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师门不容(31)
这些细节,曲濯自然不会和第一次见面的恩公讲。
虽然过往几年里,在宗门当中,他总感到越来越深的孤独。如今和气与他讲话的恩公,竟算得上是难得让曲濯难得放松的人了,但是——
他想要倾诉的事,人家定然是没心思听的。
所以他只简单写:“恩公,这个还算值钱。”
要是阵牌此前没被卢明夺走,那其实才是曲濯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但东西原先就在卢明的芥子袋里,等恩公杀了卢明,后者拥有的一切自然归对方所有。用原本就属于人家的东西送人,曲濯还做不出这种事。
而他身前,看着青年新写出来的内容,程屹:“……”很好,很直白。
虽然曲濯一个乐修,穷成这样了,还随身带一颗贵重却不太实用的丹药,是件挺奇怪的事。但曲濯不多说,程屹也就没心思多问。
他随意地点了下头,将东西收下。
至此,便打算离开了。
曲濯看出来了。虽然遗憾于自己没能和恩公有很多交往,不过,知道自己拿出的东西还算让恩公满意,他已经足够高兴。
一口气松了下来,胸膛尖锐的刺痛又一次涌现。
曲濯眉毛都压下去,悄悄抬手去捂自己胸口。
身上没药了。待会儿得在山上找找,看有没有能疗伤的东西。
还好他多少算是个修士,否则的话,这会儿怕是已经爬不起来。
心里正琢磨,一抬头,发现恩公还在他前面。
曲濯一愣,嘴巴动了动。虽然不会说话,做口型却没问题。
他想问:“恩公,您——”
话音未落,见对方伸了一只手出来。手上虽不是回春丹,却也是他预备找寻的炼丹原材料。
也有止血疗伤的功效。
惊讶之后,喜悦一点点从心头浮出。
看恩公抬了抬下巴,曲濯赶忙把药草接到自己手上。
“啊啊——”
多谢恩公!
他想这么说。但还没等动静发出来,身前之人便微微一晃,消失在曲濯的视野之中。
曲濯怔忡片刻,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灵植,唇角一点点地勾了起来。
这趟出来,虽然倒霉地被卢明袭击。但是,他也遇到好人了!
一边快速将驳骨树叶片送到口中嚼碎,感受着药性一点点沿着经脉扩散,曲濯一边想到。
除了口服,他还把一半叶子揉碎,洒在自己伤处。
不多时,明面上的伤统统消失无踪。活动一下身体,虽然还有沉闷痛感,但起码活动上没有问题。余下的暗伤,想来也能慢慢自己恢复。
意识到这点,曲濯心情都变好了。只是紧接着,他又记起前面恩公给自己看的内容。
双方非亲非故、头一回见面,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对方没有任何欺骗自己的必要。也就是说,前面那句“其他人都已经看出卢明有问题,便都不愿意与他一同任务”定是卢明亲口所言。而他后面说的,自己被众人有意推出来,就等他出了事,旁人便有理由处置卢明也不假话。
原本转晴的情绪重新变得暗淡。
望着眼前的茫茫山林,曲濯茫然。
天地明明如此广阔,可他怎么觉得,没有一个地方能让自己容身呢?
……
……
和曲濯分开之后,程屹没走太远。
他又看到了一只吉光鸟。
青年挑眉,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而是低下头,先在自己的阵盘上略作调整。
看来这妖禽的分布地带比自己原先想的要宽广许多。也是好事,他的搜集工作能更方便。
等回去以后,将这段时间在阵牌上标注的各种信息卖出去,又是一笔收入。
等到调整结束,前方林子里的吉光鸟恰好吃完果子,翅膀扇动,正要飞起。
然而在它飞起之前,一道又细又短的针从侧面林子里射了出来,正对准它的胸膛。
虽然吉光鸟已经离开树枝,可它还是被刺中了。
妖禽察觉不妙,发出一声尖锐爆鸣,翅膀扇动速度愈快,想要逃离此地。
然而,程屹刺出去的细针上面正附了能让它浑身麻痹的药物。随着吉光鸟的扑腾,药性倒是更快在它扩散。不多时,青年就听到了“噗通”一声,正是半空中的妖禽落在地上。
程屹照旧没有第一时间往前,而是让身边的偶人先靠近查看情况。
这无疑是正确决定。与前面直接死透了的卢明不同,眼下,吉光鸟看着是一动不动,可在偶人靠近的同时,它嘴巴蓦然张开,一道灵火从鸟嘴里喷了出来!
“轰——!”
火势竟还颇大!程屹虽在丈远之外,却依然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
他眉尖压下,身体略略后退,把自己从灼人的高温之中摘出来。心头都是沉着冷静,半点儿没有“要是刚刚过去的不是偶人,我一个凡人,恐怕会直接被这吉光鸟烧焦”的庆幸。
毕竟他很清楚,“要是”之后的情况根本不会发生。
少顷,在偶人挥出的净水符作用下,前方温度一点点减低。
吉光鸟彻底没了动静,眼睛都闭上了。唯有一身羽毛华美如初,被偶人熟练摘下。
程屹没细看后面的处理步骤,而是低下头,重新对着阵盘研究。以自己的经验,接下来,要去哪里才好找到下一个目标……
这么在山里转了又一个半天,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倦意涌来,程屹打了个呵欠,预备先找个地方歇息。
地势要平,周围要空旷,最好有水流。
这种位置不算少见。白天遇到的时候,程屹都把它们标注出来,此时直接挑选最近的一处前进就是。
一面走,他一面漫不经心地想:“说起来,还没仔细清点那个魔修的芥子袋里有什么东西。”
正好,趁着待会儿确认今天搜集的吉光鸟羽毛数量的时候一并看看。
他打定主意,脚下步子越来越快。这一幕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对方定然不会有半分“前面其实是一个凡人”的念头,毕竟程屹可是踩着按理来说唯有修士才能用出来的修行步法。
但对于琼天学堂排次稍稍靠前一些的学生而言,这些都只算寻常。飞云大陆之上,空气里带着灵气,花花草草之中带着灵气,就连天上一朵云上都同样带有灵气。是,过往人们将它们分成了“凡类”和“仙类”,可说白了,那也只是灵气浓度是低是高的问题。
通过学堂创始人探索出来的步法,不说人人都能日行千里,但“人人都能缩地成寸”却是真的。
不多时,程屹到了自己挑选好的地方。
把积蓄里的灵符贴了一圈儿,对外隔绝自己发出的声音、光亮,包括自己的样子,程屹这才生火、坐下,一遍慢吞吞地啃着干粮,一边把今天的分成两堆。
吉光鸟的羽毛积累了足足一袋子,放在外面地上的时候像是有小山那么高。
相比之下,旁边的芥子袋就显得小得可怜了。
——魔琴是特殊物品,从一开始就没被程屹取出来。
双方对比,规模差距明显。程屹却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卢明的芥子袋价值可比吉光鸟羽毛高上几倍。
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喜欢杀人越货呢。半是因为学堂对学生的限制,半是不屑于做这种事,程屹从未有自己也去当个劫道者的打算。不过,“行侠仗义”得来的东西,他也是乐于收下的。
此时此刻,他将芥子袋打开。
要是修士,这会儿用神识往里面扫就行了。但轮到程屹,只能将东西先倒出来。
“咕噜噜……”
品质不等的灵石,乱七八糟的灵丹。
捏着一块儿中品灵石看了看,程屹乐了。光是这么一块儿,就快比得上自己忙活半年以上的收入。
虽然纵观整个学堂,他算是积蓄不错的。但学堂赚钱毕竟讲究“薄利多销”,程屹平时在课堂练习以外的天材地宝消耗又要自己买账。实话实说,他真的不算富裕。
如今大笔钱财进帐,心满意足,继续挑挑拣拣。
丹药主要有两种。受伤之后疗伤的,以及遮掩身形外貌的。
曲濯咬咬牙才拿出来的千容丹,卢明这儿竟然也有。乍一眼看去都是下品,但细细观摩丹上纹路,就会发现,他这里的“下品”质量其实比曲濯那块儿高一些。
不错。满打满算,又是一块中品灵石。
再有,各种灵符,杂七杂八的法器……嗯?
程屹手一伸,从眼前各种物件当中取出一个牌子。
他一眼就瞧中这个了。和卢明手上其他玩意儿比起来,这牌子简直精巧过了头。粗略看来都是这样,等到拿在手中细看,他更是确定,别看牌子品级不算很高,但它一定是出自大家之手。
怀揣兴趣,程屹对上面的符文略作研究。
现在的他,说起来应该算器修——他常用的偶人倒是剑修、刀修……等等说法都行,反正不同道的兵器他都给那玩意儿安了一遍。
不过,对于其他杂道,程屹也略有涉猎。譬如眼下,他很快就看出来,这牌子的作用应该是隐匿持有人的身形气息。
第422章 师门不容(32)
挺奇妙的一块儿东西。
又翻看片刻,程屹做出判断。
一般来说,得了名气的器修不会做这种作用简单的小玩意儿。以他们的实力,以及有能耐和他们打交道的人的实力,想要隐藏身形,还用得上区区一个牌子?
但要是那些没有名气的器修,也没办法打造出这么精巧的东西。
这种反差违和,让程屹心头多了一丝丝兴趣。
他又扭头去看堆在旁边的其他小型法器。没错,那里面没有同出一源的物件。
再论价值,所有那些加起来,也比不上自己手上这个。
多半……
是从其他人手上夺过来的。
意识到这点,一时之间,程屹倒是没联想到曲濯身上。
他对曲濯的最大印象还是“穷”。无论卢明拿了他什么把柄,他自己又在宗门当中怎么倒霉,曲濯本人都应该没讨得什么好。
手里的干粮一点点吃尽了,旁边偶人以和程屹差不多的姿势盘腿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分拣羽毛。
程屹则随手抽出纸页,对着阵牌,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像是在学堂里上过的无数节课那样,找到阵法、符文里最基础的单元,将其一点点拆分。
慢慢地,青年手中的纸页亮起光泽。
明月一点点攀上天幕,最初是升高,往后又是西垂。
在天边重新泛起蒙蒙亮色的时候,程屹停笔了。
他一夜没睡,精神却还不错。比起身体的疲倦,还是对阵牌上内容的掌握更让他感到亢奋。
如今来看——扯着纸页,视线在上面细细描摹——这已经是一个还算完整的隐匿阵法。不过,阵牌上明显还有更多东西。
略一沉吟,程屹又拿出一张新的纸,继续在上面记录、拆分。
期间,也没忘记找几种提神醒脑的药草塞进嘴巴里,确保自己能够保持思索状态。
沉浸在大脑的飞速转动中时,时间往往过得很快。
等到程屹再回神,已经到了当天下午。而这时候,他盯着自己新拆出来的内容看了片刻,喃喃自语:“像是几个地方。”
所以,这个阵牌在隐匿持有者身形之余,也能记录他到过的地点?
程屹眉尖挑动了下。他还是不在乎东西原本属于谁,只是抱着对符文构成的兴趣,继续破解其中含义。
最近一个被记录下来的地方自然是当下所在。以此为起点前推,尝试了几个方位之后,程屹对着自己试出来的七八个答案挑眉,用笔把其中之一圈了出来。
无相宗。
不会有错。往前三年,这个牌子一直都待在无相宗里。虽然也有许多次移动,但总的来说,还是没有出过山门范围。
这样一来……
“曲濯”两个字还是浮现在程屹脑海里。
都不用排除什么其他选项。第一次出任务,和卢明一起出现在此地……还能有谁?还能是谁?
他低低笑了一声,又想起小聋子外示给人的贫穷模样。
不是没钱吗?连救命之恩,都只拿着千容丹来抵!结果呢,手里竟然有过这种好东西。
程屹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吃惊了。只是想到自己昨日见到曲濯时心头冒出的“这小聋子,其实品性不错”的念头,还是觉得抱有这样念头的自己可笑。
笑过之后,注意力重新回到阵牌上。
虽然没出过山门,但在无相宗内,曲濯还是有很多活动痕迹的。
程屹以一种纯粹做研究的心态,继续破解。
虽然那宗门中的一切已经距离他极远,但现在想想,那些山峦分布,他竟还是铭记心中。
曲濯最常在的地方,自然是妙音峰。而在妙音峰之外……对比自己三年前的经历,程屹很容易地找到了山门外的镇子。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在发觉阵符第一次启动的时间正在曲濯头一次去镇子之前,程屹心头还是涌出许多感怀。
重新梳理一下之前的事情。
他前脚被废,曲濯后脚就得了牌子,让他一个炼气前期能够下山救人。
和程屹考虑的一样。光凭借曲濯自己,毕竟不可能帮他脱身。
至于他一直思索的“幕后那只手”,此刻也呼之欲出。
想想自己记忆里的面孔,程屹又有点想笑了。
没想到曲长老有这么高的志气。
好吧,不是完全没想到。
这几年在琼天学堂,程屹学习之余,也没忘记打探外面的消息。
他大致能确定,以学堂夫子们的本事,他们应该能看出自己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但只要程屹不行恶事,他们也就不会多为在意。
其他弟子呢,则会觉得夫子们都认可了“郑师兄”的身份,他定然也不会有其他来历。
内部隐患趋近于无,他要留心的只剩下来自外部的威胁危险。
不止一次,程屹从不同渠道听说,有无相宗的弟子会在外出任务、游历的时候顺带和人打听一个凡人的消息。
他不能肯定被打听的人一定是自己,但有一点十分凑巧,那些这么做的弟子,全部都是乐修。
这种情况直到现在都还没中断。至少三个月前,还让程屹听到一次。
程屹表面和那些在外认识的散修一起好奇打听:到底是怎么样的凡人,才能让堂堂无相宗弟子这么在意。心中却是警醒,以赤霞芝的贵重,背后那人足足三年都没有撤回搜索命令也是常事。
至于自己,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地加入了琼天学堂,在外行走的时候总用上修士身份,这么一来,就算其他人见过无相弟子取出来的留影石,回头再觉出自己和石头上的人有几分相像,他们也只会把事情归结到“世界之大,有两个眉眼相似的人很正常”上,而不会联想到他的身份有问题。
至于曲长老为什么挑中曲濯,程屹觉得,理由也很好找。
首先,曲濯被他救过。为了对方,他还特地找过曲长老一次,希望她或她手下的弟子能够出面,管束妙音峰诸炼气,让他们不要有事儿没事儿去找曲濯麻烦。
不管二人后来有没有再见面,这份关联在曲长老心头都是切实存在的。而一般来说,人对“自己救过的人”总能少几分疑心。对方再对自己释放善意,也能自发地为其冠上“报恩”的名头。
再有,曲濯不会说话、听不见人言,在保守秘密上没问题。
又修为低微。那个时候,自己“失踪”,怕是各峰上下都有所猜测。长老们的心腹们是如何动向,更是被牢牢盯着。倒是曲濯这样的炼气,没有人会留意他的动向。
看他的姓,没准还和长老家族有什么关联,不怪能得到信任……
程屹不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个念头,倒是和妙音峰其他弟子的心思不谋而合。
他只是越想,越是心中索然。再看看天色,转眼又到了傍晚。
揉了揉眉心。一天一夜下来,收获是不小。阵牌上的很多东西,给了他新的启示。
只是从原本精力集中状态脱身后,此刻的疲惫感也是真的。程屹闭眼休息了片刻,还是打起精神,囫囵又吃了两块干粮,这才真正伸展了身体,也不讲究其他,就这么躺在地上睡了。
转眼又过去一夜。
第二天天亮,程屹却是被打斗声吵醒的。
他没睡够,思绪还处在一片朦胧里。勉勉强强地想起来,自己之前布置的阵法怕是在经历了一天两夜之后失效了,这才有眼下的嘈杂喧嚣。
手摸索到芥子袋里,预备拿出新的符纸。这时候,程屹听到一声鸣响。
他眼睛猛地睁开!
吉光鸟!
……
……
却说曲濯在前头的沉默,思索之后,依然没想出一个结果。
回宗门吗?
扪心自问,不是很想。
不回去吗?
若是真的不回,自己又能去什么地方……
这么徘徊了两天,再看看身边到处都是妖兽、灵草的山林,他干脆打起精神,预备先在此地历练一段时间。
眼前的吉光鸟,就是他新找到的目标。
和所有人一样,曲濯也知道它羽毛值钱。自己做法衣,他是不奢望。但抓一只卖掉,还是有不少灵石入账的吧?
抱着这样的心思,青年愈发专注于吹奏手中笛子。
他不知道自己奏出的乐声是否悠扬,总之管用就行。
笛声之中,吉光鸟飞起、落下,好像身边绕了一个无形的网。
它身在其中,无法挣脱,终于还是奄奄一息地缀在地上。
曲濯松了一口气,正要往前。这时候,他的发丝微微飘起——
他瞳仁收缩,寻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瞳仁紧跟着收缩!
恩公!
青年欢欢喜喜地招手。
手臂抬起的瞬间,身前爆出一片火光!
……
……
三天时间,被救了两次。
曲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看看认真拔鸟毛的偶人,再转过头,看看冷淡站在一边的恩公。
收获肯定归人家了,这点没什么好说。
但自己毕竟被救了,总得有点表示吧?
冥思苦想之后,曲濯颓丧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他抿了抿嘴,又抿了抿嘴,带着无限心虚,给恩公写:“恩公,我做吃食的手艺还算不错……”
您看,要不要让我把那个吉光鸟顺道料理了?
程屹看着,心中兴趣不大。
可惜肚子不配合。正要摇头,腹部突然“咕咕”两声。
程屹:“……”
第423章 师门不容(33)
连着吃了两天没滋没味的干粮,这会儿看着纸页上写的“做吃食的手艺”,程屹脑海中自发地出现了自己还在山门外镇子里的时候。
那会儿,他的情绪远没有现在这样稳定。从昏迷当中醒来,心中满满都是对宗门的怨愤。有那么几个瞬间,是真的觉得入魔也无妨。
再看带走自己的小聋子,也总要琢磨,对方什么时候会撕破和善友好的表象,露出“真面目”来。
然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他也得承认:当时才十四五岁,以程屹的眼光来看,实在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曲濯,手艺的确挺好。
普普通通的粥水,都能让他熬得绵密醇香。米粒并其中的肉碎都在柴火的烹煮下变得酥烂,带着绿菜的点缀,入口时竟让程屹想到了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个真正孩童的时候。身边没有日后的诸多困苦,只有阿爹阿娘……
可惜无相宗距离他家实在太远,程屹当修士的时候,可以在一年年的闯荡中穿过整个飞云大陆,最后恰巧赶上宗门收徒大典。到现在,以凡人之躯,虽然还是能够使用诸多仙术法诀,却的的确确是没法回家了。
在青年期待的目光中,程屹心情复杂地点头。
曲濯不知道他前面想了多少,只知道恩公人好,认可了他提出来的报答方式,于是脸上笑意更大。
虽然是头一次出远门,但在卢明还没翻脸之前,两人也是正经在外行走过一段时间的。
期间,无论是他们救人,还是他们被旁人看在无相令的面子上搭救,出手的一方都绝不会像恩公一样好说话。最简单的道理,要不是别人,你可就没命了。这会儿只拿得出一顿饭,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命只值一顿饭吗?……挺残忍的道理,可人人都认同。强者为尊的修真界,规矩就是这样。
记起这些,曲濯更觉得恩公心善宽厚。想了想,他又在纸上写:“恩公可要收了那吉光鸟?”若是妖禽身上有对方用得上的资源,他便换个食材。
程屹摇头。
曲濯懂了。他认真而庄重,和程屹承诺:‘我定会让恩公满意的!”
这句话后,程屹看着他走远。
去了地上光秃秃的吉光鸟身边。
程屹目光跟着转过去。在此之前,为了确保羽毛的完整性,他自己击杀这妖禽时都是用药麻痹。那药里还带了丝丝缕缕的毒性,这么一来,鸟肉自然是不能吃了。于是每到拔光鸟毛的时候,程屹的偶人都会额外撒一把药粉——就是前面落在卢明身上那种——不让后来的妖兽妖禽被一并牵连。
这也算是修士们当中的惯例。追根究底,还是避免自己哪一天碰上身上带毒的兽类禽类,却一无所知地吃下去。
眼下不同。程屹拦住朝吉光鸟靠近的曲濯时,妖禽已经在强弩之末。最后那口火焰喷吐完了,身体也被曲濯及时反应吹出的笛音又一次压制住,就这么闭了眼。倒是又给了程屹一点灵感,虽然吉光鸟身上最有价值的部位的确是羽毛,但真能毛色完好的情况下保留鸟身,回头照样能卖到一两块下品灵石。
是不多,但积少成多嘛。
他琢磨着要怎么给偶人加一点乐修的能耐,而曲濯已经在吉光鸟身边蹲下,琢磨起要如何烹饪。
清除内脏是必须的,这个过程里他又把鸟心、鸟胗等可以吃的部位留了下来,还意外地发现了几枚还没生出来的鸟卵。
菜谱慢慢在脑海中成型。曲濯忙忙碌碌,架火塘,串肉块……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片巨大的灵植叶子,包裹在被他在挑拣好部位时剩下的半个鸟身上,又用泥在外面裹了一圈儿。这之后,整个埋在火塘下面。
这个时候,程屹还在静心思索。
曲濯继续忙活。
修士的胃口往往是很大的,他们又是两个人。虽然重点是让恩公吃饱吃好,但曲濯暗地里摸摸肚子——他自己不说“吃好”,总也得“吃饱”吧。
已经准备了足足五种做法的金光鸟不算,他又去不远的溪流旁边溜达了一圈儿。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拎着一篓子虾、鱼,还有两个河蟹。
这些东西虽然不是灵兽,滋味却同样鲜美。曲濯想好了,恩公有兴趣尝尝,那就都给恩公。恩公只愿意吃吉光鸟,自己就用它们果腹。
是有一些修士讲究“祛除杂质”,于是从引气入体那天开始就不会再碰凡人吃食。有那更挑剔一点的,甚至只吃辟谷丹。
不过曲濯不在此列。可以说这是因为他穷,但理解成“认为日子这么过,实在太过无趣”也没问题。
各类主菜差不多了。青年垂眼想了片刻,跑出去晃荡了第二圈。
这一次,程屹眼皮抬起一点,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
又去看旁边的火塘。
用茱萸等带着辣味的植物炒了鸟心鸟胗,把两边鸟翅膀串起来涂上从前积攒的蜂蜜炙烤,另外熬了一锅汤,里面加了玉米,闻起来就香飘飘。
这还不够。鸟蛋做了羹,下面还有半只鸟身在烧。另外的河鲜也有一大堆了,这些倒只是简单处理,一并烧烤。
结果呢?还想干什么?
