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师门不容(11)
程屹:“……”
程屹仿佛动容:“师弟……”
曲濯目光灼灼看他,嘴巴也动了动。
他从程师兄的嘴型中分辨出对方想说什么。这会儿,同样凭借多年以来对其他人讲话时样子的观察,本能地唤出“师兄”两个字。
虽然语调奇怪,落在程屹耳中,却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两个字了。
程屹抿着嘴巴,安静良久。
他没再继续写字——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客套,还是接连几天都没什么差别,是真的有点懒得继续写了。
但小聋子连这种话都表示出来,他也不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于是,思索过后,程屹选择整理一下袖袍,直接朝前方少年下拜。
这一动作,却是实实在在地把曲濯惊到。他本能地想要阻拦程屹,可是程屹境界跌落之前毕竟有金丹修为,曲濯却只是一个境界极低的炼气前期。两人撞在一起,还真说不好谁比谁有力气。
他没能拦住。
曲濯急得不行,脑门上多了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鼻腔都是酸涩的,绝不愿意看着潇洒骄傲的师兄因为这种简单小事来拜自己。
却就是挡不下来啊!
没法子,曲濯咬咬牙,膝盖朝床榻上一扣,自己也拜了下去。
这么对头拜,就显得不是师兄要卑于他,而是两人等同。
虽然细细想来,还是不太像话,但这已经是曲濯在短时间里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动作又忙又乱,甚至没留意到程屹已经在抬头。脑袋往下压的时候,正好和程屹的额头撞到。
曲濯:“啊啊——”
程屹:“唔!”
两个人,一起后退,一起揉起自己的脑门。
表情都很复杂。一个是微痛中带着小心,另一个则是纯粹不懂。
“师兄……”
曲濯小声叫了句。程屹应他:“你这又是何苦?”
话音刚落,他微微一怔。
仔细回想,曲濯刚才发出的其实还是之前的“啊啊”动静。但仿佛是有前面口型铺垫的缘故,自己竟然听懂了。
一瞬间,程屹心情难言至极。他绝不承认这象征着自己与小聋子的关系更亲近了一步,说到底,对方就是一个想要来套话的家伙。
青年抿着嘴巴,不再开口。
曲濯看在眼里,不知道师兄的真正心思,却把这副神色解读成了师兄心中苦闷。
他也跟着抿了抿嘴巴,低低地告诉对方:“啊啊。”
手指朝门口方向动了动,意思是自己这就走了。
程屹没有反应,曲濯再度:“啊啊……”
从床上跳了下去,指一指碗筷,再指一指炊房。
见程屹虽然还是神情难言,却毕竟朝自己点了一下头,曲濯脸上终于露出笑意,脚步也变得轻松快活。
他知道自己待会儿必须跑得比往常更快,这才能在和往常差不多的时间回到屋中。压力已经出现在心头,眼下的高兴却也是真的。
师兄虽然苦闷,却毕竟已经能明明白白地将这些心思展现在脸上。不像是前面几天,眼睛总是紧闭着。有无数次,曲濯都觉得自己再也等不到对方睁眼的样子。
这么一想,他情绪更高。只是不好让师兄察觉,就算自己是在为了师兄高兴,也不能忘记对方之前都经历了什么。
一路到了门口,曲濯:“啊啊!”
等等,竟然忘记了。
少年一路小跑,重新回到床边。
顶着程屹疑问的眼神,他快速从芥子袋里取出一颗灵石,放在对方床上。
就算不是修真者了,灵石也对师兄的伤口恢复有好处!
曲濯来时就做好了打算,把自己积蓄当中品质最高、灵气最精纯的一颗石头给师兄。剩下的嘛,他也有自己的念头。
——师兄以后是凡人,而凡人生活总是需要银钱的。相比之下,灵石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是烫手。
所以品质相对没那么高的灵石,都会被曲濯换成银子。等到师兄要走了,他就把银子打成容易贴身藏着的样式,给师兄缝在衣服、鞋子当中。
——虽然是凡人,但在这妖兽遍地、时不时就有修行之人在哪儿争斗的世界,要死想要不被更高更强的力量波及,手上总得有点保命的东西。
回春丹是买不到了,但是用凡药配方、里面加了些许灵植粉末的伤药还是能准备出来的。多积攒一些给师兄。另外,最好能买到一张防身符纸。
前者还好说,符纸若是真能买来,少不得把曲濯的所有积蓄都掏空。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觉得自己身在门派里,平时本就没什么一定要花钱的时候。倒是师兄,他必定要远离无相宗,自己原先也只能帮这一次忙。不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备上,曲濯要怎么安心?
回到眼下。程屹低下头,看一眼送到手边的灵石。
再抬头时,少年只是朝他笑了一下,就闪身离开屋子。
留给他的只有飘飘忽忽的烛火,还有在空气当中逐渐散开、果然又让他身上舒服了几分的灵气。
粥水的香味还在呢,倒是前面那些零散铺在床上、由他们两个人写字沟通的纸页被取走了。
在屋门没有完全遮掩的缝隙当中,程屹看到了少年站在门外,仔仔细细把纸页叠好、收入芥子袋里的动作。
他的唇角再度撇了下去,下颚线条紧绷,神情冰冷。
想来这也是指使者的要求。
……
……
天天晚上下山,白天又要和其他人在差不多时候起来。
一日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到演武场的时候,曲濯脸上多多少少露出一点困倦。
挥出去的拳头也软绵绵的,一点儿力道都没有。
原先还会在他的力道之下晃动一下的高树,这会儿连晃动都懒得晃了,直挺挺地立在一丈之外。
曲濯的动作还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他没有留意到,从一个人到来开始,场上的其他人就停下了自己弹琴、吹笛的动作,一个个都紧张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排列整齐、面朝来人的方向。
听不见动静的耳聋少年,一心按照自己的节奏动作。直到近日与他讲话最多的妙音峰炼气后期弟子卢明猛地上前,一把拉住曲濯的手臂,他才猛地惊醒,诧异地看向对方。
同样看到了卢明身后的女修。
目光落在对方面颊上的时候,曲濯瞳仁猛地收缩,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
看他这副样子,卢明反倒是放松了一点:起码这人知道敬畏!见到曲长老来了,没有继续忽视对方。
不过,光是敬畏也还不够。
又等了数息,发觉曲濯还是没有意识到行礼,卢明:“咳咳!”
曲濯没有反应。
卢明眼皮有些跳。好嘛,听不见,真是什么都能拿这事儿解释了。
他只好亲身示范,一边拱手朝前方女修拜下,口中唤“曲长老”,一面又朝旁边的曲濯使眼色。
万幸,小聋子还有药可救。看完卢明的动作之后,他明显反应过来了,跟着拱手前拜。
口中像是也想喊“长老”,奈何嗓子不争气,说出来的还是那含糊不清的几声。
曲玉将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眉尖锁死,心中更是厌恶。
尤其是想到自己到来之前,母亲和她提起的事儿,那股厌烦便更甚了。
——虽然同样被叫做“曲长老”,但众弟子眼前的女郎,并不是妙音峰的峰主,而是峰主的女儿。
她师承于母亲曲徵,早在几百年前就闯出赫赫名声,也与一名闯荡时认识的男修成婚生子。孩子同样是乐修,数十年前已经去了天音门,现在在年轻一辈当中同样名声不小。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生纵然不算完满无缺,却也当真没有什么遗憾了。然而,就在十几年前,她与道侣又一次前往秘境。当中却出了差错,唯有曲玉一个人从中出来不说,她还身受重伤,一度垂死。
妙音峰峰主曲徵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会眼睁睁看她受苦。无数天材地宝砸下来,曲玉到底安稳度过。至于境界跌落这种小事,倒是没有人去在乎。
毕竟再怎么跌落,她也有元婴中期的底子。放在其他地方,做个长老或许勉强。但妙音峰是曲徵一手掌控的地方,曲玉又的确有先前的底子。自己的境界是不如过往,指导一下金丹往下、乃至部分元婴前期的乐修弟子,照旧是绰绰有余。于是,她的地位也没有丝毫动摇。
一般来说,卢明低着脑袋心想,这等身份的长老,绝不是他们这等炼气弟子能接触的。平日指点他们的,可都是曲长老徒弟那一辈人!
眼下,对方却来了演武场。卢明,连带在场其他炼气弟子的心脏都止不住地跳动起来。明知可能稀薄,依然忍不住想,或许曲长老想要在自己这一批年轻弟子中找新的徒弟,而自己只要表现得当,就有机会一飞冲天——
“你们平时。”没想到,曲长老的第一句话就是冲着在场表现最差的曲濯说的,“就是这么敷衍于修行?若是不想继续留在无相宗,便尽早下山去!”
第402章 师门不容(12)
曲玉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卢明与其他一众炼气弟子的冷汗都逼下来了。
他们心中惶惶,看向曲濯的眼神当中不可避免的多了迁怒。
还有些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荒谬。是,弟子们并不会真的因为曲濯的姓氏就觉得他与长老有什么关系,可偶尔时候,还是会有人想:但他们的确是同一个姓啊。
现在看,以曲玉长老对曲濯的不客气态度,双方定然毫无瓜葛!
“长老误会!”卢明的背脊压得更深,“弟子等人平日对曲濯师弟也有劝诫,只是师弟有他自己的修炼思路,我们虽较他年纪更长、修为更高,却也不好直接插手。”
“长老明鉴!”其他弟子也陆陆续续地开口了,表情当中都是和卢明一模一样的恐慌。说出的话各有不同,中心思想却都是一模一样。
他们和曲濯不一样!像是曲濯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出现在妙音峰上!
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剖白,曲玉的神情一点点转好。
她重新看向曲濯,正对上少年压低了的脑袋。
——照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曲濯也有一些趋利避害的本能。
曲玉长老前面看自己的表情明显是不快的,其他师兄师姐这会儿也统统没有抬头的意思。这种情况里,自己非但不能冒头,最好是将存在感降到最低,让所有人完全忽略他……
他心中这么期待,可惜并没有成功。尚在满心莫名的时候,卢明塞了一把琴过来。看那意思,竟然是要让他弹奏。
曲濯懵掉。
他根本不会弹琴!一个听不见的人,要怎么让他分辨音符乐响?
过往其他负责教导炼气期弟子的师父都知道这点,就连曲濯现在练习的拳法也是由他们布置而来。
有时候曲濯也会忍不住想,师父们看到自己是这样的情况,有没有去向地位更高、更能决定自己取去向的人回报,说他不应该留在妙音峰。而他们后来做了这样的决断,或许也因为“她们”是对自己毫无天分一事失望,却也对他怀有关爱,要让他长在她们羽翼之下……
可现在,曲玉长老居然让他弹琴。
“拿着,拿着啊!”卢明加大了力道。
他身边,不少炼气弟子都正在用妒忌的目光看着曲濯。就连卢明自己,情绪也并不平静。
为啥呢么偏偏是他?一个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聋子,却得了长老的另眼相待!
就算是把琴送到他手里了,也只不过是暴殄天物!
“弹。”
曲玉长老又一次吩咐。
“弹啊。”
卢明再推了推曲濯。
曲濯再怎么懵懂,也知道自己一定是逃不过眼下一遭了。
他喉结滚动一下,身体僵硬地坐了下来,尽力回想着师兄师姐们平日弹琴的姿态,将卢明的法器放在自己膝上。
曲玉望着这一幕,眼神微微沉下。
——光是这副架势,倒的确……
少年的手指拨到琴弦上。
既然是法器,这琴就不可能发出什么难听的声音。任何一点动静,都像是山中泉水叮咚,又像是玉石相击。
落在凡人耳中,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妙音调。可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曲濯只是不过是在胡乱拨弄罢了。
卢明身侧,已经有人在低声和他讲话:“卢师兄,把你的琴给他,实在是糟蹋!”
“他分明什么都不明白。就算平时一点儿听不到师父们讲课的动静,也总能多看一看吧?但凡有那份心思,这么长时间下来,也足够记下几首曲子了。”
“哈,可不就是压根没那份心思吗?真是不知道,这小子究竟……”
话没有说完。
讲到一半儿的时候,前方的曲玉长老忽而转来了目光。正在念叨的弟子霎时间停下了嘴巴,低下头,满脸都是谦虚认错。
的确错了。自己不应该在长老安排小聋子做事的时候出言打扰,否则的话,长老岂不是一并被他打扰?
——不过,他这番话,倒也是误会了曲濯。
曲濯还真记过琴谱。
虽然融不进其他弟子当中,一年年下来也放弃了与他们有更多接触,但是在和程屹打过交道之后,他心里一直有一个薄薄的向往
也想要成为真正的修士,哪怕不能像是其他师兄师姐一样到就各个地方去冒险闯荡,历练之后有所成就,起码也要可以做到自由自在的在他们门派后山之中行走吧?
人在妙音峰,也不能去其他峰上偷学技艺。所以,自然要朝当乐修的方向努力。
可惜的是,没有真正触碰法器,曲濯便不可能明白弹琴吹笛过程中灵气是如何运转。这么一来,就算他能够按照琴谱上的内容拨动琴弦,出来的声音一样显得杂乱。
再有,作为卢明的专属法器,他自然对自己的琴做过很多调整。上面每一块灵石的镶嵌,每一根琴弦的设置,都能与他经脉中灵气的波动呼应。到了对着乐谱弹琴时,卢明自然会根据琴谱来调整自己真正拨弦的位置。可现在,曲濯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一曲结束了,除了曲濯之外,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有单纯厌烦的,比如曲玉长老。她摇摇头,“从前便听说,新一批炼气弟子基础平平,平日也都懒懒散散。没想到,竟然当真是这样。”
有前脚还在暗暗笑话他,后脚却又被曲玉长老的话吓出一身冷汗的。别看他们现在已经是无相宗的弟子,可要是长老发话,他们却也是有可能被赶出宗门的!
之前那个程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虽然因为“修行不勤”被赶走的人不至于被毁掉灵根,可人被从无相宗除名,照旧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日后纵然去了其他门派,也在也不会有地方愿意收留他们了。
众人后背的衣服都因为曲玉长老的几句话而凉透。他们本能地往前,想要再做辩解。然而曲玉长老已经是一副不愿意多听多看的样子,说完话,便一甩袖子离开。
“长老!”
一群炼气弟子在她背后喊道。声音传了出去,却并没有引来长老的回眸。众人只能呆愣愣地站在演武场上,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集齐什么,一起转向后方的曲濯。
曲濯迎上众人目光,身体微微瑟缩。
他知道,自己刚才一定搞砸了。
可是,先前自己也真的没有学过……
“卢师兄。”一个炼气中期女修说,“先把你的琴拿走吧。”
卢明深呼吸。
其他人也叫道:“对啊,卢师兄,不要牵连到你的法器了。”
“从前放过他,今日,我却一定要给他教训!”
“行了。”卢明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想要做什么?”
众人听着,抿嘴,脸上尽是不满。
卢明当然也很不满,但他强行将这份心情压住。
顶着众多师弟师妹们不解的目光,青年眼神同样落在曲濯身上。
脸上最开始还是想要做出几分和煦的样子,到后面,却到底是没办法接受,自己好容易等到了被长老多看一眼的机会,竟然因为曲濯被毁掉……
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发泄,偏偏又知道自己身在门派当中,一举一动都被盯着。
别看他身后这些师弟师妹现在看来是与他同仇敌忾,可说到底,他们同样是竞争关系。眼下任何一点举动,都可能在日后成为捅向自己的刀子。
所以他只是面朝曲濯,掏出一张纸。
上面写:“给我十块下品灵石。”
曲濯一愣。
卢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更是来气。
他重新写字,笔迹之中几乎要穿透宣纸,“你当我是做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这个——”
废物两个字几乎已经写出来了,又被他涂成浓浓一团墨水。
“给你买琴。”
十块下品灵石,对应的基本上就是品质最差的法琴。
哪怕对于身为炼气修士的他们而言,都是不太如意的选择。只有凡人城镇当中那些孩子展露出修行天分,自家却有没有任何仙门人脉的人,才会在最初的时候给孩子凑合用。
卢明扪心自问,他是真的已经在为曲濯考虑。看对方的样子,就知道这少年也没有什么积蓄。他便也未有榨取对方钱财的意思,想要买琴,都只挑选最便宜普通的一种。只希望对方买了之后能够勤勉联系,若曲玉长老日后还要再来,千万不要再出一次今天的事情。
偏偏就是这样的要求,曲濯同样不能满足。他摇摇头,将卢明的琴递给对方,身体一步一步后退。
其他弟子看在眼里,更是生气,纷纷叫道:“师兄!你还和他客气什么,直接取了他的芥子袋就是了!”
“就是,这也不是要抢他的东西,明明是为了他考虑,他竟然这么不知趣!”
曲濯还是后退。他有的灵石太少,每一块都已经计划好了用处,只待成为程师兄开启新生活的希望,绝对不能丢在眼下!
可是——
芥子袋还是被抢走了。
第403章 师门不容(13)
卢明之前就知道曲濯一定挺穷,但看着对方死死护住的芥子袋里还真只有那么点儿东西,他还是有些吃惊。
对比一下他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出身 ,但在拜入无相宗前,卢明也是某个小仙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势力领袖的长子。有了入门名额之后,他家里自然是大喜过望,赶忙掏出家底,给这个几代当中最出息的儿子炼制法器、准备灵石……上山的时候,卢明可是带着满满一个芥子袋的好东西。
这之后,家里也没和他断了联系。卢明会对比山下山上各种天材地宝的价格,灵丹符纸也被算在内。家里有需要的,他总是帮忙买好、定期让人带回。父母也不让他白白付出,钱是照给,给儿子的补贴也一点儿也不会少……
即便这样,纵观整个无相宗,卢明依然处于比较穷的行列。
他毕竟是乐修,不像丹修、符修那样,早早就能炼丹画符赚钱。甚至比不上大众印象中总是很穷的剑修——上了妙音峰之后,卢明才知道,所谓“十个剑修九个穷”的说法纯属扯淡。那群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身上一把剑说得过去。实际上呢,往哪个山林里一钻,再出来的时候都带着一兜子妖兽身上的灵宝。无论是直接卖掉还是去和旁人以物易物,不都是攒下积蓄的手段?
乐修则是真的穷,尤其是他们这样还没被师父们允许到外面和人打斗的炼气乐修。上山这么多年,卢明唯一能赚钱的任务只有和剑修、刀修他们组队,在后者们与妖兽斗法的时候弹弹琴,给他们增加一些战斗力。等任务结束之后分账,大头却也落不到他手里。
至于之前提过的、家里送来的补贴——那不是一并提了吗,他家那就是个小城的势力。放在偌大的无相宗,根本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
所以,卢明一直觉得自己很能体恤其他拿不出灵石的师弟师妹。
直到眼下,他遇见了曲濯。
曲濯的两边手臂都被其他人拽着,身体想要前冲,偏偏一点儿都沾不上卢明的边儿。
只能眼睁睁看着卢明把他的芥子袋扯开。是了,这个境界的弟子,还用不到认主的法器。
“一块,两块……十块。”需要的灵石数量被卢明清点出来,再余下的东西,他秉持“非礼勿视”,一点儿也没看。
将袋子重新丢还给曲濯,卢明半是觉得师弟穷成这样,自己的安排或许的确不算厚道。半是觉得曲濯自己问题也很大,在记忆力扒拉扒拉,对方上山也有好几年了吧?这么长时间,只攒下区区十几块灵石吗?
他倒是没仔细计算过,如果忽略掉家里给自己的东西,忽略掉虽然少,却毕竟存在的任务所得,只看门派发给弟子们的月例,落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下来他能攒下多少家底。
只是一味地觉得曲濯毫无成算。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早早要他买琴,自然也是一重帮助。
往这个方向考虑完,卢明心头原有的那点儿愧疚散去了。他瞧着曲濯,又写字:“行了,走吧。”
曲濯定定看他。
卢明写:“我倒是能直接托人给你带一把琴上来,但那样一来,还得劳烦师弟再出些跑腿费用。”
曲濯咬牙。
卢明写:“曲玉长老今日想来已经对师弟印象深刻,师弟莫是真的不想扭转一下长老的念头?”
扭转……扭转什么?他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对妙音峰而言不过耻辱,没有任何人觉得他应该存在吗?
不想买琴。
想用钱给师兄换东西。
早知今日,还不如昨晚直接把所有灵石都给师兄。
“曲濯。”好声好气地劝完,对面的小聋子总是不应。卢明的脾气也上来了,神色忽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落下,少年像是被他吓到,终于还是迈开步子。
卢明眼睛眯了眯,表情微微缓和,喃喃说:“早知如此,前面还耽搁那些是做什么?”
他也是真的送佛送到西了,竟然打算亲自带着小聋子去买琴。
只希望自己展现出的这份“友爱师弟”景象也一并被长老瞧见。要是运作得当,今日的麻烦,未不能成为往后的机会。
心中计这些,卢明脚步越来越大。
时间毕竟不多。
他背后,小聋子努力跟上。脑袋同时埋下去,暗暗想,既然灵石被抢走的事儿已经成为定局,那自己总得知道卢明要把他带到哪里。日后若是有机会,十块灵石……他纵然把东西转卖不了这么多钱,八块、五块还是有希望的!
