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师门不容(111)
曲濯近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程屹。
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生怕自己错过了程屹身上的一丝一毫动静。
神识更是早早地落在了程屹身上,一遍一遍地扫视,即便已经确认过了,自己怀中的师兄的确再次有了呼吸、心跳 ,但是曲濯还是非常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这样?现在和方才,究竟哪一边才是幻梦?已经死去的人,竟然还能再度复生?
但是……
原本已经开始止息的眼泪,到了这会儿再度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一滴一滴,落在程屹的面颊上。有些痒,让他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还是疼。但是,这个时候,他又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之前的坚持。
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曲濯的反应:“啊,我的师弟在哭。”
程屹一点点抬起手。
他去触碰曲濯的面颊,拿手指抹掉对方眼角的泪珠。
感受到师兄的动作,曲濯努力地让自己笑一笑。
可是,之前的难过又太过鲜明,以至于眼下即便换了心情,表情却依然难以变化。
最终呈现在程屹面前的样子既像是哭,又像是笑。
客观来说,这副神色有点奇怪。但是落在程屹眼里,却还是十足的可爱。
他动作更加仔细了,不单单是用指头,而是拿整个掌心去摩挲曲濯的面颊。又开口与他讲话,说:“我不是都活过来了了吗?师弟,莫要难过了。”
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下来,曲濯脸上的眼泪竟然还要增加。
饶是程屹,这个时候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才好。
他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
“师弟,”程屹又说,“你喜欢我的声音吗?”
不知不觉时,自己已经与师弟说了对方听到的第一句话。
“呜呜——”曲濯哭声也变得更大,“师兄。”
程屹见状,心头无数思绪闪过。
最终还是笑了。他轻轻地讲话,说:“总之,我是很喜欢你的声音的。”
此前时候,两个人畅想过何止千百次而今情形?——不是说眼下的狼狈,而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对方讲话,会是怎样光景。
在他们看来,那一定是在风光极好的地方。阳光温暖灿烂,程屹已经没有了寿命之忧,曲濯呢,也已经找到了让他之前一直无法开口的缘由。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时候。
哪里像是现在。一个此前重伤,到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好了。另一个则是哭得停不下来,尤其是在听到程屹说“喜欢”之后。
“呜,”曲濯还是哭,“师兄,我也很喜欢你……”
程屹笑,“那不就是好了?咱们两个人,从来都是相互爱慕。”
曲濯:“师兄……”
程屹近乎无奈。
并不是不喜欢。只是师弟哭,他便心疼。
想了想,程屹决定做点什么来转去师弟的注意力。他清清嗓子,有意调动了一点灵气 ,去问曲濯:“师弟,你有没有觉得我有什么不同?”
曲濯还真被他问得愣住。
如果是其他时候,这会儿自然能能够分辨出来的。但是现在,曲濯脑海里只剩下自己的师兄又活过来一件事,哪里有更多心思去留意就其他?
曲濯是这幅反应,程屹见状,有些无奈,又有些窝心。
道侣这么看重自己,以至于失去以往的判断能力……
程屹的提示更加清楚了一些。曲濯的头发飘散起来,原本放在一边的笛子也飘起,慢吞吞地把自己塞在曲濯的掌心里。
曲濯低头去看,脸上的表情是完全怔然。
程屹脸上露出一点细微的笑,看着他,鼓励地问:“师弟,你从前不是一直遗憾吗?”
作为乐修,竟然听不到自己吹出来的声音。程屹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一定同样也要觉得难,何况是一直被妙音峰排斥在外的曲濯。
现在不同了。他不单单能听到笛声,还能听到自己以灵气操纵各种乐器时发出的合奏。再有,琴声、琵琶声与无数乐声一同响起的背景里,风吹过林梢的动静。
“我……遗憾——”
到了这个时候,曲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
他看看笛子,再抬头看程屹。
心中有无数话想说,又在要冒出来的那一刻失去了声息。
嘴巴在不停地颤动,睫毛也在的颤动。到最后,依然只是一声:“师兄!”
程屹笑着看着他,知道这边是曲濯能够抒发出来的最大感情。
他小声抽着气,慢慢从道侣怀里坐起。
身体还是疼痛,不过比起新生的来灵根,这些疼痛成了全都可以忽略的存在。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身感觉到灵气的存在了,这会儿再直接操控它们取东西,竟是觉得十分陌生。
坐起之后,程屹又一鼓作气,直接站起。旁边,曲濯顺着他的动作同样站起。
两个人相互看看,一起笑了。
这幕落在远方的岳流萤眼中。女修怔然片刻,唇角跟着挂起弧度。
程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能够死后复生……还是很多疑问盘浮在岳流萤心头,自然极想知道答案。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急于眼下的一时三刻。
这是属于那对道侣的时候。
……
……
岳流萤有这样的觉悟,不代表其他人也有。
再确切说,那已经不是人了。
神魂从女修身体离开之后,老魔第一时间便进入了火鸾体内。
这个决定与他最初的想法有很大不同。人修是人修,妖兽是妖兽。老魔折腾这么久,所谋求的无非就是以人修的身份重活、堂堂正正地在飞云大陆上翻云弄雨,换得人人畏惧。可若当了妖兽,哪怕后续能够幻化作人族的样子,也到底与老魔所想不同。
但是——
真正到了火鸾身体里、感受到血脉当中蓬勃的力量后,他开始觉得,自己之前根本就是一个傻子!
妖兽又有什么不好?对,它们没有人形,但论及力量的强大,有多少人修能比得上天生就能拥有强横实力的妖?
再有,这些妖的神魂力量,比起人类修士来说堪称衰弱。
理论上讲,化神修士已经有了死后夺舍的能力。但是,实际操作中,他们要趁着身体死亡、神魂还没消失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去找一个躯壳披上,往往不能成功。
原因很简单。哪怕是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他们都有清明的神识灵台。虽然正常情况下,这些存在不会起到作用,但被人夺舍显然不是正常情况。这时候,这些天生的优势便会显露在他们身上。
于是,大部分情况里,化神修士只能含着愤怒不甘离开,再在寻找下一个目标的过程中直接消散。
偶尔的成功情况,却是他们挑中的身体正在重伤、是重病的时候。
但是,这对于修士们来说同样不是好处。想要夺舍,自然是满心希望重新活上一回。选择了重病的身体,那不是要不了多久就得再度迎来死亡?
比起原本的干脆利落,这样的漫长体验,更像是一种软刀子割肉。
更加令人不甘,也更是让人痛楚。
必须得往上,一直到分神往后,甚至是大乘修士,才有可能夺舍成功,得到崭新而拥有灵根的身体。
但这就结束了吗?不,新身体或许经过了粗略挑选,但他们的天分同样存在不确定性。原本能有通天之能的修士,换了身体后保不准要花上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引气入体。到最后,更是早早陨落在修行途中。
但是,妖兽就不一样了。
老魔振奋地想。
所有妖兽都天生拥有品阶。是,它们年少时候品阶并不会直接和实力等同。但只要年龄增长,妖兽便能总能有着让修士们望尘莫及的强大实力!
最重要的是,比起人修来说,它们的神识、灵台可谓是相当的脆弱!
一个六阶妖兽,竟然让老魔没有一点儿波折地夺舍成功,远比当初应对尚在炼气期的游潇时顺利许多!哪怕知道火鸾伤重,情况依然大大出乎了老魔的预料。
至于现在……
他的目光幽幽的落在前方的修士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对方的背脊之上。
对于程屹来说,那便是他新生的灵根。对于老魔来说,哪里却是他等待良久、如今终于迎来了收获时机的“凤凰果”!
程屹对于凤凰果的所有猜测都没有错。长在凤凰树上的那些只是一个半成品,若是这个时候被采摘下来,便只有老魔先前用岳流萤皮囊和程屹说的那些作用。
但是,当在一个人的身体里“长成”之后,它就真的能成为让人起死回生的神药!
吃了便能得到好处,甚至不会让修士感受到先前那些极致的痛苦。
老魔心道:“只要能将这东西拿到手,配合上这些年里我用各种天材地宝做得调养准备……”
火鸾的眼睛当中闪动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他就可以重新出现在飞云大陆之上!
落在旁人口中,再不单单只是一句可笑的“当初被无相宗老祖封印的魔头”!
第502章 师门不容(112)
光是想到自己声名大振、无数人为他折服颤抖的场面,老魔便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真正笑之前,他还是稍稍克制住,知道自己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完成。
将凤凰果夺到手中!
为此,它将视线落在程屹身前的青年身上。
先前,对方的境界出现了一阵怪异的暴涨。与岳流萤一样,老魔也没弄懂曲濯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看出来,在修为急速上升之后,那青年依然只有金丹的水平。
他先前能夺舍岳流萤,此刻自然也能够夺舍对方。
老魔对此信心十足。
至于如今这具妖禽身体,他自然也不是放弃了。
等他用曲濯的双手剖开程屹后背、从中取出凤凰果,人还是要回到火鸾体内的。
到那时候,火鸾身上的灵气束缚自然也该消失。再把旁边看完全场的女修灭口,到那时,天上地下再无一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计划已然妥当,接下来的,就是施行了。
老魔凝神静气,在识海当中默念法诀,迅速感受到了熟悉的神魂动荡。
他的意识变得轻轻飘飘、越来越高。视野在不断上升,直到来到半空当中,自上而下地俯瞰一切——
“呖呖——!”
两个青年身侧,火鸾忽地发出一声痛鸣。
它仿佛是想要抬起脖子,偏偏动作到一半儿的时候停了下来。再接着,原先便压在它身上的无形力量又一次沉落。原先只是断成两节的颈骨,这会儿竟又传出一声“咔嚓”动静。
老魔剧痛,不可置信地伏在地上。
他思来想去,都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自己还在这个鸟的身体里?难道不该已经抽身、借着程屹对那乐修的不设防,顺顺当当地摘取凤凰果?
怎么会现在这样,原本应该任由他来去的躯壳,竟像是成了一个巨大的、将他困在当中的牢笼!他的神魂在其中左冲右撞,拼尽全力,偏偏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
起初时候,老魔心头满满都是惊诧。而到后面,顺着时间推移,他的惊诧一点一点化作慌恐。
“师兄?”曲濯在一旁叫了声。说话的时候,还很新奇地摸一摸自己的喉咙,感觉到喉结的颤动。
程屹收回落在火鸾身上的目光,侧头来看道侣,眼睛都轻轻弯了起来,问:“怎么了?”
曲濯担忧:“它这是怎么了?忽然挣动得如此凶猛。唔,咱们是不是要把困阵再加固一下?”
程屹神色微顿。
曲濯看出来了,不解地看着他。
程屹喃喃开口:“困阵——我知道了,就是因为这个!”
曲濯歪头。
纵然他已经能发出声音了,程屹还是很习惯直接从师弟面上去读对方的心情。
此刻师弟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将他的疑问展露分明。程屹看懂了,像往常一样搂着师弟的腰、直接将人举起来,换得曲濯一声低低惊呼。
“呀——师兄!”
程屹大笑,就着眼下的姿势,又把曲濯按在自己怀中。
曲濯在他肩膀上眨眼睛。虽然不明白师兄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但作为爱人,师兄开心了,他自然也跟着开心。
他的笑声也在程屹耳边响了起来,引得程屹又在人后脑揉了一把,这才低声开口解释:“师弟,还是你提醒过,我才想到,咱们学堂教授的‘困阵’兴许不单单能困住妖禽……”
意识到老魔逃到火鸾体内,并且想到“凤凰果”能够被人摘取之后,对方的打算,便算是呼之欲出了。
别看程屹睁眼之后一直表现得喜悦而放松,可事实上,他的身体一直紧绷着。
偶人更是早早守在旁侧。现在的程屹,已经不用借助阵盘去操纵它。青年想得很清楚,火鸾那边稍稍有一点动静,自己都要让偶人动手。
再之后,就是防备“动静”出在自己或者曲濯身上。
为此,他满心警惕,时刻预备在老魔攻来时相迎。
结果呢?竟然只等到对方在火鸾身体里崩溃的样子。
最初那会儿,程屹甚至怀疑前头的动静只是老魔的又一次诡计。他在以此为诱饵,吸引自己和师弟上钩。
但看着看,非但没有找到老魔行动的痕迹,还被师弟点明——没错,如今火鸾依旧处在困阵当中!
若是从无相宗学来术法,自然是能困住一个妖禽,都值得弟子庆幸。可现在,他们用的是学堂夫子教授的本事!
上课时夫子的话如在耳边,说:“这天下万物之本源,说白了都是一样的东西,‘力量’。
“一阵风吹过来,把我桌案上的纸页吹走。一股灵气飘过来,把那些一样的纸页带走。这两者就是有区别,可于结果而言,又能有多少不同?”
下方,学堂弟子们静心听着。
在那一堂堂课程中,他们学到的一切东西,都如同最初三个月课程中的符文一样被拆解。落在最小的单元,再以此作为“砖石”,搭建出一条外人无法想象的登天之路。
“平时我们吃妖禽妖兽,是因为它们的血肉当中饱含能量。”时间回到现在,程屹搂着师弟开口,“在学堂里学到的困阵,原理也在‘在阵法当中不能有一丝能量释放’。咱们原先实力有限,虽借着星火矿布置出了阵法,可其中总有欠缺的地方,是以那会儿火鸾才能不断挣动。但师弟,你又得了机缘,到底是让困阵从头到脚地完善起来。在那之后,火鸾也是动弹不得了。”
曲濯认真地听着。
到了这里,他微微恍然,“正是如此。”
程屹的笑意扩大了。他看着火鸾,眼里带着对对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嘲讽:“再有,除了血肉之外,妖禽妖兽身上另有一个‘力量源泉’,正是它们的神魂。
“看来学院的困阵,是连这火鸾躯壳里的魂魄也一同困住。
“前头杀游潇那会儿,游潇死了,操控他的老魔却得以逃脱,可见寻常时候杀了它所在的躯壳也不会让它跟着殒命。到了眼下,情况或许能有些不同。”
“等等。”曲濯捕捉到了关键字,“师兄!咱们先前不是在说火鸾吗,如何又说到了老魔?”
程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
曲濯意识到什么,屏住呼吸,一样朝背后看去。映入眼帘的,正是火鸾那双透着微红光色,平日总显得凶戾,眼下却只能从中看出惊慌的眼睛。
他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写满哑然。
程屹耐心,此刻不再开口,而是给师弟反应过来的空间。
“师兄,”曲濯问他,“你的意思是——”
程屹说:“对。”
曲濯咽了口唾沫,依然觉得极难相信,“连人都不做了?那老魔,果真是不择手段之辈!”
说着,他拳头拧起来。看样子,很想直接去到前头,给老魔面上来上两拳。
后头到底没这么做。程屹把道侣拦了下来,温和地说:“仔细脏了手。”说罢,他思索片刻,又召来剑偶。
与火鸾庞大的身体相比,剑偶显得那么渺小、不值一提。然而老魔无论如何无法将剑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动静视作“不值一提”,相反,那双微红的眼睛里透出更多慌乱之意。
程屹见了,心中确定了八成:游潇那回,多半只是老魔在游潇身死之前便及时逃脱。眼下不同了,他无法从阵中脱身、不能离开火鸾体内。那么,等到火鸾命数流逝、被剑偶刺穿心脏的时候,老魔也会一并身死。
想到这里,他朝剑偶示意一下。剑偶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对着火鸾,便干脆利落地举起了被打磨到完全锋利的手臂。
越来越近!
