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慕家最受宠的嫡子,慕宸住处占地极大。光是从护卫院走到下仆院,就要耗费起码一炷香工夫。
若是像金石、银石这样的炼气后期修士,在路上花的时间倒是能缩短。但这会儿行走其中的是两个“凡人”,步子多慢,都是理所当然的。
尤其是,无论闻渊还是慕笙,都在有意往更空旷的地方走。
他们没有就此交流,却不约而同地做出选择:之前为什么会被慕宸发现两人来往?说白了,还是因为那处杂院里里外外都是遮挡视线的东西。
荒草长期未经打理,最高处甚至比人腰高。早年垒好的墙上一眼就能看出数个缺口,想想看,在他们一教一学的时候,有人站在外面,细细看着他们的作为不说,还转头就把事情报给慕宸……
事已至此,再反思当初的“不小心”未免太没意义。不过,两个少年都不打算再犯同样的错。他们选择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谈话地点,在眼下这足够开阔、谁也无法藏身的地方。
慕笙的话音钻进闻渊耳朵里,后者没在第一时间欢呼,而是微微一愣。
“只是‘可能’,”慕笙与他强调,“就在昨日,我又找出一本书。上面写了好些契术,我认真翻过,其中未有哪个术名叫‘死契’,但你之前不是说过吗?有了那契在身,你便不得离开慕家半步。一旦踏出院落,就会直接气绝身亡……我想,这有点像是书上写的‘画地为牢契’。”
“画地为牢。”闻渊低声重复。
“再有,”慕笙继续说,“你的契一定是和某个人签定的,那个人只要心念一动,就能让你心脉碎裂、当场死去。这个说法,又有点像‘绝心契’。”
闻渊认真地听。
慕笙半是与他讲,半是自己分析:“按照书里的说法,想要解除绝心契,需要和你签定的那个人主动用真火烧去契书。画地为牢契倒是简单一点,只要找到‘牢’中的‘阵眼’,把你的血滴上去,就能破除。”
闻渊心头的振奋一点点平息,客观地评价:“都不容易。”
“对。”慕笙笑笑,“但我觉得咱们可以做到。”
闻渊看出他脸上的希望神色,心中柔软一些,“嗯,肯定可以做到。”
慕笙一顿:“我觉得你没理解我的意思……”
闻渊眨眼,看慕笙的眼神里多了一点疑问。
刚才那句话,还能有什么“意思”?
他没把这话说出口,但少年相信,自己的同伴可以看懂。
慕笙也的确看懂了。可接下来,他话锋一转,没再说自己找到的两种契术,而是提到:“慕宸这几天对你还是挺不错,是吧?”
闻渊眉尖微微拢起。
慕笙侧着头,脸上笑意更加清晰。
他母亲大约有点异族血统。平日看他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到了烈日灿灿的户外,又是以足够接近、足够亲昵的方位看他,就能在他的瞳仁中察觉到一种很接近棕的金绿色。
他自己却像对此无知无觉,问闻渊:“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闻渊手指扣紧,掌心隐隐发痛,“……他想通过咱们,达成某种目的。”
少年的话音之间,俨然半点都没被慕宸这段时间的“眷顾”冲昏头脑的迹象。这与小少爷心中的进度截然不同,于闻渊来说却是理所当然。
眼看慕笙还没开口,闻渊停顿片刻,又补充:“那个‘目的’对他一定有好处,相应的,对咱们应该不怎么好。”
慕笙反问:“为什么?因为慕宸平常那些表现吗?”
闻渊又一次看他。他不觉得慕笙会为慕宸说话,对方这么讲,应该是在提醒他换个思路。
闻渊眉尖拧起一些,果然转换了思绪,道:“你的意思是,他就算达成目的了,对咱们也不是坏事?”
慕笙轻轻点头。
闻渊当然要问一句:“为什么?”
