢海棠么?走,我带你出去看。”
“大冷天哪还能有海棠。”
她抗拒。
“怎么没有?”魏召南得意道:“寻常见的海棠不耐寒,有一种耐寒的被我寻来了,都让下人养在花房里,你一瞧便知。”
魏召南半拖半牵把她带出门,绕过几条长廊来到花房,那木架上果然摆了数盆海棠花。魏召南问她喜不喜欢,见她不吭声,便伸手往盆土摸了一把。
喻姝以为他气她不识时务,要把土往她身上挥,她吓得后退一步。但魏召南却抓来她的手,把几枚圆溜溜沾土的东西往掌心一放——竟是几枚小小的花种。
他说,我带你去种海棠。
喻姝觉得他疯了,这么冷的除夕夜,也不睡觉,还要来种花。
她站一旁,默默盯着他刨开土壤的雪,从松土、埋种一气呵成。
这些花种就埋在秋海棠边上。她默默想,其实做这些也都没有意义吧?他觉得这海棠冬日种下,来年四月春便能开花。但他也没想过,万一这些花种熬不过岁寒呢?
除夕一过,又过去将将半月,宫中传出话来,皇帝的圣体越来越难熬了。起初还能张口说些话,这个年一过,甚至连字眼都吐不清。
喻姝刚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十分急切。这官家大限将至,帝位更迭,京中势必动荡。而送去扬州的信又迟迟没有消息,她是该自己先离开,还是再等等扬州的人来接应?
喻姝正为此事心愁之际,魏召南在一天夜里却忽然提到,要带她出京。不过下扬州之前,他们还得去一趟濮州。
她并不多问,开始为出京而雀跃了。她想罢,魏召南此人虽是浪荡纵情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守信的,自个儿说过的话一点没忘。
此次出京,朝廷正在风口上,所以一切从简。魏召南只要了三十的随从,借着南巡水利的由头离开汴京。
一路上,他们经陈留、济州、泰安等地,车马行了近半个月,终于进入濮州边上。
喻姝大抵晓得,此次远行他非得来一趟濮州,目的并不简单。虽然魏召南只对她说,抚养他的宫女常氏是濮州人,他来,只是想带常氏的骨函回乡,葬在濮州山上。
其实她能猜到,魏召南之所以要出京赴濮州,哪里是为了他口中的仁义,乃是私下与卢赛飞密谋过。至于密谋的是什么她猜想,与争权夺势也不会差太多。虽然人来了濮州,可心思是不是还在汴京呢?
得知盛王要来,濮州的赵知州一早出城相迎,领着盛王等人进馆驿,安排住行。
四月天渐渐回暖,已经换去了厚重袄子。柳叶新绿,上市集采买的妇人也多起来,披衫鲜妍,靓女如云。
四月下旬,魏召南便带着随从几人出门。
听弘泰提过,他要去曹通判府上拜访。这曹氏虽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但在远离京畿之地,门楣并不高。
曹氏……自皇帝登基封后以来,太后便不再过问后宫事,开始在建章宫静养。就连后妃想请安奉茶,都是极难见太后的面。
魏召南与太后之间算不得亲厚,甚至连面也见不上几回。这时候他又为何上曹府去?
喻姝正绣着花样子,驿站外传来好大一阵动静。她这间屋子离角门不远,恰巧能听到外头的争执——那是两个男人在吵。
“官爷,小的打听好几趟了,这信就是往官驿里送的。”
“你也知道这是官驿?那还不快走,里头都是官道上的,哪有你要找的人?当心惊扰了我家大人!”
“求官爷行行好,那小的不进去了,信给您,托您送能不能?”
“你没看着我正当差呢,哪有功夫给你送?”守卫不耐烦驱道,“去去去,快走。”
喻姝本也没留神,只当个闲事听忽而,她想,那会不会是扬州寄来的信?
喻姝立马放下了针线,蹬着腿跑出来。跑到角门口,那些个守卫不肯放行,她急道:“行,我不出去,那你去把他叫回来总成吧?”
守卫们犹豫了下,终于有个肯出去找人。
她心头紧张不已,盼着那是王家的信,一头却怕只是空欢喜。
没过多久,守卫领着一戴裁帽的布袍小哥回来。
那小哥高她一个头,先拱手而礼,只因帽沿缀了皂纱遮脸,并不能看清脸。
喻姝更为急切,伸手就要接过小哥递来的信封,忽然风一动,皂纱翻飞,裁帽下竟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她大惊大喜,嘴巴动了动,险些将“表兄”呼之而出。
慎哥哥那真是她的表兄,王为慎只是他这身衣裳,当真像个车马风尘的信客,与她那风雅的表兄搭不着边儿。
她的震惊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一时傻了神,连话也不会说了。还是王为慎赶忙把信塞好了,微微一笑:“贵人可收妥当了,小的还得往别家送信呢,告辞了。”
王为慎一走,喻姝看信的心更是急切了。
不疾不徐地回去,一进屋,立马便关紧了门。她颤着手拆开,展平信纸,只见那纸上的墨字赫赫跃然:我等皆知上京安生不易,祖父亦思念,勿怕,为兄定将你带出。五月初五,在广胜寺见。
信一看完,她很快就烧了。喻姝此刻欣喜地不知做些什么,直往床上一躺——又支起半边身子,小心翻开垫絮,瞧见自己藏起来的几包刺粉和一只匕首。自她来到汴京之后,从没有哪一刻,心像现在这样安然。
起先她还怕,就这么从京一走,要是扬州来接应的人寻不到该如何好?
因此她这些时日又陆续写了好几封信,打算再从濮州送出一趟。原本午后还偷偷打发采儿出门找信客
喻姝想到这儿,便下榻,寻思着既然表兄已经找来了,那这些信也不必留了。
她取了支火折子,打开妆奁,却发觉压在银簪底下的信竟不见了。喻姝一急,怀疑是不是自己写完后随手夹哪里了?又连忙去翻桌上几本书卷,可是都没瞧见信纸。
喻姝急忙出屋,檐下正有四个逗蛐蛐的小丫头,都是赵知州送来伺候的人。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也没见外人来过。平时屋里,倒是会有丫头进去。若不是她们拿的,那只剩他了
喻姝心头虽急切,倒也能自己宽慰几句。
信上到底也没说什么,不是吗?只跟外祖提了嘴思乡心切,想回去。便是魏召南看见,也没什么。
很多事眼看就要成了,她想让自己宽心些,可这事又骗不过自己——要是真没什么,看过就算了,信为何还会没掉?
她不确定这信是小丫头拿的,还是被魏召南拿走。
若是小丫头顺走,那便是最好办了。反正此信落在他人手中也是无用,只是这样的毛贼她留在身边也不放心,赶走就是了。
可若是他拿的她摸不清他的心思。
拜访曹通判后,晚上魏召南回来。入睡之前,喻姝坐在妆台前脱簪。
她扭头瞧了眼,他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她有意试探,下一刻便打开妆奁,一声惊呼:“啊放这的信怎的没了?”
喻姝的手胡乱翻着奁内珠簪,虽没回头,余光却暗暗瞥他。
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就在喻姝以为他或许睡着了,是时机不凑巧之时,魏召南忽热放下二郎腿,坐起身,“是我拿的,夫人直问便是,不必跟我试这些。”
他走到她身侧,拿过手中的妆奁打量,“我给夫人放回耳坠,打开却看见那封信。”他又笑她:“怎么这样急?马上我们就去扬州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说罢,魏召南便仔细盯住她的脸色——还在汴京时,她就托人送出去不少信,他都看过了。原以为只是小女儿思家了,也没什么。可是今早,他又看见她写了封这样的信,落尾还是慎收。
慎收、慎收他原先只以为她要外祖家中谨慎。
直至今日,他又看见了这个字眼,才隐约觉得不同——这个慎字,万一不是谨慎的慎,而是别的呢?
他对王氏并非一无所知,猛然间想起她有个表兄,好像名中有这么个字。他夫人爱他,他当然知晓,可是他也不喜欢她有个亲近的表兄,他夫人年纪心性还是这样的小,又是花月之貌,若是她表兄存了心思,有心诱惑呢?
他们很快也要去扬州了,听闻那表兄还未婚配的。
魏召南有一点清醒之时,总觉得这样想太过可笑,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怕什么?可是他发觉,他清醒不了太久,脑子里一股念的只是她。他开始怕她回扬州,融进那从小长到大的家,会不会就抛下他,与他相绝开?
喻姝抬眸看着他,眼底是他说不清的情绪。魏召南看一眼就怔了神,原来他心头还有些拈酸与微怒,一下子就没了。
他不知怎么,反倒起了怜惜的情,手指摸向她的眼尾,声音低低的:“好了,我会带你回去,不要找别人。”
又是一样的时节,曾经他也这么温柔,可是说狠心,也能狠的下。
喻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西北大火烧原的一夜,是道跨不去的坎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喻姝按照王为慎说的,私下来到广胜寺。
今日正巧赶上重午节,来寺里上香的男女老少很多。
喻姝随着人流拾阶而上,左右观望,没瞧见王为慎的人。
许是他怕出什么纰漏,便没指明地方,只提了广胜寺。可这广胜寺是濮州第一大庙,要找一人着实困难。她无法,只好也像别人一样,先上一柱香。
喻姝拜完,刚出殿堂,忽然听到有人唤了声姝儿。
她转头一瞧,王为慎正站在菩提树下朝她招手。她快步过去,王为慎看了眼采儿,确定再没旁人在后,引着喻姝绕到后院。
后院则要更热闹些,像极了集市,人声嘈杂。这儿有许多寺人摆好的摊子,摊上罗放了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鸟画扇并些香糕果子、蒲叶绿粽等物,供人挑选。
王为慎引她到菩提树底下,这里到处都是人,他二人在其中并不起眼。他用不大的声音问:“你们还要在濮州待上多久?”
