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师门不容(51)
被程屹惦记的岳流萤,这会儿同样也在惦记程屹。
中心思想,当然是尽快将人抓住,立功回到师门。
不过,她的行动却与程屹所想不同。并非沿着秘境外围搜索,而是一路深入。
并不是程屹想错了岳流萤的思路,而是——
“游潇,”她又问了一句,“你果真趁乱在那个乐修身上放了追踪之物?这都一天过去了,咱们什么都没碰上!”
若说见到了程屹他们的踪迹,只是两个人狡猾,不小心让他们逃走也还罢了。现在的情况,却是他们什么都没发觉。唯一的收获,就是随着周围妖兽的品阶越来越高,两人得了一些它们身上的血肉筋骨。
主要是岳流萤得到。她修为更高,于是绝大多数妖兽都是由她出手料理。而游潇表现出了十足的知情识趣,从头到尾都一点儿和她争抢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会在她出手解决了妖兽之后,主动往前,帮她处理后续事宜。
因为这些,岳流萤还算耐性。只是,再怎么耐性,她也需要看出一点儿成果。
对此,游潇的回答是:“果真!师姐,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说着,他抬起手中罗盘。
上面果真有就两个小点。按照游潇的话,其中位于正中心的小点象征着他们两个,另外一个还在不断改变方位、与他们时近时远的便是程屹与那乐修了。
“不必,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岳流萤挥了一下手。想了想,按照罗盘上的方向,她放出神识,专心搜索。
毕竟是金丹后期的修为,此刻岳流萤能够铺展出去的神识,已经广袤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饶是如此,她都依然没有察觉半点儿程屹二人的踪迹……
难怪会有所怀疑。
毕竟就算最初的时候找不到那两个人,现在过去整整一天了,总应该有所进展。
游潇也明白这点。他嘴巴上继续安抚岳流萤,心里则又去问是还当中的声音:“距离你说的天材地宝还有多远距离?这么下去,她说不定要自己去其他地方找寻!”
没错,他罗盘上的方位,压根和程屹、曲濯没有关系!光亮所在,不过是识海深处声音控制下的一点普通灵光。而两人眼下要去的地方,正是识海声音在进入秘境开始就有所察觉到某种灵宝所在!
岳流萤却对此完全不知。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身旁的师弟,只是想要让她当做一个替自己解决一路危机,最好连最终的护宝妖兽都一并处理掉的打手……
“放心。”识海声音懒洋洋的回答,“其他地方?她能去什么地方?若是想走,早在一开始就不会跟着你一起过来。如今这样,只是嘴巴上抱怨一下,身子不是还老老实实地与你一起走吗。”
游潇听着这番分析,还是心神不宁。
识海声音继续讲话,说:“你若是还有什么担忧,不如就和她讲讲那个修士的厉害之处。我看啊,说不准,人家手里当真有能避开金丹神识的东西。”
游潇听着这话,咽了一口唾沫,十分难以置信。
“怎么会?程屹现在只是一个凡人。”
“这和凡人有什么关系?”声音冷笑,“你自己的修为也不高,从前不照样杀了那么多人。”
游潇沉默。
很想说,自己并没有杀人,动手的都只是附着在自己识海当中的声音。
同时他也知道,有岳流萤在旁边,声音不会因为这么一句反驳,就像一开始那样惩罚自己。
过往三年当中他都表现得足够乖觉,到现在,游潇已经有些忘记“惩罚”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不过……
咽了口唾沫,他还是乖乖地继续和岳流萤说起之前那些话。
“行了行了。”又听了一遍类似的内容,岳流萤头都要炸了。
她挥了挥手,重新去看罗盘,“总之,一直往那边走就行了吧?——不愧是赤霞芝,”甚至不用游潇提出来,她自己就更加坚定一遍先前的观点,“这种东西,落在那等人手中,实在是太过浪费了。等到东西被我……”
意识到自己仿佛泄露了不该泄露出来的心声,岳流萤忽然闭上嘴巴。
游潇此刻并没有关心她的意思,自然也没有察觉岳流萤前面说的话。
倒是他识海当中的声音,在岳流萤发出的动静之后,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
无形的目光落在女修身上,不知道正在盘算些什么阴谋诡计。
……
……
没有等到天亮,程屹和曲濯已经起身了。
两人照旧配合默契。曲濯整理火塘,准备新一天的吃食。
考虑到今天一整天两人应该都要赶路,他干脆把一部分妖兽肉熏制成了肉干。这么一来,哪怕是走在路上的时候,也可以随手将其取出来、嚼碎下咽。
至于程屹,则是负责把眼下环境恢复原状。争取即便是岳流萤两人后续经过此,也不会看出破绽。
等到双方都进展得差不多了,曲濯问程屹:“恩公,咱们今天是什么打算?”
程屹斟酌片刻,回答:“看这秘境所在,似乎的确比我之前料想的要深邃许多。
“这样,咱们今天继续往里。如果还是一整天不碰到那两人,应该就算是安全无恙。”
这是一个好消息。曲濯听在耳中,唇角都勾了起来。
程屹喜欢看他放松的样子,见状同样露出微笑,又补充:“说是安然无恙,却也不能真正掉以轻心。只是在那之后,岳流萤应该就要往深处搜寻了。咱们正好和她岔开,重新往外。
“以你我的修为,虽然不能撼动这秘境中央的妖兽,但和外面的妖□□一交手还是可行的……不过,为了防备万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和妖兽打斗的动静太大,只怕出个‘万一’。”
说着说着,程屹否定了自己前面的想法。
曲濯自然不会反对。恩公比他见识更多,自然是对方怎么判断,他就如何行事。
“不过,”看着曲濯一本正经地表情,程屹笑了笑,“咱们不要招惹妖物,这是真的。路上碰到了好用的灵植灵草,多摘取一些回去,出去之后不论是自己服用还是卖掉,都是好事。”
话说出来,曲濯眼睛更加明亮了。
但凡是个修士,都抵挡不了程屹说的这话。
想要顺畅修行,自己的天分和刻苦固然重要,但是拥有的资源同样重要。
一个从小到大都是在仙宗里生长的修士,能力往往要强过在外自己游荡打拼的修士许多——像是从前程屹那样的算是意外情况,如同他一样的天才几百年才会有一个,几乎不计入考量。
“这里有七彩幻昙,”他写字给程屹,“肯定还有其他好东西!”
一顿,又有点沮丧。
“七彩幻昙也是我偶然在书上看见的。但恩公,我平时看过的灵植灵草方面的书籍很少。再有其他东西,怕是很难分辨出来”
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会沉浸在乐谱当中。
在程屹来看,这话是曲濯谦逊。不过,考虑曲濯的性子,这会儿直接来句“我相信你”,怕是只要让对方觉得压力深重。
他干脆告诉曲濯:“无妨,我认识许多。”
笔锋落下,果然收获了曲濯期待的目光。
程屹收起毛笔,矜持地笑了一笑。
就这样,两人继续在秘境当中行走。
岳流萤迟迟不曾出现,有些时候,程屹甚至开始考虑,对方是不是的确不曾追着自己进入此地。
然而,考虑到双方相对时女修看向自己的眼神,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能这样懈怠放松。
至少每天晚上,一定要把阵法布置好了在睡觉。到了白天,行走过程中也得一直看着阵盘,不能等到出现控制不住的局面时再想着如何逃跑。
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月工夫。
半个月中,程屹和曲濯过得是累了一点,但是都是收获不小。
两人的芥子袋原先都是寻常尺寸,但是最近装进去的东西太多,甚至显得空间不足。
曲濯之前的想法果然没错,秘境里是有很多在外面很罕见的灵植。虽然它们的品阶大多不会很高,但光是凭借那些特殊的功效,到了市场上也能卖出很不错的价格。
再有,很多药修、丹修都很乐意买现成的灵植幼苗。带回去亲自栽培,于他们来说算是个节约花销的好办法。
为此,程屹把他们的芥子袋都升级了一下。
他先前已经处理好了曲濯的令牌,眼下算是无缝有了新的晚间工作。
动作的时候,曲濯就在旁边看着。
他一开始的确想要避嫌,开始程屹看出来了,主动提出,要曲濯不用那么拘谨。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自己的身份不好说明,关于琼天学堂的事情却是可以慢慢说给曲濯听。
知道那是一个无论修为,都可以拜入的地方时,曲濯不由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满都是向往。
“我不过是炼气中期,也能拜入当中吗?”
他问。
程屹心想,像你这样的,已经足够在其中当“大师兄”了。
“当然可以。”
第442章 师门不容(52)
没有人明确说起,但事情差不多已经敲定了。
等到离开秘境、摆脱追踪,程屹便会带着曲濯一同去琼天学堂。
考虑到岳流萤从程屹衣袍样式猜到他如今师门,上门找寻麻烦的可能性,程屹还多了一重更深的打算。
“从夫子们那边能接取的任务来看,不光景州城,其他地方也有学堂分布……”
程屹心道。
“先前我能从无相宗领地之内离开,如今,自然也能走得更远。”
只是这一回,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思路是一回事,眼下状况是另一回事。
心头计划好了接下来十步要怎么走,实际行动当中,还是得脚踏实地、安稳前行。
如此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天。到黄昏时,程屹和曲濯照旧分了任务,各自做事。
曲濯依然是从阵盘显露出的信息当中粗略判断出水源的位置,朝那边走,果然见到越来越多的妖兽足迹。
他脚步轻快,一面走,一面畅想与恩公的以后。
又有点好奇。实在很想知道,符文遮掩之下,恩公有张怎样的面孔。
脑海里浮出一个俊朗形象,又被曲濯晃了晃脑袋抹去了。他暗暗告诉自己,无论恩公是什么模样,自己都会欢喜……
嗯?
冷不丁瞧见一个正在朝自己走来的妖兽,曲濯的思路登时被打断。
他捏紧了手中的崭新阵牌,霎时将自己的身影从妖兽感官之中隐去。之后,却是注视着妖兽的身影,久久不曾回神。
一直到妖兽身影远了,他才猛地回身,大步大步跑向刚才与恩公分别的地方!
人离开没多久,就这样气喘吁吁地回来。
程屹自然察觉出不对,迎上来,手上拿着纸笔。
曲濯下巴上挂着汗水,不知是因归路上跑得太急,还是因为心中太过焦虑。
他第一时间写:“恩公,我瞧见了无相宗的法袍!”
程屹眼皮登时一跳。
再看曲濯,青年的手都在发抖。
程屹眸光动了动,抬手去摸曲濯后背。一下一下地帮他顺气,让曲濯缓缓镇定。
落下的笔锋也稳了不少,用简单口吻说出方才所见的细节:一头头上带了丛角的妖兽行在前方,“无相宗法袍”便挂在上面。自然不是完整的一块布料,仅仅是缠在上面的布条。只是曲濯对这东西太过熟悉,看一眼布料的颜色、花纹,就意识到它从前的样子。
“恩公……”
情况算是告知程屹了,曲濯抿着嘴巴看他,神色还是透着不安。
程屹又在他背后顺了两下,这才接过笔写字:“你是在哪里碰到妖兽的?指给我看看。”
曲濯点头,赶忙凑到阵盘旁边。
和程屹相处这么久,对这东西,他不说是多么熟悉了解,却也的确知道很多基础操作。
如今将阵盘上的画面放大、找出自己一刻之前所在的地方……程屹在他旁边看着,等到曲濯的手指落上去,他又沿着妖兽前行的方向后推。很快便锁定了一个地方,在上面做出标记。
曲濯看在眼里,写字:“咱们得尽快启程吧?”
程屹却摇头。
曲濯不解:“恩公?”
程屹写:“这儿的妖兽品阶都在一、二之间,怕是没有能力破开无相法袍。”
曲濯一愣。
原先只顾着心焦,不曾往这个角度考虑。如今看程屹说起,的确……
他猜测:“是不是在秘境中心碰到了什么危险,那两人慌不择路地逃到此地?”
程屹写:“可能吧。”
曲濯看着,心头平静许多。
他们之前担忧岳流萤二人追杀,说白了还是因为女修境界高、实力强。可现在,情况仿佛与先前不同。
恩公说的没错,若岳流萤和游潇遇到的险情连他们的法袍都能弄破,自己与恩公无疑是少了许多威胁。
意识到这点,曲濯的呼吸总算平复了。而后,他就见程屹斟酌片刻,写:“我要去妖兽所在看看。曲师弟,你等我。”
曲濯一愣。
他立刻反对。不是因为程屹的打算,如果恩公决定去查探情况,自然有他的考量和理由,只是曲濯绝不愿意与他分开。
青年把决心写在纸页上,程屹看着,有些无奈,又夹杂了窝心。
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很难告诉曲濯,他其实还想到了另一重可能性。
——岳流萤和游潇并非爆发危险,而是出了内讧。
……
……
无相宗中另有内鬼。
早在被郑远途押在戒律堂的时候,程屹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到现在,过往思绪再度回到脑海。
虽然不曾完全探索过眼下的秘境,但在里面待了小二十天后,程屹觉得,自己还是能做出一些基础判断。
他觉得,这里应该不会有品阶太高,以至于会对岳流萤产生威胁的妖兽——游潇就算了,他的境界毕竟低了一点。
可曲濯说给自己的信息,同样不可能有假。两边综合一下,加上始终埋在心头的疑心,程屹很容易地想到:“当初害了我的人,难道正是岳流萤?……她也是齐风眠的徒弟,自然与我一样能够靠近禁地。修为又高于我,难怪能在被我追上去之后逃脱。”
越是想,越是觉得可能。眼下再要查看一番,也是想要找到更多线索,以此证实自己的判断。
原先是真的不打算让曲濯也被卷进来。
但曲濯一心相信自己、不远离开。程屹考虑片刻之后,也觉得再稳固的阵法,也没有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全。于是点点头,答应了,不过还要加上两句叮嘱:“你得一直带着阵牌。放心,我在上面留了手段。纵然启动隐匿阵法,我也照旧知道你在何方。”
落在任何人眼里,这样的话都是后患。唯独在曲濯看来,这是让自己安心的叮嘱。他用力地点点头,答应程屹。
程屹又环顾四周,补充:“此地的阵,我算是已经准备妥当。万一出了状况,咱们分散,那就都往这边跑。”
曲濯还是点头,意思是:“恩公,我知道!”
各种细节说定了,两人不再耽搁,直接上路。
没沿着曲濯前面走过的路子再跑一遍,而是从阵盘显示的地形里找了新路,更迅速地抵达妖兽巢穴。
还没到地方,先嗅到一股腥风。
程屹在心头计较:“天晶角兽,一般都是群居,食肉,会有这等气息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是单单曲师弟看到的那头的角上带着无相法袍,还是其他也……”
怀揣疑问,程屹心头更加谨慎。他将曲濯护在身后,步步踏入妖兽巢穴。
曲濯抱着同样的谨慎,掌心扣住自己的法器。一旦情况有变,定能在第一时间吹响笛音。
两人一起观察四周场景。
入眼的,是一座巨大的山窟。看岩壁上的痕迹,无论这地方最初是不是自然形成,能有眼下的规模,都离不开天晶角兽们的不断开拓。
每一面岩壁上,都带着无数凹陷下去的、一条一条的挫痕。再往深处看,正有角兽站在岩壁前,一遍一遍地用自己脑袋上的丛角撞到前方,半是继续开拓洞窟,半是打磨自己的丛角。
“轰隆”的动静不断落入程屹耳中。他的视线短暂在那角兽身上停驻,很快挪开,再阵法的遮掩下,细细观察起在场其他妖兽。
一头,两头……
角上挂了东西的妖兽并不罕见,短短时间,程屹就见到许多。有些明显是从猎物身上剐蹭下来的血肉,已经腐败了,角兽却半点不在意,甚至是有意以此增加自己的威慑力。也有一些只是灵草、灵植,虽说这妖兽平日食肉,但毕竟有与敌人交战之后受伤的时候。到那会儿,自然会去寻能够疗伤的药草来吃。期间不留心地挂上些东西,也不是怪事。
不过,曲濯前面见到的那一头,两人一时并未看到。
程屹还算镇定,曲濯却有些心急,不断往四侧张望。
忽然,他又拉一拉程屹的袖子,示意:“恩公,你看!”
程屹顺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
眉毛微微挑起。
在山窟分出的一条隐秘小道入口,自己竟然又见到了无相法袍碎片。
本来是银色的布料,这会让已经变得脏兮兮,上面沾满了血迹、污渍。
正常情况下的无相法袍自然不至于如此。无论防御能力如何,既是修士穿着,自动清洁都是最基础的功能。像是现在这样,只能说明穿着它的人实在伤重。而法袍本身,上面的各种符文阵法也被完全摧毁。
岳流萤下手还真够狠的。
只是不知道,游潇是从哪里得罪了她。莫非和自己一样,也撞破了某些不该看到的事?
程屹还是在曲濯身前一步地方,将人挡在自己后面,转向那条小路。
越是接近,越是看清楚了小路内的景象:大量鲜血撒在地上,无论两人前进多少,这些血液都没有减少的趋势。若是寻常人,到这一步,应该已经死了。也就是修士,身体素质足够强健,还有从中活下来的可能。
“……啊。”
人走到一半儿,曲濯的神识已经落在洞窟最深处。
勾勒出来的场面,让他登时惊诧。
第443章 师门不容(53)
程屹留意到了曲濯的反应。
心中微动,瞬时意识到,曲濯已经有所发现。
不过,看师弟不惊恐,只惊讶的样子,这份发现应该对他们没什么害处。
只是着实出乎意料。
于是程屹并未多问、多探,只是怀揣好奇,继续前行。
路上,在心中安静计较:“曲师弟究竟察觉了什么?……没有神识,的确不方便。等到从这里走了,我把这事儿和他说开,日后就放松地看他来探情报。
“论及‘惊讶’……”程屹稍稍哼笑一声,“总不至于里面的人不是游潇,而是岳流萤吧?”
怎么可能。低阶修士能越过境界挑战高阶修士是一回事,将人重伤到连衣服都保不住就是另一回事了。再加上过往和岳、游两人的相处细节,人品不论,只说两人修行的用心与刻苦程度……从一开始,程屹就完全不曾考虑“要是果真内讧了,出手的并非岳流萤”的可能。
除非。
他心想。
游潇另有机遇,并且心机深沉,一直到现在都在师门当中隐瞒了自己的真正状况。
思绪翻转,脚下的步子倒是半点儿不停。
越来越靠近,嗅到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浓烈。终于,透过阵盘灵光照出的隐隐轮廓,程屹意识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
他停了下来,身后的曲濯一样停下。
伴随轻轻一声“嗤”响,不大的空间变得明亮。
程屹低头去看,目光清晰勾勒出倒在地上的人影。
眼神动了动,唇中无声地念了一个名字。
……岳流萤。
竟然真的是她。
……
……
“那女人究竟去了哪里!”
游潇心头烦闷至极。一面踩着灵剑,放出神识搜寻,一面在心头和那个声音对话。
他还是不敢埋怨对方,只是真论起来,又觉得眼下状况全然是对方的错处。
若不是声音表现得太志得意满,让他觉得岳流萤一定无法逃脱,那会儿怎么会掉以轻心?
无论声音是什么身份来路,从前又是何等修为,都改变不了他如今必须依附自己而存在,而自己和岳流萤差了大境界的事实!
更不用说,作为现任无相宗宗主首徒,岳流萤手里怎么会没有其他底牌?万一让她找到空子,将这儿发生的一切告知齐风眠……
光是想一想,游潇就冒出一身冷汗。
“急什么?”声音倒是还算轻松,“这秘境还没到关闭的时候呢。那女人纵然跑了,也没办法从里头脱身。现在,人定然藏在什么地方。你都把她芥子袋抢了,总不会担心她拿着丹药养好伤吧?”
游潇还是皱眉,喃喃说:“找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不光是岳流萤,还有程屹与那乐修……”这么一看,眼下的行程,根本就是专门克他的!
声音:“程屹?哦,那个凡人——若不是在这儿碰到,我都要把他忘了。”
游潇面色更差。
声音笑了:“急个什么?眼下碰到,反倒是个机会啊。斩草除根,这道理,你学了许多年,总不至于还不明白。”
游潇默然。片刻后,他又打起精神。
“斩草除根,那也得先把人找出来。”青年说,“我怕是不行,这件事,还得你来做。”
声音笑了:“急什么?自然,我知晓的。”
……
……
在岳流萤面前半蹲下来,程屹先拿目光将人扫了一圈儿。
前面不可一世的女修,这会儿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如纸。
身上大伤小伤,左边胳膊也断了,不过没被连根削掉。
程屹心头遗憾,口中说:“错不了了。她身上没有芥子袋。”
讲话的时候,身侧汇聚起灵光,正拼凑成他说出的字眼。
曲濯看懂了。要是岳流萤是被妖兽所伤,它们只会对修士的血肉感兴趣。至于芥子袋,要是程屹、曲濯用的基础样式,妖兽聪明一点儿,还能通过暴力手段将其打开。到了岳流萤会配有的法器品阶,别说受妖兽觊觎了,它们八成压根察觉不到有这么个东西。
可是……
看着程屹抬手,翻一翻岳流萤的眼皮,又探一探女修脖颈侧面的脉搏,曲濯满脸都是无法理解。
“啊啊……”
游潇会有这样的能力吗?
程屹:“若是想知道,等岳流萤醒来之后问一问。”
曲濯默然。
他低低地:“啊啊。”
可是,岳流萤醒来了,若是还是想要伤你,又要如何才好?
