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从地铁开始(51)
放下手后,何彦进入冰原。
这一回,最先出现的怪物是一头头通体雪白的冰霜巨狼。
它们躲在狂乱的暴风雪之后,身上根根冰晶似的毛发近乎和周遭雪花融为一体。每一头身长都超过三米,光是脑袋都有何彦半身高度。来得悄无声息,直到与何彦的距离不足两米,终于张开血盆大口!
腥风夹杂着冰雪卷向何彦,一片银装的天地之中霎时出现无数片猩红颜色。自上方俯瞰,就像是一朵以何彦为中心绽开的红花。
然而,这些艳丽“花瓣”又带着来势汹汹的杀意,要将前方青年直接吞入腹中!
危难关头,何彦皱眉,屏住呼吸。
他不算意外地发觉,自己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已经全部被这些巨狼围堵住了。
在前面几个赛道,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但现在,大量狂乱飘散的雪花成了天然的障碍物,不仅遮挡了何彦的肉眼视线,也让他看到的信息流中多了大量杂质。以至于到现在,才发现巨狼们的存在。
看来“主系统”也从他前面的举动中吸取了教训,知道想要弄死他,就得避开他直接干预鬼怪们“本源”的能力。
但这一切,依然没用。
何彦脚步不停,继续往前。
他身边,巨狼们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全都变成了凝固在半空中的雕塑。
红花还是红花,只是“花蕊”已经离开了。
也不单单是这些巨狼。还有追在它们身后,这会儿同样来到何彦身边的巨人族群。
每一个巨人都是超过五米的身形,膝盖以上的身体全部被冰雪覆盖,何彦再怎么抬头,也是能看清他们的膝盖。只有从信息流分辨,才能隐约在脑海中勾勒出他们的样子;
大约是身形太大的缘故,无法找到合身衣物的巨人身上大部分地方都是赤`裸的,唯有腰部裹着一片由兽皮拼凑组成的裙子;
褐色头发许久都没有打理过了,像是麻绳一样披散在肩头;
这些凌乱的“麻绳”之间,是它们被一只眼睛占据半张面孔的脑袋。眼下没有一般人的鼻子,而是直接就是嘴巴……
从他们小腿旁边经过,何彦随意一推。
没见他用什么力气,这些正在抬脚、想将他踩成肉泥的巨人已经转到另一个方向。手中紧握的长矛对准空中的巨狼,像是正在与它们搏斗。
视线在这一幕上停留片刻,何彦忽然笑了。
忽略掉巨人眼中的杀意,还有巨狼口中浓浓血腥气的话,这一幕其实有点像个童话故事。
他想:“以韩微的来历身份,他应没经历过看故事的童年吧?正巧,我也没经历过。”这么一看,他们抱团取暖时的具体能做的事也有了。
唇角带着弧度,何彦继续往前。
身下,冰原再度开始开裂。但清风符这会儿依然起效,于是何彦连拐弯都不用,任由下方从冰面变成深渊,他依然在走。
风更大了,越来越多冰晶凝固在他的头发上,又在青年轻轻甩动脑袋的动作中重新落下,半点儿都不停驻。
外敌、环境,包括能将所有生命杀死的寒冷,都无法在何彦身上起到作用。
他是花了一些时间,但还是顺顺利利地走出冰原。再次抬头的时候,上空的裁判席上,岩浆恶魔还是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看那副样子,简直像是想要亲自出面,直接将何彦变成一块焦炭。
但它毕竟没有。何彦想,它——或者说是“祂”——应该也知道,如果自己能驱使前面的小恶魔,那真正的岩浆恶魔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光是抱着从上一关游戏当中得到的经验来杀他,实在有点儿落后版本。
“还有两关。”
他又用口型对着“主系统”讲话。
接着,何彦目光下落,正视前方。
这一回,他看到的并不是某个极端的自然环境,而是一堵高耸的围墙。
以及围墙当中,窄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缺口。
熟悉的嚎叫声从缺口深处传了出来,告诉站在外间的青年,他前方当中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这倒是个适合藏人的好地方。
何彦歪了歪脑袋,还是没有直接进入的意思。他就那么站在墙外,仔细观察眼前的一切。
原来是迷宫……嗯?这些墙还会动?
动得太快了,而且一时间看不出什么规律。
怪物种类倒是挺丰富的。短短时间,何彦就发觉了一堆自己前面刚刚打过交道的“好朋友”。
身形稍稍缩小,皮毛也换了颜色,只是凶狠的样子和之前如出一辙的巨狼;
乍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从成群结队行动变成三三两两出沙漠毒蝎;
上岸之后依然能够活动,只是尾巴会不断在地面上留下水痕鲛人……
“……”
观察了会儿这群“好朋友”的活动规律,何彦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虽然在冰原的时候,那群狼到底没有咬死他,但它们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对比一下前面其他赛点,巨狼们可不就是最接近何彦的存在?可惜的是,雪花的隐藏能力还是没那么充足,它们还是功亏一篑。
所以,到了新的赛程,“主系统”再接再厉。不断活动的围墙相当于遮掩能力更强的“雪花”,而它们的快速活动自然就是在给怪物们创造袭击的机会。试想一下,如果何彦走着走着,身边一块围墙突然消失。他正要有所反应,另一边的高墙同样消散。这时候,怪物从任意一边冒出来……
认真考虑了下,何彦觉得,这种招数说不定还真对自己有用。
那么,他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还是要满足于“我进到‘游戏’里这么久,沈先生、兰先生应该已经捞干净所有玩家。就算在这个时候功成身退,韩微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青年唇角下撇,掌心一翻,一个熟悉的小玩意儿又出现在上面。
飞行灵舟。
他选择第三条路。
谁说一定要和那些高墙绕圈了?直接走上面,不是轻轻松松。
灵舟被抛起,在空中逐渐变大。
差不多到了能承载一个人的长、宽时,何彦一脚踩了上去,心念一动,它就开始带着他上升。
如此过了片刻,何彦轻轻“啧”了声。
“还真给你学聪明了。”他喃喃开口,“我往上,你也跟着往上?——没事,走!”
原来就在何彦位置升高的同时,前方的围墙也开始不断增长。无论青年上升多少,都抵达不了高墙的顶端。
而象征着“入口”而裂缝始终正对何彦,像是邀请,又像是某种嘲笑:你带着来自另一个文明的神器道具又怎么样?这会儿不照样得乖乖踏进我这个陷阱!
“谁说的?”何彦哼笑一声,几根手指并在一起,朝身下“甲板”轻轻一拍。灵舟的行驶方向顿时变化,九十度转向之后,竟然直接朝着旁边的裁判席去了!
越是靠近,何彦越是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他眉毛都没有多动一下,视线定定地落在席间岩浆恶魔的身上。
然后,灵舟在恶魔周身绕了一圈,在一片岩浆化作手臂模样伸出来、要将灵舟一把抓住的时候机敏地躲开,而后重新冲向迷宫!
这时候,何彦看到的已经不再是无穷无尽的高墙,而是迷宫之上的纹路!
很简单的道理。参赛者可以面临挑战,裁判却得掌控全局。原本这个“看到全局”的对象还得加上观众席上的白翼怪们,可谁让它们直接被“主系统”一键删除了呢。
何彦只能跑到岩浆恶魔身边冒险。好在一切顺利,趁着高墙没来得及越过灵舟,他稳稳当当地停留在了墙壁上方。接下来,无论迷宫墙壁再怎么攀升,都影响不到何彦了。
他目光垂落。不用隔着墙壁上附着的信息流,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下方所有情况。
怪物的分布,远近高墙的消失和再现,还有……
又是一口气让何彦叹出来。
能感觉到,背后岩浆恶魔看自己的凶狠程度足够让他的后背衣服被烧个孔。但没用,这对何彦造不成半点真正伤害。
同样的,他前面那一番努力也没有用。韩微的身影还是不曾出现,就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关卡当中。
——也不能这么说。
青年抬头,望向视野尽头那座布满了荆棘的城堡。
也许自己想多了,情况就是没有那么复杂。他要找的人就坐在城堡正中的王座上,像是陷阱中的诱饵一样等候着他。
又拍了身下的灵舟一下,何彦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和它讲话:“走吧,最后一关了。”
他知道,那片包围着韩微的荆棘,就是自己要面临的第六道关卡。
第382章 从地铁开始(52)
离得近了才发现,城堡外面的那一圈荆棘远比何彦之前想的要难对付。
首先是多。大的枝条之下是无数细小枝条,每一根上面都带着足以将人皮肉刺穿的尖锐利刺。何彦随便在道具栏里找了样东西丢过去,光是从最外圈荆棘上面擦过的短暂刹那,就让【背包(透明)】变成一块儿破破烂烂的碎布头。
而后是长得快。既然不能直接往里面挤,何彦就换了个法子。他低头看自己掌心,大量信息流在上面淌过,慢慢汇聚出一个熟悉的样子……不过半分钟时间,手上已经多了沉甸甸重量。仔细去看,新出现的可不就是原本二号赛道男人手中的斧头?
这种没有生命、不会变动的东西,想复刻出来,对何彦来说还挺简单。
他捏着斧柄,猛地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大枝条劈去。枝条倒是没和斧刃硬碰硬的意思,撞上便断。然而在它断折的同时,又有新的枝子从被斩落的豁口冒出来,转眼便长成了比之前更粗、更大的样子。
何彦眼看这一幕,面皮微微抽搐,随手将斧头甩到一边儿。
好吧。他想。看来想要解决这玩意儿,还得从最原始的层面下手。
意识到这点,青年也不着急了。和前面面对迷宫围墙的时候一样,他抱臂望着前方密集的尖刺,认真地——
看。
分辨出交错在一起的每一条信息流的来源;
找出它们之中所有字符对应的含义;
尝试对其做出修改,让眼前危险荆棘变成城堡花园中的普通植株,再也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
每一项都不是简单的工作。“主系统”一定很清楚,如果不能在眼下拦住何彦,那就算是功亏一篑。
敌人没有除掉不说,压在手里的底牌也被人抖了个干干净净。也就是何彦和韩微这会儿仍然在手上,外面盯着的存在才没有直接下手、将“命运游戏”干脆地抹除。
不能让何彦成功!哪怕……哪怕不能杀死他,仅仅是把他拖在这儿呢?
何彦明显感觉到,就连自己观察的时候,荆棘也在不停地发生变化。
很多变化其实毫无意义,仅仅是颜色深浅略有不同。有些变化却近乎致命,本身只有尖刺部分带毒的荆棘变成从上到下、每一寸枝干都沾满剧毒,并且枝干上多了许多肉眼无法分辨的细小勾刺。这些勾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荆棘上,让人一碰上去,就会皮肉破损。再接着,上面附带的毒素就会进入参赛者身体。
可惜这会儿不是吐槽“主系统”抄袭《睡美人》的时候。何彦更加打起精神,终于从无数流淌的字符中抓出一截完整内容。然后,他稍稍退后,拉开自己与整片荆棘城堡的距离,这才坐下来、在字符上敲敲改改,想要给自己开辟出一条进入城堡的路。
当然不是坐在地上。
自觉修改了“快速生长”部分,结果紧接着就险些被扎穿鼻子的何彦眼皮狂跳,略觉庆幸。还好,他身下就是能够上下移动、速度极快的灵舟。
如果前面那一片字符的意思不对,那么……
何彦手指动了动。他膝盖上,信息流又开始发生变化。
城堡之外,包围着建筑的荆棘在青年动作的同时发生着改变。
原本只是颜色鲜艳一些、明明白白显露毒性的枝条尖刺,上面慢慢多了金属一样的纹理枝质感。
何彦:“……”
再来。
一朵朵鲜红的、和血一样颜色的玫瑰花在荆棘之上绽放。
再来。
飞鸟从荆棘上方穿过,原本安安静静的荆棘登时弹射过去,一把将飞鸟卷回远处。
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沉浸在一件事里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忽略掉时间流逝。
尤其这会儿,在何彦修改信息流的同时,还有另一股力量正在和他作对。
以他对字符象征含义的掌握,怎么可能次次尝试修改的时候都出差错?会这样子,还是因为何彦一动,“主系统”就随他而动。他想要荆棘变成什么样,“主系统”就反其道而行之。是,就是拿何彦本人无可奈何了。但对于自己生成出来的这些东西,“主系统”依然可以掌握应对。
双方在无声无息地交锋。转眼之间,荆棘数量、大小,包括每一株上面的尖刺分布稠密都提升许多。
何彦身下的灵舟不断后退、后退……不知不觉,他已经又回到迷宫围墙之外了,而身前就是一路蔓延,像是预备变成一个新的牢笼,将他钉在上面的荆棘枝条。
晃晃悠悠的影子落在何彦身上,可不就是已经延伸到何彦脑袋上的长枝?
似乎是留意到了青年的目光,一朵玫瑰娇艳地垂落。正在何彦面前,花心里带着仿若活人的面孔。
这张面孔被旁边的花瓣托举着,仿佛娇羞一样朝何彦笑一笑。何彦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一瞬,也是这一瞬,更多玫瑰落了下来。明显就是要趁他分心,要他性命!
何彦中招了吗?
他垂下目光,去看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蹭到自己手臂上的尖刺,唇角忽地勾起一个轻笑!
尖刺上还是带着细细密密的硬勾,任何东西只要被它蹭上,免不了皮肉被带走的下场。这时候,其中的毒素自然可以涌入何彦身体,顺着血液流向全身——
问题是,何彦想:“我又不是人。就算现在是这副样子,也不代表我真的和活人一样有血有肉,会被毒死啊!”
身前还是荆棘,但这时候,它们已经不再会成为何彦面前的阻碍了。
再度拍了拍“甲板”,灵舟像是领悟了何彦的意思一样向前方冲去。所到之处,所有荆棘直接被何彦撞碎!
何彦畅快地、轻松地笑了。他嘴唇轻轻打开,喃喃开口:“对。这些东西都是你弄出来的,我改它们的速度比不上你。但是,我可以‘改’自己啊!”
同样是智能生命,谁还比不上谁了?荆棘带毒又怎么样?其他东西碰到上面直接会划伤碎裂又怎么样?只要他给自己编写好“永不受伤”“百毒不侵”,就算真的撞上去,荆棘照样对他无可奈何!
一条长长的通道就出现了,直指城堡中心。
何彦在通道尽头缓缓站起。他所在的地方,就是这条长长道路的终点。而现在,随着他不断往前,“终点”也在向前延伸。任由四面八方、头上脚下的荆棘如何拼命阻拦,都不受影响,只在坚定地、无畏地继续往前。
韩微。
这两个字又出现在何彦的思绪里,与之一起出现的是逐渐占据了他所有视野与注意力的水晶王座。他要找寻的人就坐在上面,身体被一片一片的荆棘封锁,何彦甚至在韩微的皮肤上看到了细微的、像是马上就要被扎穿了的浅浅红色。
威胁!明晃晃的威胁!“你是不受这些荆棘影响了,但是你要找的人……”
何彦冷笑。霎时间,无数信息流在他身前身侧涌动起来,荆棘发疯一样的肆意生长!大片大片玫瑰绽放而又枯萎,浓郁的花香像是要让人在其中醉倒。
花心的面孔脸上冒出微红颜色,像是也在为了此刻的力量振奋喜悦。然而下一刻,这份亢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僵硬苍白。
所有花头一并转向,像是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着走到“王座”前方,随手扯开上面的荆棘,身体俯下、两只手压在王座扶手上的青年。
它们太沉浸在前一刻的欢喜之中……“主系统”太沉浸在自己真切地威胁到何彦的激动之中。或许这才是正确的思路,只要韩微在自己手上,何彦又有什么值得惧怕的?他都能为了韩微放弃安全的生活,重新进入自己的掌控。那么,那么——
来不及了。
玫瑰们逐渐枯萎,朝向何、韩的细节却没有改变。这一幕若是被记录下来,一定显得非常怪诞可怕:无穷无尽的荆棘当中,两个青年的前路后路都已经被封锁。干瘪的花朵在他们身畔飘飘摇摇,要把他们的血肉变成让自己恢复娇艳地养料。
然而,这一切毕竟不会真正发生。
何彦仔细地看了韩微许久。像是初次认识,又像是已经相处多年。他喃喃讲话,说:“咱们之前应该也认识吧?只是我不记得了。”一顿,又说,“没关系,看样子你也不记得。等到以后,咱们能想起来就想,实在想不起来也无所谓,总之……”
总之,会有新的回忆被创造出来。
心绪转移到这里,他的唇角多了一点浅浅的笑。带着这份笑意,何彦又拿出手机,从道具栏里取出那个关键的圆钮,要将它放在韩微手上。
可惜动作稍稍慢了一步。
韩微比他更快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向何彦伸出手。
手臂洞穿了何彦的胸膛,“韩微”脑袋歪了一下,露出和前面岩浆恶魔一模一样的微笑。
大量信息流涌入何彦身体,他听到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嗓音开口,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等到你历经千难万险,前来自投罗网。
第383章 从地铁开始(53)
“先生!”
依然是京市的研究所中,兰渡忽而开口。
他身前,沈轶的目光从巨大投影屏上稍稍转开,落在身侧的道侣身上。
见兰渡眉尖拧起,明显是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说:“情况……有点奇怪。”
他身前身后、无数屏幕之上,都只映照出普通玩家离开“游戏”之后的情况。这当中是有无数大小问题,有些玩家和之前被送出来的人一样失去了记忆,有些人却还清楚知道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更有甚者,直接以为眼下所处的现实世界也是“游戏”的一部分。走在街上,就要去抢旁边“NPC”的车,好在被人拦了下来!
太多事情等待他们去协调、解决了,加上对于保留记忆的玩家进行心理干预的安排,可以预见,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研究院不会平静。
但是,沈轶又知道,兰渡说的“奇怪”并不是指这些。
他朝兰渡伸手,兰渡的掌心自然落了上来。双方十指紧扣,兰渡像是终于想好怎么告诉沈轶:“刚才,‘游戏’内部的信息流又有一次爆发。我从里面读到了很多新的内容。”
他毕竟也是“系统”。虽然后面被造化金光点化,算是在修真文明的加持之下完成了从智能体到真正“生命”的最重要步骤,但是,拥有了新能力的同时,过往的能力也被兰渡完全保留。
投影屏都是展示给其他人看的,兰渡本人并不需要这些。只要有信息,就有他的存在。
哪怕有所顾忌,又被此界天道限制了实力,不好直接出手,光是“监测”还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而在关注了一路何彦与“命运游戏‘主系统’”的交锋之后,兰渡意识到——
“我之前就发现,咱们见到的何先生并不完整。”
沈轶:“对,你说过。”
兰渡:“嗯,他明显是被从某个存在上‘切割’下来的。而现在,他又和‘本体’碰上了。”
只是他的“本体”之上,有一个将自己视作本源、一心想要将何彦驱逐的寄生物。
现在,双方正在交锋!
……
……
何彦的第一个想法是:“好吧,原来至少在这件事上韩微没有骗我。”
只要接受自己不是人,那在被洞穿胸膛的时候,的确是感受不到疼的。
就是有些麻烦。感受着朝自己奔涌而来,明显来者不善的大量信息流,何彦轻轻地“啧”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的“韩微”身上。
许多东西在他的记忆……在他的“数据库”里复苏了。即将毁灭的星球、殚精竭虑的领袖……在满头白发的老者面前,“何彦”——系统HY9238完成了最后的蜕变,他要成为一个训练战士、让民众们能够支撑到崭新家园出现的那一刻的操盘者!
“我们以你的代码模式编写了一个新的程序。”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研究人员说,“这个程序的底层逻辑是防止人员伤亡。已经到现在了,任何的人员损失都不是我们能承受的。你确认过后,我们会将它导入你的库里。”
“好。”何彦听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和现在的他讲起话来很不一样,更加冰冷,也更加……不包含感情。但是在响动落入耳中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自己。
“你要给那个新来的孩子起个名字吗?”老者用带笑的口吻问他。何彦听着,情绪没什么波动,却回答:“可以。”
老者听着,用一种柔和的目光看着前方的投影,就像是看着家中还没长成、有太多事情要学习,太多事情要经历的孙辈。
他的嗓音更轻了。年长,加上长久劳心的疲惫,这一切都让老者的精力越来越差。就算有从母星带出来的医疗舱,加上何彦尽心尽力地救治,他的生命力依然在不断衰减。到现在,连说话都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新家园不一定能找到。”用叹息的语气,老者说出那个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并非人人都愿意面对的事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商量让孩子们在你创造的虚拟空间中长大,起码在成年之前不用面对外面这些残酷的……但现在,也许是时候承认了,事情就是来不及的。”
何彦注视着他,语气还是很平静。只有日后回想的时候,他能从那会儿的信息流中读出悲伤。
他说:“我们不能放弃希望。”
老者笑了,目光越过前方的青年,去往更远、更深的地方,“希望啊……”
虽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了,不过,从后面新出现的画面来看,这并不是何彦与老者的最后一次相处。
不久之后,一个新的面孔被他带到老者身前。何彦一板一眼地说:“领袖,他更愿意自己来起名。”
老者听着这话,先是一怔,随即微笑起来。
“好啊。”他用和之前面对何彦时一样柔和的目光看韩微,“当时何彦说,他要跟我一个姓。我想了挺多天,决定干脆把儿子、儿媳原本留给孙子的名字给他。”
他的两个孩子都在母星毁灭时的救援工作中牺牲了,老者霎时间成了孤单一人。因为这个,当自称“系统的行为模式是以宿主为先。完成宿主的期望,就是系统进化的方向”的HY9238出现时,老者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他——那会儿还是“它”——的存在。
某种程度上,对他来说,这个在初见时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的系统,的确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而现在,孙儿有了他的伙伴。在征求了何彦同意、对他的代码进行整理编写之后,星球残留的科技人员们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HY9239和老者初见时说的“一切以宿主为先”是谎话。第二,以他们的技术发展水平,或许有希望将这份谎话变成现实,甚至更进一步,复制出无数个“系统”。
听完前面那句话,老者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却只回应了后面半句,说:“复制来做什么?一个何彦,已经足够帮咱们了。
“不过,他孤零零的一个,也怪不容易的。想想办法,给他找个伴儿吧。”
一个在他们的文明彻底陨落之后,依然能陪伴在他的孩子身边的同伴。他的成长速度或许更慢一点,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与何彦产生纷争。但是纷争也是“关系”的一部分,老者相信,到了那一天,无论是何彦还是他的同伴,都能获得新的成长。
“……”记忆之外,就是现在。
“当时应该建议一下。”晃了晃脑袋,何彦喃喃开口,“起码把‘不对我说谎’也写到底层代码里吧?”