他的问题,在不久之后有了结果。
曲濯带了一大兜果子回来。和河鲜一样,没有灵气——真带着灵气的果子,可等不到让过路人修采摘的那一天。要么还没长成,已经被附近的妖禽妖兽守住了。要么蕴含的灵气实在不多,于是只被它们当作平时吃的小点心,却也存活不到修士们过来的时候。
曲濯其实记住了几个灵果在的地点。但他有自知之明,并未前去惊扰守卫者。否则的话,难道还要等恩公救他第三次吗?
不过,他摘的这些,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或极甜,吃一口便觉得口舌生香。或滋味没那么浓郁,却自有一种清爽感,正适合在大量肉食之外解腻。
做完这些,他才算准备妥当,笑着朝旁边的程屹挥挥手。
意思是,恩公,可以了!
程屹矜持地走了过去。
他还是没有取消隐藏面容的符纸的作用。此刻出现在曲濯面前的,就是一张模糊面孔。
曲濯并不多问,而是就着程屹的位置,将做好的吃食排绕一圈儿。再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一副要看看恩公吃过之后喜不喜欢、满不满意的样子。
程屹:“……”那就尝尝吧。
目光扫了一圈儿,他从辣炒的鸟心上下了筷子。
鸟心被曲濯切成了薄薄的小片儿,一口吃进去,比辣味更早涌上来的是咸香。只这简单的一片儿,就足够让人胃口大开。
程屹又夹了三筷子。
这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表现得过于喜欢了。于是咳了一声,去拿烤制的鸟翅膀。
挺大,也挺重。
曲濯自己拿着的时候是不觉得有问题。程屹则是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起——!”
好,拿起来了!
感受着手上的重量,程屹忍不住笑了一下。
旁边,曲濯眨一眨眼睛。
恩公用的手段挺奇妙的。
虽然看不见他的具体长相,但分辨神情没问题。
现在这样子,应该是对自己做的东西满意?
如果程屹知道他的想法,应该会回答:“……也不是,我就是发现不应该小瞧‘凡人’”的力气。
再怎么没有灵根,他也是日日在灵气当中浸染过来的,经脉和体魄强度都远远胜过普通人。
不过,实话实说,这鸟翅膀是真的挺好吃。
如果是普通禽类,长这么大的个子,口感肯定也是又硬又柴。
但吉光鸟不一样。虽然块头大,它的肉还是鲜嫩的。
外皮被烤到略带一丝焦意,等齿尖穿过酥脆的皮,下面便是多汁的肉。浓郁的蜜水已经渗了进去,每咬一口,便是大块滋味鲜浓的肉落入唇齿。
不知不觉,程屹又吃了……
四口。
他克制地暂且把木棍拿开。
这时候,又有一股鲜甜味道飘了过来。
抬头看,原来曲濯给他舀好了汤,这会儿正端到他面前。
程屹喉结滚动。
知道曲濯听不见,但还是低低说了一句“谢谢”。
……
……
很好吃。
能提出用手艺来报救命之恩,这青年果然有两手。
吃着吃着,程屹意识到什么,提醒对方:“你也吃。”
自然是用写字的方式。曲濯看着,怔忡片刻,笑着点头。
程屹看着他,头一次发现,身前的青年长得还挺好看。
这不是怪事。当了修士,体貌自然会受到灵气影响,越来越好。纵然是在程屹心头恨极了的郑远途,他也承认对方的外貌算得上仙风道骨。
但曲濯不太一样。
他的眉眼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惊艳的好,只是瞧着非常舒服。看了第一眼,就还想去看第二、第三眼。
不知不觉,青年被他看得脸颊微微泛红,挪开目光。
程屹:“……”
他掩饰地扯过纸页,写:“你怎么还留在山里?”
第424章 师门不容(34)
情况莫名其妙成了曲濯对着程屹倾诉。
他本来真的没打算这样打扰恩公。可是,如今是恩公主动询问。对方又亲眼见了前面他被卢明打杀的场面,要说撞破无相宗的藏污纳垢,那也是已经发生的事。想来想去,曲濯都不觉得自己得把其他事情也藏着掖着,好维护“宗门门面”。
——那种东西,原本就被撕扯下来、丢在地上了。
纸页上,程屹写下的短短一句话后,满满都是曲濯留下的内容。
他写:“卢明说的多半是实话。他知道我听不见,又不知道恩公在旁边,那种时候所讲所述一定是内心之言。所以旁人都知道他危险,却又眼睁睁看我随他出来……若是我留在外面不能归去,他们没有人会遗憾。”
他写:“恩公,不知您是散修还是背靠宗门者。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如无相宗这般……”
他写:“可我当真不回去了吗?卢明入魔的样子我是瞧见了,先前宗门里的很多疑案恐怕都是他干的。只是他一直隐藏太好,那些事现在还落在旁人头上。若是一点儿关于他的消息都送不回去,从前的冤案恐怕也成了实在发生过的事。”
到这里,一整张纸算是一点儿多余的空隙都没有了。曲濯终于停笔。
把纸页凑到恩公面前,看对方眼珠转动、细细读着上头的内容时,他下意识地再度屏住呼吸。
曲濯想,不,无论恩公是什么身份,都不存在“其他地方的人也都和无相宗内诸弟子一样冷漠”的答案。毕竟恩公在短短三天时间里已经救了自己两次。
而他们不过是陌生人。这样的身份,恩公都愿意为自己出手。
相比之下,宗门之中……
曲濯心情黯然。
这时候,程屹眼神动了动。
他的视线落在“冤案”两个字上,觉得有点好笑。
无相宗的“冤案”还少吗?自己身上不是还有一件。
而看曲濯,他自己峰头的“冤案”让他难过至此,想来虽然旁人不待见他——程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其中缘由,在他看,曲濯虽然听不见,说不了话,但忽略从前种种,单看现在对方的表现,的确让人挺舒服——但他还是对同门抱有和善态度。
然而,也是这么一个人,在他从前伤重地时被人指使出现,一心想要套走赤霞芝下落。见了那张他胡乱写出来的纸页,便开心得像什么似的。
两种心绪的反差,让程屹唇角都要勾起来了。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样东西。
不是要做出友爱同门的样子吗?好,由他来提醒一下曲濯,对方究竟做过什么。
没有接曲濯苦恼的话茬,他手往前伸,将正摆在上面的东西递到曲濯眼前。
毛笔自发地动起来了。一点清风符的运用技巧,琼天学堂当中大多数人都会。虽然不是人人都像程屹似的操作得这么好,但用心去练,总能在旁人眼里暂且摆出修士使用神识的样子唬人。
程屹写:“这是从那魔修的芥子袋里找出的,莫非是你的东西?”
曲濯一怔。
程屹细细看他的神色。
想从里面捕捉到心虚,懊恼……哪怕是愧疚呢?说到底,曲濯并非主谋,仅仅是一个被利用的喽啰。
可惜都没有。青年表情变了变,最终却是闭上眼睛。再睁开,就是伸手把东西推还给程屹。
“啊啊。”他这么叫,手上比划:“我懂规矩,这东西现在是您的……”
程屹眉毛动了动。这是规不规矩的事儿吗?
两人思路从头到尾都没对上。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落在年轻的乐修眼里,却有另一重意思。
自己之前写的烦恼还是太多了。曲濯觉得。恩公一个“外人”,定然是要为难的。牵扯到大宗门,他的确不好也不方便评判。可是又不愿意看曲濯一个人愁心,于是恩公找了别的话题,想要转开他的注意力。
曲濯动容。早就知道恩公心善,可是地方这样关怀体贴,还是让他更加感念。
看着恩公的表情,曲濯猜测对方没有明白自己的决心。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又写:“这是一个隐匿身形的牌子。不过恩公,您若是懂符文阵法,或者原先就是器修,”想到前面出现的偶人,曲濯觉得这一点很有可能,“可以看看上面刻的纹路,确定一下上面有无追踪功能。”
刚写完,恩公还没有动手,他掌心的毛笔就又动了。
写:“没有。”
曲濯一愣,随即笑了,“那就好!”神色当中到底显露怅然。
而这正是程屹想要看到的。他眼睛微微眯起,近乎是有意地再用清风符操纵毛笔,写:“你仿佛又在苦恼什么。”
苦恼自己先前做过的事?莫非是这么多年过去,终于后知后觉,愿意面对从前错处?
若是这样……
看在前面足足用了五种烹饪方法的吉光鸟的面子上,程屹觉得,自己未必不能——
毕竟,就像是他反复提到的,以曲濯的实力,他不可能是主谋。
但曲濯写:“是,我想到了一位从前的恩人。”笔迹不停,不给程屹分神思索的时候,“您说牌子不会使人暴露行踪。若是早点知道这个,我一定早就把这个牌子给从前另一个恩人了。”
程屹沉默。
曲濯又写:“他们都说我那恩人做了错事,可我还是觉得,他是很好的人,行事历来光明磊落。偷盗之事,如何能与他沾上干系?”
程屹沉默。
曲濯心中叹息。恩公还真是谨慎,一点儿与自己共同说无相宗坏话的机会都不给出。不过,即便这样,对自己而言,这也是难得的宣泄了。
他继续写:“不论其他人是什么态度,总之我是不相信的。可惜我人轻言微,实力不济,从前师兄更帮我,我却帮不了师兄。好在……”一顿,没把自己替师兄求情过的细节写出来,这里头还牵扯着他的身份呢,“机缘巧合,让我得了这样东西。终于给我机会,让我在旁人都未留意的时候把受过责罚的师兄带走。”
程屹:“……”
他开始检查自己身上隐藏面容的符纸有没有失效。
答案自然是没有。他自己做的符,能用多长时间,自然也是他最为清楚。
可是,若真是这样,岂不是说明曲濯半点儿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如今的状况,对对方来说,不过是于一个陌生人诉说烦忧。
前面卢明情绪激动,吐露很多,而那会儿程屹和曲濯都认为对方说的是真的。换到现在,这等陈年旧事,曲濯大约也没必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谎。
若是如此。
程屹心脏“怦怦”跳动。
目光定定落在前方青年身上。
像是有什么东西倏忽裂开了。冰冷的壳子之下,某些存在正在涌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要将程屹的整颗心都淹没。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这按说已经是极清楚的反应。可是曲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心绪当中,竟然还是一无所觉。只盘算话题已经到这里了,那多和恩公讲一些也无妨。嗯,恩公怎么能这么好?一点儿也不嫌他啰嗦。
妙音峰上下可都是时常觉得他麻烦的。
曲濯写:“也不光是想把阵牌给师兄。恩公,前面给你的千容丹,原本也是为了师兄攒的。只是师兄这些年都在外面,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唔,最好还是不知晓,否则的话曲长老再问我,虽然我不愿意说,可长老自然有她的手段。”
名门正派是不可能用魔修的搜魂之术,可除了“搜魂”以外让人吐露内心之言的手段不是没有。虽然只要心智坚韧,便并非不能躲过。不过,曲濯觉得,还是不要给自己设置太大的挑战了。
“希望师兄一切顺利吧。”
他这样诚心恳求。
“若是他能一切顺利,不被旁人找到,那就再好不过了。
“恩公,旁人都说他是窃贼,长老也和我说,他不辞而别一定是因为心虚。可我还是觉得,他兴许只是被冤枉之后太过难捱,于是连带不相信我。这也不奇怪,要是我落在他的境地里,莫说是策划逃走了,怕是连迈出屋子都难。”
程屹哑然。
耳边还是轰鸣声。他从来都不知道,从来都不知晓……哪里会料到呢?原来那个时候,自己竟真的不是孤立无援的。
至于曲濯话里的“机缘巧合”。若是青年在“程屹”面前讲这话,他一定要觉得曲濯找了一个太敷衍的借口。然而,现在,程屹近乎是毫无停顿地认可了这句话。
修行之人的经历,可不就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他进入琼天学堂,同样算是其中之一。
程屹想要开口。
可是,这个时候,有其他动静打断了他的话。
一阵地动从山林深处传来,大量妖兽咆哮着朝外奔走!妖禽还要更快一步,拍打翅膀飞向天空,发出一阵一阵凶戾鸣声。
程屹、曲濯的脸色同时变了。
第425章 师门不容(35)
曲濯是听不到妖禽发出的动静,但他能清楚感觉到身下传来的沉闷摇晃。
他表情变化极大,本能地望向摇晃传来的方向——于普通人而言自然无法分辨,但修士的知觉历来由更多部分组成。他们要更加敏锐于周身的变动,同时,灵气的起伏也能为他们提供线索。
“啊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
火塘旁边,两人同时起身了。
纸页翻卷着落入火堆,在顷刻之间变成一片烟灰。
程屹手腕又是一翻。阵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做的阵盘。
旁边曲濯却是一愣,“啊啊?”
恩公怎么把阵牌扔给他?
想说“这的确已经是您的东西,不必再给我”。可这时候,恩公的表情又那么严肃。曲濯看着,抿一抿嘴,同样变得严肃庄重。低下头,与程屹一起去看阵盘上的内容。
两人所处的山林正浮现在上面,灵光清晰地勾勒出山峦的每一处起伏。同时,大量外逃的妖兽、妖禽化作了一个个小点,若大雪崩塌一般从林子深处涌出,覆盖向外间的——
村落。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曲濯瞳仁猛地收缩!
有这般反应的不光是他,还有旁侧的程屹。
他看程屹快速抽出几张信符。嘴唇动了动,信符转瞬又化作一片流光朝四面八方飞出。曲濯意识到,这是恩公在把妖兽妖禽异动的消息告诉其他人,要他们共同帮助。
果然。像恩公这种品性好,实力又不错的人,不会缺少朋友。
曲濯分神了这么一刻。再看阵盘的时候,见到山下几个仿佛是村落标记的地方都覆盖了一个符号。他没有看懂,只是大致猜测,妖兽妖禽距离那些地方明显还有距离,而即将被袭击的分明不光是那些地方,所以符号一定有其他含义——嗯?莫非是指师兄已经找了人过去援助?
曲濯低声:“啊啊。”
又新的流光飞了回来。
又有一个村落被打上符号。
曲濯了然。自己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
他一面羡慕恩公交际广阔,朋友们同样实力不俗。看这意思,竟是每一个被恩公找到的人都表明他可以单独负责一个村子。
同时也生出一点浅浅的骄傲。不愧是自己的恩公,本事便是如此强大!
不知不觉,两人虽然依然站在山林之间,附近的村子却都已经被安排妥当。
看着符文一个个落上阵盘,程屹缓缓松出一口气。
这时候,旁边却又传来了“啊啊”的动静。
与动静同时出现的,是落在针盘上的手。
程屹一顿,侧头去看。曲濯表情里带着焦灼,指完之后便要抽出纸页,再开始书写。
但笔抽了出来,却发现自己无法落下。一股无形的力量拖住了他,算不上禁锢,也并不让曲濯难受。他却只能再次抬头去看程屹,这时候,正看到阵盘上的山林外有多了一个村落标注!
曲濯瞳仁蓦然收缩。
程屹侧头看他,下巴微微抬起。
没有人多说一个字,可这个时候,他们都能明白另一方的意思。
曲濯:“这里还有一个村子!我曾经从旁路过……”
程屹:“就是这里吗?不要着急,我看懂了。”
曲濯:“嗯,恩公理解得没错!”
他安静下来,等待程屹继续找人。
但这一回,程屹只是看一看村子的方向,再在阵盘上点出一个新的地方。
曲濯怔忡一下,看着新点出的位置,脑海里飘出模模糊糊的预感。
这儿旁边的地形地势,仿佛有些熟悉。
就好像……
“啊啊。”
恩公,这是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吗?
看完方位,程屹把阵盘收了起来。
在芥子袋里摸索片刻,猛地一抽。
曲濯便又见到了“熟人”。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不就是先前那偶人?只是又和从前不同,当下,也不知道恩公做了什么,偶人出现便折起身体一番让他眼花缭乱的动作后,原本的四肢和脑袋不见了,留下的是一艘短舟!
有点小。
本来也是程屹以承载自己一个人为出发点做出来的。
能找的人他前面都已经叫了一遍,这会儿倒不是不能摇来新的——实在不行,不是还能朝学堂上报妖兽妖禽们此刻的异动吗——但看曲濯新点出的村庄位置,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程屹决定自行前去。
他一只脚踩上短舟,身体侧过一点。还是没有讲话,只拿眼神询问:“你要不要一起?”
平常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刚刚知道了三年前的真相。心神动荡之余,是有很多话想和曲濯说,也想听对方告知这三年里又有什么人欺负对方。可惜眼下状况来得太快,他不得不先去处理。
要是曲濯觉得太过危险,还有迟疑……也无妨。他本身就有隐匿阵牌,自己再给他一点其他保命的东西。
心思转了一圈儿,单子拟了长长一列。
这个时候,曲濯伸手,抓住了程屹垂落在身侧的衣袖。
手上微微用力,却是借着这个力道猛地起身,让自己也踏上短舟。
境界摆在那里,他其实还没有御风飞行的经验。
不过眼下,看着逐渐升高的短舟,曲濯还是暗暗咬牙,尽量不让自己展露惊惧。
这也太丢人了。
他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稳住身形。
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揪着恩公,长久没有松开的意思。
狂烈的风吹在身上,山林中的妖禽就在他们头顶。
有好几次,它们看到和自己共同前行的两个修士,都发出了振奋的鸣响。
曲濯耳朵不好,眼睛却没问题。脑袋稍微抬起一点儿,就能看到妖禽落下来的利爪。
他的心脏都因此停滞了一刻,往后却是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捏着阵牌,将灵气灌了进去。同时猛地往前,把半边身体都贴在恩公身上。
是很唐突,但这么一来,在阵牌的认定当中,他们就算是同一个人了,可以同时从妖禽的知觉当中消失。
果然,在他抱上去的瞬间,妖禽的身体从两人侧方滑了过去。
它转头来看,黝黑的眼睛当中满满都是警惕和茫然。曲濯侧头和它对视,它却还茫然不知。
青年喉结滚动一下。是松一口气,可紧接着,紧张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虽然是有意为之,但也是在此刻,他忽地发现,自己和恩公的姿势竟然这么亲密。
曲濯:“……”
程屹:“……”
……
……
程屹在思考。
从刚才开始,曲濯就再没有呼吸声了。
怕成这样。
自己虽然之前对他多有误解,但细细盘算一番,以他现在的身份,总不至于被曲濯认定成洪水猛兽吧?
可曲濯就是绷得完全缓不下来。自己也没法出声安慰他,让他稍微放松一点。
程屹无奈,好在时间稍微推移一点,曲濯到底没憋住,还是把那口气喘了出来。
而这时候,他们已经超过妖兽、妖禽们很多,即便不继续启用阵牌也没关系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曲濯慢慢把自己从程屹背上挪起来。
悄悄往恩公身上看一眼。白色的袍子,有一点褶皱都很显眼。可曲濯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把那只替他整理一番的手拿起来。
还是不想太过打扰恩公。
再有……这么看着,怎么觉得恩公的背影有点熟悉呢。
仿佛自己曾经见过一样的背影。肩膀宽阔,身材颀长,姿态挺拔,并不回头。
曲濯微微恍惚。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目光中的人正压下眉毛。
——曲濯标记出来的村子,已经落在他眼里了。
里面的情况,比程屹预想的更糟糕。
……
……
之所以只在阵盘上标记村落,是因为程屹很清楚,发展到城镇程度的地方,一定原先就有修士定居。平日里,他们就会给城墙布置出各种防护。到了危难关头,他们也会挺身而出。
但村子不一样。是,会有修士在这里诞生,也会修士在进境无望之后回到这里等死。但这两类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修为不会很高。
遇到危险了,也不会有什么应对的良方。
更何况,从下方村子的情况来看,程屹认为,这两者里面都没有。
入眼的是几十栋零星分布的低矮土房。房子静悄悄的,沉睡的人们还不知道危险将要来临了。
唯有一栋屋子当中的人推了门,露出一张中年人面孔。
说是中年人,但其实已经饱经风霜,脸上都是褶皱纹路。
他担忧地望着山林方向,能听到从中传来的动静。但光是凭此,怕也想不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这时候,驾驶短舟的修士落在了他面前。
中年男人明显一惊,随即便要躬身,嘴巴里叫:“仙师……”
眉毛压着,神色当中都是忐忑。
不妙的预感不断涌现,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这时候,程屹开口了。
他言简意赅,道:“兽潮将至。把你们村子所有人都叫起来,能动的都拿上家伙。”
中年男人瞳仁一缩,匆匆应道:“是!”
第426章 师门不容(36)
早在从村子上方降下来的时候,程屹就猜到,这儿“能动的”人并不会很多。
一眼看过去,很多屋顶都呈现出长久没有修葺的样子。平日住来还好,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怕是半个房间都要被雨水浸透。
十有八九是个很缺青壮劳动力的地方。
但他还是没想到,在自己话后,被中年人慌张叫出来的人群里,拿着铁锹、铲子……种种农具的,近乎都是头发花白的面孔。
大约也是他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中年男人踟蹰片刻,主动解释:“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去无相宗的地盘儿上讨生活了。那边虽没有地种,可给人做工赚得钱还更多。他们还说啊,在仙门之下生出来的娃娃,比在这破落地方生出来的娃娃更有机会有那什么,什么……”冥思苦想片刻,记起来了,“灵根!”
程屹一顿。
明白过来了。
类似的现象,在琼天学堂附近的村落中也有,只是少些。
毕竟那边距离山林更远,与城镇交往更密切。真有什么妖兽妖禽冷不丁地过去了,只要能在平日辛辛苦苦攒下的护村法阵下撑住第一波,城中的修士便来得及赶至营救。
附近平整的土地也多,操劳一年下来,总能有不错的收成。
这儿就不一样了。粗略看看就知道,村子近乎是被夹在山里。光论寻常劳作,都定然比外间辛苦。有那年纪更轻,有力气被旁人雇佣的,自然更愿意外出闯一闯。就算日后还要回来住,也起码攒下一些本钱。
至于留下来这些,无非是年迈体弱,不堪远途。
“仙师,”中年男人又开口了,“依您看,我们这些人,是不是……”
根本不可能挡住往下闯的妖兽啊?
