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昏暗,红烛垂泪,四周都披着红。
长青坐在床边,身上松松拢着嫁衣,娥眉微蹙。为了庆祝新婚,魔尊的寝殿到处都是艳艳的红,红得逼仄,让她想起了手上的血,一阵心慌意乱。
新娘躺在床上,一张美人面霜白如雪,好像一块易碎的琉璃。
长青不敢碰她。
也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入洞房?
那是不可能的。
她也没有如此畜生。
她也不愿走出去,怕又碰上恐怖的属下,被察觉端倪,拖到十八狱割舌头。
长青抱住膝盖,垂眸看躺着的美人,与她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在这个可怖的地方,她对谁都有防备,只有昏迷不醒的女人,才让她感到安全。
毕竟,美人看上去比她更可怜。
美人气息微弱,呼吸轻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精致玉偶。
长青凝视她许久,伸出手,悄悄碰了下她的手。垂在红绸上的手指冰凉,冷玉一般。
想了想,长青躺了下来,轻轻把手放在美人的腰侧,把她拢入自己温暖的怀中。
怀里的玉人冰冷,似乎已经不再流血,又或者血已流干。
长青悄悄拨开她血红的袖子,苍白纤细的手腕,一道剑痕微微渗血,显得触目惊心。她看得觉得自己也好像疼了起来,连忙重新用袖子盖好上伤口。
“我们也许要死在一块了。”长青抱住冰冷的美人,体温随之传了过去。
她紧盯着美人无知无觉的面容,轻声说:“你叫宴浮光吗?你好像很厉害,合情听见你的名字,都不再继续缠着我。唉,宴浮光啊宴浮光,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似乎能听见她的话,宴浮光深黑的眉轻蹙起,浓密睫毛颤了一颤。
长青心中一动,又喊了几声她的名字。
但她依旧没有醒来。
长青也觉疲惫,虚虚靠在她的肩上,在铁锈血香里合上了双目。
宴浮光一直在做噩梦。
梦中刀光血影,四海血染,漫天的红霞与血水相映,到处都是红,她在一片血色里夺路而逃,撞入一台灼灼的红轿中。
轿子摇摇晃晃。
纸人哭哭啼啼。
她坐在轿中,身披血红的嫁衣,要被送给世上最残忍、最嗜血、最可怕的女人。
厚重红帘突然被掀起,她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蓄满泪水的眼睛。
全世界的血红都在这一刻消散,变成纯粹至极的黑与白。
一滴晶莹泪珠从少女眼角滴下。
宴浮光猛地睁开眼睛,被满室旖旎的红尘灼得微微眯了眯眼。
她很快察觉到身侧有人,下意识想要拔剑,身体却一动不动。
是了。
她早已是个废人。
宴浮光神情惨淡,灰败的嘴唇微微抖了下,全身上下,只有头能往旁动一动。她偏过脸,看见的是长青恬静的睡颜。
魔尊睡得很香甜,水润的红唇微微张开。
她看着年纪不大,雪白的肌肤裹在血红嫁衣里,嫁衣上绣满的金玉明珠也不及她半分艳色,显出一种糜烂而天真的美丽。
不知盯了多久,魔尊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醒长青脑子还是懵懵的,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突然看见旁边人一眨不眨盯着自己,顿时无措起来,小声解释:“殿里太冷了,你也很冷,我怕你……”
不对,我可是魔尊哎。
魔尊怎么可能给人暖被窝呢?
长青拍拍脑袋,回忆坏蛋应该有的姿态,于是下巴稍抬,露出高傲的样子。
高傲没一会,她的脖子有点酸,悄悄垂下眼睛,发现对方早就阖上双目。
长青松了口气,靠在床栏上。
没过多久,宴浮光的伤势恶化,吐出一口血后,气息变得微弱。
长青喊了她几声:“宴浮光?浮光?光光?”
美人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
长青跳下床,在床边急得转圈。她不是原来的魔尊,不知道怎么替人疗伤,如果想救宴浮光,只能走出殿外,去寻求别人的帮助。
可是,周围虎狼环伺,一个个恨不得她死,谁会帮她呢?
长青不想走出寝殿。
她的眼前出现骨惊飞青灰面孔,又是合情红绫缠颈,还有月同孤说起十八狱时,轻描淡写的语气。长青胆子很小,想到这些魔头,就轻轻抖了抖。
“我、我不出去,你死了会怪我吗?”长青趴在床边,喃喃说道:“他们好凶哦,我一出去,他们会杀了我的。”
宴浮光闭着眼睛,毫无生气。
长青撇了撇嘴,给自己状胆,小步走到殿门口。刚到门边,一阵阴风就吹了过来,把她冻得一激灵。她定住脚步,转身又跑回床榻前,看着无知无觉的女人,小声说:“我对你好,你以后也对我好,可以吗?”
宴浮光依旧没有回答。
长青叹息一声,走出了满室红尘的寝殿。
回头望了眼,宫殿上空刻字【黄泉殿】。
不愧是魔尊的寝殿,哪哪都透着坏人的气息,长青暗暗在心里想。
一扭头,她吓得轻“啊”了一声,瞪大眼睛,望向前方。
月同孤站在台阶下,身形清瘦笔直,像只孤独的鹤。夕阳洒在她身上,白衣似乎染上层洗不净的鲜血。
长青记得,月同孤前夜送她就送到这里,都过两天了,她不会一直站在这吧。
不会是在听墙角吧!