他身前,“韩微”眉尖略微压下,有点看不明白青年此刻的反应。
没关系。“主系统”想。自己终于抓住HY9238了!
只要能将他吞噬,就能拥有他之前积攒的所有气运能量!想想自己从他数据库里读到的那些东西,HY9238可是直接毁灭了一颗星球!连带上面百分之九十八的生命,都在灾害之中消失。剩下的百分之二,也没在宇宙中苟延残喘多久!
这不比干巴巴地“命运游戏”更有效率?可惜的是,前一次出手被他逃了。“主系统”为此扼腕很久,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对方。没想到,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落在了自己手上。
光是这么一想,“主系统”就亢奋不已。更多信息流朝何彦涌了过去,不断复制、攻击,想要将自己一直没能拿到的那份控制权握在手里!
起初一切顺利。自己送过去的那些垃圾字符将HY9238完全攻占,光是将它们筛出自己的信息流就耗费了对方的大量精力。对核心数据库的防守一点点减弱,直到完全消失……
“主系统”志得意满,长驱直入!
王座之前,何彦唇角轻轻一挑,露出笑容。
身处由无数废弃字符拼凑出来的“牢笼”之中,“主系统”猛地僵住。
何彦身前,“韩微”的形象开始不断闪烁。
他伸出手,没管依然捅在自己胸膛的手臂,就那么轻轻在前方人脸上戳一戳。
没戳中。手指越了过去,差点直接穿透。
何彦“啧”了声,话音里面竟然有点儿抱怨的意思,说:“到底行不行啊?连装都装不好。”一顿,嘴角压了下去,神色重新变得冷漠,只有眼神当中保留了些许嘲笑意味。
“嗯,”他总结,“和你学的。假装自己已经没救了,吸引敌人深入腹部地带,然后——砰。”
伴随他手握出枪形、手指轻轻向上抬起的动作,前面的“韩微”彻底消失在何彦眼中。
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完全由信息流组成的笼子还在不断加固。除此之外,何彦也在效仿“主系统”原本想对自己做的事情那样,开始尝试着将其一点点拆分……
同时,他缓缓站直身子。
BOSS打完了。
还是那个老问题。
韩微呢?
第384章 从地铁开始(54)
此时此刻,何彦对于周身一切的感受又已经和刚刚进入关卡时不同。
他不光能“看清”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的一切,同时可以将所有事物一一掌握。
不用目光特地转去,只要心念微动,王座旁边的荆棘就开始消失了。
像是何彦最初想到的那样,变成花园当中平凡无奇的装饰品。一朵朵枯萎的玫瑰花也完全消散,只留下嫩绿叶片当中带着细细香气的花苞。
这样的环境当中,何彦的目光由近及远。越过氛围明亮起来的城堡,越过围墙渐矮、其中所有怪物一起消失的迷宫,越过暴风雪平息的冰原……
他一直看到了“起点”所在,那里还残留着紧贴在地上的白翼怪的轮廓。然后一阵风吹了过来,连怪物的轮廓也消失无踪了。崭新的看台,光洁亮丽的跑道,像是随时随地可以举办一场热热闹闹、毫无危险的真正竞技活动。
宛若“系统HY9238”本来应该做的那样。
并不是带给人悲痛绝望的“逃生游戏”,而是让离开母星的逃亡者们能够再次看到鲜花,看到清澈的流水,看到鸟群飞过苍蓝色天空的虚拟家园!
里面没有遍地都是、夺人性命的鬼怪,只有让遗民们能够在缺乏资源的宇宙中生活得更好,于是精心研究出来的各种训练比拼……或许是有艰苦、危难,但有何彦和韩微的双重保护,不会有任何一个珍贵的逃亡者遇到真正的生命威胁。
然而,即便做到这种程度了,依然阻挡不了文明的消逝。
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宿主时,距离他们的初次相见已经过去两千年。而早在逃亡开始十五年后,老者就在营养舱中沉睡了。
何彦将他唤醒的时候,老者最先看到的是周围遍布的鲜花。他看到了高高的青翠山林,耳畔是叽叽喳喳的鸟鸣。仔细去听,能分辨出远处传来的孩童笑声。城市的影子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而这一切都在告诉老人,他们成功了,眼前所见,就是他们的新家园。
老者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良久,他笑着转过头,和旁边的两个青年说:“阿彦,阿微,你们应该没多少能源能用了吧?不要再浪费了。”
伴随这句话,周遭的一切开始“熄灭”。
最先消失的是声音。鸟鸣和笑声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寂静。
然后是城市中的景象。那些影子消失了,紧随其后的是高山……终于,他身畔只剩下黑暗,以及唯独照亮自己周身一圈的光线。
“很抱歉。”何彦低低地说,“十五分钟之前,最后一个基因留存舱的能源也用尽了。”
老者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他问:“距离我睡下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
韩微告诉他答案。
老者脸上的怔忡便更清晰了。他低下头,头一次认真地看起自己。原来“自己”这会儿也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片和何彦、韩微一模一样的投影……再怎么技术高超的营养舱,也不可能让一具早已衰败的身躯停留两千年,更何况他们只是一群什么都缺的旧日流民。所以早在老人躺下的又五年后,由尚且活着的人组成的议会一致决定,停下老人的资源供给。
何彦听从了这个决定。
难过吗?或许是有的。他的核心代码被技术人员修改过,他们剔除了一些东西,又在老人的坚持之下没有增加新的东西。老人说,他希望接下来的日子里,何彦拥有的一切都简简单单地属于他自己。
这也是他对自己真正孙子的期盼。可惜的是,那个孩子还没有来到世界上就和父母一起离开。不过后来再想,这未必不是一重庆幸。
总之,何彦想,在和真正的生命体相处了那么久以后,自己或许还是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在重要的人即将永远离开自己时的伤心,再比如,即便伤心,也要完成某些事情。
“是韩微做的。”看着老者脸上的怔忡,何彦还是用很一板一眼的语气和他讲话,“他保留了你的最后一段意识。”
“这样啊。”老者重新抬头,脸上多了细微的笑意。在发现自己的状况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消失了。这大约就是此时此刻的意义:一场真正的、彻底的告别。
他告诉何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告诉何彦:“我已经没了那么久,现在知道你们又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确实已经很高兴。”
说到这里,老者停顿了片刻,这才继续开口。
“有些事情,强御演乄求不来。”
是真的不遗憾、不难过了吗?自然不是。但是,老者又想,两千年。
寂静之中,他用欣慰的目光去看何彦和韩微,问他们:“那你们呢?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何彦沉默。宿主死亡,按说他早早就应该从这个世界离开。但他非但没有走,还停留了这么多年……如果总部察觉到这些,一定会判定他已经叛逃、将他抹杀。连带的,韩微恐怕也逃不掉。
“我们之前商量过了。”韩微笑了一下,“应该还是会在宇宙中到处转转吧?万一真的能找到其他文明呢,要是那样,我们起码能告诉他们,你们曾经存在。”
何彦怔然。不,他想,自己并没有和韩微商量过这些。“日后“对于他们来说是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两个人平时聊的只有飞船尚能坚持多久、某个过路的星球有没有可能成为他们停驻的地方。只是很可惜,每一次派出去的探索飞行器都没有反馈来什么好的结果,反倒又浪费了不少资源。
但他明白了韩微的意思。一番思索——计算——之后,何彦还是开口了,“如果一直找不到,也没什么关系。宇宙中任何电波都能成为我们的载体,我们会把接下来的时间当成一场旅行。”
“旅行。”老者笑了一下,“真好啊。”
他的身影开始消失了。何彦、韩微都觉得,彼此已经结束了这场迟来的告别。
悲戚从两个非人的生命体数据库中升起。可这时候,老者又笑了一下,笑容之中多了些许狡黠。
他叫何彦:“阿彦。”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和我说过什么?”
何彦停顿片刻,回答:“宿主完成任务就能获得积分,积分可以帮助你实现愿望。”
老者的第一个愿望是“拯救星球”,第二个愿望是“拯救活下来的民众”。很可惜,这两样都失败了,系统毕竟只是“总部”用来掠夺气运的道具。
“现在,”老者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何彦迟疑,问:“是什么?”
老者:“阿彦,你已经很像是人了,但还是放不下原本的身份,对不对?”
何彦抿了抿嘴巴。这也是他学会的“活人”会有的表情。
老者:“有机会的话,试试真的做一回人吧。就在你遇到下一个文明的时候?把之前的数据库都封掉,具体的我也不太明白……总之,忘掉你其实是‘系统’。”
何彦轻轻地回答了一句:“好。”
老者看着他,长长久久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散。
这时候,何彦又一次开口,还是说:“好的……
“爷爷。”
许多年以后,何彦眼睛慢慢眨动。
那些渺远的画面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当下他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
何彦很确定,眼下的关卡,就是那个冒牌货掌握之下的最后一片区域。同时,他已经仔仔细细地搜寻过其中所有地方,确认无论何处都没有韩微的身影。
这么一来……
青年低下头,看向自己。
和韩微不同。冒牌货留在他胸膛的洞已经消失了,就连衣服也仿佛不曾破损。
他细细地读过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字符,然后,又一次取出手机。
看着从中一闪而过的熟悉信息流,何彦有些叹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冒牌货明显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在何彦进入新关卡的刹那,它直接把韩微藏在何彦身上。
正是知道何彦会记得搜查关卡当中的每一寸,却很有可能忘掉搜查自己身上的部分。
眼下,青年把手机抛起来,看那小小的长方体定格在空中。
然后,属于“韩微”的那部分被从机体当中分离。在何彦的目光之中,大量字符不断地蔓延、增长……一个虚虚的影子出现了,越来越清楚,越来越熟悉。和何彦几乎一模一样的身高、体型,只有面孔没那么一致。
“好久不见。”
在那具身影完全凝实、眼睛睁开的时候,何彦这么说。
一步之外,韩微看他的目光当中原本带着疑问。但很快,大量被破坏的记忆开始复原……
“好久不见。”
第385章 从地铁开始(55)
再次见到沈、兰两人的时候,何彦的目光在后者身上停留很久。嘴唇动了动,一串字符被他吐出:“LD4971。”
兰渡对这个称呼不算意外,回应:“好久没听到其他人这么叫我了。”笑一笑,“HY9238。”
之前是没往这个方面考虑。但等何彦再从“游戏”里出来,兰渡一眼就看出来,眼前的人和自己同出一源。
这让他多少有点感怀。
与先生在一起的一路,两人遇到过很多不同的系统。有规规矩矩做事的,也有挑动起宿主心头阴暗面,把人当做消耗品来“使用”的。
不过,不管是做出什么选择,这些“同类”都没有超出身份本身带来的限制。目前为止,和他一样选择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的,兰渡只遇到了眼前这一个。
他心头难得升起了几分好奇。想知道何彦的经历,也想知道他绑定的第一个宿主是什么人。系统的发展,往往都和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长期相处的人有很大关系。这一点,兰渡算是深有体会了。
他目光稍稍转过,看了看身侧的沈轶。
沈轶的目光同样正落在他身上,眼神柔和。
兰渡唇角登时多了弧度。他身前,何彦也是一笑,说:“现在再听这个编码,感觉就有点奇怪了。兰先生。”
兰渡重新看他,眨眼:“我也觉得——何先生。”
三个人,加上一个以投影的形式现出身形的韩微,四人一起坐在桌边讲话。
何彦、韩微到了此刻才知道,当下已经是大量玩家被从“命运游戏”弹出之后的第三天。
七十二个小时,不算很长。但放在何彦身上,的确已经是耗费最多时间的一次“游戏”。
虽然好奇,但当下,兰渡还是先介绍了这三天里外面的发展。
各种善后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续会有人对曾经被“命运游戏”纠缠的玩家们进行定期的回访,确定他们在几个月后、几年以后的心理状态,直到确保他们彻底走出来。
“之前还有考虑过由我们进行干预,把剩下这部分人的记忆也抽出来。”兰渡说,“但是——”
沈轶:“如果这个世界的天道认为有必要,祂自己就会这么做。”相反,既然对方觉得没必要,他们这些外来者还是不要插手过多。
何彦、韩微听到这话,一起点点头。沈、兰看着他们,虽然两个新出现的青年还什么都没说,但以二人的眼力,还是瞧出一些细节。
他们的坐姿、点头时候的频率,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也不能说何彦和韩微就是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等到真正开口的时候,“不一样”的那部分开始清楚显露。与乍看上去不确定是什么来历的韩微不同,何彦明显要成熟很多,言辞之间有点把自己当成韩微兄长的意思。
再有,这两个人真的是很熟悉了。无形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转,像是自然形成了一个小世界。
沈、兰看在眼里,都觉得十分熟悉。再一琢磨,在其他人眼里,他们两个应该也是类似状态。
“……对了。”话题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何彦望着前方的两个人,问:“我从JS4831的数据库里找到了一点东西。总部已经不存在了吗?”
那个制造了所有系统、又将它们散布往各个世界的地方,竟然会有覆灭的一天?
虽然知道JS4831已经被自己拆解了,对方没必要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留下一串儿虚假信息,何彦还是怀有疑虑。
结果下一刻,疑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诧。
沈轶轻轻咳了声,说:“对。”
兰渡补充:“先生做的。”
沈轶没有否认,但以何彦的视角来看,他也没因这项成就有什么自得。
这已经足够让何彦惊诧了,旁边的韩微的反应则更明显一点。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目光在沈、兰身上转了片刻,说:“何彦和我提过一些‘总部’的事情,我以为……”
“也不容易。”沈轶简单地道。说完,看何、韩两个明显还有好奇,再想一想,自家道侣也挺想知道眼前两人到底遇到过什么事。
以兰渡的能力,倒不是不能直接跑到何、韩的数据库里搜索,但他绝对不会这么干。
既然这样,就只能选择交换信息了。
沈轶稍稍耐心了点,大致说明: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和其他绑定起来的系统和宿主没什么不一样,直到遇到意外,兰渡有了人性。
感情的发展被一句话带过,不过无论是何彦还是韩微,都不会忽略沈、兰两人周边流淌的柔和氛围。
往后一点,两人还没做好应对“总部”的准备,兰渡的情况就被另一个系统发现。对方逃出他们那会儿在的世界,直接将兰渡的情况上报。再接下来,就是两人漫长的分离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沈轶还是讲得很简要,“我对我们两个之前一起研究的工具进行了一些改进升级。等到他告诉我的搜索期过了,就沿着他的痕迹找到‘总部’。”
何彦、韩微屏住呼吸。
等了一秒、两秒、三秒……
沈轶被他们看着,意识到什么,补充:“解决了那边,又把兰渡找了出来。就是这样。”
言语之间轻描淡写,以至于韩微再看何彦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一点微妙的怀疑。
何彦面皮抽了一下,觉得十分冤枉。真能解决“总部”,那也是沈先生个人能力超绝的缘故。再说了,他能肯定,沈先生身上绝对不止带有一个世界的气运!
本身就是强调个人能力的修真文明出身,又有来自不同世界的气运加持,这是一般人能比的吗?
“那之后,”看出眼前两人之间的眼神官司,兰渡笑了一下,接过话题,“我们就给流散在外的系统们发了通知。如果它们的行事符合规范,并没有对小世界生命以及宿主个人造成破坏,继续以‘任务’的形式带着宿主在各个世界里穿梭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如果有前面说的那些情况,我会稍微出一下手,把它们销毁。”
何彦听着,去睨韩微。
看到了吧?不光是沈先生,兰先生的能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要说他们对沈轶的“修为”“境界”还没有太多概念,同为系统,兰渡口中同样不值一提的“通知所有系统”是件多难的事情,韩微总能知道吧?
韩微的确知道。
这里面涉及的不光是通讯本身,还有跨越不同世界的壁垒,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维度。同时,兰先生要怎么确定系统们有没有做出过超出底线的事情?答案是明摆着的,一一检查呗。
何、韩扪心自问,至少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这些。从这个角度反推,有这份能力的兰渡却依然被“总部”捉回去格式化,再之后,沈轶孤身闯入“总部”,找回自己的爱人……
何彦肃然起敬。
韩微同样肃然起敬。
顶着两人敬重的目光,沈、兰:“……”又笑了一下,沈轶问何彦,“何先生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些情况?”
“对。”何彦承认了,“我这边的情况也有点特殊。”
说着,他也讲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宿主。
一心想让文明星火得以保留的老人,因资源枯竭而毁灭的故土,还有在飞船上漫长航行的几万个、几十万个日日夜夜。
“那的确是一个科技文明非常发达的世界,”何彦说,“在看出我身上的异常之后,他们不光是修改了我的原始代码,让我不用继续为总部服务,还抹除了总部对我的监控。大概是因为这个,后面‘通知’的时候,我这里的路径已经切断了,也就没法收到。”
沈轶、兰渡点了点头。
何彦又说:“等爷爷去世之后,我和韩微又在那艘飞船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算是差不多确认了吧,那个宇宙里不存在其他文明。但是,我们也没有想好要不要走。
“毕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还是一直都有顾虑。真要走了,被总部抓回去格式化都是小事,主要还是韩微……”
韩微说:“你那会儿说,不是因为考虑我。”
何彦看他,仿佛是笑了一下。
韩微抿了抿嘴巴,面颊扭开一些。不过,在场足足有三个智能生命,余下的沈轶也是修行大能。他们之中谁会看不出来,虽然是这副表情,但韩微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何彦身上。
这种感觉对何彦来说并不陌生。再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们都是另一个人唯一的锚点。
手伸了过去,明明没有在看韩微,掌心还是准确无误地扣在对方手背上。
韩微面颊又紧绷了一点,手背一翻,改把何彦压在下方。
何彦眼里的笑意更加清晰了。还是到了再去看沈、兰的时候,才稍稍收敛。
“就这样子又过了很多年吧,JS4831突然闯到那个世界里。现在想想,它应该就是做过一些事,上了兰先生的‘抹除’名单,所以才会那么慌不择路。
“我们碰到了,有过一些交谈,然后——
“JS4831对我们出手。”
第386章 从地铁开始(56)
那个时候,何彦和韩微都太虚弱了。
韩微的情况自然不用说。他原本就不是以“掠夺气运”为目的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个纯粹的智能生命。何彦呢,文明已经毁灭了的老者是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宿主。在对方身上,何彦非但没有取得什么好处,反倒把自己原有的那些东西都赔了进去。
他并不会因此后悔。要不是能力有限,何彦应该还会为那个文明做更多,哪怕只是把给飞船供能的时间再增加上一年两年、一个月两个月呢?
