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现身
鸿雁来,玄鸟归,这年的秋日全是艳阳天,唯有白露那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这雨阴柔而绵长,下得云际山门的弟子没了心思修炼,全闷在珠光阁和宝气斋,对着檐下湿润的玉阶发呆。
“又要一年冬日了。”冲天辫女弟子趴在桌上叹了口气,“这到处是魔患的日子何时能结束啊,没完没了地下山除魔,除得我眼睛都花了。”
“得了吧陶桃,你那点修为也就砍砍小妖尾巴,累的是东西苑的同门,听说洪影师兄前几日又受伤了,如今还有根手臂接不回去,躺在医仙那里呢。”另一个北苑的女弟子同她一起叹气,“如今又是烂秋,阴云密布的,烦也烦死了。”
“如今局势实在不好,我爹爹是走仙镖的,他说人间许多地方已经民不聊生了,到处都有妖魔在作乱,连庄稼地都毁了许多,实在过分。”女弟子拍了拍窗棂。
“而且我听说,就连神尊都重伤不愈。”她悄悄拽过陶桃的耳朵,“前日我奉命去给神尊送东西,偷偷看见神尊在几个医仙的面前吐血,看样子真的伤势严重,你说我们云际山门,不会又要……”
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几声咳嗽,转头是束着长发,一脸严肃的柳文竹,后面还跟着刚从外面回来一身是水的冯歌。
“大白天的不去修炼,在这里妄议掌门,都想吃罚了吗?”冯歌挥手甩了她们一身水,两人连忙捂着嘴巴,灰溜溜地抱头逃走。
“这群人真不叫人省心。”冯歌摇摇头,施法蒸干身上水汽。
柳文竹摇头:“倒也不怪他们,如今局势确实不明朗,担忧也是难免的。”
她说着抬头,透过窗棂去看外面黑云低沉的天空:“这天,变得实在太快了。”
头顶的云实在黑得浓郁,如同无数巨兽俯瞰,让人分不清黑夜白天。
此刻看天的,也不止一人。
山后悬崖,一人身躯如烟,鬼影般飘在树下,垂下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脸,瑟瑟小雨牛毛般笼罩,却在接触他的刹那滑落至两旁。
所以他虽站于雨中,脚下却是干的。
他身边又冒出一股黑烟,隐约看着是个人的模样,尊敬道:“殿下真的要在今夜便动手吗?我们人手不够,绝大多数都被结界拦在了山外,故而法阵还未布置完全,如今动手,风险实在不可预料。”
那人轻嗤一声:“我险些毁了峨眉刺,这才弄断了东荒箜篌几根琴弦,引那些该死的狗屁仙门去往东荒,再加上那蠢女人上次被我重伤,这么好的机会,往后如何再有?”
“而且我向东荒打探,那东荒箜篌已经快要修补完全,若现在还犹豫,便是错失良机。”
“我已然等了数年,每日隐姓埋名的苟且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待完成了他的嘱托,我便能重新回到他身边!”男人震声道。
待他声音震得树枝上的水扑簌簌落下,他才平心静气,又勾起笑。
“所以我今夜便要动手,那阵法能完成多少便是多少,区区一个褚清秋我何时惧怕过?高高在上的褚凌神尊,今夜我便要看着她像一摊烂泥一样被我踩在脚下,看她冲我下跪求饶!”
他嘴角露出狞笑:“往日的血海深仇,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至于那个废物宁拂衣,有神剑又如何?等褚清秋一死再没人保护她,还不是能被轻易踹死的一条狗!”
“是,殿下。”那黑影低头道,随后影子消失,天地间唯留滚滚黑烟和漫天雨丝。
这雨没有下一夜,夜深时便停了,但天空阴云仍旧没有散去,反而更是低沉压抑。
静山宫如平日一样安静,仙侍们早早睡下,院中落叶没有清扫,被雨水打湿,粘在光滑如玉的石板路上,将宫阙楼宇盖上层萧瑟。
前几日还盛放的花也已经凋谢,独留几盆光秃秃的杆子,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注意到,原本清净的夜色慢慢被一层薄烟笼罩,从半空开始蔓延,隔绝了整个静山宫,也挡住了正溶解静山宫原本结界的魔气。
穿着黑袍的男人身影在昏暗中显现,身子一闪,便已经立于楼阁之上。
守在门口的秋亦顿时惊醒,忙挥手拔出弯刀,然而却被那男人迎面一掌打飞出去,身体软绵绵掉出栏杆,扑腾落入池水。
“不自量力的东西。”男人勾唇笑笑,“你们,去将这宫中所有人的人都杀光,一个都不许放过。”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阴影便都一个个立起化成真人,齐齐道了声是,挨个儿离开。
他推门走入屋内,屋中漆黑一片没有亮灯,充斥着淡淡的草药味和血腥味。
他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连灯都不用点,转身绕过屏风遮挡,往里间走去。
身体刚走入门内,身侧便吹来股强劲的仙风,男人却好像早已料到了一般,折扇飞旋挡住攻击,随后长袖翻转成圆,夹杂着滋滋雷电的一掌顿时打中阴影里的女人,便听得一声闷哼,女人狠狠撞在墙上。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抬手点亮灯火,俯身看那已然滑落,半跪在地的瘦削身影。
“褚凌神尊,晚上好啊。”他幽幽道。
褚清秋紧紧捂着心口,从唇角涌出丝丝血迹,抬眼震惊地看着男人,用洁白的衣袖将血丝擦去。
“元明长老,果然是你。”
“居然已经猜到了我是何人?你还有几分聪明在。”男人慢条斯理地拍着手,他脸上面具脱落,露出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庞,只是此时那张脸多了阴郁之气,却少了几分装出来的逍遥和洒脱。
“我竟不知,我是何时暴露了身份?”
褚清秋慢慢呼吸着,声音微弱却清晰:“飞鹰舟唯有你在场,魔族出现时你都无影无踪,还有你蛊惑李朝安时使用的藤蔓……你露出的马脚颇多。只是你竟在云际山门动手,好大的胆子!”
男人又是几声畅快的笑:“云际山门?你这个蠢女人,以为我会怕区区几个破长老吗?我先把你杀了,到时候再灭了满门,不是更有趣?”
说着,他反手召出峨眉刺,本来停了风雨的天空忽然传来声雷鸣,随后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爆裂声震慑天地,将上方屋顶完全劈开。
无数碎屑砖石随着夜风劈头盖脸坠下,褚清秋挥袖去挡,然而男人掌心冒出的黑烟已经卷过她脖颈,将她用力抵在残垣断壁上:“褚清秋,你也有今天!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怕了,就向我求饶,或许我还能留你条全尸。”
他面具下的眼睛露出凶光,满意地看着眼前女人透露出无助的眼神,以及沾血的逐渐苍白的脸。
“啧啧啧,多好的一张脸,怎么长在你这种女人身上。”男人故作惋惜,古尸一样的声音难听嘶哑,没看到女人眼底一瞬显露的寒光,“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便去杀了那小废物,让她给你陪葬。”
他说着便朝她脸伸手,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刻,吐血羸弱的女人却忽然厉声道了句“白骨”,随后白玉棍骤然出现在她掌心,卷起狂风劈断他掌中黑气。
男人顿时后退两步,他看着还敢还手的褚清秋,眉心涌过戾气,大喝一声,手中的峨眉刺便骤然发出蓝光,化身无数利刃涌向女人。
然而当利刃触碰女人的刹那,她周身便迸发刺目金光,不仅挡住了那些利刃,更是从内向外荡出一圈暴风,那风虽无形却犹如铜铁,男人一时没拦住,便觉得腰差点被这风斩断,身体飞出去老远才堪堪定住。
“天山的金缕衣!?褚清秋,死到临头你还不忘苟活,如此,我便要你眼看着这云际山门覆灭,眼看着那小废物惨死!”男人瞪大眼睛怒喝。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便腾空而起,双手张开仰天长啸,他的叫声充斥天地,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片平静,静得仿若死寂。
而就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静山宫的土地,远处后山的竹林,还有陡峭的山崖都开始暗影攒动,似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破土而生。
“怨灵?”褚清秋震惊地蹙眉,发丝散落在风中。
“没错!”男人得意地大笑不止,“你可听过魔族的万鬼来朝?今日定能叫你这云际山门成一片鬼海!”
他胜券在握地说罢便挥手起阵,然而笑容却戛然而止,被惊诧代替:“怎么回事,我的骨中娇……”
他忽然反应过来,嗔目瞪着褚清秋:“是你,你……”
他目光移过去的时候,方才还面色苍白的女人忽然抬眼,眼中的震惊和无助,刹那间被看死人一般的冷然代替。
与那双桃花眼对视的刹那,男人的手背瞬间覆满鸡皮疙瘩,他转头望向四周,只见远处方才还空空如也的漆黑屋顶上,如今已经落了四个人。
“你的阵法使不出来了,元明长老。”女人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听在人耳中却犹如腊月寒天。
“那么,就轮到本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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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拂衣忽然从床上弹射而起,她大口呼吸着,额头冷汗顺着动作滑落,滴入眼睛,刺得眼睛发酸。
她闭眼擦掉汗水,恍然朝窗外看去。
外面乌云密布,却安安静静,只有风卷过树梢,摇落白日残留的雨滴。
两只一黑一白的鸟互相依偎着在窗台上躲雨,此时也进入了梦乡。
怎么看都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夜,可她方才却忽然从梦里惊醒,一颗心跳得翻江倒海。
莫不是褚清秋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她又为何会这样紧张?她已经几日不想出门了,虽然如今确实不想见褚清秋,虽然心里还是难掩愤怒和失望,但……
但还是去看看吧,哪怕在院外瞧瞧。
她这么想着便翻身下床,差点踢到了趴在床尾睡觉的通体青黄的小麒麟,于是小麒麟顿时化作人身,一脸烦躁地打了个哈欠。
“宁拂衣,你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吵人清净。”九婴掩着红唇责备。
“我心里不太舒服,想出去看看。”宁拂衣没管她,继续往门外走去,然而手刚抵到门却忽然顿住,黛眉蹙起。
“有人来了。”宁拂衣后退一步背靠墙壁,相思刹那间出现在她掌心,隐了幽幽粉光。
“仙气很重,不是魔。”九婴也翻身下床,在她脑中低声道,“来人修为极高,我在云际山门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但没有魔气,应当不是坏人。”
宁拂衣扭头望着门外的方向,静静摇了摇头:“不对,九婴,快进来!”
“别管你神兽的尊严了,速速!”她冲着九婴抬起手臂,九婴原地无声地跺了跺脚,随后化作光点,落入一念珠。
与此同时,门被咚咚敲响。
“蓬莱左使文曜君,奉天瑞帝君之命,提审先掌门宁长风之女,宁拂衣。”
第82章 非魔
天瑞帝君?那个蓬莱之主天瑞帝君?如今自己又不是魔,他好端端的来提审她做什么?
蓬莱境乃是和招摇一样的神山,拥有半神血脉,尤其天瑞帝君法力高强,绝不输于全盛时期的褚清秋。蓬莱千年前曾是仙界之首,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淡出江湖,与世隔绝,极少在世人面前出现。
上辈子直到宁拂衣成魔后,蓬莱才象征性地同她斗了几场,故而接触向来不多。
外面的人见宁拂衣不回话,于是再次开口:“蓬莱左使文曜君,奉天瑞帝君之命来此,还望宁姑娘配合。”
外面仙气甚重,来人不仅修为强悍,还人数众多,宁拂衣自知逃不掉,于是收了相思,伸手将门打开。
外面阴云密布,然几人身上甲胄皆有神光,一时无比刺目,宁拂衣伸手挡着眼睛,这才将几人看清。
立于最前面的便是方才开口的男子,身披淡银色甲胄,身后披风闪耀着月华似的光芒,身材高大,眉眼锋利周正,嘴唇极薄。
眼睛低垂,便是高不可登:“宁姑娘,请吧。”
宁拂衣眼神往后看去,便见他身后齐刷刷立着排身穿甲胄之人,手里拎着一样的长枪,威风凛凛。
而最末不惹眼之处立了一戴了兜帽之人,只在那里站着便散出层层威压,可见修为极为强悍。
“请人用如此大的阵仗。”宁拂衣垂手收回视线,“我不过一介小小修者,不知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要蓬莱这般对待?”
“宁姑娘说笑了,这些乃我蓬莱仙兵,并无恶意。”那文曜君目不斜视,“诸位掌门长老都在云深殿候着,还请姑娘不要再耽搁时间。”
宁拂衣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转身冲着门里道:“平安!”
她去倒是没什么,但方才心中那阵紧张绝不是假的,还是得有人去看看褚清秋她才放心。
已经被惊动了的白狗嗷呜嗷呜跑了出来,害怕地蜷缩在宁拂衣脚下。
“平安,我去去便来,今日不曾喂你吃食。你若饿了,便去寻秋亦要点吃的。”宁拂衣低头如常道,说完才似笑非笑地抬眼。
“走吧。”她道。
宁拂衣没觉得走到云深殿的路有这么长过,路上时不时有被惊动的弟子们探头张望,看见她被一众仙兵押着走,皆是窃窃私语。
“那不是少掌门吗?蓬莱的人抓她做什么?”
“听说是同魔族有关。”
“啊?宁拂衣是魔族?”
“嘘,我也是听人乱言语,蓬莱此行就是为魔族霍乱之事来的,若她和魔族无关,抓她做什么?”
“此事还无定论,你们乱嚼什么舌根子!”还披着晨袍的冯歌厉声赶走了看热闹的弟子们。
柳文竹此事也被惊动赶来,她拔腿便要上前,被冯歌一把拦住:“那可是蓬莱的人,你去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褚凌神尊!这里有我!”
“可是衣衣她……”柳文竹咬着苍白的嘴唇,随后愤愤跺脚,转身化作流光赶往静山宫。
宁拂衣在众目睽睽下踏上白玉阶,殿门缓缓打开,她又在众目睽睽下步入其中。
除去掌门受封那日外,此次是云际山门人最齐的时候了,一脸春风得意的梅承嗣携两名护法立于主位,两旁站着平遥、景山、元明和首席长老四位长老,皆是满脸凝重。
元明还在此处,那么褚清秋那里便应当是无碍的,宁拂衣稍稍放下些心来,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其余的授课长老们立于两旁,还有几个内门掌事弟子,皆窃窃私语。
容锦和吊着一只胳膊的洪影也在此列,容锦见了她便要上前,被洪影伸手拦住,示意他莫要冲动。
“文曜君,人既已带来了,便开始吧。”梅承嗣好像从未这么扬眉吐气,他挥手关了殿门,迈着四方步走下台阶,“宁拂衣,你可知因何而提审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们遮遮掩掩的,我如何知晓?”宁拂衣冷冷道。
“真是伶牙俐齿。”梅承嗣笑道,他转身面向那文曜君,“文曜君,借占星盘一用。”
文曜君负手立着,抬手化出个圆盘状的东西,圆盘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古语,他用另一只手旋转了两下,占星盘上方便忽然升起道七彩明光,明光散开成圆,一些残破片段便跃然于中央。
宁拂衣顿时嗔目,四周也响起阵阵吸气声,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人大为震惊之物。
那些片段中的人都是她,却也不是她,女子一身黑衣立于日月之巅,手中峨眉刺沾满鲜血,鲜血向上天挥洒,于是无数道惊雷下落,仙门重创,无数修者横死半空,凡间遭难,山川河海毁于一旦。
这画面实在触目惊心,就连众长老们都仰着头,震惊地说不出话:“这,这是……”
“帝君闭关千年,攒了千年的机缘催动占星盘,这才寻得这灭世之人下落,原是藏在云际山门中!此女有着至阴之脉,乃是天生的魔煞,暗藏魔性,故而派我来差个真相。”文曜君抬手收了占星盘,居高临下看向宁拂衣。
“宁姑娘,你还有什么交代的?”他道。
宁拂衣心中震颤,她于袖中握紧双拳,一侧唇角抬起:“交代?什么破法器,它说我是魔我便是了?那上面的事我从未做过,我有甚么可交代的!”
“占星盘显露的虽是预言之事,然你魔性暗藏是真!你体内可藏着魔性,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文曜君斥声道。
他手里又唤出另一法器,竟是把金光灿灿的金刚降魔杵,降魔杵出手便飞于众人头顶,将大殿无比高的藻井照出了佛光。
“什么狗屁天瑞帝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随便便往我头上安个罪名便要审我,何其可笑!”宁拂衣怒声道,“你们放着真正作乱的魔族不去抓,反而对着我一个小小弟子下手,堂堂蓬莱,就是这般欺软怕硬的!”