不光是他,在一旁看的曲濯其实也有类似担忧。
他朝程屹看过去。不想引起中年男人更多惶恐,这会儿便没说话。眼里的意思却是实实在在的,就差再叫一声“恩公”。
程屹说:“没事。我待会儿画个圈儿,你们都待在里面就行。只要在圈儿内,肯定不会被那些妖兽伤到。”
中年男人听着,脸上先是欢喜。但过了片刻,又露出几分愁苦。
程屹看他一眼,补充:“我看你们出来的样子,那些屋子仿佛不是都有人住?趁着妖兽还没来,不如先与我说说。后面画圈儿,我找完好屋子最多的地方,尽量都给你们护住。”
有这句话,中年男人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妖兽随时回来,再无时间多说。
趁着夜色,众人开始行动。
村子不大。不过一盏茶时间,中年男人就带着程屹走了一遍。
之后,他心中原本还有忐忑,转头就见程屹手上出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再细看,中年男人吃惊:“仙师,这不是我们村子么!”
原来他方才带着程屹走过的地方,竟被细细还原到了那尊阵盘上面!专注去看,连屋舍上的瓦片都分外清晰显眼。
中年男人不知道,要做到这点,只需要一个特定的阵法,以及一块镶嵌在阵盘下方的灵石。整个过程,甚至不用程屹多动一下手指。
他只认为程屹果真是“仙师”,自己见到的则是玄妙仙家术法。心中敬仰而喟叹,脸上也显露出几分来。庆幸无比,今日村子虽遭逢祸事,却毕竟得了相助。
“是。”程屹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原先就是从天上下来的人,再说自己是凡人未免多余,还有可能影响后头行事,“待会儿你们留在这儿,行吗?”
说话间,阵盘当中的某个地方上果然出现一片光圈。中年男人定睛去看,自己家,连带村里还有人住的那几户人家都好好地被包围在里面。
他松出一口气,笑道:“行!有劳仙师。”
程屹:“其他屋舍,我尽量留意。只是妖兽到了以后情势定然复杂,纵然有心,也不一定起到多大用处。”
中年男人:“仙师放心。这种道理,我等自然知……”
晓。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
大地忽然传来震颤,凶戾鸟鸣声破空而来!
中年男人瞳仁收缩,身体本能后退。
“轰隆隆——”
“吼!!!”
山兽的咆哮与震天脚步一起落在众人耳中。嘈嘈杂杂,令人心惊胆战!
曲濯虽然什么都没听到,却也在众人变换的神色中看出发生了什么。
他表情微凝,手上灵光闪动,一把笛子倏忽出现在掌心。
将吹口放在唇边之前,他先往恩公的方向看了一眼。
恩公还在低头摆弄阵盘——随着他的动作,曲濯明显感觉到那些原先在山野间徘徊的灵气开始往村民们所在的位置集中。虽然被恩公简要地成为“画圈儿”,可实际上,出现在他们身侧的是一个极精妙的阵法。
曲濯虽无法窥探整个阵的构成,却能从它透出的气息里感受到隐隐玄秘奥妙。
“日后若有机会,兴许能向恩公请教……”这样的心思在他心头徘徊了刹那,紧接着,曲濯垂下目光,悠扬笛声自他而出,流向四方山岭!
无数妖禽,无数妖兽,咆哮与凶鸣加在一起,在前一刻还是滔天的响动。到了当下,却被曲濯齐齐压下!
拨弄阵盘的手指停顿片刻,程屹便见阵盘之上灵气流淌的速度明显加快。
原先还要些时候才能彻底完成的阵,这会儿竟在转瞬之间直接结成!
怎么会这样!?
程屹先是微喜,随后却落入沉沉思绪。前面的灵气暴增自然不是坏事,但眼下找不到缘故,若是后面有新的变故,自己怕是无暇应对。
趁着妖兽妖禽被笛音挡住,程屹心思垂下,愈是用心地观察起阵盘。
灵气浓度没问题。
里面也没掺杂其他东西。
自己在不少地方用过此阵。将从前与眼下对比,唯一的变量,大约就是——
曲濯?
程屹眼皮跳了跳,实在很难相信这个猜测。
曲濯要有这种本事,无相宗里其他人不应该对他百般巴结讨好吗?就像是从前面对作为“天才”的他一样。
结果呢,他们就眼睁睁看人跟着一个明摆是魔修的的家伙离开,打算用他的命换卢明露出马脚?
不懂。
……
……
恩公的这些心思,曲濯一律不知。
他还在专心吹笛子。原先只是为图便宜买来的法器,在过往三年里逐渐成了他最熟悉的伙伴。纵然无法用耳朵听见,曲濯依然觉得乐律在自己心头悠扬。
而这些嘹亮的笛音,在空中结成一张巨网!
巨网覆盖了所有妖禽妖兽前来的方向,生生将它们挡在后方!
曲濯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吹曲带来的效果这么好。
他有刹那的分神,紧接着,注意力重新全部落在手中的笛子上。
比起正面交锋,当然还是直接让妖兽妖禽们别来到村子比较好!
可是……这么做,带来的压力还是太大了。
渐渐的,青年额角滑落汗珠。
他的堵住笛孔的手指越来越僵,越来越重。
这时候,面前撩起一张宣纸,上面写:“放一批进来。”
曲濯意识到:“是恩公!——对,我这会儿不是一个人,不用担心妖兽进来之后要怎么对付!到那会儿,自然有恩公出手!”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手指微动,挪出一个气孔。
盘旋在众人耳中良久的乐声忽地一变。细细去听,原是多了一点幽哑小调混入其中。
“吼!!!”
兽吼愈来愈近,阵中的村民们齐齐变色。
一片惊乱里,曲濯专心吹曲,程屹则不慌不忙,又在阵盘上摆动几下。
随着他的动作,旁侧静静漂浮在空中的“短舟”忽而动起。那些消失的手臂、腿脚重新出现,再接着,它两边胳膊一起变成利剑!
寒光自剑刃流淌,偶人脚下一点,身体飞向前方。
转眼工夫,与奔在最前的妖兽正面相逢!
在场众人里,唯有曲濯一个修士拥有神识。其他人的视线却都被淹没在夜色当中,完全看不清前方发生了什么。
直到重重“咚”声传来,村民们终于后知后觉:“是、是什么掉下去了?”
“好大的影子,莫非是从山里跑出来的妖兽?”
“不止!你们听——”
“咚”声接二连三,不断自偶人奔去的方向传出!
众人原先还在惊恐,可慢慢的,发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妖兽、妖禽出现,他们的心思也放松了许多,可以低声念:“这仙人的路数,仿佛与我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管他一样不一样呢,能杀妖兽就行!”
“是,两位仙人都是极厉害的!”
“……”交谈中的众人并不知道,他们口中“强大”的仙人,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曲濯自不必说。从方才到现在,他的汗水近乎已经将头发完全浸湿,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程屹同样精神紧绷,所有注意力都浸在阵盘里。不多时,识海当中已经传来尖锐疼痛……
这也就是他了。
换个不曾有过修行经历的“凡人”来,此刻多半已经七窍流血、惨怖不堪!
第427章 师门不容(37)
虽然状态差,程、曲两人却也当真将村庄守得无比牢靠,一只妖兽妖禽都没泄露进来。
然而,夜晚还很长,往山下冲来的妖兽妖禽更是仿若杀也杀不完似的,无穷无尽。
随着时间推移,程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压力越来越大了。
他手还放在阵盘上,同时却不得不分出一点心神,在操控偶人之余,也操控起身上的芥子袋。
过程走得很慢——被漏进笛声之网的妖兽妖禽从方才开始明显变多,也就是它们的品阶大都不高,只在一阶、二阶之间徘徊,偶有三阶出现,却明显更加聪明,察觉到前方的阻拦之后,便干脆变换方位,从其他地方绕过这小小山村……程屹的偶人这才有机会一一应对。
全力以赴之余,手指偶尔多动一下,让袖内的芥子袋缓缓升起、打开。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其中翻找。不一会儿,他察觉了自己的目标。
露阳草。
市面上很常见的一种灵植,是炼制益气丹的主要原料。
单独吃下去,也有清新静气,让人头脑清明的功效。
他身体动也没动,而是让露阳草自己漂浮起来,送到口中。
草叶入嘴的一瞬间,他便觉得头脑中的刺痛舒缓很多。再看前方,思绪却是猛一凛。
先前都没有留意到。不知不觉时,偶人竟然被破坏了这么多!
程屹把自己的心神分成三份。其中一份,自然是继续操纵阵盘。第二份,找了个更小型的偶人出来,让它飞到前方,“吧唧”一下挂在了原先的剑偶身上。
然后,它自发地启动了,开始对着剑偶身上已经开始破损的阵法修修补补。
这一举动的功效明显是巨大的。过了数息工夫,程屹明显感觉到,剑偶的动作变得流畅了很多,用两条手臂“劈砍”妖兽妖禽时也顺畅了不少。
看来他前面会那么辛苦,也有偶人被损坏的原因在。
程屹慢慢吐出一口气。
还有那分出去的第三份心神。余下的露阳草慢慢悠悠地飘了起来,一路晃荡,到了吹笛子的青年旁边。
草叶在他身边绕了两圈。
原本想要直接钻进青年嘴巴里,到了地方才开始觉得为难。
程屹心道:“怎么偏偏是学了笛子?这么一来,岂不是没办法在与人打斗的时候补充丹药了?”
他没意识到,自己虽误打误撞,却也点明了同样作为法器,笛子往往比琴、琵琶等乐修更倾向于选择的乐器更便宜的原因。
可不就是因为它用起来,对修士有极大的限制。所以,哪怕用了同等规格的材料,甚至上面镶嵌了更多灵石法阵,照样经常卖不上价格。
——别说笛子更小,对材料要求更少。这是真的,可法器小了,往上镶嵌法阵的时候不得废更多心神?两者相抵,还真说不上哪边成本更高。
不过,这难不倒程屹。
灵草的精华,大多在其中汁水。
丹修炼药,基本也要用灵火将草木“锻造”一番,留其精华,再入丹里。
现在,剑偶那边的情况暂时缓和,程屹只用保持寻常精神去关注。他便分出更多心思,将曲濯那边的露阳草细细揉碎。再用清风符送着散发灵气的草汁,将东西送到曲濯唇角。
冰凉的感觉霎时袭来,曲濯差点把曲子吹走调。
不过,“这是带了灵气的好东西”的念头紧接着涌了上来。他同时也意识到,东西仿佛是恩公给自己的。
都喂到嘴巴旁边了,如此体贴,他难道还会吃不上吗?
曲濯照旧吹着笛子,只是在气息转换的一刹,他猛地用神识将草液卷住,送入口中!
和程屹先前一样,年轻乐修也觉得头脑登时一清,连僵硬的手指都柔和了不少。
原先那会儿,他所有精力都被正在吹出的《八方曲》占据了。可到了此刻,他竟然多了精力,能去看一眼前方的剑偶。
这一看,就让曲濯怔忡。
剑偶这招式,步法……
怎么有些眼熟?
正是危急时候,曲濯也算是有分寸,并没有让自己的心思在剑偶身上停留太久。
只是,一个念头还是落了下来。像是一颗种子,在他心头缓缓埋下,只等日后生根发芽。
——虽是偶人,可这偶人的身法技艺,竟有那么几分无相宗弟子的影子。
……
……
与琼天学堂的其他人相比,程屹制作这“多功能偶人”的时候,另有许多优势。
其他人只能对着夫子们教授的内容一点点摸索。程屹却能根据自己从前的所见所闻,直接给偶人添加更加细节的功能。
剑偶形态下的剑术,是他从前所学——也有留意到,并没有把齐风眠传授的真正核心剑招拿出来,里头甚至还加了他当散修时期自己领悟的许多东西。但是,他毕竟在拂云峰上待了许多年。就算有心避开,招数当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多了《无相剑法》的影子。
短舟形态下的构造,是他亲身所见;
另有刀偶、鞭偶……种种模式。
他不曾和人说起过,只是偶尔时候,还是回想,既然现在的自己没有办法修行了,那么用各种精贵材料,做出一个实力不输给从前“自己”的偶人,是不是也一样?
当然,现在的程屹距离这个目标还很远。他这偶人的实力,只在炼气大圆满到筑基前期之间。
但这的确不失为一条新路。程屹愈是用心,走到哪儿都要想想下一步要如何对偶人改进。一年年下来,这才有了曲濯如今看到的状况。
……
……
在露阳草的帮助下,两人状态同时回升。
确保曲濯吞下了药液之后,程屹短暂斟酌,拿了新的纸页示意对方:“多放些妖兽妖禽进来。”
曲濯看着,有些担心,却还是选择相信恩公。
他手指位置又是一换,乐声再变,剑偶身前压力明显增加!
程屹的精力再被绊住,手指在阵盘上飞速跃动。若再有一个修士正在旁侧、有心去看,便会发觉此刻的剑偶身形已经在空中闪成一道影子。
不知在什么时候,它的两条腿也变成了剑形。像是一个纯粹的兵器,每一次动作,都能降下霖霖的血雨。
大量妖兽、妖禽尸体堆积在地上,其中不乏一些并未在第一时间丢掉性命,只是被剑偶刺破内丹,于是失去行动能力的。
它们还是会咆哮,还是会相互撕咬,想要用身边的血肉来弥补自己的伤势,让自己去寻前方人修报仇!
兽吼、鸟叫……
这样环境里,不知不觉,又有两炷香工夫过去。
程屹又开始头疼了。他没再看曲濯,但能想到,对方的状态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从刚才开始,涌上前的妖兽妖禽就越来越多了。曲濯不至于有心干这种事,哪怕忽略掉程屹晚间才听闻的“真相”,那乐修也不是个傻子。本人是否真正良善都在其次,重点是程屹真支撑不住了,他自己也定然逃不掉。
只是他们毕竟一个修为低,一个没修为。面对妖兽妖禽的冲击,很容易便到了强弩之末。
而这仅仅是在夜晚刚刚开始的时候。
程屹喉结滚动,做出决定。
他开始后退。
前方,剑偶身形明显迟缓许多。
原本密不透风的防线,在此刻出现一道缺口。
有一只妖禽率先通过缺口,振翅飞向前方的人修!
程屹听到了风声,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鸟叫。他的神色之中却还是没有任何惊慌匆忙,尚有余力一手操纵阵盘,另一只手抬起来,扣住曲濯肩膀。
曲濯身体猛地一僵,曲子又一次变调——紧接着,意识到旁边的人是谁。
他赶忙放松,然后,人被程屹拖着往后!
曲濯瞳仁收缩,本能去看前方。
更多妖兽妖禽被剑偶漏掉了,一个一个都在朝自己二人狂奔而来!
他心脏剧烈跳动,一时忘记呼吸。也是这个时候,凶戾狂风自上空扑下!
与长长鸟鸣夹杂一处!
不光如此!曲濯还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灼人热度。烈火自妖禽身侧卷起,在漆黑夜幕之中照出一片残影!
他的身体都要僵硬,眼睁睁地看着妖禽利爪来到自己面前。下一息,就要将他头脑凿开!
而在他身后,村民们同样被眼前场景惊道,连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瞪大眼睛、嘴巴张开,绝望地看着妖禽身上的烈焰。
然而,然后——
在碰到猎物的前一刻,妖禽爆出一声惨叫!
比它身上烈火更加明亮的灵光从空中炸开。不光是这妖禽,就连它身后紧随而来的其他妖兽都一并被灵光扫过,长啸着倒了下去。
曲濯愣愣地看着前方一切。
须臾之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回头看向身侧恩公。
对方终于短暂放下阵盘,不过,又开始从芥子袋里掏东西。
掏掏掏……嗯,一块灵石被掏了出来,放在阵盘上。
诸人身侧,原本已经略显暗淡的灵光重新暴起!随之而来的,是灵石越来越暗。
程屹继续掏掏掏。
掏出一根桐草,随手塞给曲濯。
曲濯低头去看。
制作元灵丹的材料,能给人补充灵气。
眼下这动作,应该是给自己吃的意思。
他心中动容,嘴唇动了动,忽地把自己的芥子袋也拿了出来。
掏掏掏。
掏出自己买完千容丹之后剩下的所有灵石,全部塞给程屹!
第428章 师门不容(38)
正在芥子袋里继续翻找的程屹一愣。
抬起头,十分意外地看旁边的青年。
见对方指一指他,又指一指旁边的阵盘。
到此刻,前面放上去的灵石之上已经出现了裂痕。眼看要不了多久,就得直接碎裂!
曲濯的意思非常明显。
“这都要碎了!恩公,用我的灵石顶上去吧!”
程屹看懂了。但也正是因为看懂,他的心情略有复杂。
如果曲濯之前与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那这人……虽然拥有一块极珍贵的阵牌,但除此之外,应该就是表里如一的穷了。
程屹不知道眼前灵石对于曲濯而言是不是全部家底。但即便不是,他应该也没给自己留下多少。
这会儿全都给他,就因为他给了曲濯一根灵草?
嘴巴动了动,一句“你是傻子吗”差点被念了出来。又在真正开口之前记起,哦,曲濯听不到。
程屹吐出一口气,思索。
他身边,随着曲濯不再吹笛子,更多妖禽妖兽靠了过来。四面八方,铺天盖地。
阵法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比消耗。稍微远一些的地方,那些没有被护住的房屋已经在妖兽妖禽的冲击之下化为废墟。
而现在的他和曲濯,一个个都是脸色苍白、识海干涸的样子。
不是不能继续勉强对敌。
只是真这样子,他也就算了,原本就失去了根骨。曲濯不同,这小子能直接留下暗伤,只等后面他要筑基的时候爆发。到时候,轻则筑基失败,重则直接废掉。
他们需要休息的时间,得让干涸的识海稍稍恢复。再有,程屹也需要时间来修剑偶。
他就抿了抿嘴,和曲濯讲:“一共二十八块灵石,我记住了。”
以后带着你赚回来。
反正不会让你吃亏。
曲濯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是觉得程屹神色不太对。于是露出些焦急样子,叫:“啊啊……”
都到了这种时候,没有必要相互推让了吧?
灵石有用,就用!——看原先阵盘上的那个,已经要碎成渣子了!
就在方才,一头妖虎甚至从外头挤进来半个脑袋!
虽然那个脑袋还是在灵光的压制之下,可单是它的靠近,已经让不少村民惊恐大叫。
距离近了,他们甚至嗅到了妖虎嘴巴里的腥臭气息。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它一并吞入腹里!
曲濯:“啊啊!”
他预备找纸笔写字了。
这时候,程屹伸出一只手,更换了阵盘上的灵石。
曲濯见状,一怔,随即笑了。
他没那么懂阵术符法,却也能看出来,程屹的动作带着某种特殊韵律。
不单单是灵石更换,他还在阵盘上稍稍做了一些改动。那之后,曲濯明显感觉到,新灵石出现裂纹的时间远远慢过先前那块。
让程屹来解释的话,里面是有两方面原因。其一,他给眼下增添了一个小小的聚灵阵。这个阵本身也需要一点灵气来启动,只是以他自己带着的灵石做核心的话,灵气衰微里,很容易让原本的护阵一并崩盘,于是他不曾这样去做。现在不同了,新灵石出现,他自己也多少休息了片刻,精力和客观条件都更加充足。
其二,同样是下品灵石没错,但曲濯的灵石是从无相宗兑来的,程屹的那块却是在外与人交易得来。纵向对比,它们的灵气分布是不与中品、上品在一条线上,于是有了如今的类别。可横向对比,它们本身也有高低。
曲濯这几块,的确比程屹的更好用一点。
程屹没打算把小乐修的灵石用完。但即便只用二十块,撑一个时辰应该没问题。
他一面把这话告诉后方心惊胆战的村民们,让他们不用太惧怕外面不断前冲、做出攻击样子的妖兽们,一面用纸笔和曲濯沟通。
中心思想,是让曲濯尽快调息。
夜晚还很长呢。要等援兵过来,最早也要到天亮了。无论是他还是曲濯,都必须在这难得的空余当中恢复到最好状态。
唔,这里的“他”可以直接改为“剑偶”。
也就牵扯出下一个问题:余下的八块灵石,他可能还要把几块用在剑偶的修复上。
看到新写下来的内容,曲濯明显一愣。
程屹见状,写;“阵法虽然好用,但等灵石用完,后面怕是不好支撑。倒是剑偶,修好了,后面能起大用。”
曲濯:“……”
恩公误会他的意思了。
青年写:“可恩公,这么一来,你不是一点儿调息的时间都没有?”
要不是自己不会用那阵盘,曲濯真想说一句,“如果恩公愿意信我,不如咱们一同上手”。
可他的的确确不会,所以曲濯只能忧心忡忡。
程屹看到这话,明显一愣。
“不用太担心,我一个凡人,没有你那么重视识海。主要在这段时间里多塞点灵植灵草,基本就能撑住了。”
至于为什么是“基本”,当然因为损伤还是会有。不过,落在他身上,后果不会那么严重。
在程屹看,这绝非自己善心奉献。只是学堂夫子们手段极多,他们未必没有办法帮自己治疗。而与这份结果不定的损失相比,护卫村镇后得到的奖励才更让他看重。
现在的自己,想要报仇雪恨,不得抓紧一切时间机遇?要知道,他的仇人动辄千岁寿数,他拥有的却只有短短百年……
“可是……”
曲濯还是无法心安。
程屹:“没有‘可是’,不要浪费时间,你快去调息。”
曲濯深深看他。
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要劝。
然而,对上恩公眼睛的那一刻,他又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说不出来。
青年抿了抿嘴巴,到底点头,在一旁坐下打坐。
至于程屹,他目光从曲濯身上挪开,重新落在外间兽群中。
拿过阵盘,手指在上面轻轻拨动。
不多时,惨叫再来。挤挤挨挨的妖兽妖禽当中,硬生生地多出一条血路!
浑身残破、连胳膊都掉了一条的剑偶从中走出,来到阵里。
程屹:“……”
他喃喃:“怎么比我以为的还要惨啊?”
