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再见

    宁拂衣没有带什么,这三十年内她几乎不曾出过魔界,每日除去努力炼化宁长风的仙力外,便是闷在暖房中照料花卉,只是偶尔有魔物找上门来,才会出门打一打。

    起初还会遇到些魔力甚强的棘手的魔物,须得和九婴一同应对,也没少重伤鲜血淋漓,但时间久了,随着宁长风的仙力与她仙脉渐渐融合,她受伤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直到五年前她将体内修为炼化了大部分,隐隐要突破通虚逼近大乘时,与一远近闻名的恶霸交战三天三夜,终于将其斩杀于荒野之中。

    自此,方圆百里千里的妖魔都对她敬而远之,投靠魔窟的也越来越多,宁拂衣也像承诺的那般给予他们庇护,还将前世所学魔功倾囊相授,使得其魔力大增。

    往后,便更没有人再敢靠近魔窟一步。

    不过不知为何,她修为的增长自五年前便停滞了,无论如何修炼都难以突破,不过她有峨眉刺傍身,实力绝对超出了同等境界的旁人,故而也没太纠结在修为上,还是每日修炼,从功法上予以增长。

    她如今终于能够进入识海,查看自己识海中的那两棵树了,正常的那一棵枯萎了不少,果实也只剩几颗,代表还未被炼化的仙力。

    而魔树褚清秋种下的封印虽然被冲破了一点,但也还算完好。

    宁拂衣说走便是真的说走就走,半个时辰后,她便已经立在了魔窟几乎刺破苍穹的大殿下。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但她重要的东西也还是同往常一般,全挂在了身上,所以除去些金银细软外没什么要带的。

    栀子花被她用琉璃盒子装好,安安稳稳放入了一念珠。

    “商仇。”她开口唤道,那赤色眼珠的魔族便从黑烟中现身,弯腰将手放在左肩,行了魔族的礼。

    “我有要事要离开魔界,若是快可能三五日便返回,若是慢便不知多久,这些日子恐怕要劳烦你管理好魔窟。”

    “若有急事寻我,便用这个。”宁拂衣说着递给他一根青羽,商仇恭恭敬敬接下。

    “在下定会替魔尊守好魔窟,静候魔尊归来。”商仇低头道。

    宁拂衣冲他点点头,又转身看向被喜鹊搀扶着的江蓠,声音放温和了些:“江医仙,你试药后本就虚弱,此去定是长途跋涉,便不劳烦医仙跟着了。”

    “喜鹊,务必要将陪着江医仙休养。”

    喜鹊双手交握点了点头:“是。”

    “我呢我呢?”寒鸦凑了个脑袋上来,被宁拂衣一看,又把头缩了回去。

    “你,留你在何处都是闯祸,不如跟着我,好看着你莫生事端。”宁拂衣淡淡道。

    寒鸦闻言险些没高兴地扑腾起来,最后对上宁拂衣的目光,才又强行让自己蔫吧下去。

    “好了,走吧。”宁拂衣拍了拍白麟的脑袋,白麟便骤然腾空,身体化作巨大,兴奋地摇头摆尾。

    九婴先一步跳上了白麟的背,宁拂衣要跃起时,被江蓠叫住。

    “少掌门,我还需提醒你一句,神尊现在缺失一魄,定是与常人不同,你还需做好心理准备。而且魂魄若已经有了宿主,便不能强行将其从宿主身上剥离,那样是违反天道的行为,到时候不仅你会遭受雷劫,搞不好连神尊都会受到反噬。”

    “只能待其自然生老病死,再用追魂烛引其魂魄,归于花中。”

    江蓠说得极为郑重,宁拂衣便也细细听了,冲她颔首表示已然知晓,随后转身化作光点,飞上白麟背脊。

    一人一鸟两神兽就这般离开魔界,江蓠看着乌云中越发模糊的白虎背影,半晌都没收回目光。

    一旁的喜鹊小心扶她手臂,温和道:“江医仙,我们也走吧。”

    江蓠点点头,潋滟的眸子弯起,道:“你说你家主子对神尊,到底是何心境?”

    喜鹊面露懵懂,她摇摇头,答非所问:“在下不常听主人说起过神尊之事,也不知神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但能让主人这样惦念数十载,每日都用眼泪浇灌之人,定是极好极好的。”

    江蓠没说话,而是勾着红唇看她,微笑道:“你倒是比那个小乌鸦机灵多了。那我想请教你一事,你们做妖的,有没有法子可以变成人。”

    喜鹊眨了眨眼,冥思苦想,最后摇头:“我们生来便是妖,妖族除去那些作恶多端之辈,便没有不想做人的。”

    “在下化形多年,也从未听说过能有妖族变成人。”

    江蓠闻言垂首,神色有一丝失望,不过很快便被笑容掩盖。

    “走吧。”她道。

    魔窟位于最西边的西荒,然而追魂灯的朝向却一直是东南,宁拂衣一行人赶路两日,脚下景致由崇岭巍峨变为了绿野遍地的平原,追魂灯才终于动了方向。

    “好像到了。”一直举着追魂烛,昏昏欲睡的九婴忽然睁开眼,惊醒般高声道。

    宁拂衣顷刻间便出现在了她面前,低唤一声白麟,白麟便垂着腿漂浮在了原地。

    只见方才还指着东南的烛火如今朝着北方飘去,宁拂衣急声道:“白麟,往后。”

    约莫又后退了几丈远,追魂烛的烛火才终于袅袅回归原位。

    宁拂衣顿时觉得掌心满是汗水,她此生还从未这般紧张过。

    不知那魂魄所在何处,不知有无投身宿主,若是有了宿主,不知那宿主是人还是什么精怪。

    若是人,又不是此时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九婴似是看出了她的紧张,手垂下将追魂烛收起,探头往下瞧了瞧,装作思忖:“宁拂衣你瞧,下面酒旗飘飘,碧波花船,好像是个凡间的江南镇子。”

    “看来神尊或许是生为了个凡人,只是如今三十载已过,神尊不会已然,是而立之年了吧?”

    宁拂衣掌心紧了紧,随她目光下望:“而立之年又如何,只要她还在,投生成山野精怪也无妨。”

    “哦。”九婴眯起笑眼,“既然如此,那我们可要下去喽。”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她们三人便出现在了镇子的暗巷中,融入来往百姓。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她们皆掩盖了气息,换了平常衣衫,宁拂衣依旧是黑衣,只不过华丽的魔纹天丝裙改为普通玄色宽袖长襦,下裳落于脚背,垂手之时,更显腰肢纤细。

    发丝用一根龙骨簪束起,留了一捧青丝在身后,颇为冷冽的长相配着满身暗色,妖冶之余,还是令人畏惧。

    九婴则穿了全身的天丝红裙,肩膀腰肢摇摆时带动天丝,如同游鱼在水。

    “主人,这追魂烛怎么灭了?”寒鸦急急道,用手环绕蜡烛,试图让其亮起来。

    “证明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镇子中。”宁拂衣左右环顾,“只是这镇子偌大,不知到何处才能寻到人。”

    “管他呢,大不了我们在此处住上个几十天,将这些人啊鸟啊花啊狗啊的尽数寻一遍,就不信找不到。”九婴倒是心态极好。

    宁拂衣没说话,她攒眉思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一念珠中掏出白虎抱在怀里,反手用宽袖遮住它的老虎脑袋,低声道:“白麟是同褚清秋结过血契的,只要褚清秋魂魄不散,它便应当能够闻到她的味道。”

    白麟也没让她失望,忽然在她怀中嗷呜一声,粗壮的尾巴直直指向东方。

    “它感觉到了。”宁拂衣压抑着嗓音的颤抖,轻言道。

    她说罢便急急跑去,九婴和寒鸦连忙追上。

    宁拂衣循着白麟指的方向越走越远,远到已经走出了镇子,人间烟火逐渐寥落,周围春意盎然,河水如绿带般穿过野花,一河烟水照晴岚,碧落下是柔美的重山。

    直到看见官道左右的两家茶肆,白麟忽然变得焦躁起来,拼命想要挣脱宁拂衣,宁拂衣生怕它窜出去惊吓百姓,连忙将其塞回了一念珠。

    “它忽然这般激动,想必神尊的魂魄就在此处。”九婴也有些紧张,不动声色打量露天茶肆中坐着的过路人。

    “不对啊,这些全都是男人,难不成神尊这辈子成了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九婴说着说着打了个寒颤。

    “也不一定,主人,那里还是坐着女子的。”寒鸦指着左边那家茶肆,踮起脚道。

    “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妪,一个垂髫幼儿,你觉得哪个会是神尊?”九婴勾勾唇。

    宁拂衣被她们三言两语说得心都乱了,便没有逗留,迈步寻了个位置落座,招手唤来店家:“一壶茶。”

    “一壶春茶。”那店家懒洋洋道。

    “主人莫急,我替您挨个儿问问便是!”寒鸦摇头晃脑道,随后未等宁拂衣开口,人便已经拎着宁拂衣的茶,坐到了隔壁一群劳作回来的赤膊大汉中央。

    “你这小乌鸦,倒是不怕同人打交道,一张嘴花言巧语的,不像个乌鸦,倒像喜鹊。”

    “她自小便是这般。”宁拂衣刚说完抬头,便看见寒鸦已经将腿踩在长凳上,唾沫星子横飞,同几个大汉称兄道妹了。

    宁拂衣和九婴:……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寒鸦便满载而归,一屁股坐下。

    “卧底了半天,问出什么来了?”九婴无奈。

    “连他们祖上爷爷叫什么都问出来了。”寒鸦满脸得意地摇摆头发,“主人,这些人都是普通的乡野村夫,没有什么缺了一魄的迹象,那臭大虫是不是鼻子出了毛病,闻错了?”

    “不会的,白麟同褚清秋结契那么久,绝不会闻错。”宁拂衣起身,“我们围着此处转转,或许只是不在这茶肆里。”

    是这周围的一朵花,一棵草也未可知。

    她们三人起身时,隔壁的大汉们还冲寒鸦摆手:“妹子,眼瞧着天快暗了,镇上最近不太平,常有马匪出没,你们几个女娃娃行夜路不安全,不如在镇上住上一日!”

    “多谢大哥!”寒鸦转头冲他们抱拳。

    宁拂衣看了他们两眼,转头正要离去,心脏却忽然抽动一瞬,她顿时停在原地,心跳随着那抽动而迅速加快。

    “主人?”寒鸦偏头问。

    宁拂衣抬手示意她莫要言语,随后慢慢转过身去,一个淡青色的身影便轰然跃入她眼底。

    那是个年轻女子,脸上牢牢覆盖着厚重的三层面纱,她正背着个与她瘦削身体不符的巨大箩筐,冲那店家比划着什么。

    “去去去,不过几两破茶,给你这些铜板都是便宜了你,你若不想要,便还来!”那店家满脸不耐,说着便要去抢女子手中的铜板,女子连忙后退,将铜板护住。

    “呵。”店家见状,将手摆摆,“行了行了,拿了铜板赶紧走,莫要耽误老爷我做生意!”

    “这人也太坏了!我去教训他!”寒鸦撸着袖子便要上前,被九婴一把拦住。

    “如今人还没走远,你现在出头,往后这人报复她怎么办,要出气也得等人走远了,倒是随便怎么揍都无妨。”九婴拉着寒鸦给她支招,“你还是年纪小。”

    宁拂衣没有听她们说话,而是原地呆呆站着,心仿佛要跳出来一般,脚似扎了根。

    三十年的等待就这么看到尽头,三十多年的想念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阔别久了,她心里的埋怨犹存,但多少淡了,如今当那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时,却又恍若入梦,生出种畏惧。

    九婴看看女子背影,又看看宁拂衣的神情,这才反应过来:“难不成,这女子便是,神尊?”

    这时一旁喝茶的大汉们也抬起头来:“怎么,你们认识她?”

    同样愣住的寒鸦闻言便又接起了话:“我们不识得,敢问她是何人?看着怪可怜的。”

    “确实可怜。”其中一个大汉叹息,“此女被唤作阿丑,据说是样貌太骇人,性格又孤僻奇怪,每次出门都会将人吓着,所以要戴三块面纱,这么大年纪了也无人敢娶。”

    “不止如此,她还生下来便是个聋人,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大汉啧啧两声,“家中双亲亡故又早,这么多年都是独自生活。”

    “幸亏她聪慧,学了些唇语,勉强也能看懂人们说什么。”

    宁拂衣越听,手掌便攥得越紧,最后险些掐出血来,她没再听那人多说,抬腿跟在了女子身后。

    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为僻静无人之处走,逐渐远离尘嚣,天色也渐晚,夕阳垂落云层。

    宁拂衣却一直紧紧攒眉,眼神幽暗,若即若离,不曾往前半步。

    “主人,你为何不前去相认?”寒鸦不解地小声道。

    “你傻啊,那女子瞧着就是个柔弱凡人,想来也没有记忆,若我们就这样冲上去,非将人吓坏了不可。”九婴说。

    “那也不能就这样跟着,总得找个法子说上话才好!”

    “说得容易。”九婴金色眸子在橙黄日光下转了转,忽然道,“不如,宁拂衣你扮成路过的乞丐,朝她讨口水喝?说不准她看你可怜,会收留你呢?”

    宁拂衣没有回应,寒鸦却先蹦了起来:“不行!我主人可是堂堂魔尊大人!怎么可以装成乞丐,传出去要那些小妖魔笑话!”

    九婴红唇瘪了瘪:“那你说如何?”

    “人间的话本子不都说什么英雄救美么?”寒鸦眨眨黑眼睛,“不如我装作马匪上前抓她,主人再装作路过侠客,救她出我魔爪,这不久得了。”

    九婴摸着下巴颔首:“倒是个主意,你觉得呢?”

    宁拂衣此时心乱如麻,没有心思陪她们胡闹,正想摇头,谁知手腕上的一念珠忽然被撑得极大,她来不及阻拦,一只吊睛白虎便挣脱一念珠,冲将出来。

    这一声虎啸险些震破苍穹,周围万鸟腾飞野兽奔逃,就是前面耳聋的女子都察觉了不对。

    宁拂衣手忙脚乱想收了白麟,然而白麟见了主人太过激动,哪里还顾得上她,四只巨大的爪子猛烈挣扎,将宁拂衣折腾得乌发凌乱。

    正在这时女子惊恐转身,她目光即将看过来时,九婴和寒鸦顿时抛下宁拂衣全钻入一念珠,宁拂衣在心中破口大骂,却也不敢耽搁,拼了命地控制住白麟,将其狠狠塞回去。

    然而白麟力气实在是大,消失之前一爪踢在她脸上,将宁拂衣踢了个人仰马翻,她慌乱之际听得女子脚步声传来。

    再抬眼,对上双清澈的桃花眼,眼睛的主人在胸口比着手势,好像是问她有没有事。

    看见桃花眼的那刻,宁拂衣头脑顿时空白。

    随后双眸一阖,枕着自己手臂,“柔弱”地“昏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确实是英雄救美。

    第92章 苏陌

    寒鸦她们说得对,如今褚清秋是凡人,应当也不会有记忆,所以断然不能直接以本来身份出现,否则惊吓到她不说,还可能扰乱凡人命格。

    所以这伪装的一下便是本能。

    然而女子的手伸向她额头,鼻尖,又习惯地向下摸她脉搏,竟好似精通医术,宁拂衣心中逐渐打起了鼓。

    若是懂医术之人,很快便能发现她脉象平和,并无伤势。

    反正装都装了,不如一装到底,于是宁拂衣半点都没有犹豫,指尖操控仙力倒流,顿时喉头腥甜,伏地吐出口鲜血。

    女子显然是吓了一跳,触摸她手腕的手顿时收回怀中。

    碧绿的草地在眼前打转,宁拂衣眼前一黑,这回是真的晕了。

    ……

    宁拂衣的昏倒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她的神识还保留一半清醒,能够听见外面的动静,那女子起初似乎犹豫很久,并不想惹麻烦。

    然而脚步往返三回,宁拂衣还是感觉自己脚踝被绑上了根麻绳,后背在草地上摩擦着,被拖进了群山脚下。

    被拖着走的路程实在是远,背下虽是柔软草叶,但还是磨得后背生疼,就在宁拂衣以为自己要被绑去深山埋了的时候,女子才终于停下脚步,解开绳子,半拖半拽地将她带入河边竹屋,安置在床榻。

    过了不知多久,宁拂衣才悠悠转醒,凤目清明,定定看着破败却干净的屋顶,身下木床宽大坚硬,只铺了一层草席,硌得蝴蝶骨生疼。

    她扶着床沿抬起头,不需转得多少便能看清了这屋子的全貌,只因竹屋实在太小,物件也寥寥,一床一桌一椅。

    贵重之物全在此处了。

    宁拂衣看着眼前的贫穷之处,心不由酸楚,这些年褚清秋便是这般活着么,往常她虽不屑豪奢,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被好食好茶供着的。

    然而一朝下界,竟过得是这般潦倒。

    她正想到此处,门便忽然打开,青衫女子端着一碗汤药迈过门槛,看见醒来的宁拂衣后,明显往后瑟缩半步。

    宁拂衣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便挪不开,女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身形,脸上的三层面纱也不曾摘掉,但宁拂衣就是能够一眼看出来,她是褚清秋。

    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即便她轮回几次,也还是无法抹去。

    然而她忘记了自己容貌的侵略性,端得便不是好人,更别提这般一直盯着人看,女子身躯不禁颤抖起来,左手端着药碗,右手往身后摸去。

    宁拂衣眼尖地看到了道寒光。

    于是她连忙低下头,装出伤势颇重的模样,捂着胸口翻转呻/吟,汗湿的发丝黏在耳后,显得脆弱几分。

    女子腰间寒光才终于暗下,她没有关上房门,慢慢挪动脚步,将药碗搁在床边。

    十指灵活,组合成一个又一个手势。

    宁拂衣捂着心口看那手势,奈何她并不懂手语,看了半天都没看懂,最后女子黛眉微蹙,从柜中拿出叠发黄的纸,用墨条写在上面。

    “你是何人,缘何受伤?”