“休要顽抗了,是不是魔自有降魔杵来分辨,你我争论都不作数!”文曜君不耐道,抬手便要压下降魔杵,一旁的众人终于看不下去,纷纷言语。
“左使大人!拂衣她是弟子看着长大的,她是凝天掌门之女,怎么可能有魔性!”容锦从人群中冲出来,抱拳道,“她修为不足身子也弱,降魔杵是上古神器,这一杵下去无论是魔非魔都得五脏受损,还请左使大人三思!”
一旁的洪影和冯歌也上前道:“是啊,各位掌门长老,宁拂衣她修为一向不高,怎么会是魔!何况她这一年跟着褚凌神尊降妖除魔,屡次立下功劳,不仅解了地府燃眉之急,还平了岐国之乱,从虎穴中救出同门。她做了这么多好事,怎么会是魔呢!”
还有同门想为她求情,然而却被降魔杵的一声嗡鸣震得摇摇晃晃,再说不出话来。
“我乃奉命行事,还请诸位莫要为难。”文曜君严肃道。
“文曜君,宁拂衣怎么说也是我门中弟子,蓬莱仅凭一个占星盘就要将她视为魔物,还对她用降魔杵,不合适吧。”平遥长老也蹙眉开口。
文曜君还未开口,一旁的梅承嗣便笑着拦在她身前:“平遥,这蓬莱境在千年前可是仙门之首,如今也不过是为了天下着想,若宁拂衣真的是魔往后霍乱世间,到时我们就追悔莫及了。”
“掌门!怎可以未做之事便定人罪!这样往后想要对付谁便往他头上扣上魔的帽子,便可堂而皇之地将其斩杀,怎可说是正道之为!”容锦清俊的脸憋得通红,再次直面梅承嗣。
“住口!”梅承嗣顿时黑了脸色,扬手召出一道厉火,幸亏容锦反应快以木盾挡住,却还是连连后退。
“师兄!”宁拂衣连忙将他扶住。
梅承嗣收了烈火,背手嗤笑:“什么好事,宁拂衣与魔兽结契之事门中还未来得及审你,那麒麟为恶成性还伤人性命,早已魔化,是该死之身!你若将其交出来,本尊还尚可为你求求情。”
宁拂衣险些被他这嘴脸气笑了,她拳头愈发攥紧,再难以控制心中怒火:“麒麟乃神兽并非魔兽,她既与我结契,我自不会将她交出来,若是掌门想要,大可以试试!”
此话方出,她腕上的一念珠忽然颤了颤。
沉默了会儿,九婴的声音才忽然响起:“莫要冲动,你对付不了他们,瞧见角落里那兜帽之人了吗?此人才是这殿中修为最是高深之人,想必就是蓬莱派来解决你的,你若这时动手便是着了他们的道。”
“好了,别再拖延时间了。”文曜君越发不耐,然而他话音刚落,大殿的门却被什么东西轰然撞开,众人齐齐往门口看去。
撞开门的竟是条胖乎乎的白狗,它此时像受了极大惊吓般跑入殿内,边跑边汪汪大叫。
“哪里来的狗!”守在门口的仙兵连忙架起长枪阻拦,然而看着圆滚滚的狗却异常灵活地辗转腾挪,硬是半根白毛都没掉。
“汪汪汪,汪汪……”
“它说什么?”宁拂衣脑中嗡的一声,再顾不得其他。
“它说,结界,神尊,魔族。”九婴的声音传来。
结界……静山宫如此安静是因为结界,神尊,魔族,难道此时已经……
宁拂衣心中大骇,她忽然抬眼,借着众人都在看狗的空档夺过伸手仙兵的长枪,猛然朝“元明长老”扔去,长枪如离弦的箭划过残影,“元明长老”见状连忙躲闪,却还是被刺破一角身体。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原本的人身如同被扎了洞的面粉袋子般干瘪下去,黑沙倾泻而出,化成缕黑影就要闯出大殿。
“魔,魔族!”景山长老险些跳起来,“快,拦住它!”
平遥长老见状挥出长剑,立即将那黑影斩杀于门口,她震惊道:“果然是魔!元明长老呢?”
“元明长老便是魔族!放我出去!”宁拂衣手停不住发抖,她低声说罢,转身便要冲向殿外,然而殿门再次于她面前轰然关合,一众仙兵列队于前,拦她去路。
“我不是魔!如今你们看见了真正的魔族在何处却还不去捉拿,盯着我算什么本事!”宁拂衣再忍不住层层上涌的怒火,也压不住声音的嘶哑,“平遥长老,她正以一人之力对付魔族,你们还不去帮她!”
平遥长老上前似要说什么,然而对上宁拂衣通红的眼睛便住了口,双拳紧握,没有耽搁时间,伸手拽着其他长老离去。
于是殿内只剩了蓬莱的人和几名弟子。
宁拂衣再次感受到了身不由己的无力和愤怒,她强行压下戾气,慢慢转身。
这下连神剑都实在不平,相思如烟般出现在她掌心,发出阵阵愤怒的剑鸣。
“神剑?你竟有神剑。”文曜君讶异道。
“所以你们并不管魔族,只打定主意要除掉我?”她低声说,“那我今日若是非出去不可呢?”
“待此事结束后,我自会去除魔。但若你实在执迷不悟,我也便只得奉命将你诛杀。”文曜君不为所动地负手立着,“黑鳞。”
他话音刚落,那一直未曾言语的兜帽忽然动了,身体化作道漆黑流光冲向宁拂衣,与此同时巨大的威压险些让宁拂衣跪下,她胸口一阵闷疼,顿时有血浸湿咽喉,只得拼命抬剑抵挡。
“拂衣!”
“宁拂衣!”
容锦他们的身影从身侧传来,然而谁都来不及拦住那样强的仙力,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自头顶传来声兽啸,九婴不知何时凌空出现,徒手挡住了那人的长刀。
属于麒麟的光辉充斥神殿,青色鳞片化成战甲,裙摆红衣被两种力量相撞的风翻腾飞起。
“念你方才护我之恩,老娘便再帮你一次,帮你挡了这群道貌岸然的东西!正巧好久不曾打过架了,我倒要看看这群仙人,打得过打不过我这只魔兽!”
九婴肆意笑着,身后骤然出现麒麟的幻影,仰头嘶声长啸,将一众仙兵吹得撞出大殿,带走了整面的墙壁,于是巍峨的云深殿开始摇晃起来,慢慢倒塌。
“黑鳞,还不快杀了这魔兽!”文曜君怒声道,飞身便要落下降魔杵,然而九婴却忽然化为本体,巨大的身形顿时撑裂了云深殿,惹得一片飞沙走石混乱当场,堪堪拖延了时间。
“还不快去!”随着九婴在脑海中的怒喝,宁拂衣吐出满口鲜血,转身跑过残垣断壁。
然而阻她的人实在是多,好不容易摆脱那些蓬莱的人,又有烈火出现在她面前,梅承嗣的身影自火中显现:“大胆魔物,哪里逃!”
他话音未落便朝着宁拂衣轰来一掌,这一掌是用了全力的,浑厚的仙力混着滚烫的烈火涌向宁拂衣心口,宁拂衣咬牙召出粉光拦在身前,却还是被余气震穿了肺腑,从心口疼到了四肢。
她身子一软,撑着剑半跪于地,血从她口中和鼻尖流下,滴滴答浸湿土地。
梅承嗣显然未曾想放过她,乘胜而击又是一掌,然而这掌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被另一道身影接去。
那人满脸震惊,胸口燃着火焰向后仰躺。
宁拂衣身体僵住了,她嗔着猩红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男子跌落在她脚边。
烈火还残留在他胸口,那张清俊温和的面庞此时痛得痉挛,血从他口中汩汩冒出,流了一地狼藉。
“拂衣,快,快走……”容锦拉着她衣摆,说了和前世一样的话。
她的头又开始疼,伴随着胸腔的刺痛,惹得她脑中顿生混沌。
前世种种顿时扫过脑海,让她今生早已被消除的戾气被翻捡而出,慢慢蚕食那颗已经快要长好的心。
梅承嗣见自己错伤了人也是一惊,刚想说什么,却见面前粉光大作,明艳的刺眼的粉色席卷天地,他一个没有招架住,身子骤然飞起,撞断了云深殿前的白玉栏杆。
他被那力量重伤,翻滚一圈才落地,惊恐地捂着心口呕血:“孽障!来,来人……”
然而话刚说一半,耳边就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而狠戾,如同地狱回响,这也是他此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女子道:“相思。”
第83章 身死
剑锋插入心口又拔出,血溅三尺,梅承嗣并未想过这柄剑会刺入自己心口,他伸着手,目眦尽裂地瞪着宁拂衣,口中咕嘟咕嘟冒出鲜血。
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洪影和冯歌从破碎的大殿中跌跌撞撞追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惊恐地拉住彼此,捂着嘴不敢上前。
女子青衫沾血,身姿挺拔却犹如索命厉鬼,如粉玉般清透的神剑浸满鲜血,顺着剑尖低落。
“宁,宁拂衣……”冯歌连连后退,目光又移向已然失去知觉的容锦,双膝一软险些跪地。
因暴怒而激发的力量在宁拂衣体内冲撞,久违的恨意将胸腔都填满,杀戮的畅快冲击着脑海,她仿佛又一次站在了腥冷阴暗的前世,脚下是血染的河山。
她再次抬起了剑。
就在此时,几声狗叫在她身后响起,瘸了条腿的平安不知从哪块儿废墟里钻了出来,拖着她衣摆狂吠。
风卷着沙土打在她脸上,穿云裂石的巨响回到耳中,宁拂衣脑中重归清明。
褚清秋……她得去找褚清秋!
“帮我照看容锦师兄。”宁拂衣声音喑哑道,没再看死不瞑目的梅承嗣一眼,踏剑跃入夜空。
不过是天地不仁罢了,无妨的,她还有褚清秋。
褚清秋强大如斯绝不会有事。她好不容易找回了一切,一定不会再失去的。
就算褚清秋没有心,但只要褚清秋还活着,这个世界就不会那么糟。
她用尽了浑身力气御剑,终于看到静山宫朦胧的夜影,她暗暗生了侥幸之心,然而那点庆幸很快就被哭喊击碎,只见几个人影漂浮在夜色中,不断用仙力击打企图撞碎结界,却无济于事。
发出叫喊的是柳文竹,她正一遍遍用千斤锤劈向结界,却又一遍遍被结界弹回。
“首席长老景山长老,这结界乃是魔族所设,我等仙力实在不能破,只能先祛除其上幻术,好看清神尊状况!”平遥长老衣衫都被撕裂了,她挥手将头发扔到身后,腾空结阵。
几位长老闻言也挺身而起,在上方围绕成圈盘膝而坐,十指画出相同的手势,于是数根光带从几人掌心涌出,描绘出法阵。
又随着几人一声齐呵,法阵下沉于结界之上,结界便如同蒙尘的琉璃罩子,从上到下洗涤一清,露出其中震撼。
那道飘摇羸弱却稳稳立于风中的倩影,才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
宁拂衣摇晃着停下,她恨恨望着那从不回头的身影,五指攥紧胸口衣衫,那里不知为何疼得要命,疼得她想要落泪。
“神尊!”几名长老纷纷喊道,再次试图破结界,然而结界却如同铜墙铁壁,怎么都迈不过一步。
“爹爹……”柳文竹已经没了力气,她无力地跪于剑上,不断拍打那层好似永远都穿不透的薄膜。
里面的人却好像听不见外面喧嚣,又或者听见了,却没有空给半分回应。
雷电和白光一次次交汇,静山宫早就毁于一旦,亭台楼阁化为废墟,九曲长廊沉入水底。
完全失去理智的魔于半空嘶哑长笑,他身上已然多了数个冒着黑气的血洞,而褚清秋几人也处处是伤,修为最低的江蓠已经吐了几回血,如今靠一把把丹药强行续力。
“就凭你们几人还想杀我,做梦!今日就算整个云际山门都来此,于我而言也不过一群鼠蚁!”男人振臂道,“褚清秋,你以为破我阵法便能阻我?不自量力!”
褚清秋双肩微缩,一头长发没了束缚飞扬在风中,胜雪玉腮被殷红浸透,她紧握白骨撑着,眼瞳映照出雷电的冷光。
身上白衣撕破了许多口子,白的丝和红的血风中纠缠,如脚下华美宫殿一般破碎。
她忽然松了手,手中那根跟随她上天入地的法器白骨打着旋坠落,越变越大,越落越长,最后如同根柱子般深入土地,顿时地动山摇,晃得方圆千里都有了动静,野兽奔逃,万鸟齐飞。
落骨为号,残月阵起。
“不……”宁拂衣喃喃道,她眼底猩红更甚,忽然举起相思,用力往结界插去,却被结界弹回,血好像不要钱似的从口中冒。
“宁拂衣,这结界我几人都破不开,你如何能破!快躲远点莫要费力气了!”平遥长老嘶声道,“神尊不会有事的!”
这魔如此强悍她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如果她不会有事,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向后望她一眼?
宁拂衣再次向结界劈去,重重内伤加上头疼欲裂,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马上要被撕作两半。
她忽然想起什么,挥手割腕挤出鲜血,一汩汩往结界上撒。
“褚清秋!你看看你护的这天下有多么不仁!你看看你护着的是怎样一帮狼心狗肺!”宁拂衣半跪于神剑上,声音带了哭腔,“你看看你护着的我,是什么怪物……”
“你若真的死了我便继续恨你,我要囚你尸首挖你坟墓,我要你日日留在我身边受我折磨!”宁拂衣言尽狠毒,逼她往后看上一眼。
但褚清秋没有,她仍然狠心地背对她立于风中,她脚下四人应声列阵,通明月华自阵中而生,包裹了褚清秋浑身,于是天地茫茫,所有人都失了视觉。
血终于将魔族结界融了块缺口,宁拂衣跌入结界,然而与此同时,一声丝线断裂的清脆动静在她脑海响起。
宁拂衣颤抖着抬起手,看着那根她从未在意过的红绳开始闪烁,最后消失无踪。
婚契,解了。
光芒淡去,一朵巨大如静山宫的栀子花影从地心升起,花心没过女人身形向魔族冲去,于是痛苦的嘶鸣震颤山河,刹那间血雾飞天,头顶阴云都染了殷红。
魔族绝望而又愤恨的声音忽然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活像沉睡了千年的古尸:“褚清秋,我要你化身尘泥神魂俱灭,我要整个云际山门给我陪葬。”
于是从漫天阴云中落下两道天雷,一道砸向褚清秋,一道于半空扩散,势要劈裂整座仙山。
宁拂衣来不及多想,已然拼命闪身到已经没了声息的褚清秋面前,要替她挡了那道天雷,然而有道身影从残垣中钻出,和她同时停住。
最后她听得声叱骂,那人朝她脊背踹了一脚,宁拂衣胸口闷疼,撞到褚清秋身上。
“我才是师尊徒弟,为她死,你还不……”
话音戛然而止,于是滚滚雷电于她身后爆裂,洒了她一身热血。
宁拂衣仿佛呆愣了许多年,这才伸手,将褚清秋坠落的尸体拉进怀中,紧紧抱住。
她已然浑身麻木,还有那么一刻分不清今夕何夕,褚清秋的身体还残留温热,却再无心跳。
秋亦的身体化为血雾洒落风中,两把弯刀插入泥土。
宁拂衣缓缓抬头去看,江蓠昏倒在地,剩余的人全去阻挡劈下的另一道天雷,好像还有人死了,她听见了柳文竹熟悉的哭声。
于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松开相思,将之扔了出去;“帮帮我。”
相思神剑最后蹭了蹭她的脸颊,随后化作残影冲向天雷,放大的神剑剑意柔和,同天雷相撞的那一刻,剑鸣响彻天地。
宁拂衣再也没了力气,她同褚清秋的身体一同落下,相缠着滚落。
然而在落地之后,她拼命保护的尸首却忽然化作晶晶点点的尘埃,随风飘散,只在她掌心留下了那个翠玉腕钏,和一颗冰冷的石子。
世界杂乱轰鸣,她却瞪着上天,攥紧石子,笑得眼泪流了满脸,笑得周身黑气弥漫。
她早已对这个世界失望,只因此生有人一遍遍护着她,她才又燃起了希望,想着这个天地也没那么糟。
她这辈子真的想做个好人的,她想做那个小小的云际山门的弟子。
可现在护着她的人又死了。
褚清秋,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到底是命定还是阴差阳错。
为什么重来一次,日子还是会这样苦。
——————
宁拂衣以为自己会人事不省,昏迷多好啊,既可以暂时躲避这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又可以不用面对那些令她觉得可笑的事。
可她没有,她始终清醒地坐在地上,看着周围人来了又走,看着有人将已经失去神光的相思放在她面前,看着柳闻海的尸体被抬走,看着昏倒的柳文竹被同门们护送着离开。
有人将她扶起来关入宗祠中,一些好心的弟子在门缝处偷偷告诉她,九婴被蓬莱的人带走关入地牢,下落不明。
江蓠被江家的人连夜接走疗伤,容锦正在被众医仙抢救,不知还有无生机。
不断有人想来抢走或是骗走她手心里那颗石子,但无论别人再怎么劝说,她都握着那颗石子不放,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
左右也只是颗石子,并不是褚凌神尊。
听说平遥长老和其他一众长老为她说了整晚的情,说她定不是魔族,说她是为了保护师兄才杀了梅承嗣,说她好歹保护了云际山门,但好似都没有用。
毕竟当那些人说她是魔的时候,无论她是不是魔,她都是了。
宁拂衣在殿中抱着膝盖坐了一夜,翌日清晨,宗祠门终于打开,开门的是满脸憔悴的平遥长老,她沉默着立了半晌,说了声抱歉。
宁拂衣没说话,只是冷笑,她看着那些仙兵向她走来,给她手脚都套上玄铁枷锁,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大殿。
一夜过后,阴云已经散去,长空清透如水,明日高悬,灿烂阳光将她面容照亮。
宁拂衣不顾周围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仰头沐浴阳光。
褚清秋,若是下辈子还能再见,她定要问她一句。
若你在天上看见这般景象,会不会像我一样心疼。
会不会后悔?