可惜的是,他毕竟没有“赚”到多少气运。到了末路来临的时刻,也就没法多做什么。
宇宙实在太荒芜了,任凭系统用尽全力,也找不到一个能让逃亡者们栖息的角落。
而就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虚弱的、眼看也要步上文明后尘的他们,和野心勃勃、经验十足的JS4831相遇了。
等到JS4831探究完两个系统的情况,露出凶狠的样子,何彦和韩微的落败成了必然。
两人被直接吞没,从文明遗民身上积攒的大量数据被JS4831一并解析。读取完成之后,JS4831以此为基础,炮制出了“命运游戏”。
再接着,它离开那个寂静的宇宙,找到一个更加年轻、正走在科技文明的起点,同时生机勃勃的世界,将第一批“玩家”带了进去。
“然后,”韩微说,“我被重新激活了。”
准确地说,应该是JS4831从头到尾都没有把他这个人工制造的小程序放在眼里。能被它看中的猎物一直以来都只是同属“总部”出品的HY9238,一并吞掉韩微于它来说是顺手为之,根本不用在意韩微身上到底存在什么。
这给了韩微机会。
“付出了一点小代价吧。”他继续道,“从JS4831偷到一些资源,用那些给何彦做了个身体、身份。就是弄得比较急,出来的成品也挺粗糙。”
一个真正的“活人”,会拥有或贫瘠、或丰富,但毕竟存在的社会关系,会拥有父母、拥有朋友,拥有过去十几二十年当中的求学经历,拥有从小到大见过的一切风景。
但实习生何彦没有这些。如果他去查自己的人事档案,会发现上面的所有内容都是空白。
“因为我只能在JS4831掌控的范围之下活动,所以那个时候,也不太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情况。参考了一个普通玩家的身份信息,用的也是他在外面的职业……”
何彦听到这里,想了想:“我去实习之前,是有一批实习生刚走。”
韩微说了一个名字,何彦点点头:“对。我在电脑里见过他留下来的文件。”
韩微笑了一下,又转向桌子对面的沈、兰。
“结果还是被JS4831发现了一点痕迹。没办法,断尾求生。把自己的数据库直接抛掉了,留下一个基础程序……就是这样。要不是遇到沈先生、兰先生,现在可能也救下一些人,但是JS4831十有八九已经发现我,正要把我销毁。”
而不是像当下这样,消失的成了JS4831,他自己还能和何彦坐在一起,和身前的两个人聊天,看他们喝茶。
——喝茶。
韩微的目光在自己端茶杯的手上停留太久,久到何彦压根没法忽略。
他慢吞吞地放下杯子,想了想,预备参考一下兰渡的经验。
“兰先生,”何彦问,“我之前就有留意到,你现在用的身体,好像不是我这样的?”
换句话说,不是系统自身生成的。
“对。”兰渡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只是紧接着,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这具身体得来的方式比较特殊。对你们来说,可能没什么参考价值。”
何彦听在耳中,心中划过一点细微的失望,但不算太超出预料。
没关系。他想,JS4831到底留下了一些东西,等到自己把这份“遗产”消化吸收完了,再精打细算一点,应该也能给韩微拼凑出一具身体。
爷爷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让他尝试着当一回真正的人。何彦体验过了,虽然经过的时间不长,在“实习生”的身份下也有很多操劳和烦恼。但和之前几百几千年的黑暗沉寂相比,这些烦恼都显得鲜活了起来。
他想让韩微试试同样的事。别的不说,起码能切实尝一尝眼前茶水的味道。
正琢磨,沈轶又开口了:“需要的话,我们还有一些机关偶人的库存。”
何彦、韩微一起:“机关偶人?”
“就像是这个。”兰渡在旁边的空气里轻轻一抓。动作间,一个商场模特似的高挑人形出现在何、韩的视野之内。
“它“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莹润的纯白色,没有头发,也没有五官。
两个青年的目光从上面扫过。依然不只是用肉眼看,而是动用系统的能力解析。
刹那工夫,偶人身上细密的阵纹符法,还有那些何彦和韩微并不了解,却能感受出贵重的材料展露在他们眼前。
一时摄入了太多信息,两人都出现了片刻卡顿。但他们到底不是凡人,“卡顿”也只有眨眼般的一瞬。再回过注意力的时候,何、韩的眸子都是微微亮起。
何彦:“这个好,韩微——”
“你来用吧。”韩微说,“等你换了新身体,旧身体上的能量就能被回收。加上从JS4831那里拿到的,够给我再捏个身体了。
何彦:“……”
何彦揉了揉眉心,说:“也不用在这种事上都和我推来推去吧?”
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但内心深处,何彦已经想了很多次,要是“命运游戏”开启的时候韩微没有选择把他能动用的绝大多数能量拿来送走何彦,而是借着它们和JS4831对抗,他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柯文随随便便拿个道具就能重伤?
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
只是不能和韩微直说。人家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这么选择,要是再因此反过来指责他不知变通,何彦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然而,当下……
韩微:“何彦,你注意一下,想当人的是你,我就是顺带试试。”
何彦:“……你也注意一下,怎么说话呢。”这副语调,是客气还是不客气?
他拿眼神去睨韩微。被这么看着,韩微眼神飘忽了一下,最后却还是坚定地和他对视起来
谁也不让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咳。”两人身前,沈轶清了清嗓子。
青年们听到声音,眼皮同时一跳,一起转过头去。
这才意识到,在沈先生、兰先生面前这样争着,实在很不合适。
在两个青年尴尬飘忽目光中,沈轶无奈地重复:“我之前说了,机关偶人还有‘一些’库存。”
所以,要是喜欢的话,大可以一人一个嘛。
沈、兰自己又不缺这个,何彦又是兰渡难得碰上之后没有打打杀杀,而是能保持不错气氛坐下说话的“老乡”。四舍五入,也算是他们的亲戚。
之前那么多尊偶人都拿给别人了,如今面对“亲戚”,又有什么不行?
伴随沈轶的话,兰渡抿唇笑了一下,又从芥子空间内取了一尊偶人出来。
两个偶人并排站着,正迎上何、韩的目光。青年们心中一动,细细密密的喜悦从心底翻了上来。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两位先生态度都很大方,两人对视一眼,态度郑重地接受了:“那就……谢谢沈先生、兰先生。”
一顿,又补充:“之前也一直被你们两位帮助。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要是有能用的到我们的地方,还请两位先生一定提出来。”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而在短暂考虑之后,沈轶:“还真有一件事。”
何彦、韩微瞳仁微缩,一起打起精神。
沈轶看着两人,问:“你们还记得那个没有生命存在的世界的坐标吗?”
两个青年听着这话,都是一怔。
记得是记得,但是……
兰渡:“JS4831去过那里,也许除了对你们做的事情之外,它还做了些其他事,我们得去看看。”
何彦喉结滚动。
“毕竟‘总部’是被我们弄没了的,”兰渡又笑了一下,“对于其他系统的去向,我们也有监管责任吧?之前被它逃了,现在知道,总得弥补一下。”
何彦心想,但这其实并不是你们的责任。又想,自己好像明白过来了,沈先生身上那么强的气运能量是从何而来。
“还有。”兰渡又补充,“不用觉得要报答我们什么。我们来之前,都是你们在单独和JS4831、和‘命运游戏’抗衡。要不是这样,这个世界可能坚持不到我们出手。所以,这两个偶人,只是给合作者的小礼物。”
说着,他又眨了眨眼睛。有一刹那,何彦、韩微见到一缕白色的影子从兰先生身后晃了过去。
第387章 从地铁开始(57)
除了两具机关偶人之外,沈、兰还附赠了两套完善的身份给“老乡”们。
没错,何彦也有。
回头再看,韩微之前匆匆给他制造的身份堪称错漏百出,全靠“命运游戏”自带的逻辑屏蔽功能才被没被人发现破绽。现在JS4831没了,万一真来个人对着何彦的过往经历细究,不出问题才怪。到这会儿,却是不用担心了。
新的档案里,他和韩微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学校。小学中学时是同桌,上了大学则是上下铺的舍友。沈先生、兰先生的确经验丰富,还给他们准备了很多社交账号。粗略翻一翻,还能见到无数张两人年幼、年少时的“合影”。
明明是他们自己也能轻松生成的东西,这会儿骤然看到,却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积攒气运对你们来说应该不难。”沈先生又说,“要是有想法的话,不光是这个世界,其他世界你们也都能去看看。”
何彦、韩微听在耳中,郑重地应下:“我们会好好考虑。”
兰渡笑了笑:“考虑——嗯,还有一件事你们也能考虑一下。”他邀请何、韩,“要加入我们的研究组吗?”
两个青年微微一愣。
从天天加班到十点以后的普通公司职工,到拿特殊津贴的研究员,这样的身份变化未免有点太大了吧?
但是……
他们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不是不行。
不知道自己是“系统”时还好,知道以后再回去当等待转正的实习生,扪心自问,他们自己待得下去?
就拿何彦前面几个月的经历来说。同样的事,当人的时候得做整整一天。现在能动用原有的计算能力了,恐怕半秒都用不上,就能直接出数十套方案。
就算要体验人类生活,也没必要走这种路子。
倒是进到沈、兰的组里,一来肯定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二来有两个前辈带着,路肯定更加好走。
何彦、韩微一起心动了。只是,心动之余,又有些迟疑。
再次看出对方的念头后,两人同时点点头,重新转向沈、兰。
韩微先道:“我们很愿意,不过——”
何彦指了指他,笑了一下,“我先带他在外面转一转,见见世面。”
韩微:“咳!”怎么说话呢,见世面?
何彦含着笑意,目光轻飘飘地朝身侧之人瞥去。
韩微深吸一口气,没再多说。
两人这番互动完整地落在沈、兰眼中,倒是让他们跟着笑了笑。
沈轶答应:“当然可以。等你们有空了,随时联系。”
兰渡补充:“怎么联系,你知道。”
何彦笑了一下:“嗯,好。”原本以为系统之间的专线只会带来灾难。没想到,还能带来好处。
……
……
从“游戏”中离开的时候,何彦直接锁定了沈、兰所在的地点,所以两人这会儿是在京市。
从研究院出来,韩微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何彦则倏忽意识到这点。
原先想折返回去,找沈、兰借一下他们的飞行用具。但这时候,韩微的声音从旁边飘了过来,说:“不一样,果然还是不一样。”
何彦一顿,侧头看他。见韩微手臂稍稍张开一点,一边行走,一边感受柔和的晚风朝自己吹来。
留心到他的目光,韩微脑袋微微偏过一点,拿疑问的眼神看他:“怎么了?”
何彦眨眼,笑了:“那咱们就从京市开始转吧。先是国内,然后是国外。”
韩微欣然:‘好啊。”
何彦:“先找个地方吃晚饭?”
韩微眼睛明显亮了,只是表情还要矜持:“好。”
何彦看他装模作样的表现,没忍住,唇角勾了起来。
没在这个问题上调侃韩微。仔细算来,这竟然是韩微第一次正正经经吃饭。他表现得再雀跃一点,也是理所当然。
对啊,第一次……
何彦又生出几分感怀。
自己绑宿主的时候,旧星还没完全陨落。虽然资源已经匮乏到几点,但以老者的身份,还是会有人特地拿新鲜食材做菜肴给他。
老者对脑子里的“孙子”十分大方,主动提出,何彦可以和他分享感官——要是早那么几十年、一百年,直接给何彦做一具拥有味觉的高科技身体也不是难事,但何彦毕竟去晚了。
也无妨,尝过就是尝过。当时的何彦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却把分享到的滋味留在数据库中充当重要一栏。
到后面,韩微诞生,却是只在影像资料里见过旧星的残影。就连身为领袖的老者都只能吃经过重重工序的粉末餐,韩微当然尝不到任何真正的“食物”。
等到往后一点,飞船连粉末餐都供不上了。没有恒星的光照,一切能源只能从储备中榨取,种植几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吃饭”对于移民们来说不再是幸福的时光,而是每天不得不忍受的工序。他们需要能量活下去,无论送入口中的东西是多么难以入口……再往后一点,连“送入口中”这一步都没了,改成所有人定时注射营养针剂。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飞船搭载的智能生命想不想吃东西,韩微本人也从来没有透露出这方面的倾向。一直到一切步入终点,独留他和何彦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徜徉。
再接下来啊——
JS4831编写出的“红烧豆腐脑”肯定不算正经吃食。
何彦大脑转动,快速过了一遍京市特色佳肴。
不多时,他拍板了:“待会儿吃烤鸭。正好,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就有一家评价特别高的店。”
韩微眼前又是一亮,却还要矜持:“好。”
何彦笑着看他,心想,希望待会儿菜上来了你还能矜持得起来。
他在心里默默和自己打赌。正反两个答案清清楚楚,不再是一枚简简单单的硬币,
再仔细去想,曾经不断立起、倒下的又哪里是真的“硬币”呢?只是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拥有多么强大的能力,只能在这种微末细节做出提醒。每一次硬币的倾倒,背后都是川流的演算信息。
“我觉得。”韩微的声音飘了过来。几步路的工夫,他换了姿势。学着旁边经过的行人,把手插在口袋里。扭头来看何彦,继续说:“你好像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何彦回神,笑了:“可不能这么冤枉我。”
韩微:“没有——”目光在何彦身上上下打量片刻,“那你说啊,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实话自然不能讲,何彦随口道:“要是没碰到沈先生和兰先生,咱们恐怕要有大麻烦。”
这倒是。韩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点点头,“对。”
同为系统,谁也不会缺乏从现状推演未来的能力。何彦提了这个话题,韩微便很容易地想到:“……我恐怕真得被柯文拆了。”
说着话,他手横在自己脖子上,浅浅划了一下。
何彦把他的手捉下来,摇摇头:“等不到那个时候。”
韩微一愣,想起来了:“你那会儿认出我,是靠着他们给的道具?……嘶。”抽了口气,幅度很大地摇头,“行吧。普通玩家死了,我能把他们弄出去。你没了,那就是直接落在JS4831手里。”又琢磨一下,“不对,也有可能是落到那个玩家手里。”
各种线索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地方延伸,通往无数个不同的可能。然后,这些可能中概率相对更低的那些像是肥皂泡一样破碎,一个接着一个,直到留出最后的结果。
韩微抽了口气。何彦听到,心中有些预感,“……62.86%”
韩微:“62.86783……”足有十几位的小数点被报了出来,“柯文从JS4831的态度里看出你的特殊之处,想要利用。”
何彦听着这话,面色微凝。
韩微继续说:“他不会真的把你交过去,但这绝不是为了保住你。十有八九是要和你谈条件,把能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榨干,最好再利用你反过来掌控JS4831——”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倏忽停下。
是何彦捏了一下他的手。
韩微对这种感觉还有点陌生。他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从被何彦捉住开始,对方的手就一直没松下去过。
“沈先生和兰先生来了,”何彦说,“这些事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
韩微看他,眼睛眨了眨。
何彦:“虽然这个身体确实挺好用,待在里面不呼吸也行,但我建议你还是记得喘气。”
韩微:“……”
韩微慢慢吐出一口气,干巴巴说:“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后怕。”
何彦说:“也不是不怕,但你不是已经给我报仇了吗?”
韩微没忍住,笑了声,“当时我可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
何彦:“否则?”
“否则怎么也得——嗯?你拽我做什么?”
他转头看何彦,眉尖轻轻挑了起来。
何彦:“要走过了,这儿就是我前面说的那家烤鸭店。”
第388章 从地铁开始(58)
伴随服务生切鸭子时“滋滋”冒出的油声,何彦快速在心中拟了一个单子。
从沈、兰的话音里,他还听出另一件事:那两人不会一直留在眼下世界。
JS4831被自己拆了,“命运游戏”不再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威胁,两位先生也已经有了新的目的地……他们随时都会离开。只不过,在那之前,他们愿意等何彦和韩微出游归来。
既然明白这份体贴,何彦便不会把接下来的旅途拉得太长太远。列了差不多半年的日程后,他暂且停下,预备把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安排到“退休”之后。
这时候,服务生恰好把一碟切好的鸭肉、鸭皮摆在桌上。
浓郁的油香飘散到系统们鼻翼之间,何彦清楚地捕捉到了“咕嘟”动静。
服务生介绍:“咱们把鸭肉用面皮卷起来,这边的八种酱料分别对应八个不同部位……”
何彦一心多用。一边听跳跳糖和鸭皮的奇妙搭配,一边把余光落在旁边的人身上,看韩微顺着服务生的话音点头。
等到桌边的人离开,青年近乎是迫不及待地捧起一片面皮,又郑重地把自己精心计算好分量的鸭子皮肉和蘸料放上去。
配上清脆爽口的黄瓜丝,他一口把自己准备好的肉卷送入口中。紧接着,眼神“唰”得亮起!
“很好吃。”
何彦收到了韩微发来的讯息。
一边用系统之间的渠道发信,一边不忘把旁边一并端上来的汤水舀到碗里。不光是给他自己,何彦同样有份。翠色葱花飘在鲜味十足、色泽浓白的汤水上,光是看上一眼,就叫人食指大动。
何彦看在眼里,笑了笑,把关于“韩微在美食面前能不能矜持”的赌局关停。自己低下头,喝上一口汤。
……
……
接下来半年,他们果然去了很多地方。
最开始的时候,韩微把所有准备事项都交给何彦。何彦说去哪里、怎么住宿,他都欣然点头。
两个月后,情况发生一点变化。
何彦明显感觉到,对于各种事,韩微的主动性都越来越高。
他会在上山时看看正在排队买缆车票的何彦,戳一戳他的手臂,问:“咱们爬上去怎么样?”
何彦无所谓地答应:“好啊。”
也会在出海时摸摸下巴,小声和何彦说:“咱们晚上再来一趟。”
何彦:“做什么?”
韩微:“潜水。”
何彦:“那白天也行吧?”
韩微纠结:“白天的话,咱们两个又用不上那些装备。要是被别人看到,岂不是要觉得咱们溺水?”
晚上就不一样了。无论是以眼下的身体来说,还是从系统们自带的环境扫描能力来看,外间光线明亮与否对他们来说都没多大区别。既然这样,干脆选个不会被旁人留意到的时间。
何彦听完这一串,意外地发现,韩微的考虑还挺有道理。
“也好。”他无所谓地答应了。当天晚上,两人悄悄经过沙滩上正燃放的烟花,经过正在烟花之下接吻的情侣,将身体没入海中。
最开始是潜水,到了寂静无人的地方才开始上浮。静静地飘在海面上,恰逢好天气。风平浪静,漫天星河倒影于水面,恰似落在两人身上。
何彦原本是抱着“陪着韩微玩玩”的想法,到了眼下,忽然觉得这趟夜行给自己的感觉的确不错。
海水像床,天幕若被。他一个按理论来说不需要睡眠的系统,到了眼下环境中,竟是有了细微的倦意。
左手和韩微拉着,防备两人被水流冲开。右手则到了面上,掩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呵欠。
韩微听到动静了,侧头过来看他。他的眼神也像是倒影着星河,身体靠近一点,问何彦:“咱们回去吗?”
何彦笑了一下:“在这儿睡也行。”
韩微笑了一下,“万一被人看到了,咱们两个要上新闻。”
何彦心想,上就上呗。凭借他们两个,难道还不能让新闻被大数据忽略掉、从一开始无法传播?
但这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既然韩微不想,何彦就揉了揉面颊,说:“行,走。”
再次回到沙滩上时,烟花已经消散了,那对情侣却还在。
他们手拉手,借着路灯的光亮,慢慢在沙子上走。
偶尔会有讲话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何、韩的耳朵。何彦起初没有留意,到了后面,却发觉韩微在侧头。
他叫了对方一声:“韩微——韩微?”
青年回神,眼皮慢慢眨动,低下头,去看他和何彦这会儿依然交握的手。
何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什么,倏忽笑了:“好像的确一样。”
都是两个人,处在同一个地方,连彼此之间的动作都没有差别。
但又是不一样的。前方的情侣停下来了,又转身去看对方。他们年轻、鲜活,眼前有无尽的未来。而他们身后,并肩站着的何彦和韩微拥有的是无穷的过往。
“有点奇怪。”韩微说,“现在去想,是还能记得咱们之前碰到的那些事。但又觉得那些时间都很短暂,现在却每一天都很长。”
何彦听着,又笑了,说:“因为现在每一天都挺高兴?”
不用日复一日地计算飞船里还剩下多少资源,也不用精打细算着发出探索机器人。往宇宙深处发送的信号一直收不到回应也没关系,反正这颗星球依然算得上年轻。待在上面,看着一天一天的日出,一晚一晚的烟火,无论何彦还是韩微都不会感觉到任何压力。
要是别人,这种时候,可能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但轮到两个系统——何彦和韩微的感受是一样的——一切就都成了缓慢的。
原因无他。有那么多在一般人看来毫无新意的细节,落在系统们眼里,却是让他们觉得无比新鲜。
从清晨缓缓爬上墙壁的日光,到吃早餐路上凝结了露水的小草。蝴蝶在曦光里扇动翅膀,早餐店的蒸笼打开时白雾倾泻而出……大量信息不断进入两人的数据库,虽然一开始是打着“陪伴韩微”的名号,可眼下,何彦承认,自己也很享受这趟旅途。
“呀。”旁边韩微又开口,声音里多了一点难得的紧张,“他们看到咱们了!”
何彦:“……”被调动起情绪,“啊,那怎么办?”
韩微喉结滚动一下,猛地侧身,面颊朝何彦凑来。
何彦瞳仁都收缩了,看韩微在距离自己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停下。
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是系统,绝不会有“心跳过载”的情况,在那么短短一刹那,他依然有种数据拥塞的感觉。
然后,听到韩微小声讲话:“我之前看过一个研究,说人类在看到别人亲密行为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挪开眼神。”一顿,嗓音里多了点从容的笑,“现在是不是已经转开了?”