    宁拂衣顿时如释重负,开口道:“我……”

    “是过路商客,家住京城,此次来是往南边运货,奈何经过此地时不慎遭遇马匪,被抢去了货物,又受了重伤,幸被姑娘所救。”

    她说话时,女子一定盯着她口型,随后眉头舒展了些,似是听明白了。

    宁拂衣见她终于不再那么戒备,松了口气,试探道:“敢问姑娘名姓?”

    女子垂眸,再次写了两字:阿丑。

    宁拂衣一愣,随后眼神瞥到了什么,唇角松了松:“姑娘原来姓苏,苏陌?”

    女子顿时防备地抬眼,连连后退,眼中尽是慌乱。

    她到底受过什么委屈,竟是这般惧怕旁人,宁拂衣暗中不解,也不敢再吓她,连忙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模糊不清的画作。

    低声解释:“姑娘莫怕,我只是看见了上面落款,赠吾女,苏陌。”

    女子眼神仍残留惊惧,好像林中被外来人惊吓的小鹿,她手又摸上腰间。

    宁拂衣不知要怎么打消她的惧怕,只能在原地坐着一动不动,将脸色又憋白了几分,营造出确实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的假象。

    这样又过了许久,女子才又放松了些,收起寒光,指了指床头汤药。

    宁拂衣是真的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她连忙乖巧地拿起药碗,咕咚咕咚饮尽,还给女子看了看碗底。

    面容冷冽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有些怪异,但看着笨拙了些许,压迫感也少了。

    苏陌一直发抖的身体才平稳了些,她没再往前走,而是抵着墙壁,抬手指向未关的屋门。

    门外已是薄暮,远处青山轮廓朦胧,近处碧水含天,一道栈桥延伸入水流潺潺的河面。

    不近人情这点倒是未变,宁拂衣又摸上心口,做出副孱弱模样躺下,嘴唇发白:“这外面天色已晚,我伤还未好,就这般离去,恐会有危险。”

    “姑娘既然救了我,能否再帮我一个忙,让我在此住上两日,待这心口不那么疼了,我便立即离开!”她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显得温和些。

    苏墨皱眉,再次往门口指,宁拂衣见她这般强硬,索性眼睛一翻,身子一软,侧身倒在榻上,阖目不动了。

    苏陌见状,连忙上前两步,手小心翼翼搭在她脉搏,眸光闪了闪。

    许是自小受了无数欺凌的原因,她对人向来防备心很重,不信这世上有好人,方才救这姑娘一命也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她一个女子昏倒在野地里。

    可没想到,却还是给自己惹了麻烦。

    只希望此人只是想养伤,两日后真的离去才好。

    苏陌这般想着将手收回,拿起了一旁的碗,转身退出门槛,将门关上,借着天光离去。

    等关门的风吹起了额前发丝,宁拂衣才重新睁开眼睛,呼出口气,翻身坐起,抬手往门上落了道隔音结界。

    “寒鸦,九婴。”她冷脸甩出一念珠,两个情急之下皆弃她不顾的人便落在面前,寒鸦东倒西歪险些栽倒,九婴倒是残留风度,怀抱着被打晕的白麟,窘迫地朝她笑笑。

    “你当了几十年的魔尊,别的不说,这扯谎的功力倒是见长。”九婴雅然理着发丝。

    而一旁的寒鸦则蹦蹦跳跳到窗前偷看,颇有些失望:“这就是神尊转世?看着性子颇为怪异不讨喜,也没什么气质,一点都不像神仙。”

    “总听主人夜里念叨神尊,我还以为是什么仙姿卓绝之人呢。”寒鸦没心没肺口不择言。

    “寒鸦。”宁拂衣张口,“她此生毕竟是凡人,何况她岂是你能言语的。”

    寒鸦连忙捂住嘴巴。

    九婴见状咳嗽两声,将宁拂衣注意引过来,笑道:“神尊这世确实不好接触,你还打算留在这里么?”

    宁拂衣闻言,看向窗外黯淡的光,点点头:“她此生有父有母,即使父母双亡,也不该戒备心这般重,往前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何况我下来便是护她魂魄周全的,褚清秋一生树敌无数,我能寻到她魂魄,难保别人不会,所以留在她身边我才踏实。”宁拂衣淡淡道。

    方才寻到人的惊喜已经淡去,如今看着这人间一角,更多的是如在梦中的恍惚。

    苏陌,她不是褚清秋,却也是褚清秋。

    九婴点点头;“不过你是想留下,但我瞧神尊这一世性子也烈得很,两日内怎么能叫她松口,就看你造化喽。”

    宁拂衣眨了眨眼,慢慢放出神识,寻找褚清秋的踪迹。

    她就在隔壁更小的竹屋里,这木头围出的院落里拢共就三间房子,一个被她占着,另一个摆放简陋厨具和泥筑的灶台,最后那间显然是用来放杂物的,逼仄狭小。

    褚清秋,不,苏陌此时就缩在那狭小的房屋里,油灯都舍不得点,只借助破裂墙壁中露出的月光铺好草席,又往腐烂一半的门闩上缠了两根麻绳。

    宁拂衣看着她这般认真地缠着麻绳,有一点想笑,然而更多的是鼻腔发酸。

    她到底有多害怕,才能有如此重的防备。

    女子到睡前都不曾摘下面纱,而是合衣躺上草席,眼睛闭上,眼睑却轻轻颤动,一看便是并不敢睡着。

    宁拂衣不忍再看,收回了神识。

    “九婴,寒鸦,你们先离开吧,一念珠中总归闷热,不能久留。你们在镇上寻个住处,等我消息。”宁拂衣说着拿出些金银,交到她二人手中。

    “是。”寒鸦圈着嘴巴道,转身正要跟九婴离开,又被宁拂衣喊住。

    “你们乌鸦都爱收集些小玩意儿,那你可有有关手语的书册?若没有就劳烦你替我买一本来。”

    寒鸦眼睛转了转,随后展颜道:“主人问得巧,在下还真有!”

    她说着从咯吱窝下拽出本皱巴巴的凡间书本,递给宁拂衣,这才化作黑雾消失了。

    屋中只剩了宁拂衣一人,她捏着那册子抖了抖,翻遍屋子才找到盏剩了一半的油灯,借着如豆灯火翻阅起来。

    翻着翻着,就翻了整整一夜。

    直到鸡鸣声划破夜空,宁拂衣才抬起酸疼的眼睛,收起已经背了大半的册子,长长伸了个懒腰。

    油灯早就燃尽了,此时只剩了个光秃秃的灯座,她抬手敲了敲脑袋,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最不喜背书,想当年还在云际山门的时候,连那些长老的授课都不愿意听。

    如今却因为褚清秋,一晚上背下了这么多难懂的手势,真是造化弄人。

    窗外传来吱呀声,宁拂衣用指尖抬起窗子往院中看去,只见依旧蒙蒙亮的天光下,隔壁竹屋的门被推开,青衫女子小步走到院中的水缸边,伸手想舀水。

    然而显然缸中没水了,她只舀出半瓢倒入盆中,低头认认真真洗漱。

    她是背对着宁拂衣的,所以即便解下面纱,宁拂衣也没能看到她的面容,宁拂衣本想用神识探究一番,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她既不想被人看见,她便不该这般。

    过了会儿,苏陌又擦干脸,再将面纱一层层盖好,这才起身用棍子挑起两个木桶,准备去河边打水。

    相比于她的身躯来讲,那两个木桶实在是太大了,将她整个人压得摇摇晃晃,宁拂衣看不下去,于是推开门,打算帮她一下。

    谁料她刚刚碰到苏陌手中的木棍,苏陌便忽然受惊似的扔掉木桶连连后退,过于剧烈的反应将宁拂衣都吓了一跳,她顿时僵在原地。

    然而苏陌身后便是个颇深的坑,眼看她便要踏入坑中摔倒,宁拂衣只得伸手拉她,这么一碰便更不得了,苏陌低头尖叫起来,不会说话的她连尖叫声都是嘶哑无比。

    这样恐惧的叫声喊得宁拂衣心如同针扎一般疼,苏陌又不知从哪掏出把锃亮的匕首来回挥舞,宁拂衣便索性躲也不躲,直接用掌心握住刀尖,右手松开苏陌,用握着匕首的力量来拉住她,不让她摔落。

    “苏陌,是我!”宁拂衣用平生最柔和的声音道,她左手渗出血迹,右手原地举起,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血腥味唤醒了苏陌的理智,她颤抖着睁开眼,含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宁拂衣渗血的手,终于停下不断后退的脚步。

    她连忙将手松开,匕首当啷掉落。

    宁拂衣这回两只手都伸着,她动作缓慢地指了指苏陌身后的坑,生怕再吓到她。

    苏陌这回看见了,她知晓自己错怪宁拂衣,手掌攥紧衣衫,眼泪从玉骨冰肌的脸颊流过,大滴大滴落进面纱。

    宁拂衣这才慢慢握住她手腕,将她拉离原地,掌心的腕子像云絮般柔软,此时抖如筛糠,令人顿时心生酸楚。

    “没事了。”她柔声道。

    作者有话说:

    说白天更的,结果这章实在是太卡太卡了T—T

    第93章 接近

    若说从前的褚清秋是天上的云,那如今便是人间的雾,前者摸不到够不着,后者碰得到,却不敢碰,仿佛一碰就会随风散去,再也不回来。

    尽管宁拂衣很不舍得,但还是没有抓她太久,便将手松开,背在身后。

    苏陌意识到自己失态,她低头几下擦尽眼泪,再抬眼,就只剩眼尾的一片红,好像桃花落进白雪,凄美分明。

    她抬手比划:“抱歉。”

    宁拂衣虽然还不会说,但经过一晚上的强行背诵,已经能看懂简单的手语,于是点点头,伸手准备捡起地上的水桶,却被苏陌拦住。

    她眼神落在宁拂衣还流血的手上,比划让她在此处等着,随后青衫摇摆跑回屋子,拿出放在竹筒中的药膏。

    药膏是黑色的,很大一筒,一看便知是她做来给自己用的。

    她示意宁拂衣把手摊开,然后用指尖点着散发淡淡苦味的药,小心翼翼涂抹被割破的地方。

    宁拂衣刚进入魔窟时没少浴血奋战,如今这样的伤也不过弹指便能好,但她却一动不动,看着女子给她上药时认真的眼神,和她清晨天光下根根分明的乌发。

    心中庆幸,幸亏她不曾贸然接近,她防备如此之重,若自己不借口受伤住进来,恐怕是半分都近不了她的身。

    “一年好景君须记,恰是陌上清秋时。”宁拂衣忽然说,“往后我可以唤你清秋吗?”

    她会背的诗不多,唯有几首写清秋的,还记在脑子里。

    苏陌上药的手顿了顿,随后摇头。

    好吧,宁拂衣有些颓然:“好吧,那我唤你苏陌。”

    苏陌速度很快,已经将药膏涂好,她将剩下的鲜血用帕子擦了,麻利地收好竹筒,再次比划。

    “不用唤我,你只在此处住两日,两日后立即离开。”

    她“说”完,转身又要去挑那水桶,宁拂衣想上手帮忙,却被她转身躲开:“你既已受伤,就不要多动。”

    宁拂衣也不敢再强迫她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苏陌摇摇晃晃挑着水桶,顺着连绵绿野往河边去。

    她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在栈桥上化作青色小点,远山岚烟如炊烟般蒸腾,碧水泛波,粼粼波光映着朝霞,如诗如画。

    宁拂衣叹了口气,看着济满水回来的苏陌更为艰辛,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歇歇,歇够了就继续咬着牙走,将不远的路走得格外漫长。

    最后宁拂衣不敢看了,抬手施了个飘然诀,帮她减轻了一点重量,却也不敢太过分,生怕她发觉,随后走回屋中。

    这样的苏陌实在是太难暖化,她不知她过往,她不信她来历,只怕两日后自己真的要被赶走。

    若实在不行,要么干脆在附近搭个窝,做个邻居算了,宁拂衣手敲击着桌面思忖。

    她正发着呆,忽然听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传来,她侧身躲在窗后看,只见苏陌的身影正在简陋的灶台前忙着。

    她动作十分麻利,像是赶着要去做什么,不过一会儿就端出来一个碟子一个碗,走到宁拂衣门口。

    宁拂衣连忙将门拉开。

    棕灰色的陶碗中盛着粥,说是粥,实则同米汤没什么差别,碗中的水几乎澄澈,若是用筷子一搅和,便能从底部翻上来一些煮烂了的米。

    碟子里倒看着满多了,装满了山上的某种野菜,看不见什么荤腥。

    苏陌将这样的早膳放在桌上,比划道:“我这里只有这些,比不上镇里的伙食。”

    宁拂衣愣了半刻,伸手接过碗筷,道了声谢。

    眼看着苏陌要走,她又急忙拦住她:“你不吃么?”

    “我吃过了。”苏陌比划着,随后垂眸转身,将门关上。

    宁拂衣捏着碗的手攥紧,却并非因为这些充饥之物太过单薄,而是想到在她没来之前,苏陌就吃这样的东西活了二十多载?

    难怪她方才握住她手时,五指竟然能交叠在一起。

    宁拂衣心头涌上一阵郁气,这郁气挤压着她心肺,说不出地酸胀烦闷,于是她默默将碗筷放下,低头大口吃了起来。

    野菜又苦又涩,粥也如同喝水,但她还是全部吃完了,随后端着碗碟来到灶台前,打水清洗。

    正好看见苏陌背了昨日那个巨大的箩筐,拉开栅栏准备出门。

    宁拂衣本想拉住她问问她要去何处,但想起方才将人吓成了那般,便没再贸然上前,只是目送她朝远处群山走去,随后低头洗干净了碗筷,摆放到灶台旁干净却腐朽的架子中。

    灶台上还放着另外一个碗,宁拂衣顺手拿来准备扔进水中清洗,却眼尖地看见了里面野菜的残留。

    苦涩的野菜被她吃得干干净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碗了,宁拂衣鼻尖忽然一酸。

    苏陌虽然对她防备又冷漠,但还是将唯一的一碗粥端进了她的房间。

    宁拂衣用衣袖沾了沾眼角,低头将碗洗干净,然后打量着厨房寻找还有什么活没干,然而到处都很整洁和空荡,她拉开米缸,里面只剩底部薄薄的一层白米,面更是找都找不到,角落的箩筐中放了些不知名的野菜和草药。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剩了。

    宁拂衣闭了闭眼睛,转身走到已经升起的日光下,随后捏了个隐身诀,朝着苏陌离开的地方走去。

    苏陌背着大箩筐走得很慢,宁拂衣一会儿就赶上了她,女子瘦削的身影直直朝山里走,起初脚下还有猎户踏出来的羊肠小道,后面随着入山越深,地上的路也就不见了,只剩下乱石和杂草。

    苏陌却也没停,而是扶着两旁粗壮的树费力地往上爬,虽然树林中阴凉,却还是很快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这般听不见也喊不出的,整日往这林子里钻,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宁拂衣咬着唇瓣远远跟在身后,目光越发复杂。

    前面的苏陌忽然踩到了什么,脚一滑往侧边倒,宁拂衣连忙弹出一道气流,将一旁正立着的树苗压倒在她手边,苏陌跌跌撞撞抓住树苗,这才没有摔落在地。

    宁拂衣看得都出了一身的汗,她摸摸额头,松了口气。

    苏陌这一趟上山可够忙的,她似乎对地里的药材十分熟悉,手中小锄头往地里凿两下便能拽出棵草药,扬手放进背篓。

    遇见不那么好的草药,就低头闻一闻,叹息着放进随身的口袋。

    她全程都极为认真,攀膊将衣袖扎起,露出不常见天日的莹白手臂,偶尔粘上些泥土,十分显眼。

    她劳作了一日,宁拂衣就跟在她身后看了一日,除去正午太阳极晒之时她躲在树荫下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吃了几个野果外,便再也不曾休憩了。

