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放人
喻姝料的没错, 甫一登肃王府,她报上名号,门口的小厮并不意外。
小厮们仿佛早得到消息, 知道他们会来。一人进去通传, 一人为她和王为慎引路。
王为慎刚到汴京时, 连马车都待不住,非要骑马,走走逛逛,两只眼睛都看花了, 嘴里却还不屑地说,跟扬州也没差多少嘛。
现在进了肃王府, 心下开始暗叹王府之大。
他从前总觉得自家最好, 地方豪门都比不得,如今一见王府, 才知什么叫山外山, 人外人。不过也不足为奇,到底是个有权有势的王, 又是天子脚下, 是该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好些。
绕过抄手游廊,便进内院,有一块雕画孔雀的大石屏,后头园中设有池亭假山, 可惜深冬不见颜色,遍地都裹了一层素。
她听到王为慎在身旁极小声喃喃:“甚好、甚好, 华侈却不见俗气, 很是雅致,日后我王家也得修成这样”
“”
喻姝下意识地看他, 扬州,她能回去吗?有时岁月静好只在刹那,碎碎念念,无祸无灾地过完一世。
上一回见秦汀兰,还是去年的中秋佳节,彼时两人因崔含雪之论发生口角。
而后的下半年,直到年关,汀兰再没有主动找她过。要是宫宴上碰着了,汀兰都是刻意避开,只作个不熟。
其实来肃王府邸前,喻姝心头仍有些陌生的怯意,她与秦氏毕竟是故人。
汀兰此人,若说不好,她总觉得人家没把自己以友相视。她初来汴京时,与世家不熟,在她没有友人时,汀兰却是主动来交谈笼络的。
可是慢慢相熟后,汀兰却习惯性地使唤她从前皇后交待的事,汀兰若觉难办,便会转给喻姝。
起先,喻姝真心相待,就像劝说卢家把嫡幼子送进宫,这么里外不是人,费劲不讨好的事,她都接下。可是有一回年关,喻姝不愿顶她的差进宫算账,汀兰便由此生恼。最终还是喻姝先低头,这事才堪堪过去。
此刻喻姝还没进正屋,秦汀兰便迎了出来,亲亲热热唤一声弟妹,亲热得让喻姝恍惚,仿佛两人之间从未生过龃龉。
她也一礼,轻道:“二嫂嫂。”
汀兰身穿青碧色的绒毛罗衫,额戴团冠,丹眉细眼,唇边淡淡笑意。不过汀兰原也是瘦美人,数月不见,反倒丰腴了些。
她看向喻姝身旁的男子,笑问:“想来这位风采出人的,便是五弟妹的表兄了?”
王为慎听得挺高兴,略一行礼:“过奖过奖。”
天寒地冻,汀兰寒暄两声,便自怪笑道,“瞧我这记性,一见弟妹就心生欢喜,连外头风雪也给忘了,二位快随我速速进屋吧。”
说罢,便招呼下人煮茶备点心。
屋里烧了炭火,比外头暖和许多。
眼见秦汀兰一口一个五弟妹地喊,如今喻姝的身份早被官家废去,已是黎庶了。
她正琢磨要不要与之说,秦氏已经开了口:“我晓得你二人有急事,久待不得,午后便送你和王郎君入禁中吧。只是弟妹今日已没了身份,若要进去,还需我引呢。”
午后,一辆马车从肃王府出来,驶向皇城。
转眼皇帝登基也有大半年了,刚登基那会儿,京城动乱,各路冒出来的不知名兵寇比比皆是。如今年关将至,动乱也都渐渐平息。
皇帝登基后,先皇后章氏无疑成了太后,后又册封荀氏为皇后,章太后的外甥女为淑妃,吉鲁公主为贤妃。
这些,都是马车里秦汀兰告诉喻姝的。
“对了,你那庶妹可成了昭容。”汀兰又笑道,“还有一位新册封的昭仪,是辅国将军滕家的独女,她长兄五年前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如今圣上体恤,直接纳进宫封昭仪了。圣上还未选秀,后宫拢共就这五位,有四位是原先琰王旧邸出来的,你日后还有福分在。”
喻姝闻言,却道:“嫂嫂这话我反倒听不懂,喻昭容虽是我庶妹,可喻氏流放,她对我早已心生怨念,我又谈何福分。”
“傻妹子,当然不是这个福分。”
汀兰笑了笑,却意味深长看来一眼,“去年,你虽给先帝上了昭罪书,但此书他未公诸于众。后来,还是当今这位登基,在先帝桌案压的奏章下瞧见,才公诸出来。如今你虽不是我五弟妹,可这一声嫂嫂,未必是替五弟妹唤的。”
