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痛不痛?”
“不痛。”
“……真的不痛吗?”
“不痛。”
宴浮光阖了阖眸子。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数遍。少女趴在血池边,小脸靠在手臂上,歪头专注地盯着她。
长青看宴浮光合上眼睛,连忙出声提醒:“月同孤说,你不能睡的。”
把宴浮光放入血池后,月同孤便离开了。临走前,她难得发好心,提醒到,要是想在血池里活下去,最好保持神智清醒,不然一闭上眼,下一瞬就会被这个凶残的池水吞噬。
血池蠢蠢欲动,池面鬼面涌现,发出凄厉声音。
“啊——啊——啊——”
长青:“……你好吵哦。”
血池池水泛起一圈圈涟漪,倒是听话地不吵了。
宴浮光睁开了眼,“你放心,我不会死。”
长青红唇微抿,心想,月同孤还说,十有八九你会死呢。她百无聊赖,只好垂着凤目,看向血池里的女人。
宴浮光全身都浸在血红液体里,只露出张苍白面孔。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衬得眉眼越发黑,黑沉沉眸子如同暗夜。黑极的眼睛也只是半张着,平静而深邃,看不出什么情绪。
长青心想,她太安静了,静得让人发慌。
“真的不疼吗?”问出来后,少女扁了扁嘴,也觉得自己话好多,便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点了点血池的池水。
剧痛蹿了上来,长青瞪大眼睛,痛得嘴唇颤抖,一时无法发出声音。
好半晌,她终于缓过来,眼眶通红,豆大泪珠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垂落,坠入池水里。
“好痛——”长青扁了扁唇,抽抽搭搭,“你骗我。”
宴浮光微怔,气息虚弱,“我以为你不会……”
她的声音很轻,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只是看着长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沸腾的血海因这一笑,开满溶溶春情。
长青泪珠挂在长长睫毛上,见她浅淡笑意一瞬即逝,久久回不过神。
但一想到,对方好像是被自己愚蠢的行为给蠢笑的,心情顿时没那么美妙。
“很痛呀,”长青皱着眉,小脸鼓成包子,“你真的不觉得痛吗?”
宴浮光:“不疼的。”
血红液体挤进她的伤口,蚕食她的血肉,身体似乎要被煮沸融化在池水里。液体挤入皮囊,代替原来的血肉,重塑断裂无力的筋骨。
脱胎换骨,重铸肉身。
她除了脸色略略苍白一些,看不出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宴浮光瞥了眼眼圈红红的少女,心中好笑,明明在血池里泡着的是她,少女却像在替她受这份疼般,眼尾发红,泪光盈盈,啪嗒落泪。
真是……不像个魔尊。
魔尊像只小鹦鹉一样重复原来的问题。
宴浮光耐心很好,回道:“不疼。”
这次,她多说了一点,“比起……”她的瞳孔缩了缩,眼里的光似乎全部消失,暗沉沉的,低声说:“不算疼了。”
“比起什么?”长青好奇问。
但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答案。
等着等着,长青便困了起来,打个哈欠,歪在池边,头枕着小臂,视线越来越模糊。她醒了好几次,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几次朦胧醒来时,血池里的人一直用那双深黑幽邃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血池剧烈翻滚,再度发生惨叫。
“啊——啊——啊——”
宴浮光眉头一皱,扫了眼睡在池边的少女。华贵嫁衣流水淌开,她睡在其中,容颜恬静像一朵睡莲,鲜红裙摆下,露出一点雪白的足尖。
宴浮光看着那点白,恍惚片刻。
血池里伸出一双双红色的手,扯住她的身体,想把她一齐拉入地狱。
她深寒着眸,低声呵斥:“聒噪。”
一池沸水瞬间平息,血手不甘地化作液体,汇入池水里。
长青揉揉眼睛,朦胧醒来,问:“什么事?”
“哗啦——”
在水声中,宴浮光站了起来,一具雪白如玉的胴体出现她的眼前。
长青瞪圆了眼,看得呆住,在目光触及她锁骨中心的红痣后,意识到什么,忙捂住自己的眼睛,感觉脸热得快烧了起来。
“你、你的衣服!”
宴浮光垂眸看了看,“被血池融掉了。”
长青遮住了眼,只听见哗哗的水声,脸烧得更厉害,耳根到下巴雪白细腻的肌肤,已经染上一层绯红的云霞。过了一会,水声渐止,奇特幽香飘到她的鼻尖。
香气幽沉而不厚重,让她想到高山白雪、雾里莲花。
长青悄悄张开指缝,透过缝隙往外望去。
宴浮光不知道哪扯到一块红色布料,披在身上,勉强遮住身体。她察觉到长青的目光,偏过头看过来,一双黑眸沉静幽黯,乌发长发垂了下来,几缕半湿发丝松松散散半拢在胸前。
布料堪堪遮身,露出的如雪肌肤上,有一道又一道交错的血痕。
红得刺目,白得惊心。
她就像一块古朴苍白的美玉,千万摧折也不损其光。
但那些伤痕,还是显得很触目惊心。
长青放下手,愣愣问:“是谁让你变成这样?”