王为慎以前也算读过些书,教过他的先生常说,脑瓜子是好用,可是性子太皮,没学一刻又走了心。因此他爹总是棍棒不离手。他年纪小时人很野很皮,没少捉弄折磨过同窗,却对家里的姐妹爱护非常。
王为慎从前瞧不上别人十年苦读,只为挣个官当。
苦读为了什么?为了科举仕途。当官又为了什么?还不是挣钱,养家糊口么?
他想想就作罢不肯读——
祖父没读过书,没当过官,一样挣得了全身家当。行商又如何,不同样是挣钱,养家糊口么?他觉得自己难以沉心,也不算读书的料,于是后来干脆随他祖父上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些年在水上漂得太久,连亲事都还没有着落。
“盛王他想在六月底走。”
王为慎闻言诧异,“六月底,还要这么久?他一个不受恩宠的王,都这时候,还有什么要拖的?姝儿,他是真会送你回扬州吗?”
喻姝摇头:“我不知,也不明白他要在濮州做什么”
王为慎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消息,倏地冷冷一笑,哼声道:“我大约知晓他做什么了。你应该不知道吧,三日前他出去濮州过,是送一辆马车去的。那马车从曹通判府邸出来,他送到城郊就回来了,但他那个高壮的亲信却没回来他们向北行,难道是回上京?”
喻姝忽如饮醍醐,难怪这几日没见到弘泰的身影,原来已经离开濮州了。
他能要弘泰护送曹氏一家去做什么?那曹氏可是太后的族人又是京中风云起变的时节,他要掺一手。果然,他离京还是图这些的。她也没有想过他不图,只是他还骗她,说是送她回扬州才出京。
王为慎垂目看着她:“你若想跟表兄回去,我的人手已经安排好,明晚子时就能接应你走。只是姝儿,你有没有想好,你至今还是他的妻,你们还有官家亲指的婚事在,这样一逃,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你”
“好哥哥”喻姝忽而抬头,认真道:“没有了,婚事已经被官家废了,我早就是庶人了,只是他还不知晓。”她笑着说,眼底却渐渐起了水雾,“我不知道他还想贪心多求什么,可是我在那吃人的地方没有盼头,我想回家。哪怕我不能回扬州也无妨,喻潘倒了,只盼我娘在天阖目。此后,我没有想求的了,只图个安生日子,去哪儿都行。”
王为慎见她眼睛都快红了,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不怎么见她哭。只有在她阿娘的忌日,她才会避开人,偷偷烧纸钱抹泪。
他很快眼睛也酸涩,避开眼不看,轻轻嗯了声。
王为慎拿出两包药给她,是无色无味的蒙汗药,要她明夜下在侍女小厮、角门守卫喝的凉汤里。还有一包剂量重的,则是下给魏召南。
喻姝回去后,便让采儿暗中收拾些细软。她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旁人察觉,索性只带了两套薄行头,一个包袱足矣装下。
五月初六的这天夜里,出奇意外的,魏召南竟在傍晚就回来了。
他来濮州的这段日子并不闲,都是天黑才回来,今个儿这么早,倒让喻姝没得心慌。
用过晚膳,她还照往常一样在屋里绣绣花。绣了半个时辰,已经过亥时正刻,她便走到镜前脱簪梳洗。
铜镜上是她的脸,忽然也出现了魏召南的脸。他从床间起身,径步走来,反倒坐在妆奁前,随手挑起她的珠钗把玩。
“噫,我送你的一对海棠镶珠步摇怎的不见了?”
“嗯”
她正净着脸,默了有一会儿,才说,“许是今日干活,掉树底下了。”
魏召南淡淡哦了声,“那明日可得让人仔细找找。夫人能舍得,我却舍不得。”
窗外下着沙沙细雨,雨打芭蕉,渐渐吞没了屋内的安静。
她擦着脸、净着手,他就这样看着她。他的眼底辨不清情绪,又淡淡问了句:“怎么今晚也没看见采儿?”
喻姝脑子一顿,手微不可见颤了下。随后便将帕子搭在盆边,倒是走到他跟前,咬着唇,慢慢坐在他膝头。
“我让她进庖房学一样菜,约莫还没学成呢”话一毕,喻姝便伸手按在他胸口处,打笑说:“殿下这么问,难道是瞧上采儿了?那敢情好,我原也想帮采儿相一门好亲事”
他的手不自觉掌住她腰身,看着她的小脸,忽然嗤了声:“好亲事,就一定得嫁给自己的枕边人么?”
喻姝被这话噎了下,正不知该如何答之时,他忽然抱着她起身。
她受了一惊,双手攀住他的肩膀,由他抱着,大步往床榻而去。红纱拽落,烛灯一灭,她忽然陷进巨大浪潮中。不同于往常,这回一开始,他便吻得又急又狠。从脸颊到脖颈,从胸前到腰腹,她都在咬牙轻忍。
忍了好一会儿,喻姝忽然扳住他的肩头,抽着气:“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
“哪样了?”
他把她的手从肩头拿下,随后扯来一旁描了银花的披帛束缚在头顶。他捏着她的脸,笑笑说:“我想与我的娇娇做急些,不行么?”
后来他再不管她的话。
幽夜逢细雨,钩月浸山坪。窗外雨打芭蕉,却也混着旖|旎声簌簌落进耳廓。
她双手缚着,忍受之际,心头还要琢磨细算时辰。情起之际,魏召南忽然攥紧她的脸,一滴不知是汗还是眼角的水落在她眉心。
他忽然伏在她耳边,嗓音似酸似痛楚,别的话没有,只低低问她:“疼不疼?”
喻姝疼得快掉眼泪,只觉得哪哪都疼。她不喜欢这样,嗓音隐约有哭意,
“疼”
他闻言沉默了许久,再没动作,良久后只将束缚她双手的披帛扯开。她说渴,他便起身到桌边倒了盏清茶,递给她,后来他也觉得渴,又顺着她喝过的杯沿饮下腹中。
魏召南回到床上,想起方才一时想歪了路,对她造作的种种,忽然心疼得说不出话。他躺下身,只把人儿搂进怀里,说话低低的:“你以后乖些,好不好?”
喻姝斜眼看他,点了点头。
她这样乖,他也心满意足。魏召南又抱着她说了好一些话,说着说着困意上头。渐渐的,声音小了,吞没在屋外的雨声中。
夜再深些,一只素手撩开了软纱。
喻姝盯着熟睡的人,忽然松了口气,赤足去捡散落一地的小衣内衫。才刚系好衣带,腾空来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她冷不丁吓了跳,回过头却见魏召南已经坐起身,静静盯着她:“你要去哪儿?”
“渴了不过盛些水。”
“盛水还劳夫人穿衣?”
今日夜里本就闷热,她又有些急,额角泌出细细的汗珠。
魏召南抬手替她轻轻擦过,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今夜荫花巷口好生热闹,还埋伏了不少人。那个为首牵红马的,你情郎么?”
喻姝猛地抬头看他。
“夫人床榻上同我尤云殢雨,榻下竟还藏着利物。”
魏召南目光沉了下,掀起垫絮,翻出一只匕首丢她面前:“想杀我么?”
她没承他的话,只垂着眸,一声不吭。
见她这样,他竟笑了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气得直呼她名,冷冷笑问:“喻姝,你到底想做什么?”
喻姝把手腕从他掌中挣了出来,并不看他,只盯着自己足.尖,
“没想做什么,只是嫁给殿下这么久,妾也好累。曾经有一事妾曾向官家提过,许是官家事忙,忘了与殿下说。”
“什么事?”
魏召南似隐怒,又似警惕地看她。
喻姝赤足下床,打开抽屉,取出昭罪书递给他看。这封昭罪书是她傍晚刚写好的,与原来呈给官家的那封一样。
魏召南蹙眉接过,看完后,只是随手捞过桌边的火折子,点燃烧了。
他死死盯着她:“你是何时,这样想的?”
喻姝没有别的话,只说很早了。
“很早?有多早?”
魏召南想起她那扬州来的表兄,也不知道怎么想,忽然嗤笑出来:“亏我”没说完,又愣了下,“你真是将我骗得团团转。我一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待我的么?”
喻姝不看他,仍低头穿好鞋袜。他见她不吭声,脸更是青紫,忽然抓来她的手腕:“你不会说话吗!你这就要走了?你信不信,你要是敢踏出这个房门一步,我就将你和那情郎挫”
他忽然住口,没往下说了。喻姝反而抬眸,笑着问他:“挫骨扬灰吗?”
她的手慢慢抚上魏召南的胸膛,一双杏眼润润凝着他,“可你又很在意我吗?殿下,我待你没有心思了。你只是缺个懂事的娘子,何必留着相互蹉跎?”
她想甩开他的手,奈何不成。
他急得气得脸色铁青,恨她,却又总觉得不甘心。他冷笑,笑了片刻竟又心想——如今喻氏全族男丁流放,女眷又没入奴籍,她也只有依附着他才能好好活着。
况且,床笫缱绻了这般久,往往她也有施媚讨好之意,心里怎么可能没点他?