第84章 种子
云际山门的剧变一夜之间传遍了五湖四海,除去魔族和神族的四界得知神尊为除魔陨落的消息皆大惊失色,无比悲痛,各界派人上云际山悼念,于云际山立下陵墓,感恩神尊除魔之举,人界则连夜立起座座庙宇,供奉褚凌神尊在天之灵。
此战中不幸伤亡之人也都被世人记载,扼腕长叹。
而云际山门少掌门宁拂衣竟是天生魔煞、灭世之人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令世人惊恐万分,后又得知世隔绝千年的蓬莱境再次现身护佑苍生,将那天生魔煞擒入蓬莱,四界这才松了口气。
“蓬莱乃是半神血脉,如今又避世千年实力大增,往后有蓬莱庇佑,定能远离魔患!”世人私下皆是如此感叹。
蓬莱则借助这声名迅速行动,顷刻派人前往东荒相助,待修补好了东荒箜篌后,又相助六派降妖除魔,于是原本还饱受妖魔困扰的四界很快便重归太平,蓬莱的声望一跃而起,俨然已成四界之首。
对于这些宁拂衣并不知晓,她也不想知晓。
她已在沧海塔中一动不动关了七八日,时而混沌缠身,时而脑中嗡鸣,百般折磨下,这七八日也不过须臾。
塔中镇魔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她便盯着光影发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她也说不出是为何,大抵是累了。
她还能如何呢,褚清秋已经死了,容锦也没了,九婴不知所踪,相思再不会亮起,柳文竹因为魔族失去了至亲,她们也再回不到过去。
她恨褚清秋,她夸下海口要挖她坟墓囚她尸首,但是尸首在何处?她什么都没留下,连胡作非为的机会都没给她。
好狠。
什么都有变化,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她重生时信誓旦旦要保护所爱之人,然而她依旧没有做到,反而连累更多人去死。
或许她真的是煞星,接近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若这真的是她的命,她信了就是。
蓬莱的人来了几回,喂她吃下些丹药,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法器在她身上比划,用金刚降魔杵逼她魔身,桩桩件件都是非人折磨,但宁拂衣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就在原地垂首坐着。
到最后那些人也放弃了,将塔一锁,说要明日处决。
处决吧,待走过了黄泉路,她也不要喝那孟婆汤,到时候干脆化作朵彼岸花,终了此生罢。
宁拂衣往后挪了挪,靠在塔中礁石上阖目。
时间慢慢过去,早已闭紧的门忽然亮出条缝,什么东西闪身进来,缝隙再次合上。
有人窸窸窣窣地在潮声中畏惧地摸索,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终于找到了宁拂衣,她如释重负地扑上来,极为小声地晃她手臂。
“宁姐姐!宁姐姐!”那人急切道。
宁拂衣在昏睡中被唤醒,她抬眼朝来人看去,少女眼睛大而灵动,脸颊小巧圆润,娇憨可人,此时正满脸担忧。
见宁拂衣虽睁眼却一言不发,少女顿时更急了,伸着手在宁拂衣面前摇摆:“宁姐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百里拾七啊!”
百里拾七用力便要拽宁拂衣起来:“你我江湖相识一场,我们已是朋友了,我断然不信你会是魔!我听见仙兵说明日要处决你,这才偷偷溜进来,带你离开!”
她涨红着脸拖了宁拂衣半天,却没拖动她分毫,反而累得气喘吁吁。
“宁姐姐!你为何不走!”百里拾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用力蹲下,“蓬莱就是这般仙规森严,从来不讲情理,但你也不能就这般信了他们的,你不是魔,便不该受此苦痛!”
“你怎知我不是魔?”宁拂衣终于开口,语气低沉地可怕。
百里拾七拉着她的手缩了缩。
不过她随即又攥紧宁拂衣手臂,言语娇俏而清晰:“可我觉得你是好人,你在村中救我一命,还帮了那化为厉鬼的崔书兰。江湖中人最讲义气,我百里拾七既然决定信你,便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历练了一圈,还是个单纯得要命的傻丫头,宁拂衣睫毛颤了颤。
百里拾七焦躁地抓耳挠腮的,她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袖中掏出一块泛着七彩光芒的青色鳞片,塞进宁拂衣手里。
宁拂衣愣住,一直被混沌占领的脑海像被扔了块寒冰,激得她清醒起来。
“这是我在蓬莱妄怨地牢外捡到的,我听说神兽麒麟就被关在地牢中,文曜君说麒麟早已入魔,就算如今恢复神兽之身,但入魔时造下的罪孽不可原谅,所以要逼她交出神兽兽石,再以玄锁镇压。”
宁拂衣睁大眼睛,掌心无意识伸入泥土,抠得五指渗出血。
九婴受了这般折磨……而她却想死,宁拂衣啊宁拂衣,怎么重活一次,你的心反而不似从前那样坚毅?
一直笼罩在周身,令她浑浑噩噩的阴云被寒冰赶走,麻木的四肢也恢复温度,她忽然觉得掌心有些不对劲,愣愣将手抬起。
那颗石子,居然不知何时变得不再冰冷,而是散发着温热。
悲怆不再被压抑,宁拂衣顿觉眼眶湿润,泪滴从眼角低落,啪嗒落在石子上。
然而令她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在泪眼模糊中,那颗石子忽然有了裂缝,在她掌心震颤起来。
宁拂衣连忙将眼泪擦掉,而在她擦泪的空隙里,石子侧边已然完全裂开,露出其中初春般亮眼的青绿。
“褚清秋……”宁拂衣一时不知该哭该笑,石子震颤地太过剧烈,不慎落入泥土,宁拂衣连忙跪地,不顾脏污地在泥土中乱刨,手上血泥混杂,终于在角落摸到了石子,手忙脚乱捧起。
“居然是种子,居然是种子。”宁拂衣说不出如今感觉,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如同被困沙漠的人见了甘霖,绝望的心田被甘霖浸湿。
“拾七,快……”宁拂衣去抓百里拾七。
眉眼冷厉美艳的女子这般状似疯癫,百里拾七看得陪她一块落泪,急忙低头在荷包里翻找,拿出个深海琉璃杯充作花盆,又挖了地上土壤填进去,看着宁拂衣小心地将种子埋进去。
宁拂衣抱着琉璃杯弯下腰,咬唇哭笑,眼泪滴滴流入杯子,种子在土壤中发出淡淡的绿光。
百里拾七见宁拂衣脸上不再只有枯败,抹着泪扬起笑:“宁姐姐,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我全给你带来了。”
她把一些杂物放到宁拂衣面前,是已经不再动弹的相思和漆黑的一念珠,然后又拿出件东西,递给宁拂衣。
“这是我在蓬莱外抓的,它藏在仙兵后面跟着你跟了一路,我虽不知这是何物,但想来它是你的。”
宁拂衣看向那滋滋作响的东西,发出声带着哭腔的长叹。
那是魔族死后,失去主人的峨眉刺。
这日子真是兜兜转转,将她当个猴子戏耍。
宁拂衣放下衣袖,神色已恢复冷然,她将一念珠戴好,又把黯淡的相思变小挂在胸口,最后拿起峨眉刺。
同前世别无二般,峨眉刺几乎瞬间便认了主,化作个黑色圆环箍在她指尖,兴奋地嗖嗖乱转。
粉色雷电自指尖涌上全身,唤起了她体内被折磨枯竭的仙力,仙力在体内游走,她终于恢复气力。
她蹒跚起身,定定看了种子一眼,将其放进一念珠,随后甩袂转身,身上满是血污和污泥的青衫顿时褪去,换成浓墨似的黑。
这一世日子过得太美,美得让她忘了,她本来该是什么样的人。
“拾七,带我去地牢。”她檀唇轻启。
她不能死,她要救出九婴,她要弄清楚真相,她要将害她之人尽数斩杀,她要找褚清秋回来,看着她哭,看着她后悔。
她要清醒地等着这一天。
————
蓬莱的妄怨地牢,据说是六界最为可怖的地界,就是地府的阎罗殿和魔界的魔窟都要差上几分。
这里关押着无数世间至恶,妖魔崇邪的嚎哭经久不散,重重烈火将其炙烤,惩戒这些已经疯了不知几次的罪者。
而最为偏远的地牢中,貌美女人手脚皆被铁索捆缚,吊在半空,随着不知哪里的风轻轻摇晃,她一向高傲美艳的脸上横贯几条新鲜伤疤,无力地阖目。
漂亮的臂膀全是伤口,兽鳞掉落几片,在她脚下发出青色光芒。
远处被惩戒的崇邪每嚎哭一次,她便跟着颤抖一次。
“不愧是魔兽,还真能扛,信不信我将你鳞片全都扒了做战甲!”审她的仙将手中拿了根抽魂的长鞭,用力扔在地上,“交出兽石保证不再为魔,认罪伏法,我等也自然不会再审讯你!”
九婴慢慢抬眼,露出金黄色的魅惑的眼珠,她眼珠动了动,用捆在铁索中的手比出个唾骂的手势。
“老娘,是神兽。”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蠢货,也想逼我就范?也,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的低劣!”她吐出口混着血的口水,泠泠笑了。
那仙将闻言火冒三丈,还想再打,却被身旁另一年长些的仙将拦住。
“好你个魔兽,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冷哼道,“什么神兽,不过同一个小小魔物结契的灵宠。”
九婴五指攥紧了铁索,狠狠望向他。
“你还指望那魔物会来救你不成?你在这里替她冲锋陷阵,可她早便逃了,你又何需这样执迷不悟?”仙将摩挲着手中长鞭,嗤笑一声。
“你说什么?”九婴面上的坚毅有一瞬间的破碎,随后又哑声叱骂,“我麒九婴岂会信你们的鬼话!”
“信不信由你,你自以为自己乃神族后裔,但你不是神,是兽!你生来就是被人结契做人圈养的宠物罢了,这妄怨地牢进来便出不去,有哪个人会冒死进来救一只灵宠?”
“别做梦了,生死关头谁会在意你,他们只会借助你自己逃出生天,你在铜川鬼眼困了万年,该不会,还是不懂此番道理吧?”那仙将嗤声笑道。
九婴的手开始颤抖,她死死捏住铁索,但脑海里却浮现那日日困于她心的景象。
她被赤都一脚踏在胸口,踏入了鬼眼的无底深渊。
她咬着唇瓣低下高傲的头颅,眼泪化作团团火焰,落地还燃着小小火苗。
“不会的。”她声音轻了许多,“不会……”
“交出兽石,你的痛苦便结束,你就再也不用做一只被人随意拿捏的灵宠了。”仙将言语轻柔,慢慢靠近她,看着她眼中烈火熊熊,阵脚渐乱。
“交……”
仙将话音戛然而止,冰蓝色的光无声从虚空中飞出,刺入他后颈,将他无声放倒。
再然后,脱手而出的峨眉刺在半空旋转飞了几圈,砍断了捆绑九婴的四根铁索,九婴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瞬间下落。
墨色残影闪过她身下,九婴落于女子柔软的背上,女子温热的手拉着她腕子让她扶好,熟悉的清朗嗓音响起。
“麒九婴,你撑住了。”
“我带你出去!”
第85章 逃出
峨眉刺兴奋地回她指尖,随后跟来的百里拾七又挥出道冰蓝色的光,将旁边另一个瞠目结舌的仙将击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百里拾七云鬓飘扬,边退至宁拂衣身侧,边不断给那昏倒在地的二人鞠躬道歉。
“你自进了地牢就道了一路歉了。”宁拂衣如今强打精神,声音还哑着,将九婴的身体往背上托了托。
“江湖道义有云,对同族下手乃是最不义之举。”百里拾七小脸红透地解释道。
她话音刚落,便轰然一掌,将一个追她们进门的仙兵打飞出去。
“抱歉抱歉。”她双手合十,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宁拂衣顶着酸痛的眼睛摇头,却忽然觉得后脖颈刺得疼,于是回头:“九婴,你的眼泪要烫死我了!”
“我何时有眼泪,休要胡说。”九婴抬手让眼中烈火散了,无力道,她被折磨几日身心本就疲累,这才险些着了那仙将的攻心之道。
她不得不承认,方才她是害怕了,害怕宁拂衣是又一个赤都,害怕自己又被骗走了满腔诚心。
“你放心,我才不是赤都那种小人,我们既已是生死之交,那我宁拂衣即便是死,都不会抛下你。”宁拂衣知晓她心中所想,轻轻道。
“哼。”九婴哼了一声,抓着宁拂衣肩膀的手臂却紧了些。
“有更多仙兵来了。”九婴虽受了重伤,但属于神兽的嗅觉却依然灵敏,她小声道,“约莫有上百人,你二人对付不了的,你们先将我放了……”
“无妨,我既带宁姐姐进来,便必然知晓怎么出去。”百里拾七星眸闪烁,一把拉住宁拂衣手臂,“跟我来!”
九婴受伤无法进入一念珠,宁拂衣只能吃力地背着九婴在妄怨地牢中奔跑,仙兵们的脚步声越发得近,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崇邪炼狱,莫说是出口,就是连个像样的门都不曾看见。
“此人是谁?为何帮我们?”九婴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她叫百里拾七,是我曾在人界结识的朋友,是蓬莱人。”宁拂衣回答。
“蓬莱人?蓬莱全是伙狼心狗肺之流,你怎知她可信?”九婴道。
宁拂衣还没回答,百里拾七便忽然停在了一处古老的石门前,石门触之滚烫,背面好像关了什么东西,令人靠近便心生恐惧。
百里拾七抬手摇动手上的法器链子,几缕冰蓝色的光汇入石门,石门角落忽然开了个小门,只够一人弯腰走入。
“快来!”百里拾七弯腰进去。
宁拂衣回头看了眼即将追上来的仙兵,没再犹豫,反手将九婴放下,搀扶她钻进小门,待她二人走进去后,小门瞬间消失。
后面仙兵气喘吁吁追到此地尽数停下,领头的仙将满头大汗地扶稳盔帽:“奶奶的,这魔物跑到何处去了!”
“将军,这里乃是关押魔兽相柳之处,不能久留!那魔物想必是从别的路逃了!”一个仙兵急急忙忙抱拳。
那仙将气得盔帽几次歪斜,又没好气地扶正:“都还在此处干什么!还不快去封锁整个妄怨地牢,不可放过任何一丝气息!那魔物乃是帝君下令逮捕的,若是就这般让她逃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沧海塔最是坚不可摧,就连上古凶兽都逃不出去,一个小小魔物怎能这般出逃,定是有人里应外合!你速速去禀告文曜君,请文曜君禀告帝君,加派人手,全蓬莱搜查!”