少女眼睛瞪圆,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啦。
月同孤听见她的脚步声,微微笑道:“尊主,这么快吗?我还以为您会缠绵七天七夜。”
长青面颊泛红。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她红着脸,扭捏片刻,强自镇定心神,说道:“美人伤更重了,我,咳咳,本座要救她!”
听听这句“本座要救她”,不是“本座想救她”,也不是“本座可以救她吗”,单单一个要字,就显得她多么霸气侧漏,多么说一不二,多么符合她魔尊的身份。
长青简直想给自己鼓掌。
她说得这么霸气,月同孤应该会同意的吧?
月同孤果然被她“霸气”摄住,微微一怔后,说道:“那就救吧。”
长青看着她。
月同孤也看着她。
长青:……
糟糕,她要怎么在稳住自己人设的同时,说出自己完全不懂疗伤啊!
月同孤的瞳孔是灰色的,疏离冷淡,又洞悉万物。
在这双盲眼前,长青觉得自己好像赤条条被人家看着,无所遁形,无处躲藏。
半晌,月同孤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地说:“尊主,既然您要救她,和我说做什么?”
长青继续沉默,看似表情沉静,内心慌张无比。
月同孤突然道:“我明白了。”
长青:她明白啥啦?
月同孤转身,“十八狱有一血池,可以治好宴浮光的伤,尊主,请随我来。”
长青抱住宴浮光,跟在月同孤之后。怀里的美人柔若无骨,腰肢柔软,美丽的头颅无力靠在她的肩膀,额头时不时碰一碰长青雪白的脖颈,冻得她一激灵。
“宴浮光曾是天才,天赋卓绝,惊才绝艳。”月同孤淡淡说道:“可惜现在灵根被毁,经脉已断,就算医谷医仙过来,只怕也无力回天。”
长青垂眸,看着怀中毫无血色的面容,不由心生怜惜。
这么漂亮又优秀的人,为何会落到现在的结局?
幸好她过来了,要是魔尊还是以前那个坏蛋,大美人只怕早就香消玉殒。
“她如果这么死了,也太可惜啦。”长青感叹。
月同孤道:“不错。确实可惜。”
长青松口气,看来至少月同孤会保住大美人的命了。
月同孤又说:“与其让她就这么死去,不如让她为我所用,鞭笞她、奴隶她、控制她。”
长青:“啊……?”
月同孤问:“她可以成为我们手中的利剑,一扫浮云,为我们荡平整个仙门!”
长青:???
她怎么就脑补这么多了!
作为一名忠诚的属下,月同孤提出美好畅想后,还不忘把功劳归结于魔尊:“尊主果然深谋远虑,不愧是我辈楷模。”
长青干咳:“咳咳,还好吧。”
月同孤怅然:“在修魔一事上,看来我还有很多像魔尊学习的地方。”
长青艰难道:“你已经,挺优秀了。”
这样的脑回路,谁能不说一声秀儿?
她们很快就到十八狱。
十八狱是魔域的刑堂,每一狱都有一位狱主,而掌管整座刑堂的月同孤,则是魔修们眼里不折不扣的【阎罗】。不管是多可怕的大魔头,只要从十八狱前经过,最轻也要被剥掉一层皮。
“啊——”
凄厉惨叫从幽黯的洞穴传来,接着,惨叫一声接一声,鬼哭狼嚎般渗人。
长青把宴浮光抱得更紧一点,在惨叫声里瑟瑟发抖。
月同孤停下脚步,问:“尊主想去看看吗?”
长青连忙摇头,“不用了。”
月同孤语气明显有些失落,“好吧。”
长青又问:“十八狱……平时都是这样吗?”
血雨腥风,鬼哭狼嚎,比地狱还可怖。
“不全是这样,”月同孤笑笑,说道:“今日狱主们见尊主来访,便更使劲了一些。”
长青:“哦——”
倒也不用如此使劲!
血池狱在第六层,血红液体翻滚若沸,一张又一张鬼面浮现,发出痛苦的惨叫后,又迅速被血水淹没。
所以在长青看来,这个池子又痛又聒噪,一直在:“啊——啊——啊——”
月同孤拂袖,语气冰冷,“噤声。”
池子瞬间安静下来。
月同孤回头,朝她说道:“尊主,请将宴浮光放入血池里。”
长青有些迟疑,“这真能治好她?”
怎么看都很不靠谱嘛。
月同孤:“嗯,十有一二吧。”
长青瞪圆凤眼,震惊地问:“十有一二?”
正常人说有把握,不是十有八九嘛,怎么她十成里只有一二成把握能成功,还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八、九成是什么?”
月同孤垂眸看着池水,“被血水融化,被血池吸收,成为里面的一张鬼面,滋养我的血池。”
长青把怀里美人抱紧,轻轻说:“要不去找其他办法?一二成把握太低,万一她死了呢?”
月同孤似是不解,问:“死了便死了,和我们有什么干系?反正就算我们不救她,她也是会死的。”
长青有些犹豫:“但……”
“我愿意。”
虚弱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低头,发现宴浮光不知何时醒来,极黑的眼睛盯着沸腾血池,脸上没什么表情。
宴浮光抬起如画眉眼,望着长青,黑眸沉沉,平静地重复:“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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