何彦听着,眼皮抬起一点,“对。”
韩微轻轻地“哼哼”了两声,重新站直身体。
晚风的不断吹拂中,两人的衣服都已经半干。这会儿抖一抖袖子,还能抖下细碎的盐砂。
他扯着自己的衣服,像是又察觉到新的乐趣。而何彦看着他,视线落在青年低头之后显得更加纤长的睫毛上,也落在对方的鼻梁、嘴唇上。就是这个地方,前面险些碰到自己。
何彦摇了摇头,说:“你得抖到什么时候去?回去吧,洗个澡。”
韩微:“你不觉得这挺好玩儿吗?”偏头,见何彦挪开视线。他耸耸肩,放下自己之前的动作,跟着何彦往前。
一路上,何彦始终看着前方。却也能感觉到,有好几次,韩微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
……
大约是在沙滩那晚被点燃兴趣的缘故,往后一段时间,韩微走在路上,总要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搜寻人群中的情侣。
看到挽着手走路的,他就看看自己和何彦的手。
看到拿手机自拍的,他低头,瞄一眼相册里自己和何彦的合影。
看到吵架的……何彦瞥他,想,依照韩微这段时间的行事作风,他没准会找个话题和自己吵架。
但没有。韩微的目光只在前面两人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时间,迅速就转开了。等到一声轻轻的咳嗽响传到两人耳边,他才又开口,说:“人类真是奇妙。一到这个季节,就全都集中在一起生病。”
何彦觉得很正常:“天气变化,会是这样。”
韩微:“嗯……也不知道他们生病是什么感觉。”
何彦:“……”
他瞄韩微,觉得对方似乎真的有试试的意思。
何彦干巴巴:“这个简单,我编一个病毒给你,保管你立刻开始头疼脑热。”
韩微却拒绝了:“没意思。光是病毒程序的话,我自己也可以。”
何彦不说话了,只拿目光轻飘飘地瞥他,一副“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的样子。
“不过,”果然,没一会儿,韩微又慢吞吞地开口,“我之前听过一个说法……”
何彦随口问:“什么?”
“炎症会让体温升高,”韩微说,“谈恋爱也一样。”
第389章 从地铁开始(59)
何彦看着韩微。
韩微无辜地回望。
两个人还在街道上,左右都是川流的人群。唯有他们停了下来,把目光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你最近,”终于,何彦无奈地开口,“是不是所有心思都用在琢磨这事儿上了?”
“主要我觉得。”韩微竟然还挺有理有据,“咱们现在相处的感觉,和那些情侣也没什么差别吧?就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除此之外,他们每天白天都待在一起,晚上也基本是睡在一张床上。
近乎是二十四小时相处,而两人对此都觉得寻常。更早之前,那些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日子,每天都是这么过下来的。
拥有独独属于他们的回忆,未来也会永远和另一个人绑定。从这个角度来看,韩微觉得,他们两个可远比一般情侣要亲密。
何彦被他说得怔忡。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不一样。他摇摇头,说:“韩微,你不能为了新鲜就乱来。”
韩微说:“怎么就‘乱来’了?”
何彦看他:“咱们是朋友,就是这样。”
韩微笑了一下,“也不光是‘朋友’吧?你看着别人的时候,和看着我的时候,感觉会一样吗?”
何彦:“……”
他觉得韩微在偷换概念。但不等他把这话说出来,韩微已经先一步开口,说:“不要着急,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何彦无奈,“这有什么好想的?你没必要把自己和其他人放在一块儿比吧?”
毕竟旅途过程中,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其他朋友。再有,何彦原先交的“朋友”也在和他联系。就在上个月,两人还回了一趟江城,参加黄曦主办的一次聚会。
参与者照旧都是黄曦在“游戏”里认识的人。他们并非全部保留了记忆,准确地说,有半数都不记得“游戏”当中发生的事情。何彦也没想到,都这样了,黄曦还能把人邀请过来。
她在餐桌上举起杯子,说:“敬大家。”
所有人一起跟着举杯,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场聚会不对。
看得何彦叹为观止,想,人类的感情,真是神奇的东西。
等等——
灵光从脑海当中闪过,何彦觉得自己大约抓住了什么。
“韩微,”他叫了一声,“你是觉得‘人类的感情’也是体验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想要试试吗?”
又因为他是那个唯独特别的人,所以把“试试”的目标放在他身上?
光是这么一想,何彦的额角就又开始跳了。再看韩微的时候,觉得平常哪里都顺眼、待在一块儿时就算什么都不做,心里都惬意又舒服的人,竟然多了点让自己挑剔的空间。
衣服领子太整齐了,有点刻板;
嘴唇略干,这家伙又忘了喝水;
头发有点长了……以沈先生、兰先生给他们的这具身体,头发是否生长也是他们能够自己控制的变量。何彦最开始图简单,并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费心思,觉得直接选择“维持现状”就好。但韩微在一家理发店门口站了五分钟之后再看他,何彦就改变了主意,说:“行吧,留留看。”
韩微听着,转过头看他。还是很矜持的样子,只是眉毛弯弯的,唇角也弯弯的。
“……不是。”韩微惊讶,把何彦从记忆当中拉出来。
他眉毛拧着,表情奇怪。先是喃喃了句“你怎么会这么想”,又说:“要是这样,我应该觉得和别人体验也行,没必要一定是你吧?”
这话说出来,何彦的眉毛彻底压下去了。理智倒是知道,韩微的意思是他不打算感受一下和别人恋爱。感情上,却实在不喜欢对方说出的可能。
“总之,”他说,“这也太……”
韩微看着他。等了片刻,没见何彦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他眼神动了动,倒是还算心平气和,说:“你要是实在不想,那就算了。”
讲话的时候,他的手还是插在口袋里。天气越来越凉了,不会受到气温影响的系统们也随大流地穿上风衣。同样的款式,不同的颜色。加上相仿的身形,两人站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说,旁人也知道他们是一路。
这副“对峙”的样子,引来了不少旁人目光。要是平常,何彦一定不会在意。然而,现在……
“你,”何彦斟酌,“会和我冷战吗?”
韩微一愣。
他这副没听明白何彦意思、显露出些许呆愣愣的样子,让何彦嘴唇快速挑起了一下。
在韩微越来越习惯、融入这个世界之后,就很少见到对方露出眼下的表情了。
但紧接着,他又记起两人正在讨论的“严肃”话题,于是表情重新变得沉肃。
绝对不是考虑到了两人的关系出现裂隙的可能性,何彦想。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什么事都和韩微在一起。被抹去记忆、以为自己是普通人的那几个月,就是他和韩微经历的最长分离。
这么过了片刻,韩微像是终于回神:“人类好像会这样?可我不想和你冷战。”
何彦:“哦……”应该感到放心的。但大约是韩微的情绪变化影响了他,让他的心思也低沉一点。一句“那就好”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垂下眼,和韩微相对站了片刻,又冷不丁地想到:“就算不‘冷战’,眼下这样子,怎么也算是他和韩微在吵架吧?”
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何彦近乎是一个激灵。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无数繁复的数据流在心头乱窜。搜集各种真正情侣在一起的相处模式,再拿来和自己与韩微一一比对……越比越是契合,甚至因为他们眼下在做的事,相似度还又高了几个百分点。
何彦:“……”
韩微已经迈开步子了:“走吧。再晚一点,咱们就要赶不上飞机了。”
何彦看着他的背影,停顿一下,也迈开了脚步。
……
……
国内最知名的景点已经被转了一圈。下一步,何彦和韩微的目标是国外。
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北极。这会儿正是极夜,跟随旅行队伍,两人见到了天幕之下辉煌涌动的极光。
这么一趟出行自然价格不菲,以何彦当普通公司职员时积攒下来的薪酬完全无法负担。但这几个月,到处游玩之余,两人也会时不时地写一些简单程序出售。双方拿到的酬金加起来,不仅能够支持他们眼下走的这一遭,再加一趟到南极看企鹅的旅途也能完全包住。
不过,考虑到沈先生和兰先生还在等,两人默契地都没有提到后一件事。还是那句话,他们拥有的时间太多了,有些事情大可以放在“日后”。
静静看着上方跃动的光彩,韩微轻声说:“你觉得,何元帅的母星也有现在这样的时候吗?”
科技还没有迎来爆炸式发展,人们的生活与未来相比十分普通,但这份普通当中自然有幸福在。
何彦想了想,“肯定还是有的。”
韩微说:“我有点明白沈先生和兰先生邀请咱们的另一个意思了。”
何彦:“嗯?”
韩微:“算是练手吧?”斟酌一下言辞,“咱们肯定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但这个星球的发展还很平稳,不代表咱们以后遇到的地方也能平稳发展。如果在这里都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好,那以后……”
何彦笑了一下,说:“乐观一点。”
韩微说:“好,乐观。咱们可以让这个世界的人过得更好。”光是他们库存的那些技术,就足够现在的地球进行好几次基础设施升级换代了,“以后肯定也一样。”
何彦:“对。”
韩微没再开口了。何彦看着他,却想,世界上真的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韩微一样,有着和他这样亲密的关系。
毕竟韩微是为了他而诞生的。
他也的确做到了,让何彦在漫长的黑暗寂静中没有觉得孤独,也让他在眼下可以仔细思考两个人的“以后”。
一股细微的、并不陌生的冲动从他心底冒了出来。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些想法,自从韩微提过给增加一重关系、被何彦拒绝之后,那个念头总要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下。
之前每一次,何彦都把它压下去了。不是面子的问题,只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应该更慎重一点。普通人尚且可以分手,他和韩微呢?两个人的未来是绑死的,就算作为“系统”,理论上说,他们都可以去寻找新的宿主,用气运之力给他们增加寿命。这么一看,也是个“长久相伴”的意思。但是,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不是韩微,想到韩微关心的爱护的为之付出的是另一个人,何彦就……
他忽地伸出手,扣住韩微垂落在身体旁边的同等部位。
没有人特地去提,但两个人之间的确有默契。自从那天以后,他们就在尽量少做“情侣会做”的事情了。
直到现在。
何彦说:“极光很漂亮。”
韩微一怔,点点头:“是不错。”
何彦又说:“要不要拍张照片?”
韩微顿了顿,唇角勾起来:“好。”
何彦:“嗯……我们?”
韩微:“我知道。”
他是最了解何彦的系统。
他什么都知道。
第390章 番外八
柯文一度以为,自己要被丧尸们踩死在它们脚下了。
耳边是雷鸣一样的枪响,震得他鼓膜都要碎裂。后面的丧尸还在源源不断地前挤,柯文只觉得自己身上压了一座重重的大山。而这座山还在不断地挪动、碾压,让他浑身皮肉骨骼一起碎裂……
意识已经开始昏沉了。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什么状态。有很多个瞬间,都怀疑自己已经死去。可下一瞬,又会被剧痛唤回心神。
——要是正常情况,他的确应该已经死了。然而韩微程序的最基础逻辑就是“保全参与者性命”,就算柯文已经给他、给何彦造成了巨大的麻烦,韩微也没法直接要他的命。
所以,在喧闹与疼痛中度过了漫长时光后,柯文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
结束了吗?
又花了点时间,他终于能迷迷糊糊地想到。
那些剧痛好像消散了,他的手脚重新变得灵活起来。
喜悦从心底升起,柯文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又一次坚持到关卡结束、从中离开。
他暗暗骂了两句系统有多废物,之前口口声声说一定会给他提供支持,结果呢?他从头到尾就开了一枪,子弹还打错了人!再接着,所谓的“支持”直接被那两个人废了!
现在去回想,柯文依然会因为那会儿的无力感而战栗。不过,战栗之后,就是一阵激动亢奋从心头浮现。
在所有玩家心里至高无上的【通灵之枪(弹匣无限)】,对上何、韩两个之后竟然像是玩具一样,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
他们只是轻飘飘地抬了抬手,就让枪支宛若泡沫一样飞散而去。
这种力量,如果属于自己……
柯文垂下目光,静静思索。
暗芒自他眼中闪过,他近乎要因为脑海里的画面狂笑出声!
不着急。他想。等到下一次进入游戏,自己一定要和废物系统从长计议。好好地想个办法,把何、韩两个都捏在自己手里!——当然是这样了,不然还能送到系统手里吗?
他绝不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思绪正动,这时候,柯文的肩膀被人猛地一拍。
他的想法被打扰,心头登时浮出怒意。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向自己身后的人。
那人对上他的目光,明显被吓到了,跌跌撞撞地朝后方退去,脸上都是惊恐。
柯文看在眼中,痛快之余,心里也浮出一层浅浅的疑问。
自己的瞪视,效果有这么好?
怀抱这份心思,柯文扭过脑袋,看向不远处商场的橱窗。
路灯照亮了他的身影,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橱窗中的自己。
下一秒,他喉结滚动,身体为僵。
橱窗里哪里有“他”?出现在其中的,只是一个脑袋从中开裂,露出其中尖牙的怪物……
往后,一直到第三个关卡,柯文终于总结出了规律。
第一,他好像再也没法回到现实世界了。对于其他玩家来说,关卡的结束意味着休息,也意味着漫长的胆战心惊。但对于他来说,结束只意味着新的开始。
第二,在关卡中,他的身份不再是“玩家”,但也不算真正的鬼怪——作为和“主系统”有过切实接触的人,柯文不能说完全掌握关卡背后的隐秘,知道的也的确比其他人要多一些。他隐隐能感觉到,那些追杀玩家的东西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第三,前一点并不能让他轻松。相反,玩家不会接纳他,鬼怪眼里他同样是异类。柯文同时被双方敌对,过得艰苦无比。
不断颠簸、辗转。
无数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崩溃力竭的时候,他会大声地咒骂系统。然而无论他喊出什么,对方都没有再给他回应。
柯文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因为韩微已经被“主系统”抓到手。既然有了更合适的诱饵,柯文这个没有用的小喽啰自然只有被抛弃一条路。
他从“游戏”中离开,已经是颇长时间以后的事情了。
在各种不同的关卡中流转了太久,柯文近乎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力。
脚下明明是真实的土地,他却只觉得自己是到了一个新的关卡。于是时时疑心、事事警惕。
有人从他旁边走过,柯文的第一反应就是抄起手边的东西,直接朝对方砸了过去!
在关卡总能起到效果的自卫方式,这会儿却没能成功。
他的手臂被人牢牢掐住,一个彪形大汉站在他面前,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动作,明显发怒:“毛病,发什么疯!?”
柯文在他手里挣扎,可惜双方体型差距太大。在对面的人手里,他就像是一只小鸡仔。
大汉的手晃悠一下,原本被柯文握在手里的“武器”旧掉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是环卫工人放在一边的扫把。
他喉结滚动,半是警惕,半是仔仔细细地去看眼前的人。等到发觉对方真的没有因自己的外貌而露出惊恐、恶心等等表情之后,一个可能性缓缓浮现心头。柯文极是不可置信,心脏却不由地为了这个猜测“怦怦”跳动。
他原先也是擅长装乖卖巧的人,这会儿扯出一个讨好的笑,说:“大哥,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大汉皱着眉头看他。想做点什么吧,又担心给自己惹上一身骚。最后还是手臂一甩,将柯文丢到一边,骂了声“晦气”就离开。
他身后,柯文唇角勾起来。看看头顶的蓝天,感受一下吹在自己身上、难得没有任何血腥气和腐烂味道的风,神色迷醉。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能离开,不过,能拥有自由就是好事。
再有……
“系统?”
他又尝试着叫了一声,可惜并没有收到什么反馈。
轻轻“啧”了一声,柯文心头失望,但也不算太意外。
不出所料的话,还得等到下一次关卡开始,他才能重新联系上那个废物。
至于现在……
揉了揉脸,柯文决定先回学校。
……
……
按照过往规律,柯文应该一礼拜后迎来新的关卡。
可眼看两个礼拜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进入过游戏。不止如此,“命运APP”也再也找不到踪迹。
柯文从一开始的淡定,到这会儿,有了细微的恐慌。
不不不。他想,应该只是自己在上一轮中的经历比较特殊,所以没有按照常规的轮次……一面思索,一面把书包拎在背后,慢悠悠地晃荡在学校里。
他这个年纪,当然还在上大学。
这么走着走着,柯文突然觉得不对。
经历了那么多关卡,他对各种视线非常敏感。现在,柯文明显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眼神不带善意。
他压着眉毛,寻着目光传来的方向看去。不多时,对上一双满是慌乱的眼睛。
柯文歪了歪头,想起来了,那不是他曾经在“游戏”里碰到过的一颗探路石嘛!现在一看,对方竟然没有死?而且和自己是校友?
他咧开嘴巴,朝对方露出一个笑脸。
然后,柯文满意地看到,对方猛地颤抖了一下。
有意思。被充分娱乐到了的柯文转过脑袋,脚步都显得轻快许多。还是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轻轻哼起了歌……
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柯文直觉不妙,猛然转头,却还是慢了一步。背后的身影手中抄着石块,猛地砸在了柯文头上!
柯文来不及做出反应,人已经跌在地上。过路的其他学生后知后觉地发出惊叫:“同学,同学你还好吗!?
“有人打人!!!保安,快去叫保安!!!”
柯文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记忆一点点回笼,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哪能想到,自己在“游戏”里湿了鞋就算了,到了外面,竟然……
一定要给那个人好看!想到自己昏去之前见过的面孔,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也是这时候,护士走了进来。发现柯文已经醒了,人立刻转身朝外间叫道:“伤者恢复意识了!”
伴随这句话,几个警察走进病房。柯文见状,立刻调整表情,神色当中透出委屈不解。
然而后面的发展,却是完全没按照他料想的来。
“柯文先生。”警察在他面前站定了,“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柯文一愣。第一反应是继续伪装,说:“去做笔录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今天那个人……”
说着说着,他察觉到,警察的表情有些不对。
在柯文想来,“游戏”里的一切都被系统强大的逻辑屏蔽掩盖。是,自己是稍微害死了一些人,但那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愚蠢?往后一步,也是系统的问题,和他完全无关!
但事实是,“命运游戏”四个字虽然从未出现在大众层面,可在一些特殊的领域并不是秘密。
在超过两位数的保留记忆之人提到他们遇到过一个行事残忍恶劣的“玩家”之后,柯文的名字进入了这个特殊领域中人的视线里。而现在,他终于被找到了。
接下来等待他的,就是代价与判决。
第391章 师门不容(1)
“站住!哪里逃?!”
青翠山峦之间,程屹脚踏仙门步法,身形不断往前!
短短数息工夫,他已经追出五六里远。然而正被他追逐的奔逃之人竟然还能更快,不仅如此,对方还是一副对这片山林极为熟悉的样子。有好几次,程屹甚至丢掉了对方的踪迹。
这让他心头一阵怀疑。师父以下,谁能对拂云峰上下如此熟悉?——答案昭然若现,自然是他的师弟、师妹们。
但程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怀疑他们。如果真的是师弟师妹,纵然闯入了师父千叮万嘱、严令弟子们勿要进入的禁地,也不至于在被发现之后惊慌至此。再说了,在心里划拉一下几人的修为,程屹也不觉得他们之中有哪个能让自己追得那么吃力。
应该还是外人。他下了这样的的定论,转而更加提心。倘若当真是这样,岂不是说明拂云峰的禁制失去效用?不行,一定要尽快禀告师尊!
再有……
青年心脏“咚咚”狂跳。
他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跟丢了。
身前身后,四面八方,铺卷出去的神识都没有捕捉到逃跑之人的身影。
对方像是一片树叶,轻轻巧巧地藏进了山林。
这样的身法、手段……程屹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回身。一面往禁地赶去,一面从怀中摸出几张信符,快速陈明事实。
待他手指松开,信符登时化作无数流光,往四面八方飞去。
而等到程屹的身影完全消失,山林当中,有一棵树轻轻晃动一下,上面落下一个容貌秀气、满脸惊慌的少年。
“怕个什么?”他识海深处,一道嗓音不屑一顾地开口,“区区一个金丹前期,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这副心性,以后能有什么大造化?”
“可、可是,”少年犹豫着说,“那可是程师兄啊!”
程屹是谁?放在整个飞云大陆,那都是能被称赞一句“天才”的人物。才多大年纪,已经结出金丹。纵然是拂云峰的主人、整个无相宗的宗主,在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造化!
被声音吩咐做事,少年心中本就怀有不安。如今又在事情做到一半儿的时候被程屹撞见,难怪他要如此仓皇。
然而,那个盘浮在他识海深处的存在非但不与他一起担心,反倒冷笑一声,说:“是,你们宗主的关门弟子,历来最得宗主信任,对否?”
少年低声说:“万一他瞧见了我呢?”
“你也莫要太看不起我。”声音道,“没有人能瞧见你。倒是那小子,哈哈。我倒要看看……”
余下的话语,随着少年的抽气声,一起被送入风里。
再说程屹。
从他发现禁地被闯入,到追着闯入者离开,再到后面折返,满打满算,用了差不多一盏茶工夫。
又一盏茶工夫之后,他重新回到禁地。
但凡是能叫出名字的宗门,里头总有那么点珍藏底蕴。而在无相宗,这份“底蕴”,就藏在由历代无相宗宗主看守的一片园子里。
除了宗主本人之外,谁也不能进入其中。就连程屹这个亲传的徒弟,也只能在得到师父应许之后在外围打坐修炼。
偶尔时候,他可以看到师父在其中忙忙碌碌。
取几滴万年灵乳,并几瓶万年灵芝的孢粉……这种程度就足够了,把东西送到丹道长老的青辰峰,过些时候,自然能变成供给宗门之中所有分神往上修士的极品丹药。
凭借于此,数千年来,无相宗在飞云大陆上屹立不倒。每逢收徒之时,都有大量年轻修士闻名赶来,想要拜入其中。
虽然作为普通弟子,他们不可能碰到长老们才能用到的好东西,但好东西原先也不是凭空来的!能一日日地积攒下来,还不是因为无相宗本身就坐落在一条灵脉之上?