程屹:“无妨。她都这样子了,总不能是在用苦肉计。”
曲濯想了想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再有,”程屹莫名又笑了一下,“她睁了眼,再见到我,反应应该很有趣。”
这句话,他没再拿灵光拼凑出来,曲濯自然不会知道。
青年还是专心看着前方女修。基础的检查之后,程屹开始从芥子袋里取药。
还是那三件套。驳骨树叶,露阳草,还有桐草。
对于凡人、炼气修士来说,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治伤。不过,岳流萤作为金丹后期,一堆灵草叶子只够她吊着命。想真正恢复,需要的还是上品、极品回春丹。
这就和程屹没关系了。
想了想,他又往喂给岳流萤的药里加了点其他东西:七彩幻昙花瓣。
份量不大,只有半片。
岳流萤吃下去,一时不会有太大反应。但当她运转起灵气,幻觉便会被催发,算是程屹为自己和曲濯上的又一重保险。
这之后,程屹环顾四周。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道清风符。
偶人也被唤了出来,听从程屹吩咐,快速到了外间。
符纸作用之下,微风涌入洞窟。
熏人的腥臭味儿逐渐被驱散。不一会儿,偶人也回来了,手中正是前面挂在妖兽角上、落在小道旁侧的法袍碎片。
曲濯看到这里,明白,恩公是打算在这个地方多留一段时间。
有角兽们作为掩护,再有程屹布下的阵法加持,这地方的确比外面更安全。
只是环境上,实在有点儿……
曲濯揉了揉鼻子。
催眠自己:我闻不到,这不是臭味。
风已经把那些味道带走了。没错,正是如此。
想着想着,时间随之推移。
不知是心理作用更大,还是清风符的作用更多,总之,曲濯的确好受了点儿。
不过,吃晚饭的心思还是被压下去了。他摸摸肚子,略带萎靡,又去看一旁的恩公。
自从两人说开,再到程屹布阵的时候,曲濯不再会总错开目光。
而是抱着“恩公日后总会教我这些,眼下,我先自己学学”的心态,认真观摩研究。
不知不觉,便沉浸在那奥妙阵法当中。
这番表现,程屹自然有所插察觉。
他笑了笑,侧过身,让阵盘以更清楚的角度展露在曲濯面前。
两个关系亲密的人,加上一个倒在旁边的伤患。
追兵尚且有些时候才来。在那之前,倒是有一刻静谧时间。
直到程屹冷不丁开口。眼皮都没抬,说:“既然醒了,如何还装晕?”
他身前,岳流萤眼皮一跳,缓缓睁眼。
表情复杂,警惕、犹豫都在其中。
她嘴巴动了动,明显有什么想说。但是在那之前,程屹先开口:“游潇有问题?”
岳流萤默然点头。
程屹:“讲话,不要乱动。”
岳流萤一愣。
后知后觉,旁边还有一个人。而在她和程屹声音落下的时候,那个人始终没有反应。
这点细节背后的含义,让她心头略略一拧。更多心绪涌了上来,奈何现在的她,的确没有和程屹讨价还价的实力。
她干脆用神识在程屹脑海中讲话。程屹眼皮跳了跳,没有阻止。只是他自己这边,还是得出声。
岳流萤:“他的实力起码在金丹,不,元婴往上!只是不知为何,要伪装成如今的样子。”
程屹:“自然是现在这样,更有利可图。”
岳流萤面皮抽动一下。
程屹没什么耐心:“还真要我一句一句问?继续说。”
岳流萤:“……”
岳流萤低头了,“进了这地方,他先说在那个乐修身上落了追踪法器,要与我一同去寻。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处小湖。他极肯定地告诉我,你们就藏在里面。我自然下了水,没想到,里面有一条木蛟。”
程屹言简意赅:“蠢。”
岳流萤心中憋屈,只是无法反驳。
对啊,要是平常的她,到秘境中发现了这种地方,自然要百般试探。但凡是个修士都知道,“不了解”就意味着“危险”乃至“丧命”。
自己偏偏就信了游潇的邪!与六阶木蛟交手之后,知道自己可能不敌,想要上岸避开。这个时候,还惦记叫游潇一起:“师弟,速速躲闪!”
游潇没有躲闪。
他从从容容地站在岸上,给了岳流萤一掌。
岳流萤大惊,赶忙躲避。这时候,木蛟已经追了上来。
这番经历,光是再度想到,就让岳流萤恨得咬牙。
“我最后还是拼尽全力,杀了那木蛟,之后便要和游潇算账。没想到,他竟然反过来和我说,要是我之前不跑,他如何会朝我动手?……会落到如此地步,全都是我咎由自取!”
第444章 师门不容(54)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游潇算是与岳流萤完全撕破脸。
于他而言,这也是“无奈之举”。识海中的声音是能出手,但三年“合作”下来,他知道对方的每一次出手都有代价,这份代价往往还会由他来承受。
游潇自然不愿。那么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岳流萤乖乖和木蛟斗法。赢了皆大欢喜,自己随便找个理由把“程屹与那乐修不在此地”的事儿盖过去,拿着声音需要的天材地宝走人。要是岳流萤实在敏锐,在他出手之前察觉到珍宝所在,游潇甚至可以稍微分她一些。
输了……也没有大碍。她的境界摆在那里,纵然落败也一定能重伤木蛟。游潇自己也拥有一些底牌,应该用不到声音出手。
唯独眼下的情况,在游潇看来最为不妙。东西是拿到了,可自己享受不得半分好处。岳流萤不知逃到哪里去,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及时将她找出来……
“我用了师父从前给的‘千里符’,这才能从他手底下逃开。”岳流萤继续道,“后头就是遇到一群妖兽,竟被它们……视作吃食,带到此处,与它们猎到的其他妖兽尸身堆在一起。
“我拼了全力,总算从一堆血肉里爬出来。只是担忧游潇追来,也担忧再被其他妖兽盯上。正好发现这洞窟当中还有一条岔路,干脆藏了进来。”
前面的话,她说得咬牙切齿。往后半句,又是字字泣血。
然而话音落在程屹耳中,并未引起他半点同情。
“那你运气不错。”程屹随口道,“这边有些残存的阵法痕迹,大约是秘境上一次开启时也有人借地方躲避。后来日子长了,阵法半是失效,有零星角兽闯进来,只是毕竟不多。”这才给了岳流萤一段时间安全。
岳流萤听着,抿了抿唇,低声应:“兴许。”又忍不住看程屹,“你……如今救我,有什么目的?”
程屹说:“问话。”
岳流萤等待。
程屹却仿佛已经讲完了,不冷不热地看着她。
如此一息、两息……岳流萤终于意识到了程屹的意思。抿了抿嘴巴,一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继续对程屹喊打喊杀?她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游潇既然在自己面前暴露了真面目,便是不打算放过自己的意思。眼下程屹非但不是她的敌人,还是她的救命稻草。
直接对程屹示好示弱?可程屹也不是傻子,凭什么要相信她的态度转变?
而且,话说回来,程屹前面回复的那句“问话”……言下之意,他找到自己的目的,就是确认游潇是何状况!
意识到这点,岳流萤心神一震。
程屹也怀疑游潇?为什么?
他和游潇有什么仇怨,以至于必须来问自己一句?
三年以来,头一次,岳流萤对自己过往的认知产生了些许怀疑。
如果在她眼中一直聪明勤勉、大有前途的师弟会心怀鬼胎,出手伤人,那她原先以为的“心怀鬼胎”的程屹呢?
短短时间,岳流萤的心思起起落落。
她身前,程屹已经转过头去和那个乐修沟通了。
岳流萤偷眼去看。乐修果然如她前面冒出的念头的一样,耳朵不灵光,似乎还不会讲话。程屹先是用手势和他比划,往后又拿纸笔写写画画。看起来,两个人都很习惯于这样的交流方式。
再有,两人的关系明显非常亲密。初时还不明显,但写画的时间越长,他们身体就挨得越近。程屹的大半身体都侧在乐修后方,加上松松落在人身后的手,简直像是将乐修拦在怀里一样。
然而都这样亲近了,在乐修面前,程屹还是保留了遮掩面容的术法。岳流萤拿不准他用的究竟是某种灵符还是其他,总之基本只对筑基往下的修士有用。所以自己能一眼将他看穿,乐修却毫无所觉。
偏偏眼下时刻,在场的又只有他们三人,把整个秘境都算上也只多了一个游潇。也就是说,程屹的目的只能是在乐修面前隐藏身份。
古怪。
她在心头下了定义。
不过,无论对方想做什么,自己都最好不要掺合。
盘算一下自己的情况,岳流萤慢慢有了主意。
抓住程屹和乐修的沟通告一段落的时候,她重新发出响动。开头还算委婉,问程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程屹侧过头,看她一眼。
因这个动作,乐修同样看她。两人的目光一起转来,那种程屹其实把乐修抱在了怀里的感觉更明显了。
岳流萤自然不是要关注这些细节。她只是看着乐修,心想,真不知道此人是什么身份……哦,乐修转过了脑袋。
他一点儿都不在意程屹隐瞒身份的事儿,还是很信任地看对方。手指点一点岳流萤的方向,明显是问程屹她刚刚说了什么。
程屹回答了。乐修眨眼,皱眉,似乎苦恼。
程屹笑了,扣着乐修的手晃了晃,这才对岳流萤开口:“我不会再给你药的。”
岳流萤一噎。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程屹,“我能及时恢复,便能成为你们逃出去的助力!”
程屹:“你抓我是为了赤霞芝,游潇呢?”
“……”岳流萤无言以对。
“不过,赤霞芝。”程屹似是思索,“如果果真……还这是个麻烦。”
既然游潇还有这么一面,那让他被废掉灵根的罪魁祸首,会不会同样也是对方?
可能性很大。
而他现在知道自己还活着,日子还过得不错,兴许真能再做点什么。
这么一想,程屹也有点头疼了。
他用挑剔、打量的目光看了岳流萤片刻。岳流萤落在他的目光里,像是商行当中那些被人挑挑拣拣的雇佣修士。浓烈的不服涌上心头,到最后,却抵不过现实就是自己成了这样,还赖程屹的药才恢复些许。
她心情更加憋屈。好在往后,程屹到底说了一句让她松口气的话。
“罢了,还是想办法解决了游潇。”
岳流萤心中一动,“你说‘解决’?”原先动过其实游潇才是拿走赤霞芝的人的念头,但在此刻,“东西是被程屹拿走的,所以他手上有这么多好东西”的心思又占了上风。
不过,她已经再没有和程屹敌对的心思,一心只希望对方出手相救。
“是。”程屹目光幽幽地落在岳流萤身上,倏忽笑了。
……
……
又在秘境中转了两天,游潇总算碰上线索。
慢悠悠地抽出贯穿天晶角兽身体的剑,不顾脚下一片土地都被血流湿润,他捡起了兽角上挂着的一缕布条
前后翻动一下,又用手摩挲一下上面已经干了、搓一搓就掉渣子的血液。
声音提醒他:“没有错了,这就是你师姐衣服上的料子。”
游潇嗤笑了声,目光转到其他角兽身上。
因他忽然降落、一剑便刺死一头角兽,大大展露了实力与威胁。这会儿,角兽们虽有做出凶狠样子,用头顶的从角对准游潇。实际上,却是一个个都在不断后退。
等到游潇提着滴血的剑缓缓往前,角兽们步步后退……终于,当他重新举起长剑,后方的角兽倏忽回身,奔向巢穴!
游潇见状,畅快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哪里跑,看我追来!”
他脚踩步法,一路跟着角兽们急奔。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前方兽巢!
此时此刻,正有无数刚刚回巢的、从巢穴中出来的角兽一起守在游潇身前,无数兽角在此刻成了一片真正的尖锐丛林。只等敌手撞来,便要将其洞穿!
偏偏这个时候,游潇又笑了声,竟然收起了手中的剑。
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与妖兽硬碰硬的。
身上贴着隐匿符,游潇自在地踏入兽巢当中。
“呸呸。”他脚步停顿了一刻,脸上瞬时写满厌恶,“这是什么污秽地方?竟然如此之臭……”
真不知道岳流萤是怎么待下去的。
压着眉毛,游潇放出神识,开始找人。
不一会儿,青年唇角勾起,喃喃说:“师姐,我来了。”
这声动静,岳流萤自然听不见。
她依然躺在黑暗当中,只是身旁已经没有了程屹、曲濯的身影。
女修眼睛闭着,呼吸微弱。身上的伤仿佛有所恢复,只是细细探究,便会发现她的手臂、经脉都还在断裂状态。
这样情形中,她隐约听到,远方黑暗里传来时有时无的脚步声。
与之一起的,还有:“师姐,莫要躲避了,快快现身吧。”
岳流萤并未理会,还是紧紧闭眼。
手指却动了动,捏紧程屹先前交到她手上的药丸。
那人没告诉她这究竟是什么药物,只道她需要找到时机,将东西塞到游潇口中!
至于“机会“从何而来……
岳流萤喉结滚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也没想到,程屹提出的“解决方案”,竟然是由她充当诱饵,吸引游潇上前!
第445章 师门不容(55)
光是听到这个方案,岳流萤心头便更增添了一层憋屈。
然而,她又知道,自己没有反对的权力。
游潇不可能放过她。时间长了,人总会找来。到那时候,自己一定死路一条。
倒是像现在这样搏上一把,兴许还有些许生机。
再有,程屹手上好东西再多,他也只是一个凡人。让她来动手,或许也算不上为难。
翻来覆去地安慰自己良久,游潇的脚步声距离她越来越近。
“没事的,”岳流萤默默在心头念,“程屹答应过我,他在附近布置了能吞噬攻击的阵法。在游潇看来我已经快死了,他朝我打来的剑气不会太多太猛……唔!”
思绪转到一半儿,前方丈远之处,灵光倏忽暴起!
岳流萤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终于不曾侧头看去。她像是一个真正的垂死之人,在被“攻击”的瞬间身体一弹。接着,大量鲜血被她自己催动,汩汩从原先就没好全的伤口中流下。
头脑阵阵发晕。
有那么片刻,岳流萤真的失去了意识。
不过,在察觉到游潇靠近的脚步声时,她还是维持闭眼的姿势,悄然提起警惕。
心中自然知道:游潇这趟过来,目的便在于查看自己是否身死。
而她要做的,就是抓住时机——
一步,两步。
半丈,更短距离。
终于,游潇在她身旁蹲下!
岳流萤屏息。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她紧张不紧张了。
只要等游潇更加接近——像是当下一样,手指伸到了她鼻翼之前,试探片刻。发现她果真没有半点儿气息了,身上也毫无灵气波动,这才收了回去。
“师姐,”游潇又叫她,“我知道你手里还有底牌。这样,咱们打个商量。前面在木蛟湖里找到的净水芙蓉你我平分,就莫要报给师门了。日后呢,再有了什么好东西,你我也是一并分账。”
岳流萤一动不动。
“师姐?”游潇的神识落了过来,一寸一寸扫过岳流萤的心脉,“心脉完好,丹田仍在。一个金丹修士,怎么会因为那么些小伤就没了?你得相信我前头说的那些,和你一同出来,结果就我一个人回去,其实也是个麻烦事儿啊。”
岳流萤依然不曾回复。
“……”游潇沉默了片刻,再看他的时候,青年脸上已经挂起了轻松的笑容,“看来是已经解决了。呼,接下来便是程屹。”
一边讲话,他一边起身。
指尖燃起灵火,预备烧毁岳流萤的尸身。
虽然尚不知道眼下秘境的来路,更不知道它下次开启是什么时候,但游潇绝不会留下任何一丝让旁人知道岳流萤真正死状的可能。
火焰渐起,落在岳流萤衣角。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岳流萤的“尸身”都没有半点反应。
游潇愈发放松,转身向外走去。
在一个腥臭的、窄小的空间里迎面对着火焰并不好受,所以,他的打算是守住出口,等到火焰烧得差不多了再过来查看情况。
总归自己之前已经试探了那么多次,岳流萤不可能还——唔!
一股巨力从身后压来,嘴巴被人以手扣住。惊惧之下,无数平日积攒的剑气从游潇身上倾泻而出!
他身后,岳流萤瞬时被十几道剑气打中。原先就重伤的人,这会儿彻底成了一个血葫芦。但她依然没有松手,心中知道,当下就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掌心死死压在游潇唇边,一直到当中的丹丸融化、落入游潇的唇舌,岳流萤终于踉踉跄跄地后退半步。
她死死盯着游潇,目光如炬如火。而在她的视线当中,游潇正在识海当中大喊:“你人呢?人呢!!!”
那个一直潜藏在他识海当中,逼迫他做下无数恶事的声音呢!?
游潇又惊又怒,夹杂恐惧。
得不到回应,他猛地回身,去看岳流萤。
岳流萤连脸颊上都是血印,这会儿冷冷地和游潇对视。只是一个眼神,却让游潇的意识猛然跟着下坠——
“不要,不要!!!”
他倏忽发出一声大叫,身体不断后退。脸上表情惊恐,目光却不曾落在岳流萤身上。而是穿过她,看着她身后。
漆黑洞窟当中,岳流萤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同样悄然回头。
没有。她背后什么也没有。
“不是我干的,不是!!!”游潇继续大叫。短短时间,他已经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头发散乱,身上法袍褶皱不堪。两只手胡乱向前方挥动,像是要驱散什么让他恐惧不已的存在。
岳流萤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皮跳了下,忽然有了了悟。
“原来如此。”程屹给她的药,是用来制造幻觉的。
前面一直不与她讲明,说白了,还是不信任她。而现在,现在游潇把药吃了,功效显露在她眼前。
舔了舔嘴唇,岳流萤开始靠近游潇。
她的目标所在,正是游潇身侧的灵剑。
“不,不……”
游潇依然在叫喊。
在他的认知中,此时此刻,自己周边并非秘境洞窟,而是无相宗的戒律堂!
他拿着净水芙蓉回到师门,上报了岳流萤与木蛟大战身死之事,神色之间满满都是悲伤。
心里却安安稳稳地计划,等到事情报完了,他就带着净水芙蓉去声音指定的地方,快些把这个烫手山芋丢下去。
类似的事情,过去几年当中游潇曾做过很多次,早就算是有经验。
然而,这一次,状况和前面都不相同!
他说到一半儿,郑远途就带着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像是当年程屹经历的复刻。他这些年里做得事情被曝光出来,那真正炮制了一切的声音却毫无动静。像是已经结束了对游潇的利用,此番抛弃他远走。
“不是我,不是我……”
巨大的刑罚痛苦当中,游潇脑海几乎空白,只知道不断重复这几个字。他却不知道,自己越是坚定“声音已经达成目的、离自己而去”的念头,识海深处,那个声音便越无法唤醒他。
同时,作为寄身于游潇、以他的双眼来看世间的存在,声音虽然察觉游潇此刻的状态十分异常,但他看到的,也是和游潇一模一样的戒律堂场景。
“呼——”
岳流萤抽出了剑柄。
纵然浑身浴血,此时此刻,她的眼睛依然非常明亮!
畅快之中夹杂仇恨,仇恨当中又有喜悦。女修毫不犹豫,一剑刺穿了游潇的心脉!
游潇惨叫:“啊啊啊啊啊!!!!”
他的叫声传到外间,无数角兽受到吸引,意识到自己洞窟当中有什么东西,倏忽回头。
“嗬嗬、嗬嗬——”
剧痛之下,游潇再发不出其他声音,只有喉咙深处不时传出异样响动。
他身体逐渐下沉,膝盖要落在地上。这时候,岳流萤将长剑从他身上抽出,转眼又再度刺入!
“……”游潇又是一声痛吟,嘴巴张开,不断吐血。
岳流萤维持着刺中游潇丹田的姿势,眼睛闭上,经脉当中仅有的一点儿灵气在此刻化作万千细锋,割入游潇的身体。
游潇身体狂抖,皮肤寸寸裂开出血。
可他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戒律堂”仅仅是一个幻境。
也是凑巧。意识当中,是郑远途在罚他。意识之外,则是岳流萤在他身上泄愤。
这个时候,岳流萤倒是不在意程屹利用自己、摆明了将自己和他那机关偶人放在同样地位的事儿了。大仇得报,她心头快活!
“死吧。”她冷冷地、咬牙切齿地念着,又一次将剑抽了出来。再接着,是刺入游潇的灵根……
……
……
从角兽洞窟出来的时候,岳流萤身上的伤已经恢复了。
不必说,自然是从游潇身上找来的药。
她自己的芥子袋也回到手上,其中自然有全新的法袍。在加上清洁术法,无相宗宗主首徒重新变成平日强大、让人只可远观的模样。
阳光重新照在身上,岳流萤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程屹说了,他会留在外面等她。距离不远,后面要是出了什么变故,也好接应。
不过,这时候,她并没有看到程屹的身影。
岳流萤心中一沉,有一刹那,是真的觉得程屹已经离开了。
但紧接着,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棵树下,忽地露出两个人影。
岳流萤瞳仁收缩,明白过来:“纵然我到了全盛时期,照样要被程屹的阵法瞒过眼睛……这个人,往前几年,究竟碰到了什么机遇?”
岳流萤微有不甘。不过,再想想“机遇”之前程屹的遭遇,这份不甘又淡了下去。
双方碰面,她简单地对旁边站着的乐修点了点头,随后手腕一翻,上面出现一个芥子袋。
“这点东西我拿着不合适。”岳流萤说,“给你了。”
一刻之前,她掌心的芥子袋还属于游潇。
程屹也不和她客气,直接把东西接了过来。
岳流萤看他动作,心中暗道,上头符文阵法已经算得上品质极佳,也不知道程屹……
哦,程屹就这么直接把袋子打开了。
第446章 师门不容(56)
岳流萤见状,愈发坚定了自己最好别和程屹作对的判断。
她却不知道,要是进入秘境之前的程屹,碰到游潇的芥子袋,还真没有眼下这么轻松。只是就在几天之前,他刚刚完成了对自己和曲濯芥子袋的升级工作,正是对相关阵法最熟悉的时候。
粗略往打开的袋口里看一眼。大量灵石,无数灵丹,另有药草若干,法器若干……程屹笑了一下,心想,难怪那么多人习惯打家劫舍。
虽有风险,可收获也大啊。
看着他的神情,岳流萤抿了抿嘴巴。
“你——”她问,“是不是果真没有偷赤霞芝?”
原本还挺犹豫,但刚刚,游潇崩溃之下吐露出的话音中正有“东西是他让我偷的,他还威胁我、说要弄死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啊”——这类字眼。
岳流萤听在耳中,心中的天秤再度倾斜。
此刻问出来,她面前,程屹眉毛挑起一点。
没有回答,但岳流萤其实基本已经认定了。此刻安静片刻,表情变得无比复杂:“还有先前,刘师妹杀了灵光宫弟子,抢走他的天凰草的事儿,莫非也是……”
程屹:“天凰草?”