    等到林中光线寥寥,太阳西斜之时,她才背着一箩筐的药材野菜下山,待她脚下的路终于平缓,宁拂衣才悄然化作光点,往镇上去。

    她从镇上买了许多米面鸡鸭,还有蔬菜水果,全塞进包袱里带回竹屋。因为全程都用飞的,所以比苏陌快上许多,待将所有东西放到灶台下后,弯腰被着竹筐的苏陌才疲惫地归来。

    宁拂衣飞快地跑过去,伸手将沉重的竹筐抬下,协助她放在屋后。

    苏陌看了宁拂衣一眼,这次好歹没有阻拦,低头默默用草席将竹筐盖好。

    “累了吧?”宁拂衣捏着衣袖道,她指向灶台下,“我今日去了趟镇上,买了些吃食,想着当做你收留我的报答。”

    谁料苏陌看到那些东西后,眉心却攒起,眼神比往常更冷了,抬起多了许多划痕的手拒绝:“苏陌一介贫民,不过借你草屋一睡,受不得如此答谢,姑娘拿走吧。”

    她转身走向灶台,并没理会地上的东西,而是捡起竹篓里的野菜,哗哗地蒸煮起来。

    原本怀着一腔热情的宁拂衣被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挫败,她原地站着看苏陌做好仍不带荤腥的晚膳,又看着苏陌绕过她走进小屋。

    “苏陌姑娘,我不能这般平白睡你屋子,这间房给我睡便好。”她又尝试开口。

    迎接她的是咯吱关好的门。

    宁拂衣长长叹息,她将发丝抹到耳后,抬腿回到屋中,从一念珠里掏出琉璃杯放上桌子。

    “我都被人阿谀顺旨三十载了,没想到又在你身上栽了跟头。”宁拂衣低声念叨着,手指在栀子花的脑袋上戳了好几下泄愤。

    小花不知自己为何挨戳,颇有些不满,四周的叶子全涌到身前,死死将宁拂衣的手推开。

    宁拂衣被它的抗拒逗笑了,她红唇微抿,力道放小了些,转为轻轻的抚摸。

    小花的不满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开始像往常那般蹭她掌心,快乐地散发浓郁的奶油香味。

    “你呀,还是做花可爱,没许多枷锁束缚,肆意妄为的。”宁拂衣说着,眼神越过花枝,变得恍惚。

    “现在的你如同仙人掌,浑身是刺,碰一下就扎手。你也确是这般的人,立在云端,旁人可以看你狼狈,但不许可怜你。”

    “你说你要我如何是好?真的遥遥而望?”

    “可我都找到你了,怎么能做到呢。”宁拂衣将脸颊枕着手臂,无比犯难。

    如果现在在身边的不是苏陌,而是褚清秋,她该怎么接近?

    不对,她从未主动接近过褚清秋,好像都是她每每受伤遇难,褚清秋就出现了。

    想到这里,宁拂衣眼前忽然闪过星光,她一把将栀子花放回一念珠,脚步急促地跑到灶台前,开始假意给自己弄吃的。

    宁拂衣在云际山门不用自己做饭,上辈子成魔了不用吃饭,这辈子也早已辟谷,所以她对于这庖厨之道,是一无所知。

    故而倒是也不用演,没一会儿就将灶台弄了个一片狼藉,连脸上都粘了几道烟灰,就在她蹲在地上试图吹起灶台中的火时,观看多时的苏陌终于忍不住了,将门打开,站定在她身后。

    宁拂衣半蹲着抬头,露出个满口白牙的笑。

    苏陌眼神中划过一丝无奈,随后躲开宁拂衣眼神,示意她让开。

    宁拂衣瞧着这招有效,别提多高兴了,立马转身立起,背手乖巧站着。

    苏陌比她动作快上许多,只见她熟练地拿起扇子扇了扇火苗,随后便重新切好被宁拂衣切得七零八碎的鸡,连同葱蒜扔进锅里炖煮,又取出宁拂衣买的白面和好,将其搓成团贴在铁锅边缘。

    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宁拂衣眼花缭乱,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菜和饼子就都上了桌,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蜂拥入鼻尖,辟谷多年的宁拂衣都觉得满口生津。

    苏陌转身想走,宁拂衣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过她很快察觉了女子的惊恐和颤抖,又连忙将手背在身后。

    轻声道:“留下一起吃吧,住在此处我已心中有愧,如今又劳烦你帮我,你若就这么离去了,那我今夜怕是会彻夜难眠。”

    宁拂衣说得恳切,说话时那双眼睛都不敢看苏陌,整个人看着笨拙柔和,减淡了邪魅之气。

    苏陌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垂眸坐下,拿起筷子。

    宁拂衣见自己的计谋有了效果,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不过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冲去多拿了双碗筷,随后优雅坐下。

    走近苏陌之路,总算多了些进展,虽然这进展实在艰难了些。

    之后的那日便是重复了这天的一切,宁拂衣没等鸡鸣就爬起来挑好了水,待用过早膳,苏陌背上竹篓继续上山采药,宁拂衣又偷偷随她上山,再偷偷回到屋中等她。

    三十栽都恍若弹指,两天就更是飞快,宁拂衣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来到了第三天清晨,苏陌将最后一碗汤药放进她手中,比划道:“两日已过,姑娘可以走了。”

    她说得很是平淡,不带一点挽留之意,宁拂衣也不好再厚脸皮,只得咕咚咕咚喝掉汤药,小声道谢。

    “今日的水缸我已帮你填满了,你不必再去挑水。”宁拂衣轻声说,“碗筷也都洗好,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床褥换了新的,你自重新住进去,不用怕什么。”

    女子说得很小心,似乎生怕又吓到她,苏陌的手缩在袖中攥紧,低头颔首。

    她起初觉得这女子身上杀伐气太重,眉眼锋利,不像好人,故而比平日还多了些恐惧和防备,然而这两日相处下来,却发现她温柔有礼,心细如发。

    往常那些人总唤她阿丑,说她是阴邪之物,性子又怪异诡谲,故而除去个别几人外,大多数人都对她避之不及,又或是戏谑嘲笑。

    然而眼前这女子却从始至终未将她当做怪物看待,行为举止彬彬有礼,多加尊重。

    不过这也只能证明她是个好人,若是真像她说的留下她,待她知晓自己到底有多怪异之后,又定会惊慌的。

    自己一人过就好,何必惊吓旁人。

    这样想着,她便侧过身,淡漠抬手,做出请她离开的手势。

    宁拂衣也只道自己此行暂时失败,于是冲她笑笑,转身离开小院,沿着绿草如茵的地面走回镇子。

    待宁拂衣走远后,苏陌周身才多了丝寒意,她抬手搂住自己,低头垂眼,压抑住心底的恐惧。今日,又该去那个地方了。

    转身背起沉重的箩筐,抬腿出了门。

    第94章 宅院

    这边宁拂衣并不知晓苏陌去向,她一心颓然地回到镇上,在镇中最大的平安客栈中找到了安营扎寨的九婴和寒鸦。

    寻到她二人时,她们正在楼下和两个不认识的人打麻雀牌,战况正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二条!”

    “胡了!”寒鸦激动地蹦跳起来,笑着去扒拉桌上的筹码,“清一色!拿来把你!”

    宁拂衣盯着她们这般高兴的模样,抱着手臂靠于门框,眼神遥遥看向二人,看得她们后背均是一阵发凉。

    她们齐齐抬头,寒鸦吓得手中的筹码都掉了,她连忙将手收回来立正,眼神乱飘。

    宁拂衣的脸色很不好,所以就连九婴都没再说什么,讪笑着冲那两人说了几句话,随后拉着寒鸦跑出来。

    “主人,怎么样了?”寒鸦仰头问。

    “还能怎么样,你瞧她这神情,定是接连碰壁。”九婴伸手去摸宁拂衣的脸,被宁拂衣偏头躲开。

    “是啊,这人间的褚清秋,比起天上的还难搞。”宁拂衣没受什么累却身心俱疲,“有床吗,我得躺会儿。”

    九婴和寒鸦对视一眼,带她回到了二人租下的房间,这镇上的客栈虽不甚豪华,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起苏陌睡的地方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宁拂衣躺在垫了软褥的榻上,却浑身都不舒服,于是盘膝坐起,唉声叹气。

    “主人这是多累,脸色都白了。”寒鸦急忙坐在榻上,给宁拂衣捏起了肩膀。

    “却也不是累。”宁拂衣眉头紧锁,凤目满是迷茫,“而是她半分都不许我接近。”

    于是她将苏陌的怪异之处讲了一遍,随后问九婴:“我让你们帮忙打听苏陌的过往,你们可有眉目?”

    九婴指向寒鸦笑道:“我不擅同人交际,眉目倒是有了,你得问她。”

    寒鸦闻言跳下床榻,颇为骄傲似的掏出本册子打开,左右手一拉抖出雪花般的纸来:“主人尽管放心,有我寒鸦在就没有打听不出的事!你瞧,从她出生到如今,事无巨细,我全记在这册子上了!”

    “不过里面传言颇多,真假不定。”寒鸦摇晃着发辫说。

    这两日总算有件好事,宁拂衣欣慰地接过册子,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越看,眉间沟壑越深。

    往前在云际山门时读过人间的话本,当时觉得那些凡人的经历实在悲惨,但如今看着手里苏陌的一生,顿时觉得那些话本不过尔尔。

    “天生残缺,耳识不明。又于垂髫之年身染重病,久医无方,后得一道士指点,言其天生阴邪,需避世而生方能压抑邪煞之气,并以灵丹续命,方可挺过及笄之年。”

    宁拂衣读着读着险些将书册捏破,她忍着愤怒抬起眼,再读不下去了,最后还是九婴开口将过往说完。

    “她双亲本是开药坊的,主攻药草之道,家中并无田地,但为了她不得不关闭药坊,搬出城镇,靠着每日采药草兜售为生。然而那道士所售灵丹却是极高的天价,双亲实在负担不起。”

    “幸而她爹苏恒年轻时作为乡供考过科举,在京中结识了泾县县令秦风,靠着故人的人情借了足够的金银买下灵丹,承诺往后二十年按月还钱,这才为苏陌续了一命。”

    “然天有不测风云,一日夫妻二人翻过这几座山,到更加人迹罕至的山林采药时,突遇一白额吊睛虎,不幸命丧虎口,从此世上便只剩了苏陌一人。”九婴扼腕道。

    宁拂衣目光落在对面墙壁的光影上,看得眼睛生疼,随后阖眸。

    她气的不是别人,气的是无情的天道,褚清秋她明明是为除魔而死,又不是十恶不赦,怎么说也是天地英雄,如今好不容易留下魂魄转生,却让她的魂魄遭受这般劫难。

    “所以她日日劳作如此清贫,全是为此?”

    “正是。”九婴颔首,渐起悲悯之色,“苏恒夫妇亡故之时候她才不过豆蔻之年,欠债不曾还清,往后她便独自担起了此债,直到如今。”

    “虽然苏陌的事情知晓之人寥寥,但这县令一家却家喻户晓,县令秦风有一子秦啸然,不知怎的就对苏陌起了心思,此人自小不学无术风流成性,并不是什么良家公子,每每纠缠苏陌,也是镇上的风云之事。”

    “百姓们都说……”

    “说什么。”宁拂衣的脸色越发凛然。

    “说这苏陌是妖女,给秦郎下了降头,这才惹得秦啸然这般另眼相待。”

    九婴话音刚落,宁拂衣手中的床柱就多了条裂缝:“岂有此理!”

    “她一个孤女生存还钱已是不易,却还遭此非议,是何人在嚼舌根,本尊撕了他的嘴!”

    九婴见她真的恼了,连忙上手拦住她,抬手修复床柱,摇头道:“这自古人们的嘴就闲不住我,最爱造谣生事搬弄是非,你要同他们置气恐怕杀一辈子都杀不完。”

    “如今最重要的是苏陌。”

    宁拂衣红唇紧闭成一条线,低声道:“我知晓。”

    “我彼此离开心里就觉得不踏实,如今看来,惹得她如此防备恐惧的许就是那什么秦啸然。”宁拂衣拂衣起身,抬腿便往开门。

    “我得回去看看。”她道。

    这回九婴和寒鸦都跟在她左右,三人捏了隐身诀一路御剑疾驰,不出一刻便回到了山脚小屋,宁拂衣落地将三个屋子找了个遍,皆不曾看见褚清秋身影。

    于是她心头警钟大作,环视四周,发现其他东西尚在,唯独少了角落处存放药草的箩筐,便知她去了何处。

    地上不知何时落了块面纱,宁拂衣弯腰拾起。

    “寒鸦,镇子里有几间药坊?”她语气急速问。

    “药坊众多,但最大的只有一家,就在平安客栈附近……”寒鸦的话还没说完,宁拂衣的身体就已然踏云而出,寒鸦和九婴对视一眼,只得转身跟上。

    她们前方黑衣猎猎,玄色衣摆在日头下闪着潋潋的光,宁拂衣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二人紧赶慢赶都未曾赶上,待她们快步穿过人群到达药坊时,发现宁拂衣已经垂手站在檐下,神色不佳了。

    “如何?”九婴擦着汗水询问。

    “掌柜说苏陌方才来过,卖了几日采的药,如今已经离开了。”她开口,凤目转向九婴,“麒九婴,今日恐怕又得求你件事。”

    九婴闻言后退,双手挡在身前,防备地打量她:“我不。”

    “求你了。”宁拂衣求人的话说得很是自然。

    “魔尊大人,我是神兽,神兽你可知晓?我又不是狗,你要我去闻?”九婴额前乌发都竖了起来,“你怎么不让白麟闻?”

    “白麟见了主人太过激动,它一放出来我便抓它不住了,到时候怕是会将苏陌吓出个好歹。”宁拂衣踏下台阶拉她衣袖,“九婴,我很担心她。”

    九婴看着宁拂衣握得发白的五指,烦躁地将她手掸开:“罢了罢了,找就找,你可有她的贴身之物吗?”

    宁拂衣抬手将方才捡的面纱递给她,九婴将面纱抖了抖,随后收起面纱阖目,额前的红色印记难以察觉地亮了亮。

    “找到了,就在镇子里。”九婴说着转身,往镇子更深处跨步而去。

    宁拂衣一颗心也不知是松着还是高高吊起,紧紧跟上九婴的脚步,不出片刻,三人就停在了一户宅院门口。

    同这镇子里的其他民居相比,这座宅院地处幽深,正门正对石板长街,门乃红木着漆,门前两颗枣树一左一右,郁郁葱葱顶向天空。

    这宅院一看便是个别院,虽然比不上华贵之处,但在这镇子里也是独一份的奢华了。

    苏陌怎么会在此处?宁拂衣抬头望向牌匾,发现其上书“秦府”二字,顿时心头担忧升起。

    苏陌方才卖掉药材得了些银子铜板,如今来秦府别院应当是还债,可这庭院虽看着安逸静好,但眼前这红木门实在红得像血,惹人心头不快。

    “走。”宁拂衣沉声道,她没有隐身潜入,而是以人的身份敲开院门,待两个守门小厮问询之时,她转身两个手刀,便将二人放倒在地。

    “寒鸦,九婴,你们在门外等着,没我张口不要进来。”她说罢就踏入门槛,反手合门。

    满是划痕的古朴的铜环当啷几声,在幽静的长街中格外清脆,九婴和寒鸦对视一眼,转身躲藏起来。

    庭院中处处透露着老旧之色,青苔遍布假山,虽说一看便知有人每日打扫,但却还是无法除去满满的衰败之气。

    宁拂衣进门便察觉一阵阴风,但她并没做理会,大步往有人气的地方走。

    宅院不小,但下人寥寥,一路都无人拦着宁拂衣,于是她轻易走入内院,却在此时听见几声刺耳尖叫。

    那声音不是苏陌又是谁?宁拂衣的心险些怦然跃出喉咙,身体却被心更快,眨眼就立在了传出尖叫的房屋门口。

    她本就不顾什么仙凡礼仪,如今更是来不及想那许多,夹杂着气流的掌心一掌拍在门上,于是连门带框轰然飞入屋内,屋中情景也顿时暴露无遗。

    只见青衫女子跌落在地,缩在角落拼命哭叫,瘦削的身体栗栗作抖,听的人心揪成一团,而她对面站着一男子,男子手里拿着张银票正在拉扯苏陌,此时被忽然飞起的门惊得踉跄,转头嗔目。

    宁拂衣看见苏陌这般,心脏酸疼的同时怒火中烧,身体顿时化作残影,抬脚踹在男子胸口。

    第95章 别怕

    趁那男子还未落地又飞起补上一脚,于是男子大声痛呼,身体骤然贴于墙壁,后猝然滑下,五官尽数着地。

    苏陌已然吓得浑身被汗水打透,似乎要缩进墙壁中,白皙额前青筋暴起,宁拂衣旋身落下,连忙蹲在苏陌身前,脱下外袍,小心递给她。

    “苏陌?苏陌?”宁拂衣心疼地唤。

    此时的苏陌显然陷入了一种极端恐惧,她并不理会宁拂衣,甚至于抗拒每一个接近她的人,扬手便打落了宁拂衣手中的外袍,清澈的泪如汩汩泉水般溢出眼眶,恐惧又痛恨地瞪着。

    宁拂衣只得慢慢后退,直到同苏陌拉开距离。

    地上的男子呻/吟着爬起,他捂着摔得萝卜似的鼻子指向宁拂衣破口大骂:“何人擅闯我秦府,来人,来人!”