其中灵气最浓郁的地方归于宗门,由宗主一人打理使用。不那么浓郁的地方,则开放给不同境界的弟子,变成一个个修行洞府,让他们能够在其中运气打坐,感悟天地。
日子长了,突破的人越来越多。别看程屹年纪小小就被称作“师兄”,这绝不意味着金丹在无相宗多么稀缺。只是因为他突破的时候早,这才被宗主破格看中,成为了对方头一次收徒的对象。
那以后,宗主倒是又收了几个徒弟。其中是有比程屹年纪更大、修为更高的,不过一律按照入门顺序排列位次。
最开始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师弟”“师妹”,程屹心头多少有些尴尬。只是日子长了,发现对方态度还算坦然,他才跟着坦然起来。
……话题有点跑远了。
当下,又是一路急奔之后,程屹终于回到禁地之前。
附近禁制已经被破坏,这让青年心头油然升起一股不妙预感。
师父这段时间得了灵光宫邀请,这段时间都不在宗门。所以,他前面虽也给师父报了信,却知道他短时间内绝对无法出现。
程屹真正等待的是戒律峰的长老师伯。不过,对方这会儿尚未赶来,其他师弟师妹也没有影子……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磅礴灵气,青年喉结滚动,在“继续等待”与“进入禁地,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破坏”之间权衡。
保险一点的选择自然是前者,但事关宗门上下最重要的灵脉,真出了问题,多耽误一点时间都有可能酿出大祸。
程屹最终选择后者。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园中。不多时,一片混乱景象映入眼帘。
那片师父从前总是精心照料的赤霞芝,竟然变得东倒西歪。这也就算了,程屹赫然在坛中见到一个空出的小坑!
有一棵赤霞芝被偷走了。
这个念头,让他本就在剧烈跳动的心脏又收紧几分。
程屹猛地抬头,朝四周观察,想要找出更多细节。
不幸中的万幸,肉眼来看,他并未发现有其他东西丢失。
来不及松一口气,青年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喊他:“程师兄!”
程屹回头去看。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等待已久的戒律峰长老,另有其他拂云峰上的熟悉面孔。
带着满心焦灼,程屹大步朝几人走去。一边走,一边叫道:“郑师伯!不好了,有一棵赤霞芝——”
他说到一半儿,话音停下。
原是戒律长老郑远途抽出拂尘,正对准程屹!
程屹瞳仁收缩,眼睁睁看对方念出发掘。原先只有尺长的拂尘霎时伸长,成了一条莹白的绳索,将程屹捆在当中!
“师伯?!”程屹不可置信,“您这是做什么?”
郑远途皱眉看他,竟是一副比程屹更加不可置信的样子,说:“宗主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如此辜负他的苦心。”说着,手腕一抖。延长出去的拂尘从根部断裂,前端部分保留着绳索的样子,继续束缚程屹的行动。后面部分则重新化作拂尘,被他握在手中。
……
……
以上这些画面,发生在三天前。
三天过去,无相宗宗主齐风眠回到门中。
他已经从郑远途那里知道自己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心中自然不愿相信,自己看好的徒弟竟然做出了监守自盗之事?……非但如此,还愚不可及地贼喊捉贼,到现在都坚持偷走赤霞芝的另有其人?
若真是这样,齐风眠想,自己可实在太过失望。
抱着“罢了,再给程屹一次机会”的念头,他坐在大殿上方,注视着下面跪倒在地、被封印了所有修为的青年。
“程屹,”齐风眠长长地叹,“你的修为并无暴涨,说明赤霞芝仍被藏在其他地方。把东西交出来,我不废你的修为,也不逐你出师门。”
这话说出来,旁边郑远途立刻反对:“宗主!面对如此贼人,怎能这般心软?”
齐风眠皱眉,看向郑远途,定定地说:“程屹是我的第一个徒弟。”
郑远途寸步不让,说:“正因如此,才不能放过他!宗主难得收徒,这般心意,如何能让一个小贼践踏?”
“……”眉头压得更深了,齐风眠只觉得自己额角都在跳动。
他不说话,郑远途便认为这是宗主赞同了自己的意思。他重新转头,望向下方的青年,嗓音冰冷,要求:“说出赤霞芝的下落,无相宗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呵。”
程屹听着这话,嘴唇微动,目光直直落在齐风眠身上。
被他这么看着,齐风眠踟蹰一下,问:“你这样子,是有话对我说?”
程屹点头。
他原先被封印了手脚唇舌,身上经脉更是被堵住。郑远途是非但不让他用出修为,连寻常说话做事的机会也不留给他。
程屹对此极是憋闷痛楚。并不在于身上有多难受,更在于心中的无比难过:自己是为师门着想,这才多做了一步。然而,也是这一步,将他推到了今日地步。
后悔吗?他无数次问自己,又无数次意识到,这并不是沉浸于此、自怨自艾的时候。
师父总算回来了,他的态度给了程屹一线希望。在认为他是窃贼的时候,师父都愿意因两人之间的情谊待他网开一面。如果自己把那天遇到的所有状况都说出来,师父或许会相信他。
怀抱这份期望,在终于能够开口之后,程屹定一定神,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讲话,说:“师父!我并非盗窃之人,真正拿走了赤霞芝的另有他人!”
第392章 师门不容(2)
程屹细细地说了自己那天见到的一切。
从他发现一个身影出现在禁地之中,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之后,那个身影闯出禁地远走……说到要紧之处,他膝行往前,目光定定地落在齐风眠身上,分辨着师父的反应。
他相信自己了吗?——一个能够进入禁地,还如此熟悉拂云峰的人,要是不能及时将他找出,后面的日子里恐怕对方还会出手……
带着十分的担忧,程屹把自己的所有考量都讲了出来。
他毫无保留,然而,越是讲话,青年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师父仿佛并不相信他。
从齐风眠的神色之中,程屹看出这点。
对方在痛心、在愤怒。既生气于自己难得看中的徒弟是“卑劣小人”,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想要愚弄自己,也在难过于自己从前的付出。
“师父。”程屹停了下来,知道自己再讲下去,齐风眠也不会认真去听了。但他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所以在定了定神之后,他还是说:“弟子往后如何,都是小事。可师父,若是真觉得处置了我,日后便能事事无忧……”
后面的话音被堵在喉咙里。
不是程屹不想继续讲话,而是郑远途一挥手,禁制又回到了程屹嘴上。他霎时无法发出声音,就连喉间传出的“唔”声都被一致吞没。
想要再往前、接近齐风眠?——不可能。双腿像是直接变成了石头,死死钉在地上无法挪动。脊背也被压了下去,上半身贴在地上,狼狈至此,哪里还有从前天之骄子的样子?
“我都和你说过了。”前方,郑远途和齐风眠讲话,“这几天,我是翻来覆去地问。不是没给过好处,就连‘你把赤霞芝的去处说出来,我就把这事儿捂下去,等你师父回来了也不告诉他’都讲了,可人愣是一点反应都不给!无论怎么样,就咬死了东西是被其他人偷的。你说说,这不是把人当傻子糊弄吗?”
齐风眠神色疲惫,“师兄,莫要说了。”
郑远途看着他,仿佛也有一些不忍心,却还是道:“如何能不说?我不和你讲清楚了,你不是还得心软?宗主,你是这等身份,决不能再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念头!咱们无相宗发展也有这么多年了,是该来一次杀鸡儆猴。”
他说话的时候,齐风眠眼皮耷拉着,并不看他。郑远途知道,会这副模样,说白了还是没抹掉那份初次当师父的感情。
然而就像是他刚才说的,面对确凿的证据,程屹尚且可以说谎,到现在都一副坚决不承认错处、不交还赃物的模样。这等品性,就算日后真的松口了,郑远途也决不允许宗门之中有这等败类存在!
“宗主!”他又叫了一声,“明日午时,我要带他上戒律堂。到时候,所有金丹弟子入堂观刑。筑基、炼气弟子聚于峰上,以水镜观刑!”
齐风眠听着,长久闭着眼睛。
“宗主,”郑远途还是叫他,一声之后,嗓音又轻了下来,叫了一声:“师弟。”
齐风眠睁眼。想到之前自己亲自查看被破坏的禁制、从中得到的“自己离开以后,只有程屹一人曾经进入其中”的讯息,踟蹰良久,终于还是点头了。
只是在点头之前,他还是又问了程屹一句:“你当真不愿意把东西交出来吗?”
程屹口舌再度得了空,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锋锐气度。
他只是抬着头,看着自己的师长,轻声说:“师父,既然那人不单单熟悉拂云峰,连我门禁制也有极深的研究,往后日子当中,还请师父务必珍重。”
齐风眠听在耳中,眉毛轻轻一抖。
郑远途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叫他:“宗主。”
“我知道。”齐风眠深吸了一口气,既是回应郑远途,也是提醒自己果真不要心软。看吧,师兄说的一点错处都没有。对于这等死到临头还不愿意说出实话之人,真轻飘飘地放过了,日后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坎坷。
只是还是要难过。
不忍去看、去听接下来的画面,齐风眠站了起来,留下一句“郑师兄,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便从大殿离开。
郑远途看着掌门消失的方向,也有点无奈。而在重新转过头、视线落在跪在下方的青年身上之后,这份无奈都成了深深厌恶。
“笑话。”他说,“你可知道拂云峰的禁制是出自谁人之手?若非宗主待你不薄,允你在禁地附近修行,你当谁都能接近我门核心之所?
“得了这种好处,竟然还不知足!呵——”
郑远途又是一声冷笑。
“带走!”
他话音落下,自有戒律弟子上前,押着程屹离开。
郑远途与这些弟子一道走了,再后面,留在大殿中的便是几个同属齐风眠门下的修士。
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个金丹,再有一名筑基,一名炼气。
两个金丹自不必说,筑基也是个年纪极小、修行之路便始终顺畅的天才人物。虽然比起程屹的进境速度略有不足,但以整个飞云大陆而言,不到四十岁便到了大圆满,已经的确是极为不俗。
再说那名炼气游潇。按理来说,他的根骨、年纪连带境界摆在那里,其实并不应该被齐风眠收入门下。但是,齐风眠的确心软。
当他的故友找上门来,带着那时候尚且年幼、只是个小小孩童的游潇,说自己大限将至,想要给孩子寻找一个去处的时候,齐风眠将人留了下来,承诺:“只要无相宗在一天,这个孩子就能快活欢喜一天。”
就这样,游潇成了齐风眠年纪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弟子。他以后,齐风眠就宣布再也不会招收亲传徒弟。五个已经足够费心,纵然日后真的与谁有缘,那也得在他的其他徒弟全部元婴之后。
基本就是“没有那一天了”的意思。毕竟游潇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清楚的,他知道以自己的天分,顶了天也就走到金丹,那还得是师父愿意照顾他、额外分给他许多丹药的情况下。
以往时候,游潇对此是有遗憾,甚至有些浅浅的妒忌——并不多,被他埋在心头。只在看着师兄、师姐们修炼,简简单单就能引动自己难以想象的灵气的时候出现。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已经十分不易。往外面看,自己同样是不少修士艳羡的对象。这么一想,妒忌便被压了下去,旁人一点儿都瞧不出痕迹。
原本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了。听着师兄师姐们一天盛过一天的威名,自己不单单追不上,年华也会一点点老去……然后,他的识海深处,出现了一道声音。
游潇并不知道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将对方的存在告诉师父。然而很快,声音就让他吃了教训。
在“去找师父”的念头出现的瞬间,他感受到了深入神魂的疼痛战栗。整个人霎时间倒在地上,手脚冰冷身体抽搐。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想要求助,可任凭他把嗓子都喊破,那些人都不曾听到他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游潇终于重新掌控了身体。这时候,他的识海深处,声音冷笑一声,说:“怎么不去了?——你但凡能在刚才那样子里爬到齐风眠前面,他就能察觉异常、把你救出去!”
游潇惊慌失措,摇着头,一次次承诺:“不会的,我再也不敢了,你千万不要那么做!”
声音又是一声冷笑,没再开口。
那之后一段时间,声音就并没有做其他事。
偶尔游潇在修行的时候遇到了疑问苦恼,对方甚至会一边嘲讽他,一边指点他要怎么做。
游潇最开始是不愿意听从的,但大约是一次次失败刺激了他,他还真按照声音说的方式重新运转了心法。结果呢,一直拥塞的关窍竟然被冲开了。那一天,游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自如。
——无论声音是谁、有什么目的,至少对方是有真本事的存在。
意识到这点之后,游潇对对方的抗拒淡了很多。他依然恐惧于声音的实力,但是在声音再指点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会怀疑对方,而是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话。有时候,还能鼓起勇气对对方提出问题。
每一次都真的得到了解答。
认真算一算,他从自己真正的师父齐风眠那边,都没有得到过如此多的指点。
这并不说明游潇将声音当成了师父,只是他偶尔会想,如果齐风眠待自己能更加亲近、更加关切,就像是声音一样时时刻刻关注自己,那么或许对方早早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常之处。
也不会等到他离开宗门之后,自己被声音要求,去禁制中偷走那无比珍奇的灵药了。
第393章 师门不容(3)
踏入禁制的时候,声音再三和游潇说,让他把胆子放大一点。
“不可能被发现的!区区一个小阵……”
游潇:“可、可这是门派禁地啊!”
“闭嘴。”声音不耐烦了,“想想上一次,你还想再来一回吗?”
游潇抿了抿嘴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他也觉得自己胆小,可是那么鲜明的疼痛苦楚自己已经经历了一遍,光是一遍就足够成为日后日日夜夜之中的噩梦。
后面他那么听从声音的话,说白了就是当时苦楚的功劳。总有一种隐约的意识,如果自己能够更听从对方的安排一点、更让声音满意一点,就再也不会经历那些。
总之,在声音的不断催促里,他迈开步子,行走在各种各样的珍奇灵宝当中。
看着身侧的各种药植,声音明显亢奋起来,要求游潇更加接近那些东西,好让对方能够更仔细的判断。
游潇听着那一个个自己只在古籍当中看过的名字,慢慢头晕目眩。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见识这些。
要是平常,有这样的机缘,他一定要高兴不已。可现在,只有浓郁惶恐不断冒出来。
虽然依然不知道声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有什么目的,可是游潇很清楚,对方要自己进入禁地,就不光只是看一看、玩一玩。
果然,不久之后,在赤霞芝之前,对方指点自己停下了脚步。
游潇有一种对方正在使用自己的眼睛,一点一点端详面前的赤霞芝,分辨出它们当中年份最长、功效最好的那一株的感觉。
不,这不光是一种感觉,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不多时,声音选定了目标。他催促游潇:“快一点!把那个摘下来!”
游潇自然是不愿意的。光是进入禁地已经足够吓破他的胆子,更何况是偷走里面的东西?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很多。自己被戒律峰的郑长老责罚、赶出师门都是轻的,可就是这最轻的一项,都让他无法承受。
区区炼气修士,别说行走于飞云大陆了,能在碰到妖兽、碰到人修的争斗时保住性命都是好事!至于识海深处的那个声音,在他失去齐风眠弟子这个身份之后,对方也会将他抛弃。
然而,游潇的恐惧一点儿也没有被声音放在心里。对方还在不耐烦地催促他,到了后面,甚至又提到了游潇的噩梦。
你不愿意听我的话?好吧,看来是想要再感受一下……
“不要!”游潇惊慌失措,终于伸出了手,指尖正对着不远处的赤霞芝。想,既然自己能够安全进入禁制,就说明声音的确有一些本事。
希望对方的本事能够在之后也保护他,让他不要被门派当中的任何人发现。也希望声音不要在他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就抛弃他,要是那样的话,游潇觉得,自己是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或许是这份祈祷起了作用,一息之后,他的手指真的触碰到了门派当中最重要的珍宝。
指尖贴上去的一瞬间,浓郁的灵气直接冲到了游潇的经脉里。他愣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整个人都被荡涤过,就连吐息都变得不凡。
意识在不断升高,修为也在不断升高……
这是多么好的东西!只是轻轻一个触碰,就能有这样的功效!
游潇第一次发现,自己或许是不甘心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炼气弟子的。为什么其他人可以有机遇,自己就只能等待这老去死去的那一天?天道那样不公,凭什么自己要安然承受?
“哈哈,哈哈!”感受到了他的想法,识海里的那个声音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恢复正常音量讲话,声音里多了赞叹,对游潇说:“我还以为,你真的就是一个窝囊废呢。没想到,原来你也能有这样的雄心。
“不错,日后若是有机会,你不如来当我的徒弟。莫要去管那个教你的窝囊废了,在他这儿你是能学些什么?”
游潇听着,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声音口中的第二个窝囊废是说齐风眠。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对方:师父收留了我,还肯教会我修行,我待他老人家是真心敬重……再说了,飞云大路上,谁不知道无相宗,谁不知道无相宗的宗主?
那么多人的赞叹尊重,难道还都是假的?为什么在你口里,我师父就有这么一个名声。
不过到最后,这些话还是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嗓音,正是又来到禁地附近修行,结果见到了游潇身影的程屹!
一刹那,游潇的血液都凉透。他是识海深处,声音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的。愣了片刻,他猛地开口,要求游潇:“还愣着干什么?你个傻子!快跑!”
游潇磕磕绊绊地讲话,说:“我……就算是跑,我又怎么可能跑得过程师兄?”
声音不耐烦地“啧”了声,说:“是跑还是死,你自己选吧!”
这又那里是一个选择了?游潇只有一条路能走。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跑得十分顺利。从前记不住、用不出的步法,像是天生就被铭刻在身。踏出一步,身体已经离开数丈之远。
游潇先是惊喜,随即就是更多惊慌。他怀疑,这会儿掌控身体的已经不是自己。
他的四肢、躯干,一切都被交付到识海深处的声音手中。同样是炼气期的修为,对方比他用得更好。
那个只从识海深处看着旁人动作的人变成了他。看着对方在山林之中不断狂奔,有很多次双脚都踩在林中散布的危险禁制之上。可这些禁制非但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反倒成了对程屹的阻挡。
再往后,没过多长时间,程屹就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一样,开始徒劳的在山林当中打转。
游潇躲在树上,心想,看来声音的主人比自己之前所有想象中还要厉害。也想,太好了,看来自己果然安全了。
等到程屹离开,按照声音的要求,游潇将赤霞芝扔到一个山谷当中。
“好了。”声音说,“你快点回去吧!不是都收到信符了吗?”
游潇:“我?可是——”
“没有可是!”声音又开始不耐烦了,“还不快走?”
游潇咽了口唾沫:“好、好的!”
他快速赶回禁地。和其他师兄师姐,连带戒律长老一起,目睹了程屹“破坏”禁地之后的现场。
没有人知道,在他们还在惊诧和愤怒的时候,游潇心里是怎样的紧张担忧。
是,声音一再告诉他没问题!他不用这会儿就想着自己接下来应该往什么地方逃跑!可游潇依然忍不住想,可是这是宗门当中最重要一个地方的阵法啊,当真“没问题”吗?
看看戒律长老的样子就知道了,虽然布阵之人早已离开人世、身死道消,可是对方活着的时候的威名直到当下都有流传。
感受到他的心情,声音依然不屑一顾的,说:“雕虫小技。”
游潇听着,到底没有忍住,问了一句:“你说人家是雕虫小技,那你自己呢?”
声音没了动静。
游潇抿了抿嘴巴。
他也不敢说话了——不光是他,除了程屹还在不断地为自己解释,其他的师兄师姐们全部都不曾发出声音。
一直到戒律长老把人带走,筑基的那名师姐才往前一步,问前面的两个金丹师兄师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金丹们对视一眼。游潇知道,到了两人的境界,已经可以不用口舌发出声音、只用神识完成沟通。
不清楚刚刚那一刹那,两人是只交换了眼神,还是告诉了彼此什么信息……总之,开口的时候,他们只和师弟师妹们说:“等师父回来吧。”
等啊等,就等到了现在。
眼看程屹又被带走,游潇心中的不安再次升腾,问声音:“师兄……师兄他后面会被怎么样?”
声音完全懒得理会他。但是往后,游潇不断追问,终于让声音屈尊降贵地回复:“刚才那个郑远途不是已经说了吗?要用他杀鸡儆猴。”
游潇沉默了。
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他能完全确定师兄说的是实话。对方完全无辜,根本不知道赤霞芝现在在什么地方!
“怎么?”识海深处的声音冷冷地笑了,“你现在要告诉他们,东西是你偷了,你要替你师兄接受责罚?”
游潇没有开口。
他读过戒律堂那些规矩,虽然还没有到明天,但少年已经知道程屹身上会发生什么。
想看到那些场面吗?不想。可是,要让他实话实说……
“我会死的。”游潇低声说,“我真的会死的。”
“你知道就好。”声音悠悠地说,“真去讲了,不用那些人动手,我就可以先动手。坏我的事儿,呵,看你有几条命吧!”