喻姝心头一凉,她这番试探汀兰问出的话,果真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琰王此人实在让人恶心,当初设计不成,今朝她都离开汴京了,他反而又念上。她曾经可是弟妻明明是此等荒谬的事,汀兰却很高兴,还在笑着劝她。
“这可不是什么福分,有命活还难说。”
喻姝半撩开窗幔,只望着热闹集市上的人流,“丰功伟业的人,多重后世清名,生怕世人诟病。上头那位不过贪一时美色,我这等身份,如此不伦之实,难道他会留我性命很久吗?太后定然也留不下。嫂嫂以为转头就能成宫里娘娘,是泼天福分,可实则厄运。”
汀兰听得不舒服,一想到皇帝多次嘱咐,又不得不迎上笑脸,指尖一点她额间,“你呀,不知好歹,日后就明白我当真是为你好的。”
进了皇宫,秦汀兰便引二人往金銮殿去。
宫中哪哪都是一新,殿前侍奉圣驾的大太监也都换了人。没一会儿,便有宫人从殿中出来,说官家要一位一位见。
喻姝和王为慎面面相觑,而后,他便先进去了。秦汀兰仍旧陪她在殿外候着。
一刻之后,王为慎从殿里出来。
起初来之时,他担心家人,眉头略有忧色,此刻却是平缓不少。他附在喻姝耳边,低声道:“官家是要打压江上漕运,枪打出头鸟,王氏到头来也就失些钱财。你别怕,不打紧,哥哥只需照做,很快就能接回他们了。”
喻姝看向王为慎,轻轻嗯一声,随后也进了金銮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牖,斜落在团窠纹的地衣上。
数多时日不见琰王,今夕他换上赭黄袍衫,皂文靴,发戴金旒冠冕。原本容貌便好,君子模样,如今更显威严利气几分。
喻姝规矩地行完礼,跪在地上,便察觉头顶有道炽热目光。
她头也不抬,始终垂眸盯着地案。好一会儿后,听到上头的人似笑了下,“许久不见,弟妹容色更甚从前。哦,不对,如今名头废去,也不是弟妹了。”
喻姝并不想兜圈子,磕头便道:“圣上捕了王家,又命妾要来。圣上已跟表兄交待完了,不知还需妾做些什么,才肯放人?”
皇帝见着心心念念的美人,本还想说笑两句。要是她识趣些,也能多博他几分欢喜。可她偏偏是个不识趣的,还像他从前见到的那样,清冷木头,胆怯远离,往往越得不到,越让人牵肠挂肚。喻姝直接点明来意,反倒破开他打笑缠绵的心思。
他讶了下,只好道:
“既然喻小娘子爽快,朕也爽快些。”
他朗朗而笑,直步走到喻姝跟前,指头抬起她的下颌。
他就这么直直盯着看,笑道:“商,百行之末也。你王家水路经商,半年所得的钱财却比度支副使三年税都高,当中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喻姝轻轻蹙眉。
皇帝松开她的下颌,又笑了笑:“不过从前你还是朕的弟妹时,朕便留意你了。如今你也不是盛王妃了,不知可愿入宫侍奉?你若肯,朕立马便安排人放了王氏一家,让他们回扬州。你若不肯,那”
他忽而冷笑了声,笑得喻姝毛骨悚然,“那么人是生是死,朕便不得而知了。你说朕随便寻个罪名,官商勾结,贩私盐、转运私盐,哪项都够杀九族的,就像当年喻家那样”
他本以为,提到喻家,她便会恐惧。皇帝饶有兴致地看她的脸,可她始终静如死水,仿佛早已接受了一切,又静静磕个头:“妾愿入宫,望圣上立马放了王氏。”
此等女子,从前他垂涎美色,千方百计设局,她都不肯入套。他甚至以为她清高,这回必要多磋磨一些,没想到这么快便应下了。
皇帝哈哈大笑,即刻伸手,扶她起身。喻姝两手相搭,长袖垂衣,听他喊人进来,吩咐了许多事,什么去牢中提王家出来,什么备水侍寝,还切切叮嘱了此事不得让宫妃和太后知晓,往外传,只说是他看上了一个宫婢,想要今夜侍奉。
等皇帝安排完,便吩咐一个年长的宫人领她下去。喻姝走出金銮殿,发现秦汀兰与王为慎都不在。
黄昏已至,又是飞雪,天阴沉沉的。宫人领着她,绕过长廊,似要往偏殿去。经过梅园时,忽然有人唤了声:“喻小娘子?”