    宁拂衣正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她转身立起,眼中杀意四溢,并没有拿出峨眉刺,而是抬腿落在桌上,将木制的桌子锤烂在地,低头捡起根掉落的桌腿,慢慢往男子身边走去。

    男子本就吓得不轻,此时见她煞气满身,柳眉怒竖的模样更是胆战心惊,连忙冲向大门,然而女子已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硬是将他路拦了去。

    “你你你……”男子一时结巴起来,“你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可知我爹是何人?堂堂知县大人,你休要不知好歹……”

    “知县?”宁拂衣下巴抬了抬,“既然这般厉害,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把你的手脚砍了送过去,让他看看自己养了个什么好儿子。”

    男子一听更是惊慌失措,他猛然往地上一蹲,大叫起来:“别别别姑娘别杀我,你来之前我也是吓了个半死!我什么都没干,她突然就这般了,我连她一根汗毛都没动过!”

    “我对天发誓,若是我碰了苏陌姑娘一根汗毛,就让我爹丢了官位!”他抱着脑袋呜呜道。

    一个知县的儿子竟就这点胆量,宁拂衣看他脸色发青快要晕过去的模样,没再往前走。

    “秦啸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乃是大忌,你若真的没存歹心,为何要仆人守在门口,单独将她引入室内?”宁拂衣反手劈碎了木棍,惹来男子啊啊几声尖叫。

    秦啸然眼眶红彤彤的都快哭了,他一副百口难辩的模样,直接腿软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道:“天地良心,小爷我虽不学无术风流成性,但那都是两厢情愿之事,怎么可能强迫他人!我是对苏陌姑娘存了心思,却也只是倾心于她,不忍看她日日劳作贫苦受累,这才躲开我爹的耳目,偷偷要将这借契交还!”

    “这屋子也是她自己进的,方才我们站在院中,她似是被什么吓到了转身便跑,我,我真的六月飞雪啊!”

    “你看,这借契我都带来了,还有三年的银子没还清!”秦啸然满脸委屈地从袖中摸出发黄的借契,扔给宁拂衣。

    宁拂衣扬手抓到眼前,瞥了一眼,确是借契没错。

    “你若还不信,待苏陌姑娘恢复后自己问她便是。”他瑟缩道。

    宁拂衣反手将借契扔还给他:“你知晓外面的人都是如何讨论苏陌,却还是不避讳众人议论屡屡纠缠她,你怎会不知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分明就是想借他人之口,逼迫苏陌对你松口。”

    这回秦啸然不说话了,他只是抱着头眼神乱瞟,又嘀咕:“就算我有别的心思,但不代表我对她做了什么,何况你又是何人,苏陌姑娘无亲无友的,你有什么资格替她质问……”

    “我是……”宁拂衣张了张口,却有些哑然,最后冷冷转了话语,“我是谁不用你管,只要知晓她同我远比其他人要亲近得多!”

    “滚开。”宁拂衣大步走过他身边,此时苏陌的情绪和缓了些,不再抗拒她的接近,只是眼神已然变得涣散,只张嘴而喊不出声音了。

    宁拂衣看她这般,一时竟不知如何去碰她,最后微不可查地抬起手指,让苏陌阖目睡去。

    苏陌的脸颊软软跌下,宁拂衣连忙伸手扶住她脸,感受到了面纱下柔软的肌肤。

    “滚出去,别以为你逃过一劫,待她醒来若是说你对她有半分无礼,莫说你爹是知县,就算是皇帝,我都能追到他面前砍了你。”宁拂衣背对男子道。

    于是身后传来叮叮咣啷的声响,男子二话不敢说,爬起来就冲出了门。

    于是宁拂衣带着苏陌化作流光,消失在屋中。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已经将人带回了山下竹屋,将她放上床榻,盖好被褥。

    女子身上全是惊吓出来的汗水,像雨中淋过一般潮湿,宁拂衣几次替她拂去湿意,但都是无用功。

    九婴和寒鸦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视线在她身后交汇,互相使着眼色。

    “你们想说什么。”宁拂衣开口,眼中映出窗缝下的光斑。

    “我想说主人为何不直接杀了那男人,穿得像个金元宝似的,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寒鸦深谙做妖魔之道,将手掌捏得咯嘣咯嘣响。

    “若是前,若是往常我根本不会多问,欺辱我身边人的,只抬手抹了便是。”宁拂衣淡淡道,然而眼神落在苏陌身上时,像是透过屏风的阳光,柔化许多。

    “但神尊她最爱公平,她心里总有一杆秤,来称量孰是孰非。”宁拂衣叹了口气,“我怕若真杀错了人,她醒来会怪我。”

    寒鸦噘嘴,小声嘟囔:“唉,看来只要有这个神尊在,主人称霸天下的宏图大业就要夭折喽。”

    一旁的九婴纤指一抬,寒鸦的嘴巴就被上了锁,呜呜闭住。

    “闭嘴吧,臭乌鸦。”九婴慢条斯理道。

    宁拂衣懒得理会一心向魔的寒鸦,只是盯着苏陌看,过了会儿,苏陌沾着水珠的睫毛终于颤抖起来,像是要醒了,九婴和寒鸦连忙转身飞出窗棂。

    苏陌正在此时睁开眼,她眼中起初惊惧未散,待看到宁拂衣时,又是浑身战栗,下意识就要往墙角缩。

    宁拂衣连忙将手举在身前,默默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这样的动作成功缓解了苏陌的防备,苏陌睫毛忽闪着,放下了捏紧被褥的双手。

    宁拂衣这才开口说话:“你怎么了,是那秦啸然欺负你了吗?”

    苏陌愣了愣,随后轻轻摇头。

    宁拂衣松了口气,她方才还一直担忧,若真的是秦啸然这狗东西对苏陌做了什么,那她便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那你为何会……”宁拂衣小声道。

    苏陌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显然是不愿意透露此事,宁拂衣也只要妥协,点了点头:“你若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

    “还有我不是有意跟着你的,我只是看你不在住所,心中担忧,就问了你去卖药材的掌柜。”宁拂衣解释。

    她匆忙解释生怕苏陌生气的模样有点可爱,苏陌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伸出来比划:“无妨。”

    “我没事了,你……”

    苏陌还没比划完全,宁拂衣就打断了她,眼神瞥向房梁:“我想再在这里留一夜。”

    “我担心你。”

    她这话说得又没底气又理直气壮,矛盾得很,苏陌不自在地垂眸,没同意,也没反对。

    许是这样直白的关心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没用膳吧,我去给你做。”宁拂衣冲她笑笑,随后转身出了门,夜一样浓郁的裙摆流过门槛,影绰露出褶子里热烈的红。

    苏陌不敢看她的背影,默默躺下。

    宁拂衣为了在苏陌面前装乖好让苏陌接受她,一整天都没多说什么,堂堂一只魔尊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忙前忙后,不仅研究着做出了满桌饭菜,甚至连泥烧的灶台都擦得一尘不染。

    她觉得自己装纯洁良善装得很成功,苏陌这次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低头吃掉了她做的东西。

    饭菜虽然不可口,但好在能吃,而苏陌又吃糠咽菜惯了,并不挑食。

    宁拂衣透过窗子看着苏陌低头吃肉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就眼前一酸,斑驳光影变得模糊。

    随后她默默放下窗子,往河边去了,在青青的河边溜达了半日,还用清可见底的河水给栀子花沐了浴。

    在浑浊的魔界待久了,如今重新坐在青山秀水中间,望着芳草萋萋流水潺潺的人间,总觉得风都变慢了。

    宁拂衣唯恐惊扰了苏陌,于是直到暮色笼罩,晚霞失色的时辰才起身回去。

    苏陌房中黑漆漆的,不知晓歇下没有,镇子不算富庶,没有晚市灯火,故而这里的人都睡得很早。

    宁拂衣便也走进另一间小屋,将草席扒拉扒拉,合衣躺下,算是入乡随俗。

    然而她刚阖眸不久,便听得隔壁传来油灯落地的清脆声响,她忙翻身拉开门,顷刻间脚尖就踏在了房门外,紧张地叩门:“苏陌?”

    门中鸦雀无声,宁拂衣啧了啧,险些忘了苏陌听不见,敲门又有何用,于是干脆从侧面翻窗而入。

    借着月色,她看清了床上无人,而放置木柜的墙角却露出块衣摆,于是从地上捡起油灯,又捡起地上的半壶灯油,将油灯点燃。

    橙黄火光洒在屋中,将小屋照射地明暗交错,驱散冷清的黑。

    她这才在灯光下走到角落,伸手把柜子拉开,苏陌果然蜷缩在此处,活像炸毛的猫,连脚都严实地藏在衣摆中,不肯露出。

    她看见了宁拂衣,即便有火光安慰,却还是瑟瑟一瞬,花瓣似的眼中满是难以藏起的恐惧。

    宁拂衣紧咬唇肉,转身想去多寻些光亮,然而衣摆处坠了点力道,她猝然停步,低头看。

    黑色衣摆上捏着两根手指,指尖满是茧子和伤痕,有的好了,有的还能看见血色。

    她像是怕得狠了,连指甲盖都在颤抖。

    苏陌没说话,但宁拂衣知道她是要她别走,心微微紧了,转身蹲下。苏陌不动,她就也陪她坐着,直到灯火开始跳跃闪烁,苏陌才扶着木柜起身。

    杨柳样的身体就在她面前飘过,宁拂衣想抱抱她安慰,但是没有动,抬腿跟在她身后,看她缩回床榻。

    宁拂衣敏锐地发现,苏陌在钻进被子之前,恐惧地忘了一眼房梁。

    宁拂衣随她朝房梁看去,那里是光照不到之处,黑得浓郁阴沉,但却什么都没有。

    宁拂衣狐疑地收回眼神,没有多说,而是反手设了结界。

    “你睡吧,我不走。”宁拂衣说着拉过椅子落座,“若你还是害怕,我就去多取几盏灯来。”

    苏陌下半身都蒙在被褥里,只露出眼睛,她伸出拇指弯曲两下:“谢谢。”

    宁拂衣闻言勾唇,将右手掌心对着她左右摆摆,随后双手朝上,微微晃动:“不谢。”

    苏陌惊讶地睁眸,眼神落于宁拂衣掌心,眼睫眨了几下。

    “如何,我初学会的。”宁拂衣邀功似的弯眉。

    苏陌藏在被褥下的脚不自在地动动,不敢再看宁拂衣,于是阖目想要入睡。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她便又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弹起缩进角落,动作幅度之大,似是又一次受了极为可怖的惊吓。

    她这一次没有叫出声,而是将手伸到面纱下,死死咬着自己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

    宁拂衣见状顾不得许多,忙从袖子里摸出数根蜡烛,将其挨个儿点燃,待整间屋子都充斥着明亮的烛光,她才转过身看向苏陌。

    苏陌也正看着她,眼泪浸湿面纱,哭声细微。

    没想到褚清秋还有这样惹人怜爱的时候,眼泪比得上外面的河水,宁拂衣心都软得一塌糊涂,上前弯下腰,替她抹去了几滴眼泪。

    指尖感受到湿滑时,面前身躯明显想要后退,然而后面是墙,苏陌躲不开。

    “能告诉我究竟为何吗,说不准我能助你一二。”宁拂衣的声音像窗缝透进的风,和煦柔软。

    苏陌此时已经相信她是好人,剩下的便是多年的恐惧作祟,她胸口随着哭声颤动,慢慢伸手,摸到面纱。

    随后眼睛一闭,面纱被她自己揭下,常年不见天日的脸白得如同煮熟的蛋清,眉眼颦笑都与前世无异。

    宁拂衣指尖无意识掐紧自己,视线顺着滑落的面纱而落,待看到那东西后,头发险些立起来,从头麻到了脚。

    那是一块猩红色的胎记,却并不是寻常胎记,红色肌肤组成了个妖冶的骷髅花,看一眼都叫人心中发寒。

    骷髅生花,目通阴阳。

    说白了,就是天生异体,以凡人之躯背负招邪之命,再说通俗些,就是传说中的阴阳眼。

    褚清秋本就极为怕鬼,如今转生却带了这般灵异的胎记,真不知上天是有多恨她,才能将所有痛苦恐惧刻于她一人之身。

    苏陌此时却更为慌神,她知道阴阳眼在世人眼中是多么恐怖,生出这阴邪之物的人若是被旁人知晓,定会被拖去刑场活活烧死,爹娘生前曾百般叮嘱过她,无论遇到何事都不能将面纱摘下,也万万不能告知旁人。

    如今她极为害怕,害怕得不敢睁眼,她怕眼前女子只是装作良善,此番只为将她烧死,又怕女子确实良善,但凡人最是惧怕阴邪厉鬼,见了她这般样貌,恐会吓得连夜离去。

    不过她等了很久,对面只是一片沉默,最后苏陌强行将眼打开,却看见眉眼冷厉的女子已是满脸泪痕,哭得像受屈的孩童。

    苏陌还未反应过来,女子就长臂一伸,将她圈进个柔软温暖的怀抱,那双手紧紧抱着她,勒得令人窒息。

    “呜呜呜呜呜呜……”宁拂衣说。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小哭包魔尊和大哭包神尊谈恋爱之二三事。

    第96章 贴近

    她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口齿不清,何况苏陌本来便听不见,如今只是眨眼,满心茫然。

    宁拂衣抱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连忙撒了手,低头沾去眼角的泪滴。

    心道幸亏九婴和寒鸦不在此处,否则可想而知有多丢脸。

    “抱歉。”宁拂衣红着鼻尖叹息,眼神却始终没从苏陌面颊移去,看得有些贪婪,这三十载她常想起褚清秋,但不知为何,她却从未入过她的梦。

    如今熟悉的眉眼跃然而出,在她脑海中已经模糊了的面容终于重新雕刻,渐渐清晰。

    只是同样的眉眼安在苏陌身上,少了几分拒人千里外的漠然,却多了些娇花涕泪的楚楚,但即便如此,二者也并非像是两个人。

    就像那日第一眼看见这青衫倩影,宁拂衣就认定了,她便是褚清秋。

    苏陌则颇为不知所措,她低垂着眼睛不敢看宁拂衣,随后抬手,十指如同缤纷的蝶:“你不怕?”