老魔看着这一幕,目眦欲裂。他再顾不得其他了,匆匆用神识给程屹传音,说:“咱们无冤无仇,你何必这么下手?”
程屹疑问:“无冤无仇?”
老魔:“……”
老魔继续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吧!你且想想,若是今日将我放走,后头我要给你多少好处。”
程屹仿佛来兴趣了,当真问他:“什么好处?你且说说。”
老魔心中一动。他便知道,世上哪有什么长久的敌人、朋友,说白了,还不都是利益往来。
他是真心想要程屹放自己一马,这会儿便也不吝于给对方以承诺。“赤霞芝”三个字自然是不方便提起,但往前那么多年里,老魔得到的天材地宝又哪里只是一个赤霞芝呢?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与程屹列举。程屹侧着耳朵,用心地听。
“……这些东西,如今都在无相宗内,由我细细藏着。后头那些呢,则是分散在其他地方。你想要,便都能去取。”
老魔最后说。
程屹挑眉,仿佛对对方开出的价钱并不满意,问:“只是如此?”
老魔:“这——你还想要什么?”
程屹冷淡地回答:“不过是有一些你空口说来的东西。瞧你原先那副模样,我还当有什么稀奇。但现在,我把你放了,后头却见东西不在你说的地方,莫非便只能白白吃亏?”
老魔:“这……”
好吧,还真让程屹说中了。
他前头讲出来的那些东西,说全是假的,那不可能。
说全是真的,却是更不可能。
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打的可不就是“总归程屹眼下无法亲自前去验证”的主意?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把事情挑明。
老魔自然不会顺着程屹的话承认,但他还是给出了更多承诺,说:“怎么会?你实在是多虑了。不过,若是当真不信我,我只好再那些你立刻就能见到的东西出来。”
什么是“立刻就能见到”?答案很简单,功法。
老魔的意思是,自己可以将一些威力颇大、失传已久的功法默给程屹,弥补对方眼下只有剑偶一个攻击手段的不足。
这便是他待程屹实在不够了解了。首先,别看他摆出来的剑偶只有一个。可作为半个器修,理论上讲,程屹能够直接操纵的偶人就有十几个。
再有,各种灵符、丹药……这些年里,有意积攒之下,他和曲濯属实是存下了许多好东西。其中能够用以攻击的,稍微数一数,就有足足两位数。
“我不要这个。”程屹拒绝,“若说‘诚意’,你还得再给出些。”
“这……”老魔终于开始着急了,“你想要什么?”
程屹瞥他。
老魔:“你只管说!但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绝无二话!”
至于有没有三手、四手动作,那是后头的事情,老魔暂且拒绝考虑。
他身前,青年像是细细思索片刻,终是笑了,说:“我要你亲自带着我,去寻那些藏了宝贝的地方。”
老魔:“这……”
程屹面色一变,冷声道:“果真是心思不诚!既如此,我还留你做甚?”
话音未完,老魔便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威压。他瞳仁骤缩,赶忙开口:“去,自然去!”
心中自然还是愤恨。想自己一代尊者,在往日分明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谁能想到呢,到了今日,竟受这等小儿侮辱!
“只是——”老魔又想到了其中漏洞,“我如今这副样子,要如何与你一同前去?程道友,你果真是先把我放出来吧。”
程屹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也在权衡。
老魔给自己增加筹码,说:“我在此以神魂起誓。若是在找全给程道友的那些天材地宝之前,另有其他动作,便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八个字的诅咒,被信誓旦旦讲了出来。老魔心头却是不屑一顾,他早就挨过天打雷劈,更是早就“不得好死”。这对其他人而言都无比严重的诅咒,对他来说,却是彻彻底底的无用。
不过,前方的修士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他想了片刻,到底点头。但也提出条件,现在把老魔放出来可以,但接下来,老魔还是得附身在一个妖兽身上,由他带走。
老魔并不甘愿,但是,这已经是程屹唯独给他的一条路。
他到底点头。
前方,程屹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
第503章 师门不容(113)
看到程屹那点笑意的时候,老魔心头莫名一突。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但是,这会儿不答应对方,难道还真要留在火鸾身体当中等死?——保住性命,才有以后。
这样想法当中,老魔满怀屈辱地看着程屹捉来一只火云鼠。而后,那青年用上手段,将一个小型困阵复刻在火云鼠的皮毛上。
对方动作做到一半儿的时候,老魔就意识到,这是程屹给自己准备的日后居所。
前一刻,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六阶妖禽。眼下,他却要去当连品阶都不具备的、平日只被其他妖兽视作食物的老鼠!
那一刻,老魔近乎克制不住将对方碾成肉酱的冲动。但最后,他也只能在程屹的示意之中,无比憋屈地沿着对方开启的阵中通路,进入火云鼠体内。
“吱吱,吱吱!”
老魔又用神识朝程屹问话。
“如此一来,你便算是放心、满意了吧——唔!”
意思表达到一半儿,程屹伸出手,在火云鼠的额头上轻轻一抹。
火云鼠登时眼前一黑,僵倒在地。程屹捏着它的尾巴,随手将它扔给剑偶。
剑偶灵巧地将老鼠接走,原本锋利的“手臂”在触碰老魔的时候钝化些许,好稳稳当当地将老鼠送到自己胸膛新出现的小笼当中。
这么做,自然是监视意味更重。再有,火云鼠毕竟是个活物,不能像是普通物品那样直接被塞进修士的芥子袋中。程、曲两个想要随身带着它,自然得要有一些手段。
剑偶倒是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必要的时候当打手,要换地方的时候充当飞行法器。这么看,把老魔交到它手上是非常恰当的选择。
在程屹做这一切的时候,曲濯就在旁边看着。
不多说、多问。只要师兄平安健康,那无论对方选择做什么,曲濯都会支持。
而等程屹确保老鼠“关”好了,重新转过视线,一眼便对上了曲濯的目光。
曲濯扯起嘴巴,朝师兄灿烂地笑。程屹一顿,也笑了笑。
师弟无条件相信他,这让程屹心中欢喜。同时,他也很愿意细细地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师弟听。
“……那魔头说话不实不尽,凭借你我,恐怕很难分辨得清。在我想来,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把他交给校长。”
校长?曲濯恍然大悟,所以才要让人去到老鼠体内。
程屹:“不直接杀,也是因为这个。师弟,你可记得卢明那根琴弦?我怀疑,魔琴、魔鞭,这些也与那魔头有关系。”
曲濯:“师兄?”
程屹细细给他解释:“原先我也不曾这样想,但是师弟,那魔头以岳流萤的面孔接近你我,问出的诸多事情当中,也就是对此事的细节最为在意。”
顺着他的话,曲濯回忆一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程屹又说:“若我没有想错,那么此事牵连之广,怕是咱们无从得知、无从处理。所以,还是请校长们出面最好。”
曲濯点点头。前头不曾往这个方向考虑,眼下程屹说了,他也觉得事情该是这样。
程屹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没忍住,又笑。
不光笑,还要捏捏曲濯的脸颊。
曲濯任由他动作,在这之间,耳朵又冒出一点浅浅的红。
实在是很喜欢师兄这样亲近得待自己。
他抿抿嘴巴,心头一样冒出勇气。
手臂伸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地抱住师兄!
程屹一愣。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人就被师弟按在身上。
他眨眨眼,到底还是笑了。
……
……
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后头的都是小事。
小事一:处理火鸾。
无论程屹还是曲濯,最初进入凤凰山的时候,都没有想到两人会碰到这种程度的收获。
细细想来,若不是老魔使了手段、要妖禽前来追杀他们两个,又如何能有眼下光景。
程屹自然不会因此感谢老魔。但他承认,斩杀火鸾的功劳,可以稍稍记一笔在对方身上。
而往后更多笔,自然是分别落给他和师弟。
想着这些,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火鸾脖颈上轻轻一动。
火鸾没有一点反应。
曲濯在一边屏住呼吸看着,脑海当中短短时间已经出现一连串安慰师兄的话。
师兄如今是恢复了没有错,但是对方已经那么长时间没有拿过剑了!动作之间稍稍出一些差错,实数再寻常不过!
他绝不会觉得师兄不好。如果实在要为“程屹这一‘剑’竟然没有斩断火鸾的脖子”找一个怪罪目标,曲濯会直接觉得都是那根树枝的错。最多最多,加一点火鸾脖子太硬了的“功劳”。
“师兄……”
各种心思在脑海当中转了一圈儿,青年这就要开口。
也是这个时候,火鸾的脖颈动了。前面被树枝划过的部分,这会儿出现了一个整整齐齐的缺口。虽然脑袋、身体分离,伤处的血液却是一点儿都没流下,全部晶莹饱满地留在断口处。
曲濯看得轻轻“咦”了一声。他旁边,程屹在自己的芥子袋里翻找片刻,先找出盛放火鸾血的器皿,再之后,是给火鸾拔毛的工具。
这可是六阶妖禽!
程屹冷静地想。
处理得妥当一些,那些羽毛、血肉、筋骨……留上自己和师弟要用的部分,剩下的,卖出三位数的上品灵石不是问题!
如果运气更好一点,碰上正好对火系妖兽血肉有要求的买家,价格起码还能上涨两成!
再有,之前不是还琢磨着自己恢复之后,就与师弟办礼吗?这么看,两人大喜之日的婚服也可以准备起来了。火鸾那一身鲜红灿烂、仿若烈焰的羽毛,可不就是最好的材料?
程屹的唇角勾了起来。
很快,又矜持地压了下去。
他这边忙忙碌碌,曲濯自然不会光眼看着。
青年抓住机会,帮师兄打下手。考虑到这边的波动平息了之后,其他修士兴许会折返查看星火矿的情况,两人动作从始至终都是极为迅速。别看火鸾身形大,但不过半个多时辰,两人都已经处理妥当。
其中自然也有偷懒的地方,比如火鸾的羽毛价格得看着羽毛本身的长短、粗细,包括上头的颜色来分,眼下嘛,两人却都不曾有这个工夫。只是细细将每一根羽毛干净妥帖地收起来,只等后面再进行二次分拣。
至此,这项工作算是完成。
曲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用袖子擦一擦额头的汗。动作做出来,他又怔忡。
程屹见状,笑了,“你没有出汗。”
曲濯抿了抿嘴巴,不习惯于与茫然交织在一起,“对,我……但是师兄,我并没有碰到天雷啊。”
为什么修为就那么上升了?
他想不明白,程屹也无法直接给他回答。好在答案是没有,获取解释的渠道却有一个。他说:“前面不是说了,要去将那老魔送给校长们吗?到了那时候,正好问问你的状况。”
曲濯定了定神,点头。再细细感受片刻,他眼睛亮亮地和程屹分享:“师兄,如今我神识能铺开的范围好大!”
程屹笑着:“对,金丹修士本应如此。”
曲濯:“现在再吹笛子,威能一定远胜过往!”
程屹又笑:“对,正该如此!”
曲濯:“金丹修士……”低下头,看一看自己的手臂、身体。高兴是真的高兴,难以置信也是真的难以置信。
程屹把师弟的所有反应收入眼底,唇角勾起的弧度愈大。心情和软,像是落在云间。
又静静看了片刻,他含笑转过头,将视线凝聚在依然停留在不远处的女郎身上。
心想,“对了,这里还有第二件‘小事’。”
……
……
岳流萤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从程、曲两人手中拿到丹药。
她情绪愈是复杂,但也不曾耽搁,用最快速度将药丸送到口中。
回春丹下了肚子,身上伤势快速复原。虽然距离全胜时期还有很大差距,破损的经脉丹田也需要耗费大力气来进一步修复。但是,事已至此,岳流萤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起身朝程、曲两个道谢。曲濯只是朝她笑笑,并不多说。程屹却是摆摆手,道:“前头那老魔说的诸多天材地宝,你还记得多少?”
岳流萤一愣。
她很快反应过来,回答:“都还记得。”
金丹修士强大的神识能力在那里摆着,想要忘掉本就是难事。
程屹点点头,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他神色还是淡淡的,和岳流萤讲:“此前宗门当中还出过多少乱子,回去比对一番。”
岳流萤听着,心情简直难以言说。
她完全没有想到,都到了眼下时候,程屹竟然还琢磨着替过往那些年里被冤枉的弟子正名。
女修心头酸软,又想到当初。
她那会儿自然也是坚信程师兄的确是偷盗赤霞芝的一份子。想想吧,郑长老拿出了那么明白的证据,怎么会还有其他可能?……但是,程屹与她不说朝夕相处,也的确打过诸多交道,她怎么就是不曾多想一想呢。
岳流萤低声应了:“好。”
程屹不曾理会她的心思,又说:“无相宗那边似是出了乱子。自然是老魔挑拨,但也是老魔顶着你的面孔挑拨。具体的,我们也不知晓,还得你自己去应对。”
岳流萤又应了一个“好”字。程屹看在眼里,略略点头,再未说起其他。
第504章 师门不容(114)
师兄弟两个与岳流萤分别,往后日子里,再未主动留意那些名门仙宗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过,凤凰山就这么大。两人身后有没有了一个一直追逐的六阶妖禽,并不会让其他修士都心怀惧怕、不敢靠近。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当中,两人还是陆陆续续地和各路散修打着交道。过程当中,不免听到一些后续状况。
比如:“……原来那无相宗的弟子自个儿之间也有反目,说是其中修为最高的女修突然朝着其他修士动手,双方打打杀杀,持续良久。后面女修不见了行踪,其他人还想着事情就这么了解呢。没想到,又过了一些时候,女修竟然再次出现了。还和其他人说,她之前是被邪魔附身。”
比如:“你说其他人有没有相信这些说法?最初的时候,自然是不相信的,双方之间又有一些打杀。到后面,却是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对,这过程里,还有其他修士碰到无相宗的人。对,里头就有那‘灵光宫’!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一次,灵光宫的人再说他们要为少主报仇,无相宗弟子们在不像是之前那样理直气壮地上前迎战,而是一个个都露出羞愧啊,或者干脆恼羞成怒的模样。嗨,谁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想。”
曾经降临在程屹身上的处境,这会儿降临在了每一个无相宗弟子的身上。
原来他们是被冤枉的,杀死宫主小孙子的压根不是他们的同门!……但是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可是,岳流萤师姐当真已经找到真相!原来不光是当初那一次,这几年当中师门上下的大事小事都有那传说当中的“老魔”插手。
他们作为受害者,非常、非常的无辜……和当初的程屹一样。
“我呸!”听完这一番解释,灵光宫弟子明显更加生气了,“若当真是这样,还用得到你们在这里说。你们宗主早就和我们宫主一起联手除魔!眼下这般,莫不是被打怕了,在悄摸着和爷爷我求饶?”