手下几个仙兵连忙道了声是,带领其余人等转身离去。
而与此同时,石门之中,宁拂衣正立于一团黑烟内,和一只巨大的九头黑蛇贴得极近,面面相觑。
这黑蛇瞎了一只眼,剩下的十七只拳头大的眼睛尽数瞪着她,此景多少有些诡异。
“相柳?”九婴捂着心口靠在宁拂衣身上,惊讶道。
宁拂衣手中的峨眉刺嗖嗖转着,她按住躁动不安的峨眉刺,偏头问:“你认识?”
九婴点了点头,凑近宁拂衣道:“数万年前有幸见过一面,瞧见那只缺了的眼睛吗?”
“我捅的。”
宁拂衣一阵无言,将峨眉刺横在面前。
“你们莫怕,它叫宝宝,一点都不凶的!”百里拾七见她们定在原地,连忙挡在前面解释道,随后柔声冲那凶兽叫唤了一句,伸出手来。
少女就这么站在身躯庞大的怪物面前,怎么看怎么危险,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人大惊失色,只见满目凶光的相柳忽然伸下蛇头,主动在百里拾七掌心蹭了蹭,好像讨怜的小狗。
“我小时候贪玩掉进过地牢,那时便知晓这凶兽实则性子温凉,只是蓬莱人忌讳凶魔二字,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断然不许我接近。”百里拾七笑道。
“天啊。”九婴抬手娇弱地扶在额前,“上古凶兽的脸都被丢尽了。”
百里拾七高兴地摸了几把相柳的头,笑容淡去,小心翼翼转过身来:“相柳身上的玄锁我会解。宁姐姐,这妄怨地牢没有别的出口,你若想出去,便只有借助相柳这一个方法。”
“只是……”
“只是你若真的骑着上古凶兽逃出蓬莱,那你魔族妖孽的身份便再也摒弃不了了,你往后都会与正道无缘,也再也回不去云际山门。”九婴接过了百里拾七的话,认真道。
地牢中一时沉默,两人都看着宁拂衣。
她们如今都算得上极为狼狈,九婴一身是伤,血污沾了满身,宁拂衣亦是饱经沧桑,伤及肺腑,发丝还沾着灰土尘泥,脸颊还有干涸的血迹。
就好像穷途末路的几只困兽,被六界所摒弃,天地间再无容身之处。
“正道,邪道,谁来定义。那些名声只是外界箍在我头上的枷锁,我又何须因世人寥寥几句话而畏首畏尾。”宁拂衣开口,她顶着乱发抬眼,“往前是被逼无奈,稀里糊涂,如今我便自己做一回他们口中的魔。”
说罢,女子忽然纵身跃于相柳之上,黑袍猎猎,肆意地勾起唇角。
“我倒要看看这天地,容不容我。”
半炷香的时辰过后,原本平和的妄怨地牢忽然地动山摇,伴随着无数崇邪魔兽的嘶鸣声,九头巨蛇轰然冲破枷锁,一飞冲天。
地牢之上封印的层层阵法顿时溃败,镇守的仙兵仙将被狂风掀得连连后退,惊恐得无以复加。
“那是什么,何物逃出来了?”
“是是是是凶兽!快!快去禀告帝君!”
久违的狂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风灌进衣裳透心得凉,但宁拂衣却觉得周身晦暗都被风吹去,竟有种飘然的解脱之感。
她回头看向那些顶着风冲来的仙兵,畅快地挥动峨眉刺,于是一片粉色电光扫荡半空,那些仙兵便如同被大浪冲走的浮萍,尖叫着卷入狂风。
许是峨眉刺的作用,她又用惯了雷电,如今竟觉得实力大涨,带着一肺腑的伤都能收放自如,于是心中快意,索性于晴空中降下雷电,劈得仙兵仙将吱哇乱叫。
“哈哈哈哈,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狗屁半神,老娘今日要你们看看,什么叫神兽!”九婴也顶着伤痛开心大叫,她踩在相柳背上站起,振臂唤出团团烈火。
烈火坠入蓬莱的庙宇楼阁,于是原本的峥嵘仙境顿时马仰人翻,琉璃瓦片尽数碎裂,小桥流水毁于一旦,无数蓬莱人当街逃命,无比混乱。
“魔物,果然是魔物!快来人,快去请左使大人!”几个仙将被烧得满脸漆黑,撕心裂肺大喊。
金碧辉映,珠翠围绕的宝殿之中熏香袅袅,大殿两旁挂了许多华美绣品,都是六界景象。
就连顶棚垂落的帷幔都用云丝绣着山川河海,若仔细看,竟是将四海八荒绣于其中。
一身形高大之人坐于帷幔之后,影子照在帷幔上,慢条斯理地穿针引线,而殿下站着几人,皆垂首不敢言语。
“帝君,您前几日忽染重病,昏迷到如今才醒,理应多多休息才是。”一女仙低头劝说。
那人没开口,众人也不敢再说话。
这时安静忽然被打破,几个仙兵跌跌撞撞闯入大殿:“帝君,帝君,不好了,那魔物不知怎的逃出了沧海塔,还,还闯入妄怨地牢,劫走了麒麟和相柳!”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纷乱起来,而帷幔后那人绣花的动作忽然停滞,猛地收回了被针刺破的手。
过了许久,帝君才开口,声音浑厚:“连个小小修者都看不住,本君要你们何用,细查是何人放走了她!今日当值仙兵,尽数剃去仙脉,赶出蓬莱。”
其余人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文曜君,你领黑鳞再出蓬莱,务必要将那魔物捉回,若她实在顽抗,便就地杀了,将尸首带给本君!”
文曜君自几人中站出,低头道:“是,帝君。”
说罢他便匆匆离去,其余人也不敢再留,纷纷告退,于是殿中只剩了帝君一人,低头盯着未绣好的帕子,眼底杀意四起。
“宁拂衣,如今那蠢女人终于死了。没她护着你,我看你还能躲到几时。”
他勾唇自语。
与此同时,宁拂衣几人已经跟着相柳冲出了蓬莱境,相柳毕竟乃上古凶兽,比起那些仙兵仙将快了不止一分,很快就俯仰穿梭在了云间。
绵绵云彩划过脚踝,九头相柳九张嘴朝四面八方伸着,去吞天上飞过的鸟。
九婴还在笑着,她笑得咳出几口血,这才捂着心口喘息:“我竟多少年不曾这样快活过了!若不是身受重伤,我真想多在蓬莱绕上几圈,烧光整个蓬莱,也不枉我这‘魔兽’威名。”
“喂,小丫头,我们出来了,你可以抬起头了。”九婴拍了拍一直缩在相柳尾巴上发抖的百里拾七,“方才多谢你相助,你想不想要麒麟的鳞片,我愿给你些作为报答。”
她说着往自己身上摸去,随后美艳的脸上露出窘迫:“诶呀,被他们拔得不剩几片了。”
百里拾七猛地抬起头,看着脚下飘过的云絮,这才捂着脸蛋呜咽:“完了完了,我居然这般对待同族,我可是千古罪人了!”
“蓬莱那些人除了你都没有脑子,你放心,你救了我们这回,我们定不会丢下你不管,待我养好伤,到时候那个什么帝君若来捉你,我便一口吞了他!”九婴道。
百里拾七闻言连忙摆手:“不不不,天瑞帝君可是真神的修为,全天下少有能强过他的。你们可别再落进他手中了,何况……”
“何况蓬莱定是误会了,这才将宁姐姐当做了魔,待我回去好好同他们解释,定会……”
“你这丫头还真是傻,还解释,他们见了你便会连你一起杀!”九婴瞪着金黄的眸子翻了个白眼。
百里拾七低头勾了勾手指,软声道:“姐姐们放心,我百里拾七不是傻子,我既然敢放你们走,便必定不会被牵连的。”
说罢,她抬起头嘿嘿一笑。
九婴看着她苹果一样的脸蛋,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捂着心口转向一言不发看着云海的宁拂衣,声音难得柔和了些:“喂,你如今,打算如何?”
“云际山门定是回不去了,我听那些仙兵们说,如今四界皆听从蓬莱,你出现定是会被他们喊打喊杀。”
“唉,刚刚找了个容身之所,如今我麒九婴又是无家可归了。”九婴将脑袋垂在膝盖上,“你说,我们能去哪?”
宁拂衣手摸上一念珠,收回目光,也收回眼底的红,声音平淡:“四界不容我们,不是还有两界么。”
“神界没了,你说魔界啊?”九婴狭长的眼睛都睁圆了,“你莫要开玩笑,魔界战乱丛生水深火热的,你如今又不是魔,进去非被他们扒一层皮不可。”
“何况都说魔族隐蔽,你如何知晓入口?”
“嗯,巧了,我刚好知晓。”宁拂衣回头看向她,枯败的眼神中印出一丝丝光亮。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先去一趟巫山江家,有些事我需要问问江蓠。”宁拂衣摸进了一念珠里,指尖轻轻碰到那棵已经发芽的种子。
小苗碰到她手指的那刻,忽然害羞地卷起叶片,蜷缩回泥土。
“问一问关于,褚清秋。”她轻轻道。
第86章 身世
巫山离蓬莱足有几千里,且因为相柳会引来蓬莱追兵,不可久乘,于是半路百里拾七便将相柳收起,且用法器遮盖了它身上魔气。
九婴和宁拂衣御剑困难,只能乘坐百里拾七荷包里的法器马车于陆地赶路,正好可以躲开蓬莱满天飞的追兵,就是须得绕山绕水而行,拉长了路程。
宁拂衣和九婴一路基本不曾下过马车,但因着她二人都是被蓬莱神器所伤,又不敢去找医仙,只能用百里拾七随身的丹药疗伤,所以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内伤迟迟难以治愈。
在离开蓬莱的第八日,她们终于到达了巫山附近的镇子,装成过客混入镇中。
离大乱那日已经过去小一月,秋色都更为浓郁了,路上草木红黄绿皆有,将原本一片青色的山河染得浓墨重彩,加上巫山附近地势险要,群山峥嵘,高峰林立,最高处挂着皑皑白雪,似乎抬眼就能看遍四季。
就连镇子也依山而建,起伏皆随着山的走势,有种隐于山野,却又身在闹市之感。
“宁姐姐,我看此处没有蓬莱追兵,你可以放松些了。”百里拾七小声在宁拂衣耳边问。
如今她三人都换了模样,用百里拾七的神器将容貌变得平平无奇,在来往的熙攘人群中颇为不起眼。
“不要放松警惕,我们行走一路到处都是蓬莱仙兵,怎么偏偏到巫山没了追兵?江蓠在云际山门同我熟识,我从蓬莱逃出后最有可能避难的地方便是江家和柳家,想必蓬莱人早就在此处做了埋伏,等我们前来。”宁拂衣低声回答。
她眼神在路边摊贩中扫了一圈,指着两个穿着最为干净的:“你瞧。”
“还真是,那是蓬莱仙兵的印记,我看到了。”百里拾七睁大眼睛道。
“我就说蓬莱这些半神没一个好东西,处处使的都是阴招,连魔族都比不上。”旁边的九婴压着嗓子唾骂。
百里拾七揪着手指头朝她看去,九婴这才闭上嘴:“抱歉,忘了你这小丫头也是蓬莱人。”
巫山难上,她们便先在路边找了家不起眼的酒楼,准备商讨一下如何去见江蓠,然而刚坐下便看见隔壁桌子几个东岳人正喝得脸红脖子粗,口不择言地谈论着什么。
长得最是清秀的那位咚咚灌了两口酒,擦嘴道:“两位哥哥,你们说我此次千里迢迢来巫山,能否见到那传闻中的江家家主,求她为我们解毒?”
另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捧着酒碗摇头:“兄弟,江家家主江无影?江家家主都卧病在床几十载了,莫说是你,就算如今天瑞帝君来了都请不动她老人家。”
“你若一定要求,也只能找小少主江蓠了,但这江蓠之前与魔族对战时受了重伤,也正卧床休养,江家医术最高的两位都不出门,我看你呀,还是回去吧。”
清秀男子闻言,急得眼泪汪汪:“可我身中毒尾妖之毒,唯有医术最为高超的医仙方能一救,若是求不到她们二人,我可如何是好?”
宁拂衣和九婴对视一眼,暗中道:“看来我们难以直接求见江蓠,得另想法子见她。”
此时隔壁桌的几人也听见了男子的话,转过身来笑:“小兄弟,我倒是有一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什么法子?”男子吸着鼻子问。
“这江家家主卧病多年,如今恐怕是时日无多了,故而向全天下广发邀帖,说是要为小少主江蓠招赘婿,凡是被选上的都有机会见江蓠一面。我看你容貌清秀,身形高挑,或许可以试试,没准儿就入了人家法眼,到时候何愁无人给你解毒?”
“赘婿?”男子满脸窘迫,连连摆手,“这位大哥有所不知,我乃猎兽为生的东岳人,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哪里能配得上堂堂少主?”
隔壁桌那人闻言欸了一声,笑道:“你慌什么?这江家家主都说了,此次招选赘婿不看家世钱财,只看品行容貌,只要是品行端正良善之人,又长得好看,都可以前去。”
“只不过就有一条限制,只能是男子,不能是女子。”
“不能是女子?怎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清秀男子挠挠头,“这江蓠是女人,那不是本该招男人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有所不知,这小少主江蓠从前是有一意中人的,好像还是她修习医术时的师妹,两人还瞒着家主私定终身了,后来事情败露,气得家主狠用了不少家法,将江蓠打得起不来床,最后都将自己气病了,还是没将二人分开。”
“竟有此事?”男子惊诧不已,拉着同伴一起换了桌子,连自己身中剧毒都忘了,“然后呢?”
“然后便更精彩了,那个师妹后面还被查出来了真实身份,居然是一条黑蛇妖,堂堂少主居然和只黑蛇妖谈情说爱,说出去都叫人笑掉大牙。”
那人拍着桌子笑:“这下身份败露,黑蛇妖被江家的人活活打死,又花钱掩盖此事,这才将事情了结。”
“江湖上鲜少有人知晓,我远亲乃是江家一脉,这才知晓其中往事。”那人抹了抹嘴,“要我说这江蓠什么都不懂,和女人谈情说爱,都是因为她没爱过男人。到时候同男人结亲,她便会幡然醒悟了!”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他们谈论的宁拂衣手一紧,捏碎了掌心的茶杯。
九婴亦是眼含惊诧,幽幽道:“原来江蓠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我瞧她整日端庄平和仙气飘飘,还以为她是那种摒弃情爱的医者。”
她眼一抬看见宁拂衣满手的热茶,连忙伸手去拦;“别,我们现在可是逃犯,你可别冲动。”
然而她这边拦着,那边几个男人还在口无遮拦:“我也觉得如此,那些神仙不同凡响也就罢了,我们说白了都是人族,这女人配男人那是天经地义,何况还是一人一妖,我看啊……”
最后九婴把手一松,放弃了抵抗,于是宁拂衣手腕翻转,那些男人面前的酒壶菜肴顿时全部炸开,刚上的滚烫的菜溅了几人满脸,于是酒楼内顿时响起阵阵惨叫。
“胡说八道。”宁拂衣慢慢擦掉掌心水渍,将银子放在桌上,趁乱起身离开,“走。”
“几个没脑子的人罢了,宁姐姐不要动气。”百里拾七躲着匆忙跑来的跑堂,“不过我们还没商讨,要如何能进去江家呢。”
“放心。”宁拂衣低头避开那些天兵的视线,红唇微抿,“我已有法子了。”
巫山江家不负第一医仙世家的名号,整个山庄都弥漫着药草香,山庄外百里地皆用仙法模拟了各种草药生长的环境,种满炼丹所需的各种仙草。
不断有江氏支脉背着药箱进出山庄下山行医,就连打理仙草的仙侍都随身带着医药包,以备不时之需。
山庄到处都是炼丹散发的腾腾热气,只有最深处无人踏足,显得冷清了许多。
一处仙木宅子内此时正突突突往外冒着橙色光芒,奈何宅子外布置了结界,怎么都冲不破。
两名仙侍小步走到门前,站在结界外,低头道:“小少主,家主请您去前苑。”
闻言,光芒骤然消失,大门被拉开,一脸怒意的江蓠出现在房门口:“你们告诉祖母,我江蓠不需要什么赘婿,让那些男人有多远滚多远!”