……
……
这样劣品的法器,宗门内自然买不到,于是卢明还是把曲濯带到山下。
恰恰好,两人进到曲濯藏着程屹的那个镇子。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曲濯的手心开始冒汗。好在卢明对此并不在意,一心只想要快点完成任务、赶回山上。
他心中计较要怎么操练曲濯,曲濯则只希望卢明不要发觉自己最近天天晚上来到镇中。双方都有心事,倒是不曾意识到,他们的身影完全被另一个人收入眼里。
可不就是程屹。
回春丹不愧为最好的疗伤丹药,他如今又是凡人之躯。早在前两天,程屹其实已经可以下地行走。
就是他对曲濯藏了一手,从来没有在那少年面前展示。
而昨天晚上,又是一颗回春丹下来。程屹的活动范围直接从小院子扩展到整个镇子,也不像许多过路人一样披着斗笠,青年没用任何东西遮掩自己的面孔,就那么直白地走在街上。
这并非他不谨慎。相反,正是因为程屹慎重考虑过,他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自己现在没有修为了,想要遮掩面容,只能依靠外物。但是凡人能触碰到的外物,对修士们有什么作用?都用不上和过去的他一样的金丹弟子出面,只要随随便便一个会使用神识的炼气朝他扫上一眼,就能将他的伪装直接揭穿。
反倒是像现在这样,大咧咧地直接行走,才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再有……
认真说来,他的容貌也不算毫无变化。
有了前面的伤重,当下,程屹的身体情况是好了许多,但气血还是没补上来。
脸色是有些憔悴的。
放在本来就不熟悉他的人眼里,这样一个神色苍白、身形瘦削的人,本来就无法和前面的“大师兄程屹”划上等号。
再说了,程屹还改变了自己的发型、走路的姿势。
背脊佝偻着,走两步就要咳嗽一下。头发微乱,不会完全遮住面容,以至于让其他人生出探究的心思。但几缕几撇下来,落在其他人眼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朦胧。
眼下看到街道另一边的曲濯和卢明,他眼神晃了晃,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距离不近,随时有可能跟丢。但程屹对此不太在乎,他只是想确定那两个人前进的方向。
要是往小聋子这几天安置他的院子里走,他可得加快速度赶回去。
要是没有……嗯?竟然是进了一家当铺?
程屹眉尖压下,怀中银两登时比之前沉重数分。
他前面就是去那里把灵石换成银钱!——在这点上,他和曲濯的思路差不多。二选一的话,对于没有修为的人,还是银两更安全一点。
因为不信任曲濯,程屹选择自己来办事儿。
没想到,只是去当铺里待了那么片刻,就把人招来了。
冷笑片刻之后,程屹转过身子,到底往院子走去。
起码确定了一件事。口口声声崇拜他、想要帮助他的小聋子果然是有所图的,他背后的人也远远比程屹料想得要敏锐。
一时半会儿,他定然走不出眼下的城镇。既然这样,还不如再和他们演上两天,起码多得一些好处。
抱着这样的心思回到住了几天的地方,程屹还有心情再给自己舀一碗肉粥来喝。
一面喝,一面琢磨,等到小聋子今天晚上来,自己或许可以试探着向他多提一点要求。不会太过分,毕竟他对自己的现状心里有数。但也不能真太让人看轻了,得要让背后那只手清楚,自己是来做交易的,而不是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他却没有想到,这天之后,足足三天时间,小聋子都没有再出现。
……
……
还是三天之前。
曲濯是没想到,卢明直接绕过了那些法器店铺,把自己带到了当铺。
不过,后面的事实证明,卢明的选择并不坏。
那么少的灵石,在法器店铺能买到什么品质的东西是定死的。倒不如来这种地方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惊喜。
虽然曲濯也没觉得,一把据说在斗法当中被毁了七七八八、被主人半丢弃地留在当铺里的琴算是“惊喜”。
卢明却说:“这把琴的用材难道是紫云木?”
当铺伙计一下子笑了,连声夸他有眼力。
卢明又转过来和曲濯写字:“紫云木价值几何,你可知道?”
曲濯摇头。
卢明写:“若是完好的一根,这样的粗细大小,起码也要十块中品灵石往上!”
像是现在这样子,虽然被烧毁大半,可只要认真修理,但凡发挥出过往三成功力……
曲濯真诚地建议他:“师兄这么喜欢,不若自己买下来。”
他只知道一件事。一把烧焦的琴,自己后面要转卖,也绝不可能卖得出去。
再说了,讲到底,妙音峰是乐修峰头,却不是琴修峰头,自己也不是一定要弹琴。
只求价格的话……目光在一屋子乐器里转了一圈儿,曲濯拿起一根灰扑扑的笛子。
第404章 师门不容(14)
曲濯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
笛子,本来就比琴要便宜。当铺里不起眼的笛子,价格还要更低。
竟然只需要八块下品灵石。
卢明看在眼里,最开始是不太满意。但几转念一想,他的脸上又露出些许笑意。
“这个。”他对当铺伙计说,“我要了。”
当铺伙计“哎”了声。接连做成两笔生意,赚得多不多都是小事,重点是把旁人都看不上的东西送了出去。
高高兴兴地收了钱、把人送走。远远的,还能听到前面那对师兄弟讲话的声音。
准确地说,是卢明在讲话。目标不是曲濯,而是他刚刚从怀里拿出来的信符。
“父亲,我在当铺低价收了一把新琴。这把琴已经被烧焦了,但是原材料是……”想要将东西修好,少不了家里的支持。
一直到把信符发出去,卢明才有心情又看向曲濯。
心情更好了。
既然自己也有收获,与对方下山的这一趟,就不算太浪费时间。
再有,自己之前的确有点钻牛角尖。对于乐修而言,学笛子的确比弹琴容易。
并非两种法器本身有高下,而是相对而言,笛子的操纵手段更加受控。
他直接给曲濯布置作业:“今晚回去之后,你先练着用新法器引动灵气。明天一早,我要检查。”
曲濯看着新出现在眼前纸页上的字迹,表情焦灼。
“若是做不到。”把纸页收了回去,片刻之后,卢明又拿了新的纸给他,“曲师弟,在家里的时候,我完不成教习师父布置的功课,爹娘都是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吃饭的。”
这不算假话,但也没有太真。只是卢明从前懒散的时候,家里这么吓唬过他一次。
落在旁边少年眼里,却让他的表情微微发白,“啊啊……”
不吃饭倒是无所谓,可要是不出门的话,他要怎么去找师兄!
“还望师弟多尽心一些。”卢明继续写,“莫要一直让我等为你挂心。”
曲濯:“啊啊……”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无疑是除了卢明之外,就妙音峰的其他炼气弟子也会一直盯着他。
少年的脸色更白了。可当着卢明的面,他甚至不敢往程屹师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笛子之上。曲濯心想,没有办法了,自己恐怕只有一条路能走。
……
……
“有人吗?”
刚刚送走两个客人,伙计正要转回柜台后面,就听到了新的声音。
回头一看,刚刚进门的少年腰间同样挂着象征无相宗弟子身份的令牌。再往对方身上一打量,嘿,可比之前那两位要金贵不少!
伙计虽然只是凡人,可天长日久地和修士们打着交道,早就练就了不俗的眼力。
他笑呵呵地走上前,应道:“有,有!客官,您来我们这儿,是要买还是要卖?”
少年,也就是游潇微微抬起下巴,“让我看看你们这儿的法器。”
伙计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这意思,可不就是要买东西。
“得嘞,”他道,“您这边儿请!——论起法器,我们家可是什么样式都有。客官,看您佩了剑,这会儿可是要看看其他灵剑?”
游潇摇头,说:“带路就行了,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伙计一愣,脸上到是没透出什么生气模样,而是更加殷勤招待。
这可是修士,他有几条命和人呛声啊?再说了,脾气越差,钱越多嘛。
安安生生将人送到屋子里,想到所有法器都被掌柜的请人设下的阵法护着,在少年要求他离开的时候,伙计也显得十分干脆。
而在他走了以后,游潇深吸一口气,问脑海中的声音:“你说的,感应到了什么东西,让我下山来找。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要找什么?”
声音回答:“一根鞭子。”
游潇沉吟,“鞭子?”目光从挂在墙上、架子上,包括展示在柜子里的一堆鞭子上扫了过去。
“不在当中。”没有等他问出口,声音已经直接回答了他,“不过,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东西说不定被拆开了。”
“拆开?”游潇想了想,目光转向在场的其他法器,尽力想要从它们身上找到有可能是鞭子一部分的东西。
“会是剑穗吗?”他问,“你看,好多灵剑都带着。”
声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催促游潇前去看看。
游潇听话地走了过去。在程屹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天之后,他对声音的恐惧还在,却又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深。无论如何,对方的眼界都是真的,对他的指点也真的很有作用。这段时间,游潇被齐风眠夸奖了好几次。
而每一次被夸奖,声音都会发出不屑的声音,在他识海深处念叨:“偌大一个无相宗,如今就被送到这种人手里。”
游潇:“……”
这不是他能够插话的地方,少年选择闭口不言。
只是还是会想到程屹。不光是他,齐风眠,唐杰……整个拂云峰上的人,就多多少少都走不出程屹偷走赤霞芝这件事。有时候游潇在唐杰和岳流萤后面走着走着,就听到岳流萤冷不丁开口,说:“也不知道那个带走程屹的人有没有问出来赤霞芝的下落。”
肯定没有,游潇心想。但是,知道程屹并没有直接死在山外,而是被人救走,他心中多多少少是松了一口气。
愧疚也减少了些许。
程屹师兄还活着,没有丢掉性命。自己呢,却是要日日夜夜承受识海声音的威胁。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才是更要惶惶不安的那个人。
……
……
卢明说到做到。
上了山,他给了曲濯一本通用的谱子,一块留影石,之后便道:“明早能不能出来,就看师弟你的了。”
要是连用法器引动灵气都做不到,曲濯还真没必要出现在演武场上。
对啊。他又想。要是昨天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压根没让曲濯出现在演武场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烦恼?
可惜眼下再想这些是来不及了,只希望日后能够弥补些许。
摇摇脑袋,不顾曲濯恳求的目光,卢明锁上了他的屋门。
小聋子“啊啊”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倒也没有傻到底,知道他的行为并不是害他,于是并未拍门多久,人安静下来了,卢明还听到几声刺耳的笛音。
他摇头,庆幸自己是在妙音峰,人人都懂得隔绝声音的法门。不然的话,今天晚上怕是压根没办法休息。
不过……
和过来问候的其他师弟师妹说了几句,卢明匆匆结束话题,回到房间。
他将之前买下来的那把琴又取了出来,放在桌上细细地看。
心中有些遗憾。有些时候,雷劈对于木料来说不是坏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直接让木料变异,譬如成为“雷击紫云木”。可惜的是,自己面前这个没有如此运气。
但反过来想想,要是当真如此,自己定然也没机会买下它。还不如像是现在这样,看家里能否给自己多送些灵石过来,好让他找器修修理此琴。有机会的话,直接换上新的法器。
琢磨着日后的事,卢明手指轻轻触碰木面上唯独留下的一根琴弦。
他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唔!”
琴弦锋利,只是一瞬工夫,就割开了卢明的手指。
他匆匆将手拿开,看血珠滴落在琴上,又被琴弦直接吸收。
但凡法器,大多有些吞食各样能量的本能,修士的血也算其一。见到这样的场面,卢明并不算十分意外。
倒是惊喜更多一点。他目光更加专注,却是从琴面挪到唯独剩下的那根弦上,喃喃自语:“之前怎么没有留意?这根究竟是什么材料……”虽然自己前面没有设防,但修为摆在那里,护体灵气也在自发运转,琴弦却还是将他割伤,“哈哈,那小二一心想要把焦木卖出去,却没想到,是看走了眼!”
……
……
月亮升起,落下。
妙音峰炼气弟子的院子里不断传来尖锐刺耳的声音。
众弟子之前待在自己屋中,尚不觉得。可等到他们出了门,霎时抽着气捂住耳朵。
彼此看了看,一起抱怨:“原先以为他家里有什么势力,可从他芥子袋里的东西来看,仿佛也不像。”
“曲玉长老待他不假辞色,看起来也不像是她的子侄。”
“既然这样,他到底凭什么留在峰上?吹出来的这是什么,嘶,我耳朵都要聋了!”
“咱们还是快些走,不要待在这儿被污了耳朵!”
“对对!唉,就是可怜了卢明师兄,接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第405章 师门不容(15)
被师弟师妹们认为十分可怜的卢明本人,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从自己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他称得上神采奕奕。
他研究了一整晚新买来的琴上那根弦是什么材料。虽然到当下都没有任何结论,卢明却已经发现它坚韧非常,完全不被水火所侵。
就算里面有他修为低微,用出来的灵火品质同样平平的缘故,这也足够让他惊喜了!
可惜——
他又想。
只有一根。
不,不可惜。
有了这一根弦,就算紫云木琴最终无法修复,自己只能将它换到自己原先的琴上,也足够赚了!
一边琢磨,卢明一边迎着众多师弟师妹们或敬重,或同情的目光打开曲濯房门。
不管怎么说,东西是曲濯建议他买下的。再有,一个晚上过去了……
卢明面皮抽了抽。
距离远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曲濯附近,他算是明白知道,曲濯还真的一点儿灵气波动都没有引起来!
要是落在其他人身上,这样的场面也算是寻常。入道开窍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无相宗附近的城镇里,孩童们已经算是日日沐浴在灵气之中了。饶是如此,能够被摸出灵根的人也不过百分之一二,其中能够走到引气入体这一步的还要更少。
所以,要是换个场景看到这一幕,卢明一定一点儿意外都没有。
但是,这是在无相宗里!妙音峰上!
曲濯已经当了好几年他的师弟!而他现在做不到的事情,按理来说,是所有弟子在入门之前就必须掌握的!
这个人……
目光上上下下地在少年身上打量了片刻。
卢深吸一口气,站定了,又给朝自己看过来的曲濯写字。
“在我面前吹一次。”他要求。
曲濯欢欢喜喜地答应。
与卢明的想法不同,在他的感受中,自己是已经操纵起了无数灵气!
那些灵气像是风,又像是雨,轻飘飘地落在曲濯身上,让他整个人都像是走进梦里。
尤其昨天晚上,有那么几个时辰,他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感觉当中。回过神,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起。
这让曲濯有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猜测,自己总不会是“顿悟”了吧?
这可是只和“天才”挂钩的词。所以虽然自己的状态与之完全符合,曲濯还是不相信它真的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
他重新想,自己说不定只是一不留心睡着了。
这也没关系。总之,他现在把自己昨晚掌握出来的东西全部发挥出来给师兄看,师兄一定就可以解除他的禁足!
抱着这样的期待,曲濯开始给卢明吹笛子。
卢明身后,不少弟子面色惨不忍睹:“走走走,咱们快点走。”
“怎么会有这种恐怖声音?那笛子也是师兄与他一起挑选的吧?”
“对,我原先也在想,就算是价格便宜,那毕竟也是法器,万万不至于……”
“刺啦——”
“啊啊啊,走走走!”
“刺啦……”
房间里,少年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吹。
卢明深呼吸了数次,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够了!”
曲濯:“刺啦——刺啦——”
卢明后知后觉,哦,小聋子听不见,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吹得多么难听!
他连忙上前,一把把曲濯手中的笛子抢走。又在曲濯不可置信的眼神当中,再次写字:“今天继续练!若是不成,还是不得出门!”
想了想,卢明又补充:“早上、晚上,你可以到外面吃东西,只是不得去其他地方!”
他既然要当这个大师兄,就要当一个让别人说不出二话的大师兄。
不会无缘无故“折磨”师弟师妹,就算对方是曲濯。
曲濯着急了:“啊啊!”
可是,可是他真的能够感受到灵气的波动!
卢明:“中午也想吃?”曲濯不写字,他自然只能自己猜测对方的意思。结合之前自己的要求,在他看来,这应该就是曲濯唯一的反应。
但是不行。卢明甚至觉得自己宽容过了头,要是自己是长老,一定早早就把人赶走。
不过,他毕竟不是长老。
倒是曲濯,要不是长老们点头,他绝对不会出现在妙音峰。
这么一想,卢明冷静下来。他检查了一下留影石,确定里面的教导内容没有问题,这便从曲濯屋中离开。临走之前,又干脆在少年房门之外加上阵法。这么一来,就不用劳烦其他师弟师妹往自己屋子里布阵。
算是十分体贴的做法,后面果然又得到了许多人的夸赞。卢明接受了,同时心思一点点走远,又想到了自己昨日得到的琴弦。
……
……
整整三天,曲濯终于通过了卢明的检验。
被宣布可以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脸上的喜色简直要溢出来。看得卢明莫名其妙,继续琢磨琴弦之余也没忘喃喃自语,说:“嗯?怎么高兴成这个样子了。”
简直像之前留在屋子里,让他错过了什么东西。现在总算能去外面,于是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卢明脑袋晃了晃,看看外面又到了黄昏的天色,并未多说什么。
他只留下一张“明日开始,早晨去演武场”的条子,之后就从曲濯房子里离开。
至于曲濯,在卢明转身之后,他就捏住了阵牌。
等不及了!
三天过去,也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吃苦受罪、遇到麻烦。
早知道卢明师兄的要求是要他把灵气“收”起来,他一定早早完成,哪里还要等到今天?
隐藏好自己的身形,曲濯奔向山下。
他跑啊跑,跑啊跑,仿佛不知疲倦。
这一次,竟然是赶在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前到了镇上。
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少年又一次迈开步子。
他担心师兄在自己不在的这几天挨饿,担心自己不会布置昂贵的阵法,以至于让师兄被其他人找到,也担心原先的回春丹并没有完全治好师兄的伤势,程屹这几天再次受苦……
怀揣无数忧虑,带着过快的心跳,曲濯推开了院子门,又推开了屋门。
然后,面对空空如也的床铺,他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啊啊……”
师兄呢?为什么师兄不见了!
“啊啊!”
曲濯焦头烂额,想:“师兄是不是还是被找到了?如果、如果我可以厉害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把师送到更远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让他留在山下……”
就在其他人眼皮子下面,被发现简直理所当然!
能够有之前那几天,反倒是不可思议。
少年失魂落魄,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脚步声从旁边的炊房当中传了出来。
一起出现的,还有程屹的影子。
影子覆在曲濯身上的一瞬间,少年愣住。
最开始是汗毛炸起来,随后是浓浓的惊喜浮心头。曲濯猛地转过脑袋,正对上端着碗筷、站在自己身后的程屹。
他的表情在最短时间里发生了变化,原本的暗淡在一瞬间被光彩取代。眉毛眼角都是笑意,快快活活地叫:“啊啊!”
师兄!
程屹:“……”
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
青年略觉无语地想。
他并不知道曲濯遇到的事情。在他看来,前几天的状况有另外一重解释。
自己之前离开院子的事情,肯定被幕后那只手发现了。对方看他没有离开,于是也不曾做出什么真正的警告。不过,态度还是要表现出来。
现在的程屹,对于对方来说仅仅是一个有些小用处的废物,没有一点儿逃出对方五指山的能力。所以,他就算知道对方想要的东西下落,也没资格与对方拿乔。
对方给他几天时间思考,而他最好知情识趣一些,快一点认清楚自己的处境,尽早将东西交出……
这些念头,让程屹心中积攒的火苗越烧越烈。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还真是弱势的一方。
再怎么告诉自己,自己有资格坐在交易桌的另一边,实际上,对于对方来说,自己依然是一根手指就可以直接捏死的蚂蚁。
换个角度来想,继续撑下去,对对方的损失是他没有得到赤霞芝——但是说白了,这本来就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可对于程屹来说,付出的恐怕就是性命了。
算了。
他决定后退一步。
不过,这一次小聋子过来,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程屹原本觉得,新出现的哪怕不是幕后那只手本人,也会是当时和小聋子在一起的、境界稍微高一点的宗门弟子。
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依然是对方。
这可能也说明了旁人对自己的轻蔑。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连面前的小聋子都比不上。
至于对方脸上这副惊喜的表情……程屹从对方身边走过去,并没有太多心思去看。
来到房间里,他听到小聋子紧跟着自己的脚步声,有些想笑。
不会逃跑的。程屹无声地说。
他找出纸笔,将纸页摊开在桌面上,开始写字。
不多不少的灵石,不多不少的银两,还有最重要的,能够改变人面容的丹药……
都是这几天他斟酌过很多次的东西。
也是他最终的交易清单。
第406章 师门不容(16)
程屹写字的时候,曲濯一直在旁边看。
他不知道程屹至今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肩负“盯梢”外加“传话”任务的小卒,眼前的纸页也不是面对自己。少年只是一心一意地为难:“三百块下品灵石,两千两银子……银票,还有千容丹,隐匿丹,更多回春丹……”
这些多吗?