岳流萤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无相宗,于是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程屹越是听,脸上的冷笑越是明显。到后面,岳流萤意识到:“你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心中思绪翻腾,许多猜测。
没想到,程屹说出来的,是:“我从无相宗跑掉的时候,遇上过一个带面具的劫道者,他杀了个灵光宫弟子。”一顿,“那是个男的。”
岳流萤:“……”
女修已经做不出更多表情了。回想过往三年,自己做错了多少判断,信了怎样一个恶人。
她忍不住开口:“你是不知道。方才吃了以后,游潇大约是看到了什么他受报应的场景,便口口声声说不是他干的,他是受人逼迫。”越是说,越是皱眉,“简直恶心。光明正大当小人,我还能觉得他有胆识。如今这样,害人的事情一件都没落下,问就是他也不甘不愿——不甘不愿,也不妨碍他让旁人下场凄惨啊。当真不甘不愿,他倒是起码装出点儿愧疚来吧?”
程屹听着,神色淡淡,不像是有兴趣的样子。
岳流萤发泄过,意识到自己在程屹面前也没有太多立场这么说,又尴尬地抿了抿嘴巴。
过了会儿,才低声问:“哎,如今你也算是沉冤昭雪,是不是……再回无相宗?”
程屹说:“回去做什么?”
岳流萤:“唉……”
她并不知道,程屹其实还有下半句话。“没到让那些冤我伤我的人能付出代价的实力,我自然不会回去。”
游潇是罪魁祸首,如今已经身死,这是真的。可其他人,在程屹看来也不是全然无辜。唯独说得上清白的,恐怕就是他身侧的小乐修了。
想到曲濯,程屹的神色柔和了些许。再看岳流萤,面容又重回淡淡。
以她前面的凄惨模样,“代价”算是付过了,程屹也无心和她多计较。此刻道:“游潇的力量有异常,你回去报上此事即可。”
这是正事儿。岳流萤肃然,道:“我自然知道。”
两人不是游潇本人,自然想不到所谓“异常”背后真相。只是依照常识判断,游潇应该是从某个人、某些势力手中得到了邪门的术法丹药。这些东西能让他的实力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不过也有其代价。
只是在游潇看,无论代价与否,能有前面的功效就很足够了。再加上其他控制手段——无论程屹还是岳流萤,都没觉得游潇说的‘他不那么做,旁人便要杀他’是假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恶心游潇的作为——结果便是他三番五次对旁人下手,四处偷取、抢夺灵宝。
想了想,岳流萤又叹:“只是不知道这秘境什么时候结束。”
程屹说:“会有那么一天的。”一顿,目光落在岳流萤身上,忽地笑了一下。
岳流萤难得得了他一个好脸色,却没有任何欣喜,只觉得程屹这副表情背后一定有其目的。
“我原先还想呢,这么大一个秘境,若是只能在外围探索,实在可惜。如今有了岳道友,情形便很不同了。”
言下之意,竟是也想让岳流萤来给自己充当打手。不过直白了很多,又有一个“救命之恩”摆在前面,自然与游潇前面的宵小做法不同。
“……”正琢磨两边是不是要分道扬镳了的岳流萤。
“行吧。”
她叹气。
……
……
接下来一段时间,三人逐渐深入秘境,获取资源。
程屹没打算让岳流萤事事包揽。无论他这边的偶人,还是曲濯的乐道,都还需要实战来磨练。
只是多了个岳流萤,便算是多一个托底的护卫。先前他和曲濯最多也只能挑战二阶妖兽,到现在,三阶、四阶也都能试试了。
岳流萤原本就是服气的,到了这会儿,心头更是喟叹。也赧然,自己和程屹分明不是头一天相识,为什么会儿对他的辩解是一句都未相信?若非如此……
只是现在纵是后悔,也无法挽回什么了。她吐出一口气,再朝前方妖兽挥动一剑。
不知不觉,天幕又暗。
程屹和曲濯照旧是要吃完饭的。这回是偶人负责打水,曲濯则在打回来的净水里下了肉干、灵植,另有一颗最近刚刚找到的妖兽蛋。
蛋花在逐渐沸腾的石锅中散开,诱人的香气登时飘了出来。程屹很顺手地拿了树枝筷子在里面沾了一下,再把尖梢送到嘴巴里,觉得滋味实在不错。
曲濯在一旁看他,好像有点哭笑不得。
幸亏肉干本来就是熟的,灵植也是可以直接吃的!蛋花嘛,都散开了,同样差不多。
否则的话,恩公吃了生食,闹了肚子可如何是好。
程屹戳戳他,用筷子尖儿指指锅子。
意思是:你也吃!
曲濯眨眼,到底快活地笑了,点点头。
不远处的树上,岳流萤:“……”
到了她这个境界,吃东西要么是为了修炼,要么是简单的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并没有凡人、炼气那样一日三餐的需求。
在宗门的时候,岳流萤是会欣然赴宴。但出来以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无论饥饿还是饱足,都成了陌生的感受。
直到最近几天,明明还是什么都没有吃,但她经常莫名觉得有些撑。
闭了闭眼睛,岳流萤决定眼不见为净。
只是不远地方,还是不断有食物香味飘过来。岳流萤又被程屹要求了,不能隔绝掉所有感官。
她毕竟还担负着一个“护卫”职责。
只能嗅着,时不时再看一眼。
乐修靠在程屹肩膀上,眼睛半阖着,像是已经快睡着了。
程屹没像之前那样把人搂着——哦,说什么来什么。在岳流萤琢磨的时候,他手又伸出去了。正放在乐修肩膀另一边,温柔地调整了一下乐修的姿势。
这之后,他对着阵盘拨弄片刻,自己也睡了下去。
从头到尾,都维持着揽着乐修的动作。
……
……
三人没有多等太久。
再几天后,他们心头同时浮现出一种预感:马上就要结束了。
程屹、曲濯对视一眼,齐齐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剑偶对妖兽的攻击更加猛烈,旁边的笛声也越来越嘹亮。
终于,不远处,一头身形庞大的妖兽倒在了地上!
剑偶从它身旁掠过,以最快的速度将妖兽收入芥子袋。
这时候,众人身侧,一阵狂风逐渐刮起。
曲濯第一时间拉住程屹的手臂。程屹动作更进一步,就着曲濯的动作收回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倒是没什么多余意思。
看他们来时的经历就知道,空间风暴不是好对付的。
他抱住曲濯之后,剑偶也过来了。它的身体在最短时间里拉长、拉宽,朝着程、曲两个包裹了过去。
像是蛋壳一样,将两个人牢牢护在里面。
而在“蛋壳”当中,曲濯原本正因恩公做出的亲密举动心跳加速。直到看到了外面的剑偶,他的神思慢慢平复下来,意识到,恩公会这么做,应该只是要减少两个人的体积。
他自然配合。
心想,像是进入秘境那会儿一样让恩公受伤的情况,可一定不能再出现了……
旁边,看着“蛋壳”,岳流萤:“……”
她扭过脑袋。
眼不见为净。
狂乱风声逐渐过去,暴烈的灵气一点点平息。
三人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水汽。
“蛋壳”重新成了剑偶,立在一边。
岳流萤抿了抿嘴巴,转向程屹二人,与他们道别:“那我便回宗门了。”
程屹随意点头,他旁边,曲濯只是看着岳流萤,并未说话。
岳流萤想了想,还是学着程、曲平时交流的样子,从芥子袋里抽出一张纸,写了一张“珍重”递给曲濯。
曲濯眨眨眼,抬起头,朝她笑一下。
岳流萤这才真正离开。而在她身后,曲濯松开手指,纸页自然飞出,落入水中。
第447章 师门不容(57)
轻薄的宣纸快速被水流湿润,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没一会儿,便完全融化。
而无论程屹还是曲濯,都不曾对此多有留意。
松开纸页的同时,曲濯的目光已经转向程屹。眼睛亮晶晶的,就差在脸上写:“恩公!咱们什么时候去你说的学堂?”
人人都能修习仙功,以弟子品行作为入门标准……可以自由选择修习课程,即便考核不通过也不会被直接逐出师门……
遇到程屹之前,曲濯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地方。
可他被程屹救下来,两人有过并肩作战,有过朝夕相处。虽然程屹与他相识的时间依然不算长,但他在曲濯心里的分量已经超过他从前遇到的所有人。
——包括程师兄。
再想起师兄,曲濯依然能记起他救下自己的那天。惊慌失措的少年从地上抬眼,前方是天上仙人一样的年轻修士。俊逸、强大、潇洒……这些词,在师兄身上汇成了一体。曲濯近乎头晕目眩,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了危险。
那以后,是长达数年的挂念和感激。
不愿意相信师兄偷了门派至宝,在所有人都说他背叛宗门的时候为他求情。
发觉求情没用,便转了思路,用自己仅有的、所有的东西,去换师兄活命。
即便到现在,曲濯依然相信程屹,愿意将千容丹交给程屹。对方让他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活了下来,他自然也要报之以李。
但这和面对恩公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对程师兄,曲濯只想远远看一眼,知道对方平安就知足了。对恩公,却想长长久久地留在对方身边,和恩公拜入一样的门派,可以像他的同门一样叫他“郑师兄”。
如果可以的话……嗯,最好能知道恩公究竟长什么样子。不过这不是他对恩公的样貌有什么构想期待,纯粹就是好奇。
看着曲濯的表情,程屹笑了。手指在阵盘上拨了下,剑偶重新化作短舟。
曲濯兴冲冲就要上去。
手上依然拉着程屹的袖子。
反正卢明的事情,也和岳流萤提过了。
是恩公说的。在没暴露他“无相宗弟子”的身份的前提下,恩公告诉岳流萤,遇到她与游潇之前,自己还见过另外一名无相宗人。琴修,入了魔,已经被他处置。
讲话的时候,还随手画了一张卢明的像递了过去。
岳流萤听得又是惭愧,又是心惊肉跳。
原来她深深景仰、引以为豪的宗门,竟然是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
有一个心怀鬼胎的游潇还不够,竟然还有魔修!
至于画像上的身影,她倒是不曾见过。
不过,既然用琴,多半是妙音峰的人。回去问问曲长老,应该就知道答案了。
另外,程屹一路也在用言语暗示岳流萤,说曲濯是他的师弟。
这么一来,就算从妙音峰得知卢明是和其他弟子一起接了任务,岳流萤也不至于直接联想到曲濯身上。
后顾之忧已除,余下的,就是曲濯期盼已久的学堂生活!
可是,恩公为什么迟迟不上短舟?
察觉到自己拉了几次袖子,程屹都没有动静之后,曲濯转过了头。
他疑问地看程屹,眼里满满都是困惑。
在这之外,倒是依然非常亲近信赖。直到程屹抬起手,似是思考片刻,摘下了曲濯落在他袖上的指头。
曲濯:“……”
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面色在短短时间里变得苍白,嘴唇都在颤抖。
程屹立刻又握着他的手放回去。
他前面那么做,只是想让场面郑重一点。但如果“郑重”的代价是让师弟伤心,程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
看着他的动作,曲濯明显被弄糊涂了。
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嘴巴抿着,视线一下一下地朝程屹身上瞄。
程屹被这样看,难得的,有些紧张。
既然要回学堂,有些事,是真的不能拖了。
而且他前面也想好,等到危机解除,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师弟实话实说。
只是,“实话实说”,仿佛也讲究一个方法步骤……
在“重新掏出纸页,与师弟细细剖白自己的心思,告诉他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和“果断一些,直接让师弟看到自己的真正面孔”之间,程屹略有犹豫。
踟蹰之间,他感受到了袖子上轻轻的力道。
抬眼去看,自然是师弟在拉他。动作轻轻的,像是一只害羞的小兔子。眼神关切,嘴巴动一动,像是要叫他——
程屹忽地拉着他的手往上,摸到自己的面颊。
他本就没有放开曲濯,这动作便做得极快,完全没有给曲濯反应时间。
年轻的乐修前一息还在挂念恩公呢,后一息,掌心便贴上了后者温热的皮肤。
刹那间,曲濯瞳仁收缩,肩膀都僵住。
程屹却没给他愣神的机会。他以另一只手捏动法诀,始终遮在脸上的力量丝丝缕缕地散开。不一会儿,程屹的真正面孔就暴露在曲濯面前。
紧接着,他抽了一口气,身体后退。
程屹:“……!”
他心脏险些停止跳动,手上力道加重,将曲濯的手掌牢牢压在自己脸上!
不许走,不能离开,师弟。
程屹情绪紧绷,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曲濯身上。
然后,就见一片红霞从曲濯脸颊上飞起,在眨眼工夫里蔓延到脖颈、耳朵……原本的白兔子,变成一只红兔子。
程屹看愣了。
后知后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曲濯的手心也成了一片滚烫。
脸上的表情不是伤心难过,更多的像是局促和不好意思?
很想讲什么话的样子,偏偏人被程屹拉着,只好用另一只手去取芥子袋。动作却不顺,没一会儿,把自己袖子揉得一团乱。
“……扑哧。”
程屹看笑了。
他神色、身体一起放松下来,松开曲濯,自己从他袖子里掏出师弟需要的东西。
动作间,曲濯明显更加不好意思了,本来就滚烫的面颊竟然还能更红。
程屹不小心碰到他了,人还要抖一抖。
看得程屹很想多在曲濯手臂上戳两下。但考虑到光是轻轻擦过,就让师弟红成这样。要是自己有意逗人,师弟岂不是得直接熟透?
最后还是只取了纸笔,在曲濯依然局促的目光中书写。
第一句话,是:“抱歉,之前一直瞒着你。”
曲濯眨眼。
手指从已经被揉皱了的袖子上挪开,接过毛笔,理所当然地写:“恩公自然有恩公的考量。”
比如,要是自己早就知道恩公的身份,到岳流萤面前不小心露出痕迹,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光是想一想,曲濯就要后怕。再看程屹,更加觉得恩公做事妥当。
程屹把曲濯的答案看在眼里,更是窝心。
他写下第二句:“不要叫我‘恩公’了。”
曲濯:“……”心脏“怦怦怦怦怦”,一下一下,越来越重,“师兄……”
程屹笑了。
曲濯紧接着意识到:“师兄,你如今?”
还是凡人吗?
虽然程屹反复告诉他,学堂有针对凡人的教学法门。但在此之前,曲濯一直没有把这事儿和程屹挂钩。
直到眼下,他倏忽意识到程屹是何状况。紧接着,近乎是愕然想到:“这么说来,师兄岂不是……”
程屹一顿,承认:“是你想的那样。”
曲濯:“……!!!”
敬佩的目光落在脸上,程屹笑了笑,承认,自己很喜欢被师弟看好的感觉。
不过,最初的尊崇之后,曲濯的眼神里很快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这几年,”他又写,“师兄过得好不好?”
程屹知道了,他是在关心自己。
修炼这种事,原先就不与“轻松”挂钩。
自己是这等情况,如今的实力又的确颇有说头。在正常思路里,应该是吃了很多苦。
倒不算多想。学堂之中,也曾有人羡慕程屹一日千里的学习进度,想要向他看齐。程屹也大方,把自己的行程表分出去。结果呢,旁人跟着走了几天,就支撑不住地放弃了。临了留下话,“郑师兄原本就不是池中物。未来哪天,定要飞黄腾达!”
“能再用仙术,”他缓缓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处。”
曲濯看在眼里,明显动容。
程屹则又抬手,去揉青年的头。
掌心落下去的时候,曲濯明显又是一抖。但很快,他又开始放松。
师兄距离自己很远,不习惯和他那么接近。
恩公却离自己很近,别说是揉脑袋了,更加亲密的接触他们都有许多。就拿从秘境中出来的时候讲,恩公不还直接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吗。
只要把目光稍稍垂下一点,不仔细去看身前之人的面孔,便不觉得哪里奇怪了……呀!
曲濯又险些跳起来了。
师兄竟然又来捏他的脖子!
很轻一下,却能让痒痒麻麻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脚心。
曲濯浑身都酥了,险些站不住脚。他身前,程屹眨了眨眼:“抱歉,没忍住。”
曲濯盯着他的嘴巴。
程屹已经发现了,自己说慢点,曲濯其实能“看懂”。
前面那五个字就是这样。曲濯顺利读取,随即同样抬手——
也要去捏师兄的脖子!
第448章 师门不容(58)
“哎哟!”
这下子,换程屹身体一抖。
他眼睛眯起来,很“凶”地去看曲濯。曲濯却半点儿害怕的意思都没有,看程屹装模作样,他还又笑了起来。
程屹:“……”
也跟着笑了,重新抬手——
曲濯:“唔!”
两个人打打闹闹了一阵子。等到身上出了汗,再看对方,神色当中唯独剩下放松。
程屹朝旁边等候已久的短舟抬了抬下巴。曲濯会意,再去拉程屹的袖子。
程屹心想,其实可以直接拉手臂。又想,师弟这么眼睛亮亮地看着短舟、想着我们两个的日后,实在是……
让他心头和软一片。
一时也不想打断曲濯的情绪。便就着眼下的姿势,带着曲濯坐在舟上。
腿盘好,身子摆端正。
曲濯看程屹,笑着点头。程屹神色更是柔和,低下头,要去操控阵盘。
“咦。”
他略有惊讶地叫了一声。
曲濯听不见声音,不过可以看到他的口型、表情。这会儿一样惊讶地看了过来,便见程屹手指在阵盘上动了动。
他们身下的短舟毫无反应,可是,曲濯感受到了细微的灵气波动。
他眉毛微微挑起,看向波动传来的方向——身体忽地向后一倒!
没真正倒下去。曲濯到底稳住了,只是还是后靠了不少。此刻先是把自己摆正,随后便笑着发出“啊啊”的声响。手伸出来,摆弄起跳到自己怀里的小偶人。
可不就是他先前看着师兄做出来、被放进瀑布后面探路的那一个?只是不等小偶人探出一个确切结果,两人就碰到了岳流萤和游潇。后头又发生了不少事,以至于程屹和曲濯都没再记起这个小家伙。
总以为它也随着空间乱流到了秘境里,还不巧地落在了某个阵盘操控范围之外的地方。没想到,小偶人竟然还留在眼下山洞!
曲濯把偶人摆出一个挥手打招呼的姿势,让它和程屹问好。
程屹失笑,心想,看师弟这么快活就知道,自己让偶人跳到师弟怀中,实在是跳对了。
他同样礼貌地招手,再接着,重新垂下目光。
小偶人乖乖巧巧地坐在曲濯怀中,再没有其他动作。曲濯则乖乖巧巧地坐在程屹旁边,视线牢牢地锁在程屹身上。
师兄……
他默默地在心头叫出这两个字。
越是叫,越是欢喜。
……
……
短舟穿过水幕,到了外间,开始攀升高度。
不知不觉,到了云上。
而后开始加速。
风在两人身畔涌动,云在他们身下流淌。
两人的发丝被狂风吹起,交织一处。
程屹见状,第一反应是再改动短舟上的阵法,让前方升起一个挡风的小阵。但眼神一错,发觉曲濯好像又在高兴。
哦。程屹慢吞吞地收回手指,看着师弟雀跃的样子,缓缓也露出笑脸。
不多时,曲濯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最开始,他只是把目光落在短舟之外。到后面,身体挪一挪,挪一挪,整个人来到了短舟边缘。
低下头,下方便是苍翠繁茂的山林。无数山峰从他的眼下靠近、远去,山峦起伏,像是一条奔腾不息的绿色河流。
看着,看着,曲濯便有些痴了。
这便是外间的天地。
这便是自由的未来!
他心中的思绪与山峦一同奔腾,莫名冲动涌现其中,只是曲濯还是有点儿不懂。
直到眼前“唰”得出现一张纸,上面写:“闭眼,好好感受。”
曲濯一愣。
前面的纸被小偶人拽走,第二张纸让它举起来,高高强调:“你在顿悟!”
曲濯瞳仁收缩!
他前面就感觉到了,自己身旁的灵气正在增加,每一息都比上一息更加浓郁。但那会儿曲濯还不懂——不,不是真的“不懂”。如果是程屹身旁出现同样的状况,他一定在最短时间反应过来,师兄身上正在发生什么。
然后用尽全力,为师兄护法。
可自己呢?没有天分、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是已经领会到当乐修的好处,但曲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乐修。就算师兄夸奖他,他也认为这是师兄人好,愿意给他鼓励。
然而,现在,师兄告诉他,“顿悟”这等只会出现在优秀修士身上的状况,落在了他的身上。
喜悦之下,曲濯果然闭眼。
他基础打得很好,纵然这会儿思绪仍有许多波动,依然能最快进入状态,开始运转灵气周天。
程屹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手指动了动,放慢了短舟行驶的速度。
想了想,自己也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有飞鸟从两人身旁经过,带走了白日的明亮。
转眼到了黄昏时候。
一般来说,顿悟的时间越长,修士的修为便越高。
曲濯也知道这个“常识”。所以在他睁眼、猛地发觉外面天色已经暗下的时候,青年的不可置信又多了一重。
程屹倒是觉得正常。他早就确定曲濯天分高了,甚至十分纳闷,在妙音峰的时候,那边的人一个个都是瞎子吗,竟然看不出曲濯身上的特殊?
嗯……总不会是因为曲濯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非常擅长引发大量灵气之间的反应,而无相宗在众人概念里便是灵气浓郁、远胜他处的“仙门”。那些妙音峰的人就觉得,身边的灵气和曲濯没有关系,仅仅是自己飘了过来?
眼皮跳了跳,程屹意识到,还真有这个可能。
有点好笑。
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不愧是无相宗。
上上下下,各处山峰,都是相差无几的作风。
“啊啊……”
旁边,曲濯还是不相信自己竟然顿悟了整整一个下午。
还是小偶人这个时候又跳过来,照旧举起纸页,写:“饿了否?”
曲濯眨眼,侧过头,看向端着阵盘的师兄。
前面的惊讶、疑虑,在目光落在对方面孔上的时候消散一空。
他重重地点头,随即见到程屹唇角弯起,操控短舟降落。
生火、布阵……还是之前的流程。唯独的不同是,在曲濯拿出积攒下来的妖兽肉并灵草灵植的时候,小偶人极为顺畅地把东西接了过去。
曲濯原本以为它是要给自己帮忙,还笑着看过去。结果,紧接着就见小偶人胳膊一闪,竟然成了又一个剑偶!