两名仙侍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可是小少主,家主说了,你若是一日不见那些人,她便一日不放你下山。”
“是啊,只要小少主去见一见那些人,家主便会放你出去了。不然您要一直被困着,我等看着也心疼。”仙侍愁眉苦脸道。
江蓠攥紧了手掌,急急地左右踱步,心中十分焦躁。
她那日昏倒后再醒来就被带回了江家,又被禁足于此,可她还记挂着褚清秋交给她的事情,屡次想闯出门去,然而祖母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她怎么都无法挣脱。
好在听说宁拂衣已经从蓬莱跑了出来,然而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这样重要之物她也无法交代仙侍去送,真真是急煞个人!
“罢了罢了,不就是几个男人,我见了便是,你们回去同祖母讲,我见了他们她就要放我出去,我还有要事要做,不能再这般关着我!可听见了?”她几步跑到结界前。
“太好了,小少主终于答应了。我等这便去禀告家主!”两名仙侍闻言喜笑颜开,低头往门外跑去。
江蓠用力推了两下纹丝不动的结界,咬牙踢飞了地上一块石头。
果然,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那两个仙侍便带着钥匙走了回来,恭敬地解开结界:“小少主,人已在前苑等着了,小少主随我们来。”
先假装妥协,等到了前苑后,再找机会逃走去见宁拂衣。江蓠眼睛转了转,咳了两声:“带路吧。”
离了老远便看见前苑立了十数个男子,他们所站立之处是苑中一个巨大的青石圆盘,盘外便是一圈潺潺流水。
这水却不是凡水,而是江家熬制的无悔汤,凡是来求医问药之人皆要蹚过此水,若是心有恶念之人便会如踏入滚油,而心思良善之人则可以安然无恙。
看来这十数人便是被选出来的赘婿了。
江蓠心中一阵烦躁,但知晓不能逃开,于是飞身上前,落在众男子面前,用披帛挡在手上,一一将其下颚抬起。
“这个太瘦了。”她嫌弃地推开,又转向下一个。
“这个太矮了。”
“这个太高了,这个太黑了。”
她话语不留情,被拒之人纷纷掩面伤神,眨眼间她便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面前,用力捏着下巴刚要说什么,眼睛却忽然睁大。
“少……”她冷不丁对上那双凤眸,嘴巴张了张,“少见的,美人。”
她撩开发丝,朝盯着她的两名仙侍笑道:“此人不错,你们去禀告祖母,就说我看上一个,带回去培养感情了。”
说罢,她一把揽住“男子”的肩膀,衣袂烨烨,消失在阳光之下。
“欸,这男子长得虽周正,但个头还没那个矮的高呢,小少主怎么会喜欢他?”一个仙侍伸着脖子张望。
“你管她呢,小少主总算是开窍了!”另一个仙侍小声庆祝,“还不快去禀告家主!”
与此同时,江蓠已经一掌轰开房门,将手里的纤瘦“男子”扔进去,反手又关了门。
“少掌门!你怎么会……”江蓠长长松了口气,“上天保佑,我还以为此生都见不到你了,若是没完成神尊嘱托,我非得急死不可。”
宁拂衣被她一扔险些摔倒,她堪堪扶住桌沿,摘掉了幻化容貌的法器:“江医仙,我身上还有伤,你轻一点。”
“对不住。”江蓠双手合十道,她上前结出几缕银丝探入宁拂衣脉搏,笑容僵在脸上,“这,这蓬莱竟对你用这般刑罚,险些毁了你仙脉,五脏六腑也满是伤痕。”
“蓬莱不是颇具威名么,怎会对一个小小弟子下此重手?”她眼眶微红,“九婴呢?”
“无碍。”宁拂衣强行笑笑,语气却抖了些,“你方才说神尊嘱托,是什么嘱托?”
江蓠闻言连忙从怀中掏出褚清秋留着的那枚玉坠,交到宁拂衣手中。
冰凉玉坠落在掌心的刹那,宁拂衣心海一阵翻涌,竟觉得有千斤重。
“这是她留给我的?”她又问了一遍。
她本以为褚清秋确实那般狠心,走前一句话都不曾留给她,临死了都不愿回头看她一眼,可却不曾想,她竟还给她留了东西。
她忽然有些恍惚,原来褚清秋只要对她有一点点的好,她就能这样满意。
“对,神尊早在之前便知晓了她会死,于是给我留下这个,要我待她死后转交给你,说里面有要告诉你的东西。”反正褚清秋也没了,江蓠便直接和盘托出。
宁拂衣攥着那枚玉坠,凤眼低垂。
“她会死是何意?她知晓自己会和魔族同归于尽,还是说,她的伤……”宁拂衣敏锐地抓到了江蓠的言语漏洞。
“二者皆有。”江蓠叹息,“神尊旧伤太重,又屡次强行透支仙力,早就只剩了一年的寿命,而杀掉魔族又是必须,她便干脆舍了这一年寿命,来换云际山门和你的安稳。”
“我想也正因如此,她才,不想承认是她同你,同你双修。”江蓠小声道。
“我的安稳……”宁拂衣眼角酸涩,她转过身去,语气冷硬,“我不明白,她告诉我又有何妨,我在她心中就是这般不可信任么?”
“神尊说,是怕你因此而入魔。”江蓠搓了搓衣角,“但我却总觉得,她将一切都瞒着你,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宁拂衣冷笑,摇头道:“入魔,因为我识海中那棵树?”
江蓠抬眼:“你竟知晓?”
“那是我的识海,我如何猜不出来,什么魂魄有伤,魂魄只能残缺,谁的魂魄还能伤着。”宁拂衣一袭黑衣立在那里,好像落了一肩的阴霾。
“她就是这般的人,端着清高做派,永远固执己见。”宁拂衣心里难受,恨意和悲伤两相纠结,“她永远有东西瞒着我,我永远都看不懂她。”
江蓠也不知说什么好,褚清秋和宁拂衣之间的东西太复杂了,她已是知晓多的人,可越知晓越是迷茫。
她原本自是站在褚清秋那边的,但如今看了宁拂衣这般模样,心里也心疼起来。
要知晓初见时,她虽觉得宁拂衣眼神复杂并不单纯,但那时的宁拂衣身上多少还有些潇洒的少年朝气,但如今这些事过后,那点朝气全然不剩了。
她如今站在那里,就像冬日的夜,暗得刺骨。
“抱歉,江医仙。”宁拂衣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湿润,从一念珠中掏出个什么,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还有件事需要你相助,你看此物。”
江蓠低头看去,黛眉拧成一团:“这是?”
“这是褚清秋的身体化成的,我不敢去问旁人,怕有人觊觎。”宁拂衣伸手碰了碰小苗。
那翠绿的小苗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触碰,身子晃了晃,用两瓣绿叶包裹住了宁拂衣的指尖。
江蓠用手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一丝仙力往土壤中探去,磕巴道:“这,这是盆栀子花,但里面暗藏隐隐力量,定不是普通栀子。”
“所以我想问问医仙,可否知道褚清秋的过去。”
“我也不知。”江蓠捏着喉咙咽下一颗心,“大家知晓神尊的出现皆是因为两千年前那场大战,都说她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然而在此之前,却无一人见过褚清秋。”
“那医仙可知晓,精灵族可有修成仙的先例?”宁拂衣继续追问。
江蓠连连摇头:“精灵族是六界最弱,不被其他人吃了都已是万幸。我活了几百年,就从未听说过有精灵族能修成仙的,更别说是神尊这样强悍的仙。”
宁拂衣垂眸,看着那根正缠着她手指绕圈的小苗,忽然张口:“我恨褚清秋,褚清秋是个没有感情没有心的讨厌鬼。”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颇为黏人的小苗忽然间僵住,随后用力抽打了她指尖两下,埋头缩回了土里。
房中一片沉寂。
“难不成……”江蓠为难地摸着脸,盯着那棵颤颤巍巍的小苗看,“神尊真的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小苗神尊:敢骂我,我打!(气鼓鼓)
第87章 秘密
“若褚清秋真的是精灵族,那……”宁拂衣忽然拉住江蓠衣袖,双眸再次发出光亮,“她有没有可能活过来?”
她这一下力气用得大了,江蓠被她扯得弯了下腰,为难地将衣袖拽回:“这我也不知,作为精灵族,确实有些可以折枝或是分体再生,但也不曾有起死回生的。”
这话刚说出来,宁拂衣眼中的光亮便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颓败坐于桌边。
眼看她低头双目通红,江蓠实在不忍心,于是定了定神,硬着头皮又道:“可,可我记得神尊同我说过,她不会那么轻易的死。现在她尸首全无只留了颗种子,或许这种子真的是她的一线生机呢?”
“医仙不是看我可怜,在诓我罢。”宁拂衣笑笑。
“我并非诓你,而是合理猜测,神尊那样强大之人,不会就这样轻易殒命。”江蓠柔声道,“起死回生之事虽然荒谬,但并非绝无可能。我再瞧瞧。”
她说着拉过深海琉璃杯,仔细端详,又从指尖凝出点露水,往小苗上洒去。
然而小苗对水好像无动于衷,甚至扭着嫩芽躲开水滴。
“没用的,它不喝普通的水,什么仙露甘霖它都瞧不上眼,它只喝这个。”宁拂衣说着眨了眨眼,从眼角挤了滴眼泪,随后指尖轻扫。
眼泪便从半空飞过,落进土壤,于是淡淡的白色光点从土壤中升起,尽数落于嫩芽中心。
小苗瞬间便忘了方才的气,高兴地左右摇晃。
“神奇,太神奇了。”江蓠指尖在下巴处敲打,眼前的事情暂时超出了她的毕生所学,她不得不仔细斟酌。
“幼苗太小,灵智未开,还不能完全探究其力量。如今之计,只能先将这栀子花种出来,待它长大成形再做打算,没准神尊的肉身便是栀子花所化,待花开了,神尊便也回来了。”江蓠说道。
“只是它既只食泪水,那少掌门往后便有得忙喽。”江蓠感慨,“但神尊可能起死回生,少掌门也能多些希冀。”
“我希冀她做什么,我只是郁结难消,有些话想亲口问问她罢了。”宁拂衣屈指朝小苗弹去,但半路却放轻了力道,不痛不痒地掸掉了它身上的水。
江蓠看透一切似的移开眼神,摸了摸鼻尖。
宁拂衣见再问不出什么,便小心翼翼地将小苗放回一念珠,拂衣起身。
“少掌门要到哪儿去?”江蓠也随她起来,担忧道,“不如先留在江家一两日,待伤好再走。如今四界都在捉捕你,你出了江家的大门,又能往何处去?”
“天涯之大总有容身之所,我还有事要做,会照顾好自己的。多谢江医仙还肯替我解惑。”宁拂衣一边整理裙角,一边道。
江蓠闻言只得颔首,随后又似想起什么,转身在房中搜罗起来,将一堆珍稀丹药扔进药箱,连同金银细软都塞进宁拂衣怀里。
“神尊既这般信任我,我便也应当替她照拂好你,只是我如今身不由己实在出不了江家,不能和你一起离开。”江蓠抬起潋滟双眸,“只愿少掌门往后能够保重,待我有朝一日得以恢复自由,定会去帮你。”
宁拂衣拿住手里硕大的药箱,指尖一时有些颤抖,最后将之收起,神色感激。
“知我是世人口中魔物,却还肯鼎力相助。”她红唇松动,“多谢。”
“好了,既相识一场,何须连连道谢。”江蓠莞尔,“这一去,只愿往后还能江湖再见。”
“希望如此。”宁拂衣笑笑。
就在此时,脑海中忽然传出九婴急切的声音:“宁拂衣!我瞧见一众仙兵往巫山去了,恐怕此时已快到江家,你赶紧速速离开!”
宁拂衣闻言心神一凌,当即戴上神器掩盖容貌,闪身准备出门:“蓬莱的人追来了。”
“蓬莱怎么知晓你在这里?莫非是祖母察觉不对通知了蓬莱!”江蓠一把拉住宁拂衣,“别从前门走,从后面。”
她扯着宁拂衣穿窗而过,然而眼前忽然闪过道漆黑流光,宁拂衣眼疾手快将江蓠推向身侧,抬起峨眉刺迎上流光,随后便听铛的一声巨响,两种法器相撞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山庄。
宁拂衣后退几步,将被震得发麻的右手藏在袖中,冷冷看向来人。
那人一身银色衣袍,巨大的兜帽耷拉在眼前,将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周身寒气凛然,仿佛一把无心无情广造杀伐的利刃。
是那日在云际山门同文曜君一起捉拿她的黑鳞,宁拂衣还记得九婴说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于是握紧峨眉刺,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何人,敢这般闯我江氏山庄!”江蓠厉声道,然而那人却好似没听见似的,眼中只盯着宁拂衣,再次挥动掌心法器朝她袭来。
黑雾笼罩着古银匕首,并没有过多的仙术招式,而是刀刀致命,挡了一击下一击已然迎面而上,宁拂衣疲于应对,不能有半点分神。
很快,古银匕首只差半寸就从她咽喉而过,宁拂衣惊出满身冷汗,此时江蓠忽然朝她二人扔出什么,辣眼睛的白烟顿时将二人笼罩,宁拂衣便马上阖目,看准机会,趁机默念心诀召唤天雷,与此同时狠狠掷出峨眉刺。
幸亏毒烟阻碍了那人动作,天雷又引去那人注意,所以峨眉刺得以钻了空子,险些刺入那人面部。
然而那人身手实在敏捷,身体如蛇似的弯折下去,堪堪躲开峨眉刺,与此同时兜帽滑落,海藻样的卷发遮挡脸部,又被风吹乱在风中。
青丝下露出眉眼,那眉眼并无半分错愕,有的只是漠然,就好像打架只是寻常,受伤也不过尔尔。
居然是个容貌极为标志的美人,四肢修长,极有韧性,在原地俯仰一圈便躲过了宁拂衣的峨眉刺。
再直起腰身时,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卷起长发,用匕首绾起,那头黑亮的发丝居然并不会被割断。
江蓠忽然捂住唇瓣,美目顿张,立在原地忘了动作。
“小黑……”她喃喃道。
眼看美人手中流光已经转向了江蓠,宁拂衣连忙挥出结界替她挡下这一击,将人拽到身后:“江蓠!”
“少掌门!”江蓠很快恢复神智,她推开宁拂衣,“你重伤未愈不是她对手。趁着其余仙兵还未到你快走,沿着玛瑙铺就的路便是后山,我有办法拖住此人!”
宁拂衣还想说什么,被她挥动披帛拦腰扔出院墙:“快走!”
宁拂衣不敢再拖延,最后看了江蓠一眼,便在半空中转身踏峨眉刺而去,身影很快消失。
那黑鳞见状抬腿便追,然而江蓠咬牙扔出一罐雄黄粉,随风四散的黄色粉末顿时将其包裹,黑鳞似乎骨子里极为畏惧雄黄粉,连忙捡起兜帽裹住头脸。
随后掌心翻转驱动狂风,将漫天的雄黄粉吹散,这才冷冷扔了兜帽,满眼杀意地看向愣在原地的江蓠。
“你没有死……”江蓠咬着嘴角唇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要碰那美人,却被其侧身躲开。
“若再阻碍,我连你一起杀。”美人声音狠厉空灵,转身化为黑烟去追宁拂衣。
“小黑蛇,小黑蛇!”江蓠含泪跃出院墙,却早已不见那人身影。
另一端,宁拂衣已然坐回了百里拾七的马车,三人加紧赶出巫山的地界,往更远的方向赶路。
九婴拉着宁拂衣上下其手:“方才当真是吓坏我了,那么多仙兵乌泱泱的,幸亏你要我二人守在山庄外,不然刚逃出来的我们又要被抓回去!”
宁拂衣把她涂着红指甲的爪子挥开,摇头道:“幸亏有江医仙相助,只是我已然用法器隐藏了样貌气息,不知为何还是被那个叫黑鳞的发现了行踪。”
“本神兽也不解。”九婴翘起了美腿,将一缕发丝放在手上摆弄,“连我当时都闻不出你和神尊身上的气息,她一个小小蓬莱人,是如何办到的。”
一旁清点法器的百里拾七终于插了句话,小声道:“或许是拾七的法器比不上神尊,神尊用的定然都是神器。”
“许是如此吧。”宁拂衣说,她从一念珠中拿出那枚凉丝丝的玉坠,放在掌心端详。
“这就是神尊留给你的?”九婴伸手要碰,被宁拂衣转身躲开,她的手便尴尬地转了一圈摸向发丝,“这上面什么都没有,能告诉你什么?”