宴浮光:“多谢魔尊相救,我要走了。”
长青歪了歪脑袋,不解地问:“走,你要走到哪里去?”
宴浮光默了片刻,目光微动,低声说:“去外面。”
长青问:“是外面的人把你弄成这样吗?”
宴浮光点头。
长青倒抽一口凉气,“那里好危险。”
说完她就意识到什么,捂住嘴,心想,世上最危险的恶地,不正是在这儿吗?按理来说,她是魔尊,她自己就是世上最危险的女人。
外面那些人把宴浮光送过来,是想让她这个魔尊来折磨她、杀死她的吧。
长青紧张地望着宴浮光,怕她以为,自己和外面的人一样恶毒。
宴浮光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嘴角往上翘了下,勾住极小的幅度。
长青愣住。
宴浮光淡淡收回目光。
魔尊总是喜欢像小兽一样歪头,眼睛圆圆,眼尾还有点红,眸中水润,似蓄满了泪,看着纯良无害,颇有一副等会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应该是她的伪装吧。
宴浮光垂眸,目光不自觉落在少女雪白的脚尖上,声音虚弱而坚决,“虽然不知你在想什么,但今日之恩,我会报答。日后若我不死,杀完该杀之人,便会回来,将身上血肉还你。”
长青扁嘴,“我要你的血肉干什么哦。”
她红着眼圈,手指尖的疼还没褪去,颇感一阵头疼,对方伤好了,就起身就走,这不就跟上完床翻脸不认人差不多嘛。
真是太过分啦。
“你是我的新娘。”长青努力让自己学着魔尊的口吻要求,但她的声音软糯,听着像在撒娇,“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宴浮光长眉微微皱了一下,朝她走过来。
长青心虚地往后缩,可身后就是沸腾的血池。
宴浮光明明重伤至此,身上却有股说不出的风华与气度,如青山巍峨,江河广阔。她的影子斜斜投下来,遮住长青的身体。
长青攥了攥掌心,抬起脸,努力让自己变得有气势,撞上宴浮光的锋芒。但她强撑起来的气势,在宴浮光面前,不堪一击,一触即溃。
她心里有点害怕,宴浮光只要伸手一推,把她推进血池里,她会活活痛死的。
如果那几个属下在,肯定会把她毫不犹豫地推下去。
长青突然警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在宴浮光面前露出了自己的弱点。如果她是普通人,这并没有什么,可她穿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大魔头,周围都是凶狠之辈,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她想要离血池远一点,然而宴浮光的影子好似青山,沉沉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宴浮光垂眸,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长青微微一怔,抬眼看她,女人气势凛冽,眼眸清冷。
她忍不住,往后又退了退。
宴浮光又启唇,声音如碎冰:“作为魔尊的新娘,你想要我做什么?”
长青攥攥掌心。
这个女人好凶qvq
她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
宴浮光:“侍寝?双修?还是把我变成你的禁脔。我现在修为全失,就算你想要采补,我也无法助你。”
长青脸烧得更厉害,不敢抬头看她。
宴浮光低着眉眼,冷漠地问:“还是,你喜欢我这幅皮囊?”
长青抬眸望了眼她的脸,马上移开目光,下意识又往后退了退。
身后骤然一空,她失去重心,跌了下去。
血池瞬间沸腾,伸出千万双手,想要抓住少女鲜红的袍角。
长青花容失色,在跌下去的时候,脑子里空白,那股指尖的疼痛迅速蹿上,像烈火燎原,在她的肌肤上烧灼漫开。她的脸色霜白如雪,想到可能的痛楚,就吓得身体僵硬。
但想象中的痛楚并未到来。
一只玉白的手扣住她的手腕。
宴浮光拉住了她,直接把她拉了上来。
长青瘫坐在地,回过神后,后怕的眼泪才如珍珠般一颗一颗滚落。她擦了擦通红的眼角,心想,幸好站在对面的是宴浮光。
宴浮光是个好人。
刚刚手指相触,她能感受到宴浮光的身体在颤抖。女人受伤颇重,又在血池里泡过一遭,血肉重塑,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只是在强撑而已。
但看见有人落难,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出手,不需要任何条件。
长青悄悄看她,在那张惨白美丽的面孔上,偷贴一个标签——
【是个好人】。
在这么凶险的恶地,一个品性高洁的好人,简直像滚滚乌云里的明月,皎皎而罕见。
宴浮光身体的颤抖越发明显,刚才的动作耗尽她全部力气。她强撑着脊背挺直,陷入泥淖也头颅高昂,锐气不减。
只在看见长青通红眼角时,她脸上的冷漠微微松动,似乎想笑,轻勾下嘴角,又扯到身上哪里的痛处,“嘶——”了一声,才低声说:“你怎么这么……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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