与大剑偶穿梭在不同妖兽之间、飒爽解决战斗不同,小偶人是穿梭在不同肉块、妖禽蛋之间。还是极快的、让人只看到一片白光的几下,却是让肉块分开、蛋壳蛋液分离。
前者被小剑偶朝前方一甩,竟然一块一块、整整齐齐地落在了程屹手中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光秃树枝上!后者呢,则落上火塘旁边的石板。
“滋啦!”
香气登时迸发!
“咕噜噜——”
曲濯的肚子开始叫了。
脑海里也叫。一声一声,都是“师兄”。
再往后一点,两人分了烤肉、煎蛋。
没有汤喝,不过程屹操纵着小偶人搬回来一种灵果。外头是硬邦邦的壳子,里面则是清凉可口的琼浆。用空草茎插进去,哧溜一吸,清液就落入口中。
程屹下来的时候就发觉附近有这种果子,紧跟着又想,自己在无相宗时可没有见过这“孔雀果”——名字是当地人起的,说是因为果子生长的树枝像是孔雀一样招展绚丽——也就是说,曲濯应该没有喝过。
那自然得给师弟尝尝。如今一看,师弟捧着果子,连肉、蛋都来不及吃了,吸完一口还是一口,肉眼可见的喜欢。
程屹一哂,干脆让小偶人又出去一趟。将树上差不多成熟了的果实全都薅下来,妥妥当当地存入芥子袋。后头曲濯要是再想喝,直接拿出来就行。
“……到了学堂,”他又记起什么,写,“咱们就不用天天做饭了。”
曲濯很懂,无相宗里,炼气弟子们聚集的地方也总有炊房嘛!
程屹:“最开始的时候,每日都是偶人们做饭。到现在,却有些在修行上没找到乐趣,反倒喜爱开火炒菜的师弟师妹承包了窗口。价格不贵,吃食样式却新奇多了。有些是自己琢磨,有些是家乡口味。还有一些,说是得了机缘,寻到厨修前辈留下来的菜谱!”
曲濯:“……”
等等,不是说包吃住吗?
他疑问。不用他写,程屹已经回答:“是包吃住。若是不想花钱,继续吃偶人们做的饭菜也行,滋味同样不错,也每天都有许多菜能选择。但是,再怎么好吃,大伙儿吃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有些腻歪。加上学习时间长了,手中多多少少有些积蓄。”这么一来,人就愿意去满足口腹之欲。
曲濯似懂非懂地点头。
其实就和外头的酒楼一样吧?只不过,学堂愿意给自家弟子机会,让他们把酒楼开到了学堂里面。这么一来,只要手艺好一点,价格再实惠一些。以学堂弟子的人数,算是后半辈子都能安安稳稳地经营了。
“真好。”
他写。
程屹回答:“好的地方还有许多。等回去以后,我慢慢和你讲来。”
曲濯:“嗯!”
他非常、非常期待。
第449章 师门不容(59)
吃的问题说过了,还有穿、住、行。
其中穿和行,程屹都不担心。全是可以用灵石解决的问题,而曲濯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灵石了。说得夸张一点儿,他如今的积蓄,恐怕能把景州城学堂当中所有开放给弟子兑换的东西全都兑空!
里面当然有现成的法衣、飞行法器。
后者不会有程屹偶人那么多的功能,但单论代步,已经十分不错。而要是曲濯一心只喜欢他的偶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程屹很乐意教他制作流程。
唯独一个问题,住。
当下,程屹和当年加入学堂的时候一样,住是几个弟子共享一间的宿舍。
环境自然不错,和他其他人相处得也安稳。但是,他们那一间里,已经没有空床了。
摸了摸下巴,程屹思考。
这两年,学堂陆陆续续还开放了其他住宿模式:双人间、单间,甚至是带着许多房间的小院落……不过,和食堂的模式差不多。宿舍是可以随随便便入住的,弟子们睡在里头不用有额外开销。别的房子、院子却不同,想住进去,就得用学堂积分来兑换。
对,是积分,不是钱。
只有完成得任务多了,在各个任务当中的评价等级同样不错的时候,弟子们才有机会租住其他房子。
其中最贵的是单人间。至于院落,乍一看,需要的积分是高得吓人。但都有多个房间了,那肯定不是一个人住。
学堂本身不允许带仆从进入,或者哪怕进来了,后者也是以“弟子”的身份。至少明面上,是在往人人平等的角度考量。
这么一来,花出去的积分自然是多人平分——想要全都由某个人来出也行,不过这样的话,兑换处的老师会特地出面与掏积分的人谈话,确保他是心甘情愿。
而更多时候,这种院子,其实属于那些习惯外出做任务、慢慢结成小队的弟子。
这种情况里,自然更是人人都积蓄不错,不会因“掏钱”的事儿发生争执。
就给自己和师弟租一个双人间吧。
程屹想。
等到师弟完全适应学堂环境了,要是还想尝试其他住宿方式,到时候再换不迟。
他把这份考虑写给曲濯,曲濯自然并不反对。
还明显更高兴了,快快活活的,脸上写满:“太好了,我要和师兄一起住了!”
……
……
两人抵达学堂,是在第三天上午。
几年过去,原本只有一个大门、一块匾额的学堂大变样。往东往西,整整一条街都是衍生出来的各种产业。
城中百姓们闲来无事,都喜欢到街上逛逛。别说,里面还真有不少他们能买得起的东西。
往来的修士们更是早就把这条“琼天街”——去年才改的名字——当做来了景州一带必去的地方。大量便宜的丹药、符纸,别看品阶不算很高,但是在同阶的东西里,质量是真的算得上极好!多屯一点儿,掏灵石的时候也不心疼。日后南来北往,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连带的,附近街道也逐渐热闹。
程屹、曲濯搭乘的短舟降落时,眼前正是一片人流熙熙攘攘场面。
程屹是习惯了,曲濯则是微微看呆。
他这样,一直额外留心师弟状态的程屹自然有所察觉。
想了想,程屹邀请曲濯:“曲师弟,要不要一同去转转?”
内容照旧是被小偶人展开、呈现在曲濯面前。
自从召回了这小家伙,这就是它一天当中最大的任务。
曲濯看了,先是被小偶人从自己肩膀上斜下来的场面逗乐。笑了片刻,这才郑重点头。
程屹朝他伸手,“和我来。”
曲濯更乐了,将自己的手放在程屹掌心,由他拉着,一起走向街内。
……
……
最先吸引曲濯注意力的商品,是一个搭载了明光阵的阵盘。
只要把阵盘贴到房顶上,一个屋子都是亮亮堂堂的。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曲濯吃惊的,是进到这个店里交易的,十有八九都是凡人!
“看到有凡人逛街”,和“看到凡人痛快地掏出银钱来买法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尤其是再往后一点儿,曲濯意识到,这阵盘的确价格低廉得吓人!
作用也大。谁家不喜欢到了晚上依然满屋亮堂?光线多了,能做的事情也多。无论是趁着这个时间读书习字,还是绣花做事补贴家用,都是好事。
他拽拽程屹,朝他比划出两个手指。
只要两钱?
真的只要两钱?
程屹笑了,点头。
用灵石来换算,这相当于不要钱了!
不过,凡人很少有能接触灵石的,还是得以他们自己赚钱的数额来算。
在这点上,曲濯没有那么在行。但他记得很清楚,当年自己把师兄救到山下的村镇,在其中穿梭买东西的时候,有看过张贴在墙上、门上的招人告示。上头可写了,一个熟练的包包子师傅,一个月就能有四钱收入!
相比之下,“两钱”是“四钱“的一半儿没错。可既是法器,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坏的东西。一个阵盘买回去,不得保几年能用?家里的孩子可以在这几年里长大,做小物件补贴家用也能赚到远远超出的银两。
曲濯算着这些,眼前有些发晕。
程屹等他缓过来。期间,还和店里的掌柜、伙计打了招呼。
一条街上,人人都知道他这个“郑师兄”。此刻见了他,自然脸上都是笑。
再看看“郑师兄”身侧。唔,怎么还有个面容更嫩的小修士?
郑师兄是极受学堂弟子们崇敬的,平日也和诸人相处得好。但众人同样知道,师兄身边并没有哪个和他关系特别亲近的同门。
人人看他,都只能将他当成追逐的目标。
可是,眼下,那个小修士……
拉着郑师兄的手。
和郑师兄凑得极近,时不时用手指比划。
郑师兄看着他的时候,眼里都是温柔。
两人并没有在店里停留多久。不一会儿,看掌柜、伙计都忙,这儿也没有更多商品好看,程屹便带着曲濯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自然还是和师弟师妹们打了个招呼。掌柜、伙计自然回应,转眼便又开始招呼客人。
等到店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他们才来得及凑到一起讲话。
“和郑师兄在一起的是谁呀?”
“没穿琼天的衣服,人也脸生,难道是外头来的?”
“有可能。”
“你们说,师兄和他……”
“咳咳,怎么能背后议论人呢。”
“嗯?你不好奇啊。”
“好奇什么?”一顿,“那不是明摆着的!师兄平日是照顾人,但哪有照顾到往外走的时候差不多把人搂怀里的。”
——其实是因为街上人太多,曲濯情况又毕竟特殊,程屹不想让两个人分散了。
前面拉着手,也是这样的考量。
“道侣,绝对是道侣!”
一名弟子信誓旦旦。
“嘶,我原先觉得,兴许是家里的弟弟来投奔了。”
“……”认定了“道侣”的弟子一顿,“弟弟……也不是没道理。不过,他们的样貌分明不像啊!”
这倒是对的。郑师兄是剑眉星目,俊朗英武,小修士却是柔和许多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是弯弯的。
“说不定一个像爹,一个像娘。”
“嗯……呀,又有客人了,快去招呼!”
……
……
铺子里后头发生的这些事,程屹和曲濯自然不会知道。
他们这会儿已经转到了第三个店里,里面摆着的,则是各种器修能用到的炼材。
这么一来,进入的便是修士更多。不过,因为炼材都是很基础的品阶,修士们也都只是炼气。
程屹照旧是和掌柜伙计打了招呼,笑着说了“没事,我们自己转”,这才和曲濯一起看起来。
两人其实都没有想买的东西。眼下这样,纯粹是享受“逛街”的乐趣。
碰到他们已经有了的、品质甚至更好的炼材,曲濯还要用手臂碰一碰程屹。
程屹会意,朝他笑笑,曲濯便开开心心地转回头。
在他们身边的,则是一家兄长,带着马上就要去附近仙门拜师的弟弟。
——琼天学堂是很好,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有修士加入。不过,修士毕竟不多。
而对于有灵根的人来说,学堂或许可以提升他们的实力,却不会教习他们长生。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还是更愿意做出传统选择。
倒是旁边那个兄长,本身正是学堂弟子。在几年修习当中,很是开了眼界。
此刻像模像样地给弟弟建议:“你既然喜欢用刀,最好便买这玄星石。用它炼出的武器,最是强韧不过了。”
程屹听着这些,心中一动,问曲濯:“给你换一把笛子吧。”
修士往往会对自己拥有的第一个法器怀有深厚感情。
重情重义,也是好事。
不过,要是被这份感情耽搁了正经修炼……
程屹摇了摇头,开始在店里打量。
看了一圈儿,没找到适合做笛子的东西。
也无妨。到了学堂内部,自然有更多好东西在等着他们兑换。
第450章 师门不容(60)
“郑师兄!”
“师兄回来了。”
“听说之前景山那边爆发了妖兽异动,师兄以一己之力抗了整整一夜,后头又去追寻异动来源,往后便没了音讯!我等都担心呢。”
“正是!还是有夫子也到了地方、探查情况,说是仿佛有秘境开启留下的波动。我们听了,知道这是师兄的机缘,这才安稳许多。不过,还是得看师兄回到学堂,才算真正安心。”
程屹原先是笑着和每一个认识的师弟师妹打招呼。听到一半儿,却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无奈道:“话怎么都传成这样了——哪里是我‘一己之力’?若非这位曲师弟,我可没法全须全尾地回来。”
说着,他看向曲濯。
不等其他人开口,他先在小偶人展开的纸页上写:“他们夸我厉害,能一个人对付暴动妖兽妖禽。我说才不是,多亏了你帮忙。”
这番动作出来,旁边的弟子们霎时没了声音。
吃惊!
郑师兄不会无缘无故这样作态。能特地把事情写出来,便说明他旁边的青年听不见。
听不见……
却还能得到郑师兄的亲自认证,说他在妖物闯到山下的时候帮了忙?
众人看向曲濯的眼神开始发生变化。
曲濯最开始并未在意这点,还在一心一意回应师兄,写:“师兄才是功劳很大。”
等笔落下,抬起头,倏忽对上其他人的视线。
意识到自己正被许多人同时看着的一刻,他险些忘记如何呼吸。
在妙音峰上,曲濯是最没人在意的那个角色。也正因为这点,一旦他落入其他人的目光中,结果便总是极不美妙。
会伴随旁人的嘲笑,眼里都是师兄师姐、包括后来有的师弟师妹们摇头的样子。而曲濯只能低着脑袋,尽量去等一切结束,其他人对自己失去兴趣。
那么,现在……
目光闪烁一刻,曲濯留意到,正在看自己的人脸上同样带着笑。
不过,和那些戏谑、嘲弄不太一样。那些人的眼睛亮晶晶的,见他目光落过去,还对他拱一拱手。
嘴巴动了动,明显是说了话。然而紧接着,旁人又一巴掌拍在前人胳膊上。又去找程屹取笔墨,在曲濯疑问的目光中,像模像样地写:“师兄既能与郑师兄并肩而战,想来实力远在我等之上!我便斗胆,直接这么称呼师兄了。我是学堂第二级的弟子,如今主修符道,名叫江德墨。”
琼天学堂中,最多的就是修符道的弟子,这也与新弟子入学时学的第一堂基础课有关。
再有,与炼制失败成本极高的器道、丹道相比,同样作为极受各大商铺欢迎的道途,符道画错一笔的损耗可就太少了。诚然,上限也低。不过,对于专注积攒家底的修士们来说,依然是个不错的选择。日后有积蓄了,想转器道,也算已经打了些基础。
曲濯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只觉得,眼前的“师弟”待自己亲切极了。
受宠若惊,同时受之有愧。
不过,仔细用神识探究一番,他意识到,不光是刚和自己写了字的青年,前面其他人其实也都是凡人。
而自己实力如何不论,至少也是个已经引气入体的修士。从这个角度来说,被他们叫一声“师兄”,是完全担得起的。
曲濯的腰杆一点点挺直了。
笑着在纸的后半边空白处写:“你好,江师弟。”
五个字落下,再抬头,眼前已经是一片白花花的宣纸。每张纸上,都带着少则三四行、多则六七行话。
曲濯:“……”
程屹:“……扑哧。”
就说吧,学堂这边的氛围,和无相宗完全不一样。
再有,曲濯出现在景州城时的身份,也和他在无相宗时的身份完全不一样。
不再是最不起眼的弟子,而是能够在妖兽暴动之下支撑整整一晚上的英雄!
诚然,真正杀死那些妖兽妖禽的是程屹的剑偶不错。但要不是曲濯一直帮他拦着后方兽潮,让剑偶始终只用对付那么十头、二十头妖兽,他布下的阵怕是早就被冲垮。到那时候,剑偶再怎么得力,都救不下人了。
知道这点的不光是程屹,还有曲濯自己。
所以,面对眼前的一片夸耀赞美,他会难为情,会觉得学堂弟子们的反应热烈过头,却不会觉得自己不配。
最初的愣神后,他很快反应过来。还是害羞,耳根红红的。程屹看得遗憾,要是平常,自己一定要在上面捏上两下。可当下,在师弟树立形象的关键时刻,他还是别动手了。
“王师妹好。”
“雷师弟好。”
“乔师妹好。”
“王师妹……”
有人把自己的纸抽了回去,欻欻欻在上面补充。
等到纸页再落在曲濯面前,他便见到上面写:“师兄!你可能分得清楚,这么多王师妹里哪个是哪个?”
曲濯眨眼,笑了,在旁人善意调侃的目光中写:“腰间挂着银剑的是王漉师妹,腕带里插着金针的是王穆师妹,你的话,是背着重刀的王宓师妹。”
所有人把这番细致回复看在眼里,一起笑了。
曲濯清晰地看着每一个人的笑脸,微微恍惚片刻。暖流自心头涌出,往四肢百骸奔去。
再回神时,他愈发振奋,又开始通过纸笔、通过前方男女的笑脸,一个个记住他们的名字、基本情况。脑海当中浮现出自己日后在学堂生活、修炼的场景,走在路上,人人都与他相互招呼……
……
……
程屹始终没有离开。
他看着曲濯,也意识到,现在的对方,应该用不到自己担心了。
不过还是没打算走。
眼见到围绕曲濯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程屹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很多,没有最开始那么清晰。不过,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些笑一直藏在他眼底。
早在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程屹就留意到了,师弟的性子有点和软过了头。
所以他那会儿才会想到去找曲徴。否则的话,自己能运气好、在林子里捡到师弟一次,还能捡到第二次、第三次?……要是没有约束,那群把曲濯丢在山里的人,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再复刻一遍前面的事。
虽然后面很长时间都没再与曲濯见面,但后续发生的事,程屹还是有留意的。
他知道,妙音峰直接赶了几个弟子下山。这倒是让程屹有些意外,不过意外之后,就是欣慰。
后来再见到师弟,他满心都是自己的愤懑痛苦,不曾多留意对方。
直到现在去想,才察觉到,那会儿的曲濯过得恐怕也不好。
明明是仙门子弟,却还是瘦巴巴的,唯有朝自己看来时的眼神显得明亮。
与现在的曲濯完全不同。没有挺拔的背脊,没有笑起来时的阳光灿烂,更没有在过去一个多月相处里,靠着各种妖兽妖禽、灵草灵植养出来的柔软脸颊肉。
要让他来选嘛,程屹想,自己当然会更喜欢曲濯现在的样子。
曲濯身边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中午。
日头越来越盛的之后,有学堂弟子提出来:“嚯,怎么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两位师兄都才从外面回来,连任务都没交呢!咱们还是莫要继续打扰,快快让他们回学堂。”
“正该如此。”其他人响应,“总之时日还长,后面再和新师兄认识,一样来得及。”
“是啊,郑师兄,你快带人回吧。对了,是不是还得去登记宿舍?”
程屹点点头,笑了:“之前一直住大宿舍。今日以后,却能试试学堂当中的双人间了。”
其他人跟着笑:“双人间是宽敞许多……”
说是“师兄快走“,但到最后,程屹还是和诸人都聊了几句。
这么一来,他和曲濯真正离开,就到了足足一炷香工夫后。
人群终于散了,程屹和曲濯并肩往前。走着走着,曲濯递过来一张纸。
程屹低头一看,忍俊不禁。
曲濯竟然琢磨着他抢了程屹的风头,于是心怀歉疚。
虽然到景州城不过一个多时辰,青年依然看出来了。程屹在这儿的身份地位,就像是曾经那个无相宗宗主首徒。人人都崇拜尊重,团团围绕在他身侧。
好不容易外出归来,本应所有人都在他身边热闹一番。结果呢,多了一个他,情况就成了围着他热闹。
“这有什么?”笑过之后,程屹不以为意,“我的风头,可不在这些小事上。”
曲濯歪头,不懂。
——等等!
说话间,两人进了学堂大门。
首先入眼的,就是张贴在门后小广场的告示牌上的光荣榜。
剑道八阶课程,第一名姓郑。
符道八阶课程,第一名也姓郑。
器道……更多课程……
所有课程最高难度,列在榜首的,全都是程屹拜入学堂时用的化名。
程屹:“……这东西最开始立起来的时候,大伙儿还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往后却慢慢觉得,自己的名字挂在上面,果真是一件颇‘光荣’的事情。
“怎么样,”他问曲濯,“要不要把你的名字也挂上去?”
第451章 师门不容(61)
曲濯没在第一时间回答程屹。
他依然在看光荣榜。不光是找寻程师兄的化名,也是在找那些程屹没有参与的课程。
比如阵道旁边的乐道,程屹就没排在榜首。往下看,五六个名字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曲濯的嘴巴勾起来。
没有写字,而是朝程屹点点头。
对,他也要把名字挂上去。
而且,还要和师兄并列在一起!
……
……
报名之前,程屹先带着曲濯去吃了一顿午饭。
食堂和学堂本身一样,从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建筑。走到里面,才发现大有乾坤。
扩大空间的法阵本就不简单,往阵中嵌套新阵更是难度提升。
为这个,琼天学堂还延伸出了一种特殊的食堂风景:每到吃饭的时候,第一波冲进里面的永远是修习阵道的弟子们。他们也不忙着在第一时间打饭,而是齐刷刷地跑到边缘一圈儿座椅上,先把座位占了。
之后,才是打饭、吃饭,蹲在墙角边儿上研究嵌套扩地术法的细节。
程屹和曲濯来得还是有点晚了。到的时候,大多学生已经坐了下来。
没看到阵道弟子冲锋的场面,但墙根的一排人,清清楚楚落在曲濯眼里。
程屹看他目光转动,视线在那群弟子身上转来转去,唇角不由地勾起。
然后,就察觉自己的袖子被曲濯拉了拉。
程屹迟疑。
看了会儿曲濯的比划,他:“你也想在那边吃饭?”
曲濯抿抿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笑,一边点头。
程屹深吸一口气。
曲濯看着他的表情,神色一点点收敛。
他这会儿并不知道那些弟子这么吃饭的原因目的,仅仅是觉得这样“不规矩”的场面好玩儿。
但是,师兄这么凝重,难道……
“行。”程屹答应了。在方才那短短一个呼吸的工夫里,他已经想开。在山野当中、秘境之内的时候,自己不也是坐在地上吃饭?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曲濯开心就行了。
他笑着揉揉曲濯的头发,又“郑重”地朝周围看。不多时,就找出一个众阵道弟子当中的缺口位置。
“你过去,”他指一指缺口,“我去给咱们打饭。”
曲濯一怔。
程屹忽地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是觉得曲濯不熟悉食堂的模式、菜单,所以打算自己替他来打到了学堂之后的第一顿饭。但对曲濯而言,却是要他独自去和其他弟子相处。
如果曲濯并没有准备好——程屹想——那他们两个还是一起。
正盘算呢,曲濯点头了。
他朝程屹比划了一个“谢谢”出来,随后深吸一口气,转向缺口所在。
程屹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安静片刻,随即笑了。
看来没准备好的不是曲濯,而是自己。
还是考虑考虑这“第一顿饭”吧。曲濯口味偏清淡,对各种没见过的东西都很喜欢……这么思索着,很快,一个大致的菜单在程屹心头成型了。
弟子们免费餐食的标准是两荤两素。其中荤、素都有许多道,摆在打菜偶人面前,由众人自由挑选。
荤菜的话,程屹选了香煎奔雷牛肉,以及灵土根炖碧霄雁。
牛肉煎得爽嫩,用了磨碎成粉的某种灵植作为调味。诚然,被这么大范围使用的灵植不会很贵。但天长日久地在食堂吃下来,还是对弟子们的身体很有好处。
灵土根呢,本质和俗称的土豆是一个东西。但在生长过程中,它接触、吸纳了些许灵气,长势便比寻常的土豆更好。炖起来也更加绵软香甜,这会儿和酥烂的碧霄雁肉混在一起,若是再把米饭倒进去搅拌均匀——“师傅,多给我一勺,多给我一勺吧!”