对于从前的程屹来说,连他所有资产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这还要刨除那把本命灵剑的价值来算。
程屹是真的在压低价格。写着写着,想到自己的剑也被郑远途带走,这会儿不知道落在了谁人手中,他的表情出现细微变化。只是又知道自己如今处境不妙,于是强行将这份戾气压下。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幕后那只手还要继续折辱自己的话,他只能拿到其中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东西,程屹也愿意收手。
多在无相宗附近停留一天就多一天危险,他不能再等。
这么琢磨着,程屹却没有料到,救下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旁边小聋子一个人的主意。
并且,自己开出的价码,对于小聋子来说,完全是个天文数字。
“啊啊。”虽然十分惭愧,但曲濯还是在程屹放下毛笔之后将笔拿过来,自己写:“抱歉,我拿不出这么多。”
“……”程屹挑眉。
他写:“你确定?”这种事,小聋子怎么可能能做主?“把这一页纸拿回去就行了。”
“啊啊……”曲濯为难到了极点。他自然愿意帮助师兄,也知道对于师兄来说,这实在是个不值一提数字。毕竟以他从前听过的风声,光是师兄在外游历时斩落的一头血虎,妖丹就能直接卖出一颗中品灵石的价格,这还不算它的皮肉、骨骼……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不愿意让师兄失望,可自己也的确是无能。
“抱歉。”曲濯又写了一遍。
他前方,程屹目光幽沉,落在旁边的少年面颊上。
啧。
他眼皮跳了跳,意识到,这小孩儿已经快哭了。
已经认定的思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到了眼下,程屹也不曾觉得这是自己给出的价格让曲濯一个人拿不出来。
他思考片刻,还是觉得这是“下马威”的一部分。背后那只手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不配、没有资格再来要求这些。
“呵。”程屹冷笑,重新提笔。这一次,却是写下一个地点。
他自然还是不甘心的,可看眼下情境,比起“交易”,对于自己来说更重要的恐怕是“脱身”。
程屹知道,自己注定不可能给出背后那只手需要的地址。既然这样,再拿乔试探都没有意义。倒不如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给自己一个从镇中离去的机会。
这么一琢磨,他的心情慢慢平和下来。把新的纸页推给小聋子,看对方歪头,眼睛里都是疑问:“啊啊?”
程屹心想,真是够了吧?表演也用不着这样没完没了。
他用上自己最后的耐心,告诉对方:“在这里,去找。”
“去找”——看着这两个字,曲濯恍然大悟。
他就知道,师兄是多么和善体贴的人,他怎么可能在自己说了做不到之后再强求他?
从一开始,师兄就不是让他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相反,他是在告诉曲濯,自己之前留了一笔东西在宗门后山!而现在,正是将东西挖出来的时候。
曲濯信心满满,告诉程师兄:“啊啊!”
他一定能安然无恙地把东西带回来,师兄放心吧!
考虑到师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份决意,一样被曲濯写了下来。
纸页上透出新鲜的一行字迹,正是:“师兄放心,我一定将东西带回。”
程屹看着,唇角撇下。果然,在没有得到地址之前,对方连交易都不想和他做。
现在这样……罢了,再往前推上几天,他不是还觉得自己肯定走不过这一劫了吗?能有现在的场面,已经远远超出预期了。
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程屹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他看着小聋子气势昂扬地离开院子,自己一时没动,而是在屋中抓紧时间休息。
等到天色蒙蒙亮起,外面多了凡人叫卖的喧嚣,程屹终于抓上自己这几天来准备的各种事物离开。
——是的,早在昨天曲濯出现之前,他已经把一个小包裹放在床上。和遮掩自己面孔用的是同一个思路,他几乎是大咧咧地将东西摆出来,只是在那同时又把被子的一角搭在上面。乍一眼看去,并不会觉得床上的场面有什么特别,更不会有人有心以神识去探。
里面装着的,正是他刚刚用灵石换回来的银票,加上干粮、凡人用的伤药……以灵石和银子的兑换比例,得到这些倒是不难。只是再想买到任何和灵气挂钩的东西,对程屹来说都是天方夜谭。
他对这样的行囊并不满意,当下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悄悄推开院门,露出外面逐渐喧嚣起来的街道。
趁着一拨人走来,程屹身形一闪,混在他们身后。
脑袋低着,面颊上抹了锅底灰。
配上他依然瘦削的身形,还有佝偻着的腰背,完全是一副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样子。
维持这副身形,程屹一路低调地出城。
一直到走到城外,他都提着心。
准确地说,在迈出城墙的时候,他比待在城镇之内时还要紧张更多。
待在围墙之中,就算同样充满危机,旁人行事多少还要有所顾忌。而现在,他完全是把自己暴露在无数恶意之下。只要对方有心,留意到了他的离去,等待他的,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程屹不再佝偻腰身,而是恢复状态,以最快的速度往前。
事有轻重缓急。而对于他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离开!
……
……
师兄给的地点,在靠近拂云峰的一片公共山林。
这让曲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是直接让他去拂云峰,他可不确定阵牌会不会有用。
不过,这么考虑之后,曲濯又觉得师兄不会犯下这么明显的疏漏。
好歹在门派里待了那么多年,如果有早做准备的习惯,他不可能只留了这么一个藏东西的地点。像现在这样,更像是顾及曲濯的情况,于是特地找了一个他能够接触的地方。
师兄还是师兄,永远会为人考虑。
想到这点,曲濯心里冒出一点细微的甜。
同时,他抬头看看天色,又有些迟疑心情冒出来。
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放在往常,自己已经在房子里休息。眼下却徘徊在外面,纵然有阵牌在,曲濯依然担心自己“失踪”的事情被发现之后会不好解释。
“不过,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少年喃喃讲话,“这个阵牌应该很好用——嗯,师兄不是还需要隐匿符吗?如果我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不如把阵牌给他好了。”
这么一来,多少也算是完成了师兄的嘱托。再有,曲濯认真盘算,发觉师兄走了以后,自己怕是真的没有需要用到阵牌的时候。
唯一为难的情况在于阵牌上或许有长老们的标记。要是未来某天她们察觉东西不在自己手上,可能会给师兄带来麻烦。
这么一想,少年心头原本那些“想到了好主意”的心思登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添一重的苦恼。
“师兄是金丹,”赶路的少年心中嘀咕,“总比我见识更广。要不然,到那时候,就由他自己分辨?”
……
……
思前想后,曲濯还是决定在今夜去探山林。
他实在没有时间耽搁。看卢明师兄的意思也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白日的行踪他们时时都要盯着。而要说夜晚,眼下的夜晚又和日后有什么区别?
抱着这样的念头,曲濯头一次主动地、孤身一人地走入林中。
一只手照旧捏着阵牌,另一只手则捏着这两天新买下的笛子。
脑海里胡乱转过这几天记下来的谱子。心神被占据了,倒是没有什么精力去觉得恐惧。
不知不觉,便距离师兄指出的地方越来越近。
晚风带着花香飘了过来,正落在少年的发梢间。
左右看了看,再对比师兄写给自己的内容:“拂云峰和白鹭峰之间,第二个山头之下,黑竹林中……”
就是眼前。
“从南边小径进入,”曲濯迈动脚步,“往前先走五十步,而后右转——”
手指捏着纸页,掌心微微冒汗。
后面的文字越来越少,像是在告诉他,自己已经距离师兄藏下的东西越来越近。
拨开眼前的竹叶,终于,曲濯停了下来。
他蹲下身,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加趁手的工具,干脆劈了一颗竹子来给自己当棍棒,将脚下土地挖开。
在感受到自己触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曲濯内心狂喜,连忙低头去看。
然而映入眼中的,不过是竹子的根茎而已。与他之前想象中的芥子袋、宝盒……任何东西,都相差甚远。
愣了愣,少年的第一个反应是:“我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一边想,一边往四周看。
第407章 师门不容(17)
没有,还是没有。
花了半晚上时间,曲濯把附近一片儿土地都挖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和师兄叮嘱有关的东西。
眼看月亮一点点落下,天亮的时间越来越近,曲濯额角不断冒出冷汗,连手脚都变得冰凉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没用。明明母亲、祖母都是乐道上的天才人物,父亲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就连一母同胞的兄长,也在母亲口中被接连夸赞。
只有他。母亲对他的评价,从头到尾都只有两个字:“废物。”
听不到声音的废物,要怎么当好一个乐修?……甚至不光是乐修,他要修其他道的道路也被一并堵住。
曲濯伤心过,但那都是很年幼时候的事情。到现在,他半是麻木,半是习惯。
只是不想要自己心里最重要的师兄变得和自己一样。
自己生来就是这样,师兄生来却是天才。
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程屹身上就带着曲濯永远不会触及的荣光璀璨。他看着这份荣光,觉得光是远观就足够耀眼。并不期望自己能够靠近,即便是现在也只希望稍稍拂去荣光之上的灰尘,看师兄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休息片刻之后,曲濯又开始挖掘。
可惜的是,依然没有什么成果。
他咬咬牙,看看天色,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
再不离开,接下来就是师兄师姐们起身的时候。自己到那时候再回去,一定会让他们怀疑。
“我明天晚上再来。”少年小声决意,“绝对不会让师兄失望。”
也绝对不会让被孤立的、被咒骂的、被抛弃的“自己”失望。
……
……
回妙音峰的一路,曲濯都提着心。
路上还真让他碰到了妖兽。好在不用他考虑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能力用笛子将它们驱散,妖兽就自发地从他身边离开了。
曲濯恍惚地看着这一幕,再低头看一看手里的阵牌。一时之间,倒是更加坚定了“如果找不到东西,就把这个送给师兄”的念头。
这么一路往前跑,终于赶在天亮之前、院子里其他人发出动静的时候回到院中。
一切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在。
曲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赶忙回到屋子里。将房门闭上的瞬间,他近乎瘫软下来。
不过毕竟没有。他只在原地站了片刻,又开始变得忙忙碌碌。自己身上的疲惫可以先不去考虑,十五岁的少年,还有一夜不眠的资格。他这会儿真正要做的是换衣服、换鞋子,绝不让身上的泥点被人看出来。
再有,重新梳头发、用净水擦脸……做后面一样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算是鼓起勇气推开房门。原本以为外面还是安安静静的,其他人还没有起身。真正映入眼帘的场面却让曲濯愣住,就在自己清理的那片刻,院中已经满满都是人。
“收拾好了?”
“好了!”
“得嘞,大伙儿一起,今天一定要在演武场那边占一个好地方。”
“哈哈哈,当然!”
师兄师姐们笑着相互打招呼。曲濯听不见,却能从他们的神色里看出众人心情不错。
只是偶尔有人将目光落在曲濯身上,总是稍稍压一下眉尖,又很快挪开视线。
这副样子,倒像是头一回注意到他。
愣神片刻之后,曲濯意识到什么,低头去看自己屋门口,果然看到一点闪烁的灵光。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阵是谁布置的?……布阵布阵,总需要灵石。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是能……”
想到一半儿,“可以”两个字被他划掉。再怎么需要灵石,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够取走的东西。
抱着遗憾心情在原地待了片刻,曲濯起身到外面打水。
心里还是有些庆幸的。从眼前场景来看,自己并没有被人发现……
“曲濯。”正琢磨呢,卢明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前面叫名字,曲濯没有听见。这下子,他却是有所感觉。
少年转过身,见师兄拿着一张纸问自己:“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曲濯愣住。
正在打水的动作都变得僵硬。
水桶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又晃晃悠悠地落回井里。
他旁边,卢明看了看师弟的样子,眉毛拧了起来。
“为什么你这么害怕?”他又写字问。这时候,曲濯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在颤抖。
不要、不要这样!
他想要命令自己,身体却完全超出了控制。
卢明原本还真没察觉到什么异常。虽然他昨天晚上来找曲濯的时候人不在,但想想对方最近的遭遇,卢明觉得对方跑到外面散心也很正常。
至于为什么到了夜色更深的时候人还没有回来——嗐,这可是乐修的院子!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曲濯门前的阵法甚至是他亲手布置!
然而,现在,他突然有了不同的看法。
“曲濯。”皱着眉头,卢明目光直直地落在少年身上,倒是没有留意到,少年眼中的自己的面色比平时苍白很多。
而这份苍白,包括卢明师兄似乎要瘦削了一圈儿的脸颊,在此刻的曲濯看来,就是对方表情沉郁、姿态严厉的最好证明。
卢明写:“你做什么去了?”
曲濯勉强提笔,在卢明递过来的纸页上写:“我……”
卢明看着他,一副他不给出一个答案就决不罢休的样子。
曲濯闭了闭眼睛,捏着笔的手指终于还是稳了下来。
他写:“我想要再练一练笛子,又担心师兄师姐们觉得我吵闹,所以去了后山!”
卢明上下打量他。
曲濯又写:“我也想让长老看重。”这是实话,只是比卢明和其他弟子以为的要晚了许多个年头,“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得长老一句夸赞……卢师兄,我知道现在我还吹得不好,对于其他乐修所擅之器更是毫无头绪。怕是等到日后,你到了其他境界,这个院子里换了许多师兄师姐,我还要停在原处。可是师兄,我是真的想要……”
卢明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和缓。
就连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既然有这等志气。”他写,“从今天开始,便要勤勉练习。好了,洗漱之后,就先去吃早饭吧。”
曲濯把这番话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力地点点头,再朝卢明笑了一下。
也是这时候,他留意到,卢明的脸色不太对劲。
怎么回事?曲濯踟蹰,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不是应该多写点什么来关心。
看师兄自己的神态,再看看周围其他人的样子,好像都没有觉得师兄有什么异常……
其实是有的,只是都在曲濯背身打水的时候被他忽略掉了。
卢明也知道自己一晚没睡,面容定然憔悴。但他得了至宝的事情这会儿不好往外说,实话自然不能讲。好在还有一个曲濯,可以让他告诉众人,自己又是为其发愁了一整晚,连觉都睡不好。
最终最终,曲濯还是觉得不要多事。
他按照师兄的指点去吃早饭。拿着馒头的时候,眼睛用力闭了闭,又睁开。
还是会困。
但今天一定得撑住,绝对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
……
在曲濯还在妙音峰上为难的时候,程屹已经到了城外五里之地。
之前一路奔跑,这会儿他已经累得不住喘气。又兼日头升了起来,火辣辣地挂在半空,照下来的时候,他又累又热,再加上干渴。纵然程屹意志力不错,也还是有些坚持不住了。
他选择停下来休息。
抱着自己的包裹,爬到一棵树上小憩。
繁茂的树荫将人遮掩住,过路行人光是用肉眼的话绝对看不到他的藏身之地。
可惜的是,在这儿行走的人,怕是没有几人只用肉眼。
考虑到这点,程屹小憩得十分不安稳。只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他的眼睛又睁开了。
喉咙间还是火辣辣的干渴,可惜在他的印象里,附近一带并没有河流。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果子上,程屹认真考虑自己要不要吃一颗。
很多年没有这样的烦恼了。当修士的时候,这种凡俗果子纵然带了毒,也绝对不会影响到他分毫。哪里像是现在,对待万事万物都要小心谨慎。
喉咙又滚动一下,青年到底选择慢慢爬到果子所在的枝头。
手指轻轻一掐,红润的果子就到了他手中。看了掌心片刻,程屹忽然觉得好笑。
“哈哈……”
并不是因为自己眼下“鬼鬼祟祟”的样子,而是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引气入体的时候。
他那会儿不觉得自己和周围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尚且认为仙人遥远。而在往后的许多年里,程屹虽然慢慢认可了自己“修真者”的身份,但他在这同时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凡人”。
正是这份心态,让他能够放松地在世俗城镇中与任何人谈笑,出门在外结交友人也从来不看对方境界出身。一天天过去,程屹便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变过。
但其实还是有的。
将果子切下一片,贴在自己的胳膊上。
过了会儿,胳膊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程屹才开始吃它。
凉凉润润的感觉漫过喉咙,舒服不少。
如果“大师兄”程屹还把自己当成凡人,怎么可能路过这些山林树木,不往上面多看一眼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
这时候,树下传来一道嗓音。
“愣个什么?”有人斥道,“还不快把那一棵天凰草交出来?!”
第408章 师门不容(18)
程屹不知道那个被问“愣什么”的人是什么反应,总之他自己是因为这句话愣住了。
天凰草。虽然程屹不是药修丹修,却也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意识到,这是一种市面上还挺罕见的灵草。
而一般来说,能得到这种评价,卖出去的价格就不会低于一块中品灵石。
这个念头,让程屹心中动了动。
并非对灵草本身心动。他有自知之明,清楚现在的自己绝对拿不住这种东西。
只是明白,自己是遇到劫道的了。
……
……
放在以往,无相宗大师兄程屹自然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早在听到话音的第一时间——不,都不用等到那个时候。早在感受到有人带着恶意靠近那会儿,他的剑已经抽了出来。到现在,说不定已经落在行凶者的脖子上。
可是现在,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之后,他唯一能做的是收敛气息,希望及下面的人不要留意到自己。
这份强烈的反差,让程屹神色复杂。
像是冷笑,又像是单纯的嘲讽。
他没有往下看,而是一点点枕回树干。
凡人也有凡人的好处——眼看果子的汁水一直在往自己的手指上流淌,程屹干脆开口将其完全送入嘴中。还是尽量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让略显酸涩的果子在自己嘴巴里一点点散发滋味。
“你做什么?!”被抢劫的人也终于开口了,听动静,他好像并不为自己正在面对的境遇而担忧,而是挺直了脖子,反过来威胁对方,“你可知道这是哪里?可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劫道者不屑一顾地开口了,“无相宗,如何?你又不是无相宗的弟子。”
“但我是灵光宫人!灵光宫与无相宗历来较好,前段时间无相宗宗主还去过我们……啊!”
下方传来一声惨叫。
程屹舌尖猛地上压,果子破碎,汁水在刹那之间溅满了他的口腔。
比先前更加浓烈的酸涩滋味蔓延上来,口水也开始大量分泌。
他的眼睛闭起,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忽略掉下方的动静。
有什么锋利的兵器破开了其中一人的破肉,可以想象到那个正在受伤的到底是谁……灵光宫?程屹之前结识的友人当中有很多这个门派的人。不过到了当下,程屹已不会再去回忆他们的面孔。
都是一样的。
他自己的师弟师妹们都会完全相信郑远途的话,将他看做偷走赤霞芝的叛徒,其他人呢?
他们的交往时间只会更短,那些人对他的怀疑也只会更重。
脸上的复杂一点点消失了,青年一点点仰起头,让自己的后脑落在身后的树干上。
他嗅到了血腥味,还有一点其他气息。程屹猜测,应该是劫道之人用上了某种药物,让他能够毁尸灭迹。
唯一值得清醒的是对方还没有发现自己。否则的话,一个凡人……
思绪正传到这里,青年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虽然没有了境界,一些本能却还留在身上。
强烈的危机感压了上来,程屹猛地回头。
这一眼,他看到一张被面罩覆盖的面孔。
对方冷冷地注视着他,见到他的视线了,才扯出一个笑容,问他:“小兄弟,看得开心吗?”
程屹喉结滚动一下,回答:“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唔!”
话音还没有完全说出来,就被剧痛淹没了。
类似的痛楚,不久之前,程屹刚刚经历过。
那个时候他被郑远途压在戒律堂中,身侧是一众用冰冷厌恶目光看着他的人。
就连他一直期待对方回来的师父,也愿意相信郑远途的话。
当然,程屹也知道,郑远途不算信口胡说。
无论是他,还是师父都对设置禁地阵法的那位大能抱有深深信赖。相比之下,自己说的那句有人可以破开禁制,的确像是一句谎话。
可是,难道他们是第一天认识程屹吗?难道他们没有和程屹相处过吗?
多少个日夜、多少次一同经历的任务都过去了,难道他们不知道程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那么轻松就相信了,甚至不愿意顺着他的话再去做一些探查!?
强烈的怨愤在这一刻升了起来,程屹并没有像是面前之人预想中那样失声痛哭,相反,他爆发出一串笑音。
这串笑音明显让劫道者惊讶。他的目光在程屹身上转动片刻,露出一点兴味的样子,“你这个凡人,倒是和其他人不同。”
程屹看着对方,想,或许自己眼下的身份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如果他是修士,哪怕只是最普通的炼气前期,那么无论他有没有宗门,有没有师父或者靠山,对方都不可能在这里和他讲话。
但是,正是因为他是凡人,在对方眼里毫无威胁,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手捏死的玩意儿,所以在解决了敌人,得到了想到的东西之后,对方并不吝于和他说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而这就是他活下来的机会。
程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眼睛闭上,明明是那么想活,这会儿却露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脖颈上的疼痛又一次加深了,之前撞到树干的身体更是每一寸都透着疼痛。他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又碎了一次,只是当下再也没有人拿着丹药来救他,他也不可能再拿出可以换取资源的信息了。
不过,程屹的思绪依然平静。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一定不会被眼前的这一点场面击败……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喃喃开口,说:“好汉说笑了。总归纵然我和你说我前面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就算是以后有人问我什么,我也没有线索能给对方提供,你也定然不信。”
既然如此,有什么必要白费口舌?
他面前,修士冷笑了一声,手上力气有一次加重。
程屹发誓,自己一定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动静。但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是要继续满不在乎——只是不在乎,却也不能做出挑衅的样子,否则的话,那是真真正正和送死没有区别。
他和前面的修士说起其他话题:“好汉,前面就是无相宗了,听说那个镇子上有一种酒水不错。我之前想要尝尝,可惜现在算是尝不到了。”
“咯嚓——”
脖子真的会碎掉。
可是,都现在还没有碎,就说明自己还有机会。
程屹继续说话:“哈哈,我刻意打探了颇久,想要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够下手的东西。可惜的是,我毕竟只是一个凡人,碰到什么都心动,可碰到什么都不会有机会。为了这个,才终于从那地方离开。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咱们祖师爷。”
修士冷笑一声,甩开了手。
程屹从半空落在地上,身体又是剧痛,眼前同样发黑。喉咙腥甜,低下头,一口血登时喷了出来。
他快要死了。
程屹又一次意识到这点。
然后,他对上劫道者的目光。对方的眼神,的确像是和看死人没有任何区别……对啊,根本就不用对方动手,只需要把他留在这,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死了。
大约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修士身形一晃,从程屹眼前离开了。
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片焦灼痕迹留存,怕是正是面前修士尸身所在。
而在下一刻,风吹来的时候,那片焦灼痕迹也消失在程屹眼前,像是从来都不曾出现。
他们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快要死了。
程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在原地看了半天,都没有找到灵光宫弟子的芥子袋。
直接用对方库存的药品治疗伤势的希望算是破灭。至于自己带着的伤药,程屹是压根没做过指望。
他一手捂住脖颈,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双目快速向四周扫视。
之前说过,这里距离无相宗很近。
换句话说,附近长出灵草的概率比其他地方要大很多!
