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姝一愣,“早不疼了。只是刚磕的那一下极疼,缓过劲就好了。”
听到屋外的声音,她起身开门,端回来一碗解酒汤给他。
魏召南堪堪喝了两口,便放到桌上:“一股子酸苦味,不喝也罢。”
那两口解酒汤仿佛有奇效,喻姝眼见着他站起,身子也不虚晃。转身便解了沾脂粉的外袍,唤人烧水沐浴。
喻姝伏在案边翻看账目,各宫送来的贺礼满满列了五张。
原本依规矩来,皇子娶的新妇跪拜过皇后,还需再拜生了皇子的宫妃。
然而魏召南与其他皇子不同,其母却是个位卑的宫女,生下他没几日便命毙。
对于他生母的死,在宫里并不算秘密,反而遭人口口相传,成了皇后杀鸡儆猴里的“鸡”。
且说当年窦玉还是个御前打扫的宫女,却因天生的狐狸美人面,不甘为奴为婢,便在一次夜宴后爬了龙床。
那晚榻间情浓过后,皇帝见她貌美勾人,便觉留一命也罢,仍放在御前伺候着,时不时宠幸几次。窦玉将此事掖了半个月,却终究还是被皇后察出端倪。
“陛下宽厚,觉得留下无妨。但,倘若不加严惩,这种风气一旦纵容,有点美色的婢子正经活都不干,只想着爬龙床做主子,后宫岂不成了荒唐□□之地?让百官知晓,恐污陛下圣名。”
皇帝想了许多日,正要同意皇后的严惩,窦玉却磕着头说,最近做活时胃里犯恶心,腹中许是有皇嗣。
召来御医一诊果有喜脉,皇后百般恼怒,却只能无奈作罢。
窦玉生了个皇子,欣喜不已。本以为可算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未料黄粱一梦。
产下五皇子的第二日,她见到的不是皇帝的封赏,而是送她归黄泉的三尺白绫。
藉之名由——以正宫闱。
喻姝翻看宫妃送礼的名册时,想起这点子事。
案上的烛灯晃了晃,灰长的影子拉在纸簿上。头顶有一道声音悠悠下来:“我听十七说,下午寐娘来找你了?”
“说的什么?”魏召南笑问。
喻姝放下账目抬头,只见他面上似笑非笑,就像在好奇他那美人的举动。
“她来请安奉茶。”
这话说完,魏召南哦了声,脸上没半分动静。正逢外头人报水,他便撤了身去浴房。
喻姝留在新婚气息犹存的空房里,揣摩那番神色,忽然想起新婚夜里他说什么“不忌不妒才是好”,果然是存了纳美妾的意思呀。
*
且说第二日魏召南同她回门,刚下马车,朱漆大门的石狮旁,喻潘夫妇早一步来等。
拜了盛王,林如蔲亲热拉住喻姝的手:“母亲可盼了好久呢,快快,引五殿下往里头去。”
八月的中下旬,天高气爽,府邸门前满地都是秋黄叶,扫完又落,纷纷扬扬,那树干子还是不见秃的。
今日回门,开家宴会亲友。
喻老家主和喻老太几年前就走了,现在阖府上下全由林如蔲说了算。
朴色雅致的大堂屋坐了喻潘、林氏、喻成邺、喻梁、喻源等人。其中喻成邺乃林如蔲嫡出,喻梁、喻源则是喻潘两个姨娘生的。
虽说魏召南在汴京是极坏的名声,跟他几位哥哥相比,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可王再怎样也是个王,终是高百官几头。
屋里四人正陪着盛王说话。林如蔲向来不耐听男人们聊国事,聊寇患,便托了个由头出来,正见喻姝站在庭中花圃旁,同喻家姑婶亲戚们说话。
她偷偷听了会儿,不由得想笑。竟是在说盛王待自己多好多好呢!没得叫人臊。
林如蔲心下冷笑,这女儿还真是随她娘,同样的货色,借着一张脸勾男人。偏老天赏个好运,能让她们拣高枝,嫁给自己配不上的男人。可惜都是白痴傻个儿的,嫁了盛王又怎么样?人府里养了一堆美娇娘呢,最是浪天的性,还以为自己嫁了个好夫婿。
喻姝瞧见门边一抹水红裙角仍在,眼眸意动,继续同婶娘说笑。
正说着,便有声音从屋门边传来:“原来在这呢,让母亲好找。”
喻姝佯吃一惊,见林如蔲步履曼曼来,握住她的手言笑:“母亲可是把你当心肝地疼,如今嫁的好,我也安心啦。”
婶娘暼一眼喻姝,抿嘴笑:“是不?姝儿是个可人疼的。”
林如蔲又笑了,对几个姑婶闲聊:
“秦家那门亲事,当初我还想给姝儿说呢。话说秦家也是好门户,差点就把亲事议下了。但我家姝儿可是个慧眼的,便是外头算命先生也不如她通透,竟知自己的富贵之日还在回头,果然,如今是盛王妃了!”