程屹走的时候,还听到背后的学弟学妹在叫。足以看出来,这道菜有多受欢迎。
素菜上,他选了凉拌菜叶和清炒云英。
以爽口为主。值得一提的是前面的凉拌菜叶里还加了露阳草,不多,基本每个弟子只能分到三分之一根。但这是正经的、和灵土根那些“不入品”完全不同的“一阶灵草”。于是自推出以来,就非常受弟子们的欢迎。很多人每天吃饭之前,都会先用筷子仔仔细细地把整道菜翻上一圈儿。要是找到第二个半根露阳草叶子,便喜滋滋地和周围人说起这份幸运。
另有汤水、点心若干。
“这是什么?”看着程屹端回来的餐盘,曲濯的注意力从和周围人交流书写的纸页上拿开。
程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找到盘子角落的蛋挞。
要说凉拌菜叶是最受欢迎的素菜,眼下这个就是最受欢迎的点心。
据说是创办学堂的老祖拿出来的。光是冲着这个名头,它被推出的时候,就有一群弟子争相前去尝试。待到吃过了,更是觉得滋味很好。
外面一层酥皮焦脆喷香,里面的挞心柔软香甜。吃过一个,手已经朝第二个伸过去了。
可惜没够到。
学堂出了限额政策,每人每天只能拿一块蛋挞。不过,做法和配方可以公开。若是有学生拿着自己捣鼓出的成品对外出售,只要保证东西干净、旁人吃了安稳,学堂就也不会阻拦。
一边用舌尖感受挞心的奇妙味道,曲濯一边写:“看来学堂是真的很想让大家都过好。”
是个收徒弟的势力都会给入门弟子补贴。是以程屹之前给他介绍月例、任务奖励、光荣榜前几名的奖品时,曲濯虽然觉得琼天学堂算得上大手笔,但也没有多惊讶。
现在不一样了。从外面的一间间店铺,到眼下的一点点细节,所有地方都在透露着同一件事:学堂希望弟子们修行有所成,也同样希望弟子们能有安身立命的本领。
曲濯:“师兄,你说的老祖,是什么样的人?”
程屹:“只知道是极强大的的修士。仿佛是两个人。”
曲濯:“两个?”
程屹:“对。”这也是从夫子口中得的消息,“一位是器修,另一位却是妖修。不过,两人实则都对世间诸道十分精通。”
曲濯听着,先是惊讶,随即理所当然:“正该如此。”
……
……
吃过饭后,终于要做正事儿了。
带着曲濯这个新入门的弟子去登记,领取琼天令牌,登记住宿地点。
摩挲着令牌上的“戊区六房”四个字,曲濯侧头,去看程屹腰间的牌子。
程屹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把自己的牌子摘下来,放在他手上。
不过,不是牌子认过的主人,曲濯纵然拿着程屹的牌子,也只能看到上面的“琼天”两个字,以及飘散在字旁边的零星花瓣。
指尖在上面碰了碰,再扭过头,看自己的牌子。
上面没有花瓣。
程屹再度笑了,告诉他:“……每个出现光荣榜上的人,令牌上都会有这个。”至于花瓣数量,当然和在光荣榜的出场数挂钩,“这也是个领过奖励了的标志。不会持续太久,差不多三个月就没了。”
三个月,差不多就是一期课程结束,下一期课程开始的时候。
曲濯弄懂了。他把程屹的牌子递还回去,心头默默下着决心。
别说,那么多花瓣浮在牌子上还挺好看。
他也想要有。
“去看住处吗?”程屹又问,“还是先去看看基础课程的教室?”
曲濯想了想,选了后者。
程屹并不意外,再度伸手让曲濯拉住,带他离开。
两人走了,报名处,登记偶人身后,两个来这儿勤工俭学的弟子对视一眼。
郑师兄在的时候,他们不好意思嘀咕。这会儿,却都从另一个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同样的东西。
“郑师兄这是铁树开花了?”
“之前还好奇呢,不知道郑师兄打不打算找道侣。现在看,嘿,竟然从外面带了一个回来,一步到位!”
“哈哈。不过,果真是道侣吗?”
“那还能是什么?光是同住也就算了,照顾自家小辈也会这样。可是,郑师兄有意让人拉着他的手!那位师兄是耳朵不灵便,又不是眼睛。会这样,不正是因为郑师兄想与人亲近吗?”
“也对。”被说服了,“那师兄也极是喜爱郑师兄的。你瞧见了吧?他看着郑师兄的时候,眼神都和看咱们的时候不一样。”
“自然瞧见了。只是不知道,郑师兄打算什么时候办礼。真到了那天,咱们学院一定极是热闹。”
弟子们撑着下巴,手肘落在柜台上。
发呆,畅想。半点儿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们话题中心的“郑师兄”也在琢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那么顺畅地朝曲濯伸手。
按说这会儿周围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绝对不用担心两个人被挤开。也不是要上短舟的时候,总要他拉曲濯一把。
不同的思量徘徊在心头。一一被否定之后,留下一个让程屹哭笑不得的结果。
总不能因为他就是想拉着曲濯吧?虽然曲濯的手捏着是挺舒服,大约因为是乐修的缘故,并不像是许多炼气修士那样掌心、手指上都是茧子。不过,也绝对谈不上柔弱。每一根手指都十分修长,拿起笛子,就是引动天地的力量。
“啊啊?”
曲濯不解。
程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揉师弟。
这可不够庄重。他咳了一声,镇定自若,岔开话题:“前面就是学堂的教学区了。”
第452章 师门不容(62)
总得来说,学堂被分成了生活、学习、办公三个区域。
食堂和宿舍都属于前者,程屹和曲濯前面去过的登记处则属于后者。与之一起的还有诸多夫子批改弟子们作业的“办公室”,弟子们领取学堂任务的“任务处”,以及张贴每一个犯错弟子处置结果的“纪律处”。
林林总总,都被程屹大致介绍给曲濯。曲濯看得认真,一边记下来,还一边点头。
再剩下的地方,也是所有弟子在学堂当中最关注的地方,就是学习区域了。
无数大大小小的教室,包括户外教学地点都落在这里。还有穿插其中、时不时就要出现一个的演武场,丹房……
程屹告诉曲濯:“咱们看完教室了,再去丹房转一圈儿。你之前不是有很多想兑的药丸吗?之前师弟师妹们从村子里走得时候,有帮忙往那边带话。不出意外的话,那边的夫子已经准备好你需要的量了。”
曲濯“唔”了声,有点惭愧。
要不是师兄说起来,他兴许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可人家辛辛苦苦做了事,自己却这么不认真庄重……不好意思之余,他问程屹:“可以再加一点吗?”
在秘境当中的收获实在太多了,让曲濯觉得自己可以更大方一点。
反正像是回春丹、益气丹、元灵丹这种消耗性的东西,积攒再多也会嫌不够。
“一般得排队。”程屹说,“也是因为这个,之前那些师弟师妹才先帮咱们传话。”
曲濯很懂。据他所知,无相宗里,青辰峰峰主的订单已经排到了六十年后。
但凡是有本事的丹师,就不可能随时随地能约到。
不过,他们在秘境里待了一个来月。换句话说,琼天学堂的夫子们在一个月时间里已经准备好了曲濯需要的那些东西。
这已经足够快了。曲濯心里算了算,便暗暗咋舌。诚然,青辰峰峰主那边要排六十年,有他出品的丹药昂贵珍惜,每一颗的炼制时间都不短的原因在。而自己要的三种丹药都算是最基础的东西,熟练的丹师两个时辰就能开一炉。
但看看学堂当中的弟子数量也知道,找夫子求丹的人一定少不到哪里去。这种情况下,还只用排一个月……
不愧是能在琼天学堂教书的人。
就是比一般人有本事!
他眼睛亮晶晶地想。
“……你先琢磨一下,”程屹补充,“到时候具体要加什么。还有,怎么付账。”
曲濯果然沉思。
他没有灵石啊。
摸了摸自己的芥子袋,他示意程屹:“可以用这些抵账吗?”
程屹笑了:“自然可以。再有,咱们手上的灵植,也能让夫子们先挑一挑。若是里面正好有夫子需要的品类,价格、排队时间这些,兴许还能再商量。”
“商量”。
光是看着这两个字,曲濯就有点晕晕乎乎的。
从前去买灵丹,由偶人来直接交易的还好。若是碰到正好卖丹的青辰峰弟子,他总是要捏一把冷汗。
自己穷,自己听不到旁人讲话。两者相加,对待旁人还算礼貌客气的青辰峰弟子,在面对他时却总是很快开始不耐烦。多收一点灵石、少给一点丹药都是寻常的。
而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这一点,却又被告知:“……与你做一单生意的工夫,我能和旁人做两三丹了,却只让你赔这么点儿。怎么,你还不知足吗?”
大有曲濯要是再说一句话,就直接取消交易的意思。
曲濯还能说什么?只能连连摇头,示意自己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之后,便赶紧带着丹药离开。
而现在,他觉得,情况应该完全不同了。
……
……
虽然曲濯是炼气中期,根据学堂相关规定,他后续的课程选择上有很大自主空间。可以跳过大多初级阶段的内容,不用像程屹和其他弟子们一样,从一阶课慢慢学到八阶。但是,最开头三个月的入学培训,还是得安安稳稳地走下来。
这不仅仅关乎实力,也关乎他能否适应学堂的教学方式。
丹药话题过了以后,曲濯就开始踟蹰:不管怎么说,那是去上课!而自己呢,又没法知道夫子在说什么。
“没事。”在这点上,程屹已经有想法了。
曲濯:“师兄?”
程屹笑了笑,从曲濯肩膀上把小偶人抓下来。
曲濯不解,程屹却胸有成竹。
他其实已经考虑了一路。自己把人带回来了,就得对曲濯负责。要是到了学堂,曲濯的日子还和在无相宗时一样,那人何苦和他这么折腾?
“靠他。”他告诉曲濯。曲濯愈是不解,程屹则写:“今晚回去,我会对它做点改装。到时候,你一个人上课也没问题。
“至于现在,里面夫子说了什么,我先给你转述。”
曲濯看看他,再看看小偶人。
重重地点头,笑容灿烂。
他相信师兄!
恰好,两人沟通的过程中,教室也到了。
与程屹刚来时的大课堂不同,现在的基础课,采取小班教学。
一班不过十几、二十个人,每十五天开一个新班,正方便像曲濯这样突然加入的学生。
在各个教室外的窗子边儿看了一圈,程屹选了开启时间最晚的一个班。原先想要敲门,但手还没落下去,先到了课间。
这下好了。教室们被从里面打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也有看到程屹,不过他们毕竟是刚入门,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郑师兄”。见了人,也只是好奇地看一眼——这气度!应该是在学堂修习很久的弟子吧?日后自己也能有一样的潇洒从容吗?
迎着旁人的目光,程屹、曲濯开始往屋内走。
找到正在台上喝茶的夫子。程屹笑了,他们运气还不错。
很多基础课都是偶人上的,他自己那时候就是这样。当然,偶人也很好。无论是在对学识的掌握上,还是和弟子们相处时的灵动自如……符道之外,琼天学堂被人选择第二多的就是器道课程,其中就有弟子们被偶人的高超水平震撼的原因。
不过,以曲濯的情况,让真正的夫子来上课更好。
夫子放下茶杯的时候,两人正好来到台前。
夫子倒是认得程屹,见了他便笑,调侃道:“这不是我们的榜首。”
程屹:“……咳!”名字放在榜上是光荣,但被人当面这么说,还是有点不适应的。
夫子看了他的反应,脸上笑容更大。
程屹岔开话题,看向旁边的曲濯:“这是刚刚报名的师弟,正要找一个班上基础课。”
夫子长长地“哦”了声,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儿,颇有意味地笑了。
“来呗。”他说,“正好我这里才开班三天——嗯?是个修士?”
“对。”程屹点点头,“炼气中期了。”
“不错。”夫子明显高兴,“咱们学堂的名气算是真打出去了,能引到这样的学生。已经中期,神识能用一些了吧?后面自己看看前几天讲的东西,应该能直接记住。”
程屹听着,先是笑着说了一句“好”,又转头捏捏曲濯的手,在曲濯唇角弯弯、眉眼弯弯的时候补充:“要是他遇到什么不明白的事,和夫子提问……”
“不明白?”夫子看了看曲濯,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则回答程屹的问题,“郑榜首太小看你这小朋友了,就咱们课里的东西,应该不至于让已经引气入体的修士听不懂。
“不过……若是他之前在别的地方学过什么,想要忘记那一套、专心记咱们的内容,可能还真有些难。嗯,无妨,大不了我多念叨两遍。给他念叨烦了,肯定也能记住。”
程屹笑了。知道夫子已经看了出来,也知道对方这会儿说的“念叨”是个虚指,实际意思只是他会多留心曲濯。
这就够了。
他把两人的对话转写给曲濯,曲濯看完,认认真真给夫子写:“这段时日,还请您多指教。”
夫子“哎哟”了声,跟着写:“莫要这么客气。哈哈,安顿好了以后来就是了!”
曲濯又写:“我想先试着听一节您的课。郑师兄会陪着我。”
“陪着”。夫子心想,自己前面琢磨的事儿果然没错。
“听。”他笑着点头,“你们自己找个位置坐。”
一群学生过了个课间回来,得知班上多了个插班生。
一时之间,十几个人一起看向曲濯。而曲濯背脊挺直,大大方方,半点儿都不怯场,朝他们点头微笑。
真不错。
台上的夫子心情颇好。
就像他前面和程屹说的,只要新学生能把对旧体系的印象拗过来,他的考核分数就不会低。
运气好的话,还能把班级平均分拉高一点,让自己有机会竞争一下奖金。
第453章 师门不容(63)
琼天学堂当中,一节课都是一个时辰长度。课程中间,会有约莫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程屹、曲濯来的时候,这堂课已经上了一半。等到下半堂课开始,虽然多了一个学生,夫子却没刻意调整进度。接着先前说的某个小符文,他继续讲解了下去。
一边口中说明,一边用灵光展示。
曲濯只能看到后者。不过,他看着看着,手指便勾动起来,竟是模仿夫子的动作,开始在空中描绘符文!
程屹在一旁看他。过了片刻,眉毛轻轻挑起,想,师弟的表现其实挺不错。
大约是之前已经养成了无人讲解、只能自己对着书琢磨的习惯,他很擅长对着展露在眼前的东西进行复刻。从前拿乐谱的时候是这样,现在看符文的时候也一样。甚至于,眼下做得还比在妙音峰上轻松很多。
符文画得如何,那是可以直观用眼睛看到、用神识察觉到的。哪里像是曲子,吹得再难听,自己都一无所知。
照这么看——
程屹心道。
其实自己跟不跟来,都不会影响曲濯。
但是,程屹又想,其中到底会有一些不同。
在曲濯沉浸到课程当中的时候,程屹抽了张新纸出来。
他对夫子讲授的内容也非常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把符文画出来。不过数息,图案已经完整地出现在纸页上。
星星点点的灵光在上面浮现。作为“凡人”,这会儿也没有动用特殊手段,这些灵光自然不是来自程屹。只是他刚刚用的,并不是平时与曲濯沟通时用的宣纸,而是一种从学堂当中兑换、平日符道弟子专门用以练习的特殊纸张。制作时用了手段,本身便附带了一层浅浅灵气。一旦符文完成,这就是一张样式不太一样,但作用半点不减的灵符了。
只是眼下程屹并不是要制符。主体图案之后,他稍稍回忆片刻,开始在一旁写字。
当初夫子是怎么讲课的来着?对,这一笔的轻重必须要特别留意,重了轻了都有可能对后面成符的效果产生影响。还有这一笔,需一气呵成,万万不能打断。
这还不算。
最重要的,还是每一笔起到的作用、功效。
当三个月的基础课程结束之后,学生们会豁然开朗:原来那些在修士们手中神乎其神的符纸,说白了,也只是一间“房屋”。把所有需要的符文装进去,用千百年来代代流传的笔锋将它们一一链接。那之后,这就是一张“灵符”了。
不知不觉,下半堂课结束。
夫子宣布“下课”,学生们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等夫子离开。
夫子笑着点了下头,目光在曲濯身上稍稍停驻,但到底没看多久。
他就说嘛——现在没看,不代表前面上课的时候没看,曲濯的所有动静都已经被他收入眼底了——到底是炼气中期。如今课上这些东西,对于那小修士来说,实在是简单极了。其他人还在死磕落笔呢,人家已经用灵光画好符纸。
不过,就算有这样的水平,学院规定还是要遵守。接下来三个月的课,小修士怎么都得上完了。
嗯,他细细看过,那青年的脾气是挺不错,双方应该可以愉快相处。
抱着这些心思,夫子悠悠哉哉地走了。
教室里,有弟子好奇地看向曲濯。多了新同学,按理来说应该和对方打打招呼、做做交流。但眼下,对方正专心和旁边另一个人交流呢。
上课的时候,曲濯专心致志,并没有留意到旁边程屹的动静。可下了课,程屹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摆在他面前,他登时惊喜。
从眉毛到眼角,全都在告诉程屹:师兄超级好!特别好!最喜欢师兄!
程屹下巴抬起一点,矜持地笑一笑,用他们两个人能理解的小手势问:“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吗?”
因这句话,曲濯开始看着纸页认真分辨。是真的看得上心,于是花了颇多时候。再抬头的时候,教室已经空了。
留意到这点,曲濯一愣。
自己是不是有些耽搁。
正这么想呢,余光又触碰到旁边的师兄。
程屹正看着他,目光柔和而专注。
师兄。
曲濯心头漾起一阵酥麻来。
他忽然意识到,师兄不会不耐烦。从离开山林至今,对方一直细致地带着自己做事,脸上也总是笑眯眯的表情。而自己呢,若是在这方面产生了误会,才是对不住师兄。
青年没再像是一个月前的自己那样动辄低头,而是高高兴兴地点点脑袋,意思自然是:“谢谢师兄!我全都懂!”
程屹夸他:“师弟真是聪慧惊人。”
曲濯:“……”呀,师兄……
到底是又开始难为情了。
嘴巴抿一抿,耳朵红了红。
正在程屹意料之中。
逗师弟,实在是件有趣的事。
前面在旁人面前不方便做的事,这会儿顺顺当当被他做出来。手一抬,师弟热乎乎、软乎乎的耳垂就在他指尖了。
捏上去的力道很轻,几乎只是用指肚摩挲两下。可光是这样,也足够曲濯耳朵上的温度再度升高。看向程屹的眼神都有些变化,欲言又止。
弄得程屹更想多逗逗了。自然,欺负他是舍不得的。可这么可爱,被自己揉来揉去也不知道躲的师弟,不多捏一捏、碰一碰,总有那么些遗憾。
直到数息之后。
程屹记起来了。
兔子急了是会咬人的。
所以,师弟急了,也是会用脑袋直接撞自己胸口的。
“哈哈,哈哈……”捂着胸膛,程屹极是快活地笑了。
他笑时胸腔振动,这动静自然也让曲濯感受到。于是,程屹眼睁睁看师弟的后脖子也跟着红。
他目光转了一圈儿,倒没一直盯着人脖子瞧,那实在不够庄重。程屹看的,是人家的头顶。
瞧来瞧去。
还是意外,自言自语:“唔?曲师弟的兔子耳朵呢,我怎么没有瞧见。”
……
……
非上课时间,教室们也是不会关的。有弟子需要学习气氛的话,可以找空教室待在里面。
然而,今天,某个往常历来很受欢迎的教室迟迟没有进人。
虽然这儿的桌子舒服,窗外风景也好,可里面有一对正在谈情的师兄啊!
要是其他人,弟子们或许还会觉得他们过分、占用公共资源。但是,程屹那张脸,整个学堂怕是只有新弟子们不认得。再想想之前听到的消息,师兄辛辛苦苦地守了一夜村子、斩杀上千妖兽妖禽,之后没有停歇地直接进了秘境,还不知道遇到多少风险……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闲,想和道侣亲近一下,那就亲近吧。
什么?
怎么看出那是道侣的?
废话!先是揉人家耳朵,又被人一下子撞进怀里,后头还把人搂住了。大庭广众之下都亲密成这样,不是道侣,难道还是纯洁地特地申请了两人间的师兄和师弟?
程屹和曲濯还真没留意到外面的人。
为了让不同课堂之间相互不要影响,每一个教室外都有特别布阵,隔绝动静。
他们只是觉得,自己预备前往丹房的时候,不少过路弟子看来的眼神有些奇怪。
倒不是恶意,反而充满了祝福与喜悦?
程屹莫名其妙。侧头一看,曲濯倒是一副寻常模样。
他忍不住问师弟:“你觉不觉得那些人的样子……?”
曲濯:“嗯?”往旁边看看,笑了,“他们尊重师兄,见师兄回来了,当然高兴!”
是这个道理吗?程屹问自己。
自然得不出答案。但曲濯的说法,也算是种解释。
他很快释然,转而专心考虑起待会儿在丹房要怎么和夫子商量价格,最好能便宜点儿。
……
……
“风露莲?”夫子抬起头,明显对程屹报出来的东西很有兴趣,“还有呢?莲子、莲叶那些?”