想着想着,魏召南竟又想通了。
他拾起榻上寒光凌厉的匕首,塞在喻姝手心,淡淡地笑了,“夫人若要走,只能从我的尸身上过去。”
“当真么?”
揣摩着时辰,她垂眸凝视。匕首正稳稳躺在掌心上,螭首银柄,刀锋锐利。
遂而,喻姝望向他,无比慎重点了头。顷刻间抬手一扬,那枚匕首穿进了他结实的胸膛。
在魏召南错愕目光中,她极快地翻身下床。
脑上倏地一阵阵晕晃,白光迸发。魏召南浑身失力,便是血流了满胸口也顾不得,急急忙忙伸手去抓她。可他抓不住,愣是由着那块衣袂从掌心滑走。
最后那一眼,他的眼底滔天恨意。不甘、痛楚、痴念,他不知哪一种要更强烈,强烈地折磨他去死。
不过他也不想去纠结了,怔怔地磕在床角上他最后能想起的,却只有很早很早之前,不知哪年哪月她说的一句“我们回家吧”。
家,什么是家?他可笑地想,他哪里有家,什么时候有过家。就这样罢了,就这样死了吧,只是没有家,他都不知道要葬在哪儿那把匕首,曾经他拿着教她防身。如今,她用这把匕首扎进他的胸膛。他以前就孤零零一个人,原来这一辈子结束,也是一个人青坟。
第55章 仙人
什么夫人、好夫人, 其实她通通都不是。
这么深的夜色,大雨如注,她静默立在窗牖外, 与他格窗相望。她看着他从床沿跌下, 拔出胸口匕首, 一点点倒下她不敢看魏召南身上的血是他威胁她,是他要她这么做的,她只是为自己选了条路。
没过多久,采儿很快过来, 身上背了个包袱。她们没时间多待,立马便朝着角门而去。
角门的守卫中了药呼呼大睡, 喻姝推开门, 很快就看见王为慎的人手。她带采儿匆匆上马车,王为慎比了个手势, 一伙人骑着马, 极快奔入一条小巷子。
马车飞驶,喻姝掀起一角车帘往后望, 竟没看见有人追来。
她有点诧异, 魏召南既早知晓荫花巷有人接应,却没让人守株待兔。她想了又想,忽然笑了——他是不是觉得她胆小怯弱,只有依附顺从他的份儿, 不敢跟他动刀子呢
夜雨越来越大,已经泥泞难行了, 王为慎只好择了家客舍, 等明儿一早城门开再出行。
“妹妹且宽心在这睡一会儿,天亮前我再叫你。”
王为慎备了些许胡饼, 刚把纸包递给喻姝,忽然瞥见她手指的血。他吓了一跳,只当没看见,又同采儿叮嘱两句,便回自己屋里。
这一觉,喻姝睡得并不安生,不知是不是下雨潮闷的缘故。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总觉得一切历历在目。她低声告诫自己,不重要了。
翌日天未明,一行人从客舍离去,城门一开,便往外走。高大宏伟的城楼逐渐退去,入眼成了一片苍绿田野,田埂纵横。
喻姝的心绪逐渐平稳,肚子饿了,还能吃得下几块胡饼。
二十人行了有一会儿,快到晌午的时候,王为慎忽然骑马到窗边,问她想去哪儿。
喻姝琢磨了下,道:“先不去扬州了,我起码还要在外头避一阵子,哥哥觉得哪里好呢?”
王为慎倒认真想了想,“不如先去江陵吧,这些年我随祖父在江上漂,江陵倒是不错,江流通达,南北的好物都有,实在是个富庶地儿。祖父在那买了三处院子,还说入秋了去小住几日。你若到江陵,也有地待,不至于四处漂泊。”
喻姝觉得王为慎此言甚是在理,便答应他的提议,同去江陵。
喻姝从前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可真真发觉时日漫长难捱,还是在去江陵的路上。
不同于来时,如今已到夏时,这一趟行路尤其燥热。到了大中午,炎阳炙人,大家伙热得汗流浃背,更没法走,只好在荫凉树底且作休息。
王为慎拧开水囊,哗哗灌了两口。
这半个多月过去,他们已经走到了寿州,然而马车上的干粮所剩不多。
此处就在寿城郊外,王为慎计划着等傍晚不那么热时,便带四五个随从进城,给大家采买充足的干粮,再自个儿买些小酒喝。
王为慎的酒早喝光了,想得紧,现在连水都硬喝出了酒味。
树荫下他盘腿而坐,喝水,一扭头,见喻姝正两臂垫着头,躺树根上小憩,那模样比他还要随意些。他笑了笑,忽而朝她嚷道:“好妹子,如今贵女不做了,以后想做些什么?”
喻姝睁开眼睛,闲定望来一眼:“买两间铺面做营生,溜猫逗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日后若有好人家肯收,也要托表兄帮我试试水。”
王为慎笑骂道:“什么是好人家肯收?我妹妹年方十九,又是闭月羞花的容貌,想提亲的人定要从我王家大门排到江宁府了。”
“其实不嫁人倒也没什么,谁要是敢说你,哥哥帮你拔了他的舌头。”
他忽而正经起来,低低叹息,“你要想留在家中,那就再好不过了。祖父膝下子女不多,我王家人少,如今祖父一天天老了,也盼着你留在扬州。”
当初突然离开,喻姝想起外祖昔日的疼爱,多少有点愧疚。她不敢直视王为慎的眼,只能轻轻点头。
傍晚王为慎进城采买,备了些干草、粗粮饼等物,还顺带进药铺买了几味驱虫蛇的药。
正走出店门,忽有一人穿街而过,惊得行人纷纷绕开——仔细瞧,只见那是个满身缟素的官兵,扬鞭策马,右手用力挥舞布告。
“报——圣上晏驾,天下大丧。”
布告一贴,男女老少皆围了上前。
一识字的青衣士人指着布告,一字字替大家伙读道:“帝崩于金銮殿,嗣有五子,以三子琰王聪敏仁孝,德才兼备,是为储君。然兆庶不可无主,万几不可旷时,今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授登大宝,改国号初平。宣布遐迩,咸使闻知。”
“殿下醒了么?”
“醒了,昨夜喝醉酒,吐了大半宿,午后才醒的。一醒来就发火了,把伺候的丫头都赶出去。眼下他正在气头上,你也别进去沾主子霉头了。喏,这些都是他要我们烧的。”
小丫鬟比了比地上两个竹盆:一盆子堆满衣裳,有襦、袄、衫、褙子、裙裳,都是青罗或金丝所绣,布缎柔软,针脚极好;另一个盆子则有两只鹅黄香囊,还有不少簪钗手钏,点翠的、翡翠的、镶玛瑙的、珍珠的。
另一人看傻了眼:“这些都要烧掉啊?”
小丫鬟凑近,极小声道:“前头夫人喻氏的,殿下都恨透了,能不烧吗?”
“这些东西看着就贵,烧了还不如给我呢。”
她嘟囔着,眼睛离不开篮子半寸。目光一瞟,突然计上心来,拉过小丫鬟的胳膊咬耳朵:
“这样,殿下既让咱俩烧东西,咱烧了就是,不过篮里贵的得换一换。我正好有两套旧衣裳旧头面,也不想穿了,就拿来顶替好了。香囊不值钱,咱就烧了,也算为殿下尽点心。此事咱不说,又有谁会知晓?到时候拿去当铺典卖了换钱,咱俩五五分多好?”
两人很快达成一致。
魏召南让人传了午膳,没吃两口又给弃了,总觉得胃中胀着,头反反复复难受。
头一难受,他就得吃酒来解。酒是一种好东西,越醇越烈的酒,总能使他飘飘欲仙,辨不清所有。
三坛子一下肚,日头一落,屋里昏暗得很快。不过他把下人们都赶走了,也没人帮他点灯。
他抱着酒坛,在屋里摇摇晃晃地徘徊。这样的一个下午过去,头疼很快就好转。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仙人站在跟前。
那仙人说,我有孩子了。
魏召南不拿正眼看它,甚至不屑笑了声:
“跟我说做甚?你的孩子与我何干。”
仙人手捧肚子,又说,是你的。
“那我也不要,你又不是——”
他垂眼一看,它已经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他诧异地抬眼,只见仙人的脸很快幻化成天仙,渐渐变成她的模样。他胸口抽搐了下,立马疼得甩开,让它滚。
那道幻影经由一甩,很快就消散掉了。魏召南看着它一点点模糊,只觉得头疼欲烈,猛然伸手拽住。胸口忽然空灵灵、失落落,他感觉好像记忆里的影子也在消散。
他再次拿起酒坛,猛灌两口,又好像幻听到有人在哭,哭得他愈发烦躁。
他找不到人,索性砸了酒坛:“滚出去!滚出去!”