    “为何要怕。”宁拂衣看向那骷髅花,这花的形状和猩红之色确实令人遍体生寒,但她看着却并无嫌恶,只有怜惜。

    其实这朵花若不是骷髅状,长在苏陌脸上是极为好看的,如同栀子和牡丹争芳,红白盛景。

    “你不知这胎记是何意?我乃阴邪之体,能目视秽物,连山上道士都避我不及,生怕被厉鬼缠身。”苏陌头一次将手语打得如此眼花缭乱,若不是宁拂衣连着几夜熬灯苦学,恐怕根本看不懂。

    “我不怕鬼。”宁拂衣轻轻说,她不知从哪儿摸出块帕子,弯下腰,耐心地给苏陌擦掉脸上残留的泪渍。

    她一点点擦着,苏陌湿漉漉的眼睛就随她手腕左右移动,指尖忍不住捏住被角。

    这世上居然有人真的不怕自己,即便知晓了自己最不堪的秘密,却还能友善相待?苏陌的震惊已经盖过了其他,心跳得有些发麻。

    她小心翼翼藏着的恐惧第一次被人知晓,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她晃神间,宁拂衣已经收起帕子,低头剪了剪烛苗,让屋中更亮一些。

    “你究竟是何人?”苏陌又问。

    “我前日便说过,我乃岐国来行商的。”宁拂衣道。

    苏陌摇头:“我说,你的名姓。”

    名姓?宁拂衣心里慌乱一瞬,面上却云淡风轻,悠悠张口:“我姓柳,柳蝶衣。”

    苏陌咬了咬唇,似是觉得这名字和她样貌不符,但还是点点头。

    “你再睡会儿吧,才不过子时。”宁拂衣说着拉起被褥,看着苏陌慢慢躺下,然后熟练地帮她把被角掖好,转身出门。

    苏陌想喊她但不会说话,情急之下发出“啊”的一声,宁拂衣回头时,苏陌脸色便红透了。

    宁拂衣忍俊不禁:“放心,我就在门口,若再有不长眼的东西来叨扰你,你只需给我听个响儿,我就让它灰飞烟灭。”

    苏陌收回目光,比划了个:“说大话。”

    “我是要你不必守我,今夜已然为你添了许多麻烦。”她又表示。

    “我只想你多麻烦麻烦我。”宁拂衣轻声说,然后开门踏入夜色。

    只留下没看清宁拂衣口型的苏陌躺在原处,眼神迷茫中,夹杂着小小的疑惑和慌乱。

    神奇的是,女子离开后,那原本跟着她的恐怖的脏东西便销声匿迹了,房中只剩明亮烛火,和油灯淡淡的烟油味。

    绚烂又昏黄的光影在她眼皮上跳跃,苏陌意识逐渐涣散,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是她自爹娘去世后,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如同沉入温香的云絮,踏实得都不愿醒来。

    翌日是个雨天,没有阳光射入窗棂,故而也没什么东西吵醒苏陌,待她再睁眼的时候,鸡鸣早已过了,嘀嗒雨声充斥整个世界,当然,她并不能听见。

    但她可以看清砸落在窗台上的水花,在背景绿意盎然的树影中一朵朵绽开。

    苏陌忽然想起个人,她连忙掀起被褥跳下床,将门拉开,迎面便是女子修竹般纤细高挑的背影,她正阖目仿佛入定,听见声音后转过身来。

    苏陌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手不自在地扶住门框,好让自己显得镇静些。

    女子冲她露出笑靥,道了声“醒了”。

    苏陌点点头,她看了看宁拂衣身上衣裙,黑色裙摆颜色更暗沉,想必是被水汽沾湿,于是心里涌出愧意,扬手将门拉开,转身示意她进门。

    宁拂衣本是立在这房檐下修炼,听着雨声鸟鸣运功入定效果极好,醒来神清气爽,不过看到苏陌以为她受累一晚而愧疚的神色,她便坏心思地不曾解释。

    苏陌打开木柜翻找半晌,最后找出套白色的干净衣裙,衣裙是布的,但料子比起她身上的好很多。

    “这是我娘去世前做的,我一直不舍得穿。”她比划完,便将衣裙塞进宁拂衣手里,“你先换上吧,当心风寒。”

    宁拂衣捏着柔软的冰绡没有说话,苏陌还以为她嫌弃这衣裳穷酸,于是面色通红地要拿回来,被宁拂衣抬手躲开。

    “这般贵重之物,你就这般给我?”宁拂衣笑道。

    苏陌心里松了些,面上却柳眉微竖:“待你衣裳干了还要还的。”

    宁拂衣三十年都没有这三天笑得多,她偏头忍了笑意,道了声谢,随后指尖摸上腰带,面前的苏陌忽然嗖得没了影,抬眼时,只能看见未曾关严实的门。

    宁拂衣摸了摸发红的耳垂,笑得凤目只剩了条缝儿。

    她很快换好衣裳,上衣系在裙头中还算合适,但下裙却肉眼可见得短了些,宁拂衣也不在意,理了理发丝便出门去。

    苏陌已经洗漱完,热好了昨夜剩下的饭菜,将饭添水煮成粥,放在竹盘里端着走。

    宁拂衣便上手接过,回屋摆放上了桌,苏陌将手缩了缩,心里忽然涌出阵怪异感,就好像她们像这样细水长流地生活了很多年。

    乱想什么?苏陌摇摇头,落座用膳。

    “今日我们去个地方?”宁拂衣抬了抬眉毛,示意这句话是询问的语气。

    苏陌放下筷子:“何处?”

    “秦府。”宁拂衣说。

    这两个字刚吐出来,苏陌就显然开始惊恐,托着碗底的手一软,差点将碗扔了,幸亏宁拂衣眼疾手快帮她握住碗沿,引着她慢慢将碗放下。

    “你自小见鬼,却还能活到如今,想必已然习惯了吧?”宁拂衣柔声道,她长睫盖住瞳孔,将手收回,气定神闲地继续用膳。

    苏陌捏着碗的手紧了紧,嗯了一声。

    她确实已然习惯了,年幼时是最为恐惧的,她不知晓自己为何能看见那些古怪东西,屋顶上蠕动的血泥,地面随时会冒出来的血手,入夜后窗棂外倒垂的头颅。

    每每看见她都会大哭大闹,但爹娘却并不能替她将那些东西赶走,只会捂着她的眼,哄她不要再哭,当心将邻居招来。

    再大些后,她便知道了自己生的这个傀异玩意儿,叫做阴阳眼。

    爹娘为了她不被拉去烧死,几乎不让她出门,若是实在需要抛头露面了,便让她戴上几层面纱,以貌丑为由遮住容颜。

    她依旧怕那些东西,但随着年岁一天天见长,她也知晓这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老人说生出阴阳眼的上辈子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是在十八层地狱受过刑的。

    许是她前世真的做了什么滔天坏事罢,这才有了今生的罪要赎,所以她从来不怨天尤人,只盼着能多采点药,多救些人,好赎清罪孽,下一世能做个正常人。

    她本已经能够压抑自己的恐惧了,假意看不见那些东西,好在它们也并不会来伤害她,除了长得可怖恶心外,没什么恶意。

    然而秦府的那个,却是例外。

    “我第一日来时见你还好,独自上山采药也并不惊恐,唯有入了那秦府后,你才害怕成了那般。”宁拂衣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故而我便想,是不是那秦府的东西和旁的不同。”

    六界之中,其实唯有冥界是最为诡异,难以参透的地方,修仙人可以察觉怨气颇深,能够显形的厉鬼,但是对于怨气没那么重的灵体就和凡人一样,并不能目睹。

    最多只能察觉几阵阴风,但因为其力量太小伤不了人,就连位置都难以判断。

    所以除非宁拂衣随时随地跟着苏陌给她设下结界,不然便难以阻隔那东西的纠缠。

    苏陌没有反应,似是默认。

    “消除恐惧最好的法子便是面对,即便我能帮你除掉它,但难保不会再有下一个它出现,你如今精神已然如将要绷断的琴弦,我恐再这样来几次,你会……”

    “若你信我,我定会护你周全,不会让它伤害你。不过这法子终归是看你自己,你若不愿,我也有办法不让它再来。”宁拂衣说得平静而认真。

    苏陌听不出话语的语气,只能在人说话时紧盯其面庞,女子凤眼狭长本来并不亲和,但她这样盯着自己讲话时,自己却总能从那眼中读出温柔来。

    鬼使神差的,苏陌就点点头。

    宁拂衣抿开笑意,指了指她还剩一半的碗:“那待你吃完,我们便走吧。”

    这次带着苏陌不能飞,宁拂衣便只好随她徒步,所以看见镇子时,已经快要接近午时。

    绵绵阴雨一刻不断地下着,地上全是泥泞,走两步鞋子就要陷进泥里,但是绿草被冲洗出了嫩绿色,芬芳扑面而来。

    宁拂衣撑了把伞独自走,看着前面披着蓑衣的苏陌。

    苏陌还是很不愿同人接近,她本意是二人同撑一把伞,但却被苏陌拒绝了,宁拂衣倒也没有失望,溜溜达达跟着。

    山顶冻久了的冰是极难暖化的,宁拂衣从褚清秋身上就已然看了个透彻。

    下雨天的镇子也少有行人,青石板被冲洗得倒映出两旁绿树房檐,等快要走到秦府之时,雨丝就渐渐停了。

    宁拂衣收起伞,也看着苏陌脱下蓑衣,面纱依旧盖在脸上,只留了漂亮的桃花眼。

    被雨打湿的大门更是猩红如血,好像一摸便能沾到满手血腥,宁拂衣用伞骨推开门,门没有锁,吱呀一声打开。

    苏陌拉了拉她衣袖,比划:“我们不需询问秦公子?”

    秦公子?叫得还挺亲近,宁拂衣咬着唇瓣低哼。

    “不用。他敢阻我,我便将他腿打断。”宁拂衣硬邦邦道,抬腿迈入门槛。

    秦府同前一日没什么两样,就是因为阴天而更显阴森了些,青苔和风刻的痕迹遍布宅院,凄清萧瑟。

    “你看的那东西在何处?”宁拂衣站在庭院中央问。

    苏陌显然已经开始发抖,她虽很是抗拒,可身体却还是有意无意地贴近了宁拂衣,阖眸捏紧衣衫。

    这院子对她而言如同噩梦,唯有靠近身边女子,心头的惊惧才能少一些。

    宁拂衣感受到了她的贴近,眼神一时慌乱,于是闭目用神识搜寻鬼气的来源,谁知刚察觉丝阴森,便听得身侧传来哑声的尖叫。

    宁拂衣连忙转身,然而苏陌已经慌不择路地撞进了她怀里,那双满是伤痕的手死死攥着她衣襟,颤抖着把脸藏进她胸口。

    作者有话说:

    衣衣os:凡间追妻比在山上轻松好多耶!

    第97章 逾矩(二合一)

    这种感觉甚是奇妙,隔着层层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脸颊的柔软和温热,宁拂衣手抬了抬,用力压下躁动的心。

    一只手用衣袖将她护住,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下颚,让她因为惊吓而瞳孔扩张的眼睛能够直视自己口型。

    “它在哪。”宁拂衣平心静气地问,丝毫没有慌乱,这让苏陌发麻的手缓和了一些。

    她咽了咽口水,抬手指向右侧,被青苔杂草覆盖的石桥。

    “它过来了。”苏陌幅度极小地打着手势,身体继续瑟缩,只把后背对着石桥。

    苏陌脸色煞白,手势越发慌乱,“它又到我对面了。”

    “它在吃自己的手。”

    “它冲我笑,它嘴里全是血,它……”

    若是苏陌能说话,此时的语气定是已然带了哭腔,宁拂衣不忍再让她恐惧,护着她的那只手将她按入自己怀抱,随后在她背后张开五指,滋滋作响的粉色仙力于修长的指尖交换,周围阴风骤然淡了些。

    “现在呢?”宁拂衣开口。

    苏陌惊慌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紧紧缩在女子怀中,她将两手搭在宁拂衣肩头,慢慢往那侧看去。

    “它停下了?”苏陌抬手比划,眼中满是惊讶,恐惧也淡了些。

    “它好像在害怕什么,又很愠怒。”苏陌深深呼出口气,随后下意识看向宁拂衣,心中有了些疑惑。

    “它是在怕你吗?”苏陌柳眉微竖。

    “许是。”宁拂衣回答得模棱两可,随后岔开话题,“这种灵体力量实在不足,然并未入土为安,亦或是有心结未了,所以才能在世间游荡。”

    “你往常看到的鬼并不攻击你,只因其不过是飘荡的几片破碎魂魄,对常人无碍,也浑浑噩噩没有思想。”宁拂衣耐心地讲着,“但这片魂魄显然不同,要比那些小鬼强大,但其力量也并不能够影响到人。”

    “所以它即便跟着你,却也不能触碰于你,只是恰好你惧怕此物,这才受其困扰罢了。”宁拂衣声音如同半空飘过的柳絮,撩动心尖。

    她说话的时候,那鬼就已然不再吃手了,而是垂着半截袖管子,血肉模糊的脸还能看出些表情,歪头愣愣瞪着她们,畏缩不敢上前。

    虽然模样依旧骇人,但是原本的惊悚感随着宁拂衣一本正经的讲解而变了味,苏陌有一瞬觉得自己正站在药坊中,听爹爹描述一只被捏得肚皮发白的蟾蜍。

    她点点头。

    “那它为何一直跟着我?”苏陌问。

    “作为灵体,除你之外再无人能看见它,故而我猜它跟着你并非恐吓,而是求助。”宁拂衣轻轻道,“要么,你问问它?”

    女子身上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苏陌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对她竟已是这般信任,转头看向那鬼。

    一人一鬼对视之时,苏陌还是颤抖起来,不过女子藏在袖中的手一直拦在她身前,就好像替她立下层屏障。

    苏陌这回没有躲闪,坚定地盯着那双腐烂发臭的双眼。

    过了许久,它忽然动了,沾满黑色血痂的布衣在地上拖动,无神地往内院飘去。

    苏陌见状急忙拉拉宁拂衣,手翩跹一番,漂亮的食指往血迹拖曳的地方戳了戳。

    宁拂衣便知晓自己猜对了,示意苏陌带路,苏陌虽是怕,但她骨子里还是硬气,直着颈子便要往内院走,不曾想身后忽然伸出只手,甩了一半宽袖给她。

    瞧不起谁呢。苏陌咬着唇瓣,但眼睛往黑黝黝的廊桥内一瞥,却还是接过了那半宽袖,捏手里攥着。

    宁拂衣的嘴角已然压抑不住。

    她二人循走廊而行,今日本就没什么天光,加之头上顶棚又遮住一些,显得四周更为阴暗鬼祟。

    宁拂衣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跟着苏陌,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砸在瓦片上沙沙作响,她二人的脚步声因为水雾而闷闷的,一个怯怯而行,一个泰然信步。

    不对,宁拂衣忽然抬眼,因为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串足音,听着身高应有八尺,步子时快时慢。

    宁拂衣拉住苏陌,随后站定在原地,回头望向空荡荡的沾水的石板路面。

    “出来吧。”她垂眸用指尖掸去裙上水渍,湿润的裙摆蹭过脚踝,冰冰凉。

    过了许久,盯梢之人才从走廊外翻了进来,高大的身子看见宁拂衣后变得畏缩,华绦环佩被雨坠得黏了一身,活像只浸水的锦绣鸟。

    正是这宅子的主人,秦啸然。

    “你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做何?”宁拂衣早猜到了是他,故而也不惊讶,但却并没有什么好语气。

    秦啸然用手抹掉脸上水滴,挺直腰板壮势道:“可笑,此处是小爷的地界,你私自闯进来小爷还没找你麻烦,你反倒来质疑小爷?”

    “昨日之事是我冤枉了你,我同你道歉。”宁拂衣说,随后话锋一转,“我瞧你这宅院颇为老旧,想必许久不曾住人了?”

    秦啸然不知她此话何意,但被女子凤目凝视之时总觉手脚发紧,不自觉就回答:“这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乃是我秦家旧宅,往常也盛极一时过,不过后来祖父进京做了官,便举家搬迁了。”

    他回答完便意识到不对,反手从腰间抽出把匕首对着宁拂衣,结巴道:“你,你问这话是何意?擅闯人府邸不说,还想夺人宅院么!我告诉你,你若乱来我便去报官,定将你捉拿归案!”

    苏陌见他刀锋相向,下意识往宁拂衣身前站了一步,面纱拂过宁拂衣脖颈,如柳絮般瘙痒。

    宁拂衣心如雨中积水般波澜,伸手拉住她衣袖扯了扯,示意无妨。

    “就算举家搬迁,但祖宅乃寄托先祖英灵之地,寻常人都会定期差人修缮,但我看你这祖宅杂草丛生,阴风阵阵,瞧不出半分修缮过的痕迹。”

    “想必这其中还有缘由。”宁拂衣笑笑,“不瞒你说,我曾向过路仙长学了几招镇鬼之术,这才能瞧得出你府中异样,随异样而来。”

    “既然你十分不愿,那我们便告辞了。”说罢她便拉着苏陌离开,却见男子“诶”了几声,抬手挡在她们面前,神情已是松动。

    他愁眉苦脸思索片刻,小心道:“你真能看出这宅院有异?不是诓我?”

    “我框你做何?这破宅院就是送我我都不见得看上一眼。”宁拂衣抱着手臂嗤笑。

    秦啸然在县里见过不少千金,京中那些名门贵女也偶有交集,如今看眼前女子虽衣衫朴素,但双手纤细白嫩,唇红肤白气度不凡,似乎骨子里透着股矜贵,确实不像寻常百姓。

    更别提昨日打架时的干脆利落,说不准还真同传闻中的仙门有点干系,若是真能替他解了这鬼患之难,到时候传入爹爹耳中,他的名声还能好一些。

    想到此处,他脸上顿时堆起了笑意,抖抖衣袂道:“姑娘既早说如此,我怎会苛责姑娘,请,请!”