出逃的一路,程屹其实已经见过很多眼熟的药草。可惜的是,他当时一直都在急着多走一点,好让自己被发现的概率减少一点。谁能想到,正是因为跑得太快,才遇到了这么一幕。
用上自己的最后的力气,程屹开始在附近的山林当中找寻。
他的要求并不高,如果能够找到回春丹的主要材料当然最好。但是如果找不到的话,普通灵草,只要没有毒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算是有用。
或者再退一步,仅仅是寻常伤药。本身不算灵草,可是在天长日久的灵气浸润之下,未必没有一点灵气在其中,用来治疗自己伤势的作用,也肯定比其他地方的药草要好。
“嘶唔……”
过了良久,程屹眼前开始发黑的时候,他看到了符合条件的目标。
青年眼中精光暴起,赶忙上前!
第409章 师门不容(19)
在漫漫山林当中,程屹见到了一株驳骨树的幼苗!
只有成年男子膝盖那么高,叶片少到两只手都能数清楚。不知道是被什么妖兽灵兽带来了树种,让它在这苍翠山峦之中生根发芽,又在日晒月色下长到如今的地步。
还很稚嫩,兴许还没有半年岁数。对于任何一个过路的药修丹修来说,都是让他们觉得特地费心采摘是极不划算的高矮。然而,现在,对于程屹而言,这就是救命稻草!
他半跪在这稚嫩的树苗之前,毫不犹豫地将它所有叶片都摘下来、送入口中。咀嚼之间,浓浓的清香从舌尖蔓延开来,一路扩散至四肢百骸。
“唔嗯——”
叶子中的汁水从他喉咙流淌而下,紧接着,青年喉结一滚,却是又吐出一口血来!
“哈哈,哈哈……”
看着新吐出来的血,程屹非但不忧,反倒有几分高兴。光从颜色就能判断,眼前这一口是实实在在的伤中淤血。要是一直埋在自己胸肺当中,都不用等日子长了,过上三五天,就足够成为折磨他的存在。
现在这样,把它喷吐出来,虽然一时难受,从长远看却是好事。
他的心神更加安定,用手背擦一擦沾血的嘴角,毫不在意地涂出一片痕迹。自己和自己逗乐:“要是其他人这会儿看到我,应该觉得我是从什么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可事实上,他仅仅是一个谁都能踩上一脚的普通人罢了。
身上的疼痛一点点消弭,程屹吃叶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吞咽之间,再看前方光秃秃的树苗,心中很有几分遗憾。
要是时间长一点,等到新叶萌发,这东西多少也能卖出几块下品灵石。可惜的是,自己一来没有时间,二来也护不住东西……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受着逐渐飘散开的血腥气,程屹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唯独带走的是三枚叶片。数量少,在寻常凡人能够获取的范围当中。作用却大,他知道日后自己十有八九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运气,而真到了遇到下一次危机的时候,压箱底的三枚叶子已经足够救命。
“这么看,”青年唇角扯起些许,“我的运气还不错,哈哈。”
顺利从镇子上离开了,到这会儿都没有碰到追兵。
目睹了灵光宫弟子身死现场,侥幸保下了一条命。
驳骨树也出现的正是时候。
虽然已经足够明白天命不在自己,可当下时候,程屹还是生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妄念。
如果直到他离开无相宗掌管的范围,事情都能这么“顺利”那就再好不过了。
……
……
与程屹的“顺利”相比,曲濯就是实实在在倒霉。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师兄已经走了,白日再被卢明带到演武场上吹笛子,要一边和一夜未眠的困倦对抗,一边紧张地思考师兄的情况。
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熬到晚上的。
卢明宣布他可以离开了的时候,曲濯差点没站起来。
踉跄了一下,好在没真在旁人面前摔倒。要是那样,哪怕是他,也要觉得没面子极了。
不过,前面晃悠的样子,到底被其他人收入眼中。
知道曲濯听不见,妙音峰弟子们谈论他时也少了许多顾忌,直接道:“幸好师兄提前布阵,让咱们不用多去听他那魔音穿耳。”
“你们有留意吗?他说是能引动灵气了,实际却还是那么星星点点的一丝儿。都不够让旁边的灵草灵木多往他那儿探一探,可他明明是待在最外头的。”
“是,比不上卢师兄。分明在场中弹琴,可周边的花花草草,全都在往他的方向去。”
“师兄马上就要筑基了吧?”
“我看是。对了,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日演武场整个看来,灵气倒是颇充足的?”
“那倒是。”
作为飞云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宗门,又是独占一条完整灵脉的山头,平日里,诸多无相弟子修行的环境就远远好过外间散修。
但是,同样是宗门中人,他们所处的环境却也是有差别的。
灵气最浓的地方自然是拂云峰。先是灵脉所在,又是宗主居所。去过一次就知道,上面的灵气浓度近乎是山门所在的两倍,甚至三倍还多。
再接下来,青辰峰也一个灵气极浓的地方。这却不全是因为地理优势,而是丹修有钱,有钱到可以改变整片山林的布局,让青辰峰成了一个“天然”的聚灵阵。在不影响周围其他有主之峰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吸引天地灵气靠近。
往后器修、阵修,包括符修所在的山头都待青辰峰的做法有所模仿。这里面,又以阵峰的成效为最佳。
到他们的程度,已经不是积蓄的问题了,而是上到峰主,下到诸多弟子本身的本事。原先就是干这一行的,纵然因为布阵材料的问题,出来的效果没有丹修那么好。但单看他们一家,灵气浓度还是比之前上升很多。
至于妙音峰……
穷是不穷。
剑修拿一根树棍都能和妖兽大战三百回合,乐修却必须有与自己相合的乐器,才能完全发挥实力。
因这个,选择走乐修这条道的,没几个家里毫无底蕴。
富裕却也谈不上。
培养一个乐修耗费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在金丹之前,或者说在元婴之前,这都是一条投入大于收益的道途。虽然相对来说,他们消耗也少。本事到了,只需要轻轻拨弄一下琴弦,就能有阵修、符修他们加起来的功效。修为更高深一些的时候,直接以乐声来调理破损的经脉,梳理暴烈的灵气,也不是做不到。
但那不是还有一个前提吗?“本事”得到。
至少普通弟子是不敢放这份狂言。于是出门在外,愿意雇佣他们的队伍也少。
一代代积累下来,造成的结果就是妙音峰上下都处于一个自给自足的状态里。而要说灵气浓度,在整个无相宗内,怕是只能站在第二梯队。
末尾。
想要排到开头,那得直接去第三梯队看看情况。
妙音峰的弟子对此早就习惯。尤其是在一众炼气看来,自己的修行条件原本也不算不好。
直到今天。虽然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变化,但就他们的粗略估算,今天的演武场灵气怕是直接比平时浓了一道两成。
“是不是青辰峰那边又在调整阵法,一不留神给咱们泄了点儿出来。”
“你还真别说,是有这个可能。”
“那咱们可得珍惜了。”
“是。要不是咱们没到不吃不喝不睡觉的境界,今天晚上我简直想直接留在演武场……”
众人一边笑谈,一边往住处走。
有追求速度的,这会儿连步法都用上了,只希望能早早歇息。
曲濯也有点想用步法,只是真这么做了,他必定要引起旁人注意。
犹豫了一下,到底选择继续走。不过,速度还是比平时快了很多。太阳都没完全落山呢,人已经到了屋中。
闭眼之前,他给自己准备了一张信符。
距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曲濯想,自己就睡三个……两个半时辰。醒来以后,照旧去那片黑竹林里。
没时间耽搁了,他一定要把师兄要的东西找出来。
……
……
风吹过树梢,发出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程屹忽地睁眼,警惕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
安静等待良久,发现真的只是树叶在响,他才缓缓闭上眼睛。
夜晚的野外并不安全。哪怕不论妖兽,就是普通的野兽,也足够现在的他喝一壶了。
再有……
距离他把那个胡乱写出的地点告诉小聋子,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自己要休息,但也不能休息太久。
最多两个半时辰。程屹心想。两个半时辰之后,他就要继续赶路。
……
……
“天凰草。”
游潇意外,看着从芥子袋里取出来的东西。
识海深处的声音略带低沉引诱,要他:“再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游潇宇未岩闻言拧眉,果真是细细端详掌心之物。片刻之后,他留意到了一样细节。
“这叶子的脉络也是金色的。”少年吃惊,“我在书里看到过!这样子,就是多了金属性的变异,价格能直接翻上百倍!”
声音“嗤”了声,仿佛不屑似的,“价格?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谈什么价格。把东西带回去,找个时间,再丢到先前那个山谷。”
游潇听着这话,嘴巴微微抿起。
他其实很想问一句:“总是那个山谷。从最开始的赤霞芝,到眼下的天凰草。声音一定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山谷下方,莫非有什么能够接住这一切的东西。”
想要知道答案。
又知道答案对自己来说可能十分危险。
比起“好奇心”,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短短时间之内想了很多,游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他默默收好东西,在将前面带着面具的散修尸身销毁,而后便要回山上了。
说起来,对方原先并不是他的目标。这趟下来,他的真正目的地还是原先那当铺。声音信誓旦旦,说他果真在当铺里感受到了那根鞭子的气息。他怀疑或是掌柜,或是伙计,将自己要找的东西私藏了起来。
不过,从前面由声音主导,逼问两人的情形来看,他们又真的仿佛一点儿线索都说不上来。
声音为此烦躁极了,面具散修便是在这会儿出现。
在游潇看来,与倒霉的伙计与掌柜不同,这散修纯属活该。想要劫道不成,自己倒被毁尸灭迹。
第410章 师门不容(20)
信符如期爆出声音,连带便是流光闪烁,光影晃醒了睡梦中的曲濯。
依他没有合眼的时间来算,前面两个多时辰的觉自然是不够的。不过,他毕竟经历过引气入体,纵然还没筑基,体质也不是寻常人能比了。于是,从床上下来的少年还算精力不错。揉一揉脸颊,便踏上鞋子、离开院落。
披着月光,他匆匆去往后山。
而在他身后,同院的另一间屋子里,一个眼下带了团青黑的青年晃了出来,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不远处那一扇方才打开了,又关上的屋门。
他的手臂垂落在身体旁边,指尖上带着划痕。
划痕当中,鲜血一点点汇聚成细小的珠子,又顺着指肚滴落下来……
真正要落下的瞬间,青年像是猛地清醒。
他以极快的速度转过身,扑到不远处的焦琴上。血珠被他的动作带动,跃起一个抛物线,同样落上琴弦。
被其吸收。
抱着焦琴,卢明安静良久。
他的脸颊贴在琴面上,不知不觉,连面孔都被琴弦割伤。可都已经这样了,他却仿佛完全不觉得疼痛,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
鲜血汩汩流淌。
不疼,反倒十分高兴。
自己找到了极好的东西,只要能安然将它喂养……
眼皮颤动。
不知过去多久,卢明脑海当中终于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刚才那个打开的房门,应该是曲濯的。”
曲濯……
卢明一点点直起身体。
脸颊上的痕迹一点点消散了,不过,他的手臂很快又取代了原先的位置。
大半夜的,他跑出去做什么?
不对。
他一个炼气前期,积蓄少到自己让他买个乐器他都要死要活、那么不甘不愿。可现在,他却利用某样东西,完全避开了自己。
卢明意识到,自己可能终于还是等到了机会。
一个被长老赏识,让他在诸多炼气弟子当中脱颖而出,与其他人不同的机会。
……
……
没有,还是没有。
曲濯一路奔跑,一路计算。等到再次来到黑竹林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最多能在这儿再待一个时辰。
开始挖掘的时候,他自然抱有“昨天已经找了那么多地方,今天本来也不用多操劳”的心思。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有两种可能。
要么,师兄藏起东西的时候距离现在过去太久,以至于师兄忘记了更准确的方位。
要么,东西已经被其他人取走。
如果是前一种答案,他的努力或许还有成果。可要是后一种,他眼下的做法,岂不是耽搁时间,让师兄迟迟无法从镇中离开?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曲濯就有一种心脏被人捏紧的感觉。
他想好了。最多最多,自己也就在黑竹林里停留这么一个时辰。无论得到什么结果,今天晚上他都不会再来此地。师兄还在等他……实在不行,还是按照之前所想的那样,将自己的阵牌交给师兄。
虽然有了决意,曲濯却并不觉得轻松。
心头还是沉甸甸的,极端糟糕的预感浮现出来。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事情绝对不会按照他想要的那样发展。
“呼……”
少年擦了一把从脸颊旁边滚落的汗。
低下头,继续挖了起来。
……
……
一个时辰转瞬即过。
再怎么不甘心,曲濯也知道,“不被发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咬咬牙,到底从黑竹林中离开。
走的时候也没忘记像昨天早晨一样,将自己制造出来的所有痕迹全部复原。
一路回到院子里,时间还早,其他人都仍然在睡,院中空空旷旷。
确保没有人看到自己,曲濯松一口气,回到房中。还是先清理了衣服鞋子,再之后,他趴在桌上又小睡了片刻。直到听到外面开始传来动静了,才顶着刚刚睡醒的疲惫就来到院中。
情形和昨天没有什么差别。
还是师兄师姐们的忽略,以及卢明师兄的单独谈话。
一定要说不同的话,应该就是卢明师兄说的内容了。
他在递过来的纸页上告诉曲濯,今天他要一个人在演武场那边修炼。
说“一个人”也不是很恰当,毕竟其他妙音峰炼气弟子都会和曲濯一起。
卢明本人却有其他事情要做。“你还记得吧,我之前买的那一把琴。家里送过来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我却是等不及了,这就去器修那边问问情况。”
曲濯听着,点点头,也在纸页上写字,内容是:“这些日子师兄实在操劳。”
卢明唇角扯起一点,低声说:“是啊,操劳……”嘴唇动着,目光落在曲濯身上。在曲濯不解的视线里,他摇了摇脑袋,指一指门口。
虽然不是写字,其中的意思曲濯同样明了了,这是在告诉他他可以离开。
曲濯点点头,捏起手里的笛子,果然是随着众多弟子一起前往演武场。
至于卢明,目送曲濯背影片刻,他舔了舔嘴唇,同样从院子里离开。
只不过,小聋子并其他弟子是往平行的地方走,卢明却是往上。
一般情况下,各峰当中,灵气最为密集的地方就是它们的顶部。
而这也会成为长老们的住所所在。虽然正常来说,作为炼气弟子的卢明不具备求见长老的资格,可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
他顺利地来到了曲玉长老面前。
人跪在地上,不用抬头,依然能感受到长老投来的沉沉目光。
“你说的是实话?”长老问他。卢明脑袋扣得更低了,连声说,自己绝对不敢隐瞒。
“不敢。”曲玉长老明显对这话抱有不信态度,“若是果真不敢,之前那么长时候,你怎么从未说起此事?”
卢明听着,心跳漏了一拍。
他怀疑曲濯和程屹保有联系。
昨天晚上,曲濯离开住处,就与程屹有关。
然而,人走了的事儿,是他明白看见的。和程屹的关联,却是他冥思苦想之后终于灵光一现,记起了之前戒律堂观刑的时候曲濯的表现。
曲玉长老这么一问,卢明才意识到,自己这判断做得的确不够谨慎。
还暴露了他明明知道程屹和曲濯有旧,却从未说起的事儿。
汗水从青年额头上滚落下来,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卢明看着眼前的水珠,恍惚之中,又想到了连日以来的每一个夜晚。自己的琴,无比珍贵的、能够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法器……
他听到自己恭恭敬敬地开口,说:“弟子先前不敢怀疑师弟。他修为虽低,在妙音峰中也不甚起眼,却毕竟不曾犯过大错。若是平白无故便将他与一个罪人联系,话传出来,岂不是连带让其他师弟师妹一同寒心?
“如今却不同了。长老,我卢明修为虽低,却总算好过曲濯些许。他却能在我眼皮之下逃开,这足以说明此人并不像是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简单……”
一句一句,把自己想到的所有罪名都扣在曲濯头上。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并没有说错,这些都是曲濯应该的。要不是他,自己在曲玉长老前去那一天就已经得了对方青眼。哪里会像是现在,辛辛苦苦地跪在人脚下,等到一句判决。
终于,随着他的话音,曲玉长老开口了。
她和卢明说:“把这些讲来,你做得很好。”
卢明听在耳中,先是一怔,随后才是心头巨石轰然落地的感觉。
自己成功了?竟是成功了!得了长老的夸赞!
不不不,当下还不是欢喜的时候。
卢明竭力稳住,这时候,曲玉长老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卢明眼前又是一亮,随即赶忙向着长老报上自己的大名。
曲玉说:“好,我记住了。”说着,她侧过头,去看守在一旁的自己亲传弟子。
“你,”她指了一个人,“与卢明师弟一同前去,将那小子找来。”
卢明脑袋还低着,唇角却因为“师弟”这两个字越勾越高。
心脏在狂跳。纵然有过预想,这会儿还是不可置信。长老说的,是不是自己想到的那个意思?
正琢磨时,女修走到他面前,先是柔声唤道:“师弟,”又说,“咱们走吧。”
卢明心跳的动静更大了,恍惚之中甚至有些晕眩。
如果他的思绪更加清楚一点,或许会意识到,自己这几天给琴弦喂了太多血,以至于身体亏空很多。
可现在,他满心满眼只有被长老看入眼中,甚至有可能被对方收下作为亲传弟子的喜悦。其他细节,卢明是一点儿都顾忌不上了。
第411章 师门不容(21)
对于峰上诸多长老名下的亲传弟子是何姓名、样貌,正在演武场上的炼气弟子们全都了解分明。
包括曲濯。
尤其是,他又有另一重身份。
在见到曲玉长老的弟子时,旁人都只是惊诧之余希望能够好好表现,让对方留下印象。最多是再往旁边的卢明身上看上一眼,想知道对方是做了什么,才引起了长老的注意力。
曲濯却不同。他嘴唇紧抿,略微恍惚。
在自己还没有被判定成神魂受损,怕是一生都难以听到任何声音之前,这位师姐也曾照顾过他,抱过他,甚至用涂涂画画的法子,讲故事给他听。
在旁边一众炼气弟子们的“师姐”呼声当中,曲濯的嘴唇动了动,同样喊对方“师姐”。
“啊啊……”
女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之中复杂。
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简单道:“师父吩咐,你随我来。”
一边讲话,一边做手势。
曲濯看懂了,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要是其他人,这会儿一定已经开始欢喜,觉得自己得了特别青眼看重。唯独曲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曲玉长老对自己有所赏识,甚至……只是有那么一点浅浅的温情在,都一定不用等待今天再来展现。
会有眼下的光景,就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时候,还要牵扯卢明师兄——
对,卢明师兄!
曲濯的目光猛地落在女修身旁的青年身上。
他意识到,如果对方真的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早晨不来演武场是因为要去寻找器修,那他绝对不会再当下时刻出现在这里。
之所以会与他所说的不同,是因为从一开始卢明就欺骗了自己!
这意味着什么?——曲濯心里涌出一个极为不妙的想法。可是,即便知道情形不对,他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看着女修平淡的目光,他只能往前一步,来到对方身边。
与他一起的还有卢明。不过,在女修拿出飞行法器之前,她先转过头对旁边的卢明讲话,却是说:“师弟止步。”
卢明听到这话,明显愣住。
曲濯在看他,他却没有心思去分辨曲濯这会儿究竟是什么表情,只顾得上叫:“师姐!曲玉长老之前的吩咐,是……”
“是你与我一起来找曲濯师弟。”女修回答,“如今人已经来了,卢明师弟,接下来你便留在此地,安心修炼吧。”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卢明还想说,是啊,正是如此。可是等到女修说后半句,他的表情一点点冷静下来,意识到对方态度有多坚决。
皮肤一阵阵发冷,恍惚之中,“理智”冒了出来。
从昨晚到今早,自己看到的、做出的一切浮上心头。浅淡的荒谬感浮现而出,他却来不及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修带着曲濯离开。
一直到了两人的身影消失了,旁边的其他弟子才纷纷涌了上来。
一个个的都在卢明耳边讲话,打散他的思路不说,还让他心中愈烦。
卢明眉尖紧拧。从前就知道,妙音峰是一个比其他地方都要喧闹的存在。可吵成现在这样,还是有些超过自己的容忍界线。
有一瞬间,卢明想要不管不顾地呵斥他们。可是在这样的话音冒出来之前,他却意识到了不对。
自己可是要当好“大师兄”的,如何能有这种心思。
面颊微微苍白,卢明勉强笑了一下,对身侧的众人开口,说:“长老的事情,哪里是我能置喙的?带着陈师姐过来,也不过是恰巧而已。诸位师弟师妹,你们……”脸上露出一点为难,“应该说的,我自然能够说给你们听,可是有些话不该说出口,还请你们莫要怪罪于我。”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其他人自然明白,自己即便继续纠缠,也不会从卢明这里得到任何答案。
再看卢明脸上透出的疲色,一副不知道近日有多少操劳的样子,众人面面相觑,只能放着他一个人离开。
“师兄这样子,倒像是在前几天被那小子气狠了。”
“若真是这样,我倒是不算奇怪。只是仅仅如此,又怎么可能引来长老?”