程屹笑了:“自然都有。”
夫子也笑,“那你们运气不错。这段时间我正在收这玩意儿,若你们拿来的是整莲,我还能多出两成价。”一顿,“这两成,你们是兑成灵石,还是照旧拿来换丹药?”
程屹去看曲濯。
一阵比划之后,他又转向夫子,回答:“还是丹药吧。除了那三样之外,夫子还有什么推荐?”
夫子考虑片刻:“这位小道友如今是炼气中期,买筑基丹是有些早了。太清丹,你们觉得如何?另外,解毒丹我这儿也有一些。在外碰上麻烦了,总有用处。”
这两种丹药,解毒丹的作用自不必说。太清丹呢,用处和前者有些相似,不过在解毒之外还能排除经脉当中的淤塞。相应的,对毒物的效果就没有那么好。
程屹:“都要六瓶。”
一瓶是十颗。都是下品丹,价格不会太高。但足足十二瓶下来,放在学堂,还是个挺惊人的数目。
夫子笑了:“你们俩在外果然收获很大。行,我这儿还有一些杂丹,你们有无兴趣?”
“杂丹?”程屹果然追问。夫子便补充:“毒丹、火丹都在里面。哦,还有一些我也不知道作用的。一块下品灵石三颗,便宜卖给你们了。”
有点意思。程屹想了想,笑了:“那我要十块下品灵石的。”
第454章 师门不容(64)
“好嘞!”丹房夫子痛快地又拿了几个瓶子给程屹。
程屹打开其中一个,将里头的丹丸倒入自己掌心。
果然如夫子所说,每一颗上面的丹纹都繁乱无比,颜色也斑斓。程屹已经算得上见识颇广了,却依然无法判断它们是什么功效。
运气好了,一颗下去能治好伤势、调理经脉。运气不好嘛,那就很难说了。
还挺有趣。他把丹丸重新倒回,瓶子也收好。之后,却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问夫子:“我们这儿还有一些其他灵植,夫子要不要看看?”
“其他?”夫子眼前一亮,“好好好,都拿来,也省的你们再去一趟兑换处了。”
这个嘛。程屹想,兑换处还是得去,他们还有许多兽肉、兽丹呢。再有,曲濯的新笛子材料也得过去看看。
不过,说到材料——
“这儿是其中一部分。”他取出一个芥子袋,在夫子面前打开,“对了,夫子,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炼材?我们正想做一把新笛子。”
夫子原先正沉浸在芥子袋中五花八门、归置整齐的灵植当中,脑海里快速盘算这里头有多少自己大量需要的东西,又有多少自己曾经想要收购,只是一时没找到渠道,于是暂且耽搁下来的灵花灵草。
听到程屹的话,他随口回答:“笛子?哦,这小修士是乐修,对否?”
程屹笑着点头。
夫子也笑:“那还不简单。其他琴啊琵琶啊,是得特地寻了材料去炼制。但擅长用笛的话,你们这儿不是有好几捆扶摇竹吗?”
程屹:“唔?”
夫子:“一般来说,这东西都是用来取竹沥的。把竹沥加在太清丹或益气丹中,有让人明目静气的功效。而从这儿呢,也能反推出扶摇竹的特性了。最是清正温和不过,最重要的啊,是它很容易升品。虽然大多时候只是一阶灵植,但若长成林子,里头就很容易找到二阶,乃至三阶的竹子。你们既然能一口气取这么多扶摇竹来,那二阶三阶的竹子应该也已经在手上了吧?”
程屹一顿,点头。
这主意不错,只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纵然是三阶的扶摇竹,对应的也只是筑基后、金丹前。”而程屹对曲濯的期许远远不止这些。
“急什么。”夫子笑道,“许多灵植的特性是可以变化的,扶摇竹也是其一。在取竹沥的时候,这玩意儿被不同灵火烧着,便很容易变成带那些灵火气息的特殊材料。后面若是再要用某种特定的灵火,只是一时取不来,就可以把从前攒的扶摇竹找到,从中拿出对应的,用最普通的灵火去烧。不说完全顶替需要的灵火,但的确能起到同样的功效。”
“所以。”程屹举一反三,“要是用它做了笛子,天长日久被灵气浸泡,它也——”
“肯定能再升级。只是升到什么品质,我也不太清楚。”
这就够了。程屹很郑重地对夫子道谢,夫子挥挥手,斟酌片刻,“这一袋灵植,你是全都要卖吗?若是‘是’,我给你一个总价,再多附带点儿灵丹。”
程屹说:“夫子稍等,我和师弟商量一下。”
前头他和夫子讲话,曲濯便在一边看丹房当中的一个个展示小柜。除了夫子们炼制的灵丹,加上偶人们定期补来的库存外,其中不少,却是出自学堂弟子之手。
而不同于验品合格、直接被加入库存的回春丹等,但凡是能被特地放在柜中展示的丹丸,都有它们的特殊之处。
比如曲濯面前这个:“……此丹方是我在市集中淘来的,当中有部分药材缺失,我便琢磨着将它们补全。只是尝试过程中,偶然出了一炉怪异的丹药。吃上一颗,便会大笑不止。对二阶以下妖兽同样奇效。二阶以上尚未尝试,不知作用如何。”
下面还附带丹房夫子的鉴定:“以上为真。”
还有再旁边那个:“此丹方是我家中所传,然传承过程当中有所错漏,将一味水系灵草记成了火系,误打误撞炼出此丹。一旦吃下,便于三息之内喷出大火来。”
下面依然带有鉴定:“不同弟子喷出大火有所不同,仿佛与其体质有关。”
曲濯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立刻回头,笑容灿烂。
程屹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这才开始和他介绍起方才自己和夫子谈的情况。
字写到一半儿,面前出现一只手。
手上拿着一个芥子袋,可不就是属于曲濯的那份灵草灵植?
曲濯非常大方坦然,看程屹看过来,还把芥子袋往前推了推,明显是让程屹随意取用。
这动作之后的,自然是沉甸甸的信任与依赖。看得程屹又是好笑,又是想叹气。
师弟也太好哄了。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能对人掏心掏肺。前面对付妖兽异动的时候就是这样,曲濯直接把自己攒的所有灵石都给了他。现在呢,自己辛辛苦苦攒的灵植也能交到程屹手上。
程屹按下他的手,写:“师弟,我是要和你商量,不是要替你做决定。”
曲濯一愣。
又是“商量”。
对,他现在在琼天学堂,面前是师兄!
曲濯深呼吸了一下,表情严肃。意思是:“好啊,咱们商量!”
……
……
最终的结果,是两人挑挑拣拣地兑出去了三分之二灵植。大部分是直接按照这个比例交给夫子,也有小部分,比如扶摇竹,只给了夫子他们手中三分之一的分量。
剩下的那部分,两人打算都攒下来做笛子。
不是说曲濯真能用这么多,只是根据夫子的介绍,任何一点儿变量都有可能给扶摇竹带来新的变化,他们可不得多多尝试?
另外,妖丹、兽血等物,也让夫子取走些许。
换回来的,是每人五块中品灵石,另有十个插队炼丹的名额。
至于附赠的下品丹药,那就不必多提了。曲濯光是看着都咋舌,忍不住想,若是从前的自己知道日后他能有这番机遇——
多半压根不相信吧?
现在却不一样。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东西正落在他们手中。一直到从丹房走出来,青年都有一点点晕乎。
以至于走了片刻,才意识到,外头天已经黑了。
曲濯深吸一口气,戳一戳师兄。
程屹看他,见曲濯朝自己连写带比划:“师兄师兄!你不是说,食堂那边有很多厨修的铺子吗?咱们现在好有钱,不如去吃一吃吧!”
程屹失笑,点头。
晚上的食堂,照旧有着中午那会儿的风景。不过这一回,程屹和曲濯没有加入其中。
他们直接到了二楼,而后便被引到一个小雅间。回想一下自己和卢明出来的路上,在酒楼、客栈看到的场景,曲濯手一挥。
还是写字。
他从前会努力地遮掩自己的身体情况,到眼下,却有种“无论如何,我就是这样子”的平和心境。
“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担任伙计的学堂弟子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写:“五味鱼,千瓣荷花,云莲羹……”
曲濯乐了,怎么都和水有关啊。
程屹倒是想起一点。的确听说过,有一个师弟引气入体之后意外遇到了特殊法器,激活绑定之后里头就是一个芥子空间。
放在其他门派,光是这四个字,就足够让一个普通弟子变成被长老精心栽培的亲传弟子。不过,在琼天学堂,夫子们只是把空间带来的种种好处、该弟子日后能走什么样的路子介绍给他。接下来要怎么走,单看他自己决定。
而那弟子的决定是留在学堂,利用自己空间里的水系,给他承包的食堂商铺源源不断供货。
“各来一盘。”
曲濯决定。算算价格,这一顿吃下来恐怕得几十块灵石了。自然是下品,对于已经拥有中品灵石的他,好像不算昂贵。然而,从前……
哎呀,怎么又想到从前了。
他晃晃脑袋,专心致志地和程屹期待起来。五种味道的鱼,听起来就很有趣!只是不知道,滋味究竟如何。
程屹也挺想知道的。别看他在学堂中的时间更长,二楼这些铺子,他却来得极少。
脑海里勾勒出无数样式,没想到,最终端上来的,只是一道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蒸鱼。
一定要说的话,那应该是一条一阶的妖鱼。客观来说,是有一些灵气附在上面。但但是这样,值得八块灵石吗?
程屹、曲濯都有些失望。然而,当他们拿起筷子、夹起鱼肉,两人的心情又发生了变化。
“咦?”看最外层鱼肉下方新出现的鱼身,程屹笑了,“有点意思。”
五味鱼,并不是把一条鱼做成五种味道,而是用上巧妙手法,把足足五条鱼嵌套在一起。
每一条鱼都经过了特殊处理,加上附带在盘子上的阵法起效,被端到食客面前时,鱼肉的味道并不会相互串联。不过,等到食客吃上一段时间,那些清香气息、咸香气息、辣味乃至甜味,就会一点一点开始融合……
令人吃惊的是,这么复杂的味道,竟然也不让人觉得凌乱。相反,当它们交叠在一处,鱼肉的鲜嫩被更好地突显了出来。
是道好菜。
第455章 师门不容(65)
第一道菜就拉高了两人的期待,等到第二道“千瓣荷花”被端上来,看到一朵孤零零的花苞待在盘子上时,程屹和曲濯都已经没再失望。
他们已经开始猜想了。花瓣之下会藏着什么隐秘吃食?——一时琢磨不出来,只是花苞当中的空间,或许的确小了一点。
正琢磨呢,小二从背后拎出来一个大壶。一手握住壶把,另一只手扶着壶嘴,他叫道:“来咯!”
颇有气势,将壶嘴倾斜,其中热汤滚滚倾出。
落在花苞顶端。
霎时间,花苞向四面绽放!荷香与热汤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变成了清甜而鲜浓的味道。因热汤的温度,花瓣颜色一点点变深,只是并没有改变完好姿态。等到小二“嘿”地笑了一声,重新站直身子,程、曲两个面前,哪里还是一个光秃秃的花苞?层层叠叠的花瓣、美不胜收的荷花,都让两人眼福大饱。
果断拿起筷子。
他们是来吃东西的,不是来赏花的。
夹一筷子花瓣送入口中,程屹眉毛轻轻一挑。
滋味的确不错。灵荷肯定是做过处理的,没了原有的那么一丝丝苦涩,只有花香和热汤的鲜香留了下来。
虽然眼前看不到一块儿肉,程屹却很肯定,那汤一定是用许多灵兽的肉熬制成的。看起来是清清淡淡的一盘底,实际上,兽肉当中的精华已经全都留在里面。
不多时,又一道菜被两人吃完了。
接下来的莲羹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一味药膳。
再接下来,第四道菜,却是又让两个青年稍稍涨了见识。一枝缀满荔枝大小红果的树枝被送到他们面前,样式美观自不必说。而往后,每一颗“红果”夹下来,竟然都是不同滋味。
曲濯运气很好,第一口就吃到了白月虾。这东西别看只有手指长,实际却是一种一阶妖物。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连三级网上的妖鱼都不是它们的对手。
他快快活活给程屹分享。程屹看了,心说,看来那个师弟的机缘是真的很不错。
他随意地也夹了一颗,送入口中,眉毛慢慢挑起。
曲濯期待地看他,眼神满是在问,师兄吃到什么啦?
程屹笑了,把自己咬后的开口给曲濯看。曲濯眨眼,里头原来是许多鱼籽。不必说,也是很滋补的东西。
两人边猜边吃,不一会儿,第四道菜也结束了。
接下来,第五道、第六道……作为修士,曲濯的饭量是远远超过普通人,但里头也有个限制。要是一口气得了太多灵气,他就会直接被灵气灌“饱”。倒是程屹,没了灵根,身体强度却还有所保留,能比他多吃一点儿。
“怎么样?”从食堂出来,踩着月影回宿舍。路上,程屹这么问曲濯。
曲濯摸了摸肚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最开始的时候,自己还觉得里头的东西实在很贵呢!现在来看,价格虽然高了一点,但是东西的确值得。
程屹就笑。
曲濯补充:“不过,接下来,咱们还是吃一楼吧。”
程屹也没反对。
五块中品灵石,换算下来差不多三千下品灵石。多是多,但想要花干净也很容易。
“每次有了大收获,就到二楼来一趟,如何?”
曲濯笑着点头:“好啊!”又有点疑问,“这样子的价格,那些铺子果真能赚到钱吗?”
程屹笑了:“他们怕是也疑惑呢,怎么会有人这么大手笔,一口气把所有招牌菜都点了。”一般来说,某个小队伍在外得了机缘,回到学堂当中庆祝,也不过是十来个人点一道招牌菜而已,“再有,夫子们也常去吃。”
“原来如此。”曲濯恍然。都当了夫子,积蓄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弟子能比的。
两人一边交流,一边溜达,慢慢到了宿舍。
曲濯走得在前一点,拿着令牌,左右张望,心头念:“戊区……戊区……找到了!”
他兴冲冲要带着程屹前去。走到一半儿,猛地想了起来。师兄才是更熟悉学堂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新住处在哪里?自己的“带路”行为,压根没有必要嘛。
他侧眼去看程屹,果然在师兄脸上看出笑意。不过,里面并没有促狭或者打趣,出现的只有柔和。
曲濯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巴,第不知道多少次想,师兄真好啊。
还有。
师兄真好看啊。
……
……
单说起来,在妙音峰时,曲濯是单独住一间屋子。可论房间大小,却连眼下宿舍的三分之一,不,四分之一都比不上。
眼下是和师兄同住,他能活动的面积却更大了。一眼望去,左右两张床,一个空旷的小厅,厅中还摆着桌椅。
另有靠墙的柜子。一人两个,都携了阵法,放衣服、放修炼用具都行。
这些算是每个宿舍都有的最基础配置。另外呢,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曲濯早晨见过的明光阵盘正在尽职尽责地发光发亮,桌子抽屉里还放了一叠带着灵气的符纸,旁边笔墨齐全,一样都是器道弟子所做。
真好。曲濯心想。
打开柜子一看,里头竟然还放了两身琼天弟子们都在穿的法袍。
真好!
他兴冲冲,这就要自己换上。程屹都没反应过来呢,不远处,师弟已经在解衣服了。
都是男修嘛。曲濯脑海里没有“避嫌”这个概念。
程屹呢,最初错了一下目光,很快却又缓过神,暗笑自己的举动。
他是不会特地去看师弟的身子,但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躲躲闪闪。
再有——
在青年外袍落下来的时候,他快速地、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师弟的后背。
这段时间,脸上的线条是柔和了点儿,背影却还是瘦。
穿上衣服还不明显,这会儿没穿,就能清楚看到肩胛骨的轮廓了。
程屹默默转开视线。
还是得给师弟多吃点儿。让他想想,找个什么理由比较好。
……
……
这会儿时间虽晚,但还没有到程屹平常入睡的时候。
在夸完曲濯“衣服很配你,显得你潇洒俊秀”之后,另一件事,被程屹提上日程。
加工小偶人。
早就盘算好了的事儿,此刻做来也不显麻烦。拿着工具,在小偶人身上端详片刻,程屹开始修改早前刻下的阵法。
曲濯就在一旁看着。
两人都坐在桌子侧面,青年两边胳膊肘都落在桌上。
双手捧着面颊,定定地望着师兄。
动作之间,小偶人身上灵光浮动。这些柔和微光照在程屹脸上,让他的面容也像镀上一层柔亮的光。
连发丝都被笼罩在内,透出莹莹色泽。
曲濯看着、看着。最开始,心头是柔和欢喜。到后面,却多了一点酸涩。
师兄……
这么细看,便会意识到,分开的这三年,师兄“变了”。
他原先是金丹修士,容颜不老。可眼下,他早已停止生长的面容竟有了细微不同。
不是往不好的方向转变。从前,程屹的外貌约莫停留在他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现在,他的眉眼更加深邃、硬朗,脸颊的轮廓也愈发利落,约莫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
如今看,是更英武了。可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对修士而言弹指一挥间的时候,他的师兄却要老去。
眼眶有些发热,曲濯快速眨了一下眼睛。
尽量不让自己的心情流露出来。
自己都会为了这种事苦闷,何况是师兄自己。
与其现在讲出来让师兄难过,不如日后多多打听。灵根被毁之后,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两个人,一个专心做事,一个默默思量。
这样相对坐着,不知不觉,外间更深露重。
屋内,程屹终于抬头。
对上师弟的目光,他眼神动了一下,很快笑了。
而后,程屹开口:“师弟,你瞧瞧,这偶人现在怎么样?”
曲濯看他嘴巴在动,心中迟疑。自己是能读懂一些唇语,这会儿也的确分辨出了“师弟”。但是,要论更详细的内容,还是有点儿……
正不知如何回应,“唰”一下,一张纸在他面前展开。
曲濯先是一愣,随即定睛看去:在这短短时间,小偶人竟然已经记下了师兄说的所有内容!
“啊啊……”
师兄师兄!
这是什么好东西!
程屹笑了:“有了这个,日后就算我不与你一同听课,你也能知道夫子讲了什么。”
曲濯眼睛亮亮的。
程屹:“用纸来写其实还是有点儿麻烦,不过,眼下手上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日后再有机会,我给它继续升级,争取能用阵牌把所有内容都记下来,日后随时都能调用。”
说着,程屹摸了摸下巴。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做个新阵盘呢?”
这句话声音很小,但小偶人还是写下来了。
字迹也小了很多,旁边涂了个摸着下巴的小小人形。
曲濯一开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这个简单笔画的小人就是师兄,他一下子笑了起来。
一只手扶着桌面,另一只手却去揉自己肚子。
笑过头了,肚子都开始疼!
程屹把这一幕看在眼中,脸上都是无奈。
眸中却带着笑意。
他就知道。
这样能逗师弟开心。
第456章 师门不容(66)
有了这么个插曲,后头两人各自上床了,程屹依然总能听到师弟那边传来的动静。
翻来覆去,动个不停。
程屹倒是一动不动。平躺着,手臂被在脑袋下面,静静地看着头顶。
并不觉得曲濯吵闹。他从前不止一次地睡在山林里,夜间要防备妖兽半夜来袭,不可能设置隔音阵法。风吹林子的响动,虫鸣与兽吼的声音,哪一种都比曲濯现在的细碎动静更大。那样环境中,程屹依然能睡着,曲濯自然不可能影响到他。
他只是……
有点高兴。
细细去想,眼下时光,算是他和曲濯重逢以来头一次在安全环境中无事可做。
思绪便蔓延起来,不断将过往一个多月中的场景投映到他脑海里。
小乐修花了三年时间,好不容易攒下一颗千容丹,一心一意想将它送给师兄。
旁人夸耀师兄的时候,他觉得师兄好。旁人责骂师兄、觉得师兄是叛宗罪人的时候,他依然相信师兄好。
虽然在救命之恩之下,短暂地把千容丹送了出去。但等手中有积蓄了,第一时间就是想把丹药赎回来。竟是这样在意程屹。
难怪程屹也在乎他。
过去上千个日夜,程屹夜间所思所想总是报复。现在呢,游潇已经死了。他虽怨无相宗上下冷酷,却也知道,就算自己实力仍能不断提升,让剑偶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能做的事依然很少。最多最多,是让郑远途稍稍倒霉。
可郑远途倒霉完了,依然是那个大有前途的修士。他闭一次关的时间,都能让自己成为一抔黃土。
唉……真到了那天,曲濯是不是得难过?
程屹转过脑袋,去看曲濯。
正对上曲濯的目光。原来他在床上烙了会儿煎饼,也想到“我能有今天,全是仰仗师兄呀”,于是翻过身来看程屹。结果呢,直接被抓包。
曲濯身体都缩起来了,手指抓着被子,迅速闭上眼睛装睡。
程屹本来只是随意一眼。见他这副样子,反倒是被逗笑了。
曲濯现在听不到。但第二天一大早,小偶人双腿扎在他枕头旁边,手上展开纸页,上面的内容正是:“哈哈哈哈哈哈!”
曲濯:“……!”
他面皮抽动一下。之前是自信了很多,但到此刻,还是不可抑制地难为情了起来。恨不得直接抓起旁边的被子,将自己埋在下面。
小偶人歪头看他,把手里的纸页丢掉,换一张新的过来,上面写:“来洗漱、吃东西。今天早晨,带你去兑换处、万书楼转转。”
曲濯:“……!!!”
青年一下子抬起头,果然见到了正站在门边看他的师兄。
刚刚人还不在那里!所以,师兄是方才才回来。
他快速计较。既然这样,那师兄有没有看到自己前面的表现?
“曲师弟?”