这声音很是耳熟,喻姝猛然转头,看见不远处有男子披了件鹅翎的绀青斗篷,正搭着双手,站在朱檐下——那人正是章隅。
“你怎会在此处?”
喻姝也愣了一瞬。
她与章隅是故人,曾经共患难,历生死,如今见到,自是肺腑言语万千。可她并不能叙旧,倏地低下头,朝他深深一礼:“妾有件事,想求翊卫郎相助,日后愿倾尽所有报效万一。”
章隅见不得她如此大礼,走近两步想掺一把,却看见她身后的宫人。
他经常御前行走,识得的,那是近前伺候皇帝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缩回扶她的手:“娘子不必如此,旦讲无妨。我若能做到,必会尽力而为。”
喻姝感激地抬头,说京中多险,恳请他留意外祖一家是否平安离京。
章隅很快便答应下,似还要话想说,可喻姝已经被宫人催走了。
入夜。
满室盈香,水汽蒸胧,喻姝沐浴完,宫人递来了一套雪缎薄衫和小衣袴袜。
殿内虽烧了地龙,可深冬腊月只一件薄衫在身,她觉得冷,随后扯来自己的厚袄子又穿上。那宫人看不下去了,忙去扯:“怎可又穿呢?若是官家来,再脱还要耽误功夫,侍寝规矩便没有这样的”
喻姝咬牙,一把大力扯来,偏往身上穿。这还是她平生头一回瞪人,也不知是不是死到临头,胆儿也大了,“官家现儿也不来,穿穿又如何了?嬷嬷真会说笑,能耽误什么功夫啊?不用官家费力,我亲自动手脱总成了罢!”
那嬷嬷被她逼得无话可说,索性也不理睬。她们从浴房出来,绕过雪地,又进了偏殿里头。喻姝坐床边候着,那嬷嬷便站一旁,开始讲侍寝的规矩。
她无心听着,一边耳进,一边耳出,心思全飞去了殿外。
殿外还在下大雪,可她却无比向往飞回扬州。不,哪怕不是扬州,是从前的王府也好。
那一个晚上魏召南曾问她,还能不能回到以前,哪怕他不求她尽心尽力。
那时喻姝是知道要救家人,路途坎坷,恐自己日后没有好下场,所以说了不愿。最后一场露水情缘,彻底结束了二人的情分。喻姝想来都觉可笑,多少恩怨纠葛,往昔情分,竟在这场云雨中消散了。
他放走了她,她也知晓,自己以命相逼,他死了心,只能北上疆地。
喻姝微微叹一口气。
如今她有的,不过是张好脸。若以此献出能换家人安宁,一具肉身而已,到底不算什么。
宫人念完了教导,正好殿外传来一声圣上。喻姝坐不安稳,下意识地站起,她看着烛火晃动,皇帝大步流星地过来,便跪下行礼。
皇帝给宫人们递了个眼色,她们纷纷退出偏殿。
“起身吧。”他说道。
喻姝一起来,便看见他笑着,目光炙热如火。她以前就不喜欢琰王,甚至有些恐惧他,如今这种恐惧就活生生站在跟前,甚至内室只有他们二人。
皇帝很不客气地抱起了她,放到床上,伸手解开袄衣的带子。
第62章 消亡
喻姝认命地垂下眼眸, 听他边解边笑:“原先朕的旧府有个婢女很像你,有几分美色在。她也很怕朕,朕就喜欢女儿家憨羞作态。只可惜她到底是个奴婢, 身上奴性重, 太听话。”
“当然, 你妹妹比她要更像,伺候朕也尽心,所以朕很宠她。”
皇帝褪去了她的外袄,身上只留下薄衫。他直起腰身, 细细观赏起薄衫下胸脯浑|圆,纤纤腰肢, 便称赞说, “不错。”
窗外的雪飘飘扬扬,深夜凝重, 她眼底的光也渐渐熄灭。皇帝当着她的面, 亲手解下缂带,褪去黄袍, 喻姝没有看他, 两眼始终盯着地衣:“圣上真会放王家回扬州,此后不再动吗?”