……
……
村民们安静地看着前方修士。
能看清脸、样貌颇俊秀的那个,从坐下开始就没了动静。
以他们的目光,勉强能看出对方的面色在逐渐好转。随着时间推移,不再像是一开始那样苍白如纸。
至于他旁边,另一个人,则对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偶人,不断从个小袋子里抓出东西,用那些往偶人身上敲敲打打。
外面是妖兽咆哮,内里却有几分静好。
咽了口唾沫,中年男人低声和身边的父老乡亲们念叨起来:“慌什么?怕什么?仙师们还在呢!没听到前面说吗,到了天亮,差不多就有人来帮忙了。”
“……”旁边有人说了句什么。
中年男人:“房子倒了还能修,人好好的就行。再说,二叔,前面不是说好了吗,以后你就住六婶家隔壁那栋。总归老根叔已经被他儿子接到城里享福了,怕是一年两年也不会回来……”
还是中年男人:“我也怕啊。刚刚那老虎,眼睛有这么大!”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光是那牙,就有我脑袋长!给它一口咬下去,这儿没一个人能活!所以呢,所以要是没有仙师们在,咱们这些人,早就在那些畜生肚子里了,哪儿还有机会在这儿叨来叨去?我说六婶,咱们别为没发生的事情发愁……”
在他的一声声劝音下,村民们明显安静了很多。
一起抬头,去看向前面的两个年轻仙师。
——虽然一样看不清程屹的脸,但单从他前面讲话的声音、语调来看,众人也能感觉到,这也是个年纪不大的修士。
心里再次肯定了,仙师还在呢!这天晚上,他们一定能安安生生从困境当中脱身!
程屹能感受到他们的灼灼目光。
但没在上面耗费多大心思。
他的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剑偶上。
思索片刻之后,他选择不去补剑偶掉下来的那条胳膊。
这的确会削弱剑偶的攻击力,但一时半会儿,他却凑不出足够的材料。
不是不能把其他小型机关偶人身上的部件拆下来。但双方尺寸有差距,真拆了小的,怕是得用好几块拼接。他手上东西又不够,万一千辛万苦地拼了出来,转脸就又碎了,那不是纯属浪费吗?
考虑这些,程屹把更多精力放在重新调整剑偶身上的阵法上。只有三边能够攻击了,才能最大程度发挥这偶人的作用。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阵盘上的灵石越来越少,曲濯的面色比之前更好。然而到了这会儿,以村民的眼光们去看,程屹面前的偶人还和之前一样破破烂烂。
程屹自己倒是挺满意。看起来破怎么了?只要坚固、能打就行。
第429章 师门不容(39)
月亮开始西落的时候,阵盘旁边的二十块灵石将要用完。
依照程屹的布置,每一块新灵石都是在旧的那块碎成毫无灵气的齑粉时才启动,最大程度地保证了所有灵石的作用。
这样的悉心节约大约还给他们争取了一些时间。原先预计的一个时辰,最终却被延长到足足一个半时辰,最后一块灵石这才彻底承受不住,和前面的同伴融为一体。
程屹又丢了一块儿灵石进去。
却不是还要躲懒。只是后面他和曲濯在前面对敌,后面的村民们还得有人护着。
是,他们后面会尽量不漏妖兽妖禽近来,可万一呢。真到了那个时候,阵法就是最后一重保障。
能用的人手太少,只能如此将就了。
这之后,程屹看了旁边的曲濯一眼。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调息,曲濯脸色果真红润许多。还有桐草的功效在,经脉也显得十分充盈。
在恩公的目光里,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笛子。
接着,悠扬乐声再起!
妖兽们还在前冲,村民们却明显看到它们的身体在远去。
乐修用的还是之前的曲子。不用程屹多说,双方在前面的合作里已经生出默契。
并不是所有妖兽都被他“网”走,另有一部分留了下来。而这些,自然就被留给一旁的剑偶。
两只“脚”点在地上,偶人猛地弹起。身体尚在空中,剩余的那条剑臂便高抬在半空!
“吼!!!”
终于看到猎物,一头妖狼迫不及待地朝它冲了过来。
与它一起的,还有旁边的妖蛇、妖豹。
被三种妖夹击,偶人身体一扭,竟是直接跨上狼身!
同时剑臂下斩,但见血光一闪,妖豹直接被它自空中劈落,身体干脆利落地断成两节!
身体下方,妖狼也在它双腿一夹之后没了气息,脑袋“咕噜噜”滚落于地。
大量鲜血喷撒在四侧。有了灵光映照,终于让村民们看了分明。
他们先惊再喜。
惊,自然是被眼前的凶煞场面骇到。瞧着那妖狼了吗?脑袋和身子都分家额,一双猩红的眼睛依然注视着村民们的方向,像是要将他们撕碎。
喜,则是在惧怕之后,众人逐渐鲜明地意识到,那些畜生玩意儿毕竟是死了,再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唯有……
“蛇!那条蛇!”
一个村民手臂抬起来,指着灵光之外的剑偶。
接连解决了两个妖兽,剑偶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机会。上方盘旋的妖禽在狼头滚落的瞬间旧冲了下来,紧接着被剑偶用“手臂”捅穿胸膛。
惯性作用下,那妖禽的身子还在继续前冲。这么一来,竟是让剑偶连带地劈成两半!
而这整个过程中,村民口中的“蛇”,都一直挂在剑偶身上。
其实正是前面和狼、豹子一起扑上来那条。
两个“同伴”都身首异处了,唯它仗着身形细长灵巧躲过攻击。那之后,又直接将自己的身子缠上剑偶的脖子、躯干。
嘴巴张开,两颗尖牙之上,毒液意以最快的速度凝聚、滴落……
一声“嘶”响过去,毒牙狠狠咬上剑偶!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剑偶又不是人,怎么可能中毒。
不止如此,看到妖蛇的动静后,程屹手指还多动了两下,在剑偶皮肤表面留下两个小小的孔洞,正方便妖蛇留毒。
也方便他将毒液搜集起来,再让毒液均匀地浮现在剑偶身上刃锋的表面。
做完这些,程屹琢磨:虽然被挂着也不大影响,不过身上多了个沉甸甸的东西,毕竟还是累赘。
他能感觉到,剑偶行动速度明显减缓了。
既然如此……
剑臂快速抬起。
并未斩向妖蛇。只是在劈砍其他妖兽的时候,在前者身上略略带了一下。
割开一条也就三寸长的口子。
初时这道口子带来的影响还不明显,但等时间稍稍后推,它的身体分明开始变得沉重。尾巴不再能轻松勾在剑偶的脖子上,而是不断下滑、下滑……到最后,竟是自己从剑偶身上滑了下去!
动作间,不小心碰到剑偶两条“腿”,还又添了新伤。
血色缓缓从伤口中溢出来。与正常的鲜红颜色不同,新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绿色。
算是被自己的毒毒死。
这个时候,笛声依然悠扬。
……
……
转眼又过了近一个时辰。
程屹和曲濯的配合越来越默契。看出剑偶的进攻习惯,曲濯慢慢会有意放更偶人更擅长对付的妖兽近来。
再有,有些时候,被他放来的妖兽、妖禽本身就是天敌。不用剑偶动手,双方就能缠斗到一块儿去。
绞尽脑汁、费劲周章……
大量妖兽妖禽的尸体堆积在灵光之外,慢慢积累,成了一座小山。
可这座小山并不能阻挡后方妖兽妖禽的步伐。它们还在不断冲锋,疯狂地觊觎着近在眼前的猎物。
有那品阶更高,较其他妖兽更狡猾些的,已经隐隐察觉到:比起之前,两个被它们围堵的“人修”的攻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既然这样,它们只需要多等一等。
这些狡猾妖兽稍稍退后,让自己隐没在后方浓黑的夜色中。
灵光照耀的中心,程屹、曲濯依然在专心应对攻到阵前的妖物,并未留意这些细节。
不过,就算他们留意到了,也是无暇分出心神应对。
两人的确又到了力竭之时。
只是无论程屹还是曲濯,都在默默咬牙坚持,无人愿意退缩。
他们都很清楚,眼下与前一次不同,灵石只剩寥寥几棵,灵植灵草更是已经用光用尽。一旦他们松懈,身前灵阵便会迅速溃散,妖兽妖禽们将一拥而上!
到那时,纵然他们二人有机会脱身,后方的村民们也一定难逃兽口!
这个结果,与二人昨夜压根没来有什么两样?他们既然到了此地,就一定不会坐视如此悲剧发生!
哪怕身上着实难受。
曲濯识海深处一抽一抽,像是被旁人拿着锥子深深凿入。
眼前又花了,分明被灵光照着,结果莫说不远处正在滚落的妖身,他连近在眼前的笛子都看不清楚。
却也无妨。
青年早就过了需要看到气孔才知道如何落指的阶段。又有前面一个时辰的吹奏在,指尖在笛孔上的跃动早已成为刻入骨髓的本能。
他心道:“恩公说了,只要坚持到天亮!——如今天边已有一层蒙蒙青蓝,”是看不见,但最基本的颜色还是能分清的,“日头马上就要起来了!
只要再多一刻。
哪怕只是再多一个呼吸的工夫。
曲濯拿这话安慰自己。同一时间,程屹也在想类似的事情。
“再多一刻”。
曲濯有的难受,他都有。喉咙早就开始腥甜了,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剑偶身上破损更重。好在前面妖蛇的事儿给了程屹灵感,在第一波毒液用完了以后,他又主动几次招惹其他毒怪,从它们身上获取新毒。
以此借力打力,不知不觉,竟真的在他觉得“坚持不住了”之后,又坚持了两刻、三刻……
天色越来越亮。
日光照耀四方。
大量妖兽尸体从“小山”上塌落,他上方是活着进攻的妖兽妖禽,下方是死了也不忘给“修士”添堵的各种兽头禽头。
阵法隔绝了诸多妖怪的行踪,却隔绝不掉“小山”上传来的血腥气。
自上方妖兽伤处淌落的血水缓缓滑过下方不同兽类禽雷的皮毛羽毛,终于落在地上,染出一地腥稠的暗红色泥浆。
“再多一刻。”
曲濯的心神逐渐恍惚。
胸膛一片麻木,喉咙干涸剧痛。
他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听不见声音,也就不知道自己在精疲力尽之下吹错多少。
哪怕手指没有按错,气息却早就乱了。这么一来,散落出去的笛音一定走调。
要是他能分辨,大约早就为此心神不宁。而在眼下危境,任何一点思绪动荡,都有可能致自己与恩公于死地!
所以,只要再多一刻。
太阳出来了也没关系。
那么多地方都被妖物一同袭击,恩公说的助力分身乏术也是寻常……
反正睁眼也看不见,曲濯干脆闭眼。
所有心力,都投到笛子上面。
他身侧不远处,程屹喉咙又是一腥。
他眉尖有一个小小的“川“字,舌尖用力抵着上颚,却连再次咽下的力气都吝啬给予。
眼前数度发黑,剑偶动作跟着几次停滞。好在它身上始终带毒,又一直有妖兽在冲锋。只要它们在经过剑偶的时候碰上一下,便要轰然倒地!
日头继续升高。
对于程屹和曲濯来说,世界上的其他事物都仿佛消失了。只剩下自己与手中的法器,坚持过再多一个呼吸都是胜利。
如此不知多长时间过去,终于——
“郑师兄!!!”
一声呼响从天上传来。
“郑师兄,郑师兄!!!”
接连数声之后,程屹猛地抬头!
日光照来之处,数艘与他那短舟样式相仿的飞行法器出现!
每一个飞行法器上,都立着一个与他穿着一模一样衣袍的身影!
等了一夜的援兵,终于还是到了!
第430章 师门不容(40)
双方不必有更多沟通。待新来的琼天弟子看清下方状况,他们神色立刻一凛,随即开始行动!
数艘短舟改变了行进走向,在空中以奇妙的韵律前行、转圈……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自然让他们心中困惑。可于程屹而言,事情却再清楚不过。
这些同门,正在以每一个人的短舟作为布阵材料,布出一个针对外间妖兽妖禽们的杀阵!
一般来说,在阵法里起到同样作用的都是灵石或其他天材地宝。眼下众人用的法子,还是程屹去到琼天学堂之后才有所耳闻。
而后,他便觉得——
不愧是学堂夫子们。
教授的各种东西,都如此妙不可言!
无论灵石、天材地宝还是法器,说白了,都是一种力量的载体。
其中前面两样用完就完了,法器却能不断调整、镶嵌新的灵石上去,可谓是一种只要精心维护,就能一直使用下去的布阵材料。
还尤其受人掌控。都是琼天弟子们一寸一寸炼制打造出来的东西,于他们而言便像是自己的半身,再好用不过。再有,虽然他们炼制自己那份机关偶的时候都会加入巧思,但归根究底,所有人的机关偶都有同样底色——就连程屹那尊也不例外——算是同出一源。如此一来,合并起来布阵也是极为趁手方便。
譬如眼下。
那些原先后退到林子里的妖兽里,有几个慢慢抬头。
一双双金色、幽绿色的眼睛当中,清晰映出了上方景象。
风在吹动,云在翻腾。一尊由灵光组成的巨剑逐渐显露影子,锋锐凶悍,让它们光是看到,就清晰察觉其中危险。
“呜呜”的威胁声从喉咙深处冒出,却阻拦不了巨剑垂落,剑锋对准妖兽们的动作。
背脊的毛发倏忽炸起,这些品阶稍稍高一些兽禽开始后退。同时,前方,那把巨大的虚影之剑忽地一震!
一条一条与它样式相同,只是规格缩小到寻常的小剑自它身上浮出,以一种让妖物们完全无法躲避的速度,准确而坚决地劈入围在阵外众妖们的脊骨!
只是眨眼工夫,围绕在灵光之外的妖兽妖禽尸身又多了厚厚一层!
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上方,巨剑的虚影明显变淡了。
但依然存在。
很快,第二波小剑从它身上分了出来。和方才一样,坚决而不容躲避地斩向妖兽们……
接着,还有第三波、第四波。
攻势之凶悍,引得山林中的妖们彻底认清了双方的实力差距。虽然不甘,但还是有二阶妖兽妖禽相继离开。
有那明显是往其他方向的山林去的,琼天弟子们便不曾阻拦。不过,要是碰到那些预备绕开眼前村子,再往远一些的人修城镇去的,他们也不嫌麻烦。直接出手,让它们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时候,巨剑虚影也走到了消失的时候。
村庄之外一片安宁 ,再也听不出妖兽们发出的异动。
一艘艘短舟开始降落,众人围绕在程屹身边。看出他脸色不好,于是有那随身带了灵草灵植的,先拿出一点儿积蓄来:“师兄,你先吃了。”
程屹点点头,也不和其他人客气。只是将东西接过之前,他额外补充:“外面的妖兽尸身满打满算总有几千斤,”更多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粗略看着,你们来以后杀了的能有一半儿,我前面杀了的却也有一半儿。就从这一半儿里取上些,当做我‘买’灵药的报酬。”
账算得清清楚楚,其他人听了,跟着点头。
前面出手算是“公事”,现在拿东西给师兄则算“私事”。他们愿意掏出家底,师兄便也不会让他们吃亏。
唯独一点,“我看,师兄原先杀的总有三分之二才对。以一半儿来算,不合适。”
“是。方才飞来的时候,我是实实在在惊到了。那么多妖兽妖禽,竟然只凭借师兄……啊,那位道友怎么还在吹笛子?”
师弟这么一讲,程屹才意识到,虽然妖兽们已经死得死、散得散,可是曲濯的笛音一直没有停。
不是他不待曲濯留心。只是经历了昨晚的一切,程屹实在是心力憔悴。别看他现在能安安稳稳地站着和师弟师妹们讲话,可实际上,他脑子近乎都是空的。
难以思索。
这会儿被点明,他眼皮跳了跳,忽地迈步往前。
弟子们让开一些,给他留下一条道路,让“郑师兄”去往那陌生小修士身边。
在众人眼里,程屹往曲濯肩膀上轻轻一拍。
曲濯的笛音登时走了调子。
却没有停下。他还在吹,灵气也就还在他身边浮动。只是整个人的状态都已经差到极点,身体僵硬得如同铁水浇灌。发丝被汗水打湿了,乌黑的一缕一缕,勾在青年苍白的面颊上。细细去看,他还在吹笛子的嘴唇也早就开始发白。
这副模样,看得程屹眼皮跳得更快。他嘴巴抿起,干脆绕到曲濯,身前,一把扣住他握住笛子的手。
好冰……
曲濯的手上,近乎一丝温度也没有。
倒是程屹,虽然同样消耗极大,可至少手心还算热乎。
他喉结滚动一下,牙关咬着,手上用力。
曲濯的笛子被他压下,飘扬了整整一晚上的笛音终于消失在程屹耳边。
一刹那,程屹想:“好安静……”
他紧接着回神,发现掌心之下,曲濯的手开始颤抖。
青年脸颊上的汗更多了,眼神到现在都显得恍惚。
程屹见状,如何不知道他这是实在消耗太大,前面一心吹笛子时还好,到了此刻,大脑缓缓意识到事情结束,于是那些前头被强行压着的不适也涌了上来?
他当机立断,直接把前面从众师弟那儿得到的新露阳草塞进了曲濯的嘴巴。然而,此时此刻,对方的牙关却是紧闭的,压根无法将灵草含入口腔,更遑论咀嚼、吞咽。
程屹心一横,干脆直接用自己的手指去撬曲濯的牙齿。
食指和中指一提一压,曲濯到底张嘴了。口腔干得吓人,轻轻一摸,却又多了一点儿涩乎乎的热度。
细细的血腥气跟着飘了过来。
程屹嗓音蓦地抬高:“驳骨树叶,桐草,这些你们有吗?”
话自然是对后方的师弟师妹们说的。听了他的声音,有人赶忙上前,递过来的却不是灵草灵植,而是一个瓶子。
程屹粗略一看,意识到:“是,有段时间学堂中很流行用瓶子装药草汁液。如今却是恰好。”
他维持着一手撬开曲濯牙关的姿势,用另一只手将灵植汁液倒入对方口中。
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曲濯,想要判断他的状态。
脸色……像是比之前好了一些。
身体起码不发抖了。
一瓶药汁下去,人像是终于恢复意识。
眼神还是很茫然,一点点聚焦,看向身前的程屹。
某一刻,瞳仁猛地缩小。
“唔……”
青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动静。
程屹看他,见曲濯面颊浮出一丝血色。
人逐渐有了温度。
情况还是不太好,但总算被从前面那副糟糕状态中捞回来了。
他松一口气,到这会儿,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曲濯咬破自己的舌头,于是松开手。
指尖带着血,带着药汁。程屹自己是不在意,曲濯看在眼中,面颊却飘起更多的红。
程屹没有留意。这时候,又有一名师弟过来,把新的瓶子递给他。
前头师兄还没用药呢!是,那陌生的乐修青年情况也很差,他们完全理解师兄把东西先给对方的决定。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更担心程屹。
还是眼下,眼睁睁看程屹把药喝下去,众人才算松一口气,能够与他说:“师兄,我们接到传信之后,便开始朝这边赶了。”
“学堂的夫子们分散去了妖兽更多、村子也更多的地方,也不知道那边到现在有没有结束。”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要是平常,程屹自然能分清楚。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额角都开始跳了,不由地说:“等一下,等一下,你们讲慢一点。”
弟子们一顿,老实下来,看程屹的眼神还是透着担心。
也有疑问。
不明白“郑师兄”怎么到现在还要用遮掩面容的符纸。
他们原先能认出对方,一是因为这是程屹在信符当中描述清楚的方位,二是因为对方身上那件琼天弟子人手一件的法袍。
不过,师兄自己不说,眼下这也不是重点,弟子们便都没有多问。
“师兄,外间这些妖兽……”
程屹:“还得劳烦你们清理。就按照之前说的,我只算一半。那部分里另有一半,是算给这位道友。
“你们当中给了我药的,都直接在里头扣吧。再有,帮我和这位道友把那些尸身收拢一下,报酬也是自己去拿。对了,我的偶人破损到这样,是得修一修。你们若有随身带材料的,若是愿意将东西给我,还是拿妖兽尸体抵账。”
他芥子袋都空了,实在拿不出其他东西。又不是喜欢后头算账的性格,想来想去,还是这样更方便。
众琼天弟子听着,也了然,“行。”
“都交给我们吧,你放心,师兄!”
“对,师兄,你好好休息!”
程屹笑了一下:“好。”
原先倒是不觉得。
听旁人说起“休息”,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疲惫一直没有散去,只是之前被压下些许。
此刻倦意涌上。考虑环境,他还要强打精神。只是刚振作须臾,背后就忽然一重。
程屹一愣,侧头去看。
竟是曲濯靠了过来……不,程屹脸色一变。
这是昏了过来!
第431章 师门不容(41)
曲濯是真的用干净了自己每一丝灵气、每一点气力。若是在场还有能用神识的人,这会儿用神识窥一窥他的丹田经脉,便会发现他的这些修行之基已经枯涸萎缩到可怕的程度。
若不是程屹前面给他灌了药,多多少少让它们滋润了些,这时候,他的经脉或许已经开始寸寸断裂。
饶是如此,如今的曲濯状态依然极差。人被程屹扶在怀中,眼睛紧闭,前面刚刚有了些血色的脸颊重回苍白……
程屹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去拿不远处的阵盘。
之前剩下来的灵石,此刻被他毫不犹豫地用掉。围绕曲濯,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布置出一个聚灵阵。
丝丝缕缕地灵气朝曲濯涌了过来,缓慢涌入青年体内。
顾虑到他的切实情况,程屹有意调整过灵气涌动的速度。经脉丹田是要滋润,可短时间内太多太急也很容易出现问题。
他无比留心尽心。这一幕落在旁侧琼天弟子眼里,他们自然同样担忧曲濯的情况,但在这之余,也对此人产生了些许好奇。
目光在无声地交换。
“此人究竟是谁?”