宁拂衣也琢磨不清,她将玉坠转了好几圈,那坠子乳白光滑,她对着坠子念了几句显形咒,坠子还是纹丝不动。
“没有隐藏,也没有仙力,就是白骨身上掉下的碎块。”宁拂衣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我在想,这会不会是打开什么的信物?”
“静山宫?”九婴啧了一声,“不对啊,静山宫已经化为废墟了,留在那里的只剩失去主人的白骨。”
宁拂衣摇摇头,忽然灵光一闪,掌心拍在马车上。
“拾七。”她声音并不平静,“我们去紫霞峰!”
有了江蓠的丹药,宁拂衣和九婴内伤的恢复速度加快许多,已经可以御剑而行,所以去往紫霞峰的耗时顿时缩短,不过短短三日,她们已然站在了山脚下。
宁拂衣披着黑色斗篷,从兜帽下仰头看向云海滚滚的山峰,一时恍惚。
上次来还是刚刚重生,恍然间,山河已入了深秋。
不到一年的日子,过起来却并不似须臾,足以抵得上沧海桑田。
“紫霞峰,真是与神尊本人一般,这么孤寂,四周都没有旁的山,就这么一根拔地而起。”九婴摇头四望,摸了摸被风吹起鸡皮疙瘩的手臂。
“九婴姐姐,你也披上点吧。”百里拾七拿出披风递给九婴,却被九婴躲开。
“我可是神兽,哪里需要这凡人御寒之物。”她翘着红唇道。
“可你的鳞片都没了,光秃秃的,自然是冷的。”百里拾七认认真真道。
“你这丫头!”九婴话说一半打了个哆嗦,翘着兰花指接过披风,不情不愿套上。
百里拾七眼神瞟向一眼不发的宁拂衣:“宁姐姐……”
“无妨,上去吧。”宁拂衣展颜,领先踏上山路。
紫霞峰同她往常来时并无区别,冷清寥落,石宫安安稳稳立在光秃秃的地上,宁拂衣找遍了寝殿,寝殿中除了那些天书外什么都没有。
她又去了秋亦的住所,这里装潢还如往昔,铺张豪奢,像极了人间公主的闺阁。
那时不曾注意,如今看着这些颇有年岁感的布置,宁拂衣脑中忽然浮现不问世事却带回一个凡人幼童的褚清秋,摸索着置办下这许多凡间之物的场景。
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她自己殿内却只有冰冷顽石。
褚清秋确是个好师尊,这也是自己上一世,常暗中艳羡秋亦的原因吧。宁拂衣从一念珠里拿出小苗,看着它接触到寒风后哆哆嗦嗦埋进土中的模样。
“你回家了。”宁拂衣低声道,用掌心替小苗遮挡寒风,语气温柔得仿佛能暖尽寒风。
一旁九婴金色眼珠往天上看,挤出尖细的声音:“诶呀,我恨褚清秋,我要质问她折磨她……”
“麒九婴。”宁拂衣护着小苗转身,深深看了九婴一眼,九婴才闭上嘴。
“如今这些石宫我们都看了,里面皆无异样。”九婴岔开话题,“怎么办?”
“欸,宁姐姐,那里还有一间屋子没去过。”百里拾七指向最为偏僻的一座石宫,“我们为何不去瞧瞧?”
宁拂衣闻言抬眼,将琉璃杯小心放好。
“那不是褚清秋的地方,是我母亲宁长风的。”宁拂衣抬腿走过去,待走近殿前,伸手抹去门上灰尘。
“孩童时我随母亲在此处留宿过,不过往后我便从不来紫霞峰,就没进去过了。”宁拂衣满眼怀念,指尖仙力涌动,门缓缓洞开。
一股潮湿陈旧的气息传出,三人屏息而入,里面漆黑无窗,九婴抬手点了灯,这才照亮昏暗的石室。
虽位置偏僻,但石室中走廊堂屋寝室一个不少,不过也都光秃秃的,连一个茶杯都没留下。
“我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或许褚清秋留给你的东西压根儿不在紫霞峰,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回云际山门看看……”九婴一路走一路闻,还打了个喷嚏。
“等等。”宁拂衣忽然停下脚步,她仰头望着一个巨大的石柜,用仙力将其移开。
石柜后乃是墙壁,但中央似是用墨画着一个阵法,宁拂衣见状上前,细细辨认:“是磐石阵。阵法一落,此地坚不可摧。”
宁长风暂住的屋子,怎会有阵法留存?宁拂衣沉了双目,将手搭上去细细摩挲,随后按到一块柔软之处,用力往下推。
阵法之处左右洞开,露出一个可以供人伸手进去的小洞。
宁拂衣和九婴对视一眼,同时颔首,将那枚玉坠放了进去。
于是墙壁刹那间开始移动,百里拾七险些一个站不稳,宁拂衣抬手扶住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多谢宁姐姐。”百里拾七小声说。
宁拂衣却是全身心放在洞穴中,此时门已然完全打开了,陈旧的书卷气从密室中涌出,宁拂衣屏息召出粉光,扔了一团进去,将密室照亮。
“我的天。”九婴震惊地喃喃道,她化出兽爪谨慎地走入,“这里面居然如此宽阔。”
密室里面足有一整个石宫那么大,中央摆放着同样巨型的石桌,桌上堆放了满满的古籍残卷,还有乱七八糟的纸张。
纸张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法阵,都是宁拂衣从未见过的法阵,她牙关紧咬,快步走到石桌边,操起那些古籍残卷细看。
“全是法阵。”宁拂衣又低头翻捡满地书籍,“这些也是,褚清秋的信物为何打开的是我母亲的门?宁长风又为何要造出这样多的法阵?”
她又觉得头有些疼,猛然起身四处望去,只见四周墙壁也绘满阵法,各种阵法叠在了一起,皆是用仙力融了墨水绘制,万古长留。
站在这样拥挤不堪触目凌乱的地方,九婴和百里拾七也都觉得头昏脑涨。
“这么多阵法层层叠叠,你娘得画了成百上千年吧?”九婴睁着眼睛感叹,挨个儿看过去,“还有这些古籍,有些年岁比我还大了,她找来做何?”
百里拾七也在角落蹲着翻看:“我曾听闻过凝天掌门的名号,众人都说她最厉害的并非修为仙法,而是这机关术和阵法之道,在这二者上她是万年难遇的天才。”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这么多不同的法阵,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百里拾七左右看着手里两个龟甲。
“所以这个神尊是想告诉你什么?莫不是你娘有什么令人起死回生的阵法能救神尊?”九婴托着下巴思忖。
“若有起死回生的阵法,我娘早便给她自己用了。”宁拂衣头脑一片混乱,她迅速翻看那成千上万堆着的纸张书籍,企图找到些什么,“还需等到……”
宁拂衣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盯着眼前看起来年岁最近的一叠纸,因为过于震惊而头皮发麻。
她咬得嘴唇都落了血,这才颤抖着指尖拿起那叠纸,送到眼前。
那阵法太过熟悉,虽然还不尽相同,但这是宁拂衣前世尝试布过无数次的阵法,所以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阵法不是上古残卷中的么,怎会是宁长风所绘呢……”她努力睁大眼睛,睁得眼眶殷红。
那时她已生无所望,便打算破釜沉舟,利用发现的上古残卷中记载的,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法阵来复活死去的至亲好友,不惜以鲜血为祭。
也就是于当日准备催动阵法时,她受了褚清秋一剑,才得以重生。
可是如今这纸张上所书却并非复生二字。
而是,轮回。
所以这根本不是复生阵法,而是导致她重生的原因,轮回阵!
“宁长风,娘。”她将拳头抵在嘴边,抑制即将滚落的眼泪,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8章 秘密(二)
前世的上古残卷是她一次不慎落入一念珠,在一念珠角落找到的,因着一念珠也算是上古神器,故而她本以为是上古是哪位神仙落下的,并未细想。
但如今来看,那个上古残卷很可能是宁长风伪造后放入一念珠,故意要她发现。
难不成宁长风早便知晓自己会走火入魔而死?也早知晓她往后会经历一切而成魔,所以才花费千年之久研究阵法,要她于万念俱灰时驱动阵法,回到一切开始的时候?
可宁长风又怎知重来一世,她便能避免那些灾难呢,避免入魔呢?
“宁拂衣?”手里还捏着书籍的九婴发现了她的不对,试探性地唤她名字,与同样不知所措的百里拾七对视。
宁拂衣自己如同隔网看灯雾里看花,虽摸着了那一丝头绪,却怎么都想不透彻。
何况这事太让她震惊了,她从未想过宁长风会与她往后发生的一切有瓜葛。
她用的力气大了些,直到手上的刺痛感传入脑海,这才强迫大脑恢复运转。
她低头摸向了手腕上的一念珠,这一世的一念珠是褚清秋给她的,而且里面并没有残卷,若这辈子的一念珠和上辈子的是同一个,那么。
那个上古残卷,就是被褚清秋提前拿走了。
褚清秋知道轮回阵,也知道宁长风做的一切,她拿走上古残卷是阻挡自己重生?
不对,不对,宁拂衣攥着那叠纸后退,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墙上。若褚清秋是要阻挡自己重生,她又为何要告诉她密室的存在,而且这辈子的褚清秋同上辈子判若两人,自己也早就怀疑过,只是那时觉得太过荒唐又没有证据,打消了怀疑罢了。
除非,重生的并非自己一人,也包括褚清秋。
犹如雨滴落入汪洋,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若褚清秋也随她一起重生了,那么这一世褚清秋发生的所有改变就都有了解释!
“宁拂衣。”一旁钻到角落翻找的九婴手里拿着个红木盒子,低声咳嗽,打断了宁拂衣的思绪,“你看这个,我打不开。”
宁拂衣掩盖着擦掉了眼角的眼泪,平心静气地接过盒子,低头端详。
“是我母亲的机关术。”她道,“我试试。”
宁长风教会过她许多种机关的解法,这盒子虽然比其他机关要难很多,但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所以捣鼓了没一会儿,盒子便吱呀打开,露出里面毫不起眼的一排琉璃瓶。
每个瓶中都装着细腻的粉末,拿起来后,像是液体般在瓶中流动。
“这是何物?”九婴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瓶闻闻,没发现什么异样,“是药?”
“这是回忆沙。”旁边的百里拾七忽然惊讶地开口,“我曾听蓬莱的仙师讲过,有种仙术是可以将回忆制作成沙土存放的,以便让旁人看到。”
回忆沙?宁拂衣攥紧瓶身,这是宁长风的回忆。
九婴还算通晓人情世故,她懒洋洋直起腰,伸手揽住百里拾七的肩膀,将她往门外带去:“既然是你母亲的,那我们不便观看,正好出去给你把风,免得蓬莱又追上来。”
“九婴。”宁拂衣忽然抬头,看着她道,“你留下吧。”
“若是什么重要的事,多一人知晓,也好。”
九婴原地顿了顿,随后笑笑,拍了拍百里拾七的肩膀:“丫头,那恐怕只能你去把风了。”
“好的!拾七定然会将紫霞峰守得严严实实!”百里拾七笑得粲然,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这小丫头,换成旁人怎么都会胡思乱想,她却还是这么高兴。”九婴看着百里拾七裙摆飞扬的背影,摇头感慨。
“她心思单纯,想来不会多虑。”宁拂衣看向瓶子,心脏一时犹如吊在了风中,晃晃荡荡,找不到底。
九婴看出了她的踟躇,上前来陪她站着,双臂交缠放在胸前:“左右我在此陪着你,有什么好怕的。”
宁拂衣看她一眼,眼神定了定,食指忽然用力,将瓶塞弹开。
于是粉色的光芒顿时亮起,她二人连忙阖目躲避刺眼的光,随后琉璃瓶忽然自行从宁拂衣掌心抽出,飘到屋顶,瓶口朝下倒转过去。
里面的沙土扑簌簌落下,沙砾组成个巨大的幕布,幕布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宁拂衣震惊地抬头望去,将遮挡双目的衣袖拿开,看着人影慢慢清晰,到最后如同身临其境。
“我的天。”九婴连忙捂住嘴,“那是褚凌神尊,另一个,便是你母亲?”
宁拂衣点点头。
画面中的两人正是褚清秋和宁长风,褚清秋看起来同如今别无二般,只是身上穿的衣裙还有些颜色,衬得她不似现在这般沉静,却还是一样清冷。
而宁长风差距大一些,虽然已是成人但面容还似少女,青丝编成麻花辫,用发绳层层系起,活脱脱一个下山历练闯荡的年轻弟子。
“喂,小木头,反正你也要去除了那上古邪灵,我也要去除了上古邪灵,你我一起还有个照应,怎么就偏不行!”宁长风一巴掌将剑拍在桌上,发出声巨响。
“你可知邪灵是何等可怖,凭你这区区修为,能耐它何?”褚清秋冷声道。
“你修为高,你修为再高,一个人去也难以对付。”宁长风轻嗤道,转身坐在桌上,将褚清秋手中茶杯夺走,“我知晓你想用残月阵,但我那日偷看见了,你的阵法缺了阵眼,无人做阵眼那威力就少了三分之一,万一没将邪灵搞死反而叫它杀了你,岂不是亏大了。”
褚清秋攥紧掌心:“你懂残月阵?”
“那是自然,你别看我修为比不上你,但在这阵法上,你还真不一定强得过我。”宁长风转身滚下桌子,凑到褚清秋面前,眼眉弯弯。
“怎么样,我去替你做阵眼。明日就是八月十五,是邪灵最弱的一日,你短期内也找不到别人帮你,若是错过了明天,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褚清秋转过头去,烛火闪烁,在她清透好看的眼珠中留下点点光辉。
“罢了。”她道。
褚清秋说完话后,沙砾便已经撒完,回忆随着落地的沙子缓缓消失。
宁拂衣眨了眨眼,连忙拿起下一个琉璃瓶,迅速拔掉瓶塞。
粉光再次亮起,新的画面出现,只见漫天尘沙落下,山河满目疮痍,天空中还残留着阵阵魔烟,和尖叫后还未散去的回声。
宁长风满脸是灰尘,凌乱着头发从碎石中将昏迷的褚清秋拖出来,拽着她躲到安全之处:“小木头,小木头!”
她喊了好几声,褚清秋才终于睁开眼睛,她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躺倒在地。
“总算结束了,那上古邪灵已死,往后六界终于太平,我们便是六界的英雄!”宁长风疲惫地拍打褚清秋。
褚清秋却仍然面无表情,她拂去头顶乱发,慢慢坐起:“方才那邪灵消散之时,你可听清了他的诅咒?”