“自然,朕说到做到。”
皇帝褪尽衣袍,身上只剩中衣。他新得佳人, 难得开怀,很快便将人儿放倒在床榻。锦帐扯落, 入目满眼的轻红, 她只觉得恶心又恐惧。
内室的烛火还没灭,她想灭, 皇帝却不让。
她认命了,只能难堪地闭上眼。只是刚阖眼,殿外忽然起了动静——
一内侍急道:“贤妃娘娘,大雪地的跪不得跪不得!您还怀着龙嗣,身子有个损伤奴才便是万死难辞其咎!娘娘您就听小的吧!圣上有人侍寝,现儿也没空见您呐”
皇帝的唇本还游走在她的脸颊上,听着贤妃二字,动作便停下来。
贤妃
多兰竟会来找他,他都觉得诧异。
自从三个月前两人闹得不快后,多兰便再不肯理他了。他甚至往她宫门去过四五回,都吃了闭门羹。
皇帝十分要脸,此后便彻底冷落了多兰。可春宵苦寒,见多了妃子们床笫间的规矩、拘谨,却也念起她眉梢的艳色,那股主动勾人的劲儿。
是了,多兰这外邦女人,可与他罔顾礼法地厮混,缠着他勾着他,他自然喜欢得不行。可她性情却也烈些,真要翻脸,三个月都能摆张冰脸。
如今她肯主动找来,便是有心修好。皇帝心头终于痛快了,乐见其成,又怕今夜若不见多兰,错失这个良机,日后多兰再肯低头没准便是难的。
即便此刻身下美色十分诱人,可喻氏已被钉死,也跑不了皇帝此番作想,便从喻姝身上起来。
他看了眼她,眼底还有未平的情浪:“你先在这候着,朕出去瞧瞧贤妃。”
喻姝巴不得他走。皇帝一走,她便坐起,手掌拍抚,妄图镇下胸腔那股恶心。
贤妃她想起马车里,秦汀兰说过,宫里已经立了二妃。
喻姝正寻思这贤妃是哪位,忽然便听到偏殿外间略为耳熟的声音,“先前都是多兰不好,没有明白圣上苦心,犯下大错。今夜特做了金丝肚羹请罪,还求圣上能顾念从前可谁知早已新人在侧,是要忘了多兰呢”
公主中原话依旧说得蹩脚,喻姝一下便认出来。
她下榻,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
稍一探头,清清楚楚看见多兰正跪在地上。皇帝笑了笑,把人扶起:“朕如何能忘了你?你可真够心硬,这么久不来见朕,如今可是悔了?”
多兰垂头,皇帝爱惜抚着她的脸,又继续道:“朕疼你,是甚过滕昭仪的。只是她父兄为朕上沙场,朕不能不顾及滕家的脸面。你能想明白,那是最好不过”
喻姝躲在屏风后看,只见皇帝说完便将女人搂进怀中,二人亲昵无间。
可刹那间,多兰便抬手摸头,拔出一支细簪——快准狠朝皇帝脖子刺去!
喻姝惊骇地瞪起圆目,双手都在颤。那一瞬簪尖在她眼中,好像真的能刺进皇帝死穴。
下一刻,她听到清脆的掴掌声,皇帝龇牙裂目地紧捂脖子,血流浸中衣,多兰已经被他踹到数步之外,狼狈地伏在地上。
皇帝忍着疼大呼,很快羽林军们冲入殿中,二十来把寒光剑抵在多兰身上。只要人敢动,顷刻就能毙命。
喻姝也吓得不敢吱声。
大太监看见皇帝脖子的血,连忙去找御医。御医很快提着箱笼赶来,先给皇帝止了血。多兰刺杀不准,无法一击毙命,皇帝又极快反应过来,以至于没伤及要害。
御医一走,皇帝捂住脖子上的白布,走到多兰跟前。
她整个人匍匐在地,不曾抬头,乌发凌散。皇帝居高临下地盯着,刚要抬脚踹,忽然便被大太监抱住了腿,“陛下踢不得踢不得啊!娘娘肚里还有龙种!”