正琢磨呢,纸页上的字又多了一行。
曲濯彻底不耽搁了,以最快的速度下了床、冲到房子边角的盥洗房。
昨天晚上,程师兄已经带着他学会放水、使用摆在台上的一个个小瓶子。如今,曲濯自然是迅速洗漱好,顶着湿漉漉的额前头发丝,站在程师兄面前。
程屹没忍住:“……怎么脸都不擦一下?”话是笑着讲的。说的时候,还顺手抽了袖子里的帕子,拿着它给曲濯擦脸。
擦着擦着,顺道隔着布料,仔细地感受了一下曲濯面颊的触感。
果然软乎乎的。刚碰完冷水,自然有一些凉。但在程屹帮忙的过程中,温度又开始升高。
等到程屹放下手,曲濯脸已经成了一片绯红色。
看得程屹的掌心又有点儿痒。这话说来不太符合“师兄”的形象,但自从曲濯的脸颊上开始长肉,他便总冒出揉两把的念头。眼下终于得了机会实施,可惜不好继续。
程屹只能遗憾地咳了一声,把手中的食笼拎起来,朝桌子的位置晃了晃。
曲濯会意,眼睛眨巴两下,又笑了。
……
……
在兑换处,程、曲把昨日没卖到丹房的东西又出手大半,成功给每个人再增加两块中品灵石的积蓄。
而在万书楼,曲濯意外地找到了一本自己之前看过残谱、这会儿竟找到全本的谱子,喜欢得不行。程屹看在眼里,干脆借此教了他要怎么在这儿借还书。
带着新拿到的谱子,曲濯心满意足地往外走。程屹呢,看师弟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
两人高高兴兴地吃了午饭,程屹又把曲濯送到教室。之后,却是略略迟疑一下,告诉曲濯:“我尽量来接你下课。不过,要是没来得及到,你也不用一直等我。”
找个空旷地方练谱子、再在学堂随意转转,这些都随曲濯。
曲濯看了小偶人写出来的内容,点头。
程屹又解释,自己是要去任务堂把这趟出门时领的那个取吉光鸟羽毛的任务交了。
曲濯又点头,眼里都是笑。
他知道,师兄能拿那么多课程的榜首,肯定是日日都有下苦工夫。
能陪自己整整一天,曲濯已经和知足。如今愿意和他说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曲濯更是喜悦。从中意识到,对师兄来说,自己真的很重要。
因这样的念头,一直到程屹人离开了,曲濯也坐进教室,他脸上依然维持着笑眯眯的表情。
落在同窗们眼里,就是这个插班生脾气不错,可以认识一下。
趁着夫子还没来,几个弟子凑在一起来找曲濯打招呼。
发现曲濯听不到时,他们先是惊讶。很快,却又发觉新同窗有一个能帮他记录旁人话语的偶人,双方轻轻松松就能沟通……
那就没问题了!不多时,曲濯又记下了五六个名字。
……
……
前面说过,琼天学堂的内部结构是一个“品”字。其中学习、生活区分别在下方左右,夫子们办公、学生们交任务的地方,则在上方。
不多时,程屹抵达任务堂。
普通任务在柜台上交就行。把数额足够的吉光鸟羽毛拿出来,后面的弟子自然为他记下积分。
程屹又问:“还有没有其他任务?也是搜集方面。”
弟子回答:“有的,郑师兄!”说着,动了动自己面前的阵盘,程屹身前登时多了一片灵光文字。
他细细看过,记下自己手上正好有的那部分,“行了,谢谢。”
弟子问:“郑师兄,你要接这些吗?”
程屹回答:“有其他人来接。”
弟子:“哦——”尾音拉得挺长,还朝程屹挤了挤眼睛,“是不是曲师兄?”
程屹笑道:“消息传得那么快?对,是他。”
弟子也笑,说:“还真是。不说人人都知道,但学院当中总有六成、七成弟子听说了这事儿。我们还猜呢,想知道两位师兄是早就认识,还是这次出去才处到一块儿。”
共同经历险境之后决定在一起,这也是常有之事。
弟子也站这一派。他却不知道,程屹完全领会错他的意思,简单回答:“这么惊动大伙儿,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了,今天的值班夫子呢?”
弟子一顿,正色起来:“就在值班室里,师兄有事的话,速速前去吧。”
程屹点点头,朝一旁的小屋子去了。
弟子则有些紧张。能找夫子的都是大事儿,郑师兄又刚刚从秘境里出来,难道是在里头遇到了麻烦?
他胡乱猜测了几个可能性,恰好柜台前又来了同窗。弟子打起精神,专心应对起来。
再说程屹。到了值班室,他一眼看到坐在桌后的夫子。是张熟悉面孔,本身也是修士。
他稍稍松一口气,开门见山:“此事兴许需要上报——在外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魔修。”
听到前半句,夫子已经肃容。到了后半句,他的瞳仁直接一缩:“魔修?你可确定!?”
程屹:“夫子请看。”
说着,他取出被自己带了一路的那把琴。
以及自卢明身上取的头发、血液。
在携刻阵法的玉瓶加持下,这些东西还维持着取下来时的状态。头发还不明显,血液却明显呈现出暗红色。看得时间长些,便发觉一缕黑色从当中闪过。
夫子看在眼里,抽了口气:“果然是魔修之血!”
这句话后,他又去看旁边的琴。
登时发觉:“此物果然一样邪性!”
在无相宗那会儿,魔琴日日饱饮鲜血,力量充沛。又有卢明有意维护,对外自然能显露平常模样。
如今却不同了。卢明已死,魔琴对血液的渴求完全爆发。诡秘繁复的黑色纹路出现在琴身的木料上,光是看一眼,就让人背脊生寒。
而其中黑气最深的一处,恐怕就是——
“这根琴弦。”夫子和程屹都看出来了,“恐怕有些来头。”
第457章 师门不容(67)
程屹此前不曾与卢明打过交道,但他可以想见,如果无相宗上一次招收弟子的时候卢明已经表现出了自己见到的那些异常,他不光完全没有可能进入宗门,还会被当场打杀。
只有初时是个普通修士,他才会拜入妙音峰。只是在那之后,一根浸染了魔气的琴弦出现在他眼前。而卢明受其蛊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以此人前面对曲濯做的事,程屹定不会觉得他无辜,反倒觉得人死得太晚了一点。唯独可惜的是人没便无法开口,自己不能直接问到这邪性琴弦的来历。
他身侧,夫子手腕一翻,往原本已经牢不可破的值班室里又加了几样阵法。
程屹没说话,只在一旁看着。见夫子深吸一口气,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样东西。
打眼瞧过去,那是面巴掌大的圆镜。镜下有个把手,正好让夫子捏在手里。
拿着圆镜,夫子靠近琴弦,将镜面置于琴弦之上。
霎时间,无数肉眼无法辨别的图纹透过镜面,投映在两人身前空处!
既是程屹拿来的东西,夫子便没有瞒着他的意思,此刻也是与程屹一同悉心端详。
“仿佛,”须臾过去,程屹斟酌着开口,“所有纹样都只有一半。不,兴许还没有一半。”
那些纹样虽然繁复,却全都整整齐齐地在琴弦边缘断裂!——这显然不是正常法器该有的样子,唯独的答案,就是它只是某样更加危险、威能更大的魔器的一部分!
夫子也是相同判断,自言自语:“莫非,余下的纹样都在其他琴弦上?”想了想,又否认,“不。若是这样,魔琴本身便要不稳。”
程屹说:“我觉得,其他带着魔纹的部分应该与这根弦紧挨在一起。”
夫子点点头,“若是这样,它原先就不是一把琴了。”
程屹:“十有八九。许多根细丝团团缠绕,图纹缺口又十分齐整……”说着说着,他脑海当中出现了画面。
无数根和这琴弦外观相仿的细线出现其中,紧密依偎,相互缠绕。
会是什么东西?这副样子、这样长度,总之是与刀剑上的配饰无缘。而若说是某件法衣上拆下来的抽丝,又似乎有些粗了。
程屹忽地开口:“会不会是鞭子?”
夫子一怔,眉尖压着,再去端详琴弦:“你如此一说,还真有这可能。”
程屹又道:“若是鞭子,它余下的部分又在何处?”
夫子眉毛压得更深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果真是要报到上头的事儿!——你是亲身见过那魔修的,便先莫要离开。待会儿上头的长老若是问起了,还要你细细讲来。”
程屹听着,定了定神,“是。”
有这话在,他觉得自己待会儿定然是无法按时去接曲濯了。
程屹不奇怪于夫子手上有上报消息的渠道。但按照常理,以普通学堂、普通教习者的身份,想要真正联系上“长老”,总要耗上一些时间。
可后头情形的发展却与程屹所想不同。近乎就在夫子话音落下的时候,一个阵盘被对方拿了出来。程屹怔然,见对方并不避着自己,便也坦然去看。
只见夫子用手指在阵盘上拨动记下,不多时,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前……
……
……
再到曲濯教室门口的时候,青年还没下课。
程屹站在窗外看,意外地发现,曲濯这会儿竟然坐在了所有人正中间。
小偶人在他身边奋笔疾书,一堂课工夫,已经在曲濯身前留了厚厚一沓纸页。
曲濯时不时低头去看,更多时间,还是抬头看着台上的夫子。神色非常认真、专注,纵然如今教学的东西对他而言十分简单,他也绝对不会敷衍对待。
如此场景入眼,不知不觉,程屹面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而在他笑起来的时候,旁侧恰传来一句:“呀,郑师兄又来接道侣了?”
程屹:“……”
虽然这几年下来他也算习惯了“郑师兄”这个称呼,不过眼下,还是有种对方在说的人不是自己的感觉。
“道侣”?那是什么?这个词儿和他有关系吗?
不认为旁人在和自己讲话,程屹便也没有回头,还是仔细观察曲濯在课堂上的状态。
听得仔细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却是从他和周围人偶有的互动中,确保曲濯不会被学堂的同学继续欺负。
就算他们实力不足,根本伤不到曲濯也不行。他的师弟在无相宗已经吃过很多苦头,眼下自己把人拉到琼天学堂,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好在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师弟和其他人相处的是真不错。他可是瞧见了,方才曲濯右边的弟子偷偷和他讲了句什么话,师弟一下子就笑起来,还拿着笔,仿佛是在认真记录夫子教学的内容,实际上,却是回了对方一句。
程屹挑眉。好嘛,自己还是收回前面“认真、专注”的评价吧。这才多长时间没见面,曲濯竟然已经学会上课传纸条了。
“……郑师兄的心思全在道侣身上呢,怕是压根留意不到咱们。”
“实在没想到,郑师兄这么快就发展到这一步了,真不愧是学堂榜首!”
“咳咳,这和学堂榜首有什么关联?”
“你傻啊!平日开了新课,学东西最快的人是谁?”
“郑师兄。”
“但凡参加了考核,就能位列榜首的人是谁?”
“郑师兄。”
“就连找道侣的事儿,也比你我效率高出许多的人是谁?”
“扑哧——郑师兄。”
程屹:“咳。”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
师弟师妹们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他再说人家没有提自己,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但“道侣”两个字,依然让程屹吃惊。实在没想到,自己才回来两天,外头竟然已经有了这么些关于自己和曲濯的误解。
他澄清:“诸位,我并非没有听到你们讲话。”一顿,对上一双双带笑的、满满都是祝福的眼睛,怎么想都觉得接下来的话略显尴尬,“只是曲师弟与我,并非你们说的这重关系。”
众人一愣。
齐齐吃惊。
“师兄,”他们劝,“没必要连我们也瞒着呀!世俗之中,虽只讲究男女谈情。可你我已经到仙人门下修行了,你又如此出色,日后定是能超脱凡人的。既如此,我们又怎会对你与曲师兄的事儿另有看法?”
——这里头有个很实在的问题。凡人讲究延续血脉,同时总盼望自己的血缘后代当中出现一二身负仙骨之人。如此一来,虽然他们还是只有百年寿命,可有修士后代孝敬的百年,和只能自己碌碌刨食的百年,定是大不相同。
所以,若是哪个后辈子侄站出来,说我不爱性别不同的女郎、郎君,只想和性别相同之人谈情,往往是要遇到许多压力。
但修士就不同了!突破筑基,就直接多了一百年寿命。若是还能往上走,那么数百年、上千年,那都不是问题。既然自己的命数都这么长,有没有后辈便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更有甚者,因为修为越高,孕育子嗣对修士自身的损耗就越大,很多金丹往上的修士找道侣时会特地去找同性,就是为了避免这份麻烦。
如今,琼天学堂的弟子们已经不光只有小镇上的居民了。他们很多都是来自附近其他城镇,不乏原先就带有灵根,只是长久无法突破之人。而这些新弟子的亲人之中,也经常有某门某派的修士。双方一传信,可不就知道了这样的凡人、修士之不同?
更不用说,还有夫子们的潜移默化。
是以这些劝程屹“不必忧心,我们绝对不会有多余看法”的弟子,一个一个都是发自真心。
程屹听着,却是愈发哭笑不得:“我如何不知道你们不会另有看法?只是曲师弟与我……哎呀,当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众人面面相觑。
本来是来等里头下课、教室空出来,自己好去自习的。眼下却暂时压下这份心思,专心和程屹分辨。
“昨天早晨我是亲眼见到了的,郑师兄你走到哪里,都要拉着曲师兄的手。”
一句话说出来,立刻有许多人:“嗯嗯!”
程屹:“因为曲师弟身有不便,我担忧与他走散。”
没细说曲濯究竟是什么“不便”。有人听懂了,有些人却是一头雾水。不过,考虑到程屹的态度,这会儿也没人追问。
只是又道:“我们可是听说了,郑师兄和曲师兄是同住一间屋子的!在此之前,郑师兄虽然早就能搬去条件更好的宿舍了,却一直不曾前去。直到眼下,曲师兄一来,你就——”
程屹反问:“我与曲师弟虽不是道侣,关系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好。既然这样,同住一室有什么奇怪?”一顿,“你们也更愿意与自己的亲朋好友同住一院,对否?”
众人:“……”绞尽脑汁,“昨天在这儿,有人见到郑师兄抱着曲师兄了!”
程屹:“……什么?”
众人目光飘飘晃晃,总得来说,是落在了人群当中的一个女修身上。
程屹也看她。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女修虽然有点紧张,但还是勇敢地开口:“是!我昨天也想过来找教室自习的,到了门口,却发现郑师兄正抱着曲师兄。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进去,又觉得不该打扰。旁边的朋友也说,两位师兄怕是在秘境里经历了颇多困苦,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出来谈情,我们便莫要凑到你们当中当明光阵了。”
程屹哑然。
良久,才干巴巴说:“这个,你看错了。”
女修疑问:“看错?”
程屹无奈:“应该是角度缘故吧?我们玩笑着打闹,他拿脑袋砸我胸口——除了这时候,我是再想不到什么师妹说的场面了。”
女修:“啊?”
众人:“呃?”
“有情人缠缠绵绵的拥抱”,和“师兄弟用脑袋互相砸”,这场面相差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而程屹话都说到这一步了,相信他和曲濯果真没有超出师兄弟情谊关系的人也多了起来。好吧,细细去想,师兄前头那些话都算有理。再有,以师兄的人品,他们自然不会怀疑对方在这种事上不认账、不想给曲师兄名分。
促狭的心思散了大半,不过,有一句话还是能说的。
“原来是这样,”众人改口,“那就,郑师兄与曲师兄的关系是当真要好!”
程屹终于含笑应了:“的确。”
讲话的工夫,教室里的夫子也宣布下课。
台下的弟子们开始各自收拾东西,曲濯也是其一。只是他收拾着收拾着,脑袋偏向旁侧,果然在窗外见到了师兄!
青年的眉眼一下子弯了起来,欢欢喜喜地朝师兄挥手。程屹把这一幕看在眼中,心里柔和欢喜,同样朝曲濯挥手。
不多时,就看曲濯朝自己跑了过来。肩膀上是小偶人,怀中是一沓写满了字的宣纸。看起来匆匆忙忙,连把东西塞在芥子袋中的时间都没有,一门心思要和程屹见面。
可爱。
程屹第不知道多少次想到。
他的师弟,实在是太可爱、太可爱。
他也笑着往前两步,正好迎上曲濯,熟门熟路地把纸页抽走,还塞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给曲濯。
曲濯一愣,低头去看。程屹一面收宣纸,一面和他解释:“我前面不是去任务堂了吗?吉光鸟的羽毛交上去了,这个是积分之外的奖励。”一种灵果的汁液,味道不错,也带了一点点灵气。对于普通人来说喝了能强身健体,对曲濯这样的修士则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不过,味道还算不错。
曲濯把葫芦的塞子打开,小心地尝了一口。再接着,眼睛亮了起来。
他给师兄比大拇指,“好喝!”
程屹笑了,“走吧。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曲濯沉思。
而在他看着纸页,思考自己要怎么回复的时候,小偶人又动了。
“……我刚才真的相信曲师兄不是郑师兄的道侣了,但现在怎么又有点不确定。”
“我也是。”
“我道侣对我都没郑师兄那么体贴!”
“唉,要是我道侣也能像是曲师兄那样,笑眯眯地朝我跑过来。”
“等等,你们不要说话了!曲师兄那边的偶人好像在记咱们说的东西!”
众人:“……!!!”
第458章 师门不容(68)
程屹改装偶人给曲濯的时候,心头只有一个目的。
让曲濯生活得更方便。就算是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能知道周围人才说什么,并有能力做出回应。
既然把人带到学堂了,程屹便不是打算让曲濯永远依赖、永远离不开自己。
对仇人才会这么做,可曲濯呢,那是他的小恩人啊。
本着这样的初心,对于偶人身上的阵法,他也是认真琢磨过的。
正在和曲濯讲话的人?那他说的东西必须记下来!
课堂上的夫子也算。他并非专门向曲濯授课不错,但曲濯也是弟子之一。
正在议论曲濯的人?最好一并算进去。
否则的话,要是有人明面上对他师弟恭维讨好,私下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张面孔,师弟无法分辨,岂不是要吃亏?
至于其他的嘛,程屹没有打算窥探那么多人的隐私。他们在讲什么,曲濯便没什么听到的必要了。当然,除非师弟有意留心,把视线停留在那个人身上三息以上。这时候,小偶人就会再次挥动起笔墨,力求不让新主人错过半点儿想要知道的东西。
这么多悉心、这么多心意,程屹没有特地和曲濯说起。他觉得,曲濯拿着小东西用段时间,要是还觉得哪里不方便,到时候再修改就可以。
结果呢,就撞到了眼下的场景。
其他弟子都留意到小偶人正在奋笔疾书的内容,作为距离曲濯最近的一个,程屹自然更快留心。
他眼皮登时跳了一下,回头去看那几个正在讲话的师弟师妹。师弟师妹们也懵了,完全没料到,自己竟然被两位师兄抓了个现行。
双方齐齐沉默,又齐齐看向当事人。
众人目光里,曲濯却是不解居多,本能地侧过头去寻求自己最信任的人的帮助:“师兄……”
他们再说什么?
程屹揉了揉眉心。
他安慰地拍了拍曲濯的胳膊,十分心疼。
在面对那么多妖禽妖兽的时候,曲濯都能勇敢地站出来。现在呢,却被“道侣”两个字吓到了。
但也不能说是师弟师妹们的错。他知道这点,面对众人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生气模样。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先解释了小偶人的工作原理,之后才是:“……总之,我前头也已经解释了很多。若是诸师弟师妹再听到旁人有类似的误会,也请帮忙一并澄清一下。”
师弟师妹们喉结滚动一下,愣是从郑师兄的话音里听出几分“该说的我真的全都说过了,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的无奈。
这么一来,纵然众人还是觉得两位师兄亲近过了头,但“道侣”两个字,还是没法再从他们嘴巴里蹦跶出来了。想到自己给师兄们带来了困扰,一股惭愧也涌上他们心头。站在最前头、也是前面说了“郑师兄抱着曲师兄”的事儿的女修深感责任重大,拍一拍胸口:“且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与人说这事儿!”
程屹笑了笑,再看曲濯。
对上师兄的目光,曲濯的第一反应也是笑。
程屹心头柔和一片,说:“咱们走吧?”
曲濯点头,两人一同离开。
他们走了颇久,众弟子终于相互看看。
慢吞吞地进了教室。
拿出自己的各种学习用品。都说了嘛,他们就是来上自习的。
就是上着上着,还是有人冷不丁地开口:“虽然郑师兄那么说了——”
“嗯,虽然我也答应郑师兄了——”
“但是。”
“但是!”
“呸呸呸,不能多想。”
“对对对,咱们不能这么不敬重师兄。”
“还是来说说学习的事儿吧。师姐,可否劳烦你帮我看看这张符。”
众人努力地转换着话题。另一边,看离开的程屹与曲濯放慢了脚步。
程屹已经看出来了,曲濯这会儿恐怕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这让他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惜,也多了提议的心思:我在任务堂看了许多你能接下来、直接完成的任务,不如咱们就去那边转转?……正好,也是让你实践一下,知道相关手续。
不过,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在他留意到曲濯袖子上褶皱的时候被咽回去了。
再仔细去瞧,原来曲濯是一边走,一边用手指在上面揉。
这不是明晃晃有心事的样子吗?程屹瞬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关切问道:“曲师弟,你怎么了?”
嗓音都是轻轻的。知道曲濯听不见,也不由对他温柔一点。
一行字被小偶人如实记录下来,落在曲濯眼中。
曲濯喉结滚动一下,抬起头。又在对上程屹目光的刹那低了脑袋,仿佛不知道如何面对程屹。
程屹心中登时一声“咯噔”,本能地觉得,曲濯恐怕还是介怀前面那些师弟师妹的话。
他的确不应该对他们生气,然而,如果曲濯先为此不开心——
程屹的声音更加柔和了,身体往前错了一步,站在曲濯身前。手也抬起来,放在曲濯肩膀上。
这副模样,曲濯不来看他都不行。而在程屹有心开口、问他究竟是如何状况的时候,他倏忽留意到了曲濯面颊上的晕红。
他的师弟,很容易害羞。
程屹早就认识到这点了,并且一直觉得这也是师弟“可爱”的一部分。
眼下曲濯又是这样表现,程屹讶然之余,也暗暗放下心来。
不是生气就好。
难为情的师弟,让人更想揉搓一下了。
不过,考虑到前面发生的事,还是算了……嗯?
曲濯从旁边把小偶人捞了过来。
程屹一顿,自觉地让开,给曲濯流出空间握笔写字。
他看曲濯在纸页上留下内容,是:“师兄,前面他们那么讲话……”
程屹更加心疼了,低声说:“唉,你不要在意啊。他们没有恶意的,只是对我好奇罢了。咱们尽力澄清,过上一段时间,学堂里应该就没有人再会传话。”
曲濯一顿。
还是握着笔,只是有些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写下去。
他的表情太好看透,程屹一眼就留意到了师弟的踟蹰。他嘴巴抿起来一点,心想,是,光是靠时间来发酵怕是还是有点漫长了。自己再想一想,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师兄,”这时候,曲濯像是倏忽下定了什么决心,“我没有在意。我,有点高兴。”
程屹愣住。
他很少怀疑自己什么,此刻却疑心自己看错。可再细扫一遍纸页上的文字,错的并不是自己。
但也不会是他的师弟。
程屹沉默了。也就是说,曲濯是真的喜悦?