无相宗弟子听到这话,心头多少欲哭无泪。
这些细节,程屹、曲濯倒是在不曾在意了。
散修与他们讲述的时候,他们从不刻意搭话。慢慢的,那些偶然遇到的修士们也知道,这对道侣心中只有彼此,再有就是修行。
此类八卦话题渐渐不再找到他们,倒是在针对凤凰山上各种妖兽妖禽的围猎当中有人邀请了他们两个。程屹、曲濯自然是欣然答应,在离开凤凰山之前,更增加了一重收获。
几十天后,秘境关闭,两人手上是无数个满满当当、近乎装不下了的芥子袋。
众人先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到了凤凰山外,接下来,就是看着眼前高耸的山峦一点点暗淡、消失。
修士们多少有些怅然。结合从师长们那里得到的消息,秘境再次出现,恐怕得是几千年以后,让他们的后辈前来探索了。
程屹、曲濯并未加入到这会儿众人的惆怅之中。就连修士们之间的相互告别、彼此说好以后有机会也要合作的环节,两人也并没有参与进去。
年长些的剑修用最短时间召唤出了自己的短舟,那之后,他和师弟一起登入其上。
两人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天际。
人群当中,岳流萤看着这一幕,略有出神。
她旁边,唐杰清楚看到了前后细节,眉尖微微压下。
前头老魔用岳流萤躯壳说的“……我回宗门之后,便向师尊禀明了当年之事真相”的事并非实话。那会儿他已经占了岳流萤的壳子,怎么可能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讲出这些?唯独在卢明的事情上,他并未撒谎,那也是因为他想找到自己曾经的兵器,需要从妙音峰上得到更多线索。
所以,唐杰是近来才知道游潇曾被附身、害得自己师兄师妹相继陨落之事的。
他很不赞同岳流萤将一切公开的做法。回宗门之后说,还算情有可原。这会儿讲起来,算是个什么事儿?
甚至回宗门之后,也可以把这一茬子略过去。灵光宫是他们日后也要接着打交道的,所以四师妹的冤屈最好还是洗清。程屹呢,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想要继续回宗门。到时候,整个飞云大陆那么大,双方还能有多少再次碰上的概率?
若是他,便将自己在秘境当中遇到曾经师兄的事情咽进肚子、埋在心里。哪里像是岳流萤那样,自己在那儿沉闷苦恼还不算,竟然还有回到宗门之后,让宗主师父和郑远途长老一同跟着苦恼的意思。
疯了吧。
双方日日相处,岳流萤自然也知道唐杰的所思所想。她还知道,很多弟子对自己这段时间将所有事情公布出去的举动颇有不满。
但是岳流萤并不会后悔。
一方面,自然是出于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则是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以程屹师兄的性子,他之前当“凡人”的时候蛰伏,不代表如今恢复成金丹修士了还会继续蛰伏。
眼下,对方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于是不曾出现在无相宗众人面前。日后呢?在岳流萤看,唐杰实在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
只是她同时还看出来,无论是唐杰,还是更多师弟师妹,都和自己抱有不同的看法。
岳流萤为此担忧过,到后面,却是在众人的一声声言语当中看开了。
“罢了。”岳流萤说,“这趟回去之后,我就会禀告师父。事情当然还是要说,不过,后头如何处置,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唐杰说:“哦?”
岳流萤淡淡地说:“我会重新接取任务,直接去外面游历。”
唐杰晃了晃脑袋,很是不解,“师姐这又是何苦。”
岳流萤自然知道,这会儿对方说得不过是场面话。无相宗当中,师姐师弟从来都不是什么亲近关系,唐杰甚至算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日后,说不定你就是大师兄了。”
她简单地说。往后便再没有开启这个话题,其他弟子看他,多半也是碰上岳流萤闭目养神,并不和人对视。
心中却想:“无论如何,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该做的我也已经做过。后面日子里,程屹无论想要做什么,我都不在宗门当中……”
到那时候,师弟、师妹们遇到的事情,应该就不会和她有关系了。
这么一想,岳流萤庆幸之余地,也有一些苦笑的冲动。
难怪当初自己不曾在程屹被冤枉的时候站出来呢。岳流萤心想。
原来从始至终,无论是她,还是无相宗中其他人,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
……
这些细节,在外的程屹和曲濯自然是并不知晓的。
两个人上了短舟,便是一刻不停的往丹曦城行去。
路上,短舟经过许多两人从未见过、听说过的仙城。
曲濯对此极有兴致,总是朝短舟下面探着脑袋。看到什么他觉得有趣的画面,还会去叫程屹,和他分享:“师兄,这边儿的仙城竟像是直接镶嵌在山里的!”
“师兄,这个仙城是建立在水上!”
“师兄——”
还有些时候,曲濯的注意力会从下方转开,来到身边的云上。
他看着云,也看着在云中穿梭的飞鸟。青年用心地听周围传来的一切声音,仔细分辨来自不同妖禽的鸣声。
一切的一切,对于曲濯而言都是那么新鲜。
程屹把师弟的反应看在眼里。一面愈发觉得师弟可爱,另一方面便是窝心了。
他心中默默计较。看来,除了要用火鸾羽毛做成的羽毛之外,自己还要给师弟准备一些其他礼物才好。
对,恢复听觉、拥有讲话的能力是大好事,可不能那么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这样日复一日的赶路当中,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丹曦城。
也是到了这会儿,短舟终于头一次降落在地面上。
从短舟上跳下来的时候,曲濯和程屹讲话,说:“师兄,这段时间我都快要不会走路了。”
程屹听他说得逗趣,忍不住先笑了一下。看他的样子,曲濯脸上的抱怨表情登时绷不住,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自然是看四周。原先已经听程屹描述过丹曦城中的热闹,可是如今见了,才知道那是景州城中完全无法比拟的景象。
他又小声和程屹讲话,说:“师兄,我原先觉得,咱们的景州城已经足够好了。”
程屹说:“景州城是很好,往后的日子里,还会变得更好。”
曲濯笑了笑,说:“就像是咱们,也都会变得更好。”
程屹应:“对。”拉住曲濯的手,“走吧,先去找两位校长。”
第505章 师门不容(115)
这趟过来,程屹不再像上次与孙夫子一同到丹曦城那样,有早早准备好的公函开路。
他手上只有一块证明自己是其他地方学堂弟子的令牌。等见了接引弟子,曲濯还有些紧张,琢磨待会儿要怎么与人解释:凤凰山、凤凰果,老魔头的阴谋……想着想着,才发觉自己竟然和师兄一起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澜动荡。一时之间,又有些出神了。
这时候,接引弟子已经查看过程屹的令牌,笑道:“原来你们便是程师兄、曲师兄!——请吧,校长们说过,等二位前来,便直接将人带到他们的住处。”
曲濯一愣,程屹倒是施施然,也并未因接引弟子口中的称呼变化而惊讶。前一次来时他是凡人,自然做那“师弟”。眼下他是修士,还是学堂弟子当中屈指可数的金丹修士,成了“师兄”也是寻常。
修士的世界,便是这样简单、干脆、直白。
他客客气气,与那修士讲:“有劳师弟带路。”
修士笑着点头:“且随我来。”
两个外来者,加一个本地的弟子,三人一起行走在学堂山石廊道之中。
程屹前头已经到过一次此地,这会儿两年过去,映入眼帘的事物是有相似之处,但也多了许多不同。
他饶有兴致地看,也从从容容地和曲濯讲解。客观来说,话音里是有疏漏的地方。不过,当接引弟子想要开口补充——那边的建筑如今又有新作用啦,并非从前那样只是用来看弟子们的“光荣榜”——话到喉咙旁边了,突然留意到身后两人的动作、神色。
两边的手相互拉着,肩膀也在走动过程中时不时碰一碰;
年纪稍长的修士总是一脸笑,柔和地与身侧修士讲话,而那年纪稍轻些的修士眼睛亮亮的,年长者说什么他都点头,时不时还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仔细观察一下,两人身上的气息也隐隐交融……
接引弟子收敛了解说的想法。
人家道侣之间的情调,自己跟着瞎掺和什么?
他淡定地带路。等将人送到学堂深处,便指着那座程屹曾经来过的建筑,与两人讲:“喏,就是这里了!”
曲濯好奇地朝前看去,程屹则朝接引弟子拱拱手,说:“多谢师弟引路。”
曲濯听了,也扭过脑袋,像模像样地和师兄一样动作。
心中则是暗暗提醒:“是了,我从从前听不到、说不了话,于是旁人不会与我在意这些礼数。以后就不同了,我得和师兄好好学着。”
见了这样场面,接引弟子笑了笑,一样拱一拱手,这便离开了。
曲濯看着他的背影,程屹则捏捏曲濯的手。等到曲濯注意力转向自己,他轻轻地说:“走吧。”
曲濯笑着点头:“走!”
……
……
时隔七百余天,程屹再次坐在了两位校长面前。
前一次过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神识,如今却不同了。
不过——程屹又想——虽然前一次只能用肉眼看两位校长,但在自己判断当中,校长们状态与两年前似是没有丝毫差别。
还是待弟子们温和亲切、待彼此亲昵自然的两个人。见了程、曲,先笑着开口:“恭喜程小友,这便成功了。”又转向曲濯,“曲小友也有收获。”
讲话的时候,旁边的偶人自然过来,为程、曲端上茶水点心。
是和两年前不同的款式,不过照旧每一样都精致小巧,惹人喜欢。
一眼过去,程屹已经琢磨出师弟应该更偏向于哪个。他唇角弯起一点,一面很自然地将点心盒子稍稍偏转,让曲濯那边取得更加轻松,一面回应校长们的话:“还要多谢校长们的指点。否则的话,我定是没有今日的。”
沈轶笑了:“我们也只是说了一句。要捱过凤凰果长出时的那些艰辛,还得靠你自己。”
程屹听着,心中了然。校长们果真是什么都知道。
既然这样,他便也不多含糊:“此番前来,除了要将喜讯告予两位校长之外,另有些事想向校长们求教。”
兰渡和善地说:“你且讲讲。”看一眼曲濯,“与曲小友的状况有关吗?”
程屹笑道:“校长料事如神。”旁侧,曲濯则是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脸上透着些许紧张。
他也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修为一下子上涨这么多,话说出去,旁人自然要觉得这都是好处。但落在自己身上,青年心里还是不踏实更多。总觉得得来太过轻易的东西,失去的时候也会特别轻易。
这么一想,他甚至有几分担忧了。
此番情绪不好在校长们面前展现,只在青年的眼睛当中浅浅滑过。
沈轶、兰渡却还是捕捉到。两人彼此看看,一起笑:“莫要担心,曲小友这样,是纯粹好事。”
程屹的心安定了一半。坐在桌子旁边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放开了曲濯的手,这会儿却又扣了上去,一边用指头摩挲师弟的指缝,一边问:“好事——校长们这样说了,那便是好事。”
兰渡听了,再微微笑一下,开始细细解释。
“前头我们说,曲小友兴许是特殊道体,或是生来受人封。如今来看,这后一样猜想定然是错的。前一样呢,却也不够准确。
“曲小友的状况是有特殊,不过并非先天而有,所以怕是不能被称作‘道体’。但是,后天生来的,到底是有益处的东西。”
程屹听在耳中,低声重复:“先天、后天……”
曲濯则说:“兰校长,可我……从小便听不见。”
兰渡解释:“这会儿说的‘后天’,却不一定是出生之后。你母亲怀胎时碰到了什么,改变了腹中胎儿的体质,也被归于其中。”
曲濯屏住呼吸。
在听到兰校长的话音之前,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自己的母亲了。
并非无情,只是以曲濯的状况来看,他不惦记对方,对曲玉与他而言都是好事。
如今,他却顺着兰校长的话音思索:“怀胎……”嗓音低了下去,“我听人说起过。当年母亲曾与父亲去过一个秘境,在其中遭逢险事。父亲由此身故,母亲也重伤、境界跌落,花了好长时间才养好一些。再之后,就是发现怀了我、将我生出来。”
曲玉对这个孩子有过期待吗?曲濯不知道。在他年纪很小、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时候,身边还有师兄师姐带着他一起玩闹。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应该是得到过母亲关怀的。但是,随着青辰峰主“神魂受损”的判定出来,外人口中,母亲便是那个道侣早亡、从始至终只与对方有过一个孩子的妙音峰长老了。
程屹在一旁问:“校长可知道,‘碰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
兰渡回答:“那毕竟是多年之前的事,我们那会儿也不曾与曲小友的长辈接触。你这么问,我们怕是的确无法回答。”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程屹听了,并不失望。他想了想,再安慰地捏捏师弟手背,而后便说:“那校长,师弟如今这样,便算是安稳了吗?”
兰渡颔首,“你是想说,他没有遇到天劫,却还是有了金丹修为?——这是寻常的,你们若是担心,便想想那些妖禽、妖兽。自然,我不是说曲小友并非人修,但看妖兽妖禽长成时都不必经历天劫,只有后头再有新突破了,才会被天道找上,便知道这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程屹心头快速计较:所以,曲濯“天生”就应该是金丹修为?只是出于某种缘故,他的境界被压得与凡人一般,听觉更是被封印住——照这么看,青辰峰峰主说的“神魂受损”并不是全无道理,曲濯听不见的状况兴许还真和他的神魂有关系。不过,那并不是损伤,而是通往新机缘的钥匙。等到曲濯情绪波动到了极致,换句话说,神魂与识海一起震荡到了极致,里头被压住的力量便会破土而出。
“日后。”兰校长又补充,“只要以如今的境界为基础,继续安心修行就好。”
程屹笑了。对,“原因”本就没有那么重要。对于他们来说,最要紧的还是以后。
他和曲濯一起诚心诚意地谢了两位校长,倒是并不知道,以沈、兰的本事,真想知道曲玉身上发生过什么其实并非难事。
只是这话说出来,未免要吓到两个弟子。再看两人的态度,也并不是要刨根问底……
兰渡在识海里和沈轶说:“万年才长成一颗的造化果,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一枚,这样的机缘都让曲小友的母亲碰上了,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
沈轶回答:“若是她将此宝上交师门、换取好处,这便是‘幸’。而当她选择了自己炼化果子,却并没有这等实力,于是引得道侣为了救她身死,自己也状况不佳,这么一来,事情也只能是‘不幸’了。”
兰渡慢慢地叹了口气。
“这么一琢磨,那位曲长老最先待曲小友态度不错,未必没有猜到他吸取了造化果余下好处的缘故。可到后面,发觉人非但不是自己预想当中的‘天才’,而是曲小友那样子,自然无法接受。”
可曲濯毕竟是她的孩子。把人直接抹去吧,曲玉还没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留下呢,却也不愿意将人放远了。世上有诸多法术,都是要用血缘亲人的骨血当引子的。以曲濯的状况,旁人想要对付曲徵、曲玉母女,只要选择从他下手,便是轻轻松松。
那便还是把人留下。只是留在最边角的地方,尽量让自己忽略掉。
第506章 师门不容(116)
话说到这儿,程、曲此趟过来的第一个目的便算是达成了。
两人心思浮动一番,看看彼此。一个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安慰师弟,一个想着就师兄这样挂怀我的状况,实在是开心……说白了,对妙音峰上那对母女,都不算特别在乎。
眼下,从道侣眼里更确切地瞧出这点,两人再度一起笑了。
这次笑过,程屹又正色,说:“这趟过来,弟子们其实还有一件事。”
说着,他召来自己的偶人。手指在对方胸膛敲了敲,那里的遮盖登时打开,露出里头直挺挺昏着的火云鼠。
短舟速度有限,虽然凤凰山的位置距离丹曦城的确更近,但这次过来,程、曲两个还是花了不少时日。如此一来,原本油光水滑、皮毛如晚霞一般柔顺漂亮的火云鼠,身上的毛变得枯黄不说,很多地方还干脆秃了。
两人倒是惦记着时不时给老魔喂一点儿东西,好让他不要直接饿死在路上。但那种单单用来维持生命的吃食,与“滋味好”“补身体”完全挂不上钩。每到被唤醒喂食的时候,老魔便愤恨欲死,心中不知又琢磨了多少让程、曲死无全尸的招数。
但也只能这么琢磨琢磨了。实际上,他非但无法从火云鼠的身躯里逃出去,还要抓紧每一次醒来的空档,努力地和两个修士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们了。往前几千年,整个飞云大陆上谁没有听过我的名头?……我随手放在各个地方的东西,让你们这等金丹修士挖出来,都是大有好处的!”