皇帝这才想起她怀着孕,脸色变得十分沉。身子踢不得,但怒气却重。他俯身捏起多兰的下颌,索性抬手一巴掌,力道极重,一下就打肿了多兰半边脸,狠厉道:
“凭你也想杀朕,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朕是宠你,别蹬鼻子上脸。”
皇帝说罢,便一挥手,两个羽林军迅速上前,像拖着条死鱼把人带下去。大太监又凑上前,询问皇帝的意思。皇帝捂着脖子的伤,冷冷道:“她还怀着龙嗣,找几个人看着,别死了。”
处置完多兰,喻姝听见皇帝朝里间来的动静,立马从屏风后起身,已经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经过那一阵折腾,皇帝只觉得恼火又惊恐,看见女人再没有旖旎的心思,不耐烦地一摆手,大太监立马会了意,把喻姝带出去。
喻姝只觉像梦似得,脚步都虚浮。
等到出了偏殿,外头风雪吹来,瞬觉清醒不少。她身上只有贴身的薄衫,外袄全留在偏殿里了,冷得直打哆嗦。大太监见状,便招来一个宫人,领她去更衣。
深夜宫墙,乌啼霜落。
更衣后,宫人又引她来到一间小宫室。里头有床,有被褥,桌椅一张,还有烧好的炭火。虽然简陋了些,但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这至少是个暖和不错的住处。
如今这番境地,她只剩下走一步看一步,活一日胜一日。她的脸上甚至没有悲哀,很多是死地中的平沉。她就这样静静躺下,盖上被褥,很快睡着了。
喻姝总将自己视作将死之人。虽然皇帝从未言明会杀她,但她似乎能看见将来的路,她在宫中很难活下去。
宫室外头一直有四个宫人守着,皇帝并未下过禁足的令,只是她到哪儿,那四个宫人都会跟着。
起先她也不是没生过逃跑的心思,但禁中守卫重重,她即便避得开跟从,也出不去宫门。
喻姝暗中观察过宫里轮班的守卫,渐渐觉得能从偌大皇宫逃出去,堪比登天。后来她知道徒然无功,便也放弃了,至多只能在庭院里转转。但是寒冬的庭院,草木萧疏,她也只能在廊前盯着雪看。喻姝总是这样候着,等宫人带来皇帝的传召。
往后的三日,都没有消息,平静得仿佛死水。她有时候躺在床上,自己都想不明白,从前遇事,饶是再难再苦的处境,她都会想尽法子找出路。可是这一回,却是得过且过。到底是出路封死了,还是心存自暴自弃的念头?
第四日,因着除夕将近,阖宫上上下下都开始布置。连她这儿的小宫室,也有宫人在贴窗花,钉桃符。
傍晚时分,有个穿水红半臂袄纱的女使提食盒而来。
那女使生得深目高鼻,大不同于中原女子。她进屋打开食盒,端出奶香饼,还有一盘细撒孜然的炙羊肉,这些都不是中原腹地的常菜。
女使摆好后,便说:“你先吃,吃饱了跟我来,我们公主想见一见你。”
她与多兰曾经认识,是在西北回中原的路上。那时吉鲁兵败,为了换回俘虏,只好送来和亲的公主。数月的行程,公主用磕巴的中原话跟她聊,权且打发一路的跋涉。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公主入了中原后,二人就没再见过。
喻姝合上食盖,直接道:“我随你去见她吧。”
多兰被囚在一座宫苑里,门口有许多看守。这座宫苑不像等闲嫔妃的住所,昼日森沉,一进宫门,连檐角都是缺瓦,没人修缮的。
庭的西南角搭了一座戏台,破旧的蓬布将塌未塌,连搭台子的木桩都不知是几年前的,被虫子蛀出洞。
女使说,她们原来也不住在这地方,是那晚过后,皇帝身边的宫人给挪来的。
一进屋内,喻姝便看见床沿垂出一只雪白的手臂。多兰就像具干尸,了无生气地躺着。
也只三日没见,脸都瘦出可怕的颧骨。异域的女人,眉眼一般生得深邃,如今瘦了就这么突兀地立出。
她进来了,多兰都没察觉,好像还在死气沉沉地睡着。直到女使把人摇醒,多兰才睁开两只眼,盯看了好一会儿:“我就知道,说什么宠幸婢女,原来是你。”
多兰撑起身,拍了拍床沿,让喻姝坐下。她又问喻姝,自己现在的样子丑不丑?看着像不像那些快死的人?