“这……”
的确,如果只是弟子之间的纷争,长老怎么可能就这么参与进来?
众人冒出许多猜测,可是在没有切实消息之前,任何猜测都显得虚妄。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开始各自的训练。
再说曲濯。
女修带他离开的路上,收到了一枚信符。
一个比曲玉更加威严的嗓音从信符当中传了出来。听到的瞬间,女修便是一愣,随即肃然。再接着,她并没有像是之前说的那样将曲濯带到曲玉长老的洞府。而是引着他,一路往上,到了妙音峰上最高的地方。
正是峰主住处!
曲濯看着眼前洞府,表情微微变动。
女修侧头看去,也从小师弟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不安。
这份不安,让她咽下了自己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音。一言不发,带着曲濯进入其中。
越是走,曲濯越是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压迫感传来。
走到一半,他就觉得膝盖发软。到最后,竟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曲徵长老面前。
不光是他,旁边的女修也明显显露不适不适。只是修为毕竟要高出很多,虽然一样行礼下拜,却没有曲濯表现出来的那样仓皇狼狈。
“陈岚,起来吧。”曲徵叫了女修的名字,后者连忙起身,站在一旁曲玉身后。
这么一来,场面就成了长老母女一起对上地面上的少年。
事情到了这一步,曲濯舌尖抵着上颚,竭力遏制住颤抖的本能。
师兄……
长老他们会去抓师兄吗?
可是,师兄还在等待自己回去!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程屹已经走了,不知道程屹并不信任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帮助对于程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带着危险的交易。
“长老……”少年想要讲话。只是在他开口之前,一道神识从上方落了下来。他的芥子袋自发地打开了,阵牌从中飞起,转眼就来到了曲徵面前。
曲濯愈是焦灼。可他开口,落在旁人耳朵里的又只是“啊啊”的声音,没有引起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他们更多是在看上方的曲徵,见长老在牌子上面轻轻一划,灵光浮动,霎时间,曲濯这段时间去过的地点全部出现在曲徵识海。
闭着眼睛分辨片刻,曲徵笑了,笑容当中却没有任何温度。
她冷漠地看着下方的少年,眼神之中更多是失望。
曲濯感受到了更强的气势压迫,心中着急,偏偏依旧什么都说不出来。
记这个时候,一行有灵光组成的字眼浮现在他的眼前。
“曲濯,”不用说,这道灵光自然是来自长老曲徵,“你藏匿程屹,是否?”
曲濯浑身发抖。
他不敢回答,却也知道,其实不用自己回答,在场众人已经可以知道答案。
曲徵看着下方的少年,口中叹息。
她旁边不远处,曲玉开口,说:“母亲!我早就说过,不应该留下……”
话没有说完,却被曲徵的眼神阻止了。
曲徵看向少年的目光是纯粹冰冷失望,看向女儿的神色就要显得复杂很多。是有一些恨铁不成钢,却毕竟还有很多柔和在,说:“不留下他,又能怎么样?事已至此,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却是……”
曲玉听着母亲话音中的停顿,更加着急,问:“母亲,是什么?”
曲徵斟酌片刻,开始吩咐。
她的手指依然摸索着前方的牌子,声音没有落在在场更多人的耳中,而是只有母女两个能够听见。
“那个炼气弟子说的,怕是实话。也对,先前曲濯就曾来找我给程屹求情。”
“竟还有这种事?母亲——”
“除了山门外的镇子,”曲徵说,“这几天里,曲濯还去了后山的一个地方。”
话音落下,曲玉明显是意识到了什么,瞳仁微微收缩。
下方,曲濯用尽全力抬头,想要从两人的神色之中分辨出什么。可是,她们既然想要连周围其他弟子都瞒过,这会儿又怎么可能露出破绽?
落在曲濯眼里的,只是两张毫无波动的面容罢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曲玉离开。
往后,外面的天色从明亮转为暗淡。
从始至终,曲濯都跪在地上。如今的他,身份非但不是从前那样,甚至有些“罪人”之嫌。
终于,曲玉回来了。
与开始的满面欣喜不同,这时候,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心烦意乱。
进了门以后,并未没有先和曲徵讲话,而是直接来到了曲濯面前。倒还记得不开口,而是以神识去问:“你这两天去的,确实是程屹给你的地方,对否?”
曲濯迷茫地看着她。
曲玉见状,心中繁乱更甚。
神魂受损!连旁人识海传音都无法听见!
倒是曲徵,她修为更高,此刻已经听出、明白了女儿话音里的意思。登时皱起眉毛,说:“难道那片林子当中没有吗?”
曲玉点头。
第412章 师门不容(22)
这个答复算是出乎曲徵意料。霎时间,她的眉毛拧了起来,目光又转回地面上的曲濯身上。
曲濯有所感受,同时意识到:“说起来……曲玉长老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还是一副挫败模样。
换言之,至少在当下时刻,程师兄没被对方抓到!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升起一丝浅浅的振奋。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警醒,虽然不知道程师兄是如何逃脱,可对方如今是凡人之躯,尚能避开长老的搜索,自己总不能太拖后腿。
他有了决心。再看前方,却是曲徵长老开始吩咐众多弟子,要他们退出洞府。
弟子们听着这话,无论心中是怎样念头,至少表面上的确悉心遵从。眨眼工夫,洞府之中只剩下曲姓三人。
若有那不知晓这两女修、一少年身份的人见到这一幕,对上那三张相似的面孔,怕是要本能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姐弟三个。
只是外人可以这样觉得,妙音峰的众弟子却不会生出这样心思。除了那些早在曲濯出生时就见过他的零星乐修之外,更多人看这少年,还是疑问他身上究竟怀有怎样隐秘,这才得了两位长老的特殊召见。
“濯儿。”再没有其他人在场了,曲徵缓缓从自己的座椅上走下,来到曲濯身前。
两个由灵光组成的亲昵字眼浮现在曲濯眼中。旁侧曲玉同样看到,正要皱眉,却被曲徵在神识中的警告,要她压下自己所有心思。
曲玉嘴巴抿起一些,眼神当中还有别扭,却毕竟是听从了母亲的安排。等察觉少年目光悄然转向自己,她甚至跟着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十分别扭、却毕竟存在的笑容。
有很多年,曲濯都不曾在她脸上见到的那种。
这副样子,看得曲濯一时怔忡。也是此刻,更多灵光文字从他面前浮了出来,一字一句,却是问他,程屹师兄究竟是怎和他说的,赤霞芝究竟是在何处……
等等,赤霞芝?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曲濯整个人一个激灵。
他慌忙比划:“不是、不是这样……”
曲徵听着耳边的“啊啊”动静,眉尖微微压下,脸上的笑容却是一错不错。
她吩咐女儿:“阿玉,去取纸笔来。”
曲玉身形一晃,再出现的时候,东西已经摆在曲濯面前。
曲濯手心全部是汗,又是慌张又是讶然,写:“长老,师兄不曾和我说起赤霞芝!”
又写:“他不曾偷盗,是被冤——”
后面的文字,恰好被旁边的曲玉念了出来。
“枉”字落下,曲玉转向曲徵:“母亲,事到如今,这小子还是冥顽不灵,又何必与他掰扯?”
曲徵:“住嘴吧你。要不是以往你待他那样苛待,前段时间,还特地跑到炼气弟子的那片演武场找他麻烦,他如何会这么不信咱们,不愿与你我一条心?”
曲玉皱眉。
曲徵没有看她,神识却清晰地将一切勾勒。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在这同时,曲玉还是她最得意的弟子。
至少在去那个秘境再回来之前,她是再无让曲徵操心的地方。就连与女婿一同生下的长孙,都是天分极高的乐修。
曲徵缓缓叹息,目光柔和地望着前方少年。
“濯儿,”灵光文字又浮现出来,“若是他被冤枉,你且想想,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地址?”
曲濯写:“师兄从前未雨绸缪,在门派诸地留下能用上的东西……”越是写,越是没有底气。
曲徵看在眼中,如何不了解这点?
新的灵光文字也出现了,是:“你若是真信他,就把和他交往的状况前前后后都说与我们听。濯儿,你且想想,整个山门上下,最能信你的人是谁?”
曲濯嘴唇颤动。
没有人相信他,不存在一个“最”字。
但是,自己已经暴露至此。再怎么说师兄清白,光凭空口之言,长老们也不会相信。
倒是把近日之事说出来,让长老们知道师兄一心离开无相宗,毫无回到后山“找寻”赤霞芝的念头,说不准能为他挣出一线生机来。
一片焦灼里,这样的念头像是一捧清澈泉水,流入曲濯脑海。
旁边的曲玉早在母亲的暗示下封闭了识海,半点儿不曾听到空气中悠悠扬扬的琴声。
至于曲濯,他的表情当中露出些许恍惚。之后,少年低下头,写:“我于某年某日救下师兄……”
曲徵垂眼去看。
到了她这个境界的修士,一心二用、三用都是寻常。
一面分辨少年落在纸上的文字,她一面也在叹息。女儿做事太不谨慎,听到那叫卢明的小子讲话的时候,她就应该驱散在场其他人。再者,都知道来找自己、把事情前后说给她听了,怎么又忘记叮嘱去找曲濯的弟子一句,让她带回曲濯的时候避开更多弟子耳目?
像现在这样,妙音峰上大动干戈的事儿,没准已经传到其他人耳朵里。纵然真找到了赤霞芝,他们也必须拿出来。
不过……
被藏匿那么久的灵药,被妖兽咬一口,似乎也很正常。
前提是,她们真能找到。
最初的时候,曲徵的确觉得东西在黑竹林。
现在,她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程屹之前是金丹前期,他藏下来的东西,曲濯的确会找不到。
但是,曲玉不会。
既然女儿也没有收获,说明黑竹林中的确没有赤霞芝。
那么,再看曲濯一笔一笔写下的字迹,曲徵觉得,事情应该有两种可能。
要么,东西已经被程屹带走了。他先前表现给曲濯的,都仅仅是缓兵之计。
要么,东西的确留在无相宗中的某个地方 ,只是尚未被人察觉。程屹自认日后不过凡人,于是主动放弃。
无论是哪种情况,当务之急,都是找到程屹!
……
……
程屹依然在赶路。
每天的睡眠多了是两个半时辰,少些只有两个时辰。
饿了吃野果,渴了寻找溪流。
他太清楚,即便自己这样日夜兼程,每天能走出的距离,对于修真者而言都只是一个“缩地成寸”的范围。
那就更要逃。逃得远了,曲濯背后那只手即便要“缩地成寸”,也得花一些时间来分辨方向。
这算是个英明决定。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曲濯的确是偷偷跑出来帮他。可现在,他身后的确多了曲徵长老的力量。
妙音峰的弟子领了命令,朝四面八方散去。考虑到程屹现在毫无修为,初时,他们倒是没去太远地方。但随着无相宗方圆三十里、五十里内始终没有收获,他们的搜索范围只会逐渐扩大。
对于这一切,曲濯未被明确告知,却还是有所猜测。
他没有再回原先的住处,而是留在曲徵长老的洞府。每一天,看着其他弟子进进出出。
少年努力想要分辨出他们的口型,从中确认他们的话音。大部分时候是失败的,偶尔却能捕捉到“程屹”两个字,心便愈发沉下。
日日苦恼,夜夜噩梦。
梦醒的时候,曲徵又要他回忆,他和程屹的几天相处里还发生过什么。
曲玉也又出现了,和母亲抱怨,说:“一个凡人,怎么会藏得这么严严实实?要我说,他肯定已经用了赤霞芝!”
曲徵说:“就算是用了,以他如今的状况,最多也是接触一点薄薄的孢粉。否则的话,不用别人出手,光是赤霞芝本身,就足够他被灵气强灌爆体。”
曲玉一顿,承认:“也是。”
要是普通贼人,兴许会这么短视。可是,那个人,毕竟是程屹。
妙音峰继续着找寻之路,曲濯继续日夜不安。
又很多个清晨,他从睡梦里惊醒之前,看到的都是师兄被捉住、带回来的画面。
少年神色愈发憔悴,只是无人留意。
光是想到赤霞芝的妙用,曲徵、曲玉便愈发决意深重,竟是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程屹找出来。
然而,就在一个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的日子,所有找寻都停了下来。
……
……
曲濯懵懵懂懂地被送回住处。
他明显感觉到了气氛不同。上至曲徵曲玉,下至妙音峰上的炼气弟子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远比程屹的行踪更让两位长老在意,也让他们无心多去找寻赤霞芝的下落。
这份肃杀,曲濯感受得分明,偏偏又莫名与他无关。
没有人会告诉他。即便他有心询问,往周围看上一圈儿,师兄师姐们也总要别开视线。
怀着压抑心情,曲濯很不确定地想:“至少现在这样,是能说明师兄安全了吧?”
这就够了。少年的情绪稳定许多,低下头,又开始揣摩乐谱。
而在他不着急的时候,答案主动朝他走了过来。一日下午,曲长老忽然召集妙音峰所有弟子聚集。到了地方,弟子们意外地发现,一同出现的还有郑远途长老。
他身边,则是几个未着无相宗法袍的陌生面孔。曲濯看了片刻,记起来,那应该是灵光宫的人。
在郑远途、曲徵的共同见证下,他们祭出一样法器,让法器探出的灵光在下方众弟子身上一一扫过。
这是在找人吧。
曲濯低下脑袋、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第413章 师门不容(23)
少年的猜测没有错,灵光宫中人此次来到无相宗,的确是为了找人。
就在数日之前,宫主小孙子魂灯熄灭。依照灯焰留下的最后指引,人是在无相宗的地界失踪的。
而在更早之前,宫主曾经收到过小孙子的信符。小孙子欢喜地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一株品级极高、一定能让爷爷境界修为更进一步的变异天凰草!
听到消息,宫主欢喜之余,也有几分忧心。
与进境速度历来极快、如今已是金丹修士的长孙不同,小孙子只有筑基中期修为。
虽然他出门在外,自然有许多法宝相伴,保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出危险。但是,携带变异天凰草这种程度的珍宝,还是有可能引来那些法宝都无法产生作用的威胁。
再有……
信符当中,小孙子没有详细说天凰草究竟是从何而来。
这让宫主更加担心了。是纯粹运气好地碰到了,还是在其他人争夺的时候捡漏?或者本身是小孙子历经一番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才取到手中?
要是第一种情况,那还还说。可要是第二种、第三种,没准儿小孙子身上原有的那些法宝已经被他消耗掉,他身上根本没有足够与天凰草匹配的防御能力!
光是想到这种状况,宫主就无法安稳。所以,他第一时间派出自己门下弟子,一为迎接小孙子,二为护送法宝。没想到,竟然还是迟了一步。
那灵光宫弟子行到一半儿,小孙子人便没了。
震怒之下,灵光宫宫主要求弟子继续前进。既要找到小孙子的葬身之地,将人带回门派安葬,也要找出杀害他的人,让他得到报应!
弟子领命前行。一段时间后,来到了无相宗所在。
他顺利地找到了少主尸身最后停留的地点,甚至用了某种特殊法器,还原出那片地方曾经被淋过什么药粉。
消息传回,宫主愈怒——自家的孩子,到最后,竟然是落了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要找到那人,一定要找到那人!”他又一次吩咐弟子,同时告诉他,在小孙子身上,自己还留了一手保障。
除了天凰草之外,小孙子身上携带的灵石、各种灵草,还有丹药、法器,同样是引人垂涎的东西。
而在这当中,部分物件之上,带有宫主亲自刻下的烙印。
这些烙印平日无人能见。只有修为远远高出宫主之人,才会有所感知。
在飞云大陆上,有这种境界的修士两只手就能数过来。而对他们来说,变异天凰草同样是一种诱惑,却不至于让他们对待同境界大能的嫡亲血脉下手。
剩下的,便只有使用特地法器,才能察觉烙印存在……
……
……
带着法器,弟子找到上了无相宗。
听到老友家的孩子出事,齐风眠同样震怒,同时表示,无论那灵光弟子要如何找寻凶手,自己都一定勒令门下弟子配合。
这么说的时候,齐风眠甚至想到,可以给无相弟子增加一个新的师门任务。
没想到,灵光宫弟子真正开口的时候,却是说,法器已经告诉他,他家小师侄留下的东西就在无相宗内。只是他上一次检测的时候两者距离还远,弟子并不能确定东西具体在谁手中。
既然齐风眠愿意配合,事情就好办了。
请他召集门下所有弟子,一一由他检测。
齐风眠听着这话,表情逐渐冷然。
他问灵光宫弟子:“照这么说,我无相宗所有弟子,于你来说都有可能是凶手?”
这话就讲得颇为难听了。灵光宫弟子听着,同样为难。
他毕竟不是宫主。遇到其他人的时候,尚且可以仰仗自身修为显露倨傲。可是,齐风眠的身份毕竟有所不同……
但退让也是不能的。思来想去,弟子提出,由宫主和齐风眠亲自沟通。
齐风眠倒是答应了,双方究竟是怎样商谈,再无其他人知道。
弟子只能默默猜测,这事儿说起来,灵光宫算是事出有因,却同样做得不厚道。不出意外的话,宫主应该是付出了颇多补偿代价。而以后面各峰主亲自配合的情况来看,这份代价一定不少。
这就不是他能置喙的了。众目睽睽之下,弟子安静干活儿。
妙音峰已经他来到的最后一批地点。然而,法器依然没有给出反应。
郑远途看他将东西收回,关切地问了一句:“师侄,可有发现?”
灵光宫弟子抿一抿嘴,摇头,表情却不太好看。
如果宫主真的已经付出了代价,自己却没有带回收获……
他心尖狂跳,面儿上到是什么都不曾显露出来。
离开妙音峰后,郑远途又带着他去了近处的体修峰、药修峰。
随着目的地一个个减少,弟子心中焦虑愈重。
终于,连最后一个峰也走过了,法器还是不曾给出反应。
郑远途态度还算客气,只是表情里怎么看都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和灵光宫弟子讲话:“师侄你看,我先前便说了,无相宗里,怎会有那等残忍弑杀之人?”
灵光宫弟子舔了舔嘴唇,忽而开口。
“郑师伯,”他看着郑远途,“若我没有记错,还有一个地方不曾去过。”
郑远途微微一愣,“哪里?”
灵光宫弟子深吸一口气,回答:“拂云峰。”
这话说出来,郑远途的表情倏忽变了。
他眉毛竖起来,神色极为不善,说:“师侄可要想清楚再说!那拂云峰,可是我们掌门居所!上上下下,也不过是掌门与他的几个亲传徒弟在住!你提此地,莫非是想说掌门为了一株灵草向你们的人下手?”
为了争取无相宗的配合帮助,在和他们阐明情况的时候,灵光宫宫主把大部分事实都说了出来。“变异天凰草”作为其中关键,同样被他讲出口。
宫主考虑得十分清楚:“要是能把东西找出来,有天凰草的消息自然瞒不过无相宗,没必要在前面遮遮掩掩。若是实在找不出来,他们纵然知道,也没有其他办法。”
至于会不会出现东西被发现了,却被无相宗人偷偷藏起来的可能……
有。
宫主刻下的烙印正好能够应对这种情况,她对此倒是没什么担忧。
“郑师伯。”面对郑远途的指责,灵光宫弟子心中苦笑,表情却很平和,“之前宗主已经答应过我们宫主了,让我在整个无相宗中调查。”
听着这话,郑远途表情更加沉郁:“我们莫非是不配合?就连我这样的峰主,照样在你那法器的灵光之下走了一遭。”自然,前提是他们的器修先出手,检查过法器、确保里面没有设置什么陷阱,“可现在,你这是欺人太甚!”
灵光宫弟子心中更苦,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低头、拱手,又叫了一声:“郑师伯。”
郑远途定定看他。
良久,一挥袖子:“呵,那就去吧!——我无相宗人,既然答应了,便说到做到!”
听到这话,灵光宫弟子终于松一口气,心头却还是沉甸甸的。
平心而论,他也不相信齐风眠的徒弟是罪魁祸首。倒不是多么相信他们人品,前段时间不是才出了无相宗清理门户的事儿?……他们位置远,消息不至于传这么快。只是这弟子毕竟已经在无相宗停留一段时日,自然有所耳闻。
他更多是觉得齐风眠不至于这么蠢。真是他的徒弟做了什么,他定要在一开始就有所掩饰,而不会让事情走到现在。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自己得想清楚,回去之后要怎么给宫主师父交代。
怀抱这样的念头,修士来到拂云峰。
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心中沉甸甸的还有另一个人。
游潇。
……
……
游潇简直要疯掉了。
这才过去几天?竟然又一次旧事重演!
“但是,”他找到一线希望,“我杀的绝对不是灵光宫的人啊!那人虽然戴着面具,没让我看清脸,可是灵光宫的功法路数我还是知道的。这么说,我杀的其实是害了宫主孙子的人?阴差阳错,我还给他报仇了?”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用担心。
游潇琢磨,自己大可以实话实说嘛。
然而,念头刚刚冒出来,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丹田传来的剧痛。识海深处的嗓音冰冷地开口了,告诉他,“变异天凰草的去处,你若是敢说出来,呵呵……”
游潇不敢。
他已经吃到足够的教训了。
“可是,我不说出来,却被那人探出了,又要如何才好?”