明明已经找了不会被人窥探、更不会有人远远听到两人讲话的场合,慕笙却还是压低了音量,“那天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
“如果他针对的人只有你,我大概也不会琢磨这么多。但是,他把我拉上了。
“先不说慕宸,只说王夫人吧。她平常对我们时常苛待,但有一点。我们身上衣服的料子再差,做出来的时候都是‘少爷’的款式。给到手上的东西再糟糕,数量却都是全的。
“我觉得,如果慕宸纯粹是想折腾人,王夫人不会同意把我拉上——哦,她可能更愿意盘算一下把我发配到哪儿,给哪个女修当侍君。”
从几年前开始,“婚事”就成了庶子女院中一个最重要的话题。虽然人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别人明媒正娶、红妆策马的对象,但给一个六十岁的炼气当第五十八房小妾,和给一个二十岁的筑基当侍君,待遇还是天差地别。
最近一段时间,这个老话题又一次开启了。慕笙由此知道,王夫人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张罗。
“总之,”发觉闻渊的表情略显不对,慕笙加快语速,把“到时候恐怕更难和你一起走”咽下去,单刀直入,“既然他不太可能连带我一起折腾,那有没有可能,他本来也不是要折腾你?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对他来说,我应该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才对。把我拉到护卫院、答应我进藏书阁上层的事儿,他完全没必要做嘛!
“可他还是做了,为什么?”
慕笙话里的暗示意味已经很明显。闻渊听出一些,却并不赞同。
“他想讨好你。”不等闻渊把他不赞同的话说出来,慕笙已经抢先一步,“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之前的所有情况就都能说得通了。从他主动叫你过去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是这个目的。给你回春丹、让两个护卫教你习武,还有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做这些,都是为了让你高兴。”
闻渊哑然。
要不是走在他身边的人是慕笙,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加快步子离开,再在心里给对方身上写一个“疯”字。
但世界上没有这种“要不是”,所以,闻渊选择耐着性子问:“可他没道理这么做,对吧?”
“有。”慕笙斩钉截铁地说。
闻渊屏住呼吸。
慕笙:“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都察觉到了嗓音中的颤抖,但少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我在之前的游记里看过一种记载,‘天人感应’。
“有时候,天道会把未来的某些事情投影到现在。一些门派想要复刻这样的投影,他们大部分失败了,少数也绝不会因成功而张扬。相反,根据写那本游记的前辈记载,他无意中结识了‘神算门’的最后一个弟子,对方醉酒时曾与他讲过一句话: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为自己卜卦。
“你说,”他轻轻问闻渊,“慕宸会不会是有了这样的‘感应’?他知道,你以后定然成就无限,所以后悔起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想要事先拉拢你?”
闻渊的表情古怪了起来。
他沉默良久,慕笙也随他去。
一直到下仆院已经近在眼前了,闻渊的脚步才略有停顿。
这一次,不等慕笙询问,他主动提起:“今天慕宸问起我的婚事了。”
慕笙抽气:“婚事?——你、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闻渊说:“‘但凭主家做主’。”
慕笙喉结滚动一下,似乎是笑了,说:“倒是个好说法。”笑意一点点收敛,“我之前只有五分确定,可你这么一说。嗯,我有八分确定了,按照慕宸‘感应’到的东西,你一定可以离开这里、在外面闯出名堂。
“到时候,想要和你联姻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你一定是看不上慕家女的,可世上哪有比成婚更好的结盟法子?那就只能这样了:之后的你,看不上慕家女。现在的你,和慕家女在一起算是你享了福气。如果慕宸能运作好,你……”
少年的眼神里多了一点黯色。
他想,就算你还是讨厌慕宸、讨厌慕家,可孤身在外闯荡,到底没有依托世家大族来得轻松。日子一长,之前咱们俩报团取暖的那些日子终将成为过往。
你会成为慕宸的座上宾,前途无量。这应该是好事,只要你能为此感到高兴……
那慕笙也会为闻渊高兴。
还没想完,额头被人弹了一下。
“别说这种晦气话。”闻渊放下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既然我‘肯定’能离开,那你找到的东西十有八九是有用的。或者哪怕现在的方向错了,之后你也肯定能找到正确的办法,对吧?”
慕笙的唇角忍不住往上勾。
“我就说,哪有什么‘良心发现’。”闻渊又笑。分明是烈日之下,他的笑意里却透着冰冷味道。
慕笙眨眼。
他在下一刻觉得,刚才想到的“冰冷”一定是自己的错觉。闻渊看来的目光明明那么柔和、温暖,语气里带着促狭和亲昵,“我的身家性命可就交给你了。”
慕笙登时感觉到了肩头的担子。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被信任的喜悦。
他郑重地应:“我肯定——肯定能带咱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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