喻姝沉默,公主突然摸住肚子,哈哈笑起来:“你们中原的皇帝真是个负心汉,他曾经说爱我,要一辈子护住我。可是转眼,却对害死我孩儿的女人百般宠爱。我第一个孩儿被他的女人害死了,真没想到现在竟又有了。滕氏害死我们的孩儿,他却不敢动滕家,还让她做宠妃,真是个懦夫!我吉鲁就没有这样的男人。”
“我恨死他了。”
公主咬牙,“那晚不能让他毙命,以后再没有时机了。我好想回到西北,回到吉鲁,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这辈子只能老死中原。不过在这里能见着你,我还是有点高兴的,你是我来中原认识的第一个女人,我好些中原话,还是以前你教的,你还记不记得?”
喻姝说记得,公主开心地笑了。可是没过一会儿,神情又难过起来:“我们认识不久,也算是半个朋友,可是你如今也跟我一样困在宫里。我住的这个地方,他们都说是中原皇帝的‘冷宫’,每一天都好冷。我们吉鲁虽然也冷,可是有草原,有奔跑的马儿,这里什么也没有。你以后,能不能多来陪陪我,陪我说会儿话?”
喻姝说好。
从那之后,她每日都会来多兰这儿坐坐。
除夕越来越近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底事忙,皇帝好像都忘记她了,传召的宫人再没来过,喻姝心觉很是庆幸。不过她也听别人说,皇帝也没召来别的妃嫔侍寝。
多兰那儿是冷宫,离嫔妃热闹的住所很远,离她住的小宫室却不远。
除夕的前一日,喻姝也往冷宫来了,今日多兰拉着她说了好多话。她跟她讲吉鲁,跟她讲小时候父汗教自己骑马,她十岁时,骑马就能赛过吉鲁许多男子。
有一年比武招亲,有个外邦部落很英俊的勇士来打擂。他们赤膊肉战了一下午,大汗淋漓,别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却因为那勇士是外邦人,她父汗看不上,头一次耍赖掉。
渐渐日暮西山,喻姝瞧着时辰将至,起身要走了。
多兰坐在床上,忽然拉住她的手,有些紧张,欲言又止。可是后来,多兰又松开手,朝她绽出一笑:“算了,也没什么事,你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喻姝轻轻点头,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她来冷宫的时候,天上还没下雪。一从冷宫出来,雪便下起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个宫人,那是大太监安排来,她知晓他们是有身手的。
无论她走到哪儿,他们都会跟着,自己何尝不像囚犯?可是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守着多久。
明日就是除夕了喻姝走在落雪的小径上,正在想明日要做些年庚带给公主。
忽然身边有一列宫人经过,每人手托一木盘,盘中有白布,药酒瓷瓶,剪子,还有卷起的黄条诏。
她起先没留心,又走了好一会儿,倏地反应过来,这一条道走下去,不正是她出来的冷宫?
喻姝神思一震,猛然停步朝回跑。
寒风凌厉,惨黄的夕阳在天际一点点黯淡。雪天路滑,她摔了三四次,还是艰难地咬牙重新站起,快步地往回走。
赶到冷宫,天已经黑了。
周围暗寂森然,好几只歇在树梢的乌鸦被冷宫里的惨叫声惊开,簌簌惊飞。喻姝脚软地扶住树根,险些跌倒。
第63章 召南
那些宫人没一会儿就离开冷宫。喻姝赶进去时, 多兰已经死了,是吃了鸩酒死的。
有一条很长的血流从□□出来,蜿蜒到门边, 像条血蛇。多兰身旁, 死的还有从西北带来的女使, 她们俩是用剪子自尽的。
风雪大作,呼呼灌进门窗。
天际的最后一边残阳落尽,屋内浅墨黯淡,夹着浓烈的血腥味。
喻姝不敢置信地瘫坐地上, 只觉得胸口很苦很痛,有阵迷茫的、压抑的, 道不清的感觉。她想起临别时公主的古怪, 是不是早料到自己会死?