“呵呵。”声音又是一声冷笑,声音宛若鬼魅一样飘散在游潇耳边。恍惚之中,游潇又有了一种自己仅仅是一双眼睛、一个躯壳的错觉。那个不知道从何处来、是什么身份的声音主人,才是真正的神魂所在。
他幽幽地告诉游潇:“这件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不必担心……吗?
看着法器升起、光照落下,游潇的心脏“怦怦”跳动。
而后,他和在场众人一起“惊愕”地发觉,须臾之后,光照停留在他那名筑基师姐身上。
第414章 师门不容(24)
拂云峰又变了一次天。
很多细节,曲濯都是从其他人的各种表现里拼凑出来的。
他模糊知道,宗主的又一个徒弟出了问题。
人人都在感叹宗主在收徒一事上实在倒霉,又带着一些期待地提到,也不知道眼下宗主会不会觉得徒儿太少,想要重新在宗门弟子当中择选。
“哈哈,要我说,宗主应该是连剩下的几个徒弟都要再审视一番才对,怎么可能还要收新人进拂云峰?”
“这话倒也不错……”
“咱们还是好好修炼。就算不入宗主之眼,也总好过寻常人啊!”
“也对。咱们妙音峰,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哎呀,卢明师兄。”
随着最后一道声音,在场诸多弟子的视线落在了缓步走来的卢明身上。
到了现在,已经不是唯独曲濯发现卢明的状态十分奇怪。单单用“气血亏空”来形容似乎还是说轻了,如今的卢明,嘴唇甚至有一些淡淡紫色……
只是其他人要关心他,他不接受也就算了,还总是表现得十分凶劣。
碰了几次钉子之后,众人也没了关切的兴致。私下里再讨论,话题就成了:“话说回来,他变成这样,是不是在陈岚师姐与他一同回来那次之后?”
“仿佛正是。”
“那眼下的样子,莫非……”
“也不知道是让他抓了小聋子什么把柄,送到了长老们面前,还真让长老们颇为在意。他便觉得,自己要凭此一飞冲天。
“结果呢,真被在意的是那小聋子。不对,应该是小聋子知道的事情。到现在,卢明没有什么好处,小聋子不也被送了回来……”
“嘘,小声,人近了!”
卢明捧着自己的琴,从一众交谈的弟子之间穿过,找了一个安静地方坐了下来。
众人看着他,最开始的时候目光还算收敛,但到了后面,发现即便自己这么看卢明也没有什么反应,便一个个变得大胆起来。
却也没持续多久。
是好奇,但真知道了答案,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修炼。
曲濯同样这么觉得。
那个被带回灵光宫的师姐是无辜还是当真行凶?……想要知道,可凭现在的他,又无法轻易知道。
只好压下心思,专注于提升自己的实力。
他有种隐约的预感。虽然两位曲长老不再找自己前去了,但她们并没有放弃寻找师兄。只是之前碍于灵光宫弟子的要求,不得暂且将所有无相宗覆盖范围内的弟子召回来。
现在,事情解决了,那些弟子自然是再一次散在外面,等待找到程屹的那一天……
……
……
半年过去,程屹终于离开了无相宗控辖范围。
要是修士,无论是搭乘灵舟还是御剑飞行,要走过这段路程都只需要短短几天、十几天的时间。
但他毕竟不是。
这近二百天的时光里,程屹经历了很多事。
他最开始是觉得,以自己的情况,最好的选择是不要和任何人产生关联。
但是,他又发现,一个凡人行走在飞云大陆,艰难程度远远超出想象。
本来以为区区三片驳骨树的叶子是个不会引人注目,同时可以保护自己的数量,没想到,就连这点东西都有可能引来争抢。
好在那劫道者不是什么正经修士。三十多岁了才不过引气入体,连炼气前期都说不上。仅仅是在见到程屹的时候,发现这个凡人青年身上带有怀着灵气的东西,就把他堵在路上。
碰到这种事,比起生气、愤怒,程屹更多的感觉是好笑。
他头一次觉得,也许自己引气入体之前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轻松了。虽然年纪小,可他身边有自己的父母,有同村的其他亲朋好友。一个没有任何灵气产出的小小村落,自然不会引起修士们的注意力。平日发生争抢,也都不过是和其他村子争斗。
针对河塘里的产出,针对田垄上的收成……大人们争得热火朝天了,也没一个人会对还是小孩子的他出手。
后来他有了修为,更不会有人愿意得罪他。所有人看他,都知道他是以后要拜入仙门、有大出息的人。就算也有妒忌得时候,不用程屹开口,他们自己都知道隐藏。
跨过了那一条门槛,双方就是截然不同的人了。他们无法对程屹做什么,程屹未来却有可能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
那会儿的程屹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以“凡人”的身份遇到这种事。
他运气还算不错,对手实在太弱。而程屹虽然修为没了,却还记得很多与人打斗时候的招数。用在劫道者身上,虽然不算轻松,却也算是将对方压下一头。
那之后,当着劫道者的面,程屹一片一片吃下了自己藏着的三片树叶。
他眼睁睁的看着地上的人表情从最开始的愤恨变成了后面的挫败,自己则是开始觉得无趣。
不能这样——
从小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 ,程屹心想。
要继续离开无相宗,他一定会在路上遇到其他灵草灵植。
这些东西,要么他全部忽视掉,当做自己并不认识,彻彻底底走凡人的路。要么还是要从中得取好处,同时,也要给自己护住“好处”的能力。
冒着会被无相宗的人追上的风险,程屹留在路途中一个茶摊上,观察起往来的队伍。
他准备在里面挑选一个加入。
对方得有一定实力,也要有说得过去的心性。
倒不是他有多高的道德标准,只是程屹知道,自己实在是经受不住什么争抢。
之前能打赢,除了经验外,另有一个原因在于那会儿他手中有驳骨树的叶子,自然有底气,知道自己即便受伤了也不会身亡,以后却没有这样子的机会了。
行商的队伍被程屹直接忽略。他知道,自己没法在短时间内取信于其中成员。
历练队伍也得躲远点,其中说不准就有消息灵通、见过他面孔的人在。
嗯……拜师队伍?
程屹打起精神,观察起来。
无相宗虽好,门槛却高。尤其是它收徒的时间存在限制,每三十年才开启一次。而这三十年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小半辈子长短。
要不是笃定于自己的天分,知道自己可以筑基,很多在前一次收徒之后几年出生的人会选择从家乡离开,去附近其他小门小派寻找机会。
尤其是,程屹在茶摊上听到了消息。再过半年,一个条件不错的“小门小派”就要开启收徒了。
几天下来,程屹见到了很多预备前去的人。
也发觉了很多个正被“护卫”用看肥羊目光盯着的“雇主”。
程屹甚至可以断定,有些人不是第一次做类似的买卖。只要他们距离雇主出发的地方足够远了,就是他们下手的时候。
在又一个这样的队伍身上看了片刻,程屹转开目光。
他的视线落在旁边桌子上的一群人身上。
其中那个被众人拱卫着的小少爷,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
按照程屹的想法,这个岁数其实根本不应该离开家乡。那怕是他自己,也是等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才开始闯荡。
但是,人已经被他的父母送出来了,程屹自然也不会多说。
他拟了一遍腹稿,走上前去。却并非毛遂自荐 ,而是拿着一把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摘下来的灵草灵植,说自己要出售。
这一举动自然吸引了小少爷的注意力,同时也让他身侧的护卫们投来警惕目光。
程屹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他是真的懂得许多只有修士才知晓的东西,就连护卫们接下来的质疑,都成了程屹证明自己的助力。
时间推移,小少爷看他的目光明显变得和善好奇。程屹趁着这个机会,提出自己也可以接受雇佣……
什么?为什么他没有灵气却能分辨灵植?
简单,因为他家里从前是开药材铺子的——好吧,护卫大哥慧眼如炬,看出来了,他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学徒。不过,本事却都是实实在在地在身上……
一番推拉之后,程屹果真留了下来。
往后的日子里,还和众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
虽然没有灵气,但是程屹眼光极好。小少爷路上碰到了什么事情,程屹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凭借这份本事,他暂时有了一个立足之处。
虽然接下这种活儿的护卫们修为普遍不高,但有了他们的掩护,至少再在野外过夜时,他不用担心自己因为一只普通野兽,就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按照他的想法,自己会跟着这支队伍一直到小少爷要拜师的门派。但是,在眼下的仙城中,程屹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
“琼天学堂?”
第415章 师门不容(25)
“是。”把小少爷点的一应吃食放在桌上,小二顺带笑着开口,“说是在其他地方已经办了好些年,头一回来咱们这儿!”
程屹心中微动。
他脑海里盘旋着对方先前的说法:不限根骨,哪怕毫无灵根的凡人也能进入学堂之中。而学堂内所学之术,却是地地道道的仙家法门。
十分诱人。
尤其是对程屹这样本是修士,如今却被人生生挖走灵根的人来说。
但是……
护卫头领开口了,说:“十有八九是骗子。”讲话的时候转向满脸好奇的小少爷,“杜公子,咱们还是尽快赶路,莫要在此耽搁。”
听着这话,小少爷咳了一声,“正该如此。凡人用用符纸,也还罢了。”是有一些简单的灵符,捏碎灵石就能驱动,“这么大张旗鼓,说要教人仙家法门……此地管事之人合该出面,将他们统统赶走才对。”
说着,他又看向旁边的小二,说:“城主莫非还不知晓此事?”
小二脸上的笑意一点儿变化都没,说:“那些大人物如何,我们这等小民怎能知晓!只是看那学堂张贴告示、在城中落脚,事事都做得大张旗鼓。要我想来,城主大人应该也有所耳闻。”
小少爷眉毛压低了。旁人看着这一幕,心中多少感叹:这娃娃年纪不够,却已经能酝酿气势,不愧是修行之人。
“如此行事。”他说,“怎能担得起这个‘一城之主’?”
小二还是笑,却是没有接话了。
这种话题,过路的修士能沾,他却不行。
小少爷也意识到这点。他摆摆手,对小二说了句“你且去忙”。旁边护卫自然取出碎银,当做小二告知他们这些消息的报酬。
小二拿了钱,欢天喜地地走了。留下在场众人,话题还是停留在“学堂”二字上。
程屹听身侧稚嫩嗓音开口,问自己:“郑大哥,你见多识广,又可有听过此类事?”
——这个“郑”字,就是程屹化名的姓氏。
来源自然是郑远途。他虽然离开无相宗,却时时刻刻将自己从前的遭遇记在心中。甚至以扣下自己灵根之人的姓来让人称呼自己,为的正是不断提醒他过往发生了什么。
此刻杜小少爷的疑问落在耳中,程屹眼神晃动,笑道:“您还真考到我了。”
这就是不知道的意思。小少爷听过,心中遗憾,同时更加确定:以郑大哥的见识,都不曾知晓此类事,想来那“学堂”背后的确不过骗子。
这么一想,又有些揪心,叹道:“但看他们那样大张旗鼓宣扬,城中管事亦对此不理不顾,怕是当真要有许多人上当受骗。”
旁边的护卫笑了一下,说:“纵然当真如此,也不是咱们能管得了。”
程屹也赞同:“如若当真连城主都被他们买通,咱们还是莫要牵扯其中。”
小少爷也明白这个道理。像模像样地又叹了一口气,他便不曾多说什么,低头专心吃起东西。
身侧,程屹转过目光,视线之中多了几分细微的思索。
骗子……
的确。最初的头脑发热之后,等到冷静下来,他也抱有同样的看法。
但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万一呢?”
换个角度去想,既然凡人原先也能使用灵石也激活部分灵符,便说明天道并没有彻底关上这条路。如若有人在其中钻研日久,果真有所成,又将其拿出来创办学堂,以此修那桃李之道……
可能性还是很低。
但不是完全没有。
最重要的是,程屹扪心自问:“如果错过这一遭,你会后悔吗?”
不必等疑问完全落下,答案已经在他心头了。
会。
他已经不是修士,无法使用神识,可他的神魂依然比寻常人坚韧,识海也更加宽阔。
如若长久沉溺于怨愤,心魔没准儿还要缠绕上来。
如果它映出的是自己在无相宗的经历,也还罢了。可要是只映出了区区一个“学堂”,程屹想,自己岂不是太过冤枉?
考虑到这儿,他算是下定了决心。等到小少爷吃完午饭、预备与护卫们一同出城,他笑了一下,说:“杜公子,您与诸位大哥先行一步。我置办点东西,后头再去追你们。”
话说得突然,小少爷自然惊讶。不过,想想往日,他们在城中落脚的时候,程屹的确时不时会消失上那么一两个时辰。
护卫最先还对此抱有疑心,后来跟踪一番,发现程屹只是在城镇附近溜溜达达。偶尔采些灵草灵植出售,也有些时候是在城中市集上买下某样东西,转手再卖给他人……说来说去,所为不过赚些小钱。
护卫看了良久,没看出什么疑点。回来禀告小少爷,后者也就由着程屹去了。
现在,“郑大哥”要离开的时间虽然又长了点儿,但也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小少爷到底点头,又笑道:“若是又遇到什么趣事,回过头,郑大哥你可得说给我听。”
程屹自然答应。
他还是送人送到城门处,这才转身离开。
按照小二的说法,“琼天学堂”正式的招生日子在明天。不过,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前去询问。
踢馆者也有。而无论他们去时是什么态度,等到从琼天学堂离开,都是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
对于那些不信的人来说,这自然只是双方串联起来的演戏。但对于心中本就有倾向的人,这则是让他们待琼天学堂更多一重期望的证据。
程屹自认不是后者。他心中清楚,自己留下,不过是为了打消日后反复惦念、当真生出心魔的可能。
这一路走来,是越来越不安稳。
正琢磨时,听到前面传来的争执声。
程屹抬起眼皮,入眼先是逐渐围拢的人群。再细细一听,他乐了。
说什么来什么。
前面还琢磨着小二说的“踢馆”呢,自己眼前便正来了一出。
……
……
无论琼天学堂宣扬出的本事是真是假,他们很有钱是没人怀疑的。
如今挂了牌子的地方,原先是一片商铺。前头的掌柜生意失利,想要将铺子盘出去换取钱财,偏偏地方大了,要价也高。想要一口气出手,旁人却没这个实力拿下。拆开卖吧,倒不是不行,只是其中不免多了许多麻烦。
这时候,自称学堂弟子的人出现了。不仅麻利地掏了灵石,还敞敞亮亮地在众人眼皮底下待原来的商铺改建一番。
敲掉原先的隔墙,把整片区域重新规划一番……一天天下来,旁人也看出来了,这群“学堂弟子”的做法,本身就是一重实力宣告。
明面上站出来的几个人身上都毫无灵气波动,只是手上总拿着带了灵气的物件。也没见他们是怎么做的,总归那些物件还真能让他们驱动。
有人看了几天,心中折服,默默预备起后面报名的事儿。有人却愈看愈是不信,坚定觉得学堂背后一定还有炼气、筑基修士在操作一切。前头站出来的那些人不过虚晃一枪,至于他们的目的——
程屹侧头,一心多用。
一面看前面的修士扬着脖子,叫:“莫要多说了,直接让你们背后的修士站出来。”
一面听围拢过来的人讲话,说:“这都是第几个了?”
“这样的戏码,我都有些看腻了。”
“此人究竟是不是学堂雇来的?”
“不像。前头几天那些,我是真觉得他们在演戏。可眼前这位你们莫非不认识?正是刘家的二公子。”
程屹插话:“兄台,你说的‘刘家’,是个什么说法?”
听了话音,原先在交谈的人纷纷回头看他。
入眼是个年轻人,相貌倜傥,脸上带笑,让人见了就不由地生出好感。
讲话之人被他这么看着,不由也露出一丝笑容,回答:“这刘家,便是我们城中最大的修真家族。与其他地方的大门大户比不了,不过在我们城中确有些威望。”
程屹若有所思。
“其中修为最高的,是金丹期的老太爷。不过,那位老太爷仿佛在外历练,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面。”
程屹认真点头。
“再往下,就是筑基期的家主了。至于前头那个,方才也说了,正是家主的二儿子。他如今虽是只有炼气中期,却不会无缘无故站在这里。能出面,定然也是刘家在试探学堂。”
“原来如此。”程屹眨了眨眼,“多谢几位兄台、姐姐告知这些。”
旁人笑着点了点头,扭过头去,继续讲话。
“要我说,无论学堂的本事是真是假,一个炼气都试不出个所以然来。前头不已经有这等修为之人?最后还不是心服口服地走了。”
至于这“心服口服”是实实在在的,还是不愿意被人看出自己境界、眼力皆有不足,于是刻意做出的假象,就不在众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说不准这就是刘家的目的呢。”又有人突发奇想,“你们想啊,刘家二公子出面,咱们的注意力可不是就放在他们身上。就连学堂那些人,也是一心一意对付刘公子自个儿。这种时候,再让刘家其他人在旁边盯着,可不就是事半功倍?”
“这……”
程屹一副叹服的样子:“这位阿姐所言极为有理!”
有了前面的对话,他算是初步融入眼前的小团体。这会儿再开口,也不显得突兀了。
“不过,要真是这样,后头学堂又胜出了,刘家岂不是下不了台?”
“‘台’有什么好下?最重要的,还是学到本事。刘家二少爷且不说了,他毕竟是修士,据说是一心等着无相宗下一次收徒的。他们家里,其他子女却有那不过凡人的。若是学堂真有这能耐,刘家让有灵根的外出拜师,没灵根的扎扎实实把学堂教授的东西学过来,不是恰恰好吗?”
“这……倒也是。”
程屹照旧听着。
时不时还要应上几句。
不过,他开口的时候越来越少。
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前方场景上。
这样的人不光是他,在场大多数凡人、过路修士都是一样做法。
琼天学堂的人和往常一样,提出来,若是对面的道友有所不信,双方不如比划比划。
第416章 师门不容(26)
从在场众人的对话里,程屹还听到一重细节。
像是这一类“比划”,琼天学堂的人近乎日日都在进行。而且,他们并不会拘泥于某几类法术,而是由挑战之人提出自己擅长的领域,他们再派人应对。
一般来说,不接受打斗方面的挑战。理由也很充分,他们这会儿可是待在城中,旁边都是其他商铺、住宅,若是在这过程里伤到了旁人财物,那可不好收场。
“那若是去城外打呢?”
“他们能去城外,咱们这伙儿观战的总不能去吧。学堂接受挑战,也有些做给旁人看的意思在里面。当真如此,于他们来说是吃亏。”
“这……”
程屹说:“仿佛也有道理。”
众人笑了笑。正好,刘家二少爷开口了。
他们连忙止住话音,抬眼去看。
“我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他说,“不打斗,只用寻常术法。行,且看我这一招!”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芥子袋。大约是为了表明光明正大,整个动作都做得挺缓慢。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把种子仍在地上,随后,便开始施术。
程屹挑眉。没想到,这刘少爷看起来五大三粗,实际竟然是个药修。
他自然认出来了,对方正在使出的法门,是一个药修催动灵植、灵草生长的基础法诀。对施术人的要求不是很高,只要是入了门的药修都会使用。同时,效果也十分一般。落下的种子只是“长出来”了,实际效果却是比不上真正在野外、在药园里冒头的灵植,更无法和在聚灵阵的精心养护下生长的那些比较。
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应急用。再有,一些境界低的骗子会用它给许多灵草灵植催发,再把这些几乎没有效果的东西拿到市集上出售——程屹一开始带着灵草灵植去找杜家小公子的时候,护卫们便觉得他拿的就是这种东西。还是后来,他们细细检查过,才放下这等疑心。
因这法术实在常见,知道的人不光是程屹一个。在他还在观察的时候,周围已经有人开始讲解。
程屹虽无疑问,却也是时不时地“嗯”上一声,再跟着夸两句“兄台见识不俗”“阿姐知晓甚广”,目光则是一直放在前方。
不多时,刘家二公子结束了施法。然后,他手腕一抖,又撒了一排种子在前方。
“请吧。”二公子开口,神色倨傲。可细细看,就会发觉他的眼神并非如此。其中带着探究、疑问,还有几分好奇。
也是想知道琼天学院有无真本事的。
这次拿出手的种子都是细细挑选而来。单论价值药效,不是很高,只是在附近一带并不常见。种类又杂,许多混在一起,基本上杜绝了学堂之人直接用长成了的药草顶替的可能性。
接下来,只需要确定他们是真的自己施术,还是找了人来在背后动作。
如此考虑着,二公子的目光死死落在学堂之人身上。
这样的也不光是他,还有周边人群,包括程屹。
众目睽睽之下,学堂弟子不慌不忙,笑道:“原来是春霖诀。”顾名思义,春日雨霖,好让万物滋长。
“我知道,”二公子笑了笑,“你们本事如何,暂且不说,眼力却是都极好。”
言下之意,却是:咱们如今比试的毕竟是实力,而非眼光。
学堂弟子听着,表情没什么变化,“于诸道友来说,春霖诀并无太大作用,算是法诀中的鸡肋。然而,落在凡人身上,情况便有所不同。”
二公子一顿:“凡人?”