滴滴答答的,那人好像没听见,依旧哭得可怜:“我回不来了殿下,我回不来了为什么把它们都烧了,我回来找不到家了”
魏召南一愣,心口忽然发酸。可须臾间,又戾气道,“回来做什么,回来我现在就杀了你。要回来是罢?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殿下”那人哭得越发哀恸,“妾知错了,妾好想陪着殿下。”
殿下
殿下
魏召南发怔,怒气再盛,喉咙却干涩地出不了声。
“你真的知错了吗?”他忽然跌坐地上,满地地摸,却摸不着一个影儿。他抑不住地乱撞,额头在桌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疯了好像,不停问它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可没一点声儿。最后在他疲累而绝望地倚靠椅腿时,它又似轻轻哭了:“为何要烧掉为何要烧掉你把它们都烧了我回不来了”
魏召南猛地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狼狈,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跑到后院,他忽然看见两个小丫头在烧她的东西。她的衣裳、她的首饰、她给他绣的香囊。他的双目被火光一刺,只觉胸口欲裂,直冲过去,不要命地往火里摸。
“殿下!”
两个丫鬟本是受令烧掉,忽然给吓坏了,一个去拽,一个急忙提来井边的水桶一浇。
火灭了,只见魏召南怔怔盯着两个盆子。一个竹盆烧得干枯,衣物都成了灰。另一个竹盆只有两个绣面烧黑的香囊。他不顾手上血淋淋的伤,直把两只香囊捧在手心,指腹轻轻摸着囊面那绣的是小女子都喜欢的缠枝花鸟纹,虽然现在烧得发黑,但他的手早就摸过无数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
天上没有下雨,为什么有一滴水落在香囊上。
第56章 见鬼
“殿下, 手上的伤”
魏召南仿佛没听见似得,拢紧两只烧焦香囊,怔怔坐了许久。也不知为何, 浑身开始发颤, 他觉得冷热交织。明明是五月的天, 竟会觉得寒凉。倏地,他一把抓住丫头的衣袖:“首饰呢!她的首饰呢!银镯翡翠都是烧不掉的烧不掉的去哪儿了?啊?都去哪儿了?”
吼得焦急又迷惘,俩丫头心里有鬼,都被他吓着了。
一个眼见要瞒不住了, 正要跪下认错。另一个伶俐点的忙拽住,忽然回话说, “殿下叮嘱了奴婢要全烧掉, 衣裳都是能烧的,只这些首饰烧不掉, 奴婢就托人送去银楼熔了奴婢立马就去银楼讨回。”
熔了、熔了
魏召南两眼无神, 只喃喃重复这几个字眼。末了他抱着两只香囊缓缓站起,冷笑, “熔了就熔了, 不必去了,那种晦气东西不用拿回来。”
五月末尾,皇帝驾崩的讣文传遍濮州。
弘泰从汴京赶回濮州的一路,听传信的人讲了官驿发生的事。说到那喻氏跟着男人跑了, 弘泰尤为惊骇,怎么也觉得荒谬。直到他赶回官驿, 看见房门紧紧关着, 丫鬟仆从们都候在外面,谁也不让进。
弘泰壮胆子在门外唤了声殿下, 里头没有动静。
他听赵知州说魏召南酗酒,整日见人都是神神叨叨,活像个疯子。这刹那,他忽然听到屋里有罐子砸碎的动静,险些以为什么不测。
正犹豫该不该冲开门,里头传来恹恹的声音,“进来。”
地上果然碎了一只酒罐。
魏召南四仰八叉坐在高椅上,发未冠,散乱披在肩上。那张脸本是极俊气的,他也懒得仔细修,下巴都长青刺了。魏召南臂弯里还抱着半罐酒,眼皮困得睁不开,“回来了?曹氏都送到卢赛飞府上了?”
弘泰:“是。那曹氏刚到京中才察觉不对,想要逃,很快就被制服了。卢赛飞挟曹氏父子威胁太后,把晖哥儿从宫里救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事”弘泰犹豫了下,“官家宾天了。”
魏召南听闻,缓缓撑开眼皮,“怎么死的?”
“是病死的,死前还杀了好多妃嫔殉葬,都是往日雨露恩泽最多的。”
有四五十来岁,自潜邸始就侍奉的妃子。也有前两年王公献上来的,桃李未开,才十七八岁的美人儿。大周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妃嫔殉葬的先例。这一趟,她们都不知晓入宫没有子嗣,就是要死的;也没人问她们愿不愿活人殉。
弘泰心里可怜那些女人,大骂先皇残虐。
骂完,他又想起卢赛飞的叮嘱,说:“皇帝刚死,城里就乱成一团,各路不知哪来的兵,一下子打入京中,都被羽林军杀了。琰王虽然还没登基,但他怀疑是朝中的人作祟,派兵把几个官员府邸里里外外都围住,严加看管。还有一个鸣柳营的兵,他怀疑其与乱军牵连,通通要赶尽杀绝。我们仅剩的兵马早些年隐在北征大军里,暗调去北境一批,在中原腹地,手上什么兵权都没有,琰王日后要是想杀,怕是”
弘泰没再往下说。
他看着魏召南如今荒唐模样,心头更是犯难。他想听魏召南说,那就去西北避一阵子。
魏召南静静想了会儿,猛灌一大口酒,“好,那就去北境。不过去之前,让人把喻氏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死也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要命了”他冷冷哼笑起来,“她真不要命了她做的好事,我要她遭报应,就是死,也该死在我手底下”
弘泰得了魏召南的指令,立马安排人手往各州去,再小的县都有线人打探过。
快两个月过去,去扬州的线人都回来了,可没丁点消息。
比起她刚走那会儿,他气急败坏,恨不能杀了她。数不清的时日过去,已经好了些,没有整日的酗酒盼死。他还是恨她,想杀了她,但更多是一种生根的执念,不知由何而来,又想斩断的念头。
他想,要是她识相,能滚回来最好。要是不能,就算死,也要葬在一块,亏欠他的,下辈子也得偿。
快两个月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五的中元。
魏召南在濮州待不下去,人已去了寿城。他花下重金,让寿城的知府派人满城贴告示。这日知府下宴,请来几个当地望族豪杰和仕宦之人。
红曲银灯,灵蛇水袖,一个舞着舞着,便舞到了魏召南跟前。
这知府听闻魏召南两年前娶过一妻,如今也不知怎么没有了。向来没有男人不贪美色,这舞娘又是他府上的。
知府便笑骂两声放肆,又迎着魏召南说:“这红罗眼睛向来挑,也不轻易主动走到谁跟前,可见殿下俊气倜傥,教这舞娘也看痴了。”
那舞娘的水袖已搭在他肩上,羞得不敢直视。
魏召南吃了一口酒,抬眼一瞥,实实在在是个俏人儿。画眉、妆靥,额钿,点唇,都是极艳丽的,犹这半羞半掩面,更朦胧的令人欲一探究竟。
红罗见他盏中的酒喝尽了,又施手倒一杯递上前,见他伸手接过,并不推拒,不由又多生几分绮念。
她只在魏召南身侧站着,时不时添两盏酒。一席完毕,知府瞧着盛王脸上隐有醉意,又不推掉红罗,想来也是生了念头。
如今琰王孝期过去,登基不足一月,京畿附近又各路人马冒出来,乱的很。这天下大势谁也不知,他瞧盛王也算人中龙凤,索性送个人情,命红罗扶他去厢房醒酒。
今夜是中元,魏召南来赴宴的时候便看见闹市有好多卖果食、楝叶、麻谷稞儿的摊贩,还有卖冥器纸帽,跳大神的杂役。每家每户都挂上题了祈文的红灯笼,睢河桥下,游湖泛舟,有不少放莲灯祈愿的人。
现在魏召南就坐在床边,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看着红罗跪下,纤细的手指抚他靴子。他慢慢想起,好像除了喻姝,他的确没碰过别的女人。
很早以前觉得恶心,他便厌恶男女之事。到后来又不觉得恶心时,也只有喻姝一个。他不要妾室,一是觉得有了她,没必要再找;二是怕她难过,她年纪又那么小,性情那么软和,万一被人欺负了去
现在魏召南想想只觉得可笑,什么软和?她都跑了,甚至为了跟男人走,能往他胸口捅一刀。她都不惜他的命,他又何必为她守着什么?
魏召南越想越是恨意上头,甚至好像找了红罗,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他任由红罗脱下皂靴,淡淡看她站起身,一点点褪去半臂水袖、薄衫、襦裙,身上只余了件覆乳的罗绢抹胸,露得纤细有致,窈窕诱人。
红罗见羞,袅娜地上前,坐在他膝头。魏召南顺手拢着她的腰,不知怎么,忽然胸口钝痛酸楚,想起无数个日夜,她也是这样在他怀中,会用小手戳他胸膛。
魏召南忽然抬起红罗的脸,蹙眉打量,总觉得不对哪哪都差一点,没有她笑弯的杏眼,没有她身段软,没有栀子香。他的手指捏到耳垂,疼得红罗轻呼,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可他只死死盯着那只红翡耳坠她从来只戴白玉温润的,这只红翡太俗了,也不比她的
魏召南胸口越痛,越觉得烦躁,觉得自己可笑,到底在贪恋什么,她又有什么好呢。他索性将喻姝抛到脑后,什么也不顾,松开手,安抚了红罗一番。
红罗本还被他吓着了,见他此刻挑着狐狸眼跟她说笑,还抚着她背宽慰,脸颊红得要滴血。
她大胆地将手伸到胸膛,替他宽下外衣。正要去解腰带时,正好摸到两只香囊。红罗一讶:“这两只都焦了,也不知哪个粗心眼子伺候,竟还系上了。殿下若喜欢这种东西,奴的针线极巧,再给绣两只可好?”