    苏陌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二人口型,所以将对话听得七零八落的,如今见宁拂衣三言两语就说得秦啸然这般恭维,顿时不解。

    “无妨,他看不懂手语,我们继续便是。”宁拂衣低头冲她比划。

    她们继续往前,秦啸然屁颠颠地跟在苏陌身后,正想同她说什么,一旁的宁拂衣就已然拽了苏陌一把,二人顿时换了位置,让秦啸然扑了个空。

    苏陌踉跄站稳,不明所以地抬头,蹙眉看向宁拂衣,宁拂衣则抬眼望着房梁,摸了摸高挺的鼻尖。

    “无礼。”苏陌心里道,捏着衣袖加快了脚步。

    这宅子确实大,三人又走了半炷香的时辰,苏陌才停下脚步,暗中冲宁拂衣打了手势。

    “不见了。”

    如今他们所在的是一个比外面更为杂乱的小院,铺地用的石砖已经裂缝交错,无数杂草从积年累月的尘土中冒出头,泥土的气息满溢在湿润的风中。

    地上丢着生锈断裂的锄头斧子,一堆没有劈完的柴火沤烂发黑,上面长出了模样狰狞的蘑菇。

    “怎么走到此处来了?这儿就是个劈柴烧炭的地界,应当没什么吧?”秦啸然浑身已经起了鸡皮疙瘩,摸着手臂说。

    “哦?既没什么,你又为何瑟缩?”宁拂衣似乎总对他有意见,张口便毫不留情。

    秦啸然本想还嘴,但还是忍住了,闷闷道:“我年幼时随着爹娘回镇上探亲,在祖宅住了一阵,到处跑着玩,就从前院偷跑到此处了。往后便没了记忆,只知晓带我的奶娘说我倒在角落里,回去便发了三日的高烧。”

    “后来我爹就找人用符咒封了这个院子,只是如今年岁久了,长辈们也就淡忘了此事,当初的符咒也不知被风吹去了哪儿。”

    苏陌盯着他的嘴唇看完后,转向宁拂衣:“应当就是这里,我虽看不见那东西了,但气味还在。”

    “很重的血腥味。”她右手指尖放于左手手背,做出血液滴落的动作。

    宁拂衣点点头,示意苏陌在原地站着,自己在院中转悠了一圈,最后停在堆放箩筐的角落,随后拿起靠在墙上的钉耙,扬手把杂物都掀翻。

    随着泥水四溅,一个沉重的覆满锈迹的铁板出现在眼前,雨丝滴滴答答落于板上,将灰尘冲干净,斑斑铁锈看得人头皮发麻。

    “过来。”宁拂衣回头朝二人招了招手,示意秦啸然去揭开那铁板,秦啸然虽极为不乐意,但碍于宁拂衣的压迫,还是弯腰哼哧哼哧做了。

    很快,一个仿若深不见底的黝黑大洞见了天日,揭开遮挡的那一刻,磅礴的臭气便从洞中冒出,三人齐齐后退,连忙捂住口鼻。

    “臭死了臭死了!早知道便叫手下跟着,省得如今还得小爷亲自面对这腌臜!”娇生惯养的秦啸然此时用衣袖堵着鼻口,破口大骂。

    “闭嘴。”宁拂衣张口道,她低头往洞中看了看,没察觉什么危险,便又摸出个火折子点燃扔进去,见火折子也没灭,便偏头示意秦啸然。

    “下去。”她道。

    “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去,多请些道士啊半仙的再来,这万一下面真有什么,你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娇娥,也帮不得我不是……”秦啸然讪笑着往后退。

    宁拂衣没多说,低头捡起团麻绳便往他面前去,吓得秦啸然连忙伸手:“你这是何意?”

    女娇娥朝他笑笑:“姑娘我平日不出山,一出山便不想让旁人碍事,你既不愿意下去也罢,我就捆了你让你在此处等。”

    “我下。”秦啸然指着宁拂衣,改口得爽快,“我这就下。”

    说罢他往不知深浅的洞口看了眼,捏紧拳头欲哭无泪,他本就惧怕此处,要是真要他一人在院中等,还不如跟在这女子身旁,想来还安全些。

    何况苏陌姑娘还在呢,他不能太像个怂包不是?若是坏了苏陌姑娘的印象更得不偿失。

    这么想罢,他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胆量,于是背对苏陌大喊:“苏陌姑娘,在,在下这就下去了,你当……”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觉得屁股被重重踏了一脚,剩下的话语顿时转为惨叫,跃入洞口,惨叫声戛然而止。

    苏陌被吓得手顿时一缩,正要上前查看,却被宁拂衣抬手拦住,回眸看见女子的表情似乎颇为畅快。

    “放心,死不了。”宁拂衣慢慢将衣袖卷起,待露出藕白的手臂了,才轻跳跃下,稳稳落地。

    秦啸然正吓得满头大汗,半蹲在一旁潮湿的角落擦汗,心道此女的心比外表看着还要狠毒。

    抬头,狠毒的女子正张开双手对着头顶天光,柔声道:“莫怕,跳下来便好。”

    真是咄咄怪事,这女人到底和苏陌姑娘什么关系,怎么一到了苏陌姑娘身上,不仅语气温柔似水,连神情都变了?

    “她又听不见,你白费什么力气。”秦啸然用脚在地上奋力画着圈圈。

    苏陌看着犹如深渊巨口一般的洞口,心里十分忐忑,但想起这些年的折磨,终于还是眼睛一闭,纵身跃下。

    裙摆被风卷起,衣袖和发丝缠绕在半空,又被她身体拉着坠下,她刚想发出尖叫,却觉得脚尖碰到柔软的掌心,那掌心随着她的坠落迅速从她身体滑过,最后停留在腰侧,将下落中的她稳稳抱住。

    她许多年未曾与人这样接触,摩擦的触感鲜明得好像刻入心里,本就浸水的面纱如今受了热,黏在脸上又湿又烫。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连忙将宁拂衣推开,白嫩的喉咙不由翻滚。

    宁拂衣怀里还残留着盈盈腰肢的握感,她将手缩回袖子,转身拉了愣住的秦啸然一把,将火折子递给他:“走。”

    地上湿哒哒的全是淤泥,南面本就雨水多,这种地窖压根儿派不上用场,早就被荒废了,随着走到地窖深处,那股恶臭也越发浓重。

    秦啸然几次被熏得翻白眼,不断低头干呕。

    宁拂衣回头看向苏陌,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半路,直直盯着地窖深处,脸色惨白,裙摆随着她身体的颤动而摇摆,腿一软便能倒下。

    宁拂衣连忙回到她身边,单手揽住她肩膀,还好她没有挣脱,而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缩在了宁拂衣身边,死死攥着她手臂。

    宁拂衣看她吓成这般,心中郁气也重了些,于是背对秦啸然道:“我有个法子,能让我看到你所看的,但你可能要吃些苦头,你可愿意。”

    苏陌呼吸短促,连连点头。

    于是宁拂衣也没磨蹭,摸出小刀对着苏陌指尖轻轻一划,伤口顿时渗血,苏陌手瑟缩一瞬,却不曾收回。

    宁拂衣小心地取了点血,然后走到秦啸然身边,抬手将血抹在了他眼皮上,秦啸然刚想质问这是做何,却登时瞳孔放大,僵死了一般不动了。

    安静了半刻后,地窖中响起他撕心裂肺的惨叫,此时他也不顾着什么面子了,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被宁拂衣抬手勾住领子,强行拖了回来。

    她将剩下的血点在眼上,再睁眼时,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了层猩红色的纱,透过这层薄纱,她看见一个浑身腐烂的“人”,正面无表情站在她面前,几乎同她脸贴着脸。

    饶是宁拂衣,都稍微闭了闭眼睛,以示惊吓。

    “我的亲娘欸,老天爷,阎王,玉皇大帝,阿弥陀佛……”秦啸然吓得屁滚尿流,锦衣华服上沾满泥泞,一时分不清是地上的水,还是他真的失了禁。

    这样可怖的东西,苏陌居然看了这么久,宁拂衣心中戾气丛生,她再次睁眼,同样冷然瞪着那“人”。

    过了许久,它似是眼睛的两个血洞中爬出两条蛆虫,随后身子一转,往更深处去了。

    那“人”离去后,宁拂衣眼尖地看见脚下落了个小小的铜锁,于是低头捡起,借着地上火折子的光,看清上面刻着的是“淑美”二字。

    “冷静些。”宁拂衣伸手拽起地上打滚的秦啸然,将铜锁塞到他提泪横流的脸前,“你可知这是何人?”

    秦啸然还在张着嘴嚎叫,叫着叫着看见了上面的字,叫声低哑下去。

    “啊啊啊……淑美?”秦啸然抹着眼泪鼻涕接过那铜锁,惊魂未定地喘气,“这,这名字甚是耳熟。”

    此时苏陌也克服惊恐,慢慢走到宁拂衣身边,宁拂衣看向她后,她便抬手:“我没事。”

    宁拂衣点点头,又看向秦啸然,他曾拧眉思索着,一时忘了害怕。

    “我记起来了!”秦啸然扒拉着掉灰的墙站起,“往前我被罚跪在祠堂之时曾在牌位上见过,那时我还疑惑,这宗祠牌位向来唯有族中男子能入,为何却有个女人之名。且那牌位上还挂了三层锁链,好像既供着她,又防着她。”

    “后面同家中老下人打听到,此人是我早夭的姑祖母,便是姑姥姥。”

    宁拂衣看了眼苏陌,苏陌也正瞧着她,二人对视后,宁拂衣便起身往那东西消失之处走去。

    那里便是地窖尽头,“人”已经消失了,只留地上一滩血迹,久久不散。

    宁拂衣抬手抽出秦啸然腰间挂着的匕首,用刀柄朝那沾血之处挖去,腐臭之气越发浓重,翻上来的泥土都沾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宁拂衣不得不闭气挖掘,过了许久,她终于挖到了东西。

    那是一方粗布方巾,方巾中团团包裹什么,宁拂衣用刀尖将其挑出,方巾落地散开,露出里面的一顿骨头残渣。

    秦啸然这下直接跑到一旁,大口呕吐。

    宁拂衣用手捂着口鼻,转头看向苏陌,眼中神色复杂,她丢掉匕首起身,缓缓后退。

    她忽然很想念褚清秋身上的栀子花香,仿佛能够驱散时间所有污浊的香气。

    苏陌看着她眼中的恍惚神色,心不知为何沉了沉。

    不过更为奇怪的是,当她看到那堆骨头时,心中那股原本想要将她碾碎的恐惧忽然少了,被对这堆枯骨来历的好奇压过了恐惧。

    于是她慢慢走上前去,用手帕遮着手,去摸那几片碎掉的骨头,摸着摸着,柳眉微敛。

    “是人骨,熟的。”她转向宁拂衣。

    “熟的?”宁拂衣惊讶地重复,旁边刚站起来的秦啸然顿时躬身,继续干呕,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才蹒跚靠近两人。

    许是医者的责任感此时已经盖过了对鬼的惧怕,苏陌索性拿起破裂的方巾,示意宁拂衣抬高火折,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眼中流露出气愤和不忍,抬眼却见那恐怖的东西又出现了,它正蹲在角落,垂着腐败的头颅。

    苏陌这回看向它的眼神恐惧淡去,更多的是阵阵怜意。

    “怎么了?”宁拂衣弯腰问。

    苏陌手上的动作重了许多。

    “它,是被人吃掉的。”

    这话一出,宁拂衣从头到脚起了阵阵鸡皮疙瘩,她拉过秦啸然,将苏陌的话复述一遍。

    秦啸然已经快晕了。

    “此人骨骼纤细,大小匀称,摸着应是年少,盆骨如桶,应是女童。”苏陌手语带了情绪,她终于看向秦啸然,倏地起身。

    宁拂衣仿佛一瞬间看到了褚清秋。

    苏陌逼着秦啸然步步后退:“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与兽何异!”

    秦啸然此时满脸懵懂,脸上已经半点血色不见,他求助地看向宁拂衣:“她说什么?”

    “她问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宁拂衣也冷脸道。

    “煮食女童……”秦啸然断断续续道,“我,我哪里知晓,这骨头一看便不知多久以前了,怕是我祖父那辈……”

    他说到此处,忽然面孔青黑,愣愣道:“祖父……我记起了!”

    “我往常听到过传言,说祖父年少时曾遇过饥荒,那时的阳春镇还是个村子,彼时三年大旱,好不容易种出来些粮食却又赶上蝗灾,田地颗粒无收,朝廷又不管。村里一天天地饿死人,饿,饿到最后,竟也有吃人的。”

    “那时听着只当是人们瞎说,如今看来……”秦啸然唯诺道,他看向“它”蹲在的地方,一时如鲠在喉。

    宁拂衣用力闭了闭眼,问:“你可是秦淑美?”

    那团“人”缓缓点头。

    “虎毒不食子,他们怎能如此!”苏陌飞快地打着手势,做到最后,指尖都在颤抖。

    “人”又摇了摇头。

    正在二人疑惑之际,宁拂衣忽然开口:“易子而食。”

    感受到苏陌的目光后,她低声解释:“凡间困苦之时,饿极了连树桩子都啃,实在快要饿死了,又吃不下自己孩子,有人便会易子而食。”

    那“人”缓缓点动头颅,血口微张:“阿,娘。”

    “你爹娘送走了你,但你娘实在不忍,便将你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却又不敢违抗其他人为你安坟立碑,只能将你埋在这地窖之中。”宁拂衣推断。

    它便点头。

    她看向秦啸然,目光如刀刃在他背脊划过,秦啸然顿时腿一软跪下,脸上不知是汗是泪。

    “你祖父那辈有兄妹几人?”宁拂衣问。

    “三人,我祖父是唯一的男丁,大姑祖母我年幼时见过,那这位便是,二姑祖母。”秦啸然浑身发抖,愣然道。

    宁拂衣沉默半晌,只觉得叹息悲凉,又或者这么多年的大喜大悲将她磨炼得真的冷心冷情了,于是伸手拉过眼眶湿红的苏陌,道:“这便是他秦家的事了,我们走罢。”

    秦啸然忽然匍匐在地,将额头砸在泥水中,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苏陌被宁拂衣拉着,一步三回头,忽然她定住脚步,怔怔望着地窖深处,只见那东西忽然站了起来,垂着狰狞丑陋的脸,僵硬地抬起只剩骨头的双手。

    笨拙地比划了个“谢谢”。

    苏陌忽然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抬手:“不谢。”

    “愿你早入轮回,来生圆满。”

    ————

    宁拂衣先将苏陌托上地面,自己也翻身上去,斜斜雨丝打落在脸,日头藏于云后,天光淡淡。

    经过了这一遭,苏陌对她似乎已经卸下防备,也不反对同她共撑伞,二人穿过人影寥寥的烟雨长街,走向镇外。

    “你在想什么?”宁拂衣转头看她侧脸,虽有面纱遮挡,但宁拂衣却能透过面纱,想象出她比烟雨还美的侧颜。

    苏陌本想和宁拂衣说谢谢,但心里又担忧秦啸然会不会将尸骨好好安葬,于是手势打出来便成了:“秦公子。”

    宁拂衣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转为蚀骨的冰冷,她脑中忽然闪过褚清秋不肯面对她的背影,于是心头一躁,竟伸手攥住苏陌手腕,将她整个人扯得转了个圈,手里的伞也啪嗒掉入水中,溅了二人一身。

    苏陌轻叫一声,抬头撞进宁拂衣眼神,顿觉周身刺骨,方才便湿润的眼尾再次沾了水滴,咿咿呀呀地拼命挣扎起来。

    “你喜欢他?”宁拂衣语气冷冽,如腊月寒冰,偏偏带了质问,听得苏陌又急又气。

    她挣脱不得,便低头在宁拂衣手上咬了一口,宁拂衣吃痛松开,她便如受惊的猫一样连连后退。

    “你这是做何。我对他无意。”苏陌从未像如今一样痛恨自己不能说话,只能通过丑陋的咿咿呀呀表达愤怒。

    “你帮我我自是万分感激,但此举实在逾矩,你为何要这般质问!”苏陌重重地敲自己手背,随后一把扯下面纱,好让宁拂衣看清自己的愤怒。

    当那沾水的艳丽骷髅花出现在面前时,宁拂衣仿佛被冷水浇了一头,恍然清醒,周围落下的雨丝声声如擂鼓。

    她现在是苏陌,不是褚清秋,褚清秋做过的事她没做过,褚清秋知晓自己这卑微的心思,可苏陌不知道。

    宁拂衣低下头,轻轻道了声抱歉,然后低头捡起地上的伞,塞进了苏陌手中。

    随后揩了揩红了的眼角,发丝甩到身后,转身往雨幕中跑去。

    第98章 衣衣

    苏陌冷不丁握住伞,抬腿追了两步,却见女子身影已经被烟雨笼罩,变得如烟缥缈,最后拐出长街,不见了。

    她蹒跚停住,脸上还淌着雨水,于是伸手抹去,愣怔望着被雨水冲刷出琉璃色的树叶房檐。

    离开苏陌视线后,宁拂衣转身贴在红色砖墙上,抬起手看,骨肉均匀的手被雨水浸泡得发皱,白如贴墙的腻子。

    她在苏陌面前装乖了这么久,方才差一点就前功尽弃,暴露出内心偏执来,她叹了口气,抬手除去身上湿滑,雨丝便再落不到她身上。

    随后转身走入深巷,身上白衣燃烧一般褪去,换回黑红衣衫。

    片刻后,她将已经干燥叠好的白色衣裙扔在桌上,正坐在桌边打瞌睡的寒鸦吓得发出声鸭叫。

    “主人?”寒鸦摸着胸脯起身,“您怎么冷不丁回来了,又被那凡人赶出来了?”