公主一死,隔日便是除夕, 皇帝召滕昭仪去了趟金銮殿。滕氏出来后, 左脸有明显的红印,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
午后, 宫中便出现传言说, 是滕昭仪假传圣旨,逼死吉鲁公主。因为滕氏的长兄五年前在西北打战,就是死在可汗的铁刀下。
喻姝原想在除夕当日,裁些题了字的纸条, 给公主抽年庚玩。可是多兰死了,她很难过, 这个礼再也送不出去了。她只好摘下自己的白玉耳坠贿赂宫人, 求他们在公主下葬之时,把做好的年庚偷偷塞入棺中。
喻姝刚贿赂完宫人出来, 迎面便逢上一故人。
她与这位故人从前有些争端,她甚至还做恶人,拿人家的私事要挟过。这时候碰上,喻姝心觉不妙,好在今儿除夕,一路上鱼贯来往的宫人极多,那故人未必就能一眼瞧见她。
喻姝迅速低下头,靠边走,想悄无声息地过去。谁知背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不得不回过头。
崔含雪抬了抬下巴:“这么久没见,认不出我了?”
自从鄯王造反被圈禁后,她是有日子没见过崔含雪。即便太后保了崔氏,可崔含雪从前是个多娇傲的人,别人异色看她,哪还情愿再出府门,便是连宫中的筵席也称病不去了。
今日她肯进宫,会赴除夕宴,不过是因为儿子三岁,请圣意授恩赐封号的事再拖不得了。
崔含雪奇怪地打量起喻姝——她身上所穿的,并不是命妇觐见该有的礼制,也不似宫外的妇人平日所穿。若说是宫婢,倒更像是宫里的娘娘可是,又有哪位娘娘穿得如此朴素?
“你为何会在宫里?”崔含雪实在没想明白。
喻姝并不想和她多说,笑着反问:“你不也在宫中吗?”
崔氏不屑地哼了声,“我进宫,是要赴今夜的除夕宫宴。难道你这身不合统的样式,也是今夜去赴宴的?不过你便是要去,恐怕也见不着什么吧?你好姐妹秦汀兰,除夕夜可不会来。”
“她为何不来?”
喻姝很是诧异,这种人情世故的场子,秦氏从前很喜欢。秦汀兰的嘴巧活,能说会道的,旁人也爱与她交谈。这种宴会,她反而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怎知晓?这些又不干我的事。”
崔含雪不耐瞪一眼喻姝,又想起自己有事在身,便扬长而去。
往年,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会都由中宫操持。琰王登基后,荀琅画无疑被立为皇后。荀氏温婉,执掌凤印后处六宫事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深得人心。
更何况新帝膝下只有二子,都是荀氏嫡出,地位在宫里更是十分尊贵,寻常宠妃根本无法撼动。
正如崔氏说的那样,今夜阖宫欢宴,秦汀兰和肃王并没有出席。喻姝无事可干,也不乐意在宫里走动。即便这个除夕在别人眼里有多热闹,可终究与她无关。
她就像平时晚上一样,在屋子里用宫人送来的饭菜。唯一不同的便是,今夜的饭菜格外好些,多了两道荤菜,片酱鱼鲊和燠鸭。
喻姝用过晚膳,便熄灯歇息了。
睡到不知几更天时,有宫人把她从睡梦中喊醒。她困得已经睁不开眼,那宫人又急道:“别睡了,圣上召你过去呢!”
喻姝被迫起身,穿戴好,夜间出行,又系了件挡风的大氅。这件妆缎白软毛大氅,还是当日她从魏召南马车里带出的。
她出了屋子,风雪拂面,人才清醒。
夜色淡墨,这个时候道上还有不少提灯归来的宫人。她下意识地问,“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约莫亥时吧,夜宴才刚散。”
喻姝脑皮发麻,想起上一回没侍完的寝。
她走到金銮殿时,浑身又冷又恐惧,双脚都快冻麻了。可是宫人并没有带她进大殿,而是引她绕进游廊后头的排屋,进了一间小宫室。
屋子里面没有人,是个放杂物的地方,墙角堆了不少扫帚、畚箕,还有很多擦地用的粗布。
屋里灰尘很多,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两条长凳。看到没有床铺的时候,她竟稍稍放心了些。
宫人让她在这里候着,她便坐在凳子上等。
喻姝开始摸不清头脑,皇帝把她叫到这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刻钟过去,忽然有人推门。
她下意识地腾起,转头一看,看见眼前之人,她仿佛不敢置信,脸色忽然不太好——竟是他,竟会是他,他不是已经去北疆了吗?