程屹、曲濯倒是听了,还显出几分兴趣,问他:“里头都有什么?”
老魔之前已经给他列过一次名录了,这是这时候,他心中不安愈重。总觉得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恐怕有什么自己不愿见到的场面发生。
得先把这两个年轻修士稳住。到了后头,自己脱身了,再将他们斩杀不迟。
想到这里,老魔愈发卖力地给程屹推销自己。很多先前被他有意藏起、不曾提出的天材地宝,此刻也落在程、曲二人耳中。
程屹听得愈发仔细,“那个南天烈火竹,就在杜门山那边?”
老魔:“对!”
程屹:“再有……还有……”
老魔:“是,就是这样!”
程屹:“好。”
一一和老魔确认过,他又在对方额头上一抹。老魔只来得及瞪一下眼睛,就再次落在短舟上,被开启的小格子吞了进去。整个过程里面,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事情,还发生了不止一次。火云鼠本也不是什么高阶妖兽,一面是只能吃到维持自己活下去的吃食分量,一面又是身在其中的老魔心力憔悴。这么一来,等到出现在沈、兰两人眼前,它可不就是已经变得丑兮兮的?
看着被偶人拎着尾巴、身体僵直、皮毛枯燥发黄的大老鼠,沈、兰:“……”
忍住。
你们是在弟子们面前极有威望的“校长”,这种时候可不该笑。
兰渡:“扑哧——若是外头的人知道,传闻中的南冥尊者成了眼下的样子,怕是……”
他眼睛弯起来,肩膀都跟着颤了颤。原先清冷的面孔,在这么一笑当中染上艳丽颜色。
沈轶侧过目光看自己的道侣,有点无奈,但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便是与两个弟子讲:“用困阵将南冥的神魂锁在他体内?这个思路倒是不错。”
程屹、曲濯原先正在琢磨呢。他们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再看其他感情好的道侣便也觉得亲切。尤其是看了诸多话本的曲濯,这会儿已经想象起分别身为器修、妖修的校长们有过怎样的经历故事。思绪在短短时间里跑远很多,此刻听了校长的夸赞才算回神。
程屹:“也是误打误撞。”
曲濯:“校长们有所不知。当时的场面,可很是凶险呢。”
沈、兰听着,又是微微笑了一下。
“有所不知”……这话不对。只要有那念头,两人便很少会有不知道的事情,最多是概率上的高低问题。但是,自己推演来的,或者是从和天道的沟通当中被反馈回来的答案,是没有弟子们亲口说的那样生动有趣。
尤其如今弟子们算是完全脱离危险,前路一片光明,沈轶干脆问:“且说说看。”
程屹便大致捡重点说了说。从自己神魂出窍,琢磨出老魔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后头明明还在防备呢,却发现老魔已经出不来了。心情大落大起不外如是,如今想来还是会心中惊叹。
这样又讲了会儿话,四人终于进入正题:
要怎么处置被关在火云鼠体内的老魔?
……
……
再昏了一点时日,南冥尊者又一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清醒。
他霎时意识到,这是又到了自己被“喂食”的时间。
比起饥饿,首先涌上心头的依然是强烈的屈辱感。他十分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两个青年面前做出唯唯诺诺的表情。
但是,自己眼下沦落至此,除了继续仰仗那两个人的鼻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此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南冥总算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场面,却让他微微一愣。
自己竟然已经不在那一直飘在天上的短舟上了,而是来到一间建筑里。
身边出现的也不光是那两个青年,还有两个……
南冥无法放出神识,只能用目光粗略打量沈、兰两个。
第一次看时,他其实并没有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等时间稍稍推移,他从两人身上分辨出诸多细节,这时候 原本的轻蔑变成了凝重。
虽然沈、兰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浮动,但这绝不能说明他们只是寻常凡人。相反,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身上各样配饰,还有旁边屋子里的诸多摆设,便能想到,这两人绝不简单。
火云鼠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
“吱吱,吱吱……”
“两位道友。”他这么唤沈轶和兰渡,“你们莫非便是两位小友一直提起的师长们?从前不曾听说二位,如今看,便是我不在外头活跃的这些年,飞云大陆之上又有人才出现了。”
一番话,正落在沈、兰的识海当中。
两人看着这魔头,却都没什么与之虚以委蛇的意思。
沈轶直接道:“你的鞭子,从前分散做二十二份,散落在大陆各处。如今已经被收回大半,也销毁大半。”
这个数字不是他说错。相反,几年搜寻下来,沈、兰愈发肯定自己前头“鞭子最少分为了三十六根”的判断。只是在这当中,又有许多鞭绳是聚在一处被找到,这才有了“二十二份”的说法。
南冥听到这里,微微僵硬。
他并不相信这话,但对方说得如此仔细,还是让南冥不自觉地提起心。
兰渡:“余下的部分,也算有了线索。往后几年,都会被妥善处理。”
“妥善”。
南冥从来没有想到,只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也会让自己咬牙切齿。
他勉强问:“两位这么讲,是什么意思?……我的诚意,往前一路,都细细与这两个小辈提起过。”
沈轶从容地说:“自然是要你死而瞑目。”
他话音落下,南冥意识到什么,火云鼠身体猛地从剑偶手中弹起。“吱”地叫了一声,便要朝门外奔去!
没能成功。
只跃出去不到半步,就有一面无形的“墙壁”出现在它身前。
南冥对此毫无感知,直接撞在上面,被砸得可谓头晕目眩。
这么晕晕乎乎地跌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呢,身前就多了一片阴影。
要程、曲两人看,立在火云鼠身前的可不就是前头客客气气给他们端点心的偶人?……前头也曾从沈、兰的话音里听到,这偶人是有名字的,“金管家”。
他们那会儿还想,看来自己对偶人的功能开发还不算很够。如今呢,却见偶人手臂“咔咔”两下变了模样,并非程屹剑偶那样只是纯粹化作锋利剑刃,而是成了某种更加复杂、类似于程屹曾见过的一种名为“火管“的暗器的东西。
再接着,巨大的力量在“管道”中聚集,又在管口化作一片红光。须臾之间,将地面上的火云鼠之间淹没!
程、曲凝神去看。
两人视线当中,红光散去,露出光洁的地面。
青年们就哑然,本能地朝对方看了眼,又去看前面的校长们。
老魔刚才是什么状况?
眼下看来,仿佛是人彻底没了。但是,这又是不是太过简单……
在两人的视线当中,沈轶:“前一次,程小友待我们这儿的点心是极喜欢的。这趟走的时候,也来和金管家说一声吧,它会把备好的新点心给你们。”
“咕嘟。”
两个青年喉结滚了滚,自发地理解了校长背后的意思。
——的确很简单啊!所谓“尊者”,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路上的一只蚂蚁罢了。
第507章 师门不容(117)
“南冥尊者”四个字从火云鼠口中出来后,程屹、曲濯回想一番,的确记起一些与之有关的记载。
以“无恶不作”来形容此人,兴许还是轻了。
就拿他那条魔鞭来说。在数千年以后过去、一条魔鞭被分散作数十部分的情况下,其中单单一根细绳依然能让卢明日益堕魔。此人怎么也算历经考验的名门弟子,却只是稍稍与之接触,便走到如此地步。其中是有卢明心智不稳的缘故,但也能看出魔鞭的危险。
那可是生生被无数人的性命堆出的邪物!活人筋骨为身,万民精血喂养。传闻为了增强魔鞭的力量,南冥还曾特地找到一座自上古存在至今、蕴含无数危险的阴墓,从中取出一柄招魂幡。
他自己不用鞭子的时候,魔鞭便被放在招魂幡里,日日得其中怨魂滋养。如此一来,自是一日胜过一日凶险。
南冥却还觉得不够,干脆又屠了数座城,生生将里头万千活人的神魂抽出,投入招魂幡内,为这邪兵更添一重威力。
因招魂幡每次被放出来的时候,天色都要沉沉暗下。在他活跃的那些年里,一旦某座城上降下阴云,其中百姓都要心慌一番,抓紧时间朝外奔去。生怕走晚一步,自己也成为招魂幡中的养料。
后面无相老祖与他斗法,在付出极大代价的情况,终于将他镇压。又有无数正道修士出手,为南冥的封印再增加许多筹码……这样情形当中,都没有真正将他困住。千年过去,阵法开始松动,南冥的神魂从中逃出,附在一名无相宗弟子身上。在短短几年当中,再度搅动是非。不光直接废掉数个现任无相宗主的弟子,还直接离间了两大仙门的关系。
程屹、曲濯身在局外,此前不曾在这些事上多想。但只要细细琢磨,便会发现,虽然南冥口口声声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找寻灵药、让自己被镇压日久的身躯慢慢恢复从前威力,但实际上,他做得远远比这要多……
这么一个人。
呼风唤雨的魔头,‘无数修士的噩梦。
就这么,死了。
……
……
抱着点心盒子、从校长们的住处出来的时候,两个青年还都觉得难以置信。
脚步轻飘飘的,疑心自己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走了良久,灿烂日照落在两人肩头,远处下课的喧闹动静落入他们耳中。
曲濯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深深吸气。
程屹看他,目光柔软,听道侣叫自己:“师兄!”
开口的同时,曲濯脸上露出灿烂笑容,说:“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咱们后头是不是能在外玩耍些时候,再回景州城?”
程屹知道,早在过来的一路上,师弟便憋得狠了。分明看到许多新鲜有趣的事物,却顾及两人随身携带的魔头,不敢也不愿耽搁时间。
眼下不同。最大的问题已经不在,多出的时间自然能拿来放松。
他一样笑着点头。曲濯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却还是透出十足雀跃,开始与程屹叽叽喳喳:“进城的时候,我便听说城东开了一家新馆子,议论的人都将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师兄,咱们去吃吃看?”
程屹:“好。”
曲濯:“仿佛还听到有人在议论‘新戏’。师兄,我还不曾听过戏呢。”
程屹:“咱们去听。”
曲濯:“他们还说,城外办了交换市集,正是热闹的时候,有人在里头捡了大漏!”
程屹:“听完戏去看看。”
曲濯:“还有,学堂的体修学院正在筹划什么活动,‘学堂十大锻体高手’……”
程屹:“……”
他这回没干脆利落地答应与师弟一同去凑热闹,而是陷入思索。
体修啊。
虽然不知道他们活动是怎么办,但与剑修、刀修之间的比斗不同,体修里来讲究一个内练筋骨。拿景州学堂那边来说,主修体道的弟子们打起架来,拳拳到肉是最基本的,只穿条裤子就上场了的状况更是随时可见。
也因为这个,虽然各类修士比斗的时候旁边都会有大量观看的人群,但对走其他道的修士,观看人群的评价往往是:“嚯!这位师兄怕是有什么家学渊源,他用的剑法与我平日见的那些有极大不同!”
“对面的师姐也极是不凡。看似纤弱,却能扛起比她人还高的重剑,动作丝毫不见凝滞!只是不知道,这是因为力量强劲,还是在灵气运用上有她的独到之处……”
而到了体修的场子中呢,事情就成了:“这位师兄的体魄属实非同小可!”
“那你是没有见到前面的师姐。她光是腿,就有这个师兄的腰粗!”
这些话音飘在脑海里,程屹的眼皮跳了跳。
“……师兄。”旁边,见程屹久久不言,曲濯的声音一点点变小了。原先的喜悦化作迟疑,轻轻问道侣:“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话音落在程屹耳中,他不假思索开口:“怎么会?从前不曾有机会听到师弟讲话,如今总算不同了。你愿意与我分享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
这是真真切切的实话。以曲濯对师兄的了解,自然能从他的神色中分辨出。
“那就好。”年轻乐修嘴巴上应,耳朵悄悄变红。
程屹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喜爱更多,继续道:“先前一时不应,只是想到些事情。”
曲濯问:“什么事?”
“便是关于体修比斗,”程屹沉吟,“若是不和其他活动冲突,去看看也好。我看丹曦城中各种布置都完善,到时候,兴许还有雅间能定上。咱们要一间,再把茶水点心点上,也是一番享受。“
曲濯笑了,“对,就是这样!”
程屹也笑。他算是不动声色地隔绝了其他人对道侣的影响,但这还不够。
作为师兄,也作为更老练的炼器者,他继续和曲濯分享:制作偶人的时候,他们是讲究功能越多越好,但若是单单把最基础的人形做到最精,同样是一件好事。
当初他为什么会选择朝剑偶的方向发展?还不是因为程屹有作为剑修的经验,哪怕再用不了灵气,照旧能在脑海当中翻出无数剑谱。曲濯呢,情况不太一样,各种不同的乐器对他来说本身就是“器”了。但是,他同样可以从“偶人”来下手。这种时候,体修便是很好的参照对象……
曲濯听得叹服:“不愧是师兄!走到哪儿,都有这样多的思量。”
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想,就算师兄从前真的只是凡人,到了学堂,应该也能是各类光荣榜的榜首。
程屹微顿,矜持地笑一笑:“只是一点习惯,你不要觉得扫兴才好。”
曲濯说:“如何会‘扫兴’呢!光是想到有那么多事能与师兄一起做,我便快活极了。”
他讲话的时候,身体还不自觉地往程屹身边靠。
眼看师弟的面孔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程屹伸出手,一下子便将人压在怀里。
两人之间还隔着点心盒子,不算真正亲近。不过,眼下原先也是在学堂走道当中、大庭广众之下,像这样玩闹般的靠近,已经很合程屹和曲濯的心意。
笑闹了片刻,眼看师弟抿抿嘴巴、把食盒收进芥子袋,手臂则朝自己伸了过来……程屹在半空把他拦住,说:“怎么,这是不去玩儿了?”
曲濯一愣,明显迟疑。
程屹在他脸上看出挣扎。想吃好吃的,再在填饱肚子之后去听戏。那以后呢,还有各种热闹等着他看……当然了,整个过程里,师兄都要在他身边。
眼珠转了转,曲濯小声:“其实,我还听到——”
程屹:“什么?”
曲濯声音更小了:“城北有家客栈,都是道侣去住的。老板是个特别擅长空间法诀的阵修,往里头弄了好多有趣儿的布置。好多道侣去过之后,感情都变得更好了。”
程屹:“……”忍住,不要笑。
“师弟,”他叹气,“咱们进城也没多少时候,你都听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曲濯眨眼。耳边一直有声音的感觉实在是太新鲜,他有点憋不住。
程屹如何不知道道侣的心思?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是不好,若是碰到那修为高的,不单单是察觉了,另要与曲濯计较,还不知该如何应对呢。
但是,他也不想破坏曲濯少有的乐趣。
想了想,程屹:“丹曦城里应该没有修为太高的修士,在这儿是能稍稍放纵一点。到了外头,可得谨慎留意。”
“哦……”曲濯乖乖点头。往后,见程屹还像不太放心,拿一种端详的目光看自己。他笑了,大声保证:“我知晓!从今以后,都只听师兄的话!”