“听见了啊。”宁长风鲤鱼打挺坐起,却毫不在意,“不过一个诅咒能奈我们何,往后总会有法子破的。”
“我修无情道自然不怕,可你呢。”褚清秋眼神中终于有了点情绪。
“它诅咒的是我后代,然而我一心只有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压根儿不曾想过成婚生子,我就更不怕了。”
“如今事情了结,你不如同我回师门,我们庆祝庆祝!”宁长风笑得粲然,去拉褚清秋手臂,却被褚清秋抬手躲开。
光芒再次消失,地面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沙砾。
宁拂衣没等满脸惊讶的九婴开口言语,便又打开瓶子,挥手扔上半空。
这次的宁长风显然已经成熟,发辫改成发髻,一身青衣,眉眼清淡,同宁拂衣印象中洒脱不羁的样子更为接近。
她此时眉间带了几分愁绪,垂手站在木制的小床前,沉思着什么。
身后场景宁拂衣十分熟悉,是云际山门,宁长风死去时被毁掉的大殿,而床上躺着的,分明就是呱呱坠地不久的她自己。
宁长风身后忽然亮起道白光,她敏捷地抬手召出长剑,一招破了那白光,旋身挡在床前,冷眼望着来人。
“神尊,是来看拂衣的?”她勾唇,身体却没挪开。
“别装了,你知晓我要做什么,让开。”褚清秋手中白玉棍杀气荡荡,直直指向床上的婴童。
她眼中漠然,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若我说,我不让呢。”宁长风依旧没有动,而是轻笑着。
“那日是我吃了圣木曼兑的果实,才导致她在我腹中化形投胎,这本就是我的错。何况我服药或运功都打不掉她,便可知她有多想要降生。如今她既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那便是我宁长风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人碰她。”
“宁长风,你别执迷不悟。”褚清秋张口,“你知道她身受诅咒,往后定会是人憎鬼厌,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才会待她好,但爱她之人也都会因她而死,往后连你都会死在她手里!。”
“何况她身有魔根,留着她,就是给六界留下一个祸患。”
“你要她生来平庸还顶着人憎鬼厌的命运,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免得往后遭受众叛亲离之苦,再去修了那魔道!”褚清秋说罢,长袖轻舞,白绸迅速伸向婴童,却又被宁长风一剑斩断。
“她什么都不知晓,只因诅咒便得丧命,这是什么道理!哪怕她往后会成为魔,可她如今不是,她如今只是宁拂衣,我们有什么权利来决定她的性命!”宁长风被逼得红了眼眶,一字一句道。
“我们降妖除魔时你何曾眨过眼,如今莫要因为她是你的孩子,便如此偏袒于她。”褚清秋抬起结了寒霜一样的桃花眼。
“我没有偏袒。”宁长风后退两步抓住床柱,“今日若她作恶,我自会一剑斩杀于她。可她还什么都不懂,今日躺在此处的就算是别人,我也不会动她。”
“杀一人而救天下,我不肯,也不愿。”
褚清秋深深望着她,却好像半点都没有被说动,她抬手掀开宁长风,掌心白玉棍如闪电般冲向婴童面门。
然而此时宁长风又于化作流光再次出现,剑都没抬,而是用胸口接了那棍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她扶着床柱痛苦弯腰,青丝散乱,被血浸湿。
褚清秋见状终于露出丝惊诧,反手收回白骨,厉声道:“宁长风!”
宁长风疼得手指痉挛,她死死攥着胸口衣衫,抬眼看向褚清秋,唇边露出笑。
“我知晓你不屑人情,生来只为苍生,我不会向你出手,也不会眼睁睁看你杀了衣衣。”
她费力地直起腰,仰头俯视褚清秋,将白皙的脖颈暴露出来:“你若今日执意要杀她,就先杀了我吧,此事因我而起,我理应陪她去死。”
褚清秋死死握着白骨,怒火上涌,一副快要被宁长风气疯了的模样。
过了不知多久,她垂下头去,白骨化为轻烟。
随后一言不发,转身咚咚咚离开,宁长风这才背靠床沿在地,伸出沾了血的手去碰宁拂衣的襁褓。
婴童咯咯咯笑了起来。
“傻孩子,和为娘一样,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她仰头躺下,无力地勾唇。
“娘无能,不能保你平安快活,只能护着你,要你好好活下去。”
光芒黯淡下去,眼前又剩下一地沙尘,和碎裂的琉璃瓶子。
宁拂衣无声立在原地,她抬手在眼下抚了一把,摸到了满手湿润。
九婴也无话可说,她从腰间扯了张帕子,递给宁拂衣:“还有最后两个瓶子,你要都看完,还是缓一缓?”
“打开吧。”宁拂衣说。
于是九婴也学着她的样子弹开瓶盖,二人看着又一个场景显现。
这回不是云际山门,也没有褚清秋,而是背靠青山坐落的一个凉亭。这里的宁长风便同宁拂衣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了,蓝色衣袍,长发梳成发髻,就是神情十分疲惫。
“江医仙,我这伤……”
“凝天掌门还问。”江蓠眼眸潋滟,皮笑肉不笑地面对她,“您再晚来几步,人就要死在我巫山了。”
“抱歉。”宁长风勾唇。
江蓠无奈地将银丝收回,转手从药箱中掏出丹药:“这续命丹您先服下,只是我再努力都是治标不治本,您这样不断地将修为从体内割除,早晚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到时就是真神都救不了您。”
“行,我知晓了。”宁长风点头,看也没看就将丹药扔进口中。
“告辞,今日我便不留在山中用膳了,我还得回去继续割修为呢。”宁长风起身同江蓠告别,随后踏剑离开。
“凝天掌门!”江蓠顿时起身,被她气得摒弃仙姿,大大翻了个白眼。
割修为……宁拂衣心脏一阵剧痛,疼得她差点跪倒,幸好九婴将她扶住。
体内多出来的粉色仙力,竟然是,是宁长风的?
看来上一世是诅咒压制了宁长风的修为,所以她从不曾感觉到仙力的存在。那么这一世仙力出现,她身边好人变多,是因为诅咒解除了?
何人除了诅咒?
她急忙抓起另一个瓶子,不再犹豫,将之扔上半空,光芒再起,流沙落下。
但这次什么画面都没有出现,宁拂衣睁着通红的双目木然盯着洒落的沙砾,指甲嵌入皮肉。
九婴张望了许久什么都没看见,不解地看向宁拂衣:“这一瓶,是过期了?”
“这一瓶不是画面,是声音,是当年上古邪灵的诅咒。”宁拂衣低低道。
“什么诅咒,我为何听不见?”九婴掸了掸耳朵。
“我听见了。”宁拂衣阖目,声音不知是苦是笑。
“我的是一生无爱,人憎鬼厌。”
“褚清秋的,是爱人末路,不渡情关。”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只是妈妈视角,所以还不能全部解释清楚,往后还有神尊的一部分~
衣衣哭吧,多哭哭我们苗苗神尊就能快点长大(坏笑)
第89章 魔尊
怪不得前世除了母亲和好友无人对她好,怪不得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嫌恶她至此,怪不得待她好之人都纷纷惨死。
原来唤她孽种之人,说的都是对的,她确实生来便是孽障。
宁长风,你当年不如告诉我这一切,我定会了结自己,不为你们带来灾祸。
“宁拂衣。”九婴看她神情破碎,不禁心急起来,伸手将她肩膀转向自己,“你可别胡思乱想,待你好之人明明很多,我初见你之时也不曾厌恶过你,或许这所谓诅咒只是骗局,对你无碍呢?”
宁拂衣没同她对视,只轻轻道:“如今无碍,只因诅咒已破。”
“那不就得了,这诅咒已然没了,你就更不要因此伤神,这世间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待你往后像我一般活个百年千年,这些苦难就都不过尔尔。”九婴捏了捏她双肩,安抚道。
“你若心里觉得痛苦,就多哭一哭。”九婴试图逗她笑,“记得把你的神尊拿出来,这些眼泪可不能浪费了。”
宁拂衣果然含泪笑了,她摇摇头:“我只是太过于震惊,并非痛苦。”
“其实往常我并不觉得宁长风爱我,比起别的母亲,她属实不像个母亲,一年也不回门几次,我之所以挂念她,也只因她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如今我知晓了,她为了我暗中做了多少事,她用她的命来保我活下去。”
“原来我曾被人这样爱过,想一想,便一点苦痛都没了。”
宁拂衣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轻轻盖好,用衣袖擦掉眼泪:“褚清秋让我看到这些,是要我知晓宁长风所做的一切,好不要辜负她的努力吧。”
“她真是。”宁拂衣意味不明地笑笑,“满怀心思。”
九婴看着这样脆弱的,泪眼婆娑的宁拂衣,将双臂伸开,做出副豁出去了的表情:“行,既然你不觉得痛苦,那我便也不担心了。本神兽今日便屈尊让你抱一下,以示安慰。”
她本是开玩笑,然而宁拂衣却忽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抱住,九婴愣了一瞬,展颜拍她背脊。
“多谢。”宁拂衣说。
“不必谢,请我吃烧鸡便好。”九婴舔了舔嘴唇。
“请,等会儿便将点星镇的烧鸡全买给你,吃不完不准走。”宁拂衣挑眉,随后将她松开,背脊如松柏般挺直。
“如今真相也知晓了,心愿也了了,我们往何处去啊?”九婴懒洋洋地抱住双臂。
“魔界。”宁拂衣仿佛重振了精神,唯有凤目中的一点红能够彰显她方才的悲痛,“不过你真的要同我去?”
“我如今的修为压制了你的力量,若你同我解了这血契,便能重新做回神兽,到时候隐居山林,想必蓬莱也奈你不得。”
九婴指尖点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最后摇头:“不,若强行解了血契,你不丢一条命也要丢半条,我可不想又背上个噬主的罪名。”
“我们麒麟一族不求多强,只求忠贞。你既不曾抛下我,我便也永不会抛下你。”
宁拂衣深吸一口气,勾唇:“好。”
她二人重新锁了密室,收好玉坠,转身步入门外的天光,一朵雨云被风吹开,露出其后橙红的落日,和落日下灿烂的晚霞。
日子过得真快,褚清秋离开,也已经快要一月了。
“过两日是八月十五,乃是团圆佳节。”九婴望着天空说。
是的,中秋,宁拂衣遥遥望看向云际山门。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云际山门的那些热闹日子,怕是只能留在梦中了。
“走吧。”她道。
二人刚走到山下,便见百里拾七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气喘吁吁地向她们跑来,笑容在晚霞下粲然夺目。
“宁姐姐,九婴姐姐,你们瞧,我发现了什么!”
宁拂衣朝她怀中看去,惊诧地睁大眼睛,那被费力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不知道何时跑到紫霞峰的白麟。
白麟看见宁拂衣之后也激动起来,嗷呜嗷呜叫着挣脱百里拾七,高高翘起尾巴朝宁拂衣跑来,将硕大的白虎脑袋顶进宁拂衣怀中,围着她来回转圈。
“白麟,你没死?”宁拂衣连忙蹲下。
白麟发出几声呜咽,圆乎乎的爪子原地蹦跶。
宁拂衣摸了摸它的头,露出温和笑意:“你跑到这紫霞峰来,想褚清秋了吧。”
她叹息着将毛茸茸的小白虎抱进怀里,闻它皮毛上残留的栀子花香。
“我也是。”
……
中秋节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食宫饼,赏圆月,而宁拂衣一行人却背对着这般阖家欢乐的人世,来到了少有人踏足的西荒。
带她们前来的白麟缩小进入一念珠,三人自高空落下,宁拂衣玄衣加身,浓墨般的发丝被漆黑的簪子绾起,脸颊虽白皙,却因着其中三分邪而更像鬼魅,不留人情。
九婴还穿着身暗色红衣,她本就生得妖孽,故而也适配脚下的大漠茫茫,唯有一看便是仙门的百里拾七,十分格格不入。
“拾七。”宁拂衣看向她,“这一路多亏有你,你救我出蓬莱,又护送我们至此,大恩无以言谢。”
“哪有什么大恩。”百里拾七摇晃着发辫道,“这是江湖侠义,我理应如此!”
“何况,何况我就是喜欢宁姐姐,我觉得你厉害极了。”
宁拂衣笑了笑。
她转头看向无边沙尘和绵延的沙山,轻轻道:“但你终究是蓬莱人,放在何处都是被人尊崇的,这魔界阴暗诡谲,不适合你。”
“可是……”百里拾七闻言想反驳,被宁拂衣打断了。
“我已经害了太多人,不想再多拉你下水,往后我踏入了这魔界就是苍生憎恶的魔,你若跟着我,就再不能好好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了。”宁拂衣言语不容置喙,“拾七,回去吧,就当是帮我,莫要让我有更多负罪感了。”
百里拾七咬着樱桃似的红唇,委屈地低垂眼睑。
“好吧,我听宁姐姐的话。”她说罢又抬起脸来,“但我往后还会来寻你的!”
“若有机会,希望我们还能江湖再见。”宁拂衣冲她伸出手,一枚璎珞上掉下的珠子在她掌心熠熠生辉。
百里拾七含笑重重点头,和她击掌,随后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去,振臂跃上天空。
随风离去。
“往后我就要随你在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度过余生了。”九婴抚着心口,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宁拂衣习惯了她这般嘴贫,没说话,而是拿出了深海琉璃杯,惊讶地发现小苗竟有些枯萎了似的,将脑袋埋在土中,背对宁拂衣。
她伸手戳了戳小苗,小苗便用力抖开她手指,继续将脑袋扎在土中。
“九婴,它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这几日哭得不够,她快干死了?”宁拂衣顿时慌张起来,抬手就要挤出眼泪,被九婴一把按住。
“你还哭得不够,你再哭眼睛都要瞎了!”九婴低头端详小苗,“我瞧她叶脉分明,叶肉水灵,不像是缺水。”
她看了会儿,忽然想明白什么,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向耳根,装模作样地直起腰。
“这幼苗虽没有神尊的记忆,但却还保留了作为神尊的一些习性。”九婴抿着唇坏笑,“它这是看见别的姑娘说喜欢你,生气了。”
“啊。”宁拂衣张了张嘴,眼下生出些燥热,“可百里拾七定然不是那种意思……”
“你同我说什么,你和它说呀。”九婴装作扇风,摇曳生姿地往远处走,“我去寻寻魔界入口。”
宁拂衣捧着琉璃杯,看向还撅着根茎的小苗,一时不知如何做,最后低下头,用嘴唇在凉丝丝的嫩芽上碰了碰。
小苗肉眼可见地不动了,最后缓缓直起腰,在风中扑簌簌摇晃。
晃着晃着,嫩绿的根茎上忽然又冒出一片小小的嫩芽,含羞待放似的。
宁拂衣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她长长叹息,小心翼翼把琉璃杯抱在怀中。
“褚清秋。”
“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于宁拂衣而言,进入魔界就如同回家,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魔界入口,带着九婴踏入了那片满是肮脏浊气的土地。
“乖乖,这就是传说中的魔界?”九婴拽着宁拂衣衣袖不放,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到处黑漆漆的,比起鬼眼还吓人。”
“这里虽乱了些,但大多数妖魔都是有理智的,可不像鬼眼那般都是疯子。”宁拂衣踩着一地枯骨步入深处。
无数高高叠起的山石林立,头顶的天空始终被乌云遮盖,偶尔会有团团魔气飞过头顶,时不时响起几声魔兽鸣叫,回声消失在无垠的乱石后。
她还记得魔窟的方向,那里本是片残垣断壁,是从前君墨阑还在世时的宫殿居所,后来被她修缮作为己用。
一炷香的时辰后她们便寻到了地方,此地君墨阑死后便无人敢接近,故而此时还是片废墟,宁拂衣抬手移开挡路的碎石,弯腰走进宫殿。
“这地方还挺大的,你怎么这么熟悉?”九婴惊诧地快跑几步,拿起几把满是灰尘的兵器挥舞,“可惜装潢都太旧了,收拾起来甚是麻烦。”
“不用你收拾。”宁拂衣说着便在满地灰尘中画出阵法,粉光乍起,召唤出一堆身着彩翼的小花仙。
“劳驾。”宁拂衣道,那些花仙便扑闪着翅膀四散开来,开始尽心尽力地清扫蛛网沙石,擦干那些蒙尘的夜明珠。
不得不说,这些小花仙比起孤魂野鬼好用多了,不然前世的她只能召出孤魂野鬼,还打扫呢,顷刻间便能弄出满地血腥。
九婴正乐呵呵地观看小花仙打扫,黛眉却忽然立起,低声道:“有人来了。”
“也该来了。”宁拂衣勾了勾唇,凤眼闪过寒光,随后身影化作疾风冲出大殿,扬手召出天雷,滋滋雷电将来人劈了个对穿,那人顿时化作魔气散入风中。
其余魔族见状骇然停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一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人哑声呵道:“你是仙门中人,不在你们仙界待着,跑到我魔界来是何意!”
“我并无他意,只是被仙族排斥追捕,想寻个地界安身立命罢了。”眉眼冷冽的女子高高浮在半空,黑裙烨烨,“诸位若不加害于我,我自然也不会伤害诸位。”
“胡说!你们仙界诡计多端,几次清扫我魔族众生,还妄想让我等收留你,做梦!”黑袍人举起手中长刺,大喊一声冲上前来。
宁拂衣身躯微仰躲开他黑气,随后原地旋身,掌心迸发粉光,将之轰然击出一丈,连发丝都没有乱几根。
“仙门狗贼!”又有一人冲上来,手中魔器冲宁拂衣心肺而来,一看便知是要置她于死地,宁拂衣正缺一个杀鸡儆猴的,于是也没再留情,反手亮出峨眉刺,高举右手引出雷鸣。
轰隆隆的巨响过后,天空雷电交加,一道天雷随着峨眉刺窜出云层,将那人瞬间化为灰烬。
剩下的人顿时瞠目结舌,不敢再动:“这,这是,峨眉刺?”
“是老祖君墨阑的峨眉刺?”