说罢,就要替他摘了去。
魏召南一怔,下意识地要夺,却没来得及,由得两只香囊滚进床底。他大惊失色,不顾膝上的红罗,急忙推开她翻下床,也不管床底有多脏就摸进去,只顾着捡。
红罗无异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委屈倚着栏杆,还想他上榻心疼抚慰一番。
却见魏召南轻轻拍去香囊上的灰,把两只烧得焦黑的香囊拢在手心。起先,他盯着香囊,不知自个儿喃喃什么“是我不好,不衬你的意,你就要自己走”。
再看她时,已没有调笑风月的神情了。他脸色沉得很,“你扔掉它了,她不会回来了她回不来了怎么办”
说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颤着咬牙,一时之间竟不知要怪谁。
他仿佛听见她在耳边哭什么“你不要我了”,魏召南恨死了,忽然吼了句“是你不要我的”,青着脸,拢紧两只香囊,甩袖离开屋里。只留红罗一人在床上发蒙惊骇,暗骂一声,大中元的,真是见鬼了
第57章 王家
江陵。
今夜逢上中元鬼节, 清早街坊邻里就说得热闹,这中元夜里鬼门大开,万鬼都要从地府出来, 探访子孙。
喻姝虽不信这些, 可每年中元都会上街买纸糊的幞头、冥纸、贡饼等物祭扫亡母。
石桥底下有许多放纸莲灯的人, 一盏又一盏萤火的小灯被放逐湖边,随着江流,不知要漂向何处,只听见身边不断有人私语祈祷, 有人低泣。
转眼十二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渐渐逝去, 喻姝已没有阿娘刚咽气那几年的哀恸。有仇的寻完仇, 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恶气也快殆尽。她在湖堤边默默站起,低声喃喃:“阿娘, 我情愿你全忘了, 不恨地活下去。能活下去该多好”
走出石桥,街上更热闹了。
来往的行人很多, 小贩吆喝不绝, 还有许多家戴鬼面、跳大神的班子。喻姝也钻进人堆看杂剧,有一出演的是目连救母。
后来天色渐深,喻姝正要打包回去,采儿忽然提点说, “娘子不是应了慎郎君,明日一起去看铺面么?咱们从濮州回来, 什么衣裳首饰都落下了, 不若去成衣居和银楼买两身行头吧?”
江陵如今多时兴鲜艳罗衫,以及旋裙、百折裙, 女子也多喜欢戴珠冠。喻姝挑了许久,才挑出两身。眼看这趟出门带的人多,索性多买了两匹绣缎,带回去做衣裳。
从成衣居出来,一进银楼,过来两个招待的女伙计。她挑出几支成色尚好的珠簪、手镯,正要结账时,忽然瞧见店家拨算盘的手边,躺着一对步摇,是海棠镶珠。
喻姝愣住,拿起它们细细打量。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呢,这对步摇做工精细,连一根棠丝也雕得栩栩如生。娘子要是中意,便买了罢,它也是午后刚来小店的,晚一步都要卖旁人了。”
这步摇分明是,分明是
喻姝愕然地不敢相信,竟会在江陵见到。曾经他对镜,亲手给她簪的花,左支步摇的海棠瓣上有条细小划痕,还是魏召南双双比对之时,不慎被簪柄划到的。
她不会看错的。
原来自己一走,首饰就被他发卖了吗?
喻姝说不清什么滋味,却也觉得他这样做没有错,无可厚非。
既然到了这一步,她也笑着摇头:“身上银两无几,怕是买不起了,店家另寻有缘人罢。”
喻姝不断嘱咐自己不必再想,没有意义的。有的事她择了条什么路,都要硬脑袋走下去。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夜入睡,她竟梦见了魏召南。梦见大火那晚上,魏召南没有去救卢赛飞,而是骑马往她这来。这回他执住她肩头,认真地问:倘若我是这样抉择呢?你还会不会走?
猛地从梦中醒来,已经夜半三分,满头都是汗
怎么会做如此怪异的梦?
月光清寒地落入纱幔,喻姝忽然瞥见腕上的玉镯。羊脂玉的镯面有莲花纹,这么久,她一直没仔细看过它——那天他把镯子穿她腕上,说是托人去南海求的,见过观音的祈子福镯,嘱咐她好好戴。
现在喻姝一想,便咬牙心狠,脱了去丢匣子,再也不见。
因为看不见,她不愿忆起的过往便不会再来了。
确实如喻姝所想的一样,当她有心不想要回忆,亦或是把从前当做一段梦,它就如流逝的沙水,渐渐淡出眼前。
尤其在江陵找了事干,有活可做后,她多半是梦不见魏召南的。即使偶尔梦到汴京的日子,也是秦汀兰几人的影子。
三个月过去,暑气大消,立秋来过,转眼间已经到了深秋。
半个月前,王为慎就接到祖父的书信,说等中秋忙活完江上的事,便带着一家子往江陵来,这个冬都在江陵过。可如今都到寒衣节了,愣是没有半点扬州来的信。
再过半个月,码头都得结冰,就连江陵江上的小活,王为慎都结束的差不多了。祖父那么一大帮子人,竟还没做完么?
王为慎实在放心不下,一个月前便打发亲信小厮回扬州看看。
今日,小厮正好回来报信了。
那小厮赶了一个月的马,脸都吹黄了。
冲进家门没站稳,险些直腿跪下。喻姝看了眼王为慎,连忙遣人取来茶水,让他喘口气慢慢说。
“没人了,王家的人都没了!”
小厮惊恐道,“小的刚到扬州城外,隐约就听到几个挑扁担的布衣闲聊,什么王家的案子也不知得罪了何人,衙门都拿不了主意。小的当时就心怕,赶忙拉人问是哪个王家?他们就说,‘扬州哪个王家能这么出风头?当然是石桥底下那家’,后来小的又马不停蹄赶到府宅,门外都是衙门的官兵!小的拿出大郎君的腰牌,他们才放小的进去!
府里人都没了!烛台、青釉瓷盏、金樽玉酌、屏风、字画屋里值钱的那些东西,都没了。小的听官爷说,五日前的夜里,不知哪来一波贼人,好像是亡命之徒,提刀冲进府宅,逢人就砍,把主君、大郎、大娘子都抓了。家里的主人不在,下人们也跑,还把家里值钱的都顺走了。衙门查了五日,还没个因果。”
王为慎心急如焚,立马遣人收拾车马行李,今晚就走。喻姝也想跟着回去,却被他拦下:“那伙人还不知什么来头,你这样随我回去太险。听话,就留在江陵,妹妹只需等我消息便是。”
王为慎下定决心不要她跟,话一说完,便招呼来四个壮婆子架她回屋,看紧人。
等到入夜,所有要带的都备齐全后,王为慎带了三十来个小厮离开江陵。
秋风簌簌,过不了多久也要入冬,已经不比白日,夜里要冷许多。
一行人已经出江陵七十余里,附近都是茫茫草野,难见村庄炊烟。王为慎决定夜宿一晚,带着几个小厮兜兜转转,捡回来不少草梗,拿来烧火用。
他甫一回到扎营处,便看见木桩子上坐着一女子,正用火折子点火。
他愣了下,眯眼看清脸,气不打一出来,大步走来揪起她的后领子:“谁准你跟来的?!”
喻姝直呼痛,拍开王为慎的手。
王为慎瞪着她,妄给她瞪出愧疚来。谁知她毫无半分被抓包的羞愧,神情很是淡然。她笑笑摸向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摸出一块油纸包,“哥哥没吃饭就走了,我顺了几块你素爱的紧实香糕,填填肚子吧。”
王为慎不领她的情,鼻子哼声,扭头不看。
“好哥哥,别把我再押回去。你便是把我送回江陵,我也会想尽法子出来,何必折腾呢?你看我这回出来,是自个儿偷偷钻进马车的,一个人都没带,可见姝儿必是要去扬州!”
喻姝又拉他的衣袖讨好,叹声道:“他们把王氏的人都抓了,偏偏留着活口报信,显然是引你回扬州的。哥哥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可明知如此,你依然要回去,不是么?我们是一类人,哥哥又何必来劝我呢?我能自保的,不会做哥哥的累赘别赶我走,行不行?”
“你什么累赘。”王为慎恨恼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晓的。”
她自小说话就伶俐,王为慎从前道理就讲不过她,如今更讲不过。他又清楚自己这妹子确实心里有把尺,遇事也倔些,又并非是不能吃苦耐劳的人,想来想去,便也随她跟着了。
秋末天渐寒,一路上风冰夜冷。这么些人,从江陵到扬州也需半月之久,因此马车里早早便备了厚袄被褥。
某一日的清早,王为慎在荒草堆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喻姝对着一块石头发呆。
他无声无息走到身后,见喻姝手握一枚石子,正在草地上比划着什么,像好几条交尾的蜈蚣——
“你这在做什么?”
有好几条蜈蚣已经被她叉掉了,就剩下三条粗长的。
喻姝撑着下巴,边划边说:“阿翁很通人情世故,在我娘出嫁前,家里已经有了不少钱财。阿翁在江上漂了一辈子,这些年也没听说他得罪哪方巨贾。若有得罪之人,表兄应该很清楚吧?”
王为慎仔细寻思一番,缓缓道:“不满祖父的自然也有人在,可有如此胆子,如此手段敢直破王家大门,跟衙门还有交情来往的,我想不到。”
喻姝又叉掉一条,只剩两条蜈蚣。
“要是哪方土贼看上王家家财,想挟持绑票,我觉得也不可能。”喻姝回头看王为慎,认真道,“他们想要钱财,只需绑阿翁一人即可,何必把舅父舅母也带走了。带走全部人,免不了要大动静,况且你的亲信也说,家中值钱的都还在,是后来才被下人们搬走的就算当时山贼不方便顺走财物,只好先绑人,但绑票呢为何迟迟还不送到表兄手里?”