第394章 师门不容(4)
宗主首徒程屹偷盗门派至宝,被当场抓获,却拒不认罪。
过去三天里,各峰当中有那消息灵通的弟子已经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事关无相宗的门面——从前时候,“几百年里难得出一个的天才,在众多门派的看好邀请之下选择了无相宗”一事,可是大大给他们长脸的——这种小道传闻,众人默契地听过、私下念过,明面上却不露丝毫痕迹。
现在不一样了。
回到戒律峰后,长老郑远途启用了“无相令”。
这是所有入宗弟子都有的一块令牌。出门在外时是他们身份的象征,敢有以势欺人者,见了此令之后总要多做权衡。眼前究竟是内门弟子还是寻常外门?自己抢夺对方手上身上的灵宝,会不会引得宗门上下为其出头?
而在门派当中,令牌也有记录弟子贡献积分、作为藏书阁等地通行证明的作用。
现在,郑远途动用的是它的另一项功能。
在把灵气灌入自己那块令牌之后,宗门上下,所有弟子一起察觉到腰间传来的光亮。
他们心神登时一凝,立刻摘下牌子,肃容去看。
便见繁复符文当中,光亮比之前更盛。一道威严嗓音从中传出,道:“明日午时,戒律峰。”
“嘶!”当即便有人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有大事儿啊。”
一边说话,一遍抬头,去看四侧一同修炼的同门们。
“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
“你还不知道?”眉毛挑起来,露出几分意外模样。
“师兄,都到了这种时候,便莫要卖关子了!”
“事情还不确定呢,我也不敢乱说。不过,这两天是有说法,”讲着讲着,嗓音压低了,“事关宗主那边的程师兄。”
“程师兄?”
“这——”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谁说不是呢。”
“……”类似于此的对话,在各峰都有出现。
不过,在妙音峰,情况略有一些不同。
弟子们也是讨论了一圈儿。到后面,看天色渐晚,慢慢开始散去。这时候,有个先前一直待在场地边缘的少年走了过来,站在为首修士身前。
他没有说话,而是对着眼前的炼气后期青年比划,问:“刚才无相令里有什么传话?”
炼气后期青年见状,不是很意外地转了转手上的灵萧,用萧头对准一个方向。
少年转头去看,脑袋轻轻歪了歪。再回头时,他在空气中写了一个“戒”字。
炼气后期青年点头。灵萧又是一转,对准天空。
少年再写:“午?”
青年:“对。”
明日午时,戒律峰上。
少年默默地记下这个信息,身体让开,看其他师门中人从身畔走过。
而那些炼气弟子在走远了之后,终于开始忍不住议论起来:“一个聋子,怎么就被分到咱们妙音峰了?”
“说是家中有什么势力。”
“不可能吧?真有势力,哪怕把人送去青辰峰呢。当个丹修,也不像是剑修、刀修他们那样一天到晚打打杀杀,安全又有派头。”
“呃,丹修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吧?我听说,想知道什么时候该下什么灵草灵药,还是得靠耳朵听。”
“也是。”一顿,“这么讲来,还是当个凡人更好。”
“但凡有那么点儿灵根,谁愿意让自家子嗣当凡人?不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仙宗里挤。”
“那也得能适应得了啊!”
“说起来,最初知道他名姓的时候,我还当……”
“当什么?”
“当他和曲长老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怎么可能!曲长老一脉从上到下都是极出挑的乐修。长老本人自不必说,她开创的《秋鸿琴法》谁不向往?又有谁能像长老一样练到第七重?
“再往下,便是长老的女儿、女婿。还有她老人家的孙子,才二十多的年纪吧,已经拜去了天音门。”
无相宗名气虽大,但里面更出挑的始终是主修剑术的拂云峰,和主修丹术的青辰峰。像是乐修这样相对冷门的“道”,的确是专攻于此的天音门更令诸人向往。
“这样的家学渊源,要是出个天生听不到动静的,那可是大事儿!如何能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谁也不曾听闻?——我看,应该就是巧合吧。”
“也是。”前面提到“曲长老”的弟子也很赞同这点,“最多最多,是曲长老尚在凡俗中的远亲有了这么个子嗣。不送来吧,不甘心。送来吧,曲长老也没法多做安排。”
“这种说法倒是有理……”
议论声越来越远。众人身后,少年还在慢吞吞地挪动步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师兄、师姐们话题里的主角。这会儿走动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戒律峰?为什么突然要去那里?
令牌都亮了,应该是有大事发生吧?
不过,看师兄、师姐们的神色,意外是有,紧张却无。这么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围光色一点点暗下,金轮沉在山间。
少年始终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回到住所的时候应该已经是深夜,知道到时候炊房当中只有冷掉的馒头能吃,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拉长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也不一定——几乎不可能——碰到想要遇到的人。
但每一步迈出去的时候,心头都会抱有期待。或许有一个身着银袍的影子,会在自己身前翩然落下,用那双带笑的眼睛看他。
走啊走,走啊走。
走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少年推开炊房的门,幽幽地叹一口气,心想,又是没能实现愿望的一天啊。
没关系。
他一边找馒头吃,一边在心头安慰自己。
今天不行,还有明天。
明天不行,还有后天。
自己和那人身处同一师门。如此天长日久,怎么会缺机会与对方相见?
填饱肚子后,少年回到屋中,枕在偏硬的床板上,唇角带着浅笑入眠。
他并不是每个晚上都梦到那个人,但当下时刻,他有一种预感。
等到那片山林出现在少年眼前,他便知道,自己的预感十分正确。
有从前的教训在,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四处走动,而是寻了一块石头坐在上面。
手在身后撑着石面,两只脚在前方轻轻晃动。
很多乐修都会抽出时间,来到山林当中感受天地之间最自然的韵律。初级弟子当中,甚至有一门专门的课程,就是要他们记下自己在山中的感受,回去谱写成章。
同样是这个阶段的弟子,少年自然也要去山中“上课”。可惜的是,他能感受到清风吹拂面颊时的柔和波动,却听不见旁边树叶林梢发出的“哗啦啦”轻响。还有被师兄师姐们一再说起的林中鸟鸣虫声,落在少年识海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寂静无声。
就连身旁的师兄师姐们已经在不知不觉时离开了,他都没有察觉。
等少年意识到的时候,山林当中已经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他最先只是惊讶,到后面,惊讶一点点成了慌乱和害怕。
想要叫人,可天生就听不到外界响动的少年同样没有学会说话。他喉咙中只能发出“啊啊”的动静,着急了良久,终于记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信符。
少年连忙低头翻找。这时候,他面前树林轻轻晃动,一道黄黑相间的影子从中显露……
土灵蛇!
终于翻出信符的少年抬起脑袋,猝不及防地看到盘在树干上的蛇身!
他手脚僵硬,浑身冰冷。这蛇只是一阶妖兽,按理来说,炼气弟子已经足够应对,所以才会出现在这片山林。可是,少年偏偏是一个乐修!
是,乐修当中也有能战之人,他们不光能在斗法当中当其他修士的辅助。但是,按照妙音峰历来的安排,学习进攻手段,起码得是弟子炼气中期以后的事情了。
要是接触太早,弟子还没能熟练掌握各种乐律章法,一不留心伤人伤己,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这会儿的少年没有任何攻击手段!他唯一能倚仗的,就是如果受伤了,血落在无相令上,令牌会自发地把他的情况传递给师父。而若师父能及时看到他的情况、在土灵蛇吞掉他之前赶来施救,少年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想到这些,少年浑身都要僵住。而这时候,土灵蛇似乎已经完成了对不远处身影的评估,知道这是一个自己可以应对的猎物……
腥风扑面而来。
少年咬牙逃跑!
有身上的残缺在,他自然无法知道土灵蛇到了什么地方。但多跑一步,对少年来说,都是多了一重师兄师姐们发现自己不在队伍里,于是回头找寻的可能!
可惜的是,预想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不过两步之后,他就感受到了腿间剧痛!
热泪登时涌出眼眶,少年回过头,看向身后长蛇。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自己扑向母亲,结果被对方推开。一手拿着无相令,另一只手捏着被令牌压在下方的纸页。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从此以后,他就是妙音峰一名普通弟子,与亲族长辈毫无关联。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少年咬着牙想,不,自己绝不要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确保鲜血已经浸上令牌,他捏着牌子,掌心贴着光滑的一面,下方的尖角则被露出来。用上全身力气,少年猛地向下砸去!
“嘶嘶……”长蛇吃痛,身形猛地一扭!
而此时此刻,它的长牙还压在少年腿上!
少年被这一下疼得近乎昏死过去,眼前一道白光,手上再无力气。令牌缓缓滑落,终于还是跌在地上,沾满泥土。
还是要死了啊。
少年不甘心地想着。
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脑海里冒出许多朦朦胧胧的念头。
觉得自己这么没了也是好事,至少母亲再也不用因他的存在而烦忧。
觉得委屈难过,师兄师姐们为什么要留下他在山间。
觉得可惜又释然,如果世间真有转世投胎,自己一定不要当一个残缺之人。
就连青辰峰的长老师伯都说了,他的问题不在骨肉,而在神魂。所以再多灵丹妙药,都治不得他的耳疾。
来世,他想,哪怕再与仙途无缘,他也希望能够听到世间万事万物的动静。
这时候,一道银袍身影从天而降。
……
……
“曲师弟。”
到了梦中,被土灵蛇追咬到伤重的事自然不会发生。
少年等来的并非妖物,而是款款降下,看看四周环境,便飒然朝自己一笑的师兄。
“你又在这里。”梦中的师兄说,“这会儿便不怕危险了?”
少年喉结滚动一下,安静地、远远地看着对方的身影,在心里回答:“才不会有危险。这里只有师兄。”
第395章 师门不容(5)
做了一夜好梦,到第二天,曲濯睁眼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
他不太往这方面考量。但一定要说的话,曲濯也承认,自己其实有些……
孤独。
妙音峰上,与他差不多境界的炼气弟子们都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前途。平日是不会闹口角,但再多亲近接触也不会有。
人人都忙着给自己挣一个未来。更多和其他峰上弟子结伴历练的机会,更多和自家师兄师姐们讨教的机会。光是这些,都足够他们用光所有心思去争取研究。更不用说平日的修行,那可真是恨不得把一天十二个时辰掰成两半儿去花!
都这样了,谁有工夫去理会一个注定无法修有所成的人?像是昨天那样,能在曲濯主动拦下时认真回答他的问题,从头到尾都客客气气、不急不躁的情况,已经让曲濯十分知足。
再有——
细细去想。少年明明听不到任何声音,偏偏还能拜到他们峰中的事儿实在是充满疑点。
之前还有一次,一群炼气弟子出去历练,到了傍晚,唯有曲濯一个人没有回来。
其他修士把这细节看在眼里,心中担忧,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等到转过天去,曲濯安然无恙地出现,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进山的弟子却少了好几个。倒不是出事,只是被直接贬出师门,连在妙音峰上多年修行的成果都被一并废掉。这样的人,日后注定不可能拜入其他宗门。可哪怕他们想当散修,都得承受一遍重新寻找道途的苦楚。
想也知道,曲濯一定在背后做了什么。
轮到其他人,他们自然更加不会去得罪曲濯。但要说接近他、和他交好,众人却也不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
类似于此的目光,曲濯并非全无所觉。
他毕竟年纪还小,被这样不冷不热地对待,不是没有过努努力、和其他人交好的念头。可是一日日下来,成果没有,答案却很明显了。其他人非但不和他抱着一样的念头,还要在笑过之后就躲开他。
曲濯意识到,自己只能接受。
没关系。他又安慰自己,至少自己有梦里的师兄。
是,白天的师兄是天之骄子,那么多人围绕在他身侧,只想得到他的一句指点、一声夸赞。在这些人里,他绝对是排不上号的一个。可曲濯原本也不在乎这个。
他有时候也觉得,比起真正的师兄,自己追寻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被自己勾勒在心头的影子。但他接受了,比起灼灼耀眼的真正师兄,影子的一点温柔温度就足够让他流连许久。
又在榻上回味片刻师兄指点自己修行的样子,曲濯高高兴兴地起身,又在路过镜面的时候停了下来,面对镜子,认真地整理过表情。
虽然不知道戒律峰上会发生什么,但能给所有弟子同时发令的状况不会是小事。自己得表现得严肃——没错,就是这样。
少年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撇下去的唇角。
就保持这副样子,一直到戒律峰的活动结束!
虽然师兄十有八九看不到他——另外的一二重可能是已经忘记他——但是,万一呢!
自己在那么庄重的场合嬉皮笑脸,师兄见了,一定要讨厌的。
曲濯这么一琢磨,表情登时又沉下几分。以至于片刻之后,他从房间中离开。其他妙音峰的炼气弟子见了他,心头都有几分意外。
交换一下眼神:“怎么回事?小聋子是打算做什么去?”
“不知道啊。”
“总之,离远一点儿准没错。”
“对对,不管是谁得罪了他、他得罪了谁,咱们都不要沾边儿!”
——虽有这样的打算,但等到教导师父来带诸人一起去戒律峰的时候,曲濯还是和其他师兄师姐们待在同一艘灵舟上。
上了灵舟,他非常自觉地到了最后地方,不打扰师兄师姐们的闲谈聊天。其他人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站在前方的自己一群人,心里那点儿别扭更加明显,低声念叨:“他那副样子,做给谁看呢?”
“不管是谁,都和咱们没有关系。”
“这话也是……”
“还是说说戒律峰吧。”说到底,他们这些一定会往上走的人,没必要和一个压根没法修炼的小聋子计较,“我已经从六个渠道听说了!消息是准的,真的是程屹偷了宗主的东西!”
“嘶,你就这么叫他?”
“怎么不能叫?你不会觉得都这样子了他还能当那劳什子‘大师兄’吧?”
“话是这么说……”
“不会又错了。听说宗主本来还要心软,是郑长老将人劝住。说宗主要是不知道如何惩处,就由他亲自动手,杀鸡儆猴!”
“何必呢。都已经有这种身份了,往后些年头,那些好东西宗主能不拿出来?”
“谁知道?兴许就是小地方出身,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
“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程屹这个名字,虽然在齐风眠出面要收他当弟子之前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但那会儿众人往往只是听说他年级小小,就已经挑战了诸多成名已久的修士。当然,他那会儿还是筑基期,于是被挑战的对象也都是筑基期。只是出身都有不凡,家中也一直很注意给他们扬名。却没想到,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名声最后都便宜了一个名不见传的小子。
其中最让程屹名声大噪的,是他以一己之力,打败了一个金丹修士的事儿。虽然当时的金丹修士只是前期,但一个大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修士又是灵光宫宫主的亲孙子。谁都知道,这种出身说明他手上必定有诸多底牌。可是在程屹和他斗法的时候,那人愣是一个底牌都没有用出来。最后生生被程屹磨干了经脉中的灵气,甘愿认输。
倒是个有风度的人。
外人们自然不会知道,所谓“不用底牌”的真相其实是程屹卡准了每一个对方想要使用法器的点,硬生生将对方的节奏打乱。他们仅仅觉得灵光宫宫主的传人不想与一个小修士以不公正的手段斗法,于是有意表现谦让。
这话传出去,两个人当事人里,输了的为了挽回些面子,不会更多反驳。赢了的呢,知道自己的对手身份特殊,对方想要保留这么一点颜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戳穿,于是同样不曾反驳。
日子一长,倒也成了一段佳话。而也正是这段佳话,让一个个门派找上程屹,邀请对方成为自家弟子。程屹在精心挑选了一番之后,决定了自己的师门。
对于竞争失败的门派来说,一个落在其他人手里的“天才”,未来便算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于是他们再研究程屹,焦点就在于他的打法,他的境界,他的师父又给了他什么法器资源。
只有无相门的“自己人”们,才在程屹平时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信息里猜到,原来这年轻修士并不像是众人从前想象的那样是某个修真世家出身。相反,对方的父母都是凡人,对修行之事可谓是一窍不通。最开始发现程屹能够身子不动弹,就让远处的东西飞起来的时候,夫妇两人别说是惊喜了,应该说是惊吓才更加准确。
还是因为他们村庄里有一个回去养老的老炼气,原本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于是不愿意在仙门久待。眼看其他人都一日日变得更加年轻,突破之后又更长的岁数,他简直要看得产生心魔。这么回到故乡,原先以为总能在凡人们身上流逝的岁月当中找到些许安慰,然而真相却是他发现了一个不可多得、让他连羡慕的力气都没有的天才。
要是这个天才就这么被埋没了,该多好!
要是这个天才真的被埋没了,该多可惜!
两种心情每天都在老炼气脑海之中交战,最终最终他还是倒向了后者。借着逗娃娃的名义,把自己过去学会的各种法诀全都灌给程屹。然后,老炼气高高兴兴、心无烦忧地撒手人寰。留下一个程屹,在自家长到十五岁,他知道留在村庄里自己便真的只能过凡人的日子了,便下定决心、拜别父母,往外踏上仙途……
放在往常,听到这番故事,无相宗的弟子们一定满心都是赞叹羡慕,夸程师兄:“师兄果真不是池中之物!那样一个小小村庄,如何能成就于你?”
而在现在嘛,还是同样的话题,他们的口吻却已经换了:“若是像咱们先前猜的那样子,是个什么大家族出身,如何会有这么浅的眼皮子?”
“之前仿佛就商讨过,招收弟子的时候要不要把出身背景当做其中一环。宗主原先是一心反对的,觉得要是这样,门中定然要少去不少天分卓绝之人。而那些修士流落在外,到了灵光宫这等与咱们交好的门派倒还好说。可要是去了什么和咱们关系不好的地方,甚至是,”手指往下方指了指,嘴巴吐出一个“入魔”的字音,又在转瞬之间掐去调子,“那可就不好了。”
“现在,有了程屹的事情,宗主或许会重新思量。”
“……”这些议论,曲濯自然还是听不到的。
他一路都垂着目光,想要在下方众多山峰当中找到师兄平日住的拂云峰。
不算失败。虽然拂云峰并不在戒律峰和妙音峰之间,但当灵舟逐渐靠近戒律峰的时候,拂云峰还是出现在曲濯视线边缘。
少年的唇角登时勾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明亮许多,想:“看来师兄平日不往妙音峰去,还是因为太远。等我修行有所成——嗯,稍稍有所成,我就多去接任务!到了后山,见到师兄的概率总会比从前大很多吧?就是绝对不能像是碰到土灵蛇的时候一样,只知道又哭又喊叫。得让师兄知道,这些年月我一直在勤奋苦修,很有进步才是!”
他心中快活,计划着日后。这期间,灵舟停了下来,众多妙音峰弟子从舟上离开。曲濯跟在他们之后,因修为低、辈分小,他近乎是站在所有人的最外面一圈。
倒也无妨。抬起头,照样能看到峰上的巨大水镜。
说好的午时越来越靠近了,终于,在日头最盛的时候,水镜之上开始出现波纹。
这是要开始了吗?众多弟子齐齐往镜面看去,其中自然也包含曲濯。
而就在镜中显露清晰人影的刹那,曲濯脸上的表情僵住。
从虽然自个儿快活,却顾虑环境,一心做出沉肃样子,到完完全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师兄……”
他嘴唇张开一点,无声地叫。
眼眶已经开始发红。
第396章 师门不容(6)
程屹现在是什么样子?
说来好笑。在其他人都能清清楚楚看清他身上伤势的时候,他反倒是唯一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的那一个。
毕竟早在昨日回到戒律峰的时候,他的五感已经被郑远途完全封住。
视线之中唯有黑暗,耳畔更是寂静无声。
经脉的痛楚太清晰了,以至于盖过所有皮肉上的伤痛。
“呃——!”
又是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背上!
程屹吞下闷哼。到这一步,他已经非常清楚,再也不会有人相信自己的话了。
可笑吗?明明自己才是为了师门至宝考虑的一个,明明只要他当时等待上片刻,就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可是扪心自问——
只要自己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么无论重新来上一百次、一千次,自己都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哈哈、哈哈……”
众目睽睽之下,他低低地笑出声。
这份笑声,明显更加激怒了身后的郑远途。他的眉毛竖起来,高声呵斥:“竖子!事已至此,竟然还不知错!”
话音落下,又是一鞭子抽在程屹□□的背脊之上!
其他人果真是看得清清楚楚:程屹的背脊在郑远途连续不断的鞭笞之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皮肉,血肉斑斑模糊,鞭子甩开的时候甚至挂着零星碎肉。
光是看一眼,就知道他在过去几天当中承受了怎样的折磨疼痛。
“都这样子了,”弟子们低声交谈,“他到底是偷走了什么东西,竟然还不愿意认错?”
“肯定是好东西啊!”这是众人的一致念头,“他必然是觉得,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将东西取走之后,就还能东山再起!因为这个,所以即便是眼下情况,依然不愿意从实招来!”
“那郑师伯会怎么样?搜魂吗?”
“呸呸呸,少看点你的话本子!搜魂那可是魔道的手段,咱们可是名门正派,怎么可能会用?”
“但要是不搜魂,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拿着好东西走?”
“怎么就眼睁睁看着了,郑师伯现在是在做什么?”
“你觉得他会说吗?前面不是都讲了,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呢,这家伙都一定不会吧东西的下落说出来……”
记载众人的讨论之中,心情不同的人有两个。
其中之一自然是曲濯。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兄在一日之间成为了众人口中的叛徒!