    “嗯。”宁拂衣懒得多解释,指了指桌上衣裙,吩咐道,“帮我将这衣裳用布包好,送回到竹屋去。”

    寒鸦应了,将衣裳收起来,同时却还不忘嘀咕:“依在下之见,您干脆就将她绑回魔界放着,岂不是比凡间更安全,您也不用天天装孙子受这窝囊气。”

    “怎么说话的?”宁拂衣拈起桌上一颗花生米,往她脖领子里掷去,寒鸦连忙缩着脖子闪躲。

    正巧这时门开了,九婴穿着金红相间的罗裙,腰肢臂膀都露在外面,步态婀娜地踏进门,看见宁拂衣后,笑着说了句:“呦,今日可是稀客。”

    说着她将买来的东西尽数搁在桌上,放眼望去全是吃食或是胭脂水粉。

    “正巧我闲着无聊出去转了转,喏,这家的烧鸡,比点星镇的还要可口。”九婴将包裹着的油纸打开,焦香的肉味顿时溢满房屋。

    寒鸦此时已经包裹好衣裳,摇头道:“劳烦神兽大人陪着主人,我寒鸦要去和信鸽抢活儿了。”

    说罢黑气四溢,她顿时化作只皮毛发亮的乌鸦,叼着包裹扑棱进雨丝。

    “发生什么了?”九婴关上被寒鸦撞开的窗户,拉开椅子坐下,给宁拂衣倒了杯桃花酒,“进门便看你神情不爽,怎么,不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宁拂衣用指尖夹着酒杯,仰头将清冽的酒倒入口中,然后将秦府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九婴。

    “易子而食?啧啧。”九婴嫌弃地用指尖弹了弹鼻尖,好似要弹去那股子腐臭味儿。

    “难为神尊了,日日被这些个东西缠着,莫说是她如今乃凡人之躯,就算换个没见过世面的修仙人,想必也是会崩溃的。”九婴说罢又问,“不过你这法子真管用?要我说干脆找些什么神器来让她时刻带着辟邪,说不准更有用。”

    “我怎会想不到?只是阴阳眼本身就是立于凡冥之间,神器虽能辟邪,照样也能辟她。”宁拂衣摇头,“她如今知道那些东西靠近她只为求助,应当会比往常好些。”

    宁拂衣说着说着平心静气了不少,伸手去抓桌上的烧鸡,准备吃一些下酒,谁料九婴忽然打了响指,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今早商仇来信,说是什么魔界地王要寻你约架,战书都已经下到魔窟了。”

    宁拂衣刚要碰到烧鸡的手又收了回来,蹙眉道:“哪里又冒出个地王?”

    这些年来找她麻烦的人络绎不绝,魔界本就势力割据,稍微能打些的人都爱自立为王,故而短短三十年,她已经打败了东王西王南王北王,以及修罗王阎王等若干个王。

    “商仇说他不知晓,反正对方来势汹汹,看着不好对付,他一人恐会吃了败仗,这才写信来求助。”九婴说,“还有一事,”

    她声音放低了些;“憷畏堂来信,说蓬莱炼出了能够除掉你的法器,要在明年的诛魔大会上将你彻底诛杀。”

    自从坊间传出了“憷畏堂”这么个名字后,宁拂衣便觉得这名号挺入耳,于是还真对外号称憷畏堂,收了些魔界以外,走投无路的修仙人或是凡人,将之安插在凡间或仙门各处。

    她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你觉得他们真有这东西?”

    九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宁拂衣也不去摸烧鸡了,擦擦手起身:“既然如此,我就先回魔界一趟,苏陌劳烦你暗中照顾了。”

    这事情来得凑巧,正好将她心思岔开,找些事情做做。

    “魔尊慢走。”见宁拂衣身影消失了,九婴便一把捞过了还热乎着的烧鸡,笑眯眯地独自享用。

    宁拂衣这一去便走了几日,这几日人间正遇上雨季,日日阴雨绵绵,地上的草都被雨水压弯了腰,河涨得几乎漫过栈桥。

    山也进不去了,于是苏陌只能日日坐在檐下,望着眼前的青青绿野发呆。

    女子走后雨就没停过,她的心也不曾静下来过。

    那日一时急了才对她叱责,又伤她手背,那一口咬得应当不轻,不然怎么会尝到了血腥味。

    女子离开后她自是懊悔,明明对方助她克服恐惧,她却因为一些小事恩将仇报,对她疾言厉色,也不怪她伤心离去。

    苏陌伸手摘掉面纱,夹着雨丝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从一旁的背篓里摸出棵静心的小草,放进嘴里嚼着,清苦的味道顺着口腔涌入鼻尖。

    女子的方法确是有用,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东西,后来听闻秦家已经收了尸骨,准备寻个良辰吉日将其风光大葬。

    她往前总觉得阴阳眼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是她戴罪的象征,如今却忽然意识到,这东西也并非全是坏处,毕竟那些阴魂唯有她能看见,那她便是它们与外界交流唯一的经过了。

    苏陌抱着膝盖,将脸放在腿上。

    早知如此,当日便多问一些关于女子的东西,家住何方,可有亲朋,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无处可寻。

    她是不是真的伤透了心,再也不来了?

    天色越发昏暗,苏陌抬眼看见远处巨兽般的山峦,慢慢起身,回到比山里还漆黑的小屋,点燃女子留下的蜡烛。

    心中嘲笑自己,不过才几日的缘分,自己竟已然这般在意,到底是孤寂惯了,稍微有人对她好些,她便忘不掉了似的。

    她不愿再这般低落,于是熬了碗汤药喝下,之后便早早睡了。

    这一夜依旧睡得安静,没有任何东西来叨扰她,就是总传来乌鸦的啊啊叫唤,不过她并不能听见。

    翌日一早她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连着淅沥几日的雨居然停了,风吹开了乌云,头顶露出一块清透蓝天,霞光斜着穿梭过云层,将她的竹屋打得金黄耀眼。

    于是她本想抬起水桶去打些水来烧,谁料刚出门便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竟不知何时被挖开了土,几个壮汉抬着砖石圆木,嘿咻嘿咻爬上山坡。

    “兄弟们,加把劲儿!”汉子们腰间系着布巾,发辫盘在头顶,铜色的皮肉被晨光照得滋滋冒油。

    这山下生活不便,远不如镇子里来得舒服,怎会有人特意将住处搬到此处?苏陌十分不解,但并不曾多问,只是远远看了几眼,就继续打水去了。

    接下来几日这些大汉一直在坡上忙活,期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运黄泥的,有运砖瓦的,到最后书案茶几都搬了来。

    又这么过了许多天,苏陌再打开门的时候,坡上就立着个漂亮的砖瓦房了,瓦片用的是上好的琉璃瓦,日光下光彩溢目,轩窗雕着花鸟鱼虫,阶下种满花草,院墙用的是木栅栏,其中景色一览无余。

    在苏陌不知道的时候,人已经住进去了,但苏陌没看见邻舍样貌,只知道白天窗子会打开,到了傍晚入睡时,窗棂会透出摇曳烛火。

    “柳蝶衣”没再回来,苏陌便认定了她是伤透了心,再也不想理会她,于是心中难受了几日,便也淡了。

    如今好在有了邻居,也不算太过孤零零。

    但这个邻居有些怪异,傍晚烟囱里也从不冒炊烟,苏陌这么看了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打算敲开门看看。

    若是往常她恨不得躲人躲得远远的,但自从“柳蝶衣”来过后,她对人的防备便慢慢淡了下去。

    不过她还是往脸上裹了三层面纱,然后提着些草药走到房门前,伸手叩门。

    然而谁料她指骨刚碰到冰凉的木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汤药和血腥之气透过门缝闯进鼻息,苏陌愣然。

    她连忙又敲了敲门框,表示礼貌。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苏陌以为屋中无人准备打道回府之时,一个苍白的面容才出现在门和门框窄窄的缝隙里,那面容肉眼可见得憔悴,唇瓣干裂,发丝不曾梳理,软软垂在腰间。

    苏陌顿时睁大双眼,手扒住了门框。

    “怎么是你?”面纱都难以遮挡住她的震惊神色,除去震惊之外,她心底不知道哪个地方,竟还涌出奇怪的失而复得。

    “你病了?”苏陌随即便发现了她的异样,伸手将门推开。

    这下天光暴露了女子的全貌,她像是受伤卧病在床,衣衫十分不整,上杉半褪,露出缠着纱布的一侧肩胛,没有缠纱布之处比云锦还要白皙,锁骨分明,沾着细汗。

    苏陌顿觉耳垂发烫,又反手将刚推开的门合上。

    “一些小伤,不碍事。”宁拂衣尽管心里已经开了花,面上却仍是副羸弱之色,转身走入里间,软倒在床。

    这屋子是九婴画的图,处处都透着她的个人色彩,熏香是腻人的香料味,桌椅案几没有不雕花的,床榻上挂着纱幔,随着窗外的风袅袅。

    女子躺在绣着鸳鸯的凌乱床铺中,犹如藕荷在水,惹得苏陌只敢用余光看。

    “你……”她又忙用手语关切,被宁拂衣张口打断。

    “不过是又遇了山匪,真的无妨。”宁拂衣将脸转向墙壁那侧,声音有气无力,“此处病气太重,唯恐沾染了姑娘,姑娘请回吧。”

    苏陌心思单纯良善,宁拂衣又确实满脸病容,她哪里能想到她是装的,愧疚之情顿时难以抑制,眼睛一垂,面纱便从眼下开始湿润。

    宁拂衣这才知晓戏演过了,她翻身想起来,却被苏陌单手按下,默默替她整理起了未曾缠好的纱布。

    待整理到衣衫遮盖的地方,苏陌的手便停住,不敢再触碰余下的肌肤。

    女子的身体匀称漂亮,比她瘦骨嶙峋的身子不知要精致多少倍,苏陌忽然自卑地想。

    为何会这样?她心跳得为何如此快,苏陌不是很懂。

    “真的是小伤。”宁拂衣轻声道,她确实在魔界吃了亏,这次来找麻烦的所谓地王比以往那些歪瓜裂枣要利害得多,没有突破大乘的她虽胜却是险胜,伤确实留了一些。

    不过大部分的都借着这几日养好了,如今留了点皮外的未曾上药,就是想借此机会再接近苏陌。

    “对不起。”苏陌抬手,“我那日口不择言,伤害了姑娘。”

    “本是我先逾越的,怪不得你。”宁拂衣掩着唇咳了几声,咳得泪眼涟涟,“我也并未生气,只是家中急事相唤,不得不离开。”

    那便好,苏陌心里说,她点点头,眼神不知该放于何处,只能垂在自己膝盖。

    宁拂衣盯着她面纱下露出的一小节鼻梁看,忽然勾唇:“你如今还是称呼我姑娘,好像很陌生似的。”

    “那我该如何?”苏陌抬眼。

    “我教你唤我如何?”宁拂衣忽然来了兴致,她撑着床沿起身,一手拢住领口,一手轻松解下了苏陌的面纱。

    干净的桃花眼望着她,似是有些懵懂。

    “衣衣。”宁拂衣长大口型说。

    “耶……耶……”苏陌费力地学着。

    “不是爷爷。”宁拂衣连连摇头,尽力伸出舌头,“衣。衣。”

    “鸭……鸭……”苏陌道。

    宁拂衣实在无法,她忽然想起民间的法子,于是拉过苏陌的手指放在自己舌尖,让她感受说话时舌尖的变化。

    “衣衣。”她一字一句说。

    苏陌指尖感受到了弹软的唇瓣,宁拂衣说话时,舌头滑过肌肤,仿佛有什么顺着她脊柱蜿蜒,酥酥麻麻的。

    于是她张张嘴没有出声,脸却红了个通透。

    第99章 吻

    苏陌猛地将手抽回来,放在袖中捏着。

    “有效果吗?”宁拂衣问。

    苏陌咬了咬唇,学着宁拂衣的口型,重新唤了遍衣衣,这一次除了语调稍显奇怪以外,其他的已经接近常人。

    宁拂衣也开心起来:“正是这般。”

    “我去给你取草药来。”苏陌匆匆比划完,起身拎着裙摆,夺门而出。

    宁拂衣目睹她落荒而逃,笑容还挂在脸上,凤目微垂,摸了摸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女子指尖的滚烫。

    装病这招无论何时果然都好用,宁拂衣皱眉调整坐姿,也不枉费她忍受痛楚留着伤口。

    自古套路得人心,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使用些小手段,是必要的。

    苏陌取了药膏过后并没有立即返回,而是站在山坡下吹了好一阵凉风,待到脸上余温散去,这才敢回到屋子。

    宁拂衣还病恹恹靠在软枕边,脸颊微侧,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颚。

    苏陌脚步停顿半瞬,才越过门槛,揭开竹筒盖子走到床边:“伤口包扎得太过潦草,我再重新给你上药。”

    宁拂衣嗯了一声,随后在苏陌的搀扶下坐起,转身背对她。

    那伤口在背上,苏陌手抖了抖,捏住衣领往下拉扯,便露出两段圆润香肩,她断然不敢看向别处,只能死死盯着渗出血迹的那一小块,慢慢解开纱布。

    纱布绕到胸前的时候,她不得不俯身,便像是将女子罩在了怀中,她连忙闭眼,等绕回后背才睁开。

    往常爹娘还在的时候,常有熟客找上门来看诊,那时她便帮着看过几个女病患,即便全看尽了都不觉得有异,怎么如今……

    莫说将她看光,就是靠近她都觉得翻江倒海。

    苏陌心里嘀咕,手上却很快将纱布解了,露出了后背极深的一条刀伤,狰狞血肉印在香骨柔肤上,显得十分违和。

    苏陌不仅发出小小的嘶声,将药膏点上疤痕,宁拂衣似是吃痛,细长的脖颈微微伸长,蛇一般抻直了腰身。

    这动作怎么都带了三分魅惑,苏陌险些手一抖将药膏洒了,她连忙三下五除二上好药,又重新包扎。

    做完这一切后,苏陌后背都被汗水浸得黏糊起来,好好的阳春三月过得如同酷暑,她一把拉起了宁拂衣的上衣,将她身子牢牢罩住。

    “好了。”她打手势,然后后退一大步,拉开同宁拂衣的距离。

    宁拂衣转过来的时候,眼神不经意地从苏陌脸侧划过,即便苏陌再怎么表现淡然,可她一有什么便发红的肌肤骗不得人。

    “我去,做些,清汤。”她手指舞动地磕磕巴巴,随后冲宁拂衣颔首,转身又离去。

    说是离去,倒不如说是逃走,宁拂衣伸手摸了摸规整的纱布,双瞳流转出几分得意。

    随着啪啪两声脆响,两个人影出现在宁拂衣窗前,一个满脸幻灭,一个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向宁拂衣,咯咯咯笑个不停。

    “笑什么?”宁拂衣护着伤口半倚半坐,抬眼看笑得花枝乱颤的九婴。

    “我是瞧你像哄骗小白兔的狼,处处都是算计,演得一手好戏,亏得在这里的是苏陌不是褚清秋,不然你早不知被拆穿了几百回。”九婴笑得气短,用手扶着胸口道。

    “真该叫魔窟里那些小妖怪们都来看看,看看他们魔尊在心上人面前是怎么个弱柳扶风,嗯~”

    九婴那声鼻音发得魅惑,换来宁拂衣的一个白眼。

    而一向多嘴多舌的寒鸦半晌没有说话,她脸涨得通红,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最为崇拜的魔尊竟还有这样一面。

    宁拂衣才不管她们怎么想,自己懒懒系上衣带:“行了,别看笑话了,我这也不算真的骗她,毕竟伤可是货真价实。”

    “啧啧,你也当真够拼的,打不过就打不过,何必硬要赢了那魔物?你看看,伤得这么重,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封了你仙力,你恐怕就要仙脉紊乱走火入魔了。”九婴走到床边坐下,替她擦了擦汗,还不忘絮叨。

    “这几日你就好好躺着,当个凡人吧。”九婴重重捏她肩膀。

    宁拂衣被捏得倒吸口寒气,她畏身躲开她手:“谁料到那个什么地王还真有些本事,不过他也就趁我修为瓶颈才能压我一头,若我早早便突破大乘,几招便能叫他下跪。”

    “说得好听,你这瓶颈还不知为何呢。”九婴轻笑,“行了,歇着吧,我同寒鸦就在附近,你若有事,在心中唤我便可。”

    说着她就起身,捏着寒鸦的后脖颈一同离去。

    屋中顿时清净不少,宁拂衣小心翼翼撑起身体,护着伤口不被衣衫蹭到,艰难躺下。

    这凡人养伤当真麻烦,动一动便是摧心似的痛,果然设计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宁拂衣疼出了一身的汗,昏昏沉沉地阖目睡去。

    不过代价虽然疼了些,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原先躲着她避而不见的苏陌如今像是换了个人,晨起给她送来膳食,傍晚从山上采药回来还要帮她换药,照顾得尽心尽力,虽然二人不常交流,但宁拂衣能够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气氛越发融洽,也越发默契。

    宁拂衣只觉得活了上千年,除去宁长风还在世时,便唯有此时是她真正的安宁了,每日不需思虑其他,听鸟鸣而起,闻晚风而息。

    而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就围在身周,睁眼能看见,闭眼还能想念。

    这样的日子,或许就叫做人间。

    四月便是立夏,漫山遍野的花都在一夜之间绽放,远看彩雾弥漫,飘香阵阵,常有蜂蝶衔着花蜜飞入窗棂,又被宁拂衣挥手赶出去。

    身上的伤口也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被封住的仙力还没解开,宁拂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抱着正开得繁茂的栀子花发呆。

    她许久没有拿出它来晒太阳了,所以小花有点生气,花心只朝着背对她的方向,怎么都不肯转过来。

    任凭宁拂衣将琉璃杯转成了旋风,那花儿就也随着转得成了残影。

    最后宁拂衣妥协了,见琉璃杯往桌上轻轻搁下,好声好语哄着:“是我的不是,这几日将你忘了,我等会儿就哭一鼻子,让你喝个饱,你看如何?”