王为慎想了想,蹲下身,拿过她手里的石子,也叉掉一条蜈蚣。
他指着那条仅剩的蜈蚣,侧目看喻姝,“那妹妹以为,最后一个可能是谁?”
晨风轻轻吹过,喻姝犹豫地看向那条仅剩的蜈蚣。
王为慎随她目光看去,看见风将细沙吹开,蜈蚣的无数条腿变得细长。他定睛一看,才猛然发觉是自己想错了,它们不是交尾的蜈蚣———确切来说,是路,和路上无数条的细岔道。
她用手指在土上写了两个字,
朝廷。
第58章 雪恨
是了, 朝廷。这些年王丛之带人漕运所挣的钱财,比朝廷在江淮两地收上来的都要多。
这一日黄昏,他们终于抵达扬州。
一进城门, 喻姝与表兄便察觉出, 行队后头一直有尾巴跟着。
王为慎起先恼怒, 骂他们自投罗网,想让手下把人绑来。喻姝却拦住,细眉轻蹙:“会打草惊蛇的等等看那些人想做什么。”
他们先去了王家府邸。
远行艰难,这一趟他们赶回来, 花在路上的日子有半个月。王家深秋出的事,如今早过了小雪, 衙门也放松警惕, 能查就查,查不出便拖, 因此守在府宅外的官兵并不多。
王为慎出示腰牌, 领头的官差上下打量一番,只说了声快进快出, 并不多加为难, 便放人进去。
喻姝离家已有三年之久,离开的那天晴日风清,舅母孟氏还在堂屋,同几个妇人吃茶说笑。
因为外祖不允, 她是偷偷溜走,才上了喻家婶娘的马车。
今日踏入王家大门, 再不见昔日热闹, 屋门遭奴仆洗劫敞开、满地枯黄烂叶,连池里的鱼都死了, 喻姝一口气闷到窒息,险些没缓过来。
“我王家待他们不薄。”
王为慎冷冷道,“可是一遭难,便都落井下石,当我们全死了。还是我娘平日太过纵容,祖父、父亲又忙着生意,不常着家,其实恩威并施才能管住底下人,可惜我娘不懂。”
两人说话之际,忽然光影一掠。王为慎脸色大变,急忙拽她,她一个趔趄撞在石桌上,惊恐地回头一看,身后的树桩竟插着一支冷箭!
王为慎将她护在身后,皱眉张望着屋檐,看见一个持弓的黑影寻速隐没。他下意识地想去追,可顾念起身后,蓄势待发的拳头又松了松。
“表兄,箭上有张纸呢。”
喻姝忍着肘疼,把纸扯了下来,只见那上头写着——欲保王家性命,带喻氏表妹速来汴京,觐见官家。
汴京,又是汴京。喻姝忽然打起颤儿,这个字迹她识得,是梵儿的!是她么?是她要害她的家人么?琰王登了基,梵儿已经是宠妃了。她就算恨她,恨她曾经冷眼不肯施救,那也只干系她一人,为什么要还要大费周章拖王家下水?
喻姝双腿发软,身上的力气仿佛逐渐被抽干,倏地跌坐石凳,脸色惨白的可怕。王为慎见她不对劲,急忙掐她虎口:“怎么了?不是说是喻梵吗,你那么怕做什么?有兄长在,不要怕。”
“不是她不是她”
喻姝记忆里有道灰暗的影子,那个人不顾纲常,曾经想毁她清白,还有他每每见她,要笑不笑又暗藏贪婪的眼神。他虚伪,在外风名甚好,没有乱七八糟的通房。私下王府美些的侍女他一一要过去,事后便让人灌避子汤。
她忽然抓紧王为慎的衣袖:“表兄,我若说是琰王呢?”
“谁?”
王为慎被她吓到,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当今的圣上!”
王为慎抚了抚胸口,“乖乖,你真要吓死我!不是早便料到朝廷会为难我们王家吗,这么一惊一乍是做甚?你别怕,他们不过是要打压江上漕运,祖父在这行又是大头,他们要如何,我要做就是了,定能保住祖父和爹娘。”
喻姝抬眸望他,指儿还在颤。话犹在喉间,她忽然见那颀长的手臂伸来,将她轻轻拥住。她的胸口猛烈一痛,垂眼咬牙,又生生给咽下了。
是的她也定能保住王家的人。
王为慎自从打算启程去京城,便再没管过偷跟的尾巴。
他欲在五日后带喻姝出发,这四日便收拾了番王家的宅子,再上衙门报家中的逃奴。
启程的这天,扬州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
从前扬州的冬日倒是也下雪,但不比上京,到底偏南暖和,雪也不怎么大。今年深冬的雪却格外大,等到一行人完全离开扬州地界时,雪厚已经能到脚踝了。
头一晚夜里,他们寻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就在这里生火过夜。
大家身上都盖着厚袄子,天很冷,冷得喻姝还是不由自主蜷起身子。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睡到几更天的时候,忽然听到山洞外的脚步声。
火堆不知何时灭了,整个洞里黑黢黢的。
喻姝吓得清醒,急忙去推身边王为慎的胳膊,又喊人。还不到大家完全醒来,乌泱泱入洞的不知是人,还是什么怪物,持着火把忽然冲进洞里。
强烈的火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只感觉胳膊被什么一拽,整个人滚进了石壁缝里。
这是一伙什么人?山贼?强盗?
她两手抠着地面,想直起腰,却猛地撞到石檐,疼得她水光沱沱。眼前杂乱的光影里是王为慎的脚,他厉声喝道:“躲我身后!”
铮铮猛烈的兵器交错,她又冷又骇,牙齿咬得咯咯。忽然王为慎在她跟前倒下,她吓得错愕,豆大的泪花涌出眼眸。
喻姝顾不了太多,急忙摸出袖里的刺粉包,牢牢攥在掌心。她慌忙地往前爬,扑在王为慎身上。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却还挣扎地要起来,拉她到身后。
她的眸光忽然变得坚毅,咬牙,正要朝后一舞粉末。
那人识出意图,立马扣住她的手腕,强扭折在背后。喻姝疼得惊呼,却动弹不得,任由手心的东西被人抽走。
刀光落下,就在她绝望地以为,他们必定命毙于山洞,成为这伙山贼刀下亡魂时,忽然腰身被人一提。
她被强力从王为慎身上拽起,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蒙进麻袋里。这麻袋显然是浸泡过药草,很醺很刺鼻,她闻着头晕恶心,尽管死死掐着人中,可没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喻姝再次有意识时,发现自己好像在一辆马车上。
车内很暗,两边车窗的帷幔极为厚重,一丝月光也照不进来。
她的身子现在很酸痛,不知这样坐着睡了多久,手脚都被粗绳绑着,嘴也封了布条。她说不了话,呜呜呼了两声,企图让赶车的过来。此时,身侧忽然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醒了?”
那人掏出火折,点了根蜡烛。喻姝终于才惊愕看见他的脸这张熟悉又想忘却的脸。只是时隔太久,他仿佛潦倒不少,脸上可见疲态。
还不待她做出什么反应,那人已经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散漫地冷笑:“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吧?”
她的眼神有点怕,呜呜地出不了声。魏召南也不在意,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巴掌大的匕首,火烛下它刀锋锐利。
他垂眼盯着,指腹擦过柄上的螭首:“我曾赠心上人一把刀,教她防身,后来这把刀穿进了我的胸口。得亏我命大,还活着,只是却不如她的意了,她应该很希望我死吧?”
说罢,他抬眼瞥来。
喻姝的背麻木靠着,脑中起先杂乱不堪。后来这团杂乱解开,她发觉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能开脱的话了。
她甚至有种任君杀剐的错觉,原来是他,竟然是他她躲了好几个月,出来扬州的第一日,他就能找来,看来扬州城里跟着的,也不全是朝廷的人吧?
她知道他会恨她,只是她以为,他会厌恶她,恶心她,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当然,现在找到她,那就只剩要报仇雪恨了。
果然,魏召南根本没想让她说话。
他忽然瞥了眼她的手腕,眉心一皱。再便掂起掌中的匕首,冷笑道:“这几个月真是让我找得好累,我夫人都躲哪儿去了?哦不,怎么会还是夫人呢,她早就自请废去婚约了不是么?本来这圣上登基,我该去北地的,可是你猜,我为何又留下来?”
他攥紧她的下巴,力道极重,几乎想捏碎了。
魏召南身上满是戾气,话语却很轻淡:“找人时,我便跟他们嘱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活人我是找着了,尸身却也要带回去呢。好夫人,我知道你不想活了,现在给你寻了两种死法,要不要听听?”
喻姝还不想死,她想活着,她的亲人都还在朝廷手上。可她也真害怕,魏召南会杀了她。
她想摇头却摇不了,下巴被攥得极疼,说不了话,只能惊恐地看向他。
只见他自顾自地笑了,忽然松开,大掌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一如从前无数个日夜。只是他的神色却怪异起来,有种残忍,甚至要同归于尽的错觉。
“一,是我用这把匕首了结你,倘若你挨了一刀还有气力,也能了结我。反正我也没多想活着,一起死了也好;二,便是吃下这药。”
他捏起一包粉末,淡淡笑道:“此药溶入水里,让人喝掉,会使人神识发散。只要连吃五日,便会彻底失去神识,不记得自己,不记得别人,变成一个疯子。我想,如此也生不如死了吧?不知我的娇娇想选哪条路呢?”