程屹心想,他可不是这个意思。
想过之后,抬起手,又在师弟脑袋上揉了一把。
第508章 师门不容(118)
虽然信誓旦旦地和师兄说了“城东”“城北”等地点,可事实上,曲濯并不认识路。
他把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一一列出来,后头便是等程屹带自己前往。
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新开的馆子滋味很好,新戏更是十分不错。
最让程、曲惊讶的是,这戏的形式和他们之前见过的所有戏都不同。原来丹曦城里有一个专门叫做“灵影院”的地方,修士过去之后,只需要缴纳一定数目的银钱——都不用灵石的——便可以从里头挑选许多不同留影石,观看其中录制好故事。
一个故事的时间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之间,曲濯之前看过的很多话本竟然也在其中。用灵影院伙计的话,便是:“……这些本子原本就红,只要是有琼天学堂的地方,就有琼天书行的分店。而只要有分店吧,它们就是卖得最好的。这不,我们老板花了好大代价,终于抢到了它们的改编权。拍好之后一放到店里,嘿,你是不知道,刚开始那几个月场面有多热闹。”
留影石自身存在使用寿命,根据材料、制作者来区分这段“寿命”究竟有多长。正常情况下,一块儿石头送来他们能用上三五年。可那段时间,莫说三五年了,就是三五个月也撑不住啊!
到处都是人,许多自己租不到留影石的弟子还动了脑筋,专门找上门去恳求那些租到的。愿意同样付出一些银钱,好换得与之一同看戏的机会。
日子一长,一个新的产业应运而生。既然那么多人都想看同一块儿石头,那不妨所有人凑到一起啊!虽然每个人都要支付一些费用,但相比之下,价格倒比原先要便宜。且观看的人多了,到了剧情紧张刺激的时候,人想要和周围人议论两句,一扭头便能开口。
这些细节,程、曲倒是不知道。但曲濯对《我与师兄共枕眠》《师兄他蓄谋已久》《师弟为何这样》等等一系列留影石都极感兴趣,顺着伙计的介绍,不知不觉就抱了一大堆在怀里。
伙计及时地送来一个筐子,被程屹接过去了。动作间,程屹还问他:“你前头说,这儿有不同规格的包间……”
伙计口齿伶俐地应了:“对!里头的阵法各不相同,布置也各不相同。两位这边,若是我不曾猜错,你们该是道侣吧?”
程屹颔首,伙计便笑道:“那我可得介绍一下咱们灵影院的道侣房了。您二位瞧。”
他一面说,一面从墙推开一扇门。程、曲两人看过去,正好见到其中铺好的床铺。
“许多客人来我们这儿看过灵影之后,都是要歇上些时候的。”伙计笑呵呵地说,“这种屋子虽然价格高一些,一天就要五块下品灵石,里头的部分布置还要再收费——咳,可住过的人,那可没有说不好的。对了,若是客官直接出一块中品灵石,便能从我们这儿取到一枚特殊令牌。那以后,不单单是灵石给你们攒到里面,再有其他消费,还能从中打折。”
程屹听着,转头看旁边的曲濯。
曲濯脸红红的,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程屹笑了笑,重新看向伙计,按照对方说的价格掏出灵石给对方:“我们要一块。”
“好嘞!”伙计痛痛快快地接过。而后,程、曲便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阵盘,开始比对着令牌上的编号,把程、曲的信息录入系统。
几个呼吸的工夫,这份工作就完成了。在把令牌交给程、曲的时候,他还额外提到:“咱们新人入会,有个满五减二的活动。客官们如今挑了五块留影石,我就按照三个来收费了。后头若是还想往里头补新的,只要房间还开着,就能按照这次活动来走。”
程、曲笑着接过。
往后几天,两个一面从留影石里的戏里研究丹曦城的文艺活动发展,一面在房间里仔细研究着灵影院床铺的妙用。
一连研究了小半个月,两人才从里头出来。与原先相比,这个时候,他们身上的气息明显更是交融。
往后,两人也没闲着。城北新开的旅馆要去,曲濯惦记着的体修活动要观看……另有无数逛街途中发现的新乐趣,每一样都吸引着两个青年,让他们为之驻足。
不知不觉,两人直接在丹曦城中停留了数月。
时间长了,他们稍稍反思,觉得这段时间自己的确放松太过。于是,在查询了这边学堂的政策之后,两人申请了“交换弟子”的身份,开始在丹曦城学堂上课。
大约因为规模更大、弟子也更多的缘故,这儿的课程比景州那边丰富很多,难度上也有所提升。
程、曲甚至了解到,如果自己二人能在丹曦学堂通过部分考核、拿到证书,那么回到景州之后,两人就可以直接以“夫子”的名义在那边学堂工作了。
他们商量一番,觉得这也是个不错选择。修行之路漫长,要是日日只沉溺在“修炼”里,天长日久,总要觉得无趣。不如如孙夫子他们一样,每日抽些时间和学生们相处。一是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为自己积攒功德,二也是给自己找些事做。
当然,在考核还没通过的当下,这些于二人来说都只是“规划”。最重要的,还是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程屹想了想,觉得自己算是做到了这点。
和师弟在一起的所有日夜,他都过得充实快活。
……
……
这边是欢声笑语,另一边,气氛却要严肃很多。
距离岳流萤带领众多弟子回到无相宗,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按照自己之前的打算,她第一时间与师父、郑长老等人汇报了老魔的事。消息传出,无相宗在两年前的动乱之后,迎来了又一次震荡。
只不过,这一次的震荡,与两年前的人人自危相比,便要低调许多。
卢明出事,意味着上上下下的弟子都有可能落入与他一样的陷阱。此类状况多了,宗门根基自会受到影响。像是那被蚂蚁筑巢的河堤,表面看起来尚且光鲜亮丽,内里却早早是溃败模样。
所以要查。
可宗主的弟子被魔头附身呢?还不光是一个弟子,而是足足两个!
甚至前一次门派中上下搜寻探查一事,便是那魔头一手挑起。
光是想到这等状况,从齐风眠到郑远途,再到其他知道前后细节的长老,脸上都是一阵火辣辣的难受。
像是几十个巴掌接连落在上头,抽得人头昏脑涨,不知如何才好。
沉寂良久,齐风眠问岳流萤:“你说的事情,还有多少人知道?”
岳流萤平静地回答:“这趟到了凤凰山的修士,几乎都听说过一二了。”
这话落入众人耳中,齐风眠尚且哑然,郑远途便斥道:“这等私密之事,若非有意宣扬,怎会流传至此!?”
岳流萤一顿,说:“在凤凰山上,我宗弟子被老魔有意挑拨,与灵光宫弟子矛盾重重。若是再不将此事讲出来,我忧心会有更糟的结果。”
“更糟”?齐风眠和郑远途都不这么认为。然而事已至此,再对岳流萤做什么惩处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还是考虑日后。
挽回无相宗的脸面,尽力将前头的事情压下!
两人开始忙忙碌碌。派人外出打探消息、联络灵光宫那边说明状况……是了,整件事情里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无相宗能修复与灵光宫的关系。虽然即便修复了,齐风眠和老宫主的交情也回不到从前。但以两个宗门的势力,对外时是携手并进还是针锋相对,到底大有影响。
又一段时间过去,打探消息的弟子们一一归来。各方状况逐渐落入齐风眠等人耳中,倒是比他们原先考虑得要好很多。
“因为魔修从中作梗,无相宗直接废了掌门大弟子,将好好一个天才灵根拔除”——这种事儿,并未落入旁人耳中。他们提到无相宗的时候,是会唏嘘,但那也只是针对灵光宫宫主小孙子的事儿。
郑远途总算能松一口气。再看齐风眠,对方嘴巴抿着,表情沉郁。
郑远途略略一想,就明白齐风眠此刻正在琢磨什么。他顿了顿,也有些想叹气。
说白了,程屹是他亲手处置。齐风眠这个师父心头不好受,郑远途呢,也不是完全安心。
但是——
他与齐风眠说:“流萤不是提了吗,那魔修已经死了,又是程屹亲自动的手。他如今如此有本事,不也是先做了一回凡人的缘故?”
齐风眠喉结滚动。他自然知道魔修身死的事,在岳流萤报上消息的当天,他就亲自去了一趟镇压南冥老魔躯体的地方。
原来无相宗中,除了摆在明面上、培育诸多灵草灵植的“禁地”之外,还有第二个旁人未知之处。只有历代掌门,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踏入其中,齐风眠先感受到了心情的剧烈波动。他知道这是魔气影响,赶忙念诀静心。而后抬头,望向山窟深处的重重锁链。
那里悄无声息。
第509章 师门不容(119)
老魔是真的死了。
神魂消散,仿若从未出现于这片天地。
在查看对方躯体的时候,齐风眠以秘法确定了这点。
他心头庆幸。庆幸完了,又是一阵难受——以阵法状况来看,往前数年之中,此地怕是有诸多灵气波动!那些灵植灵草的气息,他感受得清清楚楚!
自己的徒弟,就是被这样冤枉!而他这个做师父的,面对程屹、面对四弟子的悲怆叫喊,甚至不愿意多探查一番,给他们一点得到清白的念想。
齐风眠情绪动荡。不知不觉,一点萦绕在老魔尸体之上的气息贴近了他……
齐风眠在第一时间有所察觉。他面色猛地变化,抬手将魔气碾碎。之后,又环顾四侧。
既然老魔已经死了,这个为了镇压而存在的地方便不必留下。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捏动法诀。往后四侧震动,大量山石滚滚而下,将那重重锁链淹没。
一片动荡之中,齐风眠身形一闪,回到上方。
还是惆怅难言,想:“果真就像是郑师兄说的那样吗?程屹已经有极好的新机缘了,所以他定然不会再怪我等……
“是了。这么多时日,他都没有闹出新的动静,这话应该是真的。”
思绪转了一遍又一遍,从一开始的模糊,到后面的愈发笃定。
越是琢磨,齐风眠越是觉得郑远途说得有道理。若不是并不怪罪他们,这些年里,程屹怎么会从未找来无相宗,甚至从未在外头说些无相宗的不好?
可惜两人的师徒缘分到底浅淡。
刚遗憾过程屹的事,转天齐风眠又听岳流萤说起,她预备外出游历。
齐风眠对此倒不意外。岳流萤本身就是他所有弟子当中修为最高的一个,从前也一直极是上进。
他鼓励岳流萤几句,又赐给对方几样贵重法器,让弟子在外防身。
看着新得来的法器,岳流萤嘴唇动了动,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齐风眠留意到了,笑着问她:“流萤,怎么了?”
岳流萤听出师父话音中的关切,略有恍惚。
无论如何,师父他对自己总是不错的。
其中或许也有她不曾出错的缘故——被老魔附身的那段日子十分难说,但她再回来的时候,毕竟是安然姿态——可她感受到的种种温和指点、悉心关爱都是真的。
岳流萤忍不住开口,道:“师父。程师兄的事,当真不对外头说起吗?如今他虽然也有名望,却不是以原先的名头,到底有所遗憾。”
齐风眠听到这里,面容微微一僵。
师徒之间的气氛沉寂下来,岳流萤心头同样浅浅地“咯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但是,师门待她的确不算坏了,她自然还想争取一下。
“流萤,”良久,齐风眠轻轻地说,“真将此事讲明了,唯独得意的怕是只有藏在暗处那些邪道妖魔。这一点,你师兄怕也会懂。”
岳流萤听到这话,微微哑然。
她又想到了自己与程屹、与曲濯相处的一幕幕。他们会懂吗?岳流萤也不确定。但她知道,在和师父的对话之后,至少二十年里,自己都不会回来了。
飞云大陆很大。而在大陆之上,还有传说中的“天外天”等待追寻。
岳流萤拜别师父,离开无相宗。
……
……
开始在丹曦城上课那会儿,程屹还做了一件事。
他找到城中最大的成衣店,又在掌柜面前,拿出一根火鸾的羽毛。
那片羽毛出现的瞬间,整个屋子的温度都开始升高。守在门口的小二一个不及防备,脑门上直接出了一层汗。
屋内,掌柜也有些被程屹亮出来的东西惊到。来不及细看,他先快步走到墙边,在一块镶嵌在上面的阵盘上拨动两下。
一下子,屋中温度低了下来。掌柜这才安心,重新回到程屹面前。
“好不凡的妖禽之羽!”他开口就是夸赞,“客官是来出售,还是要拿它定制法袍?”
两种业务,他们店里都有。再有,并非掌柜自夸,但放眼附近所有仙城,能把火灵气如此强烈的材料处理好的,怕也就是他们丹曦城中的器修了。
想到这儿,掌柜的挺胸抬头,眼里都是骄傲之色。
程屹看在眼里,微微笑了一下,“我要两件法袍,余下的便都算是工费,如何?”
掌柜“哎哟“一声,本就已经亮起的眼神更亮了。手指在桌子上动了两下,仿若在打算盘。口中应:“好!那好啊!客官是什么时候要东西?”
程屹说:“什么时候把法袍做好,我便什么时候过来。”一顿,“这两身衣服,是我和道侣成亲的时候穿的,不容一丝错处。”
在决定在丹曦城多留些时候前,程屹虽也打算定制法袍,却总没想好将此事交给什么人负责。
在城中、学堂中直接找?不是不行,可万一他们转头就回景州了,衣服要怎么办?
回景州之后再寻夫子定制?也是个选择。但客观来说,丹曦城这边的器修水平真的要高出景州很多。
“心意”为重,干脆自己从头到脚的制作?……要真这么做了,师弟定然很高兴。但好不容易得来的火鸾羽毛,这样处理还是有些浪费了。
眼下,倒是不再有这方面的烦恼。
强调自己要求严格之后,程屹又细细说起他需要的诸多细节。
法袍真做出来,防火是必然的,避水的本事却要跟上。
来源都是六阶妖禽了,面对元婴往下的攻击,都该有防备之力。
穿上以后,人的身法也得更轻灵……
掌柜的一一记下,脑子快速转动,琢磨这次要去找哪个合作的器修。
程屹又说起:“再有,上头的图案也要稍稍讲究。是婚服,可平日也是要穿的。到日子的时候,需看起华贵精致。平时穿呢,却不至于过于显眼。”
掌柜的懂了:“不如这样,直接做成里外两套。外头的漂亮,合籍的时候能为客官长脸。里有的便是您说得诸多用途了,上哪儿穿都得用。”
程屹听着,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觉得果然是个不错的主意。要么怎么人家是掌柜,想法就是多。
他欣然点头,又和掌柜聊了聊法袍上具体该有什么花纹。这时候,脑海当中飘过一道声音。
“师兄!”是曲濯在用刚刚学过的传音入密法门,“我下课了,你在哪儿?”
程屹一顿,先回答:“到外头卖咱们之前得来的那些东西。你是过来找我,还是等我回去?”
曲濯毫不犹豫地答:“我去找你!”
程屹听着动静,笑了笑,这才重新抬眼和掌柜讲话。
“我道侣要来了。你先和我说说,那么多火鸾羽毛,若是市价,该值多少灵石?”
掌柜一听,就知道这是要给道侣一个惊喜,连忙给他报价:“总得有几十块。客官,这事儿是要先瞒着另一位道友?”