    小花还是很恼火,这下连叶子都有点蔫吧了,每一片叶子都在努力躲着宁拂衣的手,不让她摸。

    “褚清秋是将一身脾气全给了你这一魂吧。”宁拂衣无奈地戳了戳她花茎。

    “诶呦。”她忙将手收回来,看着指尖一点血痕哭笑不得,“你是栀子,又不是玫瑰,怎的还扎人呢?”

    她正哄着,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于是急忙把琉璃杯放回一念珠,端正坐好。

    开门的正是苏陌,她气喘吁吁背着箩筐进来,一看便知刚刚采药下山,衣裙上还沾着草叶,鞋面也浸了不少泥土草汁,满身都是山林中的清新气息。

    她神情快乐,十指纷飞:“我今日,挖到了极好吃的芋头,我做给你吃。”

    宁拂衣见状连忙起身,抬手替她摘下沉重的箩筐:“你累了一日,今天的饭食便叫我来罢。”

    苏陌连连摇头,她摘下面纱,露出笑靥:“不,我做给你吃。”

    说罢,她就从筐中捡出几个粘泥的芋头,快步往厨房去了。

    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衣袖从宁拂衣手中抽走,好像活了一般让她心痒,宁拂衣将手收回,抿开笑意。

    苏陌的身影在院中忙碌了许久,随后满院子便飘出香气,宁拂衣循香出门,便看见几个盆子已然摆在了桌上,碗筷也洗得锃亮。

    小院,蔷薇,矮桌,热腾腾的饭菜,院外广阔的原野和远山。

    这样的场景落入眼中时,一种靥足感油然而生,好像她兜兜转转,终于在人间一角找到了名为家的东西。

    苏陌在一旁将筷子递给她,哑声道:“衣,衣。吃。”

    她现在能说出一些字词,虽然磕绊,但已然能让人听懂了。

    “累坏了吧。”宁拂衣心疼地替她擦擦汗水,苏陌摇摇头,耳朵又偷偷染上红色。

    她们坐下用膳,就着满是花香的晚风,嘴里的粗糠野菜都十分鲜甜。

    “你昨日学了救命,今日我们再学个词如何?”宁拂衣放下碗筷道。

    “什么?”苏陌满眼期待。

    “滚,开。”宁拂衣用口型道。

    苏陌柳眉隆起,用筷子打她手背。

    “我没有逗你,这话很是有用的!”宁拂衣笑着躲开,认真道,“你往后若是遇见什么让你心烦的登徒子,便用这话去呵斥他。”

    宁拂衣又重复了一遍,苏陌才不情不愿地咿呀出声:“锅,盖。”

    “滚,滚,开,开。”宁拂衣张大嘴巴。

    这回苏陌说得几分样子了,她捂着脸又说了几回,脸上的胎记如同真盛开了,在晚霞下美得紧。

    宁拂衣有一瞬的失神,不过随即便被几声异动打断,似是什么庞然大物打远处奔来,一时间地动山摇的。

    宁拂衣倏地起身,只见残影顿时越过院墙,兽啸声连同血盆大口一同撞进小院。

    苏陌起初还不知所措,待看清那东西样貌后,顿时尖叫出声,仓皇后退,然而那东西却就是冲她来的,不由分说便伸开匕首般锋利的四爪,朝她扑去。

    大事不妙!宁拂衣眼前一黑,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苦苦寻主而不得的白麟!

    哪个杀千刀的没看好它,让它独自跑到此处来!宁拂衣忙跳到白麟面前,伸手攥住它腋下皮毛,死死将它拖住。

    “苏陌!快回房!”宁拂衣转身冲苏陌叫道,随后右脚一伸踏入土中,用身体拦着白麟,在它耳边小声叱骂,“白麟,褚清秋她现在认不得你,你快点离开,若是将她吓死了你便是噬主的罪兽!”

    然而白麟思念主人心切,哪里能听得见她说话,四只巨爪疯狂捣腾,从喉咙中发出呜咽。

    但那外貌实在粗犷,看在苏陌眼中便是要吞人的怒吼,惹得她惊恐上身,泪水涟涟。

    她此生最怕的两样东西,一个是怨灵鬼怪,另一个便是这凶猛的大虫,当年爹娘便是被这东西吞食得尸骨无存,只寻见几块鲜血淋漓的断指。

    如今却又见着这东西,难不成是十年前的祸害又找上门,要对她赶尽杀绝?

    她这边抖如筛糠,那边宁拂衣已经撑不住了,偏偏她又被封了仙力,干不过一只发疯的神兽,被白麟一爪子掀飞到了苏陌脚下。

    宁拂衣心中将粗话都骂了一遍,逼不得已准备强行突破封印,然而手诀才做了一半,便见身上连滚带爬扑过来一个柔弱身影,那身影明显吓得几欲昏迷,却还是努力伸长臂膀,像护雏的鹰鸟般将她拦在羽翼下。

    “滚!开!”苏陌阖目大叫,夹杂着哭腔的勇敢让宁拂衣顿时僵住,心乱得如同断线的璎珞,心绪散落一地。

    白麟只听褚清秋的话,如今愣愣停住,硕大圆润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发出粗犷的嘤嘤声。

    苏陌又尖叫道滚开,白麟便用爪子捂住脸,跌跌撞撞往后退,它屁股撞坏了院墙,还绊了一跤。

    最后连滚带爬地爬起,伤心地跑远了。

    眼见着白虎没了身影,苏陌方才积存的勇气便尽数消失,她脚一软跌坐在宁拂衣身上,急急忙忙转过去查看她伤口,眼泪雨点一样往下掉。

    “你怎么样?受伤了?”她一边擦泪,一边断断续续比划着,眼眶红得堪比那朵盛放的骷髅花。

    宁拂衣无言看着她的慌乱,难忍心乱如麻,伸手握住她乱动的双手,脖颈一仰,对准她湿漉漉的唇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白鳞:害害害,关键时刻还得看我老白!!

    第100章 逾距

    这一吻虽如蜻蜓点水,碰到便离开,但足以让两人内心同时陷入轰鸣。

    泪水淡淡的清咸味萦绕鼻尖,苏陌四肢百骸如电流涌过,电流从周身汇聚到心里,让她顿时惊慌不已,手脚并用地后退开来。

    宁拂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伸手拉她衣摆,然而那柔滑布料却同入水的鱼一般从她掌心游出,转眼便越过倒塌的院墙,往山坡下去了。

    苏陌落荒而逃,瀑布样的长发在身后波涛起伏,随后大门一甩,隔着一座山坡的宁拂衣几乎都听见了门与门框相撞的巨大关合声。

    她慢慢收回手放在心口,用力捏紧衣衫,眼眸低垂,失了神。

    另一边,苏陌用力关上房门后紧贴墙壁,眉心有些烫得发疼,她手忙脚乱寻出面铜镜迎着光对照,待看清自己一脸的红晕后,又用力将镜子扔回远处。

    咚的一声巨响,她听不见。

    方才被大虫吓到的恐惧已经被慌乱所代替,苏陌用力摸了几下脸颊,却没去擦掉唇上的触感。

    女子的吻比她本人看上去,要更为温柔,好像春天躺在院中小憩,醒来时落在唇上的那瓣花瓣。

    香香的,热热的。

    愣了一会儿,苏陌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回味那吻的味道,便又捂着脸在房中转了两圈,没好气地用力坐于床榻。

    然而思绪却已然变得黏黏腻腻的,并不受她控制。

    爹娘在世时曾想过为她寻个不在意她胎记的好人家,然而阴阳眼于人们眼中几乎同恶鬼无异,在试探了几人的反应后,他们终于打消了这般念头。

    而苏陌自己也从未对此有过妄念,爹娘在世时她只想好好学医术药理,想着往后多救些人赎罪,能让下辈子过得好一些,而爹娘去世后,她又日日为了还清借债而奔波,不曾有功夫多想。

    何况她这般条件,连愿意接近她的好人都无几,秦啸然那厮也只是无意中瞧过她那半张脸,这才动了心思,她从不将其当真。

    所以就算她发现自己越发依赖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也从来不敢往其他方面多想一分一毫,更何况她还是个同自己一般的女人。

    所以就算偶有悸动,但二人间却总隔着面虚无的墙,从不敢逾越。

    然而女子方才的举动,却是在她猝不及防之际,挥手将墙四分五裂。

    正在苏陌心乱如麻之时,脚下窗棂透出的光斑却忽然明暗闪动,她倏地抬眼去看,却是只通体雪白的白鸽,正拿脑袋铛铛铛撞着窗子。

    她连忙起身将窗户打开,白鸽便晕头转向飞到她指尖落下,规规矩矩翘起了一只脚。

    苏陌小心地取下白鸽脚边的信筒,打开看了其中字迹,眉眼带了些喜色。

    随后站在窗边平静了会儿,才戴好面纱打开门,快步走向镇子。

    镇子虽然小,但并非雨季时却还算热闹,河岸两边烟火纷扰,开了不少茶馆,几个闲人坐在遮阳的罗帐下,就着和煦的风饮茶。

    苏陌面纱轻荡,一手遮着骄阳走到河岸尽头,熟门熟路地入了家书嗣,书嗣中人影稀少,也没人在意她,于是她拎起裙摆,无声上了二层。

    二楼是住人的所在,进门便墨香缭绕,一人坐在窗边就着天光诵读,抬眼看她进来,愉悦地放书起身。

    “我等你许久。”那人是个女子,年岁约莫同苏陌相仿,一举一动带着文人的端庄,同茶香浓厚的长街格格不入,“喝茶否?”

    苏陌摇摇头,急急比划:“鸟儿呢?”

    “哇,我们一年不见你半分都不问候,只顾着你的鸟儿。”女子含笑摇头,转身从窗外取了个鸟笼,抬手递给她。

    “我此次去京城寻了那什么名兽医,但人家说你这鹦鹉本身寿命便不长,能活到这个年岁已是高寿了,他用些药喂了下,说最多再活一载。”女子笑容淡去,惋惜地伸手进笼缝逗了逗。

    笼中是只通体明黄的鹦鹉,嘴巴是青色的,呈现漂亮的弯钩状,看见苏陌后,激动地振翅扑腾起来。

    苏陌眼中闪过哀恸,不过很快散去,连忙将笼子打开,让鹦鹉跳上肩膀。

    “一载也好。”苏陌莞尔,随后歪了歪头,让鹦鹉在她耳边蹭着。

    “总比没有好。”女子笑笑,坐回椅子,重新拿起了书册。

    苏陌和鸟亲近完,小心地看向她,指尖轻摆:“你如何?考取功名了?”

    “怎生可能,我虽入了会试,然而考了一半便被发现了正身,当场被赶了考场,若不是那文官大人看我文采斐然动了惜才之心,你我恐就是于牢狱相见了。”女子云淡风轻地笑谈,仿佛此事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哎,我就想不通既同为人,为何这女子就算再有才也不能策名就列,我乃乡试第一,他们却说赶就赶。”女子用书敲了敲脑袋,但面上却并无挣扎之色。

    苏陌沉默半晌,复又抬手:“那你往后如何?”

    “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女子晃了晃发髻,念书般道,随后展颜,“我打听到遥远的岐国并不限制女子入仕,且那里的皇帝便是女帝,所以今年过后,我打算到岐国去,不信便考不取这功名。”

    “岐国?”苏陌睁大双目。

    女子点点头,不再多说,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歪头盯着苏陌看。

    片刻后抬眉:“我怎觉这次回来你变化甚大,神色间的畏惧少了,我离你这般近你都不躲?”

    “要知你我虽年幼相识,但你向来少言寡语满身戒备,不像如今这样平和。”女子往前又放下书卷,探究地打量。

    苏陌被看得想起方才那一幕,面纱下的皮肤再次升温,好在有了遮挡,不会被发现。

    她垂眸纠结了会儿,她自幼不见人,只能在院子里自己研究花草,唯有隔壁院子的少女偶尔爬上院墙,同她说几句闲谈。

    她虽从来不理,但架不住对方太过执着,便偶尔用手语回上两句。

    她起初以为对方看不懂她手势很快就会厌倦,谁料少女过几日竟自学了手语,同她说得更起劲了,久而久之她们便也算得上熟稔,她也知晓了少女姓戚,名为戚云楼。

    戚云楼同她是个截然相反的人,她洒脱温和,似乎对所有事从无畏惧,对旁人言语不屑一顾。

    此人算是她世上唯一相熟的,是个好人。

    见她垂眸不语,戚云楼好奇心更甚了,转身去隔壁茶楼要了壶春茶和萝卜糕,端放在桌上:“说说说说,你我多年邻里,算不上朋友也算个熟人,说不定告诉我,我能帮你一二呢?”

    苏陌拗不过她执着,只能犹豫落座。

    片刻之后,她终于放下酸了的手,害怕地抬眼看戚云楼的反应。

    只见戚云楼面色如常,眉头紧锁,写字磨出茧子的手指搭在下颚上,像是思索什么。

    她莫不是也觉得此事怪异?戚姑娘虽学识过人,但读的也是古人之道,想必也对这事情颇有微词……

    苏陌想到这里已是满面通红,正欲起身告辞离开,却见戚云楼掌心重重拍上桌沿,抬头便是满面春色:“起初听你所言以为对方无礼,如今看来你又确实对她不同?这姑娘虽是神秘,但看着像是个好人,若你真的对她动了心思,大可一试呀!”

    苏陌愣了愣,不由松开被捏皱了的衣角,抬手摇头:“可,可我这般身世,当年那道士又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年,若我真的……岂不是害了她。”

    戚云楼笑笑,摆了摆手:“你同我爹娘似的,想做一件事时总畏首畏尾想得太多,我呢与你们不同,从不爱杂以待事。”

    “这事对方确实无礼在先。你若排斥她,方才便直接给她一巴掌。你若不排斥她,便将你心中疑虑同她言明,她若介意自会离去,她若不介意,那便不是皆大欢喜。”

    “你将心思瞒着对方,便是难人又难己,何必如此。我知晓你就是个爱为人考虑的性子,但做人自私一点,有时候并非坏事。”戚云楼也不算苦口婆心,只是玩笑般说。

    苏陌眨了眨眼,似是纠结。

    “苏陌,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便想同你结为至交好友,只是你从未给过我机会。”戚云楼笑得如春日灿阳。

    “或许世上真有缘分一言,又或许我总觉得,你比外表上坚韧勇敢许多,活得像棵山间劲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天色黑了,河上过往船只挂了灯盏,在漆黑的水面一盏盏飘过,茶馆们早早关了门,各家饭菜的味道飘出炉灶烟囱,团圆在镇子上空。

    苏陌抱着鸟笼从书嗣走出,抬眼望向白云缠绕的苍穹,饭香和河水的清冽气息经鼻入腹,惹得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摸了摸唧唧叫着的鸟儿,顶着晚风转身,然而心头一跳,看见了对面茶馆旗子下立着的人。

    女子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肩上已经潮湿,黑发和黑衣一起安安静静垂落,好像和夜色融为一体。

    苏陌顿时觉得紧张起来,她不经意理了理衣摆,鼓起勇气抬腿上前。

    “你为何找到此处?”苏陌抬手。

    “我怕你有危险,跟着来的。”宁拂衣如实道,她声音很低,“方才是我又逾矩。”

    苏陌抬起脸来摇头,她从袖中伸出手来,似是想放入宁拂衣掌心,但快碰到时又畏惧收回。

    “我有事告诉你。”她比划。

    “嗯,我亦是。”宁拂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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