“很少见郑师兄露出这样凝重的样子。”
“不过,毕竟是和师兄并肩作战过的人,如今又是这般模样。要我说,师兄再怎么待他关切,也是理所应当。”
“这话倒是不错。”
“……仙师,仙师。”众多人思绪转动的时候,一道略显粗哑的嗓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众人侧头去看。原来是前头一直没什么动静、尽量不给仙师们添乱的村民们过来了。前面那两句,正是其中为首的中年男人叫的。
此刻看程屹转头了,他便提出:“这小仙师如今这样,是……”
程屹说:“他得休息。”
中年男人立刻道:“去屋子里躺着吧!我那房子,平日打扫得还算干净。”
程屹想了想,没有拒绝。
曲濯如今的状况,的确是在什么地方安安稳稳地歇着比较好。
他点头,中年男人松一口气。
人家那么拼尽全力地救了自己和一村子人,如今状况显然不好,他们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光是如此想着,便觉得心头难受至极。
像现在这样,把屋舍让出来,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却总算是他们稍稍尽心。
程屹又对身侧的师弟师妹们开口,说:“外面的一应事物,就劳烦你们。”
众多琼天弟子自无不应:“师兄放心!”
程屹想了想,短时间内的确没什么其他事要注意。他便抱起曲濯,跟着中年男人走向屋子。
其他人看着,原本想要帮他分担一点重量。但程屹脚步稳健,手臂也是平稳惊人。错过了最初提出的机会,众人便又想,自己或许还是不要多事。
他们转向身后。
快速开始分任务:“虽然师兄没有说起,但在我看来,咱们不单单是把妖兽妖禽给他收入芥子袋里,还得先将它们处理干净。”
皮毛、血肉、还有骨头这些分别整理,妖丹更是要单独收拢。
另外,妖禽的羽毛、利爪,照样是好东西。无论做衣服还是添加到武器里,都很受那些修士的欢迎。
“对,正该这样。师兄大方,咱们也不能让师兄吃亏。”
“这么一来,后面分东西,我也更心安理得。”
“咱们到时候留意一下。有那皮毛更完整的,尽量留给师兄。他昨晚坚持那么久,如今收获大些,才是理所当然……”
几句话工夫,弟子们算是敲定。那之后,众人便各自忙碌了起来。
偶人们也跟在一旁帮忙,一起提高效率。
再说程屹。
村子原本就不大,中年男人的家也就在不远处。
实在是个贫穷地方,一户人家也就一间房。走进去,连桌子都没有,入眼的是一张炕。
“家里别的没有,这炕倒是够大。”中年男人笑着说,“不光是那小仙师,仙师您也一并歇歇吧。昨晚一整晚,您二位都极不容易……”
他们虽然看不懂术法奥妙,但两人的一夜坚持,还是让众村民看在眼中、记在心头。
尤其到了后面,眼看两个仙师的状态都越来越差,他们想要帮忙,却又无能为力。一个个的,心头都极不好受。
好在现在,那些都算过去了。
程屹朝中年男人道了声“多谢”,后者连连摆手,强调:“如何要您对我们说这些……往后便不打扰您了,想歇到什么时候,便歇到什么时候吧。”他自己呢,去和其他人挤挤就是。
说着,中年男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回头再看看村子外面众人热火朝天忙碌的景象,他吐出一口气,虽然疲惫,但也强打精神,上前询问有没有自己能够帮忙的地方。
众琼天弟子婉拒了,“你也一晚上没睡了吧?没事儿,快去休息。”
“那么多老人家呢,你要是真有心做什么,便将他们安顿安顿。放心吧,后头再不会有妖兽妖禽来找事儿了。”
“哎,哎。”中年男人连连应声。看看琼天弟子们的动作,皮肉骨骼那么强健的妖兽,在他们的武器工具下像是豆腐一样被切开……也是,自己的确没那个力气帮忙。
认清楚这点,他也释然了。按照弟子们的话,去招呼村子里的老人们回屋歇息。
“等等!”
人归拢到一半儿,背后又传来声音。
中年男人回头去看,却是有弟子用宽大叶片抱了一大块妖兽肉过来,和他说:“寻常兽肉当中杂质太多,总得专门处理过才好吃下,如今却没那个空子。好在我们见了一头奔雷牛,除去牛头外,它身子上的肉凡人吃着总无碍。
“你们一夜没睡,若是当真困乏,现在歇息便是。若是腹中饥饿更多,那便先把牛肉分分煮煮。”
中年男人一愣。
“这……使不得,使不得。”他拘束地讲,“这是仙师们辛辛苦苦打来的东西,我们怎么能……该是我们给仙师们备下吃食才对。”
只是他们村实在太穷。琼天弟子开口之前,中年男人还正琢磨呢,待会儿要怎么挨家挨户地吆喝吆喝。
实在不行——他咬咬牙——原先给明年留下的麦种……
“你们备个什么。”琼天弟子道,“单是看也知道,我们不缺这口吃的。行了,既然给了你,你就好好拿上。”
“哎!”
又是几番退让,意识到自己再不接过来,才是给仙师们添麻烦,中年男人终于千恩万谢的应了。
外面的动静隐约传入屋内。炕边,程屹刚刚用完一张洁净符。
是给自己和曲濯一并清理身上汗水的。没有这一遭,曲濯就算是睡,也一定睡不舒服。
眼下不同了。青年的一身衣服,连带头发都变得干净清爽。发带已经被程屹解开,想了想,程屹还是没去动人家的衣服。
按说少些约束,睡得更安稳,只是他们实在没熟稔到这般地步。
做完这些,程屹再看曲濯,脑海里还是昨夜回荡在山林间的乐声。
一个炼气,还是寻常仙门培养出的炼气,竟然真能坚持这么久。
“他们都是瞎子吗?”程屹问,“看不出你多有天赋?”
曲濯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程屹叹气:“我从前也是瞎子——罢了,不说这些。无相宗那么待你,你果真还是别回去了吧?我看,琼天学堂的确是个好地方。如今是只教凡人,但光是凭借那些同样是凡人的夫子,这地方怎么可能安稳立足?……可惜待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探听清楚,创办学堂的老祖究竟是什么修为。”
十有八九是不比齐风眠差的。
就算未来哪天曲濯从无相宗“叛逃”的事情被捅出来了,也不是不能护得住他。
聚灵阵还在运转,灵气无声无息地落入曲濯经脉。
“……唔,我也得睡睡。”
程屹自言自语。
他打了个呵欠,自己也解了头发,在曲濯身侧合衣躺下。
过了片刻,人又坐起来,在芥子袋中搜寻片刻,捏出一张新的符纸。
原先那张千容符差不多该失效了。未免曲濯醒来以后认出自己是谁,还是现在就把新符准备上。
至于“即便曲濯这会儿看不出来,等时间后推,他真的到了琼天学堂,也一定会发觉程屹的身份”……
以后再说。
身体躺平了,程屹闭上眼睛。
明明一夜疲惫,此时此刻,他竟有种睡不着的感觉。
不过,很快,他又发觉这不过是错觉。
不过须臾,浓浓倦意涌上。他来不及多动一点心思,就直接被拽入沉沉睡眠。
第432章 师门不容(42)
曲濯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是亮着的。
他愣了愣,看着周身布置,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等到反应过来,青年猛地坐起,随后——“嘶!”
好痛!
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传来剧痛!
他差点当场又倒了回去。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经脉里的灵气明明很充足,根本不至于难受成这样。
想明白这点,曲濯连忙开始调息。
盘腿坐在炕上,调动体内力量……
一个小周天结束的时候,前面的疼痛郁塞之感已经消失了。曲濯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得出结论:“嗯,我没事儿!”
之前那个样子,或许是因为精力消耗太大,神识都跟着完全凝滞。以至于明明恢复得不错,却没个引子帮忙调动,让灵气从经脉散到旁边的筋肉骨骼里。
现在好了。他扭扭脖子、活动手脚。慢慢的,之前发生的事在记忆当中回笼。
曲濯的动作缓缓停下。
“啊啊……”
恩公!
青年一骨碌地从床上翻下来,往屋外跑!
等到房门推开,山林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曲濯又是一怔。
眼睛缓缓眨动。
他记得,先前不是这样的。
大量鲜血从妖物尸身上洒落,整片天地都仿若被染上猩红颜色。
呼吸的时候,鼻翼间都是腥气。他思绪又混沌,很多时候,差点以为流血的人是自己……
哪里像是现在。
细细嗅嗅,这山风当中,仿佛还混着一点肉香气!
曲濯抿抿嘴巴。
谨慎、低调地咽了口唾沫。
脑袋转来转去地张望,想要在人群当中找到自己熟悉的人——啊,恩公!
青年的眼神一下子亮了。同时,正在和师弟师妹们讲话的程屹似有所感,一样回头,正撞上曲濯的目光。
清楚看到了青年脸上笑容绽放的过程。
程屹微顿。一瞬间,心情忽然变得很柔和。
他朝曲濯挥了挥手,青年立刻朝他跑了过来。
而在他过来之前,程屹已经拿出纸笔,准备写字给曲濯报平安。
然而,笔刚刚落在纸上,他的手臂就被曲濯抓住了。
“啊啊……”曲濯叫了声,目光上上下下在程屹身上扫过。
程屹一顿,干脆也放下笔,任由他来看。
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的看了一遍,曲濯安心了,眼睛都弯起来。
这副神色落入程屹眼里,不知不觉,他的唇角一样勾起。
曲濯这时候才留意到他身侧的纸笔,想明白恩公前面是想做什么,登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站直身体,手背在身后,一脸“我不打扰你了,你来写吧”。
程屹失笑,伸手在曲濯脑袋上揉了一把。
动作完,他愣了,曲濯也愣了。
程屹自知失态,尽量不动声色地把手放下。
却没法真正不动声色——整个过程里,曲濯都侧着脑袋盯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要把他手的样子刻在心头。
程屹掌心都被他看得发烫了,喉咙略微收缩。
两人面对面静默,气氛愈发奇怪。还是旁边忽又有人过来,叫程屹:“师兄!说是吃食备好了,叫咱们一起去吃呢。”
说罢,还用好奇的目光看了曲濯一眼。
昨天早晨虽然已经见过人,可那会儿要做的事情还多,曲濯情况又太多。那么多赶来助阵的琼天弟子,没一个能说自己看清了曲濯的面孔。直到现在,一天一夜过去,他们才算见到了曲濯真容。
是个挺俊秀的青年。岁数比他们当中大多数都要小,性格仿佛腼腆——瞧吧,自己不过是多看了他片刻,人的脸明显红更多了。
这时候,程屹:“好,你先过去,我们这就去。”
琼天弟子眨眨眼,收回目光。
他没多说什么,笑着点了下头便离开了。脑袋转过去,心头才开始犯嘀咕:“也不知道师兄为什么要在人家面前隐藏身份。”
不过,师兄那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而在他身后,程屹转向看着自己、脸上有些局促茫然的曲濯,终于还是开始写字。
“叫咱们去吃饭的。”
曲濯眨眼,看程屹把笔递给自己,他抿抿嘴巴接过来:“好。”一顿,又写:“恩公,我看日头还在东方,难道……”
程屹:“嗯,咱们睡了十多个时辰。”
曲濯眼睛微微睁大。
程屹看在眼里,更觉得这小乐修可爱。掌心重新变痒了,可前面揉人家脑袋,还能说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眼下,却是不该再犯。
他咳了声,干脆写起正事:“我前面问了问。咱们歇息的时候,他们还真没闲着。那些妖兽的皮毛骨头、血肉妖丹,已经全部整理出来。你是直接拿上,还是折合成灵石?”
曲濯看在眼里,又是一愣。
自己也有吗?……也对,他虽然实力不济,但毕竟做了些贡献。
青年谨慎,先问:“大约有多少灵石?——除了灵石,还能折合成其他吗?”
要是程屹只是散修,他不会这么问。但看了对方和其他弟子身上没什么差别的法袍就知道,他们一定出自同一个势力。而但凡这类修士,背后一定有能兑换资源的渠道。
曲濯琢磨着这些,快速进入状态。
恩公人好,找他直接兑丹药,说不定还能便宜点儿呢。
程屹:“你想兑什么?”
曲濯:“丹药。回春、元灵、益气,这三种都要有。”分别的对应修复伤情,清心静神,以及补充灵气,“另外,恩公,我……”
笔锋点在纸面上,留下深深的墨痕。
让人看了就知道,此时此刻,他心头有多犹豫。
不过,虽然犹豫,曲濯还是把自己的心思写了出来:“我想把之前那一枚千容丹换回来,可否?”
程屹:“……”
他沉默片刻,突然觉得自己继续对曲濯隐瞒身份很没必要。
只是有些事,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开头,拖着拖着,就开始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再有,他还不知道曲濯的打算。就算这小乐修本人待他是真心,可妙音峰那些长老呢?……如果曲濯还打算回去,不知道他就是“程师兄”,对双方都好。
“好。”程屹简单写,“分给你的灵石约莫有四百块。千容丹以两百块算,余下的我也给你凑一凑。除了丹药,你还有没有其他东西想要?——有的话,这两天琢磨琢磨,后面一并告诉我。”
曲濯没有回答。
他看着纸页上的文字,一动不动。
程屹有点拿不准了。想了想,补充:“你放心,现在说交换,是我们门派之内的正经交换,用的都是品质极佳的灵石。”
和他前面自己凑合用的完全不一样。
曲濯读了这新落在眼前的一行字,却是摇头。
程屹看他重新拿起毛笔。
“我就是觉得。”曲濯写,“当个剑修、刀修,一定很赚钱的!”
程屹失笑,手到底抬起来了。
没揉曲濯头发,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乐修之长,原先也不在于辅助,而是能将各家所长纳为己用。”是,曲濯没有布阵,可看他前天夜里的表现,谁又能说他挡住百千妖兽妖禽的不是一种“阵法”?
曲濯眨眼。
还没有人这么亲近地对待过他。
如果自己的师兄不是卢明那等人,而是恩公……
美好的想象稍稍冒芽,转眼又被曲濯掐掉。
他身侧,程屹已经在从芥子袋里掏东西了。装着千容丹的瓶子又回到曲濯手中,被青年珍重地收好。
程屹看着这一幕,心情微微复杂。不过,他没有让这份情绪透露在脸上。
等到曲濯转头,他便指一指不远处搭在村中道路上的桌椅,示意:该去吃饭了。
曲濯抽气,连忙迈开步子。
前面那位师兄就是来给他们说饭食好了的!结果呢,自己光顾着和恩公讲话,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走得急匆匆。两步之后又回头看程屹,见程屹笑了一下,也迈开步子。
两人并肩,程屹没有更多心思,曲濯却是略微恍惚。
刚才那一瞬,自己怎么觉得师兄的笑容那么眼熟呢?
再有,说到“熟悉”——
在忙乱中被他捕捉到,又被一头头妖兽的进攻撞了回去的念头也重新浮现了。
恩公的招数,为什么还和无相宗有点儿像?
……
……
琼天弟子们已经知道曲濯的状况,看他终于过来,对这个听不见声音的乐修又是好奇,又是感叹。
与满心“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也能上我们妙音峰”的无相宗人不同,他们更多是好奇。曲濯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平日又是如何修行……不过,这些都可以后面再问。
现在,还是先让人填饱肚子吧。
两个人刚到桌子旁边,纸页就在旁边摆好了。上面写:“郑师兄,曲师兄,”拿不准对曲濯的称呼,干脆就这么叫了,“村子里的婆婆婶婶、叔叔爷爷给咱们备了烧肉烧菜,另有馒头粥水。放心,粮食都是我们额外买的,没让人家破费。”
程屹看到,视线集中在几样吃食的字样上。他身边,曲濯则看向开头第一个字。
“郑师兄”。
说来惭愧,竟是到现在,他才知道恩公姓“郑”。
某颗种子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埋在心田更深处。
第433章 师门不容(43)
让程屹来客观评价,席面上的吃食做得是很尽心,不过从烹调手艺、最后呈现出的味道来看,他大约还是更喜欢先前和曲濯吃的那顿吉光鸟。
不过——
目光悄然转到旁边的青年身上。
从坐在桌子上开始。不,从开始往桌子旁边走开始,曲濯就是一副很雀跃的样子。
大块煮得酥烂的兽肉,被他一口一口地塞进嘴巴里。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眼睛还落在前头的盘子上。
这么饿?
也对。算一算,他已经整整两天都没有进过任何吃食。
不过,光是“终于能填饱肚子”这点,好像也不足以让曲濯这么高兴。
又一筷子兽肉进嘴的时候,青年抬头,目光从旁边的房屋上转过。
还去看正在旁边一张桌子上与琼天弟子们敬酒的村民。为首的自然是那个中年男人,这会儿,人说到激动处,眼眶里都多了泪水。
曲濯自然还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他有眼睛。光是看男人的神色,也足够猜出七七八八。
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连背脊都挺直了很多。这副模样,落在程屹眼里,实在很好读懂。
——贡献大小都在其次,总归,我也是救下他们的修士里的一员!
无论他是为什么走上修行这条路,过往想了多少次“如果我从来没有来到妙音峰,如果我没有姓‘曲’”,一年年下来,他多少还是会有些“出门在外,帮扶弱小,斩妖除魔”的期待。
在宗门里时,总觉得自己弱小、无能。到了外面,才发觉一片崭新天地。
虽然前天夜里的确劳苦,有很多次,曲濯都觉得自己要死在妖兽妖禽们源源不绝的攻击下了。但是,现在,他非常确信,无论自己日后遇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两天的回忆,一定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珍藏……
唔?
又一筷子兽肉落在他眼前。
青年眼睛眨巴一下,收回目光。
顺着筷子往过看,正对上程屹的面孔。
程屹下巴轻轻抬起一点。没说话,但曲濯看懂了。
自己发呆的时间有点长,恩公这是担心他吃不饱呢!
曲濯连忙重新抬手,将恩公给的肉块送到嘴巴。
咀嚼,吞咽。
哎?怎么觉得这块肉比之前那些都要好吃很多!
他疑问地看一眼前方桌子。想了想,再度提筷,在一模一样的盘子里夹取。
可惜的是,这回送入口中的滋味,又只能说平平了。
难道……青年没有转头,而是拿余光去瞄旁边的程屹。
是恩公的筷子上沾了什么料粉吗?……这么看,仿佛也觉不出什么来。
他悉心钻研,旁边,程屹:“……”
……
……
宴席结束,也到了琼天弟子们告辞的时候。
中年男人带着一众村民,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期间也问起仙师们的来路,众人相互看了看,到这会儿,终于笑着说出:“我们是凡人。”
中年男人一愣。
第一反应是这些仙师不愿意与自己讲明实话,这才以此作为托词。
然而,琼天弟子紧接着道:“我们门派与其他门派都不同。不看出身,不看根骨,只看勤勉与否。只要是那足够勤奋的人,纵然在修行上没什么天分,夫子们也会为人找出一条路。”
先前招生的时候,几个夫子是拿一些脑袋转得没那么快,但是气力很跟得上的弟子举例子。然而实际学习生活里,还有一大批人是身子骨不行,脑袋也没那么灵光的,他们要怎么办?
学堂在最近几年里慢慢给出了这个问题的解释。
如果只是学不会画符炼器,但本身嘴巴甜会说话的,不如去学堂对外的商铺里当伙计。锻炼几年,若是待人接物都很不错,说不定还有机会当掌柜!
现在城里的掌柜就是这么来的。
若是实在是个闷葫芦,也无妨。学堂同时还创办了“工厂”,里头出品的东西从带着阵法的布料、镶嵌符文的各类小物件一应俱全。脑子再不活络,死记硬背总会吧?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就可以在“流水线”上上岗了。这种工作,虽然不像是商铺掌柜那样能拿到提成,但学堂本身会给他们发钱,平时还包吃包住。广凭这几点,外头其他地方近乎已经招不到人了,人人都想往里头挤!
也就是琼天学堂有明确规矩。在工厂做工的人,总得在学堂先待上起码三个月。这三个月,是能力培训,也是品行观察。若是在这期间展露出在其他道上的天赋,夫子还会建议人朝着天赋所在的方向努力。实在不行了,才送到“工厂”里——饶是这样,当上琼天的“工人”,对于城镇中的居民们来说,这也是一件值得挺直腰杆儿和外人讲起的事儿。
一番话说下来,中年男人心驰神往,忍不住多问两句:“这……仙师,你们先前说的‘只要有来拜者,不论年纪境界,但凡不曾行下恶事,就能让学堂收去’,这话当真?”
言语之间,显然是心动。他身侧,琼天弟子听了这话,笑一笑,“自然当真。”
“……”他们讲话,这时候,旁边的程屹和曲濯也在沟通。
还没从刚才饭桌里愉快的氛围中脱身,曲濯就意识到,恩公要走了。
他怔然片刻,自己还没想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情,脸上已经显露出难过。
程屹看在眼里,险些忘记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要不然——
他心道。
要不然,你就跟我走吧?无相宗那种地方,过去从来不曾待你我好,这会儿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犹豫的地方?
他想这么说,但真正把文字写在曲濯眼前的时候,内容只是:“你之前说,不知道该回还是该走。如今呢,有想好吗?”
曲濯看在眼里,慢吞吞地抿一抿嘴。
程屹心中又道:“若是我这会儿问他,他和妙音峰上那几位长老是什么关系,也不知他会不会回答……”
双方相对沉默。
旁边是中年男人的声音,说:“若是我岁数还轻,定是要前去增长见识的。然而眼下,仙师们,你们也看到了,这村子里不光是我!”
还有被他照料支撑着的老人们。
说来不可思议,但他一个快四十岁的人,竟真的是村庄里最年轻的一个。平日哪家老人出了事,都是来找他帮忙。
自然,中年男人只有一个,不免有疏漏的时候。四婶家房子漏雨,他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修。
“唉,罢了。”他摇摇头,“我还是留着吧。不过,仙师们,像是前天晚上一样凶猛的场景,以后还会有吗?”
琼天弟子斟酌片刻,“像是这等妖兽妖禽下山冲击活人的事儿,问我,我心头是没个准数的。这样,我给你一张信符。真再出了事,你便将其启动。在那之前的时间,便尽力带着婆婆爷爷们躲。”
中年男人“哎”了一声,很郑重地把东西接了过去。
他前方,琼天弟子们自己则开始犯嘀咕:“说起来,夫子们前面不是说过,‘兽潮’基本都是在那些灵气更充足,妖兽妖禽品阶也更高的地方才会有吗?为什么咱们这小地方也能……”
程屹微微一顿。
的确。他想。倒不是一阶、二阶妖兽不会冲击人群,只是它们自己品阶不高,在山林当中能找到的吃的便多——普通的灵植灵草,就能喂饱其中很大一批。不像是四阶五阶那些妖物们,动辄就得去活人的地盘儿谋求“加餐”。
“是有点奇怪。”他冷不丁地开口,“最好去山里看看,是什么刺激了这群妖物。”
其他琼天弟子:“呀,师兄!”