喻姝便知林如蔲有别的心思,心下连连冷笑。话挑着好听的讲,暗里却是在说她攀权附势,眼高手低。
有两三个姑婶素日就与林如蔲走动的多,心里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被接回喻家的嫡女。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年,可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回汴京?
刚刚又听了林如蔲一番话,脸上依稀有唏嘘之色。
喻姝嘴皮功夫向来利索。众人跟前话虽很少,总跟着点头应付,想说时却是一套套的理在。有时理歪些,也能讲的人难辩。
她正要开口说笑,忽然有一人过来打断。那耳熟的语调慢条斯理,带着笑意:
“岳母此言可差矣,我夫人是圣上赐婚,怎么又成她是算命先生了?”
说罢便朝着众人微微颔首,“岳母安,各位姑嫂婶婶们安。”
眼见来人一身鲜艳的锦衣蟒袍,生得那俊气倜傥样,不是魏召南又是谁?见他问安,皆纷纷垂目:“不敢不敢......”
喻姝却是也愣了下,没想到竟是他来。
“岳父有话要交代几句,夫人随我去吧。”
魏召南领着她往堂屋去,走着,忽地转头问:“你同秦家议过亲啊?哪个秦家?可是肃王妃的娘家,给事中秦茂?”
“是他家。”
“秦茂有四个儿子,一嫡三庶,年纪都与你相近,你母亲看上哪位了?”
“嫡长子,秦放。”
喻姝本犹豫该不该说,但此时却没什么好瞒的。她以为魏召南是介意她议过亲,如今又来嫁他。却听得他一声嗤,“你母亲是想你死呢。”
这极微极轻的一声,却让喻姝霎时血液僵凝,不由引她想起某个雷雨黄昏的山神庙。
那时喻姝刚被接回汴京,林如蔲已替她相中一门亲事——正四品官秦茂的嫡长子,也是秦汀兰之弟,秦放。
这秦放年方二十三,生得丰神俊朗。又是进士出身,才华斐然。
只是他娶过妻,妻子在一年前死了,如今膝下无子无女。在旁人看来,虽说喻家小娘子嫁去是做填房的,倒也不失妥当。
要说林如蔲面上亲热,心下却厌恶她。相中的这门亲事,看上去似乎是和美的?
喻姝心下奇怪,
怎么偏相中秦家了?秦家之上不乏有几户四十来岁,死了发妻的官人。难道只想搏一个贤良母亲的名声?
她困惑了许久,暗中也费心思查了秦家很多,却没有头绪。
直到有一日,喻姝随婶娘上山拜庙,竟偶遇了秦夫人带儿子来,也说求姻缘。
婶娘与秦夫人对看一眼,便互相了然。
秦夫人引秦放给喻姝认识,温温笑道:“听说小娘子从扬州回来,许多人还不认识。喻官人与我家素有几分交情在,你俩也可好好认识下。”
只见那秦放确实伟岸,面容清秀。他朝她一礼而笑,“小娘子安。”
喻姝正要还礼,一团雪白似飞得蹿来,扑在秦放的衣衫下摆。众人皆吓了跳,连连退了几步,但见秦放弯腰抱起,才看清那是只受惊的猫。
后来上马车回去时,婶娘的心悸忽然犯了。急忙摸向衣带,哀哀续续地呼道:“糟了...糟了!荷包不见了!里头有味我吃的药......许是、许是添完香油钱没系好,给掉了!”
此时外头下起瓢泼大雨。
喻姝翻出仅带的三把油纸伞,想了片刻,便留下侍女们照看,带着采儿和一个家仆回山庙,三人分头找。
庙里的香客几近散去,濛濛雨中少见人影。
她在神殿的门角边找到荷包,刚打着伞要出去,忽然听到哗沙雨鸣里一声细细、尖锐的惨叫,浑身一震,似乎就在附近。
雨声掩去了她的脚步声,喻姝沿着墙根急急走几步,绕到大殿后头,竟瞧见白衫的秦放蹲在廊柱边,手里死死按着一只雪白的猫。
是下午的那只!
雨水打湿过猫毛,小猫被压弯了四脚,吓得嘚嗦不已。秦放将烈焰的火把抵在猫背上,轻声如鬼魂地笑着,“你不是冷么?我替你暖一暖,你叫什么啊?下午不是还往我腿上蹭么,这会儿又怕了?”
突然一声惊雷,将喻姝的魂魄打回脑壳。她只快快一眼,逃也似的揣着婶娘的荷包跑了。
回到马车上,婶娘吃了药缓下一阵。喻姝裙裳微湿,周身隐隐发寒。
黯色穹庐下又一声惊雷,她的眼前竟跳出秦放妻子死时的脸——那是张看不清面目,却死相可怖,惨烈灰白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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