可是,明明就在几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他虽然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但在寂静世界里过了那么多年,有时候,曲濯可以读懂一些旁人的口型。
他也知道,平白去听旁人说话是一种不尊重。每当意识到自己又“看懂”了的时候,他总是会第一时间挪开目光。除了旁人说到的是自己最记挂的人的时候。
“程师兄前段时间又赢了一场吧?”
“正是!程师兄是极不凡之人……”
明明那个时候,师兄师姐们还在佩服师兄的成就。为什么仅仅几天工夫,事情就变成眼下的样子?
曲濯不明白。
他只是愈发焦灼。看着水镜中皮开肉绽的程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明明鞭子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是感受到与程屹一模一样的疼痛。
痛苦当中,他的眼眶发红,眼泪被含之中。这副模样,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众多妙音峰的炼气弟子逐渐收敛话音,侧头看着排在最后的少年。他们眼神交换,彼此都想知道,后方那少年究竟是在想什么。
要是觉得郑远途的做法痛快,又因程屹之前做的恶事愤怒,那还好说。可看样子,也不像啊!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总不能眼看着他这样下去吧?”
否则的话,别说戒律峰的长老会不会有所留意、连带以后对所有妙音峰弟子不满。就连他们自己的师父,恐怕都要不舒服。
明明是在门派惩治罪人的时候,自己门下却有一个徒弟不合时宜地哭,弄得好像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做了坏人,只有曲濯一个人知道程屹无辜。
“怎么办怎么办?”
“师兄,你去!”
“为什么偏偏是我?”
“昨天不就是你去和他打交道的?”
几句话的工夫,一个青年被推到曲濯面前。
他也是没办法。看着前方明显在难过的曲濯,青年面皮抽了抽,知道自己说话对方也听不懂,好在曲濯倒是能够识文断字。于是他快速取出纸笔,也不费心思磨墨了,直接以灵气在上面书写。
曲濯怔怔看着师兄的动作。一开始,并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还是到了后面,师兄面前的纸页之上出现文字,他的眼睛猛地亮起,连忙凑过脑袋,开始看上面的内容。
程屹师兄——
啊,上面果然有师兄的名字!
曲濯惊喜了一瞬,再往下看,面孔逐渐发白。
怎么可能?师兄哪里是这种人!
他再抬头看向身侧的青年,实在不愿相信对方写下来的内容。程屹师兄怎么可能会偷走宗主的东西?他是那么好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弟子,依然愿意为他出头!
并不光是在山林里救下他,还有后来那一切。
光是凭借自己“险些”出事,一定不足以让那几个有意甩下他的人被驱逐。
——什么,为什么是“有意”?……曲濯虽然是聋子,却不是傻子,他自然会做出判断。
总之,一定是在救下他了以后,程屹师兄又在门派当中做了什么。
那个时候,他还是宗主最重要的徒弟,于是他说的话其他人也愿意听从。正因为有他,才有了后面曲濯境地的改善。虽然其他人依旧不愿意接近他,但是曲濯已经知足。
现在,这些人却告诉他,程屹师兄偷走了宗主的东西,还不愿意承认,于是被宗主拿出来杀鸡儆猴?
“不可能,”少年的嘴唇不断颤动,“不可能!”
他旁边,青年写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自觉已经完成了任务。这时候,又朦朦胧胧地听到了耳朵旁边的声音。
他心中惊诧,不由地看了旁边的少年一眼。正好看到曲濯抬起头,还是看着天幕之上的水镜。
郑远途已经收起了鞭子,指尖掐起法诀。
对于修士来说,虽然程屹背部的伤口看起来十分严重,但那实际上算不了什么。真正会对对方产生致命伤害的,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当着众人的面,携着满手灵光,郑远途将手伸进了青年背脊。
原本一直沉默的、低着头的青年忽然抬起脑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口舌已经被封住了,无法发出声音来。可是,对方扬起的头颅、脸上痛苦的表情,全部都在告诉他们,郑师伯正在做些什么。
“师兄……”
看着这一幕,游潇也不自觉地上前了一步。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恐怕有一些突兀。
这让少年的心情登时变得紧张。他快速往左边、右边都看了一眼,发现没有人留意自己,才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识海深处,声音笑道:“我还当你果真是关心他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游潇咬着牙根,委屈又痛苦,说:“若不是你,师兄怎么会变成这样?”
声音冷笑一声,未再开口。
他不讲话,游潇心中的折磨总算轻了些许。可再往深处去想,少年却隐隐知道,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的结束。
这个念头,让他登时又多了许多恐慌。短时间中,倒也顾不上天幕之上、水镜之中正在承受折磨的程屹了。
至于程屹——
他虽然无法发出声音,但是这并不会削减他感受到的疼痛。甚至因为其他感官都被封锁,他不得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疼痛变得更加鲜明。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郑远途是怎么把手指伸入自己的血肉当中。拨开那些散碎的肉块,手指一点一点地扣上了他的灵根。
“师兄……”
曲濯继续流泪。
本能地往前冲去,想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可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炼气弟子,就连前面那些比他境界稍微高一点的炼气中期、后期,都可以将他拦住。
妙音峰的混乱还引起了其他峰的注意。因为这个,后方的弟子们简直头疼欲裂。他们赶忙围成一个圈,一面是将后面的曲濯挡住,一面也是和其他看过来的人解释:“后面的师弟实在太生气了,恨不得亲手上前去帮郑师伯呢!可是他一个小小的炼气前期,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掺和?”
这话也算有道理。
其他人挪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水镜。
这个时候,郑远途已经拿出了手。指间半是鲜血淋漓,半是荧光闪烁。
曾经的天之骄子,就这样被废掉了。
第397章 师门不容(7)
取了程屹的灵根之后,郑远途半点没有耽搁,直接开始下一步。
他手指朝内扣起、捏成拳形,掌上光彩荧荧的灵根像是面团儿一样被揉出形状。
而随着不同形状被揉出,灵根上的光彩越来越暗淡。又数息后,直接成了块灰扑扑的死肉。
等到郑远途吹出一口本命火,死肉在火焰当中烧成灰烬,再也寻不出痕迹。
至此,无相宗的戒律长老施施然地放下手。姿态威严,目光冰冷,扫过下方趴伏在地、气息奄奄的青年。
“叛宗之人程屹。”郑远途宣布,“今已受刑,再无仙途!望各峰弟子以之为戒,勤勉于修行,勿生杂念,勿走邪途!”
戒律堂内外,上至金丹,下至炼气,所有人听到这话,都屏息肃然。
扣着曲濯的一众弟子同样如此。只是在肃然的同时,他们还得留心曲濯的状况。好不容易,觉得身旁少年冷静下来了。众人咽了口唾沫,尝试着松手……
好!曲濯没再往前冲!
一群妙音峰的炼气弟子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彼此看看,都在师门兄弟姐妹额头上看到了薄薄汗水。
都不容易。
谁能想到呢,不过是一个叛宗之人受罚,竟然能让曲濯有这么大的反应。
要是平常时候,这些师兄师姐少不得多问两句。可现在,当事人是他们平常就恨不得远远划清关系的耳聋少年,对方闹出反应的对象又是刚刚被郑师伯惩处过的程屹。好奇心还没来得及升起来,就被打散得干干净净。再留下来的,唯有“果真不能沾上曲濯”的决心。
这样一片心思浮动中,少年的失魂落魄,却是无人在意了。
……
……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废掉程屹灵根之后,郑远途没再做什么,只将人丢出宗门。
不是因为他大度。相反,郑远途很清楚,真把程屹的命要了,对于对方来说才算轻松。
而像是现在这样,让程屹活下来,继续承受身上伤痛的同时,也清楚地感受到“天才”与“废人”之间的差距,对那叛宗之人来说,才是一等一的痛苦。
这也是郑远途的目的。程屹的做法,无疑是把无相宗的面子里子一起踩在地上,郑远途将其视为自己当上戒律长老以来遇到的最大耻辱。光是想想程屹装模作样地给他发出信符,告诉他禁地被闯入,要他速速赶去,竟是要打着时间差要他郑某人作证,他便忍不住冷笑。
自作聪明!
……不过,细细想来,要不是禁制之上带着对每次进出之人的记录,程屹这些小心思还真有可能成功。
冷笑过后,戒律长老又陷入深深思虑。
宗主师弟还不算太傻,知道那小子入门不过数年,不能把真正的门派机密交付给他。
要是再晚些时候,程屹探听到更多关于禁地的消息,改了行动手段……
摇了摇头,郑远途未再多想。他身形一闪,上了灵舟。
无论如何,经此一事,宗门总能太平些时候。
……
……
被扔出山门的时候,程屹的五感已经恢复了。
他能听到郑远途离开时的冷笑声,也能分辨出那人身后,有戒律弟子在问:“师父,那被此人偷走的东西……”
郑远途说:“他若有本事,便回宗来寻。到那时,也算给你我指路。”
戒律弟子再未多言。师徒二人的消失在舟上云间,他们脚下,程屹趴在地上,费力地抬起眼皮。
直视金轮的瞬间,几天都不曾见过的明耀天光照进眼睛,让他眼眶瞬时酸涩。
却并非难过,仅仅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接连几日的刑罚之中,程屹已经认识到,不会有任何一人来帮自己。
甘心就这么背着叛徒的名义死去吗?答案当然是“不”。可是,就连程屹自己也觉得,他无法多做什么了。
身旁有人走过。大约是仍有顾虑,他们并未真正靠近地上伤者。
议论声却是免不了的。一句一句落在程屹耳畔,他心中毫无波动。
无论如何,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抱着这样心思,程屹想要挪动身体。可只是稍稍抬起手臂,就是伤口崩裂,锥心之痛……
汩汩鲜血从背后淌落,青年身下泥土渐渐染上殷红。
在剧痛与疲惫之中,程屹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终于还是闭上,连呼吸也变得微弱。
“是死了吗?”
终于有胆子稍稍大些的无相宗弟子开口。
“谁知道……”
“你说,他究竟把偷来的好东西藏到哪儿了?”
“我哪能想到?”眼睛一斜,“怎么,你想去找东西?”
眸光转了转,低声说:“万一真能找到——哎呀,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我自然是觉得,万一找到了,拿给师父,师父定然重重有赏!”
“呵!要是你当真这么觉得,自然是好事。”
年轻弟子们毕竟经历更浅,心气更浮躁。尤其是想到自己和程屹是差不多岁数,对方却已经比自己高出整整两个大境界!如何能不艳羡?
然而,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们当然不会为了看程屹笑话,就特地往宗门外面跑。真这么做了,自个儿不也成了旁人眼中的笑话?
只是那么多师门任务,其中总有几个是需要下山完成的。接下来几天时间,弟子们对于此类任务的热情空前高涨。倒是依然不愿意去太远的地方,但无相宗附近的村镇里,一天到晚总能见到宗门弟子的身影。
帮忙清理危害庄稼的野兽,为屋舍倒塌的老弱妇孺修建新屋,还有担任“师父”操练村中青壮……白天忙碌完了,到了晚上,再结伴回到山中。路上自然要途径程屹这会儿在的山角,原先只是抱着“看看那叛宗之人今日可有悔改”的念头,到了地方,却发现前面已经围了一圈儿人。
“怎么了怎么了?”
后来的宗门弟子急得探头,想知道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惜围在前面的人实在太多,看是看不到的。只能听位置稍稍靠前的同门兄弟姐妹转述,“是天一峰的师兄不忿那人作为,主动往前,想要教训他呢!”
“嚯……”
这话说出来,后面到的宗门弟子眼睛都瞪大了。一时更加扼腕,与身侧同伴讲:“我就说,野兽是杀不尽的!那大虫都逃到山林中了,咱们还追去做什么?眼下,却实在是回来晚了。”
“你还真要凑这个热闹?”同伴略有无言,“也不想想,里头那人……”
“怎么?”
嗓音压低:“万一他东山再起了呢?”
“哈,灵根都没了,还怎么东山再起?”
“——一个连灵根都没了的废物。”也是巧,人群之中,提着长刀的炼气弟子同样这么说,“竟然还对我无相宗、对我们宗主如此不敬!师兄弟们、师姐妹们,你们说,我该不该给他教训?!”
说话的时候,他的刀鞘正压在下方青年的背脊上。
那里原本已经是一片模糊的血肉,搅动一下,甚至能看出里面惨白的脊骨。疼痛之中,程屹撑在地上的手臂不断颤抖,像是只差一点儿就要倒在地上。
即便这样,他抬起头时,目光之中依然没有众人想要看到的屈服。一双眸子又黑又深,哪怕这辈子没有指望,青年也要记住在场所有人的面貌。再到来生,将他们一个一个找出……
对上那双颜色沉沉的眼睛,为首的提刀青年莫名哆嗦了一下。这之后,他又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丢脸,心中便是愈怒,呵道:“看我现在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众人上方,几个金丹弟子御剑经过,目光往下一撇。
只是刹那工夫,他们已经拉开了与山门的距离。不过,收拢的神识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前面发生了什么。
金丹弟子们无奈,“外门那些师弟师妹还是沉不住气。”
“郑师伯只是将他废掉之后丢出去,没再做其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没准师伯的‘道理’就落在那些外门弟子身上。”
“也说不准……”
“唐师兄,岳师姐。”忽然,有金丹点了两个人出来,“你们从前和程屹相处,可有看出此人的真面目?”
被他叫到的,可不就是程屹原本的“师弟”与“师妹”?
原先时候,唐杰的修为在金丹中期,岳流萤还要更进一步,已经金丹后期。这么两个人,却因为入门顺序的缘故,见到程屹了,还得叫他一声“师兄”。
现在不同了。岳流萤成了无相宗宗主新的大弟子,唐杰的行位也上排一步。在伤心于程屹品性不端、自己错看歹人的同时,齐风眠对余下四个弟子也有重新审视评估。唐杰和岳流萤这趟和诸人出去,便是完成齐风眠交给他们的差事——也是对付影响到百姓生活的妖兽,只是距离更远。与炼气弟子们接到的寻常任务相比,危险性也更高。
岳流萤和唐杰出色地完成了齐风眠的要求。其他金丹看在眼里,一面感叹自己与他们的实力果然存在差距,一面也在笑着“恭喜”。这趟回来,宗主待两人的看重一定更进一步,教授的功法、发放的修炼资源也一定更多。
其他金丹早早做好打算,要和他们认真结交。其中第一步嘛,自然是让这对师姐弟忘掉他们从前环绕在程屹身边吹捧夸赞的样子。顺着师伯的话把程屹贬低上几句,准没错。
“师父、师伯都被他哄骗过去了?”唐杰叹气,“我们又能看出什么?”
“这话也是。”
“那歹人,好生狡猾!”
“幸亏郑师伯火眼金睛,宗主也是铁面无私。”
顺着这个话题又说了几句,众人分别。
眼看其他金丹远去,唐杰和岳流萤一起停在拂云峰。
“到底是不知道。”唐杰喃喃说,“师父到底丢了什么。”
他身侧,岳流萤目光在唐杰身上停顿片刻,而后转向山峰。
她同样若有所思。
都是宗主的徒弟。程屹有的待遇,岳流萤和唐杰也有。
虽然自己只能从禁地外围往里看,可就前面粗略的几眼,已经足够他们做出判断。
丢掉的,自然是顶好的东西。
程屹的胆子足够大。
外面的人也实在实在足够蠢。
郑师伯都没法用严刑逼出来的口供,他们凭借一把刀就想做到?如果是自己,岳流萤想,她只会去雪中送炭。
说不定程屹就说了呢。
到那时候,无论是自己私下把东西用掉,还是上交师门,都一定能得到莫大的好处。
可惜了。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去对程屹怀柔。
想到这里,岳流萤半是遗憾,半是庆幸地松了口气。
她这会儿还没想到,往后不到两天,和自己一样心思的人出现了。
第398章 师门不容(8)
山门处的人失踪了。
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在无相宗众多弟子之间扩散开。
但凡是脑子灵光一点的,都能紧接着就反应过来:“山门附近设了诸多大阵,一般妖兽绝不敢闯来。以那废人如今的状态,又不可能自己离开。所以,是有人把他带走了?”
“我就说!能在郑师伯眼皮子底下把东西藏得滴水不漏,废人程屹定然是有同伙的!”
“对对。前些时候,他先是被郑师伯押着,又被咱们一天天地看着,同伙看在眼里,自然不敢出手去救。现在不一样了,日子一长,大伙儿也就没那么多兴趣,同伙可不是冒出来了?”
“只是不知道郑师伯有无提前做好打算。”
“这……”
普通弟子平日只想着少和戒律峰打些交道,自然不会知道郑长老是否运筹帷幄。
大胆猜测了几句、得出一个“那可是郑师伯,说不准儿一直等着呢,只待同伙儿上钩”的结论之后,众人心满意足,各自散开修炼。
要是真有什么新消息,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众人耳中,急什么?
再心乱没用啊,等着吧。
这当中,唯独不同的却是妙音峰弟子。
听说程屹失踪之后,几个炼气的第一反应就是:“曲濯人呢?”
他们不知道曲濯前面为什么要在戒律峰上发疯,也没心情追溯小聋子和废人的过往。眼下,唯一需要确定的是程屹失踪的事和曲濯无关。
正念叨时,见一个少年慢慢吞吞地走演武场。
——虽然妙音峰的弟子们对身法、功夫没有太多讲究,但宗内各峰都有这么一个地方,他们也就随波逐流。
只是和修其他道的师门兄弟姐妹不同。妙音峰的演武场上,很难看到两两打斗的修士们。更多是一群乐修各自奏琴吹笛,有时候会设置好隔绝声音、灵气波动的阵法,不让自己影响他人,有时候却是连阵法都不设,专门与其他人合奏,看看谁能压得过谁,谁利用乐声操控灵气的能力更胜一筹。
而之所以说“很难”,而不是“没有”,是因为近几年来,还真有人专门到演武场上练习拳脚功夫。
曲濯。
到了地方,他照旧去了自己常待的角落。之后,就像模像样地舒展身体,开始朝前方空气出拳。
指头捏紧、朝着虚空砸下!灵气被少年的动作带动,奔向不远处的高树。在拳风落上去的瞬间,树叶一阵“哗啦啦”晃动。
没等摇晃结束呢,又是一拳被曲濯砸出。
树叶的摇晃动静更大,更密集。但也仅仅如此,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片叶子掉下来。
能长久长在无相宗这等仙门里的,原本也不是寻常树木。虽然它处在妙音峰,不会像自己长在其他峰头的同伴一样,动辄就碰到年轻弟子们挥剑拔刀的场面。但是,乐修们手中爆出的音律碰撞,有时候也是颇有力道。
日日浸淫其中,不少树木都产生了细微变异。从外表看,它们还是普普通通的灵木。实际上,除了能够更好地吐纳灵气、为弟子们创造舒适的修炼环境之外,它们的躯干还成为了极好的炼器材料。用来制作武器、护甲,都能起到意料不到的好效果。
“砰!”
又是一拳落了下去。一丈之外,高树照旧动也不动!
倒是站在曲濯身后的修士动了。他往前一步,忽地抬手,在曲濯肩头轻轻一拍。
曲濯一个激灵,霍地转过头来。在看清楚修士面容之时,他先是一愣,随即卸掉身上力道,疑问而恭敬地朝对方供一拱手。嘴唇微动,不太熟练地叫:“师兄。”
……落在“师兄”耳中,就是“啊啊”两声动静。
此人正是前面和曲濯写清程屹所犯罪过的人。他心头憋闷,自己不过是和曲濯打了两次交道,怎么眼下次次都要靠他打交道?——正琢磨时,对上曲濯不解的目光。
师兄认命。知道待会儿自己要问的事情有些复杂,牵扯也多。他也不琢磨要怎么做口型、用手比划了,简简单单地取出纸笔,在上面写:“这几天,你都做了什么?”
曲濯看过,歪头,指一指脚下。
师兄能领会他的意思。仔细想想,自己每次来演武场时的确都能碰到对方。
但他还是假装没有看懂,将纸笔往前一伸,意思是:“不要比划,我看不懂。”
曲濯只好接过纸笔书写,“回禀师兄。白日练武,夜间歇息。”
师兄看在眼里,斟酌片刻,又写:“程屹失踪了,和你有关系吗?”
曲濯看了,明显一愣。不等师兄把笔递给他,他直接抓过笔去写字,“他去了哪里?!”
师兄把这副表现看在眼中,想,倒不像是装的。
他写:“我不知道,你呢,知不知道?”
曲濯眼圈发红,像是又要落泪。这一回,却是师兄怎么把毛笔递给他,他都不愿意接过了。
也对。师兄想,看曲濯这副样子,明显还是对程屹受罚的事儿怀有不甘。真让他再写,他也只能写出“程师兄会不会被人欺负”“程师兄定然无辜”这等字眼。而等到这些内容出现,他们眼下的做法就不是在保全妙音峰,而是反过来给妙音峰找事儿。
他没再为难曲濯,将东西收好,不顾身后少年又追上来、抬手要拉自己的袖子,便匆匆地离开了。
一直到曲濯看不到的地方,人才松一口气,和身边跟上来的其他师弟师妹讲:“可真是——要不是想着他背后可能有什么人,我至于这么憋!”