“它们往外跑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山里,那会儿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的灵气变动。”程屹又说。这种判断众弟子是很相信的,他们都知道,师兄手上有一个作用极多,对他帮助极大的阵盘,那玩意儿正有一个功能是显示周边灵气变化,“按说该请夫子们前去,不过这地方距离学堂有些远了,你们也是在附近做其他任务,这才能被我找来。等夫子们过来,情况兴许有变。”
讲到这里,他低下头,似是沉吟片刻。
“我去看看吧。”他做出决定。“也不往远了走。真遇到危险了,就躲远点儿盯着。后头夫子们真来了,有我在前面探路,他们也能走得方便一点儿。”
琼天弟子们听了,还是有点担心:“可师兄,这样定是极危险的!”
“是啊,师兄,你三思!”
程屹笑了一下:“已经想过了。”他这么说,是有些在曲濯的踟蹰里找点事情让自己分心的原因在,但前面讲出的道理也都不掺假。
短短时间,程屹便算是下定了决心。而后,他又将自己刚刚想好的事情写给曲濯。
曲濯看在眼里,一愣。
自己前头还在考虑去留问题呢!恩公却这就要走了吗?
不过,去山里,还是和其他情况不太一样。
说起来,倒是和他之前“多留在山中历练些时候”的心思有些相仿。
想到这里,曲濯忍不住写:“那恩公,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第434章 师门不容(44)
前面是琼天弟子们觉得程屹的决定危险,现在呢,成了程屹觉得曲濯这个决定危险。
他写:“还不知道山中会是什么情况。”
曲濯写:“恩公,我修为虽低微,却也能帮你些许。”
要是在前日白天,他一定没有勇气写出这种话。“帮忙”?不添乱就不错了吧。
但现在——
手指动了动。笛子还在芥子袋里,这会儿他是碰不到的。不过,虽然碰不到,曲濯脑海里依然有前夜自己和师兄相互支撑、一起让妖兽们无法进入村庄核心的画面。
已经挺直了的背脊,很难塌回去。
哪怕曲濯自己对此的感受都尚且不深,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还是可以起到作用的。
至于程屹,在看到曲濯的字之后,他抬头,目光落上曲濯的面孔。
在青年的五官上打量片刻,看着对方眉眼中的坚定,良久,程屹忽而笑了。
“好啊。”他答应。却不是真希望曲濯帮忙,而是程屹同样意识到,对于曲濯来说,多留一点时间,他能思索犹豫的时间就多长一点。到那时候,他与妙音峰、无相宗切断联系的决心同样会更大些。
不过,最好的情况还是他们别在山中碰到什么危险。这么一来,无论是他还是曲濯,都不用额外出手。
看着新的两个字落在纸页上,曲濯眼睛眨动,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程屹看在眼里,自己帮自己转移注意力。咳了声,又去和旁边的琼天弟子们讲话,说了曲濯希望用他那份妖兽尸体来换取丹药的事儿。
他问师弟师妹们,“你们手上有没有现成的?——不光是现成的,也得你们愿意换。若是实在没有,便也罢了,日后再说。”
师弟师妹们听了这话,纷纷开始解自己的芥子袋。
“回春丹是没有,驳骨树的叶子有一把。”和之前的程屹一样。积攒灵草灵植,而非积攒丹药,算是琼天学堂的“优良”传统。
“我这儿有桐草。不是叶子,是一盆。平时停下来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吸吸灵气,还能长高一点。”从芥子袋里拿出来,果然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盆。没用土栽,而是用了早前学堂夫子提到的“水培”,“嗯,还有一盆露阳草。”
“我也有露阳草,不过是草汁,师兄你要不要?”
程屹一律回答“要”。但考虑到曲濯和他们不同,人家是修士,还是吃丹药更习惯点儿。这些东西,他便没有直接算给对方,而是自己先将东西收了,再笑着说:“多谢诸位。不过这些之外,我看我们的灵石还有一些盈余……”
众弟子便笑:“知道了,师兄!”
“我们回去就和丹房的夫子说。若是要买丹,还是直接从夫子手上购入比较好。”
“师兄,你和曲小兄弟这几天一定要小心。”
“对,小兄弟耳朵听不见。虽然他实力好,但你们一同进山了,你也得多照顾他一点儿。”
程屹听着,也笑了笑,“当然。”
这番话后,琼天弟子算是真正告辞。
程屹和曲濯也和中年男人等村民告别,踏上进山的路。
……
……
在前两天大量妖兽的冲击下,山路变得十分难走。
无数高树横在地上,又有无数断裂的利茬立在两人身前。稍有不慎,身上就要多一道伤口。
这种情况里,靠两条腿前进明显是不现实的。程屹很快又把剑偶取出来了——等等,曲濯在心理纠正自己,现在应该不能再叫“剑偶”……
在他的视线里,偶人重新变回了原先的样子,又一点点化作他之前见过的短舟。
摸着下巴考虑片刻,程屹又在阵盘上操作几下。于是短舟再度变薄,原先勉勉强强站下两个人,到这会儿,让他们同时坐上去也问题不大。
行了。程屹满意,自己先登上去,又回身去拉曲濯的手。
曲濯原先是觉得自己就能独自往上踩了。看到这一幕,到底没把话说出来,而是主动往前,借着恩公的力道上了短舟。
他尚且不知道在自己和恩公踟蹰“回去”与“离开”的时候,旁边琼天弟子与村中中年男人说了很多学堂状况,这会儿一心觉得:“恩公与他同门在的,应该是一个器修门派才对。”
也不算错。
程屹盘腿坐了下来,曲濯同样。
照旧是拿着阵盘,程屹手指在上面动了动,盘上立刻浮现出眼下两人所处之处的山峦形貌。
曲濯很感兴趣地看他动作。被他看着,程屹也不由把每一次抬手、每一次指尖落下的动作做得更优美了些。用余光看曲濯,果然发现对方眼睛更亮了
程屹矜持地勾了勾唇角。
很快,这点弧度又被他压了下去。
找到了,妖兽妖禽们之前奔离山脉的方向。
手指又是一下轻敲,原先只是慢悠悠前行的短舟猛然拉升了高速,直直冲向程屹方才确定的方向!
“呼啦啦——”
狂风在两人身侧吹动!
“啊啊……”
曲濯头发被吹起。
程屹听到动静,回身去看。
原本做好了安慰这小乐修的打算,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曲濯回过身体,把自己手指放在飞扬的发丝之间,感受着发丝被吹得在空中狂舞的样子!
程屹怔然片刻,随即肩膀放松。
脸上重新露出细微的笑容。
在心里默念小乐修的名字,“曲濯”。
如果早在自己还是无相宗弟子的时候就认识他……在两人没有太多交往的时候,曲濯都愿意相信他。那要是两人更加熟悉、关系也更加亲近——那个时候,自己应该不会对曲濯抱有满心怀疑吧?
眼下,他们走的应该就是截然不同的路了。
脑海里浮出曲濯同样穿着琼天弟子法袍的画面,程屹眨了一下眼睛。
画面迅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息。
不,还是不要这样。
以曲濯的脾性,真和他熟悉了,三年前指不定会去做什么。还有后头那半年,自己经历那么多麻烦,终于走出了无相宗的地盘。加一个曲濯,万一当中出了什么变故呢?曲濯虽有实力,可年岁太小,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
要是他在这个过程中出事了。
程屹,莫要这样想。
脑海中的画面消散,年长些的修士眼睛闭上片刻,又睁开。
再看前方山峦,眼神还是清明的样子。
……
……
被短舟带着行了半个时辰后,两人大致圈定了一片地方。
变故应该是从这里发生的。
在上方俯瞰,便能明显看出此地和其他地方的区别。
那些对林木的冲撞、破坏……几乎算是以此地为核心,向外不断扩散。
往远看,见到的景象惨不忍睹。倒是近下,还能找出几片完整的林子来。
谨慎期间,两人并没有第一时间下短舟。而是再拿阵盘观察,不光是看地形、看其中盘桓的妖兽,也是看四周的灵气分布。
在这同时,程屹也大致给曲濯介绍了阵盘的用法。
曲濯记得很仔细。一张纸写完了,他还要认认真真地在旁边找出一小片空地,让纸页落在上面晾干墨水。
这时候,一阵风吹了过来。
纸页被风吹去。
程屹、曲濯:“……”
眼看小乐修瞠目结舌,程屹忍俊不禁。
目光悄然落上旁边的阵盘,他以极小的动静,又在上面操作了两下。
曲濯完全没有回过神来。
但程屹已经用上清风符了。其实也可以用手指捏诀,但那样动静太大。相比之下,还是眼下这样更加方便。
又有一阵与前面方向差不多的风吹过来,正把纸页吹到曲濯面前。
曲濯低低地“啊”了一声,起先是惊喜,接着又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程屹。
程屹还是高深莫测而矜持的样子,好像前面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曲濯却知道,不可能无关。
他拿手指程屹比划,告诉他“多谢”。
程屹下巴微微抬起,意思自然是“不用谢”。
……
……
插曲之后,两人进入正题。
看着阵盘上的灵气分布,曲濯不太确定地做出判断:“恩公,这儿看起来,仿佛很寻常。”
程屹也这么觉得。
虽然说着“要快点来,否则山里的痕迹很容易消失,到那时就再不会知道妖兽妖禽前面为什么会异动了”,但实话讲,他们还是到得有点晚。
倒不是后悔这点。没有之前的休息,两人根本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短舟上。
只是遗憾。妖兽异动不罕见,在这种低阶山脉发生的时候却真不多。若是弄不明白缘由,后面再无此类事儿了倒还好说。可如若像是中年男人担心的那样,用不了多少时候,妖兽卷土重来……
不对。程屹想,光是自己和曲濯两个人就杀了不少妖物,其他琼天弟子守着的地方只会更多。
几年之内,甚至几十年之内,这儿的妖物怕是都无法缓过来了。
对于要历练的人来说,这是坏事。但对于周遭村镇而言,这无疑是好事。
他思索,旁边,曲濯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了一把笛子。
程屹见状,意外地看他一眼。
“恩公,”曲濯用没有拿笛子的那只手写,“让我试试吧。”
第435章 师门不容(45)
虽有前面的动作作为铺垫,程屹听到曲濯这么说,还是有些没想到。
但往后,他思绪稍微转了转,便明白曲濯为什么会这么打算。
小乐修多半也知道,自己的笛声对灵气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而眼下,想要在一片祥和宁静当中找到突破口,两人需要的,正是以八方灵气作为诱饵,看能否引出那个惊走漫山妖物的存在。
点点头,程屹认可了曲濯的提议。
曲濯便抿嘴一笑,捧起笛子。
眼皮微微垂落,手指压上气孔。
吸气、吐气!
笛声从他唇边倾泻而出,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直到响彻云霄、响彻山林!
曲濯还是听不到声音,但气流从笛子中穿过的快慢、强度,还有随之而来的灵气涌动……这一切都在告诉他,自己把这项毛遂自荐的工作做得极好。远方,云的浮动速度变快了。身下,这两日里回到山中的小兽在增长的灵气中愉快地晃动尾巴。
对,就是这样!
谁说听不见声音就不能当乐修?——若说三年前,曲濯还总在想,如果自己到了宗内其他峰上,日子是否要好过很多。到现在,他已经开始认可自己的道途。
再想到“剑修刀修”,也只是平白感叹一句。真让他选择,他便要觉得,乐修有自己的好处。
再说,说白了,他们是修士,不是乐师。
重要的从来都是灵气的引动,而非曲子好不好听。
吹奏时的力度、指法,手指落下的位置,还有抛了多少自身的灵气出去……弄清楚这些和外间灵气波动的关系,事情就没有那么难了。
三年前,曲濯还很难将后者与前者对应。但经历了无数个日夜的练习,经历过妙音峰上同门们对他从冷眼到无视的态度,曲濯知道,自己总算能被说一句“小有所成”。
并且知道,这会儿自己吹出的调子应该总算能说一句“好听”。
依然坐在短舟上,青年一点点抬头。
仔仔细细,去看眼前的天地。
悠扬的乐声里,连风都仿佛变得安静。
这样看着、看着,忽然——
曲濯瞳仁微缩!
程屹眼皮轻跳。
乐声没有止息,只是正在吹笛子的青年看向了身侧之人的方向。
至于程屹,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前方的阵盘上。
从曲濯开始吹笛子的时候,阵盘上代表灵气的光彩就开始涌动。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山林,搅得四面八方波澜动荡。
而现在,这片波澜当中,有一个点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
手上捏了个诀,阵盘之上的山峦便开始放大,其中一切清晰落入二人眼帘。
这么一来,两人看到的场景更加清晰:到哪里都只像流水一样飞快涌过的灵气,唯独在这个位置,变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更多灵气还是走了,却有极少的一部分——考虑到这是在缩小无数倍的阵盘上看来,现实当中,真正被吸走的灵气或许不是“极少”——落入漩涡下方。
“啊啊……”
曲濯放下了手中的笛子,有点不安地看程屹。
倒不是害怕。
但这毕竟是他头一次出门。虽然比起在无相宗那会儿,曲濯已经自信了很多,甚至能够主动提出做事。但面对这样未知的场面,他还是有点担忧。
不知道两个人能不能应付。
相比之下,程屹的确镇定多了。他经历过更多糟糕状况,能以凡人之身从无相宗的领地内逃脱。变故之前,更是见过不知多少场面。此刻略微沉吟,便想明白:“这都过去两天了,表面风平浪静,那地方仍能吸走外头的灵气。也就是说,两天前那晚上,妖兽妖禽们面对的,很有可能是要么跑,要么直接被吸干的场面。”
也就是他们始终都在短舟上,即便会通过阵盘观察下方情况,也不会把茂林之下的各样细节看得太细致。
否则的话,应该早早便看到跑得慢了,于是直接干瘪下来的妖物尸体。
至于现在……
程屹转头,先安抚曲濯。
“不用太担心。咱们现在这个位置,肯定安全。”
曲濯看着新写下来的内容,一愣。
……脸颊又有点发烫了。
他自然也能想明这个道理。别的不说,短舟已经在此地停留了起码一炷香工夫。要真出问题,压根不用等到现在。
但恩公这么写,潜台词正是“担心”他。
而曲濯想,这种被人关怀的感觉,虽然陌生,但实在不坏。
他想着这些,旁边,程屹还在继续写。
差不多就是把自己先前的猜测告诉曲濯。等曲濯回神,眼前正是洋洋洒洒一大页。
他赶忙开始认真地读上面的内容。道理很简单,看一眼就能明白,不过,“恩公,”曲濯也写,“为什么会这样?”
笔锋落下的一刹那,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一个不太合适的问题。
要是恩公也知道答案,他们还来这儿做什么啊!
曲濯尴尬,程屹倒是很寻常地解释:“我从前见过几次类似的场面。要么,是有某种特殊的天材地宝出现了,又正是在需要大量灵气的生长阶段。要么,是某个关闭已久的秘境出现、开启,还和外面存在灵气浓度差异……”
看曲濯看得认真,他干脆又写了一点儿。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样天材地宝一定很珍贵。虽然一直说这儿的妖兽品阶都不高,但能有前面那阵势,还是说明新出来的东西要吸走的灵气多到可怕。
“如果是后一种,却是反过来,说明秘境已经马上就要崩塌了,所以才需要从外面吸取大量灵气来维持其构架……”
曲濯嘴巴微微张开。实在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说法。
“不过,这两样也只是我曾经见过的。天地这么大,说不准就还有其他状况。”
曲濯认真点头。
琢磨片刻,他写:“那师兄,如果是前一种,是不是说明那边的情况很危险?”
程屹一顿,写:“对。”
天材地宝旁边,往往会有早早划了地盘、只等其成熟之后收取的妖兽妖禽。
具体实力,取决于天材地宝的珍惜程度。
“那,”曲濯又写,“咱们就不要过去了吧?”
是第二种情况还好说,要是第一种,想也知道,两人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程屹想了想,“不至于。人不好过去,拿东西探一探总行。”
曲濯回过神了,“恩公说的是。”
程屹笑了一下,取出自己的芥子袋。琢磨片刻,开始从里面拿材料。
没错,材料。
现成的小偶人,早在前天晚上他就用掉了。现在再要用,可不是得现场造?
好在师弟师妹的确换给他不少东西,眼下不至于捉襟见肘。
最先拿出来的是一根玉明骨。别看叫这个名字,其实它是一种矿石。生长在特殊的环境里,最初时灰扑扑的,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随着时间流逝,却是会一点点变得透明。
若是碰上心急的修士,到这会儿,就可以采取了。但这种时候采下的,因品质太差,经常不被认为是“玉明骨”,而是另有一个“斑斓石”的名头,可以由器修在炼制法器的时候加进去,增强其延展性。
而若是等到石头变得透明剔透,再来摘取,便是制造偶人最普遍的材料了。
没急着去取其他东西,程屹掌心一翻,上面出现一把薄刀。然后,他将薄刀和玉明骨一起抛到前方空中。自己则操纵阵盘,以此来控制薄刀落下,在玉明骨上刻下一道道阵法痕迹……
旁边,曲濯看得叹为观止,只差把“恩公属实厉害”写在脸上。
他安安静静,绝不做出动静打扰。同时并不细看程屹手上的动作,这一瞧就是门派密法,自己不可偷师。
让他继续在这儿待着,已经是恩公脾气实在好了。
一时也没有其他事可做,曲濯干脆开始默默背谱。
两人都安安静静的,唯有前方的刀不时发出声响。
转眼便过了一个时辰。薄刀落下,轻风吹来……玉明骨上的石屑被带走了,露出下方繁复精美的阵纹。
这时候,程屹才拿出第二、第三样材料。
悉心动作一番,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用阵盘试了试新偶人的状况,程屹还算满意。侧过头去,要和曲濯说起。
就见曲濯虽然面对自己,眼睛却是闭着的。嘴巴轻轻开合,像是在默念什么。
程屹:“……”
程屹目光下垂,又去看手上的小偶人。
手抬起一点,偶人便飞了起来。到曲濯面前,很礼貌地拍拍他的膝盖。
——个子又小又矮,自然是碰不到人家肩膀的。
不过,这么点儿动静,也足够曲濯睁眼看来了。
“……啊啊!”恩公!这是什么!好有趣可爱!
第436章 师门不容(46)
当然不是真的疑问。看到小偶人的第一眼,曲濯就意识到,这正是师兄前面两个时辰忙碌的成果。
他手伸出来,轻轻摸一下人家的脑袋。
小偶人十分灵巧地“抬头”。明明没有面孔五官,却给曲濯一种它正在看着自己的生动感。
“可爱”两个字又冒出来了。手指下滑,碰到小偶人的手臂。
小偶人像模像样地抬起手臂,和他击掌。
自然,两边的大小差距摆在那里,真正与小偶人碰到的只是曲濯的指尖。
但这已经足够曲濯惊喜了。他又把自己的手往下压一点,像模像样地和“小偶人”握手。动作之间,唇角越勾越高。
互动得全神贯注,直到——
余光里,出现了一团灵光。
曲濯忽地意识到什么,将更多视线投到那一团灵光上。
他看到了灵光之下的阵盘,也看到了恩公正落在阵盘上的手。
一瞬间,某个念头闪入曲濯的脑海,让他瞳仁倏忽收缩。
等等,这么说来,刚刚陪他玩儿的其实不是“小偶人”,而是恩公!
意识到这点,曲濯抽一口气,赶忙把手收了回去。
他还没忘呢!两人现在处在十分不确定的环境里,谁也说不好那片灵气旋涡之下是什么东西、会不会第二次爆发危险。然而自己不惦记尽快查明状况,反倒和关键法器逗起趣儿来。
他心虚,悄悄拿目光去瞄程屹。
见程屹笑了笑。也没拿纸笔,还是操控着阵盘,让上方的灵光逐渐组成字眼:“多谢曲师弟帮忙试验偶人的状况。如今看,东西算是做成了。”
曲濯眨眼。
思绪满了半拍,却还是忍不住想:“恩人实在是个大好人!”
到了眼下时候,竟然还这么安慰自己……他连忙比划,用手指点一点偶人的方向,然后朝恩公露出一个大拇指。
程屹看着,脸上的笑意扩大几分。
……
……
逗趣之后,正事还是要做的。
程屹和曲濯并排坐在短舟上。而他们前方,小偶人在程屹的操作下脚尖一点,身体极灵巧地朝前方空中跃去!
转眼工夫,便拉开了与程、曲二人之间的距离!
若是只以肉眼去看,这时候,已经近乎捕捉不到小偶人的踪迹。
不过,在程屹看来,它的速度还是有点慢了。
于是,一个短暂的迟疑后,他指尖微动。
曲濯神识勾勒出的讯息便告诉他,在前行过程中,小偶人改变了身形。原本的胳膊、腿脚没了,身体拉长,脑袋变尖。乍看起来,宛若一支被射了出去、正在破空飞行的利箭!
曲濯嘴唇微微张开。
是因为惊讶,也是因为恩公的巧思。变换形态之后,小偶人的飞行果然比先前快了许多。
他落在膝盖上的手收紧一些。
含混地想:“时至今日,我是更愿意当乐修了。不过,若是能在这之余,稍稍了解一些与器修有关的知识学说,应该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而在他心思转动的时候,“利箭”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一头扎入正在奔腾而下、浩浩汤汤的瀑布里。
没错,前面程、曲两个找到的“灵气旋涡”,便是在这片瀑布之前形成的。
虽然乍看上去那只是一片寻常地点,但附近都是水花,很容易成为遮掩,一时无所发现也是寻常。
在两人的判断里,真正造成两天前变故的存在应该正在瀑布之后。
现在,小偶人正要探索那边。
确定它已经穿过流水,程屹手指又动了动,远程改变了小偶人的形态。
距离太远,曲濯的神识已经开始不够用了。于是,他身体稍稍朝程屹所在的方向靠近一点,想要看清楚阵盘上的图景。
“啊啊……”
似乎,好像,并没有见到什么妖兽。
至少从阵盘呈现出的、小偶人正在看到的场景中看,情况是这样。
青年太过专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肩膀已经和程屹的肩膀贴在一起。
程屹倒是有所察觉。这几年里他是重新有了关系亲善的同门不错,但骨子里,他还保留着从无相宗出逃之后对旁人的不信任。于是平日虽会和那些同门一起交流功课,会在外出做任务时与他们共同进退,可在这些过程当中,他还是不习惯与那些人亲近接触。
在琼天学堂其他弟子看来,这属于“郑师兄”无伤大雅的小习惯。程屹甚至知道,他们私下里猜测,都觉得自己在拜入学堂之前,兴许是个到处游历的公子哥儿。可在这一点上,他们却是大大地错了。程屹的真正出身,可以算是与他们所想完全相反。
不接触就不接触呗,琼天弟子们不觉得有什么。
而有这样的前情在,眼下,曲濯成了近几年中程屹最为靠近的一个人。
他自己却还毫无所觉,正在一心一意地观察小偶人的视角,想要从中获取某些线索。
“啊啊……”如果前两天的动荡和天材地宝,也和守护妖兽无关,是不是说,瀑布之后有一个秘境?