第59章 妄念
魏召南撕开布条, 松绑,让她选。
可她哪条都不想选,只想活着, 她一声也不吭。
静谧的雪夜, 只有马蹄踢踏, 留下长长的车轮线。
舆内很暗,留了一小盏烛火。他就这么死死盯着,非逼她选。喻姝回避他的眼睛,他嗤笑了声, 也等得没耐心了:“选不出是么?那我便替你选了。”
她倏地看向他,见他缓缓拿起匕首对准她胸口, 浑身冷汗直冒:“不要!我选我选!”喻姝生怕他反悔, 急忙夺过药包,也不要水, 扯开便把粉末纷纷倒入嘴里。
她强忍着干涩一点点咽下, 垂下头,忽然就掉泪珠子了, “我怕疼, 这个不疼。”
魏召南移开眼,不看她,也不说话。
他又坐到她身边,不远不近。他问她知不知晓二者的区别。
车外的天很冷, 喻姝觉得,他的声音还要更冷。她的额头开始有些晕眩了, 本来还能看清车里那根蜡烛, 可没一会儿,蜡烛渐渐变成两三个幻影。
这种药她以前听人讲过, 也见过变成疯子的人。可她不敢不选,若选头一种,那是一点逃出生机的办法都没有。
喻姝的手指紧紧抠住大腿的肉,身子无力地后靠,没有一点回话的心力。她闭紧眼,迫使自己不断回想起雪夜的山洞,还有王家,还困在京城的亲人。
迷浪一阵阵翻涌,晕晕乎乎里,她听到他说什么“一具带回的是尸身,一具带回的是行尸走肉。不过行尸走肉也好,这样你便不会跑,以后就只剩下我了”。
他喃喃着,忽然又满足地笑了。
魏召南侧目一瞧,见人儿在角落蜷起身子,索性拽过手腕,把她提到腿上。
她头晕的难受,不想分敌我,脑袋只能无力地靠在他怀里。魏召南胸口一热,顷刻怒气就消了大半,像哄小孩一样轻拍她的背:“乖些,我知道你难受,忍一会儿罢,忍过这遭就好了。我说过的,你只能跟着我”
“吃过这药,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好不好?”他低哄道,“我们这辈子再也不分开。”
说罢,他的唇亲昵摩挲过她的耳畔、鬓发。喻姝难受至极,只觉得他好像疯了,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么怪异?她想去找那么一点疑影,可脑袋实在疼,她再也顾不上许多了,撑着一丝清醒只问,“我若说,我想去扬州呢?”
魏召南愣了下,连忙笑说:“也去。”
喻姝却无力道:“你胡说你要是真在意我,为什么要当掉我的东西你要是在意我,为什么要给我喂这种药,我不想变成疯子,不想一无所知留着一具躯壳,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在说什么呢?夫人?”
她忽然搂住他的脖颈,什么话也不说,只轻轻贴上他的唇。她发间的栀子香如灵蛇般钻入他的鼻息,把魂都勾了去。魏召南丢魂失魄,一手在她腰间,上下不是,恍惚却想起两人大婚的那夜。
喻姝忍着头晕,起先只是窝他怀里,后来她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摸到自己腰侧。要解衣衫时,手腕忽然被他抓住。
魏召南回过神,胸膛尚在起伏,却古怪盯她看了半晌。他忽然说不必了,“天很冷,这也不合适。”
喻姝悻悻缩回手,想下来,他没让。
天很冷,而他只是抱着她,又开始喃喃说话。
雪里行车,走到了不知几更天,远山隐约地从薄雾淡出。
天将曙,雪乱舞,满程风霜单行马。她向来睡眠很浅,这一觉更是没睡多少。
睁开眼时,舆内还是很暗。头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可是她惊恐地发觉,有一些人、一些事,好像渐渐从记忆中淡去了。
她在夜里最晕眩的时候,还是逼自己想着王家,想着山洞的表兄。她只怕逃出生天,连去哪儿都会忘了。
马车还在往前走着,她掀起一角窗幔,朝外看,只见这附近是荒郊,更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白屋,疑似是村庄。
还是得进城才好逃。王为慎他会追来的,只是不知得等多久?又容不容易找到她?她身上没带银钱,唯有进城以后,才能拿头上的簪钗换钱。
喻姝这样盘算着,可留给她的时日并不多。两日,顶多两日就要走掉,那浑药吃到五日就会真疯了,她不能等这么久。
这四周除了马蹄踩雪,并没有别的动静。魏召南背靠木枕,还在睡着,只是仍作搂她状。
喻姝拿开他的手臂,正要下来,忽然瞥见他腰间竟系着两只烧焦的香囊。她觉得奇怪,拿起来一看,已经焦得看不清绣花,只是去摸凸起之处,好像是几条藤蔓,还有一只振翅的鸟儿。
她沉默了会儿,手里的香囊却被他夺走。
魏召南已经醒来,只盯着她,皮笑肉不笑:“还记得它么?”
喻姝点头,“你烧了它”
“我烧了它?”他却恼了,恼到笑:“你又扔了我多少东西,都当我不知道吗?你倒的药,烧掉的帕子,我起初自欺欺人,可是后来你走了你当初刺我一刀,我昏迷不醒之际,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哈哈哈那时我都不怎么想活了,死去便死去吧。悲死前我还在叹,是不是我妄念过重,毒誓应验了,当真众叛亲离了?可是应验,又为何单是众叛亲离这一条。那晚暴雨响雷,为什么五雷没有轰死我?我活着醒来时,胸口这块极疼,疼得我恨不能割了它。很久后我才缓过劲,才慢慢明白,原来你一直都不爱我。”
“什么毒誓?”喻姝蹙眉问。
“就是弃兵权的毒誓啊。”
魏召南背靠木枕,又浑然散漫,嗤笑一声:“也没什么,不过是先帝要我立‘若对皇位还有妄念,便教众叛亲离,五雷轰顶’。都不重要了,反正我们要去北疆,都不重要了。”
喻姝有点神思恍恍,缄默着。彼时马车也停了,只见魏召南下马,跟外头人说了什么。好一会儿后,车幔被掀开一角,送药来的是个高壮男人,鬈毛络腮,她觉得十分面熟,接过药盯了半晌,却想不起名字。
那男人尴尬一摸后脑:“夫人不记得小的了,小的是弘泰。”
弘泰对,他是弘泰
喻姝却背冒冷汗,原来一日的药能废掉这么多记忆。这碗下去,她不知道又要忘记什么她僵持着,迟迟不肯喝。
弘泰只好道:“夫人别为难小的,殿下说了,若不喝只能硬灌。”
她再没有办法了,只能捧起碗,一口饮尽。
厚重的车幔落下,舆内的光线被遮去大半。她阖起眼,指腹不停在揉额角。本以为这回也会头晕目眩,但是没有,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头一次吃,头是最疼的,今日反而没那么疼。
头不疼,可是她却觉得胸口闷。
他带的人将近有三十,车里的干粮、马吃的草也所剩不多。到了午后,车马便如喻姝所愿拐进城中。
只是一进城,他便上车,把她的手和脚又用麻绳捆得紧紧的,嘴巴也封上布条。喻姝眼见不行,越发急起来,终于哗哗掉珠子,呜呜哭着。
可他充耳不闻,绑完却淡淡道:“我说了,你走不掉。”
她心灰意冷,像条死鱼倒在木枕上。有那么一瞬,她竟然会觉死是种解脱。什么纠缠,恩怨都没有。可是很快她又抛掉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想起阿翁、王家,她便觉得日子得盼。
绑成这样,她该怎么走,又能怎么走?她想,只能在松绑后趁机逃。可给她松绑,他和他的随从必然也在身旁
他给她的第二条路,完全被堵死了,又算什么路呢。
入夜,马车出城,并不在城里找客舍借宿。
魏召南进车里,给她松了绑,照样递来两块馕饼和水囊。她冷着眼看他,默默迅速地吃完,便拍拍手又背靠木枕,双眸无光地盯住车篷。
他坐到身旁,笑了笑:“怎么,识破你的意图便这样要死要活?”
她不说话,他也讨个没趣。万籁无声,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她盯着车篷,他便阖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她似乎在哭,呜呜咽咽的,终于看向他:“我想换条路。”
魏召南一下睁开眼。
她垂下发红的眼眸,肩还在颤:“我不想变成行尸走肉不想什么都忘记我待你没有心思,你又非要我,其实不如杀了我。”
她忽然攥起他的衣袖,倒在他怀里,哭得零落:“我想换成第一条”
魏召南一听,脸沉得像被雷劈了,仿佛听错了般,又问一遍她在说什么。
“我想换成第一条你给的第一条路”
好、好、好,他气到想笑,索性摸来匕首塞在她掌心:“既然想换条路,那你敢死吗?”
第60章 逼他
直到这一刻, 喻姝才明白,什么两条路?他给她的,始终只有第二条。他认定她怕死, 便赌准第二条。
喻姝拿起匕首, 几乎毫不犹豫朝胸口扎去, 快到他几乎无法反应。
匕尖破入皮肉,不到半寸,很快就被他扼住手腕拔出。魏召南一张脸青到不能再青,几乎咬碎了牙, “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啊!”