妙音峰弟子们齐齐夸赞师兄沉稳。
“得了得了。”师兄摆了摆手,打心底地不相信这些话,“照我看,他一心念着程屹是真的,程屹失踪的事儿和他无关也是真的。你们也想想,以郑长老的本事,要是程屹真的是被他弄走的,咱们妙音峰现在还能安安生生?”
众人想了想,摇头。
“我们也是杞人忧天了。”
“对。一个炼气前期而已,没必要那么在意。”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
“是谁干的,都和咱们没关系。不牵扯到咱们,就是顶好的事儿。”
众人说着,一点点放下了心头的负担。
看看天色,距离金轮落下还早。要是往常,他们一定不会如此懈怠,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在演武场上。
可今天嘛……
弟子们左右看看,决定要么回屋休息,要么去藏书阁等地方转转。演武场那地方,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要去了。
他们齐齐散开,各奔去处。而在他们决定“暂时别去”的地方,曲濯怔忡了许久,而后重新摆出架势,一下一下,继续朝着丈外的高树砸出拳头。
“哗啦啦——”
动静又起。
长久持续。
从天亮,到黄昏。终于,少年微微喘着气,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停下动作。
而后,像是过往每一天一样,他开始缓缓朝外走。
不。纠正一下。眼下少年走的路线,和从前有些许不同。
不知什么时候,他手心多了一样东西。乍一眼看去,那是个和“无相令”成色差不多的牌子。只是形状不同,上面雕刻的阵法也有所不同。
这是曲濯前段时间拿到的。
在亲眼目睹程屹师兄被废掉灵根之后,曲濯挣扎良久,选择去找自己的祖母。
听到弟子的通报,祖母虽然对他找上门一事十分不满,却没有不让他进门。只是进入之后,曲濯也没有得到什么慈爱关怀。对方只是上下打量他一眼,眉尖压着,在旁人看来总显得温和的面容之中多了一丝冰冷,问曲濯:“不是和你说过,在峰上,你就是一个普通弟子。”
哪有普通弟子直接找上峰主长老的?万一让人瞧见……
许多心思翻转在女修心头,让她神色愈沉。这时候,前方的少年膝盖一弯,朝她拜下。
“啊啊……”
小聋子,不会说话。
女修抽了口气,手指微动,自然有笔墨出现在曲濯面前。
曲濯赶紧将它们拿起来,开始书写:“祖母,程屹师兄一定是无辜的!”
女修:“……”
不等曲濯写完,他的笔就动不了了。
少年努力了两下,还是无法撼动它。他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正对上女修难看的脸色。
“今天在戒律峰的时候,”她说,“就是你惹出了乱子!还好你那群师兄师姐明白事理,帮你遮掩。否则的话,你当自己还能安安稳稳待在这儿吗?”
曲濯:“啊啊——”
可是,程屹师兄绝不是那种会偷盗东西的人!
他咬着牙比划。女修把那些散乱动作看在眼中,其实不明白少年究竟在表达什么。不过,想想对方刚才写的东西,再想想早前程屹跑到自己这儿,告诉她有几个炼气弟子合起伙来欺负后辈的事儿,女修心中了然。
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语气到底是和缓下来,与少年讲:“你被程屹帮过一次,就觉得他是天大的好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也和他打过交道,这会儿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
曲濯:“啊啊。”
他不知道!不明白!明明其他人从前都在崇拜他、夸赞他,可一夕之间,所有人又都变了口风。
女修淡淡说:“证据已经摆在郑师兄面前了,你当他是信口开河?”
“啊啊……”少年再一次失魂落魄。
“行了。”女修说,“你年纪小,也没什么阅历,难怪会让程屹糊弄。这一次,我不与你追究。只是,再莫要有下次了。”
少年脑袋更低,心思转动。
所有人都这么说,就连祖母也这么说。
引得他也迷茫了一刻:难道,师兄真的——
不不不!
念头尚未升起,就被曲濯打消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师兄是他们看好的后辈,是横空出世的天才,是他们不可超越的对手。可对于曲濯来说,师兄是整个门派当中唯一给他关怀,让他在每一天修炼结束之后都怀有期待的人。
师长们不缺后辈,飞云大陆之上不缺天才,少了难以望其项背的对手只会让众多年轻弟子轻松。
所以,就算程屹背着污名消失了,那些人也不会在乎。
曲濯却不同。他无法想象没有师兄的生活,哪怕自己原本只能远远去看对方、偶尔听到几句带着“程屹”两个字的话。
不过,这趟去找祖母的经历,到底给了他一点好处。
他走之前,祖母又强调了一次。在外的时候,不得提起他的来历身份。一定有事要寻她们,也必须掩人耳目。
然后,她给了曲濯一块牌子。又告诉他,牌子上附带了一个隐匿阵法。就算是修为低微的他,只要将灵气灌进去,阵法照样能够启动。
第399章 师门不容(9)
有了阵牌的遮掩,曲濯轻松来到山门之外。
之后,他脚步不停。踩着依然不太熟练的步法,少年一路朝山下镇中奔去!
路途当中,心脏在狂乱跳动。不断地想,下午那会儿卢师兄为什么要额外找自己讲话,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一边琢磨,一边忍不住回头看身后。发现跟着自己的只有静悄悄的山路和晚风,曲濯才算松一口气。接着,又一次加快速度!
“——唔!”
少年踉跄一下,险些被绊倒在地!
他仓皇地稳住身形,喉结滚动,又本能地去看四周。
确定自己依然没被发现,曲濯这才重新迈开步子。最开始的时候吸取了教训,不敢速度太快。可跑着跑着,他又忍不住想,再一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师兄的伤有没有好些。自己走的时候是放了食物在床边,可那些到底合不合师兄的胃口?
还是要快。
少年重新提速。
跑啊跑,跑啊跑。
终于,月上中天之时,一座城镇出现在曲濯眼前!
擦一擦额角的汗水,曲濯唇角勾起!
他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要不是之前就有在路上磨蹭,以至于夜夜都回房极晚的经历,一天几天晚归,其他人一定已经察觉不对。哪里像是现在这样,每天离开演武场后,他到外面看完师兄回去,师兄师姐们都一点儿都没发现不同。
——嗯……这么说来,事情本就因师兄而成。
少年抿了抿嘴巴,看向在奔跑当中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院门。
检查了门上禁制,确保没有人将其破坏之后,他轻轻将其推开,身形一闪,以极快的速度进到屋中。
“呼……”
又是安全抵达的一天。
曲濯舒了一口气,抬眼去看前方屋门。
脚已经抬起来了。不过,在落下之前,他猛地想起什么。
整理自己的领子、袖子,就连头发也被他细细收拢在耳后。
初次与师兄见面的时候自己实在太过狼狈了。这事儿落在曲濯心里,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
他后面总是在想,如果还有和师兄正面行对的一天,自己一定得要好好感谢师兄对自己的帮助。再有,就是把自己打理得整齐一点。原本就是小聋子,总不能在外表上也像小疯子。
这么收拾得当了,他还跑到院子角落的水缸旁边看了看,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来到门边。
“笃笃笃。”
轻轻敲了三下。
之后,少年的脑袋探到门里,看着趴在黑暗中的人影,小声叫:“啊啊……”
师兄。
没有得到回应。
曲濯怔然,疑心师兄已经睡了。
他咬了咬嘴巴,放轻脚步,缓缓挪了进去。
自己能够出来的时间实在不多。就算师兄已经睡了,该做的工作还是得要完成。
给师兄的伤换药,准备好明天一天吃的东西,再看看食材还剩下多少……
心里盘算着这些,少年来到床边。借着月光,他仔细去看床上之人背上的伤势。
说实话,已经好很多了。
程屹不再是修真之人,曲濯手上却还有修士疗伤的药品。
虽然以他炼气前期的身份,得要积攒三个月,才能得到一个兑换下品丹药的名额。想要回春丹这种热门的药品,排队时间就变成六个月乃至更多……但是,他毕竟也入门好几年了,手上多多少少有一些积蓄。
程屹的命就是他用这些积蓄拉回来的。
对方伤势实在太重,一开始的时候,曲濯甚至不敢将回春丹全部喂给他。
丹药本身不具备疗伤思路,只是凭借其中药性去给程屹修复伤口。要是用得不当,程屹照旧拉不回来。
所以曲濯选择将丹丸研磨成粉末,先在程屹背部情况最糟糕的地方撒上一层。看那里的血肉逐渐有了愈合的样子,这才松一口气,开始研究师兄身上其他伤口。
发现师兄两条腿都断掉了的时候,他的眼眶又开始发热。同时庆幸,还好自己没有急冲冲地把回春丹塞到师兄的嘴巴里。否则的话,珍贵的药性可能就要被用来治疗腿伤。
不是说这样不好。他记忆之中那个风姿卓绝的天才大师兄,当然要能潇洒自在地在外行走。但是,相比之下,还是保命更加重要。
以上这些状况,发生在三天之前。
三天之后的现在,曲濯看着程屹差不多修复完成的皮肉,心想,今天倒是可以将回春丹给师兄服用了。
这也是自己手上剩下的最后一颗。后面想要再要,要么是干等,要么就是去完成一些师门任务。然而他已经查看过,颓然发觉,无论是去后山捉数量足够的一阶妖兽,还是去镇子里帮百姓做事,自己都很难完成。
野兽,他打不过。房子,他不会修。
教导村民——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曲濯不觉得有人会叫他“小师父”。
唯独能尝试一下的是采摘灵草灵药,可就连曲濯也知道,宗门内早有潜规则。在外碰到药草的时候无所谓,宗门山林当中的灵草灵药却都是“归属”青辰峰的。自己摘了,没准儿就被他们记在单子里。或许可以完成一次任务,可接下来,落在自己手中的丹药是什么样子,就实在没有保证。
曲濯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冒险。但要说纯粹积攒,他又知道师兄一定等不了那么久。
只能期待及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这最后一颗回春丹已经够用。
少年深吸一口气,取出自己的芥子袋,再从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
无比珍惜地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霎时间,幽幽的药香飘散在房间内。
曲濯捏着丹丸,看向床榻上的身影。
新的苦恼开始浮现。师兄现在睡着了。平心而论,曲濯是真的不愿意弄醒他。前面几天夜里,师兄都是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即便是这样,依然没办法入眠。
是了,不再是金丹修士之后,师兄自然也失去了不用吃饭睡觉的能力。他需要闭上眼睛休息,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凡人。只不过,师兄或许还是不能适应、不愿意接受这些。曲濯来了几个晚上,他都宁愿苦苦熬着,都绝对不要闭眼。
直到今天,曲濯终于见到了对方睡着的样子。
要不然就不喂了?少年歪了歪头,认真考虑。
就算失去了修为,师兄的眼力一定还摆在那里。看到药瓶子,自然能够分辨出里面的东西,倒是用不到自己多事。
嗯……好,就这么决定!
打定主意之后,少年把东西放在床上之人身侧,又开始忙碌起来。
收拾好吃干净的碗筷,摸着黑,他到了外面的炊房。
在开始做饭之前,曲濯先深吸一口气,布出阵法。
他在这方面不算熟练,任何一个炼气修为的人过来都能将他的阵法一眼看穿,好在旁边的只是其他凡人院落。
米面都是曲濯“买”来的,只是过程有些不同。
白天的他不可能下山,铺子里的人自然无法接下他的生意。但是师兄总要吃东西,在妙音峰上取吃食又实在是太过显眼。于是,曲濯选择偷偷去铺子里“取”,再往掌柜的抽屉里放上足够的银钱。
考虑到师兄毕竟刚刚重伤,就算现在已经好了,身子骨一定还虚着,所以曲濯还买了肉。
先是熬了粥水,又在里面加了细细的肉丝。
按理来说,自然还是灵兽肉对师兄更好。但曲濯一是没有不引人注目的渠道,二是也拿不准现在的程屹能够接受多少灵兽肉,干脆拿着凡人吃食将就。
他心里还有一些庆幸。幸亏这是宗门旁边城镇,“仙人”们不问自取对于百姓们来说算是寻常。否则的话,就连前面和各种铺子的交易,他都不敢去做。
就算后面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能够达成目的,可是中间一耽搁,没准儿还要出其他问题。
忙着忙着,粥米的香味飘到了旁边的房子里。
床榻之上,青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极为黑,极为沉,可不就是当初在山门之外看着欺辱自己的弟子时的样子?
而现在,用这双眼睛,程屹看着不远处的屋门。
他知道自己被人救了,也知道救下自己的是一个普通的炼气前期弟子。对方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哑巴聋子的样子,竟是拿出纸笔与自己写明身份。
在记忆当中搜寻了一圈儿,程屹倒是记起了当初那个自己帮了一把的少年。不过,同样经历的人对他来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眼下这个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
偏偏是他——
程屹眼中闪过一点暗色。
看来“特殊”之处,还在自己身上。
之前不愿承认的事,到了现在,或许能够利用。
第400章 师门不容(10)
做好了打算,等曲濯端着肉粥进门的时候,程屹低低地“唔”了一声。
浅浅一点动静,像是自己当真刚从昏睡中醒来。
这是程屹仔细斟酌过的音量。可惜的是,屋子里另一个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还是在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往前走,像是怕自己一不留心,就把碗打翻似的。
程屹眼皮一跳,记起来了,小聋子。
他吐出一口气,心想,看来背后那人还挺谨慎。
虽然与小聋子只接触过一次,满打满算前后也就是一炷香工夫。但程屹记性很好,只要他想,就能从识海当中翻出与对方打交道的点点滴滴。
然后意识到,以小聋子的能力,绝对不可能在那么多双眼睛之下把自己带走。
这只是一枚被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而且,还是一枚不太得人信任的棋子。
要是真的信任,怎么会派他过来。
各种思绪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儿,手臂微微用力,程屹支起上半身。
这下子,曲濯总算有所察觉。
他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急急忙忙地加快了脚步,在床边小凳上放下碗筷,又回身去点灯。
很快,光亮充满了整间屋子。小聋子也又回到床边,嘴巴里还是只会“啊啊”,朝程屹点一点肉粥,又点一点旁边的药瓶。
程屹已经知道瓶子里有什么。这也是他瞧不上“幕后之人”的另一个地方:想要赤霞芝,就拿这么点儿东西来换?贪心至此,也不怕遭报应。
这么想着,他却到底是拿上药瓶,将其中的回春丹倒在掌心,又送入嘴里。
在接触到舌面的瞬间,丹丸化作药液,流入程屹喉管。
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让人通体舒泰的热流。顺着自己的食道散开,往七经八脉而去。
那些还在隐隐疼痛的经脉被丹丸之中的药性安抚,日夜折磨程屹的残伤瞬时平息许多。就连前一刻还在闷痛的两条腿,也终于迎来一阵舒缓。
饶是片刻之前还在觉得丹药品质不佳的程屹,眼下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感受身上的一切变化。
曲濯则静静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床上的青年。眸中有心疼,有难过,更有很多期待。
有用的是不是?就算日后程师兄再也没办法修行,他起码还能当一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
虽然和过去的他依然是天壤之别,却也总好过一身重伤地被人扔在路边。
不过……
目光垂下一点,曲濯又看到了凳子上的肉粥。
他的表情里又多了点纠结。早知道师兄已经醒来、睁眼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吃药,他就晚点儿把肉粥舀出来了。这下子,待会儿师兄吸收完药性,碗里的粥水岂不是已经凉了?
要不然直接把碗端回炊房?放在炉子上热着,等到师兄这边妥当了,他再给它拿出来?
曲濯权衡一番,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所以他轻手轻脚地上前,不单单是不能发出走路和手上动作的动静,最好连呼吸都别有一丝声音。
这样将手指贴在碗壁上,少年:“……嘶!”
好烫!
他连忙把手又抽了回来。自己听不见,便不知道刚刚那下他发出了多大动静。还是等到将指头捏在耳垂上、将上面的刺烫热度降下来,曲濯才对上程屹的目光。
他的眼睛也跟着睁大了,后知后觉,从刚刚开始自己的嘴巴就一直张着。
曲濯:“啊啊……”
想要道歉,偏偏连道歉都说不出来。
他心中着急,好在对眼下状况也算有经验。程屹只见少年表情变化了片刻,猛地记起什么似的,又从芥子袋里取出纸笔来。
他也不去找旁边的桌子,就将纸页放在床上,随即蹲在前方写字。握笔的姿势倒是显得很秀气,只是为求速度,写出的字迹便是一片散乱。把纸提到程屹眼前的时候,程屹差点没认出来。
他看看纸页,再看看少年从纸页后面探出的面颊。
沉默片刻,程屹笑了。落在曲濯眼里,还是之前“程师兄”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
就算跌落云端、身染污泥,他也能挺直脊骨。从曲濯手上接过毛笔,在下一张纸上写:“不必师弟多费心思。我已经梳理过药性,身子骨恢复得着实不错……”
曲濯唇角高高地勾了起来。
程屹看在眼里,又写:“师弟恩德,程某绝不敢忘。若有来生,定要当牛做马……”
没写完。
小聋子按住了他的手,目光落在他身上,喉咙里又是“啊啊”的声响。
程屹微微偏头,脸上的笑意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他心里其实有些烦躁了。自己知道对方是装的,对方应该也知道自己是装的。大伙儿都默契一点,自己再养上几天伤,然后把“赤霞芝藏在哪里”告诉对方——说之前,谈一谈“真正的价格”——两边就算是交易结束。从此一拍两散,再不牵扯。
他拿着“价格”走人,绝不让小聋子,更不让他背后的那只手找到自己。
没了灵根修为,程屹其实也没想好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唯独确定的就是他决不能管小聋子的指使者要什么打眼的东西,否则的话那就不是顾及以后,而是直接不要性命。
“啊啊!”曲濯又叫了声。见程屹仿佛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干脆又拿手去推一边的粥碗。
这下子,却是他还没来得及碰到,程屹就捉住了他的手腕。
曲濯一愣,程屹自己也有点儿发愣。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小聋子修为太低,和凡人没什么两样。不对,起码比现在成了“凡人”的他强。
但他不会明知道东西烫手还去碰,小聋子却连这点儿心思都不长。前面刚被难受得乱叫,这会儿就毫无记性,难道是真的想被烫伤?
就算是做戏——
程屹眉尖快速压下一点,又恢复平常。
能有这副表现,要么是太蠢,要么是足够聪明。
“啊啊。”
小聋子在他面前歪头,下巴朝粥碗方向抬啊抬。
程屹看着,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要多想。
他用袖子垫着,将碗端到自己身前。一口下去,滋味倒是十分不错。肉已经煮烂了,成了细细的絮状,和米粒与同样细碎的菜叶混合在一起。落在口中的时候,分不清哪边是哪边,只知道整个口腔都被肉香充斥。
但也不是纯粹肉与菜的味道。小聋子颇有巧思,也往里面加了调料。不多,浅浅一点儿,足够把食材的鲜气勾出来,却绝不喧宾夺主。
程屹最开始只是抱着填饱肚子、打发对方的心思去吃。自己已经成了这副样子,也没什么必要疑心对方下毒下药。等前面大口大口地吞咽完了,一点点品出碗里东西的好处,他终于才觉得自己之前的吃法可惜。不过,这会儿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曲濯写:“师兄,炊房锅里还有许多粥。这一碗完了,我再给你舀。”
程屹看着,一怔,点头。
曲濯就又笑。
……笑得还挺好看的。
程屹眼皮垂了下来,用碗遮挡住自己的面无表情。
开心成这样,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信任他?他任务做得顺利,过不了多长时候,就能跑到指使者面前领赏?
……
……
因要赶着深夜回住处,曲濯未在程屹这儿多留。
他的确给程屹打了第二碗粥,但在又一次端着碗过来后,他就再给程屹写道:“师兄,我这就要走了。你若还想多吃,炊房中仍有剩余的粥水。若是不想吃了,把东西放在这儿,等我明晚过来收拾就好。”
程屹看他动作。等曲濯放下笔,他又将其接过,还是写:“多谢师弟一心为我这等废人思量。”
曲濯:“啊啊……”
他快速再写:“师兄莫要这样想。凡人之中也有那佼佼者,师兄日后定然仍有造化。”
程屹只是苦笑。
笑过了,见曲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好像真的在乎他的情绪似的。
程屹被少年注视,一瞬间只觉得索然无味。仔细想想,自己的身体基本算是恢复到头。接下来的东西,就不是普通丹药能够修复。所以,小聋子和他背后那个人应该也不会再多给他什么东西。
要是他足够知情识趣,这会儿就应该开始“交易”。然而,心神一定后,程屹还是不打算这么做。
一来,无论对方还愿意在自己这等废人身上“投资”多少,程屹都很乐意接受。
二来……他毕竟不是真的偷了赤霞芝。虽然经历了之前的事情,青年心态变化很多。到了真要把脏水扣在自己头上的时候,他还是有了本能的踟蹰。
两者相加,在少年的目光里,程屹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过多表现什么。
少年却像是着急似的,又写:“我相信师兄。”
程屹一愣。
曲濯:“师兄定然不曾偷窃宗主的东西!未来有一天,真相大白,冤屈洗刷。到那时候,师兄或许还有继续修行的机会……”
所以,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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