学堂弟子:“正是。寻常人吃的稻谷蔬菜,长起来不需要灵气催动,可不正合了春霖诀的特性?到了那天象不同,农人不能按期耕种的时候,这么一个法诀,便如同救命稻草了。”
说话间,他稍稍往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种子。
而后,学堂弟子目光下垂,却是维持着捏住种子的姿势,于众人眼前演出了一套十分复杂的手诀。
刘公子并旁观者们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睛多少睁大了一些,想要记住学堂弟子动作之间的细节,同时也想知道他这番举动是真的能够起到作用,还是不过为了其他目的来作遮掩。
一时之间,场上安安静静,再无一声开口动静。
直到往后,一丝带着灵光的风卷了过来。
刘公子瞳仁收缩,看前方之人膝盖落下,半跪于地。他身侧,另一名学堂弟子快速上前,在地面挖出一个浅坑。
众人目光开始在两名弟子之间扫视——没有错,这新加入的人同样没有一丝一毫灵气。可是,众人又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越来越多的灵光从前一名弟子手中冒了出来。
这样转换的眼神里不包含程屹的视线。
从头到尾,他的注意力都只落在一点。
那套手诀……无人在意的地方,程屹落在身侧的手同样开始动作。若是这会儿有人往他身侧看上一眼,再去对比前方琼天弟子的动作,便会悚然发觉,自己看都看不清、想要记住便先是一阵头痛欲裂的手诀,竟然当真被程屹复刻了出来!
然而,没用。
一阵轻风从程屹手里穿过,什么都不曾带走。
前方,握住种子的学堂弟子手腕一翻,正将那些种子送入前方浅坑!
有那视线更亮、眼睛更尖的,此刻已经察觉到:“……种子!那些种子已经发芽了!”
程屹听在耳中,眼皮微微一挑。
他看前方。没错,绿色的嫩芽从学堂弟子指缝当中冒出来。虽然紧接着就被埋入土中,可再往后,不过一次、两次眨眼的工夫,无数嫩芽在弟子身前破土而出。细看它们的品类,可不是和刘公子身前那些一模一样?
一定要说的话……程屹心想,数量仿佛有所减少。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动了动。
再看前方,学堂弟子笑着站了起来。膝盖上略沾了一点土,他却毫不在乎的样子。朝着前方修士拱一拱手,笑道:“请道友指教。”
“指教……”刘公子目光落在那一丛丛灵植之上,眼神愈亮,“却是不敢当。”
学堂弟子明显对他的态度变化毫不意外,还是笑道:“这些灵植,还请道友带走。”
刘公子摆了摆手:“带走做什么?我扰了你们这样久,是该有些赔礼。这些不算,等到明日,我自当带弟妹前来。”
话音落下,旁边众人又是一惊。
这话里意思,分明是刘公子已经心服口服!
他自己依然没有放下无相宗,但愿意将弟妹送到琼天学堂,已经算是一重态度。
既然如此……
众人眼神交换。
等到刘公子离开,两个学堂弟子蹲下来移栽灵植,旁边人群一拥而上!
“仙师!”这是平常对修士的称呼,按说两个弟子不是修士,不应该被这样叫,但时间紧急,众人也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
他们七嘴八舌,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虽说是明日开始招收弟子,可今日明日,原先也差不了那么多。”
“是啊小仙师,不若从今天便开始登记。我虽凡人,却也能读书识字,如今正能帮你们书写!”
“小仙师,我家娃娃虽无灵根,却也是极机灵的……”
一声声下来,留在后方的程屹揉了揉耳朵。
转身就走。
前面与他讲过许多话的男男女女见到这一幕,都是咋舌:“那小兄弟莫非还是不信?”
“不信好啊。你们还没瞧出来吗?少一人竞争,咱们就多一份机会。”
“……学堂能在城中落脚,”远远的,程屹的声音传了回来,“怎会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明日且来就是了,有多少学生,他们怕是都能收去。”
男男女女:“……”
背后念叨旁人,却被“旁人”恰好听到,实在有些尴尬。
但在分辨过程屹话中内容后,他们又有些顾不得尴尬。
这番说法有道理吗?相互看看,他们都觉得答案是“有”。
但真要冒那份风险,众人又有些放不下心。
到底还是在学堂外停了很久。等到灵植移栽完成,两名弟子第三次承诺“来者尽收”之后,众人才算松一口气,愿意离开。
再说程屹。远离学堂后,他慢悠悠地走了很久。
脚步在动,脑子一样在动。
首先判断:“那位刘公子一定不光是凭自己的眼睛,来觉得两个学堂弟子的做法没问题。十有八九,他家长辈就在一边看着,等着时候为他传音入密。”
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我也的确看清了那人的动作。呵,若是连这点本事都不剩下,那就真的没必要往外面跑,乖乖留在无相宗里等死就是。”
既然两边都没问题,那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他引不出半分灵气?
程屹停了下来。
他旁边就是一家药店。
青年走入其中,神色平常,和伙计讲:“我要一株木榴子。”
他口中说的,是一种灵植。很普通,很多时候用银两就能买卖。
是能入颇多灵丹,但基本也是在各种方子里被标注“可以略去”。
而除了不值钱、没什么功效外,它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
一株成熟的木榴子上,往往会带着上百颗种子。
本来就是灵气不丰的普通灵植,分散在这些种子上,灵气更是少得可怜。
不过,程屹原先也没那么在乎这点。只要是灵植,就能验证他的想法。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多时,他带着木榴子离开。
没去城外,而是在城中找了一条无人的巷子,就地坐了下来。
轻手轻脚地取下植株上的所有草种,又像学堂弟子一样,在面前挖了一个浅坑。
至此,他算是准备完毕。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握一把种子,又开始捏起前面记住的手诀。
手指翻动,最开始还显得缓慢。到后面,随着记忆中的内容一点点浮现,越来越清晰,程屹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细微的风卷了过来,吹动青年垂落在身侧的长发。
他神色冷而肃,专心到了极点。任何事,都无法在此时此刻进入他心头。
除了……
须臾过去,程屹倏忽一顿。
紧接着,他瞳仁收缩,掌心摊开!
上面早就是无数颗木榴子的种子。
而这些种子之上,正浮出一片浅浅的翠嫩绿色。
青年喉结滚动,心跳得前所未有的迅速。
从被郑远途押入戒律堂那一刻开始就冰冷寂静的心中,头一次有暖流滑过。
“当真可以。”他低声呢喃,“哈哈,当真可以!天不亡我!”
第417章 师门不容(27)
旁人尚且茫然,程屹却已想明白其中原理。
引动种子发芽的,自然照旧是灵气。没了这最基础的存在,纵然是那些身负异术的琼天弟子,也要和常人一样束手无策。
但是——
与运出自己经脉中的灵气催芽的刘公子不同,琼天弟子用的,是种子里原有的灵气!
意识到这点,程屹心头大震。
像是浓云散开,日光散落;
也像曲径深处,柳暗花明。
酥麻的感觉从脊背升起,一路攀上他的识海。
“哈哈,哈哈……”
又低头笑了良久,他终于心中镇定,踌躇满志:琼天学堂,自己算是去定了!
不过——程屹又想——真正加入之前,还有一些事,他得细细考量。
……
……
首先是和雇主说明情况。
这会儿可没有信符给他用了,好在杜家队伍离城的时间尚且不长,程屹又知道他们往后行程。到了外头没多久,他就追上小少爷一行。
讲明去意,退还杜家前面多给的酬劳。
倒不是程屹有意讲究。只是杜家能把他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自家小少爷身边,到底是订了契的。虽然用在“凡人”程屹身上的只是一则无品契,约束力度不大。他无缘无故走了,还是有可能带来麻烦。
眼下不同了。感受着冥冥之中逐渐消逝的约束,程屹心情愈是轻松。
从头到尾,他都没提自己要拜入琼天学堂的事儿。但小少爷与护卫们刚刚才在酒楼听过一耳朵,“郑大哥”转眼就要离开,他们自然有所猜测。
最开始那名质疑程屹的护卫还额外劝了一句:“咱们此番去九阳门,那地方是比不上无相宗,却也有分神大能坐镇。你素有眼光,虽然没有灵根,入不了内门外门,可在山门之外租个铺子、做些给人看宝鉴材的生意总是没什么问题……”
何苦在一个摆明了是骗人的地方耽搁。
程屹听到,知道不是亲眼所见,无论护卫还是小少爷都不会相信自己的发现。
他也无心解释。一群修士,纵然真被他说服了,又有什么意义?他们难道能放弃去真正仙门的机会吗?
笑了笑,程屹:“我知晓。”
护卫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这青年只是敷衍自己。
不过,以他们短短几个月的相处,能有前面那句提醒已经算他心善。故而护卫也再未多说,摇摇头,便看程屹回城。
走在路上,程屹开始考虑自己的下一件差事。
和杜家队伍在一起的几个月,他已经给自己编了一套完整的身份背景出来。
只是其中还是漏去很多细节。自己在学堂可不是只待一日两日、一月两月,还是得再仔细斟酌一番。
另外就是,别看目前出面的琼天弟子都是凡人,程屹却不相信这等势力背后没有修士映衬。
虽然此前从未听闻,可万一事情真那么寸,学堂背后的存在知道他的身份呢?
能够改变身份面貌的千容丹是一个好选择,可惜他等了许久,小聋子都不曾把东西拿来。
和刚离开无相宗外的城镇时相比,他算是攒下一些银钱。可要以这寥寥银两去买灵丹,无异于天方夜谭。
长长吐出一口气,程屹意识到,自己可能只能赌运气。
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多学到些东西。到那时,纵然无相宗还是找来了,他也能多一些再度逃亡的本钱。
抱着这些念头,程屹回到城中。
他找了一家位于主街的客栈,选了最寻常的通铺。一夜睡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琼天学堂之外。
经历昨日之事,这会儿此地已经是人山人海。
许多男男女女表情当中都带上忧虑,程屹倒还是寻常态度。找了个边角地方站好,没一会儿,身边空处又被涌来的人群充满。
“爹爹,我看不见。”
“哎哟,我驾你起来——待会儿啊,你可得乖乖听话。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知道了,爹爹!”
程屹目光闪动,从身边那对父子身上转过视线。
看吧,不是他心大。眼下这地方人是多,可真要去学堂当学生的怕是不过半数。
“凡人也能修习仙术”,这话听起来是诱人,却不是人人都像刘家的小少爷、小小姐一样,有家业给自己当支撑。放在外面,以他们的年纪,早就要开始做工了——旁边当爹的也一样,大清早过来,所为不过给自家孩儿寻个好前途。
在众人的心焦等待当中,日头渐起。终于,辰时过半,学堂大门开启。
“诸位兄弟姐妹!”还是昨天出面的琼天弟子从中走出,他身后,除了前面一直都在的那个同伴之外,却是几个众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面孔。
拢共七八个人,在学院大门之前一字排开。手臂往后方一探,再拿出来的时候,掌心已经扣了张桌子。
众人低低惊呼:“嚯!”
程屹眼睛眯起。与昨日的两人不同,新出现的面孔身边似有灵气环绕。不过,他看不出他们的境界。
“若欲入我琼天学堂,”摆好桌子之后,几人又如法炮制地取出椅子放在身后,“便请先来登记名姓、年龄。待到登记之后,我等会为你们发放令牌,作为进入学堂的依凭。”
听了这话,外面的众人稍微乱了乱,到底在最快时间里排列整齐。
虽然直到现在,学堂都没有表明对学生的要求。好像真像他们说的一样,无论男女老少、有无修为,都能进入其中修习,然而,万一有什么隐藏的条件呢?
“是否服从师长安排”,听起来就很适合成为筛选关卡之一。
亲眼见过刘公子从挑衅到心服口服的样子,在场众人当中没有一个愿意让自己、让自家子侄因为排不好队这样的小事入不了门。一时之间,人人都展现出十分礼让。“您请”“您先来”的话音不绝于耳,说着说着,开口的人又总忍不住朝学堂弟子们身上看一眼。
相比之下,程屹就显得超然多了。他站在队伍里,专心等待排到自己的时候。
慢腾腾地迈着脚步,目不斜视。
直到——
“你们凭什么不收我!?”
一道爆裂呵声从前方炸开,正来自程屹所在的队伍!
他眼皮一跳,抬头去看。同时被吸引视线的还有旁侧队伍中的人们,所有人都朝同一个地方集中目光,听站在桌后的人再发出怒响:“往前几日,你们说的都是不挑拣弟子。再有,我怎么说也是炼气中期!到你们这学堂,莫非还委屈了你们不成?”
众人:“嘶……”
炼气中期!
放在仙门里,这自然算不得什么。可落在一众凡人耳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境界了。
刹那间,修士身侧的人往旁边退了一圈,直接空出一个半圆。
修士明显很满意于这样的画面。朝周围扫了一圈儿,再转回头,目光傲慢地落在前方琼天弟子身上,唇角扯起:“小师兄,我再问一次,你收不收我?”
话音里是明晃晃的威胁意味,奈何琼天弟子眼皮都没抬,淡淡说:“我门招收弟子,的确有教无类。只是有那魔念缠身之人,并非学堂招收之列。”
他前方,修士一拍桌子:“你说我魔念产身,可有证据!?”
琼天弟子:“……”
距离虽远,程屹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叹息。
“一个月前,你于飘云城外劫杀一名刚刚炼气的少年。
“往前再推半个月,千毒谷里,你将随行同伴推入瘴气当中。
“又一个月前,平沙岛上,你……”
琼天弟子下巴微微抬了抬。
“想来不用我再说下去了。”
他面前,修士神色明显沉下。
再看琼天弟子,多少显出一些惊疑不定。
“我们是来招生的,”琼天弟子又道,“两位老祖只有这一个吩咐,我等自要遵从。道友勿要与我们为难。”
修士喉结滚动,似是斟酌。
数息之后,到底选择后退。
一面退,一面朝琼天弟子确认:“我如今走了,你们便不找我麻烦?”
“自然。”琼天弟子接道,“我们自然不觊觎道友身上的百年桐草。咦,这灵草虽是百年岁数,其中灵气却似比一百二十年的桐草还要精纯,想来来历特别。原来道友在来这儿之前,另有其他机遇,失敬失敬。”
他说到这儿,前方修士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你们……”
琼天弟子:“道友现在逃跑,怕是还来得及。”
修士咬牙,眸中怨愤之色更深。
如何想不到!琼天弟子前面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他也当一回被劫杀之人。
以这修士的心意,那是恨不得杀了眼前弟子而后快。可在这同时,对方所言也是事实。
修士到底退走。人群之中的半圆仍在,半晌,却有细细的笑声传了出来。
“扑哧。”
“哈哈,活该!”
“……”程屹却有点笑不出来。
琼天弟子是凭借什么看穿了那修士的底细?自己还该继续排队吗?
难得遇上让自己踟蹰的事,程屹心情微妙。
身前身后,开始有人默默退出队伍。
留——这的确是他能碰到的最好机缘。
走——自己的身份,不知有没有停下的找寻……
两种念头在程屹心头争执,半晌都不曾有哪个胜出。
这期间,程屹已经来到琼天弟子身前的桌后。弟子看他一眼,公事公办地开口:“请你把名字写出来。”
程屹喉结滚动,垂下目光,缓缓拿起毛笔
现在的他,究竟应该姓“程“,还是姓“郑”?
第418章 师门不容(28)
琼天弟子的话音又在程屹脑海里闪过。
“魔念缠身之人,不在学堂招收之列。”
那他呢?
虽然心魔尚未降临,可程屹清楚,自己如今的心态实在说不上正常。
光明磊落、潇洒快意……这都是“无相宗宗主首徒”才有的东西。曾经的金丹修士程屹觉得此类心态是理所当然,现在的凡人程屹却知道它们有多奢侈。
没有实力,寸步难行。
“一个月前,你杀了刚刚炼气的少年。一个半月前,你害死同伴。两个半月前,你有意引诱旁人去鲛怪巢穴送死——”
不过,也正是因为没有实力。过去几个月间,程屹一直在尽量避免与人发生冲突。
他只希望不要成为被人下手的对象。在这基础上,实在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出手反击。主动行恶,却是实在不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
程屹喉结滚动一下,有了决心
他前面想了很多,可实际显露出来的,不过是青年提笔时的一顿。
再之后,笔锋落在他前方的纸页上。又过片刻,琼天弟子笑了,将一枚令牌放在他手中,“郑师弟,请吧。”
程屹脸上是一样的笑,“多谢师兄。”
捏着新的牌子,他绕过一张张桌子,走向学堂入口。
后方依然是长龙一样的队伍。前方,却是一个崭新世界了。
真正踏入学堂大门之前,程屹心中已有预感。
然而,当他一脚迈入其中,一片明显比外界大出许多的院子映入眼帘时,他还是忍不住又勾起唇角。
“呀!这里头看着,怎么比外头的围墙宽敞许多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是仙人的法术!”
“不是说他们都是凡人吗?”
“凡人会了仙术,自然也是仙人了。”
有对话声从程屹耳边传来。
侧头去看,开口的正是两个较程屹后脚进门的少年男女。
两人叽叽喳喳的讲话,并没有留意程屹的目光。更不知道,自己前面的话音,已经被前面的人听入耳中。
这一刻,程屹情绪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就连许久不见的野心也悄然滋长。
是了,如果是这个地方……
纵然没有灵根,他也未必不能再当一回“修士”。
……
……
虽说琼天弟子在登记时说过“有教无类”,但等众多男女老少真正入门,他们又宣布,学堂内存在一套考核系统。
他们不收取学生们的银钱,也不扣下学生们用学堂提供材料做出来的东西。倒是弟子们若有需要,只需要付出一定的寄存费用,他们就能把那些灵符、小型机关拿去位于其他仙城的店铺里出售。
当然,前提是学堂方面进行过检验,确定质量合格。
这么一来,光是“给学生们提供练手之物”就是笔极大的开销。更不用说,学堂还包揽了学生们的一日三餐,甚至是家不在城中,或者只是单纯不想回去的学生的住宿。
如此好的条件,程屹听过、看过之后是什么心情暂且不说,只道其他入门之人,他们惊喜之余,又多了几分飘飘然的恍惚。
总觉得像是做梦。
琼天弟子说到“考核”,这才让他们的心思被拉回实处,打起精神细听起来。
“学堂中的考核为不定期开展。每当课程进度告一段落了,就会有对应考核出现。
“若在考核中不过关,便由我们这些当‘夫子’的人来进行评判。纯粹于某道无天分,平日却也尽心尽力学习之人,我们会带他试试其他的道。”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先前学堂里就有弟子,苦修三年、无比尽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整捏出一个法诀。放在其他地方,这样的徒弟大约只有被逐出师门一个下场,琼天门中却不同。
带那人的夫子细细观察过,知道他的优点是耐心刻苦,缺点是不擅长对付细致条理的灵气。于是以此为出发点,带他练起一套拳法……
“而后,那名学弟以此为起点,不过几年,就成了能与一阶妖兽正面相对之人。夫子说了,他再练上几年,拳术愈精,怕是连二阶妖兽也不在话下。”
一番话讲下来,前方新招来的学生们心驰神往。
“不过,”琼天弟子话锋一转,“若是纯粹因为偷懒耍滑,这才无所成,那便抱歉了。想入我琼天学堂之人有多少,诸位应该心中有数。与其将名额浪费在这类学生身上,不如多招几个新弟子,其中总有勤勉肯干着。”
他说到这儿,下方众人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等啊,等啊……
琼天弟子:“没了,就这些。”
众人:“……”
就这?
别说仙门收徒了,就算是普通凡人开的铺子招个学徒,旁人要花钱把孩子送进去那种,学徒偷懒耍滑,不照样要被赶走?