“对。”程屹说,“后头有事,也是都联系我。”
掌柜自然点头:“好嘞!”类似的生意,他们接过许多了,自然知道流程。
再过不久,曲濯果然来到店中。看着满墙法袍,他眼睛都微微睁大,很是饱了一番眼福。
程屹含笑看他,先答了曲濯“师兄,拢共卖了多少东西、得了多少灵石”的问题,而后便是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问起曲濯课上的情况。
以他们两个的亲近,能让曲濯一人上的,自然是纯然的乐修课程。此刻听道侣问起,曲濯果然有许多话能说:“……与妙音峰上体系不同,又比景州那边深奥许多。虽只听了一个时辰,我已经是大有收获。日后,可能会按着今天课上学到的东西,试着改改《破晓曲》。”
现在程屹已经又是修士,曾对身为凡人的他有大用处的曲子便落入一个鸡肋似的境地。曲濯不愿如此,一直都在琢磨着做出改进。之前一直没有思路,眼下倒是不同了。
程屹听过,自然是笑着鼓励。
两人一面讲话,一面从成衣店里离开。人走远了,话音却还是不时地飘回来。
曲濯:“城中明明挺热的,那店里倒是凉快。”
程屹:“用了阵盘。”
曲濯:“哦……倒是好东西,不知道价格如何。若是便宜,咱们也给宿舍里装一个。”
程屹:“还用看价格?这点小东西,要你师兄自己做就行。”
曲濯:“也是。”说着话,他身体往过靠一点儿,抱住师兄的手臂。
程屹微顿,侧头看他。这样的姿势,他能感觉到曲濯的体温,更能感受到青年胸膛中“怦怦”跳动的心脏。
他的神色再度柔和许多,心情也被染上丹曦城中的暖意。
师弟还在讲话,说他还想给两人的宿舍添什么布置,也说他在任务堂看到一把品质极好的剑,正适合如今的程屹。两个人一同攒积分,顺利的话三个月就能将其拿下来……
“唔?师兄?”
留意到程屹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曲濯疑问抬头。
程屹轻轻拢过师弟鬓角的发丝,微微笑了。
第510章 师门不容(120)
丹曦城中的日子过得平和且安定。不知不觉,又是数月过去。
入冬的时候,成衣店的掌柜给程屹发来信符,说已经可以去取两件法袍。
丹曦城平日气候与其他地方不同,到了这本应霜雪遍地的季节也与景州城全不相似。城中进出的修士自不必说,就连凡人们也有很多依然穿着短裳。以至于程屹听完信符的内容时,旁边曲濯恰好惊讶地问同窗:“过年不是还早么?——啊!”说到一半儿,他恍然,“果真已经是腊月。”
“是吧。”同窗点点头,“你们到时候若想回家,便得快点打申请了。在截止时间之前把材料交上去,放假那天,便能上学校的灵船。到时候,灵船会按照打申请的学生数量、去向远近规划路线,把大伙儿都送回去。”
这倒是景州那边不曾有的好处。曲濯兴致勃勃,问:“那若是极远的地方呢?”
同窗笑了:“再远都能送到!不过,因为灵船还要折返、接咱们回来上课,真是那极便、极耗时日的地方,兴许回去之后只能待上一两天,就又得上船回返了。”
“这样啊。”曲濯恍然。过后,他的目光便落在程屹身上。
程屹察觉他有话要说,心头微哂:往前两年,曲濯是与自己亲近,但他在景州学堂那边也着实交到了些好朋友。眼下他们虽然在丹曦城长住,可内心深处,曲濯还是挂念景州……
“师兄,”曲濯叫了一声,“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程屹笑了:“好啊。”
他答应得很快,曲濯听到了,却疑问地朝他看来。
程屹被他看得莫名。而后,就见曲濯似是斟酌,说:“我说的是‘回家’——师兄,你要去看看你家阿爹、阿娘吗?”
程屹愣住。
曲濯无奈,小声念:“我就知道,师兄定然是想错了。”而后,他看看程屹,又朝程屹面上挥了挥手,“怎么样,师兄,你是如何心思。”
程屹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回家……这么些年了,我都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能够回家的一天。”
曲濯问:“师兄,你家里是如何情形?——咱们是道侣嘛,我的事儿,你那么清楚,”在他恢复嗓音之后,这也成了两人的话题之一,“你的事情,我却还不太知道。”
他这么讲着,面容里透出几分可怜巴巴。程屹明知道他是假装,看到这一幕,还是不由地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见曲濯朝自己笑了,这才开口,说:“我是家里的长兄。”
曲濯:“咦?”
程屹轻轻地叹:“距离我从那儿离开,也有许多年了。”
曲濯听出他话音当中隐约的沉重,不由也严肃起来:“唔。”
程屹:“我的父母,兴许已经不在了。”
曲濯:“……”
曲濯伸出手臂,抱抱师兄。
他身量比程屹矮一些,这会儿却是踮起脚尖,一只手扣着程屹的肩膀,另一只手摸摸程屹脑袋,小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师兄的。”
程屹笑了。心中还是有淡淡怅然,情绪却很快好转。他到底经历过很多,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时间、距离,全都能将很多东西冲散。
不是无情,只是对于修士而言,很多失去不可避免。师弟定然也是看出这点,所以和他强调:无论外头如何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都不会成为你”失去”的一部分。
他也回抱曲濯。两人静静相拥片刻,程屹忽地意识到,从数息之前开始,曲濯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他疑问:“师弟?”
曲濯:“嗯,师兄。”
程屹还是把人搂着,手却捏上了人的下巴,让师弟抬头来看自己。
“你方才,”程屹问,“是想着什么?”
曲濯眨眨眼睛。
程屹挑眉,意思很明显:不从师弟口中得到答案,他就不松手了。
两人“对峙”片刻,还是曲濯先忍不住笑了。而后,他正正经经地回答:“我忽然想到,以修士的年纪来算,师兄当然是年少英才。也若以凡人的年龄来算,师兄应该岁数不小。“
程屹面皮抽动,忽而有点后悔。
自己问什么问呢……哦,师弟话说得倒是没错。若真能回到家里,与弟弟妹妹们站在一起,画面对比应该非常明显。
偏偏这时候,曲濯又小声补充:“师兄,我今年二十岁。”
程屹手指轻轻摩挲他的下巴。
曲濯像是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还在和师兄念叨:“这么一算,师兄都已经金丹了,我还没有——唔!”
话没说完,嘴巴就被堵住了。
来自另一个人的气息覆盖了曲濯。不知是不是成功结出过凤凰果的缘故,在此刻曲濯的知觉当中,他从程屹身上感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暖。唇瓣被对方压着,舌尖被对方勾动……心跳越来越快,腰腿越来越软。到最后,近乎只能依靠程屹的手臂、身体来支撑自己。他本人呢,则一点儿力气都不剩下,只知道不断往师兄的方向贴近。
“师兄,”等到一切终于开始平息,曲濯被程屹抱在怀里,在对方耳朵旁边讲话,说,“我……”
程屹垂眼,看着师弟翘起的睫毛,也看着对方微红的面颊。
还有再往下一点,红润的、带着一点湿润颜色的嘴巴。
眼下,这张嘴巴在程屹面前一张一合,告诉他:“我好喜欢你。”
程屹听着,安静片刻,到底还是笑了。
“我也一样。”
曲濯听到,跟着高兴地笑。
笑过了,继续和程屹嘀嘀咕咕:“咱们把灵剑换下来以后,也好长一段时间没去任务堂看了。但师兄,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拿‘灵犀通’看学校论坛,上头好多人在说,任务堂那边出了一个新的积分兑换,奖品是双修功法。”
和自己道侣分享这种事,目的显而易见。
“你说。”曲濯问,“咱们要不要兑来看看?”
程屹叹为观止。
他答应了:“那就看看。”一顿,“到时候,你可别又哭……”
最后这句话,曲濯听没听到,暂且不说。
拿下给程屹的灵剑之后,两人的积分便算是清空了。真要兑换功法,也是很长时间以后。
再那之前,两人先按照之前讲好的那样打了申请。曲濯看着程屹填的表格,头一次知道,原来道侣出身的地方名叫黄山村。
隶属于黄山镇之下,又在一个叫做“黄山城”的仙城的势力范围内。
曲濯叹为观止,“这名字,也太偷懒了。”
程屹说:“能用就行。”一顿,不知道记起什么,忍不住笑了笑。
曲濯看他,眼神疑问。
程屹解释:“我们村子旁边,另有黄双山村、黄三山村……一直到八还是九。这么看,是不是觉得我们那边的名字其实也还可以。
曲濯听得瞠目结舌,不由点头:“是——这么看来的话,的确还算不错。”
说着说着,年轻乐修脑海里逐渐浮出对道侣故乡的想象。
漫漫黄山,漫天飞扬的尘土。尤其道侣说了,那边并没有什么修行之人。走过几个村落,见到的都是纯然凡人面孔。
师兄就是从其中走出,跨过大半个飞云大陆,出现在他身侧。
……
……
虽然在填表、上船的时候,程屹都表现得十分镇定。但等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曲濯慢慢发现,师兄好像有那么些许……
紧张?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曲濯只觉得新鲜极了。
最初两日,他是默默在旁边观察师兄。可时间长了,师兄仍不恢复。原有的有趣心情变成担忧,曲濯终于还是问出口。
程屹揉揉眉心,“我有些担心。”
“担心?”曲濯屏住呼吸。
“太多年了,”程屹说,“眼下回去,我兴许要分不清家在哪里。”
曲濯怔然,没想到自己会被从师兄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你不是知道吗?”想了想,他问,“黄山城,黄山阵……”
程屹:“那么多年,这些兴许都已经变了。”
曲濯哑然。
他在外生活的经验还是少,可听到这句话,还是能反应过来:的确。单看景州城这几年的变化,就知道程屹的担心极有道理。
“没事,”曲濯到底还是安慰程屹,“咱们一起慢慢去找。今年找不到,还有明年、后年呢。师兄,咱们都已经金丹了。千岁寿数,莫说是一个黄山城,就算咱们要把整个飞云大陆走一遍都是可行的。放心,肯定能找到!”
程屹把这话听在耳中,心中和软,到底还是笑了。
两人有了决意,心情便再度轻松。
然而,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也没想到——
“当真是这儿?”看着下方繁华的城池,程、曲脸上都浮出疑问。
“当真!”负责驾船的偶人看看手中阵盘,再看看下方,笃定地点点头,“琼天学堂,黄山分学堂,就在你们下头。”
第511章 师门不容(121)
早前,程屹和曲濯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
他们都已经知道,学堂是近十年才出现在世上的。而虽然每到一个地方,学堂都能带动所在城镇一起飞速发展。但在它出现之前,学堂所在的地方往往都是普通城镇,稍有实力的修士便不愿意驻足。
哪怕有灵矿存在、基础好一些的丹曦城,两人在其中住了这么长时间后,也知道另一番细节:十来年前,此地曾有过“灵矿已经被挖空,此城必将落败”的传言。只是在那之后,学堂出现了,无数修士开始涌入,后头又有新的灵矿被开采,这才有了今日的繁华景象。
这让程、曲两人有了诸多讨论:“……会这样子,还是因为好地方都已经被那些仙宗名门占了,这才让学堂只能从边角地方选址。”
落在平常势力上,倒是有几个门派看上同一个地方,彼此争夺、都不愿放手的可能性。但学堂的行事作风历来磊落,自然不会如此。
但是,同样是“边角地方”,也分“虽然没几个修士,但位置不错,在几个大仙城之间的交通枢纽上,平日往来的人算多”,与“彻头彻尾的穷乡僻壤,几十年才出一个带灵根的苗子”的区别。
景州城属于前者,程、曲平素听说过的其他学堂分堂基本也是这样的情况,以至于在商讨黄山镇如今状况的时候,两人从未想过有眼下这般可能。
但是,现在,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他们相互看看,心中还是不可置信。但偶人这般笃定,两人心头也减去很多怀疑。
朝偶人道了一声谢,程、曲一同迈开步法,跃下灵船。
风在两人身边穿梭,将两人发丝吹起。衣袍在身后翻飞,正是一派潇洒场面。
刹那工夫,他们落在地上。
自然不可能直接在城中。但凡有一定规模的仙城,基本都设有防护阵法。修士们可以从中直接御剑而起,但从外头往里头冲撞,却还是不行的——自然,这一点主要也不是为了防备修士们,而是不愿有妖禽从天而降、破坏城池。
所以,这会儿两人是到了城外。却也离城镇很近,稍一抬头,就能看到前方高耸的城墙。
曲濯率先迈动步子:“师兄,快来!”
程屹微顿,与他一同朝城镇靠近。
一面走,一面打量前方、四周……本来觉得,眼下的“黄山城”应该就是自家村子所属的那座仙城。哪怕是这样,城镇的发展也足够让程屹吃惊。但越是看,程屹又越是觉得不对。
他从家乡离开的时候已是十几岁。如今虽有多年过去,但修士的记忆并不会因时光流逝而暗淡,只会时时清晰。
城镇会因发展有所变化,周边山形地貌却很难发生改变。世上到底没有那么多“丹曦城”,竟然能因灵矿开采而直接让旁侧许多山林消失……嗯?
旁侧行人在说:“你说真的?再过几日学堂那边要开那劳什子‘义卖会’?”
“对,我打听清楚了,就在新黄山城里头的中街!这两天已经陆续有铺子摆出来,上头的东西说不值钱,却也是学堂弟子们平日上课时候被夫子指点着做出来的,用是肯定能用。去年义卖会的时候,有个过路的商人一口气买了几百个阵盘走,保温、降温、照明和吹风的都有。掏钱的时候差点把自己裤子当掉,结果呢,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法袍、财大气粗了!”
程屹身形没动,注意力却落在对话上头。
不光是他,还有曲濯。
“……照这么说,那些阵盘到了其他地方,还能卖出高价?”
“可不是嘛!你想想,无论凡人还是修士,到了晚上不都得有东西照明?天凉了要寻求暖和,天暖了又要找些凉快。嘿,学堂出的东西历来实用,咱们就在这跟前住,平日就有许多东西能买到,算是捡大便宜咯!”
“……”在往后,话音就一点点远了。程屹、曲濯收回落在旁侧的神识,去看对方。
程屹说:“城中要办‘义卖’,”这种活动对于每一个学堂弟子而言都不陌生,他自己也参加过数场,“应该颇热闹。怎么样,咱们一同去看看?”
曲濯说:“师兄,他们说这里是‘新黄山城’,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旧黄山城’。那你看,这‘新城’会不会……”
两人一同开口,说着说着,意识到:他们此刻讲的,似乎都是觉得对方会在意的事情。
这念头让程、曲两人齐齐一怔,转而又都笑了。
程屹:“兴许?”心跳的速度变得有点快,但还是觉得不能期待更多,免得后头失望。“等进了城,咱们打听打听。”
曲濯:“嗯,顺道打听打听义卖会的事儿!”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城门口。
看守者见了他们,原本只是公事公办地开口:“观两位前辈的气息,该是筑基往上的修士。若是进城,需花一块下品灵石。”
程、曲痛快地掏钱。在曲濯还是就从未离开过妙音峰的炼气弟子时,这么一块灵石,他得积攒好些时候。但不说当下,就算是他到了学堂之后,一首笛曲能捉回的妖禽妖兽,已经能换取无数进城费了。
看守也痛快地接过。看眼下没什么人,程屹想了想,干脆和他询问:“你说‘筑基往上’,那筑基往下,莫非还有不同?”