宁拂衣还立在光芒中,她缓缓放下手,故意让电光大作的峨眉刺出现在他们眼前。
“不错,这便是君墨阑的峨眉刺,它已认我为主,便可知我并非什么仙门中人。”宁拂衣凤目低垂,居高临下地望着几人,犹如地狱堕佛,令几个魔族心生寒意。
“我今日便要留在此处,若有人不满自可来同我对战,赢了我便离开,输了,就死。”她笑道,唇角如同刀锋,不带一丝善意。
话音刚落,又是道天雷劈碎石山,穿云裂石的声响吓得魔族纷纷后退,左顾右盼。
“另外,我知晓魔界强者割据,百派丛生,受苦受难者不在少数。所以我今日在此安身,凡是想投靠我的皆可进入这魔窟,不管你是魔是妖,我自会收容诸位,保你一生太平,不被欺凌。”她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引来更多小心翼翼观望的魔族。
众人一片沉默,最后那开始出头的黑袍之人稳步上前,道:“你要我等投靠于你,总得告知我们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你们不必知晓,从前的名字我也不会再用。”宁拂衣缓缓落下,负手而立,在云际山门的模样悄然隐去,只剩绝美的锋利五官和满身邪气。
轻轻道:“往后只需唤我一句,魔尊。”
第90章 寻她
外面的魔族左右对视,但因为峨眉刺的出现无人再敢上前应战,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收起魔器,转身走回魔窟。
九婴躲在大殿后面露了个脑袋偷看,一边看一边摇头拍手:“啧啧,看不出来啊,你装起魔尊时居然还有模有样的,老实交代,往前是不是偷偷练习过?”
“熟能生巧罢了。”宁拂衣冲她笑笑。
“好吧。”九婴耸肩道,随即神色认真起来,“如今来的这些魔尊都是法力低微之辈,你尚可对付,但若往后那些占据魔界一方的势力来找你你该如何?”
“你如此大张旗鼓,又是亮出峨眉刺又是占山为王的,会不会太高调了?”九婴担忧道。
“此举是冒险了些。”宁拂衣点头,“但魔界比不得外面,此处就是弱肉强食,你瞧我等初来魔族便这么多人寻上门找麻烦,就是想吞食我们。”
“若我不这般高调用峨眉刺震慑他们,划出地盘来,往后的麻烦只会无穷无尽,到时候继续躲躲藏藏苟且偷生,很可能会被暗算。而且,那与我们留在外面有何区别?”
“唯有让他们恐惧魔窟,才是自保的最好方式。”宁拂衣伸手拽下一块腐烂的黑色纱幔,将其化为灰烬,“那些割据一方土地的魔族多是外强中干,极重面子,短期内应当不会亲自来对付我。其余的,你我合力足以来一个,杀一个。”
“我如今已知晓体内有宁长风的力量,正好借在此安家的时间抓紧炼化修炼,好提升修为。”她说着,掌心火苗变回浓郁的粉色光团,随着手指慢慢摇晃。
九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疑惑道:“你怎么对魔界了如指掌,好像此处才是你家似的。”
“可不是么,这些人都是老邻居了。”宁拂衣抿开嘴唇。
“我才不信呢。”九婴晃了晃脑袋,“我看你就是胡说八道骗我。”
这是她自己不信的,可不是自己没和她说,宁拂衣继续笑着,心安理得地去看着小花仙们收拾魔窟。
其实作为君墨阑的魔宫,此处地界十分之大,足以抵得上一个云际山门,该有的地域划分也丝毫不少,什么藏书阁书房寝殿偏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硕大的花园。
只是魔界除了骨中娇外没别的花能生长,所以这里光秃秃一片,被用来堆放杂物。
宁拂衣便以此为中心点,花费了整整三日绘制了宁长风的磐石阵,磐石阵用仙力埋入地下,覆盖了整个魔窟,比寻常结界还要坚韧许多,可保魔窟坚不可摧。
又在中心建了一座石室,做出个属于小苗的暖房来,房子窗明几净,里面摆满了从魔窟四处挖出来的夜明珠,使得房中犹如白昼般光明,好让小苗在魔界也能好好生长。
她还设置结界阻隔了所有魔气,从外面带进来一些其他花卉种在小苗身边,好使得小苗不再孤单。
“知道的你是在此安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在魔界做花匠。”待暖房建好后,九婴震惊地进门,边走边摸。
“我说你这几日叮叮当当的在做何,原是在此处种花呢。”九婴笑眯眯道,低头去看正茁壮生长的小苗。
“为了把神尊种回来,你可真是费尽心思啊。”九婴说着伸手去碰,然后指尖还没伸到嫩芽前,便被人抓住手腕,一把将手臂窝了回去。
“你挡它光了。”宁拂衣淡淡道,扬手把九婴拉到门口,随后不等九婴发火,她便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你想哭吗?”
九婴一愣,随后连连摇头:“我不想哭,堂堂神兽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那你出去吧。”宁拂衣冲她摆了摆纤细的手指。
九婴一句话没骂出来,她翘着兰花指去拨弄发丝,撇嘴道:“好吧,枉我同你出生入死,你心里就只有那根草,见苗忘义的家伙。”
她说罢就蹬蹬蹬离去,宁拂衣也不生气,轻轻把门关好,拉开椅子坐在桌边,侧枕着手臂趴下去,看着光芒照耀下鲜翠欲滴的嫩芽。
已经变换容貌的她五官更为凌厉,眉骨高耸,鼻梁清秀,凤目呈现深蓝色,并不似中原人,侵略性比原来更甚。
但在看着小苗之时,她眼底的温柔还是未变。
她指尖靠上去时,已经长高些的小苗便顺着肌肤缠绕,好像碧绿水草,又像蜿蜒的蛇,冰冰凉凉,黏人得紧。
“褚清秋,若你做人时对我有这般三分,该多好。”她低低道,阖目感受嫩芽触碰她指尖的触感,将之想象成褚清秋的手。
一样的温软冰凉,却少了几分冷漠。
她将琉璃杯揽进怀中,深吸一口气,多日的疲惫贯彻全身,意识逐渐模糊,言语也只剩呢喃。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儿都不去。”
“你回来了,我定要你留在我身边,哪儿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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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褚凌神尊与魔族同归于尽,蓬莱出山相助四界后,四界终于结束了为期一年的兵荒马乱,重归四海升平,河溓海晏。
仙界的六大门派和四大世家也同样蒸蒸日上,能人志士层出不穷。蓬莱作为四界之首屡次护佑天下,凡间众生称其为神,无数庙宇拔地而起,香火甚旺。
作乱的魔族被逼回魔界,再不敢露面,世间妖魅也被斩杀殆尽,当初那个灭世之人宁拂衣也已经不知去向,消匿无踪,有人说她因为惧怕蓬莱而隐姓埋名,也有人说她早被蓬莱仙兵斩杀于魔界。
不过也并非所有妖魔都消失了,几年之后,江湖中又多出股难以捉摸的势力,这帮人不是妖便是魔,但却从不烧杀抢掠,也从不欺凌弱小。
唯一作的乱就是吓人,据说他们酷爱露出妖魔之相恐吓小孩,待孩童嚎哭之时取走其眼泪,之后便逃之夭夭。
仙门中人和蓬莱都曾试图诛杀这些人,然而他们个个身手非凡,来如影去如风,身上还有各类符咒保命,故而横行多年,从未被捉到过。
这来回出现的次数多了,在江湖中便也有了些名号,世人猜测背后掌管此势力的是个专门吞食人恐惧的魔头。
传说得多了,这魔头就有了名字,叫做奇丑无比青面獠牙怪,而它手下的势力被称为憷畏堂。
憷畏堂的妖魔一年比一年多,又一年比一年猖獗,蓬莱和众仙门都捉他们不得,气得屡次召开诛魔大会,商讨如何将之斩草除根,然而这诛魔大会年年举办,甚至到最后诛魔大会都成了继招摇大会之后的又一盛会,该抓的妖魔还是半个都不见。
如此这般,就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对于众仙门都不过弹指一挥间,不过即便时间不长,却也能够尘封掉许多过往。
一只皮毛光亮的乌鸦飞过水墨般明暗交错的众山,顶着狂风回到大漠,于风沙中进入魔界,路边游荡的几只妖魔见了它,纷纷遮着脸往魔界深处躲藏。
乌鸦飞到魔窟洞口便停了下来,巨大的拱门上挂满了风干的脑袋,有些已经成了枯骨,有些还散发阵阵魔气。
这都是这三十年来前来挑战的魔族,已然全部化为骷髅。
乌鸦啊啊叫了两声,随后化作人身落下,昂首挺胸地走进大门。
“左使大人。”看门的小妖收起两把魔戟,讨好道。
“嗯。”她昂着头道,随后一路走入魔窟,前院的石碑阵中立着不少新入门的小妖和小魔,正在勤修苦练地打坐。
看管他们的是一个黑甲满身的魔族之人,眼珠赤红,面如刀刻,此时正冷若冰霜地捏着一把大刀。
“商仇,魔尊在何处?我带来个好东西,紧着要给她看呢!”乌鸦颇为激动道。
魔族之人不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乌鸦骂得泼辣,随后扬起衣摆越过滚滚岩浆,飞入大殿。
她一路都不曾看见人影,最后响指一打,嘟囔道:“我便知道在那里。”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殿后花园,挥手抓住两个看门的小妖,问:“魔尊是不是又在暖房?”
“那是自然,右使大人也随她在呢,不过今日可是上交眼泪的最后期限了。”小妖拉过乌鸦小声问,“您可收集够了?若是交上去的眼泪不够,可是要当面哭的!”
“放心,早就够了。”乌鸦拍拍小妖的肩膀,“今天可是清明,不太平,你好好当值吧。”
说罢,她就继续跳着往散发微光的暖房走去,屏住呼吸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身穿白紫色罗裙的姑娘,姑娘发髻呈现鸟尾状,发髻顶端垂下两缕青丝,面容姣美。
“嘘。”姑娘开口,声音极为清脆好听,“你来干什么,魔尊好不容易睡了,你当心吵醒她。”
“切,就许你陪着魔尊不许我来,我偏不!”乌鸦冲她吐了吐舌头,随后身子一转,便弯腰钻了进去,“魔尊!魔尊!”
“你这个死乌鸦。”姑娘连忙关上门,“你轻点!”
“臭喜鹊别拦我!我此行带回个好东西,可不能耽误!”
她二人正争吵着,背后却忽然传来凉风,于是她们齐齐噤声,眼珠转了转,讪笑着挪动脚步,看向不远处已经睁开眼睛的女子。
那双凤目仿佛藏着深海,其中情绪万种,皆看不清,唇瓣鲜红欲滴,微微张开时,二人连忙低头一跪,眼观鼻鼻观心。
“在吵什么。”女子张口,随后扶着美人榻的边缘坐起,万缕柔丝海藻般披散,遮盖了藕白的双肩。
入夜了,夜明珠的光芒黯淡,然而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皮肤仍然白得不见血色,如妖如魅。
“回魔尊,在下瞧您最近日日对着那盆花,面容实在憔悴,但我们魔界少有医者,便去外面绑了个医仙回来,要她给您瞧病。”
“绑了个医仙。”女子忽然起身,顷刻间便半蹲在乌鸦面前,修长食指勾着她下颚,将她脸颊抬起。
“本尊是不是说过,不准随意伤害旁人?”
“说,说过。”乌鸦浑身都在发抖,“可在下实在忧虑魔尊,那,那盆花养了几十年了都不开花,您……”
女子低垂眼睑,唇角尖尖,手指微微用力。
“寒鸦!你!你瞧你将魔尊气的!”一旁的罗裙姑娘连忙推搡了同伴一下,“魔尊不许我们在外惹是生非,就算你是担忧魔尊,也,也不能抗命!”
女子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便连忙低头,不敢再多说。
但是那捏着下巴的手却松了,起身披衣:“把人放了。”
“是。”寒鸦撅着嘴巴道,“此人是什么江家的小少主,在下只是听说她医术奇佳,这才……”
“等等。”女子蹙眉回身,“何人?”
“江,江家,江蓠。”寒鸦躲到罗裙姑娘的身后,小声说。
“放她出来。”女子道。
于是寒鸦从发丝中拔下根黑色乌鸦毛,随后嘭的一声,一个橙黄色衣衫的美人便咣当滚落在地,捂着腰肢娇呼起来。
那人正是江蓠,她还穿着一身赴宴的衣裳,桃腮通红便开始指责:“什么魔物,竟敢趁我试药昏迷之时趁人之危!你可知我是何人,当心我……”
“江医仙。”女子开口,她此时已经穿好衣衫,红黑的衣裙将她身形衬得高挑,露出的每一寸雪白肌肤都增添几分魅惑。身上挂了许多铃铛宝珠,随她动作叮当作响,指尖戴着枚黑色指环,胸前是把用作吊坠的小剑,以及枚雪白玉坠。
江蓠盯着那玉坠停下话语,最后震惊道:“宁,宁拂衣?”
“真的是你!”江蓠顿时从地上爬起,拎着裙摆凑近,“几十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她说着要上前触碰宁拂衣,宁拂衣下意识后退,将其躲开。
江蓠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她笑着搓了搓掌心:“确实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和神尊愈发像了。”
“对了,神尊呢?”她忙问。
若说方才见到故人还有几分喜悦,那如今这喜悦却瞬间消失无踪,宁拂衣垂下纤长的睫毛,转身看向摆放在石桌上的,一朵枝繁叶茂的栀子花。
“开花了!”江蓠刚要雀跃,但看见宁拂衣几乎滴墨的神情,又将嘴巴闭上。
“开花了,花开已有半月了。”宁拂衣淡淡道,她伸出手指触碰那朵洁白的花,花朵在触碰到她之后便害羞得缩成花苞。
“可它不是褚清秋,只是一朵栀子花。”宁拂衣讽刺地笑了笑,“我日以继夜用眼泪喂养,我的不够就抢别人的,可并无半分作用。”
江蓠也咬着唇瓣:“真的没有办法了?”
“或许有,但我不敢再期待,希望太多,可是会绝望的。”宁拂衣笑笑,她将手从花瓣上抽回,“这花朵中只有一魂,其余两魂七魄都不知所踪。”
“我便叫九婴前去蓬莱,去偷蓬莱的追魂烛,至于剩下那两魂七魄是否存在于世,便只能听天由命。”
江蓠看她说得轻松,实则双目微红的模样,开口打算劝说几句,然而就在此时大门洞开,什么东西像陨石一般撞了进来,险些将在场几人全撞飞了。
江蓠惨遭拦腰一击险些晕过去,宁拂衣的两个手下瞬间全化成原型,鸟羽乱飞。
宁拂衣眼疾手快抓起琉璃杯护在怀里,闪身退至远处,这才躲过一劫。
“宁拂衣!你看我带回了什么!”一头栽在地上的麒麟和白虎同时蹦起,一个兴奋地大叫,一个激动地咆哮。
宁拂衣眼中的泪都被两只神兽吓回去了,她无言地抹掉泪滴,蹙眉看去:“什么?”
“自然是追魂烛啊!”九婴激动得都忘记变回人形,蹄子一踏便跃上石桌,用嘴将看似普通的蜡烛放在桌上。
“欸,江医仙,好久不见!”九婴笑眯眯地冲跌倒在桌下,眼冒金星的江蓠打了个招呼,随后施法点亮烛火。
“花瓣,花瓣!”九婴用兽蹄扒拉宁拂衣,宁拂衣没有多言,迅速从栀子花上拔了片花瓣递给她。
花朵吃痛,迅速张开花蕊,一口咬在宁拂衣手上。
“乖。”宁拂衣习以为常了似的摸了摸栀子花的花蕊,惹得花朵一阵颤抖,软软垂了下去。
坠子一接触火苗,那原本正常的火苗便成了白色,起初还在忽闪,随后忽然定住,朝着一个方向弯折下去。
“百里拾七告诉我,只要这烛火有了变化,便证明此人的魂魄还在,并没有魂飞魄散,只要循着烛火指向的方向去找,便总能找到魂魄在何处!”九婴摇头摆尾地说。
听完她说的话,宁拂衣忽然身子一软,差点跌倒,亏得寒鸦重新变成人将她扶稳。
“魔尊,您怎么了?”寒鸦担忧道。
“无妨。”宁拂衣久违地笑了,她弯腰捂着心口,呼吸微颤。
“寒鸦,喜鹊,收拾东西。我现在便要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下章2.0版神尊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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