就算它十分衰败,修士就算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可那毕竟是秘境啊!
光是这么考虑一下,曲濯就十分期待。
他把自己的情绪写在脸上,就算不写字,程屹也能一眼看出来。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沉吟:“若是这样,倒是的确能上前看看……”这份心思转到一半儿,程屹意识到,这回自己想要表述的东西太长。用灵光书写,反倒不再是方便的手段。于是,他又要抽出纸笔——
动作到一半儿,程屹停了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非常缓慢。一股极为强烈的灵光从他腰间爆开,以最短的时间,在他身侧撑起一道防御禁制!而在禁制之外,正是落在上方、被完全挡下的攻击!
“啊——!”
他身侧,曲濯发出一声惊叫,本能地拿起笛子、将吹口放在唇边!
发生了什么?青年心脏“怦怦”跳动着,紧张地看着攻击传来的方向。
灵光在最开始的爆发之后逐渐暗淡,攻击者的面容出现在程屹与曲濯面前。
程屹面容极冷,缓缓起身,站在短舟之上。
眼神幽幽,去看数丈之外,正脚踩灵剑、从下方林木之后飞出来的人。
他腰间,学堂夫子给出的奖励令牌之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痕。方才,正是这个东西,为他挡住了突然袭来的攻击!
本是能够抵挡元婴一击的法器,现在,被金丹后期、有越级挑战实力的剑修劈过一次,已经极为靠近碎裂姿态。如今算是侥幸,才留有一个勉强让人看得过去的外形。不过,指望它继续抵挡,却是万万不可能了!
“啊啊……”
与程屹的冷沉神色不同,曲濯的表情当中更多是疑虑和困惑。
虽然只是炼气弟子,不受重视,但和其他师兄师姐一样,妙音峰所有长老亲传弟子的面容,包括其他峰上所有亲传弟子的名姓,曲濯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无相宗,这算是某种不成文的惯例。他们这些普通弟子,只有确定知道长老们的弟子是谁,才不至于冒犯了人家。
此类惯例也并非全是在给亲传弟子们树立威严。对于普通弟子而言,同样一种保护。万一他们弄不清楚状况、直接把人得罪了,不就相当于间接地招惹了亲传弟子背后的长老?到那时候,能不能留在无相宗都是小事儿了——十有八九会被赶走——最重要的,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道途!
所以,眼下,曲濯自然能知道,在自己不远处、脚踩飞剑的两个人,分别是岳流萤、游潇!
无相宗宗主,齐风眠的大徒弟和三徒弟。
笛子在唇边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吹响。
却也没有放下。他没有忘记两人先前的攻击,便极想知道:“啊啊……”
岳师姐、游师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
……
无论岳流萤还是游潇,都没有留意程屹身侧的小聋子。
他们的目光死死锁在程屹身上,神色当中是同等的不可置信,以及警惕!
“他不是已经被拿掉灵根了吗?”游潇修为更低,这会儿也不由他出面。于是,在岳流萤开始质问程屹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有什么阴谋的时候,他低调地收敛了自己的存在感,一心去问识海深处的声音。
——对面的人是程屹这件事,本身就是声音看出来、告诉他的。游潇一开始还觉得难以置信,直到旁边的岳流萤同样叫出程屹的身份,他终于后知后觉。
不过还是很难相信。
自己亲眼看到了那样的场景,还能有假?再说了,以郑远途那会儿的气势汹汹,游潇绝不觉得对方会对程屹手下留情。
声音回答:“他的确是一个凡人。”
“怎么可能?!”游潇脱口而出,“就算那两人正在用的灵舟是旁边修士的,阵盘也在程屹自己手上吧?摆明了是沾着灵气的东西,你说程屹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还能用,是把我当傻子吗?”
声音:“……”
没有在意游潇的话,声音背后的存在同样观察起程屹。
虽然瞧不上自己这个躯壳,但对方说的没错。他在意的问题,同样是声音在意的问题。
然而,纵使声音自以为见多识广,这会儿依然毫无头绪。
这让他在警惕之余,心头升起许多对程屹的探究好奇。世上竟还有自己不曾看过、听说的东西?齐风眠这大徒弟,倒是比无相宗的其他人加起来都还要有趣。
他慢慢琢磨,稍前方的位置,岳流萤就显得要愤慨多了。
前面一击不中,她自然看出来:“真没想到,我与游师弟不过是前来查探妖兽异动缘由,竟撞上了你……你身上的防御法器,莫非正是用赤霞芝换的?”
程屹听到这话,如何不知道,即便过去三年了,岳流萤依然对自己充满敌意。
两边修为差距太大,他不可能留下和他们打。
虽然脑海里已经出现无数个岳流萤同样跪在戒律堂上、为自己今天的出言不逊反省的场面,可实际当中,程屹只是稍稍往前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曲濯身前。
碎了的牌子也是牌子,肯定比炼气期的曲濯抗打。
旁边的小乐修发出了低低呼声。事态紧急,没有办法写字。但程屹和他相处了这么些天,已经能大致判断。这时候,曲濯应该又在呼唤“恩公”。
他的“恩公”总有办法。
程屹笑了一下,仿佛很不屑一顾,对岳流萤说:“那你不妨猜一猜,除了这之外,我还换了什么东西。”
岳流萤脸上怒意更甚:“哈!你现在却是承认了?!”
程屹只是笑,不说话。手指从头到尾都没有从阵盘之上挪开,明明白白地告诉前面两人,自己还有无数底牌。
“回头把那玩意儿抢过来。”识海里的声音吩咐游潇,“让我好好钻研一下里头的阵法。”
游潇应了声“是”,又紧张地看程屹,生怕对方转头就从哪儿抽出新的兵器来。
双方僵持,终于,岳流萤重新提剑。
这时候,远远的,一声哼笑传来。
岳流萤本能睁大眼睛,感受周边灵气开始波动、波动——她的注意力从程屹身上稍稍转开,一心想知道对方在自己身畔种下了怎样威胁。
也是此刻,程屹手指猛地在阵盘上一点。下一刻,安静盘浮已久的短舟倏忽拔高,边缘收窄,头部尖细,冲向瀑布所在的方向!
动静来得太快,以至于曲濯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没有跌下去,因为程屹扣住了他的手臂。
这个姿势却不能持续太久。虽然没有回头,程屹却从阵盘上看到岳流萤已经回过神来、朝两人追上。
他快速操作阵盘,无数道攻击符纸从短舟之中飘下。天空凝聚乌云,刀刀剑光闪向追击者——一只手不够了,程屹干脆抓着曲濯的手臂,让人把手扣在自己腰上、牢牢抱紧自己。之后,两只手并用,一同操作起阵盘!
第437章 师门不容(47)
山峦深处,天空之中,正呈现出一副混乱的追逐场面!
程屹与曲濯脚踩短舟在前,岳流萤和游潇御剑在后。其中,岳流萤是一心要抓住程屹、将他带回师门,游潇却是有意落后,好给识海深处的声音创造机遇,让他能够多观察程屹如今的攻击手段。
“高明,实在高明!自己没了根骨,便全心全意去摆弄机关。正该如此,机关强度超过主人强度,原先也不是怪事。”
“哦?方才那道暗器颜色发绿发亮,上头莫非带毒?这小子,底蕴颇多!”
“一个金丹修士,竟然追不上一个凡人。说出去,怕是要被旁人笑话!这便是无相宗现在的宗主首徒,哈哈哈。”
又来了。游潇心想。对于自己师门的嘲讽又来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照旧一言不发。听着听着,却是察觉出了异常,忍不住问:“你莫非是后悔了?觉得不该附身我,应该去附身程屹?”
“哈哈。”那声音笑了笑。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否认。
游潇眼睛微微眯起一点,同样落在程屹所在的方向。
他忽地提剑而起,追上前去!
……
……
一道又一道的剑风从后面扫了过来。
确切地说,是从他们身后的高出矮处、每一个方位追来,誓要将前方短舟上的两人劈落!
如此危急的情形当中,曲濯是真正一口气都不敢传出来。他屏住呼吸,用力抱住恩公的腰。心头没有任何一点“当下时候,我与恩公是如此亲近”的念头,只是直直盯着瀑布所在的方向。
双方没有交流,但是他能猜到恩公这是要做什么。
将后面的两个人引入秘境!
对,不是“自己进入秘境”。那么一来,以岳流萤和游潇对于恩公的穷追不舍,他们势必是要同时追来。到那时候,自己和恩公岂不是就成了瓮中之鳖?岳流萤和游潇想要做什么,他们都再难反抗!
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进入秘境。
只要让后方的追兵进去了。一般来说,再怎么破落的秘境,都会有离开的限制。或许是要达成某样条件,或许只是停留足够的时间——总之,这么一来,自己和恩公就可以趁机逃脱!
至于岳、游两个人为什么要追杀恩公……
目光悄悄地落在身前之人面颊上。
曲濯舔了舔嘴唇,心脏跳动速度又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他听不到声音,自然也不知道在那短短的对峙时刻当中,岳流萤与恩公各自都说了什么。
不过,有一点很明显。在此之前,恩公与无相宗有某些恩怨纠葛。
究竟是什么?恩公这么好的人,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得罪旁人。倒是无相宗,此前程师兄曾怀冤屈,后面也陆陆续续出过一些状况。如果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曲濯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一定会选择恩公。
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瀑布“哗啦啦”的水流声越来越靠近。
空气当中,水汽愈发浓郁,两人都可以清晰感觉到眼下的湿润气息。
这时候,一道挟卷着暴烈灵气的剑风,穿过了所有符纸的阻挡,来到了两人身畔。
曲濯还没有来得及为“抵达目的地”赶到欣喜,就意识到这一点。
刹那之间,他仓皇回头,正对上后方岳流萤虎视眈眈的神色。
前方,程屹的手指近乎要在阵盘上飞起来了。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偏偏岳流萤和游潇合力送来的远远不光是他们身后的一道剑风!左边右边,上上下下,竟是每一条路都被那师姐弟二人堵死。
程屹暗暗咬牙,在最后关头,猛地调转了短舟的方向!
他腰上,令牌上的裂痕开始散发微光。光芒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
又在暴起之前暗淡。
“噼里啪啦”的声音落在程屹耳边,可不就是刚刚碎裂的令牌。
程屹冷笑。自己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按理来说,早在两年半之前,他就应该……
思绪转到此处,耳畔忽然传来了笛子声响。
程屹微微怔忡。远处,岳流萤和游潇同样怔忡。
“是个乐修?”
岳流萤意外。她当然从一开始就看到了那个年轻修士的身影。只是直到此刻之前,她都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
虽然程屹只是凡人,修为一定比一个炼气乐修更低。但是,前面的种种已经告诉她了,赤霞芝的价值,足以让一个凡人也展露出不亚于修士的本领。
倒是炼气期的修士,在眼下的局面里毫无用处。
然而,现在来看,她似乎错了。
伴随笛声,岳流萤明显感受到了身旁灵气的流动。
比之前程屹佯装出的动静更加清晰,让她无比肯定地意识到,正是那个乐修正在操纵自己身侧的一切!
她的本命灵剑在这片灵气当中发出嗡鸣、不断震动!岳流萤的手臂被震得发麻,手指近乎失去知觉。而这个时候,空气当中的乐声还在越来越大!
“咦,有点儿意思。”游潇识海深处,声音暂且转移了一直落在程屹身上的注意力。游潇可以感觉到,对方正在借用自己的目光,极有兴趣地打量那个乐修。
直到现在,他们几个都没认出来曲濯其实是自己的“师弟”。岳流萤警惕地用力、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灵剑,游潇识海里的声音则兴致勃□□来,“这可不是一个炼气乐修该调动的灵气。奇了怪了,难道程屹现在去的宗门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他一心猜测,前方,程屹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来不及去看曲濯一眼,便再度操纵阵盘,让短舟重新加快速度、继续冲向瀑布!
双方位置远了,岳流萤对自己灵剑的掌控倒是强了许多。
她咬牙,与游潇那边的声音虽然不是一个思路,却也认识到曲濯功法的特殊性。加上“程屹偷走了赤霞芝,并且顺利将东西带了出去”的认知一直压在心头,这个时候,她走上了一条与游潇识海声音截然不同的思路。
那乐修会这样子,是不是因为他吃了赤霞芝?——一个炼气期,想要不被暴涨的灵气冲破身体,就只能吃上那么零星一点儿。
如果自己运气好的话,很有可能找到还有残余的灵药!到那时候,自己有“寻回灵药”的功劳,东西又已经被程屹等人瓜分过,不像是完整模样时那么珍贵。如果自己出言恳求,没准儿师父会点头答应,让她也从中掰一块儿下来。
这样的联想,让岳流萤心头火热。而当她又往前片刻,那潮湿的水汽同样扑上了她的面颊。
岳流萤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向前追去。游潇虽然稍稍落后一步,但大体看来,还是一直在她身侧。
此刻,前方。
程屹听着笛音,看着阵盘,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瀑布内外,灵气在不断的奔腾、涌动,和下坠的隆隆水流交织在一起。
这是正常的。
奔涌的速度一刻比一刻更快,正在涌动的灵气也越来越多。
怪异之处仿佛出现了,不过,考虑到曲濯对于灵气的引导能力,这似乎也能算得上寻常。
然而,若是灵气直接向自己二人所在的位置扑了过来,就像是一只大手——
“不好!”程屹面色忽变,脱口而出,“曲师弟的笛音,竟然影响到了秘境入口!”
在程屹原先的考虑当中,自己还和曲濯到了地方之后,应该还要喝后面的两个人周旋一段时间,加上小偶人的不断探索,者才能够找到他们需要的“秘境入口”。
同时,还要考虑最为糟糕的情况——或许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有问题,这里并没有什么秘境。如此一来,他们还得再想办法摆脱后方的追兵。
好的坏的都想到了,唯独没有哪一种是像现在这样。从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暴烈的灵气来看,自己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误!然而,他和曲濯,也成了秘境想要吞入的一部分!
不能这样!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程屹额头滚落,绝不能让两人落入被后面两人关门围堵的境地!
然而,无论他怎样操控阵盘、操控身下的短舟,都收效甚微。
大量浓郁的灵气,才此刻成为了一条没法后退、不断裹挟着短舟前进的河流。两人被迫处于当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入口”越来越近。
最后关头,狂乱的风与水流当中,程屹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一只手把阵盘塞入芥子袋,另一只手则在转身的同时去搂曲濯肩膀。
曲濯脸上同样带着很多冷汗。程屹有的感受,他都有,甚至比程屹要鲜明很多。此刻如何能不知道,自己将两人送入了无法回头的境地?
心头又是忧虑,又是惶恐。偏偏这个时候,恩公猛地搂住了他。这还不算,还用力将他按到自己怀中。
“怦怦、怦怦——”
曲濯知道,这是因为恩公不希望两人在进入秘境之后分散。事已至此,他们还剩下最后一条生路:狂乱的空间流会直接将两组人分到不同地方,里面的空间又是足够宽广,好让他们即便进入到另一个地方,也不会被岳流萤和游潇找到。
但是,他想——
恩公抱住我了。
在他长大以后,第一次,有人抱住他了。
第438章 师门不容(48)
“师姐!”
瀑布之外,游潇他同样感受到了朝自己涌来的狂乱灵气!
他一时未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识海之中的声音却在直接明白过来:“得了,这不就是你们两个之前要找的妖兽暴动原因吗?空间乱流!”
游潇听得心头一烦。如此关头,哪里是思索任务的时候?重要的是,他这会儿应该避开前方的狂乱灵气,还是应该迎面冲上?
再看前方,岳流萤竟已经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
游潇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咬牙。
想要捉程屹回去的人是她。
对程屹和曲濯感兴趣的是自己脑子里的家伙。
从头到尾,这些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偏偏到了最后,不得不加入其中的同样是他。
再度出现的“被迫无奈”让游潇的情绪极为糟糕,然而就像是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在烦闷之后,他依然会选择妥协。
心情可以调节,命却只有一条。
至于那些在他保命过程中无辜被罚被害的人,游潇只能默默在心头说一句抱歉。
如果他们要恨,便恨那个盘踞在自己识海当中、这么多年都不愿意离开的家伙吧。
……
……
以凡人之躯迎接空间乱流,要是让其他人知道程屹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会觉得他是疯了。
但是,在抱住曲濯、将他护住的时候,程屹其实非常冷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两个人不会有事——脚下的短舟不是摆设,他都知道给偶人加上那么多攻击手段,难道还不知道给上面增加防御阵法吗?
只是依然不好受。
风像是刀子一样,一遍一遍割在程屹手臂上、面颊上。
没有阵盘,他无法判断偶人的灵气消耗情况。不过,想要从这个地方脱身,就必须尽可能得拉长偶人坚持的时间。
于是,在抱着曲濯的同时,程屹手上捏出一个法诀。
没有阵盘调节那么便利,不过眼下,他依然可以改动偶人身上的一些设置。
就比如,告诉它,一定程度以下的攻击可以不阻拦。
“唔——”
反正小乐修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知道他被割破脸颊时发出的轻轻动静。
很快了。程屹漫不经心地想。依照自己从前进入秘境的经验,眼下的风暴,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
……
……
“……啊啊?”
察觉到身边事物平息下来以后,曲濯原本想要在第一时间查看情况。关于他们周身的环境,也关于恩公……
可这时候,恩公捂住了他的眼睛。
曲濯愣住。
他前方,程屹正随手从芥子袋里取出驳骨树叶子嚼服。
脸颊上、身上的刺痛快速消失。整个过程当中,曲濯都没有挣扎。
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简直乖极了。
这自然是程屹想要的结果,可真的发生在眼前,他还是略感意外,挑了挑眉毛。
却不知道,这时候,曲濯的想法非常简单,仅仅是:如果这是对方的希望的话,好,他不看。
妙音峰上,人人都说他是最不让人省心的师弟。可在恩公面前,他不希望恩公多费一点心。
哪怕曲濯心头依然十分焦灼,他还是坚持到程屹的手落下的时刻。
青年终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目光,看一眼程屹身上。
然后,眼圈又是微微发红。
程屹被他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伸出手,去摸一摸曲濯的眼睛。
刚刚经历了一个紧密到近乎分不开的拥抱,两人之间的关系像是又在无形当中亲近了许多。眼下这样的亲密举动,程屹也能做得十分顺手。
他讲话,笑着说:“怎么眼睛还红了?要变成小花猫吗?”
曲濯嘴巴动了动。是不知道恩公在说什么,但是,他可以看到恩公的表情。
明明身上的衣服有那么多地方都碎掉了,肩膀上更是有一滴血——鲜红鲜红的,他很确定在进入这个地方之前还没有类似的痕迹。一眼看过去,甚至能感觉到它的濡湿温热。这样的伤口,一定就是在刚刚才有出现!
然而,恩公是这么一副一点儿也不想要他担心的样子。
曲濯闭了闭眼睛。
如果恩公都能捂住他的眼睛,趁着这个时候吃下药草、恢复伤势……
那自己也要好好努力,不给恩公添乱,让两人尽快从眼下环境当中脱身!
程屹原先还在琢磨呢,自己怎么也得想办法针对岳流萤和游潇的态度给曲濯一个说法吧?
结果曲濯竟然一点疑问的意思都没有。等到情绪缓和下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观察四周,然后和程屹提出:“恩公,这里仿佛已经没有大范围的灵气波动了。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没有进来?”
程屹一顿,思索片刻,先写:“那个女修应该不会放过我。”
笔锋落下,看到曲濯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紧绷。
程屹有些不忍心。然而,就算曲濯不想要他的解释,有些情况还是得和对方所说明清楚。
他继续写:“我之前也去过一些秘境。从那会儿的经验来看,一个地方的灵气流动没有完全平复之前,其他人是有可能在在同一地点降落。但是,如果一个地方的灵气波动完全平复了,后面进来的人应该就会被分到其他地方。也就是说,那两个人就算进来了,也不会在这里。”
看着这些文字,曲濯眼前一亮
程屹却没有让他开心下去。他又写:“我建议,你利用他们找来之前的这段时间,远离我。”
曲濯:“……”
青年愣住。
程屹写:“他们的目标只是我,只要你和我分开了,应该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力。”
……唔。
程屹停了停,发觉了,这个说法不是很正确。
以他对岳流萤的了解,如果曲濯只是一个普通的散修,他只需和女修说清楚自己和程屹此前并不相识,只是这两天才有了些许交情,岳流萤的确不至于为难他。
但是,他身上还有无相宗的令牌。
这么一来,曲濯就不是“和程屹认识没几天,被蒙蔽了的散修”,而是“明明知道程屹有问题,偏偏还要与对方厮混一处的无相宗弟子”。
岳流萤是金丹后期,足足比现在的程屹高了三个大境界,这才能一眼看出程屹面容。
同时,她也一定能看出来,程屹在曲濯身边的时候用了遮掩面容的法门。
这却不会让曲濯被放过。看岳流萤的态度已经能够知道了,在程屹的事情上,她明显是宁肯错伤的态度。
为什么曲濯能够留在程屹身边?就算他不是有心和程屹同流合污,也说不定与对方透露了什么师门机密!不行,一定要对他做出惩处!