“对。”看守点头,“我们新黄山城,若是凡人要来,一律不收取路费。修士呢,炼气期的,是少许银两。筑基往上,才是灵石——哎哟!”说着说着,忽然留意到了程屹和曲濯挂在腰间的令牌。看守愣了愣,赶忙又问:“两位可是学堂弟子?”
程、曲点头。看守抽了口气,原先收到芥子袋里的灵石,这会儿又被他拿了出来、推给两人。
“新黄山城还有一条规矩,”他说,“学堂弟子进出,都是不收取费用的!若非你们,哪有我们城的今日呢。”
程、曲意外,说:“我们是从其他地方的学堂来的。”
看守摆摆手:“都一样,都一样。”
他说得坚决,程、曲见了,知道应该是确实有这样的规定,便也没再多拉扯。把灵石重新收回去,曲濯恰好开口,说:“说来我与师兄还好奇呢,所谓‘新’黄山城,为何是这样一个名头?”
看守笑呵呵地回答他:“前辈一定想不到吧,往前些念头,我们这儿啊,只是‘黄山村’。”说着,拿充满感怀的目光看看身后城墙,“不一样咯。这才多少年,便完全不一样咯。”
两个青年闻言怔住。
“黄山村?”曲濯尚且只是一愣,程屹却说:“可是……后头还有‘黄双山村’‘黄三山村’的那个‘黄山村’?”
看守惊喜:“呀,原来前辈知道这么多?正是!不过,眼下已经不分那么多了。学堂开了以后,本身就是这些临近村子的人先往过搬。没几年吧,这些村子都合成了一个。只是在城中找,还是能找到‘黄双山路’……”
程屹嘴巴抿起一点。他心绪起伏,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曲濯在他身边,如何又不知道此刻道侣的神思动荡?
他再去挽住道侣的手臂,又与看守讲话,说:“那,若是想找原本的‘黄山村’呢?城中是不是也有‘黄山路’?”
看守说:“那倒没有,只有‘学堂路’。早些年,这儿也不是学堂,只是两个过路的夫子看村子里的娃娃可怜,便停下来,说要教他们些东西。谁想到呢,一年年过去,就成了眼下这样。”
……
……
从城门离开,程、曲进入城中。
耳畔果然是不输给景州城的热闹。修士、凡人汇聚一堂,走走停停,被路边的每一个摊位吸引。
若是往常,曲濯一定也是被吸引的一员。但现在,他更多还是拉着自家师兄,“既是以师兄的村子作为学堂起点,里头的初代弟子兴许便有师兄家人的子孙后辈!咱们从这里开始查,准没错。”
他兴致高昂。一方面,是以“道侣”身份跟随心爱的人回到家乡,难免对周遭一切都充满好奇在意。另一方面,则是一点儿自己都没弄明白的笃定。
曲濯自己算是亲缘淡薄,年少时没少因此黯然难过。此刻轮到师兄了,他自然不愿意对方抱有与自己一样的心情。哪怕知道,以师兄的心性,定然不会和他十多岁的时候一样难捱脆弱,可既然有“师兄家中子侄后辈幸福安康、待师兄也极为尊重”的可能性,他便想将其找出。
他喜欢的人,当然值得最好的。
怀抱目标,曲濯雄赳赳、气昂昂。
程屹看着他的身影,没忍住,到底笑了出来。
听到动静,曲濯:“师兄?”
程屹笑了,“你说得对,说不定真能查到,咱们试试看。”
曲濯眨了眨眼睛。
程屹看他似是愣住,不由疑问:“怎么了?”
曲濯闷闷地答:“没什么……嗯——”
就是在方才那个晃眼里,觉得师兄实在是好看极了。
第512章 师门不容(122)
到了学堂,出示令牌,自然有弟子前来接引。
程、曲有些不好意思,说:“本就是过年、放假的时候,竟然还劳烦你们辛劳。”
“无妨无妨。”接引弟子挥了挥手。拢共两个人,眉目十分相似,相互的称呼也是“阿兄”“阿妹”。程、曲便知道,这应该是一对兄妹。
哥哥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情做。”
妹妹说:“我们家就在旁边啦,过年虽是热闹,但论起‘团圆’,这些日子倒是与往日并无不同。”
哥哥说:“也有不同。平日我们去学堂,爹爹娘亲总说我们辛苦,回家时要多休息。眼下不同了,我们在家里多坐一下,他们便要问,怎么还不去复习功课——既是这样,倒不如我俩就在学堂待着。”
说到这儿,兄妹两个目光碰在一起,又一起转头来朝程、曲耸耸肩。动作近乎一模一样,看得程、曲两人哑然失笑。
“对了。”妹妹问,“两位师兄!你们前头说,是要找什么人来着?”
程屹回答:“我这儿有几个名字,麻烦你一并帮忙查一查。程峻,程岳,程岚……”
他说着说着,兄妹两个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古怪。
最先的时候,还低着脑袋,一个个记下程屹说的名姓。到后头,却同时抬起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程屹。
当兄长的先开口,说:“师兄,你找我二祖爷爷、四祖爷爷、老姑姑做什么?”
一个地方出身的人,是同样的姓氏也很寻常,重名更加不是怪事。但要把这么多的名字一起重复下来,可能性还是不大。
是以少年才会那么笃定,程屹要找的正是自己的家人。
不光是他,旁边的妹妹也拿疑问的目光看了过来。最开始的时候,视线在程屹和曲濯之间徘徊。到后头,成了看看自家兄长,再看看对面的程屹。
她忽地叫了一声:“呀!该不会——”
程屹听着她的语气,心中浮起薄薄预感。
果然,妹妹紧接着的话便是:“该不会,师兄便是爷爷们平日里说的‘大祖爷爷’’吧?”
哥哥:“那就要叫‘祖爷爷’,不能叫‘师兄’了!”
妹妹:“对对,祖爷爷!”
程屹:“……”
曲濯:“……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最开始还想要忍耐,可到了后头,对上少男少女认真正经的视线,曲濯还是没忍住地笑出声来。
前头是和师兄开过“原来以凡人目光来看,咱们岁数相差这么大”的玩笑。那会儿却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大”法。
他肚子都要被笑痛了,带着十足的促狭去看程屹。程屹让他瞧着,本身只是微微无奈,在曲濯的视线里,却是眼睛一点点眯了起来。
目光淡淡落在曲濯身上。
曲濯一顿,舌尖下意识抵上下颚,身体一点点站直了。
一定、一定不能让两个“小辈”看出来。
比人家大不了几岁的小曲乐修这么想。
师兄刚刚那一眼,竟然又看得他有点儿腿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脑海里寻找“前辈高人”会有的面貌,比照着在少男少女面前站好。
程屹自然把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心里盘算一番回头要怎么揉搓师弟,面儿上却只是笑了笑,和少男少女讲话:“咱们都是学堂弟子,还是按照这边的规矩来,都叫‘师兄’吧。”
少男少女:“哦哦!”
一面应,一面用好奇地目光去看前面的两个人。许多联想被激发出来,怎么都没想到,传闻当中“最有出息,早早离家闯荡,如今没准已经名气不俗”的祖爷爷,会在这么一个寻常的日子,寻常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呀。”妹妹忽地又叫了一声,“那得赶紧传信符回家,晚上吃点儿好的!对,把大哥之前猎的那头裂柳羊拿出来。”
哥哥:“对,是这个道理!”
两人兴致勃勃地计划,程屹含笑去看。
心头自是许多感怀。怎么都没想到,再回家的时候,自己见到的会是这般光景。再有,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亲族。
“不用你们操劳。”等兄妹俩嘀咕得差不多了,程屹出言,“只要和家里头说,有我这么个人回来了就行。其他的,你们不必管。”
兄妹两个听着,对视一眼。
也能想到。他们两个都是刚刚引气入体,看不出祖爷爷的具体修为。但单从对方身上的气息来看,便能猜到面前两人境界一定不低。
对于自家来说是好东西的裂柳羊,放在他们眼中怕是十分寻常。
但是,目光转回来之后,兄妹俩还是选择坚持:“师兄有所不知。这羊肉说是普通,我家二姐却是个有道行的厨修。由她来烹饪,滋味一定不同。”
相当认真地朝程屹点头。
真的!好吃的!
程屹失笑,到底答应下来。
就这样,在抵达黄山城的当天,两人顺顺当当地随小辈们回了家。
看到屋舍的变化,程屹心头感怀自不必说。再看看被孙辈扶出来、颤颤巍巍站在自己面前的老人……
隔着无数光阴,这一幕与他当年离家,最后回头看的那一眼重叠在一起。
年少的弟妹,此刻垂垂老矣。他们的兄长却还年轻,跨过岁月来到他们身前。
双方相对,无数感怀油然升起。程屹忽地迈开步子,大步往前,像是年少时抱着弟妹那样,将几个老人轻轻扣在怀里。
曲濯和兄妹俩在后头看着这一幕。不光是看师兄与家人拥抱,也是看周围灵气涌动,一点一点流入老者们的体内。
他们到底是凡人,这样一点灵气不至于让他们脱胎换骨、重返年轻,但到底充盈了经脉,让在场每一个人的面色都好了许多,连皱纹都像平滑下来。
把这一幕收入眼中,曲濯嘴巴再度勾起,由衷地师兄高兴。
后头叙话、聚餐,这些自不必提。
自然也要问起程屹的经历。他对此早有准备,没说自己和无相宗的纠葛,只说他曾经加入宗门,只是后面因故退出。
再后面,偶然知道了学堂的状况,于是感兴趣地加入……
酒酣饭饱,程屹与曲濯在程家人的邀请下留宿。
兄妹俩原本就看出程屹和曲濯的关系,也将之告诉家人。想想两人都是修士,程家人没有任何意外。这会儿为他们准备的,也是带了一张大床的房间。
酒喝得有点儿多了,曲濯一进门,就直接趴在床上不动。过了良久,才带着点儿迷糊地发现,师兄竟然还没有过来。
他扭头去看。这一眼,却让曲濯怔住。
原来程屹正站在墙边,仔细地看挂在墙上的一把剑。
那把剑已经非常陈旧、锈迹斑斑,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但是,看了他的动作,曲濯便意识到,其中一定有些不同。
他重新爬起来,去到程屹身边。
感受到旁边的脚步,程屹笑了一下,“这是我小时候用的兵器,没想到他们还留着。“
曲濯想了想,说:“师兄家里人待师兄很是看重。”
程屹喟叹:“是……”话音往后,动静一点点变低了。他身侧,曲濯屏住呼吸,看愈多灵气聚集过来,被程屹的经脉吞没。
顿悟!
曲濯在第一时间意识到。
他动静更轻了,笑着看着这一幕。
……
……
在黄山城,两人一共停留了三天。
除了和程家人的相处外,两人到底逛了这边的义卖会。看了一圈儿,发觉上头的各样卖品都和景州、丹曦两城卖得大差不差,他们便也歇了当一回买家的心思。不过,听说这次换来的钱会用在往外继续修路上,两人来了兴致,也取出一些积存的灵符、灵丹,甚至小机关来出手。
没想到,最后大受欢迎的,竟然还是水晶兔子糕。
程、曲讶然,负责陪玩的程家小辈倒是觉得寻常,和两人分析:“师兄们的东西是很好,但也未免太好了,价格纵然降了下来,也让人买得不安稳。倒是这小点心,看着乖巧灵动,无论修士还是百姓都见了便欢喜。”
程、曲两人听过,深觉有道理。干脆把其他东西都撤了,一心一意卖兔子糕。到后头,竟在整场义卖里得了个不错的排名。
黄山城毕竟远,三天之后,返回的灵船已经停在城外。程屹和曲濯身上琼天令闪烁,提醒他们出门上前。
两人和程家人告别,众人眼里都透露遗憾。只是很快,小辈们又潇洒起来,一个个和程、曲讲:“这两日听说了丹曦城的景象,我们心头都是神往呢。日后定然也要用功,也前去那边交换!”
听了这般话,程屹和曲濯自然点头,对着小辈们鼓励一番。
期间,程屹目光微微偏过去,落在师弟努力表现得一本正经的脸上。
……他的师弟,怎么哪天都能有新的可爱。
……
……
上了灵船,两人却不是直接回到丹曦城。
在船只来到景州一带的时候,程屹、曲濯和驾船偶人说明状况,提前下来。
有一件大事,终于到了去完成的时候。
第513章 师门不容(123)
程屹、曲濯看到凤凰踪迹,追随离开景州城那会儿尚是前一年中。眼下回来,却已经是又一年伊始了。
街上四处挂着灯笼,加上新贴上的春联、各样年节挂饰,哪里都是一片红彤彤的景象。
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硝烟味,嗅到便知道许多人放过炮竹。地面倒是干干净净的,应该是特地用清洁法诀打扫过。
曲濯走在人群当中,深吸一口气,和程屹说:“前头我还觉得呢,丹曦城那边过年的场面似时和景州没什么不同。现在看,却还是景州这边更是亲切。”
虽然认真算来,他到景州也不过住了两年。与前头在妙音峰的十几年时光放在一起,万千无法与之相比。
可对曲濯来说,这是他自由、畅快,有心爱的人在身边,交到许多新朋友的两年。单是回忆片刻,便觉得心境开阔起来。倒是前面那“十几年”的光阴,一点点被扫到曲濯记忆的边角。
“觉得这边亲切,咱们就早些上完丹曦城的课程、考到证书,回这边当夫子。”程屹说。
曲濯笑着点点头。此刻抬眼,恰好见到学堂大门,“呀,这就到了。”
大半年前,他们走得突然,后头倒是记得给课上夫子、相熟诸人发去信符。没细写“凤凰山”“凤凰果”的细节,但也提到,这趟突然离开是为了完成当年两位校长的叮嘱。
琼天学堂上下皆奉校长们为至崇敬之人,中间又有一个孙夫子作证,言明当年他们一同去丹曦城时校长的确单独将程屹留下、对他叮嘱一番。听着这话,众人自然再无疑虑。
这会儿回来,因在假期,两人没法直接前去报道。但距离开学也没几天了,他们便不算着急。
要论起来,两人办“大事”,还是多些准备的工夫才好。
程、曲心中计较。恰好,一个弟子从学堂深处走来。
并非两人认得的面孔,但他们还是直接唤道:“同窗!”
“嗯?”那名弟子抬头,倒是认出了眼前的程屹和曲濯。这对道侣可是学堂当中的风云人物,没几个人不知道他们的面孔,“郑师兄、曲师兄!你们——你们这是回来了?!”
脸上带出笑,笑中含着惊喜。
程屹也笑,解释:“事情不算完全办完。在咱们学堂待不了多少时候,我们还是得走。不过,走前会请一次客。同窗若是有空,到时候一定要来捧场。”
“请客?”那弟子先是疑问,随即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看来两位师兄终于还是成了好事!恭喜恭喜。”
程、曲听着,自然与对方道谢。
如此寒暄几句,程屹切入正题,问:“对了,还请同窗告知,今年放假时候的值班夫子是谁?”
弟子先回答:“共有五位。”
学堂规模越来越大,闻名赶来的弟子每年都在增加。奈何比起丹曦城那边,他们这儿的弟子故乡还都算不上“极远”,于是学堂尚未启用送乡、返乡灵船。如此一来,寒假时选择留校的人自然也是一年多过一日。
“——王夫子,张夫子,侯夫子,段夫子,还有孙夫子。”
程、曲听到这里,眼神微微亮起。
“孙夫子?”他们追问,“可是教授符道课程的孙昌亮夫子?”