魏召南关门走进屋,扫掉肩上的雪,撩袍坐下。喻姝蹙眉盯着他,僵站着,他瞥过来一眼,不知是恼怒还是不耐,语气淡淡的:“喻姝,今日我们把话说开吧。”
“什么话?”
他嘲弄地看向她:“你当时不惜以死相逼,要我放人,后面就是来了这种鬼地方?宫里是吃人的地,你以为你会活着么?与其这样,那日还不如我亲手了结你性命。死在宫里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喻姝像看陌路人一样看着他,他这么恨,心头那块疤这辈子终究难以抚平了吧?也罢,她以后就是这样了,要么老死宫里,要么提前被人解决。他这么恨着她,也未尝不好。
喻姝也坐下,出声说:“这不一样,王家生我养我,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残废的身子而已,能用一人而救一家,我为什么不做?”
魏召南听着倒是可笑:“他们真心待你,所以你也真心相待。那我呢?我从前也真心待你,最后得到的只有你的一刀。你的真心呢?”
他的目光太过灼烫,愠怒地灼,比桌上的火烛还要烫。
喻姝没有看他,她不认他的话,此刻却也懒得反驳。其实争论来争论去又有何用呢,不就为了分个对错吗?她也不懂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是走来的这一路,都是自己亲手所选的,她不悔。
她垂下眼眸,指尖抚过木桌的纹路,轻轻问道:“那你今晚来,是要送我上路吗?”
魏召南险些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后,胸腔怒气更盛了。要是可以,他真想杀了她,然后他再杀了自己,让他们二人同葬一块,这辈子也分不开。可是他做不到,他知道她怕死,她一直都想活下去。
她说她不一样,她不能丢下王家,即便用自己性命换王家也不怕。魏召南念了念便觉得好笑,这话是不是在说他心硬?他手足相残,哪有亲人可言,所以别人的生死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一柱香快尽了。
今夜是除夕,他们在一起的三年,也过来两个除夕。守夜他还记得当年雪夜,她坐西窗边,乌发披肩,双手撑着下巴,盈盈的杏眸就这么盯着烛火看。她也嬉笑说过,除夕是要守夜的。
可是今晚守不了了。
魏召南强行压下对她话的愠怒。皇帝给了他时辰,他无法耗太久。原先他迫切地赶来,就是想看看她好不好。可是看她好端端站在跟前,他便忍不住骂自己,担心她作何?难道那一刀还不够给他长记性的?他就是贱的。
喻姝抬眸,见他迟迟不动手。
她不解,又问他今夜来做什么,他也不说话。她明白过来,不过是除夕夜宴,所有宗室亲眷都入宫了,他是向皇帝请了旨意,想来看她。
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了锦衣蟒袍,赤黑皂靴,甚至连披风都没带。生得还是那俊气倜傥样,尤其那狭长的狐狸眼喻姝有时总在想,他阿娘该是如何一个狐狸美人呢?
她解下身上的软毛大氅,递给魏召南,说还你。
魏召南皱眉接过,问她何意。喻姝淡然笑说,“不管殿下怎么认为,从前那些,都当是我的过错,我对不住你。殿下遇人不淑,如今还能留我一命,喻姝感激。此后便散了吧,都说逝者如斯,人不应当困在过去出不来,不停追忆以往。你以后找门好亲事,好好过日子吧。就像殿下,一开始也不喜欢我,人总要多多处着,才能知晓到底得不得心,是可谓日久生情。”
喻姝说完,便垂下了目光。
她再朝他最后拜别:“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这是诗经·召南的始篇,男方成家迎娶妻室,写了新婚燕尔,喜鹊报吉。
可是他好像听不懂,突然急了起来,两步上前握紧她肩头。魏召南死死盯着她,看着不知像怒,还是像求:“喻姝,你只要说一句爱我,想活下去,我便救你出禁中。此后天南海北,你都能去。”
救我?
喻姝惊愣,心下没由得一问,那你呢。
他这话说的,她隐约觉得古怪。
她摇了摇头:“殿下还没认清吗?我不爱你,也不值得费力去做。”
可他油盐不进,只认死理地又问道:“娇娇,你爱过我么?亦或是,在乎过我么?你是不是在乎过?”
喻姝挣开他的手,扭头不吭声,看向别处。
他忽然就急了,也不再逼问她爱是不爱,两手又紧紧钳住她肩头,迫切地注视:“那你想不想活着?嗯?告诉我,想不想活着?”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