这压根算不上要求!琼天学堂却如此郑重地提了出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限制。
众人的心又轻飘飘了起来,就连程屹,此刻也不由升起了几分对学堂幕后之人的好奇。
一般来说,一个势力的创建总能给它背后的人带来好处。名望地位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弟子们有所成就之后带给师门的回馈。
可从眼下情况来看,琼天学堂的建立者非但没有从中得到好处,反倒一味地在付出——毕竟这地方招收的大多弟子都是凡人,就算日后里面能出几个修士呢,他们是否愿意留下都且另说,只看这个付出和回报的对比……
“若是大家对此再无疑问,”琼天弟子又开口了,“下面,我便再说说后面上课的事宜。”
众人打起精神。
程屹一样收回心神,认真去听。
总结一下,就是:最开始的三个月,学堂会教授一些比较基础的内容。三个月后,则会开辟很多细分的课程,学生们可以根据自己对于前面基础知识的掌握情况,以及从中发掘出的兴趣所在来进行选。
要是精力不够,到时候一门心思上一个课就行了。但要是精力充沛,一天选上四五种课程,学堂也不会反对。
只是这样的话,后面要面对的考核也是翻倍的。到时候要是不通过,夫子们评判的时候会从综合角度来看。是让学生减少几门课程,还是看出人就不适合学堂的体系,都是到时候再说。
程屹将这些一一记下。
旁边又有零星的议论声响,大多是察觉压力。
程屹不同。现在的他,最缺的就是时间。琼天学堂的课程设置,无疑对他十分有利。
……
……
说明过各样情况后,学堂放弟子们回去休息、整理。
这会儿也差不多黄昏。不知不觉,招生便花了整整一日工夫。
真正的课程从明日开始。想到自己日后上天入地的场面,学生们走路都带风。
一直到夜色极深,“宿舍”区都能传来喧闹声响。
程屹睡得还算不错,却不免有人睡不着。第二天起来,眼窝带着一层薄薄的青色。
而学堂夫子进入教室之后,见到这一幕,当即笑着开口:“既然这样,咱们就从隔绝声响的法阵讲起。”
程屹潜心去听。
虽然做好了“此地夫子各个都十分不俗”的心理预期,可后面对方讲出的内容,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将各种阵法符文笔墨拆解,变成用最普通的灵草灵植就能驱动的基础单位;
再将这些基础单位组合在一起,让它们发挥不输于符修阵修出手时会有的功效。
前面夫子说的“隔绝声音”讲白了只是一句引入。往后数月,学生们学的都是这些基础符文。
一批头脑格外聪明的男女在这个时候崭露头角,程屹正是其中之一。他倒也记得,自己换了名字、身份不错,脸却还是那张脸,最好不要太出风头。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很多时候夫子们的授课会单独根据学生们的进度调整。他想要多学,便不能展露出愚钝面貌。
最后选择了折中。不是头一份的出挑,却也进展不俗。在三个月的基础课程过去之后,他成了第一批画出隔音符的人之一。
学堂也履行了最开始的承诺。有那些纯粹受不了枯燥课堂的学生离开了,他们没阻拦。但只要学生们愿意继续学习,同时也的确下了工夫,夫子们就会再针对学生们的情况来制定专门方案……数百个学生,竟然真的被这么一一照拂过。程屹待在里面,慢慢的,当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
这时候,最开始说的“选课”开启了。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一心为自己谋划,更没时间留意旁人是如何过。
一直到两三年过去,他们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和周围人上的每一门课里,都有一个姓“郑”的学生表现不俗。
——程屹还是稍微藏拙。只是“不俗”,而不是尤为突出。
但光是这样,一句句关于他的讨论加起来,也足够显眼了。
他本人倒是暂且不知道这些。有了足够积累之后,学堂鼓励弟子们在附近山林里历练。平日也会像寻常门派一样,给他们发布一些任务。而现在,程屹就在做其中一个任务。
搜集某种妖禽身上的羽毛。
这种羽毛被处理之后,是极好的制造法衣的材料。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都是最基础的,它还有一种特质是可以根据环境不同而呈现出不同色泽,并且能避开一个大境界以上的修士的神识搜寻。
单论最后那句,就足够许多人一心追捧。尤其妖禽本身并不难对付,只有一阶到二阶之间的实力。唯独一点,它们同样可以在山林里隐匿,没那么好找。
半是为了做任务,半是动了心思,觉得自己也能准备出一身这样的法衣。不知不觉,程屹在山林里停留的时间就长了。
再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计划范围之外的地方。
没有神识就是麻烦——低头看着记录地形的阵盘、意识到自己走太远了的程屹这么想。
他正欲返回,这时候,听到一阵激烈乐声。
程屹一愣,抬头去看。
自然看不到什么,所有视线都被层层叠叠的树林遮掩。
然而光凭一双耳朵,他依然发觉到了不对之处。
这不是寻常乐声,而是有乐修正在斗法!
第419章 师门不容(29)
阵盘之上,一片灵光翻腾。
自己做出来的东西,程屹自然最清楚这一幕意味着什么:翻腾的灵光,正是自己周边环境的写照!尤其若是将阵盘对准乐声传来的地方,便能看到两股灵光以极为激烈的姿态交冲!
程屹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转头就走。
双方存有一定距离,他不知道正在打斗中的修士是什么修为。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都和程屹没有关系。
要是两三年前,他这么想,十有八九是因为“凡人太容易在修士的斗法当中受伤,乃至死亡”。现在却不同了,程屹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些信心的。打不过,总能逃。
那么多清风符又不是白画的。
再说了,他还有个的底牌。在实力一步步增长、在各门课程中表现不错之后,程屹得到了来自学堂的奖赏。
——一块新的令牌。和普通弟子令牌只承载了进出学堂的权限不同,这块新牌子上还附带了一个阵法。即便遇到元婴修士,也有一挡之力。
而一般来说,元婴修士不会和一个“凡人”计较。即便遇上那些小心眼的,看到程屹手上有这样的牌子,动手之前也得想想他背后究竟是怎样势力,出手是否划算。
这么一来,程屹的人身安全自然有了大大保障。
所以,现在他选择离开,纯粹是不想浪费时间。
吉光鸟还没找全呢,课程却是晚回去一天就少上一天,程屹可不想这么耽搁。
不知不觉,在学堂的日子里,他的心态平和了很多。
然而,他不想被麻烦,麻烦却总要来找他。
一声尤其尖锐的爆鸣之后,一个身影砸过层层林子,摔到程屹远走的路上。
程屹脚步停下。
赶在斗法当中的另一人出现之前,闪身到了旁边树上。
眉毛压着,表情很不愉快。
指尖轻轻一晃,一个隐匿符悄然生效。
“唔——”
前面砸过来的人明显摔得不轻,这会儿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追过来的人明显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转瞬就到了地上的人跟前,又一脚踩上对方胸膛。
“啊啊……”
地上的少年——不对,程屹想。自己在琼天学堂待了快要三年,加上原先赶路的那些时间,他其实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对方。
当初自己出事的时候,地上的人是十四五岁年纪。现在,应该是十七八岁,算得上半个“青年”了。
没错,这会儿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熟人。
还不止一个。
目光从艰难挣扎的小聋子身上挪开,到了手上抱琴、满脸阴郁的青年身上。
程屹一顿,从脑海里搜刮出这个人的面孔。当年,自己刚去当铺用灵石兑了银子,小聋子就带着这个人去了同一个地方。
这不是巧了吗?一时之间,他也不急着走了。人在树枝上坐下来,心情愉快地看着眼前景象。
不是没想过报仇。
只是程屹明白,这两个字对于自己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但是,像眼下这样,看一看狗咬狗的戏码,对他来说还是很愉快的。
至于“小聋子当年救了他的命”?
程屹摇了摇头。
有目的“救”,用几颗回春丹就想换到赤霞芝下落的“照顾”,那不是恩情,只是没有达成的交易而已。
要不是自己跑得快,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
……
曲濯怀疑自己的肋骨已经被踩碎了。
他竭力想要从卢明脚下挣脱,然而自己已经受伤,卢明却还在全胜,双方又本有境界差距。压在他胸膛的脚,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山。曲濯别说逃出去,就连稍稍喘一口气,都难如登天。
但难道因为这些,就要甘愿赴死吗?
不,绝不!
过去三年里,他一直在勤勉修行,终于迈过了“炼气中期”的门槛,也有了接取在外任务的资格。
对于其他弟子来说,这只是小小的一步。对于曲濯来说,却已经难如登天了。
有无数次,他都在想,如果自己不是在妙音峰,事情是不是能容易很多。
然而,如果不在妙音峰的话,他应该也没有进入无相宗的资格。
“呃……”
眼前阵阵发黑,曲濯的手从胸膛滑落。
并不是放弃了,而是想要在卢明不曾在意的时候,去取身侧牌子。
能够隐匿身形的阵牌已经被卢明夺走了,但无相令还在。
只要将自己的血沾在上面,就能把眼下的画面传送回师父眼中。
“想报信?”看清楚曲濯的动作,卢明扯起唇角,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来。
他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一下,夹杂着丝丝血光的力量从弦上弹开,霎时击中了曲濯的手!
曲濯又是一声惨叫。视线都朦胧了,隐隐察觉上方的人蹲了下来,身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手指落在他的手上,沾了一丝血,顺手抹上琴弦。
眼看这带着灵气的鲜血被琴弦吸收,卢明笑了。
他一面念起法诀,好让曲濯的血加快流淌,自下而上地涌到弦上,一面慢悠悠地开口。
“不过,就算你真把消息传过去了,又有谁会来救你?嗯?”
曲濯不理。
卢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和我一起出任务,真当这是好事儿呢?一路欢天喜地,我看了都不忍心。”
说着“不忍心”,他实际的动作却没什么“不忍”的意思。看曲濯手上的伤口不够,目光还又往他身上转了转,一副估量着下一个伤口落在哪里的样子。
在这同时,也不忘继续开口:“我看啊,他们怕是都看出来了,之前没了的那些灵兽都是我干的。只是没有证据,不好朝上禀告。毕竟三年前我拿着你的把柄告诉长老,回过头来,非但没见着长老对我有什么优待,反倒是事事针对。就连这个‘炼气大师兄’,也不让我继续做了。
“这么说来,事情是不是很巧?你毁了我的前途,又被其他人丢到我手里。哈哈,等这宝琴吸干了你的血,我便离去。到那时候,妙音峰上下也算有了我的把柄。你呢,算是拿这条命,给师门贡献一番。想来,他们日后自会感激你……”
话音里,曲濯睁着逐渐失焦的眼睛看他。
卢明知道,对方根本听不到自己的话。这也无妨,总之他现在开口,也不过是想要发泄心中愤懑。
三年了!对于这个废物来说,是没什么变化的三年。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天地之差的三年。
师弟师妹们待自己愈发不恭敬,原先日日喊他“师兄”的人竟骑到了他头上。他明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些人却一副已经当他是魔修,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们懂什么!自己手中的是宝贝,只是需要多一些灵血来滋养。难道没一个人看到,一日日下来,自己与妖兽打斗时速度越来越快、效率越来越高?说到底,这不都是宝琴的功劳!
只是到了现在,宝琴对灵血的渴求越来越浓。有很多次,卢明都感觉到它在告诉自己,妖兽灵兽之血不够,它要人血。
卢明为难了好一段时候。“无相宗”的名声摆在那里,他到底不想走到离开的一步。
只是,三年里自己的待遇历历在目,这趟出发之前其他人的指指点点也如在耳边。稻草一根根压了下来,终于在愈发凶戾、愈发得用的琴音当中,让卢明下定了决心。
他不觉得自己入魔,依然觉得一切来自旁人逼迫。至于曲濯,他是倒霉,但自己被他牵连也是真的。既然如此,眼下他的作为就只能说是曲濯咎由自取。明明有机会避开,可看到有空余的任务名额,这人就积极地往上凑来,这不是活该吗?
“那家伙……”
数丈之外,依然是树枝上。
程屹皱眉。
把脑海里的“狗咬狗”三个字勾掉,变成“不过几年工夫,无相宗的弟子竟然能堕魔”?
荒谬不荒谬?连他都好好的,这人竟然说长老针对他,他便心有不服。
——唔,从“堕魔之人多半逻辑堪忧”的传闻来看,他口中的“针对”,多半也有水分。
思绪转了转,他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出手。
不是同情地上的小聋子。
更不是“报恩”。前头都说了,程屹不觉得对方对自己有恩。
只是“出门在外,清理魔修”同样是琼天学堂的任务之一。考虑到内容的特殊性,弟子们不用特地接取。只要带着与魔修有关的信物回去,就能兑换相应的灵石或者天材地宝。
摸一摸下巴,程屹低头,开始在戒子袋里翻找能用的东西。
他还是没有千容丹。但毕竟有执念在,几年下来,能够暂时遮掩人样貌的符纸被他积攒不少。
贴了一个在身上,程屹继续找。
攻击用的惊雷符、烈火符。
干扰人的迷毒符——自己手上这个是弱化版,不像原本的迷毒符那样一催动就能将敌人整个人都化开。但毕竟花了很大心思绘制,作用还是有的。甩出去,就能让迷毒爆发范围内的低阶修士陷入混乱。
能够抵消迷毒符效果的清神符。
万一出了差错,让自己能加快速度逃跑的清风符。
吸引魔修注意力的小型机关偶人。
……
林林总总,程屹翻出了一堆。
不过,因着他对自己各种储备的熟悉,拿出这些东西仅仅用了程屹一息工夫。
之后,他将几张符纸捏在手中,预备甩出。
这个时候,变故又生!
程屹听到一声极尖锐的哨响。这声音像是一把剑那样,直接扎在他识海深处!
他瞳仁收缩,身体因前面的不适而紧绷起来,目光直直望向哨响传来方向。
一副完全超出程屹想象的画面出现在程屹面前。原来哨音的发出者正是曲濯,而他手中并无乐器,便只由两根手指放在唇边,吹出了前面的动静!
不光程屹懵了,卢明也懵了。
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其实地上的曲濯也有点懵。
他完全是病急乱投医。知道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在卢明的钳制下又取不出任何一个法器。只能自己发出动静——还是他听不到的动静——又依照往日吹笛子的习惯,一股脑地将自己能调动的所有灵气覆在前面吹出的气流中。
没想到,看卢明眼下的样子,这招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短暂怔忡之后,曲濯反应了过来。
他身体翻滚,在心肺传来的剧烈疼痛当中从卢明身下脱出,又勉力抬脚,猛地踹向卢明怀中的琴!
卢明这会儿人还懵着,还真叫曲濯踢准了。沾血的琴面扣上卢明面颊,竟也不顾这是它的主人,琴弦直接将卢明的脸切出一道深深裂口。
卢明震怒回神,正要再拨动琴弦。这时候,一张符纸轻飘飘从旁侧飞来,落在两人之间,上方紫光闪烁——
“轰隆隆!”
第420章 师门不容(30)
“惊雷符!”
曲濯与卢明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三个字。
与需要修士化自身灵气为雷电之力的雷暴符不同,惊雷符的做法要简单很多。它本身相当于一个收容力量的简易阵法,只需要在前期布置完成后静待天雷落下,将其收入符中,再完成后续封锁手续即可完成,正好适合琼天学堂“借力打力”的教学理念。
自从符法课上讲了它的制作方式,每到天气阴沉的时候,学堂的院子里总是铺得大片大片的符纸。而等雷暴结束之后,学生们还会相互比较交流,谁做出的符纸锁进去的雷电之力更多,更能卖得上价。
——没错,具有一定攻击力量的惊雷符,历来是琼天学堂对外商铺中最受欢迎的产品之一。碰上弟子水平不精,封进去的雷电不是很多,但安全性上没问题的,价格简直便宜到让每一个进店的人都心动。
就算身为凡人,他们不像修士那样动辄遇到与人斗法的情况,平日遇到些闯入田里的妖兽野兽,甚至是劫道匪徒,照样能用得上嘛!
而在众多弟子的评判当中,“郑师兄”的惊雷符总是做得又多又好。不少人会主动和他请教,师兄也大方,只要是来问的人,都能拿一枚他画的符纸回去观摩。至于具体讲解,就看能不能赶上他有空的时候了。
而现在,这让学院学生们视作“教材”,总摆在琼天商铺符纸区最高一档位置的符纸,正在卢明身前炸开!
程屹算计好了角度,闪烁的紫光没有半点儿落在曲濯身上,而是尽数劈向抱琴的卢明!
“啊啊啊啊——!!!”
雷暴窜入身体,像是狡猾的蛇类一样直接钻进卢明的经脉。疼痛与麻痹一同袭来,他手中抱着的琴“嘭”一声砸在地上。身上被劈中的地方成了一片焦色,从曲濯的角度,甚至看到细微电花在他脸颊伤口上闪烁。
青年的瞳仁一下子收缩了。他本能地向后避去,而这无疑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不等曲濯手脚并用地挪到一边儿,第二张、第三张符纸已经接连落下!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知道双方境界的差距,程屹压根没有留手的打算。短短时间,拢共十数张符纸炸在卢明身边。雷光与火光交织,弥漫在他身前身后。
卢明自是难以应对,而在趁着前面短暂功夫又挪了点地方的曲濯看来,眼前场景也足够他眼花缭乱。
青年喉结不由滚动。
好多符纸——啊,这又是什么!
他屏着呼吸,看一个偶人晃晃悠悠地从树后扰出。
不,不是“晃晃悠悠”,而是踩着某种玄妙的步法!
眨眼工夫,它身形闪烁,直接出现在卢明身后。
卢明毫无所觉,还在躬身去抱掉在地上的琴。
这时候,偶人手臂一晃,竟直接变成一把长刀,从卢明背后刺入!
曲濯抽气:“嘶——”
他亲眼看到雪亮刀锋从卢明胸膛穿了出来,上面粘着烧焦皮肉的碎屑、浓郁的血光,还有一闪而过的电色。
虽然听不见声音,对方狰狞的面色却落入曲濯眼里。
“嗬嗬……”勉力抬手,卢明扣住身前的刀锋。
想要将它推回去,可就在他触碰刀面的瞬间,又是一张惊雷符炸响!
卢明只来得及再发出一声惨叫,就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曲濯:“……”
死、死了吗?
他惊疑不定,看看卢明的尸体,又看看偶人前面出来的位置。
等等——
在他一心关注卢明的时候,树上竟多了一道身影!
以曲濯的境界,看不出对方的五官。再结合对方轻松斩杀卢明的事儿,曲濯心中判断,此人至少也在炼气大圆满。
一言蔽之,绝不是眼下自己能够应对的。
意识到这点,他本就不多的逃跑心思彻底熄灭。默默起身,连自己身上的伤也没顾得上治,只安静地看着出手之人所在方向。见对方从树上跃下,踩着和偶人一样的步法来到卢明尸体旁边。
人没动。
还是偶人动作。在卢明身上又补了几下,确定他彻底没了气息,这才去取对方的头发、血液,还有芥子袋。
前两样用来佐证卢明魔修的身份,后一样则是他此行的收获。
做完这些,偶人轻飘飘地洒出一把粉末。
粉末落在卢明身上,他的尸体霎时化作一滩血水。而等再之后的另一把粉末落下来,血水也跟着消失无踪。
曲濯看得心颤。
不是觉得卢明不该死,死了也不该被毁尸灭迹。而是前面那人的手法,明显还挺熟练。
有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留下来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只是转念工夫,青年又想明白了。以双方的境界差距,总之自己没有逃跑的机会。
不过,在对方处理完卢明之后,自己也该有点表示。
曲濯垂眼,开始琢磨自己这两年有没有存下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时候,偶人和它主人一起转向了掉在地上那把琴。
魔琴。
早在前面看到卢明动作的时候,程屹心头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这种东西,自然不能流落在外。偶人“刷刷”再甩出几张符纸,却是直接把琴身封印。他再伸手,直接将其收起。
在这之后……
没多看一眼曲濯,程屹直接准备走了。
他是个和小聋子萍水相逢的过路者。
仅此而已,绝无更多。
抱着这样的心思,程屹要迈动脚步。
这时候,背后却传来一声:“啊啊!”
正是曲濯开口。
事态紧急,他知道自己没法说话,发出的动静对方一定听不懂。但要抽出纸笔书写,眼下也一定来不及。所以曲濯咬咬牙,干脆拿着丹药瓶子,绕到出手之人身前。
在来人显露警惕之前,先有两个由灵光组成的字从曲濯身前冒了出来,正是“令牌”。
程屹挑眉。
看人停下了,曲濯终于松一口气,终于能抽出纸笔快速写:“我们是无相宗弟子。他在外身死,令牌定会将消息传回宗门!”
程屹歪了歪脑袋。
曲濯再写:“恩公务必……”
笔墨挥舞到一半儿,一只手扣了过来。
他一愣,眼睁睁看自己的笔被对方接过去,写:“他刚才伤你的时候说了,要叛离宗门。我也没在他身上看见什么令牌,想来东西已经让他自己处理。”
曲濯看着眼前的文字,眨眼。
能看懂其中的意思。
只是更加茫然了。
叛宗……卢明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幅迷茫神色,自然落入前方程屹眼中。
依照程屹的心思,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小聋子后面再怎么样都和自己无关。
但——某种程度上,自己知不知道卢明的来历,后面会不会被无相宗针对,也和小聋子无关。
他却冒着激怒自己的风险,特地跑过来提醒。
程屹沉默片刻,继续写:“还说和你们同门的其他人都看出来他有问题了,但是没有证据。眼下到外面做任务,他们不愿意跟着来,就让你跟着。要是你出了事,他们处置那人,正是师出有名。”
曲濯:“……”
他愣愣地看着前面的文字,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而在他沉默的时候,程屹同样一言不发。
他思绪转动:说起来,卢明前面还提到了,他曾抓住小聋子的把柄。
前面程屹没心情细细分辨一个魔修的话,到这会儿,方才听到的一字一句却一股脑地涌入脑海……
三年前?不就是自己刚走的时候?
正琢磨呢,曲濯又取了一根新笔出来。
在纸页上写:“我晓得了,多谢恩公提醒。”
之后,又写:“这是给恩公的谢礼,请恩公务必收下。”
说着,他手伸出来,将掌心摊开,露出前面拿着的丹药瓶子来。
程屹看在眼里,不算很意外。
有学堂给出的任务酬劳,他原先是没打算多收一份儿东西的。但放在外面,自己出手救人,被救之人拿出足够的灵石珍宝买命,都是寻常。
前面之所以不用,可能还是从曲濯这一身行装里做了判断,觉得对方有点穷过头了,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但现在,对方给了,他也就笑纳。
把瓶子接到手上,程屹打开去看。
映入眼帘的东西,让他微微一怔,“千容丹?”
静了须臾,程屹抬头,目光幽幽地落在前方青年身上。
与记忆里的少年相比,曲濯眉眼长开了许多,只是朝自己看来的表情还是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这个“之前”不是说他被行了刑,又被曲濯捡走之后,而是更早之前。他行在山间,救下一个被土灵蛇咬住腿脚的小师弟的时候。
“怎么会是这个?”
纸页幽幽地飘到了曲濯面前,上面是一行大字。
曲濯看到,眨了眨眼。
因为这是他身上最贵重的丹药。
恩公自己能用上,那就用。用不上,到外面卖了也能赚回百来块下品灵石。
虽然东西是为了师兄攒的,但这么多年了,两位曲长老那儿都没传出什么动静,其他峰上也不曾有哪位长老实力倏忽精进。想来师兄并未被人找到,到现在,或许已经安安生生地在某个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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