这份寂静中,曲濯手心微微发凉,心中浮起淡淡懊恼。
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唐突。但是,如果他从旁人的话语当中察觉了心意,偏偏还要假装一无所知地享受师兄对自己的种种关怀照顾,那不是更不好吗?
曲濯深吸一口气,继续写:“师兄,我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道侣’。你知道,我是这样的情况,便从来都觉得自己会一直一个人下去。”
程屹喉结滚动,干涩地开口:“那是妙音峰的人没有眼光。曲师弟,你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曲濯看到了,不知道程屹是怎样语气,只知道他那样看重自己。心头的忐忑淡了许多,更加坚定地写:“是,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了。”
师兄相信他,他就更要相信自己。
曲濯:“到如今,虽然我喜爱师兄、亲近师兄,但也只是觉得师兄是师兄。”
程屹欣慰。对,就应该这样。
曲濯:“但是,”偏偏他不让程屹如愿,“方才看了那些人说的话。师兄,那些人当咱们两个是道侣。我……”斟酌,笔尖长久地停留在纸页上,让纸页多了一团黑色浓墨。
程屹把这一幕看在眼中。
他心头忽然有了预感。并不是什么好事,让他的情绪直直地坠了下去,表情愈发紧绷。
可曲濯对此尚无所知,终于继续落笔:“也跟着他们的话想了想,如果我是你的道侣呢,师兄?”
像是有日光穿透云层,替他照亮先前从来没有看清过的风景。也像是手指轻轻戳破了窗子,让心头原先就有的、只是一直无法看透的心思敞露。
曲濯发现,自己竟然在高兴。
他已经和师兄足够亲近了,可以“师兄弟”的关系,这样的亲近总有结束的一天。他们修了不同的道途,交上不同的道路,之间的距离便要越来越远。
再有,师兄看他不容易,于是将他带入学堂。到后面,却总有自己的事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原先的宿舍……
当师兄弟,就是有这么多不确定性。“道侣”就不同了,就算他们不光睡一间房子,而是直接睡一张床,都没有任何问题!
想到自己每天早晨,都能与师兄一同睁眼醒来,曲濯的脸颊都要冒烟,手指不停地揉搓着衣袖。
而这便是程屹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第459章 师门不容(69)
曲濯的剖白非常详细认真。程屹看在眼里,愈发不知如何开口。
他眼前,曲濯还在动笔。最开始的时候自然还带着赧然,往后越写便越是坦荡,把自己想到的一切都写给师兄看。
在学堂里的生活很好。虽然他只体验了一天多,却已经知道师兄为何带自己前来。日后两人一起上课、一起修炼,想想都觉得快活!
在外面游历也很好。他们两个加起来,已经算不上“没有实力、任人宰割”。说不准,还能和在那村子里一样,再行侠仗义一回呢!
如此这般,林林总总。
如果师兄看了这些,能明白他是什么感情。甚至更进一步,与他怀有同样的心意,曲濯当然不胜欢喜。
如果程屹想要后退一步,甚至像是前面向着其他师弟师妹澄清的时候一样,坚决地切断和曲濯之间的联系……曲濯觉得,自己虽然会伤心,但当然也会尊重师兄的决定。
只不过,他应该不是一点点的伤心。把这句话写出来的时候,手臂都显得无力。嘴巴瘪起来一点,就像是程屹方才想到的那样,一点儿都不懂的隐藏自己的心情。
程屹把这些看在眼里,愈发窝心。
但他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有什么好说?如果自己还是之前那个金丹期的程屹,当然可以从从容容地给师弟一个答案。或者纵然他不是了,但灵根还有那么一寸半寸留存。不说成就大道,起码可以通过刻苦修行变成炼气修士、筑基修士……
哪怕只是这种程度呢,他都会仔细去考虑与曲濯发展一段其他关系。
但现在,他是一个凡人。
曲濯不同。他不到二十岁,已经炼气中期。
再过上几年,哪怕是时间更长一点时间呢,小乐修总会筑基。到那时候,二百年的寿命,会成为横在程屹和他之间的天谴。
程屹不会觉得曲濯有前途不好。他只是觉得,有前途的曲濯对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意不好。
这自然不是曲濯的错。但要是把事情怪罪于前面那些师弟师妹,程屹也做不到。一个人有误会,可以说是那个人的眼神有问题。但要是许多人都有同样的误会,那可能的确是他和曲濯引起了旁人的误解。
而在两个人的相处当中,程屹一直都是相对站在主导地位的那一个。就是方才,也是他在想,师弟实在是可爱,一定非常好揉搓。
对程屹而言,这份心思更像是年长者面对自己家里亲近的小辈时的疼爱。但是,对于曲濯来说,事情怕是完全不同。
——是他的错。
终于,程屹心头出现这么一个结论。
可是,他要如何和曲濯说?
思量良久,斟酌良久。
程屹身边,曲濯终于放下笔。
他写了足足五页纸,每一页上面都是沉甸甸的心意。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曲濯自己心头都有很多迷茫。但写着写着,他倏忽明白过来,早在前面与程师兄在秘境当中相处、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真正身份的时候,他就生出来过“想永远与恩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的心思。
这其中或许不带有多少旖旎,但是,还是那句话。在飞云大陆上,想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唯一的路子就是成为道侣。
道侣……
不久之前,听到这个两字,曲濯还是不解居多。可到了眼下,曾经的不解全都变成了喜悦。喜悦当中,又有那么一些忐忑。
这么重要的事,自己却表现得如此,贸然唐突!师兄会不会觉得他不郑重?会不会因此觉得他并不是真正怀有心意,而是一时兴起、冒犯师兄?
尤其往后,眼看程屹久久无言,曲濯更是紧张。
他的表情在程屹眼神当中变换,程屹又怎么舍得看师弟这样?
他终于还是开口,却是道:“……我原本想和你说,前面在任务堂的时候,我另外领了一个差事,后面可能要离开学堂一些时候。可现在,曲师弟,我这么和你讲了,倒像是想要逃开你似的。”
曲濯一愣。
程屹这话不算很长,可是其中涉及的信息确实很多。“不是想要逃开你”是一重,“有任务、要走”是另一重。都是曲濯关心的事,而在短暂思考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在意后者。
里面有没有危险,自己可不可以跟着前去帮忙。前头的经历已经证明了,他很有用,绝不是妙音峰其他人口中的废物!
青年心里有了期望,原本想要写字来询问程屹。可程屹实在是足够了解他,没等到曲濯落笔,他就已经自发地往下讲话,说:“这一次你去不了。还记得卢明吗?”
曲濯一愣,自然点头。
程屹镇定自若,告诉他:“我说的任务,就是和卢明那一把琴有关。刚刚你上课的时候,我就是去办此事。
“在任务堂里,我和值班夫子一同看了琴的状况,夫子便联系了学堂上层的长老。
“你知道的,咱们学堂并不是只在景州城设立,而是在许多城镇当中都有分布。而现在呢,就是那名长老告诉我们,事情关乎重大,需要将魔琴带到他面前,让他亲自查看里头究竟是什么关窍——若是实在危险的话,事情可能还要再往往上报。”
曲濯听着这么一番话,心中自然更是焦灼。
他写:“可是师兄!我和卢明一起出来那么久,也算是颇了解他吧??让我一同前去,说不准能帮上忙!”
程屹看在眼里,暗道:“果然。”
曲濯不会那么容易放弃,他呢,则也早就想好要怎么应对对方的话。
程屹还是摇头,又很像模像样的摆出了几个理由。
首先,自然是站在曲濯的角度考虑,“你好不容易开始上课了,怎么可以就这么中途作废?前面也和你讲过,学院当中有规定的,必须要从基础课程中毕业,才能继续修习其他内容。”
曲濯看着,还是想要争取。师兄也会和他说过,基础课程时时都有开放,自己不一定要上眼前这个。
这倒是实话,但程屹不为所动,继续说:“若是直接把已经选好的、加入的课程退掉,夫子们会如何想你?对你日后的路子定然也是没有好处。
“再有,曲师弟,我也不光是考虑这点。
“你的身份毕竟特殊。自然,我的身份也很特殊。卢明是无相宗的学生,万一长老调查的过程中与之有所接触呢?到那时候,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方便露面。除非改换咱们的相貌,但是,千容丹只有一颗。”
是的,一颗。
曲濯手指动了动,像是想写些什么,后面却不知道要怎么落笔。
他一点点攒下来的丹药,自然最清楚这种丹有多么稀少。药材珍重与否倒是其次,只是它的作用摆在哪里,很少有丹师会让它流到并非完全信任的人手中。前一颗能到手,都是机缘巧合。
而自己若是以真身跟上前去,怕是非但不能帮助师兄,还有可能给对方带来麻烦。
这些顾虑压在曲濯心头,让他无法去想程屹为何突然这么开口、究竟是不是要岔开话题——一定不是的吧?曲濯心想,否则的话,方才的师兄怎么还那么无奈呢?
是真的担心担心自己误会,又觉得当道侣的事情实在郑重,不能儿戏去看,这才那么开口。
曲濯深吸一口气,写:“如此看来,这一路定然还有许多危险。师兄,若是在这过程当中,你们还惊动了魔修……”当真能应对得来吗?
程屹说:“夫子也考虑道这点。他还说,我之前那把琴带在身上那么久,始终没有一个魔修察觉到相关气息,实在是我的幸运,应该也有咱们那会儿直接进了秘境的缘故。所以啊,眼下也不能久留那把琴,还是得把东西快快交到长老手里。”
曲濯把这番话看在眼里,笑了一笑,写:“师兄日后一定还会一样幸运的。”
程屹跟着笑了一笑,说:“那我就承你吉言了。”
话音落下,两人跟的目光对在一起。
喜爱与否、珍重与否……
程屹心想,现在的自己来说这些,还是太晚了。
之前曲濯身边只有他,所以会觉得非他不可。
自己眼下离开,小乐修便只能独自在学堂生活。
等他有了足够多的新朋友,自然不会像是从前那样只在意自己。到那时候,自己归来,遇到的应该就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师弟。
啧。
程屹笑了。光是想到那样的场面,他就有些浅淡不悦。然而,这点不悦压根成长不起来,已经自然地在心头消散。
虽然曲濯先前叫了他很长时间“恩公”,但说到底,没有对方便无法在危机当中活命的人其实是自己。
倒是曲濯,在见识过对方引动灵气的能力之后,程屹就不再觉得面对卢明时候他一定需要自己去救他。
既是对恩人,自然想要对方过得好。所以,现在最要紧的事,应该是回去找值班夫子,要他出发送琴的时候把自己带上。
——对,他前面是在骗曲濯。
第460章 师门不容(70)
程屹想切断曲濯对“道侣”两个字的幻想,但他不想切断两个人之间的联系。
正好有魔琴的事摆在眼前,他顺道用用,算是卢明死后依然能对这世道做出一点儿贡献。
眼看曲濯信了,程屹干脆地道:“如今来找你,也是想要当面与你讲一声。现在事情说完了,夫子那边还在等我——”
曲濯十分识趣,“师兄,你且去忙!我这边一切都好,定不会再让你费心。”
程屹看着这行字,笑了。
“好,”他点点头,“那师弟,回见。”
曲濯深深看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铭刻在心间。
“回见,师兄。一路平安。”
……
……
带着曲濯的祝福,程屹重新找到值班夫子。
与面对曲濯时的说法完全不同,他道:“……前面有件事,其实我不曾对夫子提起。”
夫子这会儿已经准备好行囊、马上就要上灵舟了。听到程屹的话,他眉毛皱了皱,倒是知道程屹历来懂得分寸,不会在关键时刻胡来,便也耐着性子问:“什么事?”
程屹半真半假,回答:“夫子恐怕知道,我此前有在仙门修行的经历。”
夫子一顿,没有回答。
但这份表现,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两年前的程屹或许会在意警惕,如今的程屹却只会利用这份认知,告诉对方:“我怀疑,那件让我被逐出师门的事儿,也和魔修有关。所以夫子,这趟前去寻长老打探状况,可否算我一个?”
夫子看他片刻,像是在审视程屹话中真假。
程屹坦然。“怀疑”嘛,只要有这份念头在就行。他的确不知道游潇背后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所以呢,猜对方是魔修,属于正常思路。
片刻之后,夫子:“此行兴许有波折危险。”
程屹:“我不怕!”一顿,斩钉截铁,“夫子该是知晓。如今的我,寿数不过百年。算上已经活过的时候,这百年还要减去三分之一长短。再扣除耳顺之年往后的老迈无力,我能报复的时间,说到底,也只有往后这二三十年。”
所以,任何一点线索对他来说都重要,他一星半点儿都不愿意错过。
是很说得过去的态度。夫子听着,想想程屹的天分,再猜猜他过往究竟是如何经历,到底点头。
“好。”他答应了,这之后又提出要求,“不过,无论后头长老说了什么,你都要听我判断,切不能随意离开。”
就怕程屹头脑发热,直接要杀去从前的门派报复。
这倒是和程屹的真正目的全然不同。既如此,他答应得也很快:“夫子放心。”
夫子看他片刻,又说:“再有——”
程屹:“夫子请讲!”
“只是出趟远门。”对方说,“有学堂出品的灵船在,不可能有什么危险,之前是怕你冲动,所以说出来吓唬你的。”
程屹:“……”
程屹笑了,心头又生出那个这几年当中经常浮现的念头。
如果从一开始,自己打探到的“厉害仙门”便不是无相宗,而是这琼天学堂呢?
怕是直到今日,他都能快快活活、潇潇洒洒吧。
唯独可惜,这么一来,他必定不能再碰到曲濯。
……
……
前面夫子和程屹说,他们这次出行的交通工具是“学堂出品”。
这四个字的重量,与学堂弟子们,包括很多教习夫子们平日使用的飞行法器相比,都是天上地下。
同样是飞行法器,速度方面的优势自不必说了。光是上头镶嵌的防御阵法,程屹根据船上的符文粗略估计一番,便意识到,怕是分神期大能的一击,也无法对这灵船造成威胁。
他暗暗咋舌,忍不住想:“这样好的东西,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
自然无法轻易得出结论,不过,程屹心头也有了隐隐猜测。
他并未多问,只关注和自己息息相关的问题:“夫子,咱们这趟过去,约莫需要多久?”
夫子回答:“五天。”
程屹略微吃惊。
夫子解释:“……你是觉得灵船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了,为何还要这么长时候,对否?”
程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心思。
夫子便继续说:“还是距离的问题。咱们这趟要去的地方,名叫丹曦城——哦,”看出程屹表情的变化,“你知道这个地方?”
程屹斟酌,说:“是有听说过。丹曦城中有一条特殊的灵矿,非常适合修行火系功法的修士。哪怕不在灵矿之上开凿洞府,只在附近一片地方修行,也是事半功倍。”
他自己的功法并非火系,但这算是一个非常基础的信息。无相宗的地位摆在那里,程屹自然有所耳闻。
夫子来兴趣了,问:“还有呢?”
程屹意外。
夫子:“……我虽在学堂中修行了一些年头,但去过的地方,未必有你多。平日看书,也不太爱看那些游记。”
程屹听明白了,哭笑不得。
心中倒是轻松更多。他总觉得学堂当中的这些夫子和无相宗当中的“长老”们是同样身份,于是待他们一律恭敬。这份态度说不上伪装虚假,毕竟既然人家待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程屹尊重他们便是理所应当。
但要说像是学堂当中的其他弟子一样,将夫子们直接当做“仙人”来崇敬,那也的确没有。
尤其眼下,“仙人”知晓的东西竟然还没有自己多。
程屹微微一笑,不吝惜地将自己知道得所有情况都告诉夫子:“对于修士都如此有利的地方,对于妖兽妖禽、灵植灵草自然也是一样的。我听说,早些年,那边甚至有过灵兽凤凰的踪迹。只是这毕竟只是传说,还有人猜测,所谓‘凤凰’,不过是丹曦城放出话来吸引更多人前去的手段。
“不过,纵然这是手段,那边有金鸾的事情也是真的。都说这是凤凰血脉后代,一旦能够找到一颗金鸾蛋、从妖禽破壳之前便开始孵化,等小金鸾出来之后,不论修士是怎样修为,都会认其为主。放在化神往上的修士当中,这样的战力或许不显。可对元婴往下的修士,能有如此强力的妖禽作为搭档,可不是在相同境界当中所向披靡?”
夫子若有所思。
程屹:“……再有,那边的灵果灵植,据我所知,也非常不凡。”
他挑挑拣拣地讲了几样,算是给夫子详细介绍。说完之后,在看夫子,对方依然是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
倒是让程屹有点好奇了,问:“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夫子:“咳咳!若是‘凤凰’那么受人欢迎,咱们下次招生的时候做个机关凤凰出来,岂不是也能一口气招收大批学生?”
程屹:“……”
程屹忍俊不禁。看吧,这又是一个他喜欢琼天学堂的地方。
像是这值班夫子一样,一门心思扑在招生上的人,在学堂当中还有不少。
在外头的时候,很多仙门弟子面对凡人都会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你问他们,他们自然不会承认。可是,从骨子里,他们就没有把凡人当做和自己一样的存在。
琼天学堂却不不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凡人出身,甚至有很多人在拥有了强大力量之后依然只是凡人——程屹便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是,前者不一定能在各样比拼当中胜过后者。
这么一来,纵然是后头引气入体、有了崭新身份的弟子,依然不敢对“凡人”两个字生出许多轻蔑。相比之下 ,他们当中甚至有很多人会自残形愧:“我有如此天资,依然比不过某师兄、某师姐的勤勉。既如此,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还是好生修习,先在自己课程的考核光荣榜上拿到前面名词再说吧。
“夫子所言有理。”笑过之后,程屹赞同地开口。之后,又想到什么,开始和人打听外派到其他地方当夫子有什么条件。
这是他的突发奇想,但越是琢磨,程屹越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子。
他前面刚刚与夫子科普了许多丹曦城的状况,如今有了疑问,夫子自然也是不吝啬地说了自己知道的情况。
和程屹先前的猜测差不多。只要在学堂当中的个人积分达到一定水平,就会有一个新的任务开启了。如果平日又有不错的成绩,在“当夫子”这件事上选择面还能扩大。
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都颇认真。
至于“为什么去丹曦城要那么久”——都知道目的地了,程屹自然也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原先所在的景州城,差不多在飞云大陆的东南方。
丹曦城呢,则在飞云大陆的西北位置。
在“金丹修士程屹”的概念当中,想要抵达这片地方,起码需要月余光景。
可现在,竟然只需要五天时间。
“若是这趟过去,能见到炼制这灵船的人,”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才是让我再无遗憾呢。”
……
……
聊天之外,更多在灵船上的时间,还是被程屹用来忙正事。
品质最好的扶摇竹一直都在曲濯手里。两边分别的时候,曲濯拍着胸脯和他保证,说他一定能顺顺当当地找到学堂当中最好的器修,委托对方帮自己把竹子炼制成法器。
那之外,却有不少扶摇竹留在了程屹手中。而他拿上这些,目的也很简单:“多列出几种情况,尝试过后将竹子和不同情况汇总起来,好更生动地给师弟展示外物对扶摇竹的影响。”
更方便曲濯后续与扶摇竹的磨合。
这是个大工程。从一开始,程屹就很有心理准备。
五天工夫,差不多只够他做完最开始的预备步骤。再之后,灵船就在丹曦城指引修士的引导之下降落了,值班夫子带着程屹一起掏出学堂令牌,得到对方亲切的招呼:“原来是分学堂的夫子与师弟!且与我来——”
夫子听着这话,一愣。程屹倒是料到了,说:“既然是长老在的地方,这里的学堂应该已经是一股不俗的势力。”
夫子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很对:“我修习的那个学堂,当中是一名元婴长老坐镇。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得自家的实力十分不俗了。没想到,到了其他地方,学堂势力还能更胜一筹”
程屹就听着这话,微微笑了一下,自言自语:“照这么看,若是下一次飞云大陆上所有仙宗一同大比——”
夫子:“嗯?”刚才分心了,没有听清楚程屹的话。
程屹:“没什么,这就走吧。”
跟在夫子身后半步,他与夫子一同被丹曦城修士引入城中。
而在进城之后不久,一块巨石出现在两人身前,上面正是四个大字:琼天学堂!
而在巨石旁侧,正是一扇气势巍峨、对外敞开的大门。不必说,这就是丹曦城的分学堂了。
夫子神色惊叹,程屹则是没太大表情波动。
只是在留意到夫子神色的时候,他微微一顿,意识到:“在旁人眼中,这副景象应该十分壮阔。既如此,有朝一日,可以带师弟前来看看……”
不过,曲濯到底是从无相宗出来的人,兴许就并不会觉得惊奇。
他胡乱想着这些,脚步倒是一直没有停下。
身侧不时有其他弟子经过。独自行路那些自不必说,若是三五结伴,则每一群都是说说笑笑,看了便知道他们相处融洽、气氛和乐。
虽然对眼下环境依然陌生,可这副景象,对于夫子来说倒是十分熟悉。慢慢地,他放松下来,还有心情和程屹低声讲话:“……看来,除了各样阵法、布置的品阶,还有弟子们的等级之外,这地方是和咱们学堂差不多。”
程屹微微笑了一下,说:“正是。”
夫子又说:“咱们虽然是事先和长老说好的,但万一长老公务繁忙……”
这个问题就不用程屹回答了,前面的接引弟子直接道:“夫子且放心,”他的境界其实比口中的“夫子”还要高一点,不过在学堂当中分工不同,称呼上自然也要沿用,“兰校长特地吩咐过的,你们来了,便直接带你们去找他。”
“校长?”夫子被这个特殊的称呼吸引了注意力,“我之前联系的仿佛是一名周姓长老。”
“是。”接引弟子点点头,“不过,周长老又把你们报上来的事儿再往上报了——喏,前面就是沈校长、兰校长平日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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