“那两人身上,有和你一模一样的令牌。”想到这里,程屹决定把事情稍微挑明一点,“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不要回去了。
“他们毕竟不认识你,你之前又遇到了那种事情,竟然被同门师兄追杀。再者,听那人讲话,你师门当中的其他人待你也并不看重。这样的地方,也没什么值得挂念的吧?”
这些文字写完,往上一看,程屹都吃惊。
没想到,自己竟然把一直都想要说的话写出来了。
要是其他时候,自己一定不会如此冲动。然而,现在……
他握着毛笔的手轻微停顿,旁边,曲濯看着纸页上的文字,嘴唇轻轻动了动。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程屹意料之中的动作。
摘下了腰间的令牌,随手丢到了旁边地上。
程屹唇角微微勾起。
紧接着,曲濯又拉住了程屹的手。哪怕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样的动作也足够表明态度。
——宗门那种地方,不回去了!
——恩公才是最重要的,无论你去哪里、有什么遭遇,我都要和你一起,绝对不要远离!
“……”程屹的唇角又压了下去。
的确高兴曲濯选择了自己。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但是,正是因为知道曲濯对自己的看重,他才更要提醒对方,他做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决定。
一根一根掰开曲濯的手指,程屹:“你这样子,以后若是再和那两个人碰上,他们带我们回宗门,里面可不一定没有人能认出你。”
曲濯不为所动。
程屹:“到了那个时候,我怎么样无所谓,你却一定要顶上一个背叛宗门的名头。”跑了没被抓到,和跑了被抓到,那可是两回事儿。
曲濯微微皱眉。
程屹看了他的表情,有一瞬间,觉得曲濯是后悔了。
然而,他竟然没有什么被背叛的生气。不止如此,还有一点隐约的欣慰。
曲濯的实力很好。他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接下来,只要让无相宗的其他人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等待这小乐修的,一定是平步青云。
然而,当年轻的乐修落笔写字的时候,他告诉程屹的却是:“是他们先背叛我的。”
程屹一愣。
随即大笑起来。
他忍不住往前一步,抱住曲濯的腰,将人直接举起!
曲濯被猝不及防的抱住,正是惊讶的时候。嘴巴又张开了,想要发出声音,却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看着下方的程屹笑着看着自己,眼神当中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轻松。
慢慢地,曲濯被他感染,同样笑了起来。
两人一同笑了良久,程屹将人放了下来,说:“行吧,那咱们都不回去了。先就近观察观察,了解一下这个地方——还有,这令牌就算扔,也不能随随便便撇在什么地方,还是想个其他办法处理。”
第439章 师门不容(49)
程屹说的“处理”,准确来讲,是把曲濯令牌上的阵法直接抹除掉。
除此之外,牌子本身却得留下。无相宗做的不厚道的事情很多,唯独“制作无相令、分发给诸弟子”这件事上,还能被夸一句“大方”。
不奇怪,东西拿出去,也是宗门的脸面。
“我先前也曾见过,知道它的材料是青金石。”这是一种虽然在器修手里用得很普遍,但本身的确说得上贵重的灵石,“等把上面的法阵清理掉,虽然会对石头造成一定损伤,但余下的部分照样能用。到时候,你想往上面刻个什么阵法?”
程屹这么问曲濯。
曲濯知道,恩公话音背后的意思就是他会包揽全部工序。都到了这一步,再说“不用”就显得太过生疏。他很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抿嘴笑了,写:“隐匿阵吧。”
程屹心中微动。
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催促他,要他多问一句,曲濯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不是依然因为他的“师兄”。
对了,眼下曲濯已经不打算回去,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在他面前展露真正身份?
想到这个可能性,程屹的心又是一动。他本能地觉得,等曲濯知道“恩公”就是“程师兄”,这小乐修一定会高兴。因为他心心念念的师兄还活着,并且来到了自己身边。
但是——
又有一个作对的声音冒了出来,说:“可这也相当于,你之前骗了他那么久,可以说一直都在怀疑他。”
程屹:“……”
“啊?”曲濯在他面前歪头。看了看程屹的表情,似乎是明白过来什么,立刻又在纸页上写:“恩公,若是这阵法让你为难……”
程屹握住了他的笔,就着曲濯的手还落在上面的动作,写:“不为难。”
三个字落下去,曲濯明显更加疑问了。
看着他眼里的担心,程屹抿了抿嘴巴,到底把“坦白身份”这件事稍稍推后。
起码……
放在他们离开秘境、确保安全的时候。
在那之前,万一是最糟糕的情况,两人到底落到了岳流萤和游潇的手里。曲濯保持“一无所知”的状态,总比“明知故犯”要安全一点。
“不过,”防备曲濯多想,程屹又开始写字,“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清扫咱们落在此地的痕迹,再找个足够隐蔽的地方待着。在那之前,我怕是都没有时间镶刻阵法。”
哦~原来恩公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多等。
曲濯完全不在意这点。他眼睛又弯了起来,态度鲜明清晰。一句话总结,那就是什么都听恩公的。
程屹看得心软,没忍住,还是伸出手,又在曲濯肩膀上拍了拍。
再趁着曲濯侧头看自己肩膀的时候,飞快地揉了一把小乐修的脑袋。
曲濯:“……啊?”恩公?
程屹把自己手指捏着的蝴蝶给他看。
对,他刚刚绝不是有意对着曲濯动手,仅仅是帮他拂掉这只自己刚刚用灵气捏出来的蝴蝶。
……
……
毕竟和岳流萤当了十多年师兄妹,对于对方的行为习惯,程屹还算说得上来。
既然一心要抓程屹,她自然不会放过秘境的边边角角。一定是由一个起点开始,对着整个秘境进行搜查。
而对程屹和曲濯来说,最好的情况,自然是整个秘境足够大。一直到结束的时候,岳流萤都找不到他们两个。
至于“秘境大小倒是平平,不过其中有许多厉害妖兽,足够拦下岳流萤去路”一类可能性,最好还是不要出现了。
他们实力毕竟比岳流萤差上许多。真来了妖兽,岳流萤是有可能被拦住,他们却也很有可能葬身对方之腹。
“唔?”看着程屹的分析,曲濯沉思。
他旁边,曲濯已经把阵盘从芥子袋中拿出来。稍稍拨弄几下,又将其放在一边。
自然也能让曲濯再吹一首曲子,以灵气传递回来的波动估算秘境状况。这么做的速度,比起阵盘慢慢搜集可谓快了许多。
引来岳流萤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还是小心行事,低调为上吧。
程屹再沉吟,写:“她一定也会担忧,觉得自己如果只从某个方向找,万一让我恰好避开了要怎么办……正常来说,咱们这些初入秘境者,尤其是实力低微者,总要落在外围。所以,十有八九,岳流萤会先想办法在最外围转上一圈。”
曲濯瞳仁收缩。
程屹写:“要真是这样,她‘一时半会儿’是过不来,‘两时三会儿’却是会了……曲师弟,咱们先往里头挪动些。”
曲濯:“好!”
这时候,阵盘之上,已经浮现出方圆一里的光景。
有了它作为辅助,程屹很容易就找到了“秘境内部”的方位。顺手标注出几个已经能粗略看出有妖兽占据的地点,确保两人待会儿不会闯入。
而后,他又在空气当中撒下一把粉末。曲濯从中嗅到某种灵植的气息,只是一时没记起具体是什么植物。
“抹除咱们气息用的。”程屹给他解释,“虽然没做什么,但也要小心。”
曲濯谨慎地点头。
两人这就开始往前了。最开始,曲濯心里还有占了足足一半儿地方的担忧——剩下一半儿,自然是对程屹的信任。
到了后面,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幕一点点染上昏色。整整半天流逝,别说修士了,他们连一个妖兽都没碰到!
曲濯再看程屹手上的阵盘,眼里已经有了崇敬的光彩。
程屹初时还没有发觉这点,一心考虑:“走了这么久,咱们也停下歇一歇。我看看,附近有什么地方适合布阵……”
在“晚上不用睡觉”这件事上,岳流萤算是强过他们很多。很有可能他们还在歇息,岳流萤已经闯了过来。
程屹清晰知道这方面的危机。但他同样知道,自己和曲濯想要坚持更长时间,就必须拥有充足的休息——尤其是他自己。
倒是曲濯,毕竟是修士,就算没有到筑基境界,尚且需要吃饭歇息,精力照旧比程屹要足。
曲濯看他忙碌,主动提出:“那恩公,我来生火、做饭!”
这种时候就庆幸了,他们手中还有许多妖兽肉。否则的话,光是寻找猎物,就有可能闹出极大动静。
程屹颔首。
曲濯又琢磨:“除此之外,还得找到水源……”这倒是不难,眼下虽是秘境,但说白了也就是一个妖兽灵植生长的小空间。其中兽类的习性与外间相差无几,曲濯只需要在阵盘上多看看它们分布的地方,就能大致猜到哪里有水。
走之前,他和程屹说了一声,承诺:“我一定不会离开这一片。”这回没写字,而是直接拿手指和程屹比划。两人相处时间长了,此类简单表达,程屹已经可以看懂。
他还是有点担心,但看曲濯认真的样子,知道对方也很想为两人做出贡献。而岳流萤若是出现了,阵盘的确会给出提示……程屹点了点头,这之后,果然看到了曲濯脸上露出的笑容。
程屹留在原地,看着青年远走。目光久久落在对方身上,想:“以后有机会,也可以多和曲师弟出去走走。”
在那之前,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情吧。
程屹垂下眼睛,继续摆弄起阵盘。
在他的细致操作中,数个简单的阵法开始成型。那之后,简单小阵又开始一一叠套……
程屹忽而一顿。
他把阵盘灵光映出的图景放大,直到曲濯的身影落在自己眼前。
看了片刻,才重新沉浸到阵法布置当中。
而那个被他看着的人,这会儿却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行踪正落在恩公眼中。
他记性不错,那些处处都十分类似的灵植灵草也没有绕晕曲濯的脑袋。不多时,曲濯已经看到了想要的脚印。
顺着脚印往前,类似的痕迹越来越多。再接着,就是隐约水汽扑面!
寻常人感觉不到的细节,在曲濯的知觉当中分外清晰。他脚步都加快了,从快走变成了小跑。不多时,伸手拨开一片树枝,眼前果真出现了河流!
除了河流,还有——
曲濯瞳仁猛地收缩,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忘了。
……
……
虽然专门放了一块阵盘功能去观察曲濯,但到后面,程屹一点点专注于法阵布置的时候,还是有些忘记留心曲濯的动向。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他才意识到,曲濯竟然到现在还没回来。
自然,也没有用信符给他传递情况。
起码没有遇到危险。
心情在极短的时间里起伏一番,最终,程屹舌尖抵着上颚,去看阵盘上方的灵光。
入眼的场景,让他略微怔忡。
他竟然从里面看到了自己。
小小的、远远的一块影子。
这岂不是说——转过头,程屹果然看到了正在朝这边跑来的曲濯。
青年气喘吁吁,脸颊上挂着一点汗水。
程屹站起来,迎上去,没问曲濯找没找到水源、是否有所收获,而是先用自己的衣袖给对方擦一擦汗。
隔着布料,动作之间,他还感受到了曲濯脸颊的热度。
烫呼呼,软呼呼。
手指动了动,倒是还算克制,没有轻轻捏上一把。
等曲濯脸上的汗水差不多都擦干净了,他放下手。再看这小乐修,明明不跑了以后该降温的,脸颊却明显更红了。
尤其是在程屹的注视之下。连带耳朵,都变得越来越烫。
程屹看得有趣,曲濯则是越来越不好意思。心脏再度“怦怦”地跳了起来,像是马上就要从胸膛当中飞出去。
半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半是真的很想和程屹分享,他赶忙从怀里取出芥子袋,将其打开。
程屹垂眼去看。曲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但他能够稍微猜到。被对方这么兴致高昂取出来的,多半不光是水囊,而是——
程屹的呼吸也屏住了。
看着眼前散发着莹莹光彩、梦幻绚烂的灵花。
他喉结滚动一下,近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却没有触碰花瓣,仅仅是虚虚地把手放在相隔一寸的地方,感受着从灵花上传来的浓浓灵气波动。
“七彩幻昙。”程屹长长叹出一口气,看向曲濯,手指落在花朵上,再指一指曲濯背后。
曲濯唇角勾起来,明显也是跃跃欲试、很希望把自己的发现经历告诉恩公的样子。先是手往前推,在程屹“哎”的一声当中,把灵花送到了对方手上,再拉着人,去一旁的火塘旁边坐下。
抬起头,看看四周。
程屹见状,抿了抿嘴巴,先从芥子袋里找了一个空盒子将灵花放了进去,这才抽出纸页。
言简意赅:“法阵还差一点。”
曲濯眼睛都睁大了。
程屹:“我这就去继续布阵。你——”
曲濯把笔拿了过去,指一指纸页,再指一指旁边的火塘。
“你快去。我来做饭、写情况。”
程屹好像听到青年这么开口。
只是再看曲濯,理所当然还是见到青年闭起来的唇舌。
他微微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曲濯一眼。
——挺不错的。
要是刚刚和自己认识的那个曲濯,一定不会这么随便地把笔拿走吧。
程屹是真的觉得这样很好。比起在无相宗里被迫养成的胆怯模样,他更喜欢看到曲濯自信、神采飞扬的样子。
“啊?”
曲濯嘴巴张开一点,发出一点声音催促程屹。
程屹立刻露出正经面孔,眨眨眼睛,按照自己之前承诺的那样坐在了阵盘旁边。
顺道又看到阵盘灵光上映出的曲濯背影。
程屹:“……”怎么忘记关了。
曲濯:“……”
第440章 师门不容(50)
程屹镇定自若,继续布阵。
曲濯困惑地看了他片刻,慢慢的,眼里又浮出光彩。
喜滋滋地转过头,继续写字。
恩公这是关心他,这才想要了解他的行踪啊!
如果在外面,这样的“关心”是有些过头了。但在两人明确遇到麻烦的情况下,恩公愿意在忙碌的间隙想到他,自然是一心一意为他考量。
一只手握笔,另一只手悄悄摸上心脏。
好高兴。
曲濯想。
就算眼下再危险,这也是他过往人生当中,最最高兴的时候了。
……
……
考虑到秘境当中,休息最为重要,曲濯并未准备太麻烦的吃食。
简单地将妖兽肉涂上有味道的草液,在火上烧烤一番,就算是做完晚饭。
顺道煮了个汤,也是肉味鲜浓。不过到底加了一些植物进去,算是能够清口。
等到汤水“咕噜噜”地沸腾起来,程屹的工作算是同样结束。他在曲濯身侧坐下来,先拿起已经写好、铺到地上的纸页来看。
看着看着,眉尖轻轻挑起。
曲濯比他想象当中更加博学一点。
他提到,自己在河边取水的时候,见到了一种灵兽。七色鹿。
顾名思义,这种灵兽身上有七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本身品阶不是很高,但拥有制造幻境的能力。很多妖兽原本想要将它们当做猎物,最后却反倒倒在了幻境之中。
不过,这并不是七色鹿主动的捕猎行为。它们以草为生,从不进食血肉。
会这样子,则是因为这种鹿和一种灵植拥有奇妙的共生关系——也就是曲濯带回来了七彩幻昙。
如果没有遇到七彩幻昙,七色鹿其实也只是普通的白灵鹿。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大部分修士就不会觉得陌生了。于炼气弟子们来说,白灵鹿是一种很普遍的代步灵兽。平常在宗门当中,没有修习好飞行法诀的弟子们遇到了要赶路的时候,时常会去租借上一头。
而在不用给人代步的时候,白灵鹿还是仙门当中一道颇为雅致漂亮的风景。它们姿态优雅,体型优美,光是在山上普普通通地咀嚼灵草,都会给人一种仙气飘飘、“果然是仙宗该有模样”的感觉。
但是,要是遇到了七彩幻昙,情况就会有些不一样了。
吃下这种灵植之后,白灵鹿身体侧方会出现一片花朵样式的图案——是的,并非全身都变成七彩,那样未免太过显眼。再接着,就是前面说的吸引妖兽、让想要攻击的妖兽成为七彩幻昙的肥料。
这么一来,七彩幻昙无疑会长得更加繁茂。七色鹿呢,炮制幻境的能力也会越来越高强。
“……发现那是一头七色鹿之后,我立刻想到,附近有可能有幻昙生长。而以咱们眼下的状况,若是能有这么一株灵植,算是大有帮助。”
起码遇到岳流萤两人之后,不会直接被他们抓住。而是能够依托灵植炮制出的幻境,稍稍拖延片刻时间。
别小看这“片刻”。都是修士,手上带有许多底牌。纵然有明确的境界差异在,可程屹、曲濯已经能够从岳流萤二人身前逃跑一次,难道还不能逃跑第二次?
曲濯再写:“所以,等到取水之后,我看七色鹿也走了,便跟了上去。”
他走得十分小心。一路上,都只盯着七色鹿留下的脚印,绝不抬头去看对方。
那本他在无相宗内看过的典籍里可是说了,七色鹿炮制幻境的主要手段就是它们身上的花纹。里面带着玄妙意味,看得久了,不免头晕眼花。
同时,它们的叫声当中也带着特殊的韵律。一旦修士留心去听,便会被那种韵律牵引心神,以至于连不知不觉中了陷阱都一无所知。
曲濯自己是听不到的,便也不担心后者。唯独让他忧虑的是前一种情况,但一直低着头、半点儿七色鹿的皮毛都看不见,应该也不会有大问题吧?
后面发生的事情,果然应了曲濯的心思。
他真的见到了一片梦幻的七彩花海!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出现在曲濯眼前的场景便真正像是光华璀璨的梦境一般。每一片花瓣都在轻轻招展,风吹过时像是有流光在它们身畔涌动。无数头七色鹿行走在花海当中,整个场景美妙无比,令人沉醉。
只是——
当目光往下挪动,就会看到,繁茂的花枝之间,是不少妖兽的尸体。
其中一部分已经只剩下骨架了,却也有很多正在腐烂。繁茂的花枝从妖兽的肋骨当中生长出来,绚丽绽放,美得诡异。
曲濯用力闭上眼睛,开始靠近。
“……我也没有细看,摸到一株花,便直接摘了回来。跑出去好远了,终于敢睁眼。”
灵植本身想要制造幻境,并没有七色鹿制造幻境那么简单。需要把花朵服用入口,才能让人心神迷离。
也是因为这个,曲濯才能决心跟着七色鹿去找花。
至此,他的经历算是完全落在程屹眼中了。
他放下纸页,侧头去看旁边的青年。
曲濯没有看他,还是专心转动手中树枝。树枝上正串着妖兽肉,油脂从肉里冒了出来,顺着肉块上的纹路一点点淌落下去,滴在火堆里,发出“扑哧”声音。
背脊挺得直直的,余光悄悄落在旁边恩公身上。
他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好!聪明又果敢!
在师门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夸奖他。但现在,曲濯觉得,恩公应该会夸夸自己。
所以,怀抱谦虚态度,他早早就开始等待啦。
就是等了半天,恩公竟然都没有动静……哎呀!
曲濯肩膀缩了缩。
不可置信地看着恩公。
程屹把手收了回去,手指还维持着屈起的样子。
刚刚就是以这副模样,在曲濯脑门上来了一下。
曲濯眼睛都睁大了,不解地看程屹。
程屹缓缓吐出一口气,写字:“论结果,你做得很好。论过程,也的确够细致小心。”
曲濯眨眼。
这是在夸吧?是吧是吧?
程屹:“但我还是很想敲你。”
曲濯:“……”
嘴巴瘪起一点。倒不是委屈,这种情绪,他在妙音峰上有过太多太多。恩公现在夸了他,又是真的对他很好、很关心他的人,他便没有什么难过了。
只是不明白,恩公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程屹自己也弄不明白。尤其扪心自问,要是自己碰到了七色鹿,他会不会跟上去。
答案十有八九是“会”。然而,落在曲濯身上——
手又伸过去。
本来以为曲濯会躲。然而,青年只是抬起头看他掌心。
程屹唇角无奈地弯起来一点,手扣下去,只揉揉他脑袋。
曲濯就笑了。一边笑,一边往他身边凑。凑着凑着,近乎要靠上他的肩膀。
这完全超出了程屹和人相处时习惯的距离,但是他依然并不讨厌。只是把手一点点滑下去,在曲濯脖子后面捏了一下。
像是这儿有一个小型机关。
他一动作,曲濯就一抖。眼睛比之前还要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程屹笑了笑,又捏了一下。
捏得曲濯耳朵又红了,嘴巴动一动,像是想要叫他“恩公”。
程屹就着眼下的姿势,扣住了曲濯的肩膀。想,这大约是兄长教育弟弟的姿态。
他用另一只手写字。并非惯用手,但也没有多么不习惯。有过修行的经历,程屹对身体的操控能力远远超过普通“凡人”。哪怕是左手落笔,字迹依然清俊,“还是太冒险了。看着你写字,我都心惊肉跳。虽然眼下你是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可是万一呢?”
曲濯看完了,抬起手,指一指旁边的阵盘。
“万一,”程屹看懂了,继续写,“我太专心布阵,没有发现你出事了,怎么办?”
曲濯想了想,写:“那些妖兽都是长期没有吃食之后才死掉,我不会这样……”最后一笔,照旧是歪歪扭扭。
又被恩公捏了。
程屹:“别拿你自己和那些倒霉的妖兽比。”
曲濯眨眨眼睛,点头。
程屹看着他,见人乖乖在自己身旁坐着,眼睛亮晶晶,里面映着火光和自己。
可爱。
两个字又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这个师弟,实在是……
舌尖轻轻扫过牙齿。
程屹下巴抬了抬,朝着火堆的方向。
意思很明显:“吃东西吧。”
曲濯小小地欢呼一声,转头过去端汤。
程屹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笑意又从唇角漫了出来。
……
……
曲濯原本想要守夜,但程屹拦住了他,说有阵盘在,不用担心这些。
有这句话,身体、精神又的确十分疲惫,曲濯很快便睡着了。倒是程屹,他摘了一根露阳草咬在嘴巴里,脑海当中清明无比,找不出倦意。
只能听着身边人绵长的呼吸。
想了想,反正眼下也无事可做。他干脆取出自己此前改造到一半儿的无相令,又开始打磨上面的阵法。同时,也在心中考量:“今天没有岳流萤的踪迹,算是十分幸运。只是明天、后天……还是得琢磨出来,这秘境究竟得如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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