胸前的袄衣慢慢渗出血,像朵绽在雪地的红梅。
虽然只是刺破皮肉, 可疼痛却是丝丝麻麻。她用指头蘸了蘸, 始终垂着眸,很小声道:“你让我走。你知道的, 我真敢动刀子”
魏召南一下便噎住了, 被她捅过的伤处突然隐隐作痛。
怒不可遏,只能像盯囚犯一样, 死死盯住她。他不敢信, 她果真待他半点情意都没有。他好恨,恨不能此刻亲手了结他们二人,这样死后,就能永生永世葬在一块。可她还是鲜活的, 柔软的让他心痒,根本舍不得下这个手。
他了无生气地背靠木枕, 缓缓问:“我不用你对我有心思, 你从前都能好好待在我身边,如今为何不能?”
她不吭声, 只坐着。
雪夜无声,车内也静得诡异。
魏召南默了好半晌,又道:“只有第一日,我给你喂的是疯药,那时我真想你就是疯了,不清不醒,就这样跟着我一辈子。可是第二日,我就舍不得了,给你换成了安胎药。即便我不让你疯魔,你也不愿跟着我吗?”
喻姝说不愿,他也没什么好说了,但却没允她放人还是不放,只有手轻轻摸到她的胸口,问她还疼不疼?
他从车里取来金疮药,抱她在腿上,要给她抹。起先喻姝还挣扎了下,他瞥来一眼,便道“我要是想你死,就不会再给你找药了”,最终她也不动了,乖乖任他解开衣带。
大冬天的,她穿得十分厚,像只雪绒绒的大猫。
起初他只是替她擦着药,可雪团实在白的细腻,看得他越来越不对劲。后来,他没忍住俯下了头,脸轻轻擦在无伤之处,流连不止。
喻姝傻了眼,急忙推他,他纹丝不动。好一会儿,他忽而抬起头,钳住她的腰身,低声道,“好娇娇,你可怜我。”
车里重新燃起了炭盆。
摇曳的火种噼里啪啦吞没冬夜的静谧,烧得正旺。这么久不曾亲近过,云朝雨暮,犹同花死。
他得了劲儿,抱她在怀时仍说几句什么“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喻姝听不得这些,咬着细牙,手心捂住他的嘴。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魏召南微抬着头,双目隐忍地凝睇她,却笑嘲:“怎么?这些学不得么?”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
念不得吗?
酗酒沉湎的那段时日,她都没管过他死活,现在还要指摘这些?他越做着,心头也便越酸楚,又爱又恨。一念之差恨欲透骨,劲使大了些,她的眼眸便红了,还是喊疼掉泪珠子,他又心疼起来。
天边露出鱼肚色,远山蒙蒙,雾凇沆砀。
盆里的炭还在烧着,喻姝醒来时,发现身上多系了件厚实的妆缎白软毛大氅。
他在睡着。
喻姝把窗幔掀起一角,往外看,往常这个时候弘泰几人也都醒了,会在不远的地方围着坐。今日倒是巧,她左右看了好几遍,只有车马在,半点人影都看不见。
喻姝心乱糟糟跳着,很是急切,轻手轻脚下了车。
果然,他们或许还睡得正浓,雪地上并没有人。
举目四望,遍野都是白皑皑,只可见着远方高山的轮廓。她并不清楚他们走到哪了,身在何地,要是出逃又该往哪走呢?
喻姝拿不定主意之际,忽然记起魏召南说要去北疆。那么这两日,他们应该都在朝北走吧?表兄若是追来,便是朝南的方向喻姝细细一想,立马看了眼从冬升起的旭日,往右手边的方向走。
她走得很快,生怕他们醒来。
脚踩在软绵的雪上,就这样轻松的逃出来,竟还有种似假还真的不真切。天上还在下着雪,她捡了根约莫三尺长的树枝,一边走,一边挑平脚印。
清早出来时,天还是很冷的,她裹紧身上的软毛大氅。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日头出来,寒意才驱散了些。
一个人往下走,总会觉得时辰格外漫长,尤其还是这种荒无人烟的野外。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单靠着两只脚,其实并没有走多远。
又走过半个时辰,还是看不见人烟,但皑皑白雪的荒野上,时不时有几棵杨柳,细细一瞧,桩根甚至有人做的记号。她想:若是春时冰雪消融,此处原野平坦,也是很多人行过的驿道吧?
喻姝一边走着,一边盘算该在哪里等表兄追来,又该做什么记号。
若是气运好些,她可能一两日就能等到王为慎。若是气运不好,三五日也说不准。不过唯一要的,还是得进城先,孤身一人在外并不安全。
进了城,她就能把身上首饰当掉换钱,再到市集买马车,买几个奴仆。
喻姝一根根拨下发髻的簪钗,兜在手心,算着能换多少钱。不比从前,她身上只剩这么点钱了,必须精打细算地使,撑到王为慎来的那日。
天上又开始下起雪了,雪很大。
喻姝走了这么久,双腿也酸累。她举目一望,前头正好有棵高壮的梧桐。
正要过去歇息,一个没留心,被埋在雪里的大石块绊倒。她身上穿的厚,又在雪地上,并不怎么疼,只是左腰侧好似被什么东西硌了硌。
喻姝吃痛地爬起来,解开大氅,蓦地瞧见氅衣内侧竟缝了只软绵绵的小兜——她一掏,竟是不少碎块的金子,还有三包她从前防身用的刺粉。只是这小兜针线并不好,缝得歪歪扭扭。
他
她一下明白,自己何故能走得这般顺畅。
雪还在下着,她抱着大氅,小步走到树荫底下。很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德阳殿、王府的梧桐,他曾在树下无数回地拉过她的手。当初还是她少女怀春的时候,他们没去过西北,没经历火烧,两人之间还没有隔阂。
喻姝从来不看回头的路,选择过就是选择过。她很快便抛之脑后,重新来看往后的路。她亦十分明白,这一趟跟王为慎重回汴京,她可能永远都回不到王家了,更甚者会没掉性命。
喻姝在树下歇息好,便继续赶路。
她一直朝南走着,起初看不见人烟时,几乎快没了信心。直到她走了许久,终于看见有相邻的村,偶尔道上还能看见几个赶骡车的老汉。她终于松了口气,有村子有河流的地方,离城也不远了!
更让她欣喜的是,路过村子后没走多久,很快便有一支车马驶来,那是王家的车!
喻姝急忙挥着手,打头的车夫登时便认出她,勒马,激动向后呼道:“找着了!娘子人找着了!”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快与表兄碰头。
王为慎立即让她上马车,又怕那伙绑匪追来,急令车夫们改道走。天可怜见,他不舍昼夜追了这么久,可算给追着了。
兄妹俩有说不完的话,他先看了喻姝有没有伤着,又问她绑匪是谁。当他听到盛王二字时,眉毛不可思议地扬了扬:“怎么是他?”
“他”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道:“我没有跟哥哥说过,那时候我从濮州出逃,曾拿匕首刺过他。但他从前教过我,我知晓匕首该刺多少,刺到何处,才能杀掉一个人。所以他那时昏死,是因为哥哥给的蒙汗药。不过他心里已经恨死我了,此番抓我,便是想取我性命,一怨报一怨。”
“那他为何又放了你?”
王为慎才问,突然又醒悟了:“我知晓了,毕竟从前你们也做过夫妻,有些情谊在,他留了一手。”
喻姝总觉得这话说对也对,若说不对,她又细讲不了,只好莞尔点头:“是了,我自己都没想过,能活着出来。”
她听王为慎说,才知道原来他们快到楚州。楚州往西行是寿州,再往上便是应天府、陈留、汴京,这一路,紧赶得要一个多月。
一路上,他们住过的店家不少。有远行之人的地方,总能听到不少消息。他们借住的店家,自然也有汴京下来的人。有一日,偶然听见有人说起杜章两家之争。
那时候喻姝和表兄就在邻桌。
“杜家?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外祖家,名门望族。圣上还做琰王时,他那生母贵妃,可是杜家出来的女儿,血亲在身。要是相争,圣上也铁定站在杜氏这头。”
另一人吃口茶,却嗤道:“什么名门望族,人章家乃是三朝鼎盛的世家,岂不比杜更有名望?你不过因为自个儿妹子是杜家四房纳的姨奶奶,才如此说故。我是听人说,四房与他们家长房不对付,你妹子想来未与你说过这些。人呀,不要只图面上的东西”
王为慎并不关心这些世家里的事,打尖过后,便带着表妹走了,并不久留。
他们又紧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在年关之前,抵达汴京。
这一日汴京宵云冻天,大雪纷飞,洋洋洒洒堆了满地鹅毛。
马车上,王为慎掏出之前从冷箭取下的信,又看了遍,发现一个问题:“信上只叫我们来京觐见官家,却没说要如何见。我等庶民,怎么入得了禁中?”
喻姝想到这个,便觉好笑。所以信里让他带上她了不是?或许琰王,不,官家已经算到了这些,如果王为慎没带她来,根本进不去禁中。
这一趟,会不会是她最后一眼看见王为慎?
前方生死未卜,她煎熬地说不清,却是努力握住他的手:“没事,我有法子,我们先登门肃王府。以前在京中,我与王妃秦氏来往甚多,虽然后来生了些龃龉但我猜,官家已经知会肃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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