“对。”弟子笑着点点头。程、曲也笑,不曾想到,这趟匆匆回来,竟还能碰到对方。
两边明面上是“师生”关系,但实际相处当中,已经更像平辈的朋友。尤其后面程屹、曲濯当真要来与孙夫子当同僚,想到对方,便更是轻松。
他们和眼前的弟子道过谢,而后便匆匆往学堂深处走。照旧是穿过“品”字布局下半部分中间的部分,来到教职工们所在之处。
曲濯念念叨叨:“过了这么些时候,也不知道孙夫子换没换办公室。”
程屹忍俊不禁,“总说时候长,但你细细去想,也不过是几个月工夫。”
“几个月……”曲濯安静片刻,这才意识到师兄说的是真的。
“总之,”揉揉师弟的脸颊,程屹一锤定音,“咱们先去看看。”
曲濯自是点头。
到了地方,远远一瞧,两人便看出屋内有人。
窗子开着,里头时不时还传点儿笑音出来。
程、曲对视,了然:看来里头不光是孙夫子。
他们来到门边,抬手“笃笃”敲击。伴随一声“来了”的动静,屋子打开了,站在里头的可不就是孙夫子?
他以外的另一个人,程、曲一样认得。此刻见到,两人朝对方拱拱手:“段夫子。”
可不就是前头弟子提到的另一位值班夫子。
“郑小友,曲小友。”那夫子也朝两人拱手。招呼打完,按理来说要关切几句。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话音又被孙夫子打断。
“你们可算回来了!”孙夫子满脸惊喜,“怎么样?事情可是成了?”
一面讲话,一面朝青年们身上看。别的还见不出来,但程、曲状态都挺不错。眉目含笑,神色轻松。见此,孙夫子心头便稳了七八成。
后头再看程屹开口,果然说:“成了。”
孙夫子喟叹:“好事儿——”挤挤眼睛,“我这儿也成了一桩好事儿。”
程、曲:“哦?”
孙夫子笑了,拉住身侧男修的手,在两个青年面前抬起、晃上两下,“喏,就是这个。”
段夫子看他一脸得意炫耀,似是哭笑不得,但还是配合地点点头。
这倒真是个出乎青年们意料的消息。他们先道一声“恭喜”,转而问:“这也不过半年,两位之间,是个什么缘法?”
孙夫子就等他问这个了,当即开口:“这还真是值得好好说道说道。我与段郎此前都不曾共事,这半年里总被安排到临近教室,交流这才多了起来……”
讲着讲着,段夫子听得无奈:“昌哥,先让郑小友、曲小友进屋子吧。”
孙夫子一愣,随即意识到:“对对对,你们先进屋。”
以程、曲现在的修为,自是在屋里屋外都不觉得冷。但一直站在门口讲话,的确不算个事儿。
两人被迎进门,段夫子负责泡茶,孙夫子则继续讲:“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这交流一多,可不就是发现两人意趣相投?这就一日日地走近了。
“不过,要光是这样,我俩最多算个友人。真让事情开始不同的,还是几个月前出的一桩事儿。”
他细细地讲,程、曲便细细地听。听着听着,还打趣地去看段夫子。
段夫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除去偶尔朝两个青年回应两句的时候,其他时间都看着孙夫子。
光是见着这一幕,青年们便能想到,两位夫子的感情当真不错。
“……若是一切顺利,”孙夫子继续道,“今年夏天,我俩就要回段郎老家一趟。等合完八字、一切妥当,便能办礼了!”
话音落下,他下巴抬起一点儿,得瑟极了。
“那倒是巧。”对面,曲濯同样笑眯眯地开口,“我与师兄这趟回来,就是有意要在景州办完礼再走了。”
孙夫子:“唔?”
一句话里,带着好几点信息。他在电光石火中梳理完,先意识到:“你们还要走?去哪里——什么,你们要办礼了,那郑小友岂不是?”
已经迈入修士行列了?
孙夫子转头去看程屹,见程屹笑着朝自己点头。
他跟着乐了,嗓音都提高许多,道:“果真是好事!好,好,”激动之下,竟是接连重复好几遍字音,“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
话都说完了,又意识到,这么一来,自己到底是连合籍大典的时间也比不过前面两个青年。
孙夫子叹气,但也只叹了这一刻。比起自己玩笑般的较劲,自然还是两个青年的前路道途更加重要。再有,以双方的关系,两个青年走得远了,对自己、对段郎不也是助力?
他兀自高兴。这时候,袖子被未来道侣拉了拉。
孙夫子疑问地望过去,见段夫子不太肯定地问曲濯:“曲小友,你的这是——康健了?”
孙夫子喉结滚动,缓缓转头。
就见曲濯歪歪脑袋,笑吟吟地看他。
孙夫子:“……啊!”骤然反应过来,前头那段话竟然是曲濯自己开口说的!
再有,以他前前后后的表现,可不就是也能听到声音了?
“好!”孙夫子又念了一声,“好!这是三喜临门啊!”
“正是。”程屹笑道,“所以呢,我们也想好好与诸位夫子、同窗一同庆祝。日子大约定在开学以后的休沐当中,往前的准备、布置、宾客邀请,兴许还要请夫子帮帮忙。”
孙夫子一口答应:“正该如此!”说着,又记起什么,“对了,你们还没说。待礼办完,你俩要去什么地方?”
程屹回答:“丹曦城。“
曲濯道:“孙夫子有所不知。这半年里,师兄与我也经历了诸多……”
第514章 师门不容(124)
就像是前面孙夫子把自己与段夫子这半年来的经历细细说给程、曲两个一样,这会儿,曲濯也细细地把他和师兄碰到的大事小事讲给孙、段两个。
孙夫子:“嚯!原来当时你们追上那凤凰影子后,竟是碰到一个秘境!”
程屹道:“正是。”
孙夫子:“那秘境当中都是灵果,而且一直没有旁人来打扰?……这倒是好事。”
程屹:“是不错。”
孙夫子:“结果你们还是出去了,还被高阶妖兽追杀?……唉,这实在是……”
程屹:“唉。”
曲濯:“不过,落在我们二人身上,原先的坏事也成了好事。”
孙夫子:“这倒是不错。”看看程屹,再看看曲濯,“你们俩的机缘怕是不至于此吧?我这会儿才发现,无论是郑小友还是曲小友,落在我眼里头,都看不出境界如何。”
最开始的时候,他误以为这是因为程屹仍是凡人。但现在,听过眼前青年们的话,孙夫子不可能再抱有如此心思。再细细去想,其实不光程屹,曲濯的修为落在自己神识当中也是一片蒙蒙雾色。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们俩的境界,已经高出孙夫子许多。
“是。”曲濯承认了,“嗯,其实我的身世有点特殊,师兄从前的经历也有点特殊。”
“原来如此。”孙夫子恍然。也不曾多问,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是兴致勃勃,和程、曲两人说起后头的婚事准备。
“外头的人如何办,那是他们的事。你们两个,却都是以学堂为家的。所以呢,也不必想着到外头找客栈、租院子那些了,便在学堂中办!——虽然没有这方面的‘惯例’,但我看后头,如你们一样的弟子怕是还有很多。这回把你俩的事情办好,回过头,这不就成了‘惯例’了?”
程、曲听他真心实意的打算,笑着应谢。
孙夫子又提议:“席面也别捉摸了,不如直接花些灵石到食堂。大不了,你们想用上什么食材,到时候直接交给那边儿的厨修。”
程、曲想了想,还是答应。
孙夫子:“只是还缺一个主婚人。”思索片刻,“你们俩,有什么想请的人么?”
要是他和段夫子已经成了,这会儿一定踊跃报名。可现在,事情不是还没成么?想到自己礼法上还是“孤家寡人”,前头两人却已经合籍了,孙夫子便一闭眼、摆摆手。
“这个。”程屹心头还真有想要邀请的目标。
他和曲濯都没有尚在世的、让两人十分尊重的亲缘长辈,但若是把“亲缘”两个字拿掉,便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脑海当中。
不过,想到对方的身份,程屹又不确定他们真能邀请道。
“先试试吧。”他最终说,“若是两位不曾有那心思,我们再考虑旁人。”
孙夫子听着他的话音,心头有隐隐猜测。
他笑着点了点头,“是。无论结果如何,试试总是好的。”
……
……
沈、兰接到偶人转交来的邀请时,已是又数日过去了。
那两个青年来到丹曦城、申请过交换生项目后,两个校长看出他们过得不错,便减少了对于他们的关注。但想想程、曲之间的感情,走到这一步,完全是理所当然。
“先生,”兰渡问,“咱们去吗?”
他讲话的时候,人还是待在实验室里。前方是一块煅烧中的灵矿,前段时间沈、兰得到了这东西,很快发现它身上有很多有趣的特质,于是这段时间都在进行各种数据的记录。
这对他们而言是生活中的乐趣,两人都算喜欢。不过,此类乐趣什么时候都能有,当证婚人的机会却会转瞬即逝。
沈轶看了眼温度极高、正在缓缓融成液态的灵矿。也没见他捏诀或是有其他动作,上头的火焰自然与矿石剥离了。没了炙热高温,矿石缓慢地恢复成原先的样子。火焰呢,则是落在半空当中,依然是熊熊燃烧的样子。偶尔时候,里头会传出一点清越的声响,像是某种鸟类的鸣叫。
凤凰火。
对于世人来说失传多年存在,对于沈、兰而言却不算难得。
“去看看吧。”沈轶说,“近日也没其他事可做。”
兰渡听了这话,抿嘴笑了笑,“先生平日对那两个小辈关注不多,心中却也是在意的。”
沈轶笑了:“在意……算是吧?这个世界虽然没有什么逃窜的系统,可那老魔做的事,也与之相差不多了。”
他这会儿说的,却不是南冥尊者扣程屹、对后头四弟子的冤屈,而是如果没有琼天学堂出现,程屹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沈轶来看,在兰渡推演出的结果里,程屹说是入了魔,却也算不得是多大的魔头。有这种称谓的人能做出什么,看南冥昔日干的事就知道了。
这却不是让人安心的答案。是,程屹会怜悯弱小,也会对其他被各自宗门委屈冤枉的人多有帮扶,为之出气。但是,他的矛头一直落在无相宗、落在以齐风眠与郑远途为首的“尊者”们身上。不是不信他吗?那如果那些义正词严地要“为宗门清扫败类”的长老也遇到与他相仿的事情,众人又会如何?
程屹有心挑拨,无相宗呢,原先也不是什么安安生生的地方。怕是要不了多久,诸长老的关系便会岌岌可危。而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双方交恶之后,恐怕还要有一系列连锁反应。
那些与长老们关系不错的宗门、云游在外的散修……程屹不会让他们的争斗伤及凡人,可修士们彼此斗法,又哪里是能轻易安生下来的?日子长了,各大宗门恐怕都要分崩离析。往下的小修士同样无法安稳,每日都是胆战心惊,唯恐自己也被牵连其中。
整个飞云大陆,成了一锅热锅上的油。稍稍有一点儿水珠迸到里面,后头的事,便再也无法控制了。
哪里像是现在,一切平平静静、安安生生地结束。
感受到道侣转动的心思,兰渡插话:“恐怕没有‘结束’。”
沈轶不以为意:“那姓程的小修士还在记挂报复从前的宗门?——让他去做。”以程屹现在的心性,他纵然“报复”,用的也是光明磊落的法子,“前头那些,都算是得了证据,只是错判人心,不是大事。可往后,他们知道程屹被冤枉,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将错就错’。让这样的人执掌‘第一宗门’,时间长了,纵然眼下的程屹放弃,后头怕还是要有新的‘程屹’。”
到那时候,他们两个可不一定还在这片大陆上。倒不如趁着眼下时间,让他们还算欣赏的小辈来做这件事。
兰渡听过,笑了笑:“也是。”
两人说定,却并没有立刻出发,只是给程屹去了信。
还是由偶人转达的,不同地区学堂之间看似关联不大,内在却有一整套彼此沟通的网络。用上这个,沈、兰告诉正在预备婚事的青年们,自己会在他们成婚当天抵达景州。
出发时间选在当天上午就行了。以他们的道行,又在一个规则广阔、能量丰厚的大世界里,还担心赶不上吗?
另一边,程、曲接到消息,都先是讶然——是自己发出的邀请没错,可校长们竟然答应……
曲濯和程屹商量:“到时候,把咱们留下的火鸾肉也拿出来烧了吧?”
程屹也是这么想的。“正该这样。”
曲濯:“除了火鸾肉,咱们还有什么好东西?”
程屹思索,快速和师弟列出一个单子。
校长们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自己总得给出辛苦费吧。
看着单子上的那些灵草灵药、妖兽妖禽,两个青年心中都涌出些许感怀。
越是细想,越是觉得这不光是一份礼物,而是他们一路走来经历的无数日夜。
“师兄。”曲濯本身就在程屹身边,和他肩膀并着肩膀。这会儿脑袋歪下一点,直接靠在自家道侣身上,“咱们在一块儿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我总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了。”
程屹笑了,将人肩头揽住,关切又怜爱,说:“咱们碰到的事情,落在其他人身上,怕是几十年、几百年都很难遇到。这么一想,难怪觉得‘时间长’。”
曲濯眼睛眨眨。正是如此。
程屹又说:“不过,后头时间还会更长。”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曲濯身上,“若是你腻了师兄——唔!”
曲濯伸手,直接将程屹的嘴巴堵住。
程屹无辜地看着他,见曲濯表情变动。略略一想,明白了,原来这是在因为自己前面的话不高兴。
但纵是不高兴,曲濯也只是嘴巴抿起来一点,小声说:“才不会腻。”维持着手上的动作,身子来抱程屹,在他耳边低声讲话,“我最喜欢师兄了,师兄分明知道的。”
“对,”程屹哂然,将人稳稳当当地搂在怀里,“我也最喜爱师弟。”
曲濯眨眨眼,松开手。
不知不觉,两人竟成了最适合接吻的姿势、距离。
第515章 师门不容(125)
沈、兰在答应来当证婚人的同时,还提出一件事:两人这趟到景州城,是想要尽量低调。所以,程、曲对外的时候,依然说他们找的只是两位关系亲近的长辈,而非将沈、兰的校长身份讲出来。
程屹曲濯自然答应了。这么一来,沈、兰迟迟不至的事情就让孙夫子有些着急,“当真说好了!明日可就是你们办礼的时候。”
程、曲还是镇定,说:“他们说过,明早会到。”
“明早?”孙夫子算了算,还是觉得时间紧张,“到那时候,人人忙乱,怕是来不及对着他们叮嘱什么。”
程屹看他这样,有些好笑,又有些窝心,说:“不用叮嘱什么。他们能来,对我和师弟而言已经是最大幸事。”顿了顿,后头的话却是认真朝孙夫子道谢,“虽是我和师弟的亲事,但联络食堂、给学堂打报告,这些事都是你帮忙来做。这些时候,也的确是辛苦了。”
倒不是他和曲濯偷懒。只是两人境界再高、在学堂再受夫子们喜欢、同窗们敬佩,说到底,他们依然是个“弟子”身份。很多事,在程序上不好走。
孙夫子就不同了。拿着报告去找这边学堂掌事的时候,他还明白地说:“眼下开天辟地头一遭,是我来跑。到后面,流程固定下来,就是那些弟子自己辛劳。”
程屹继续道:“……等你和段夫子成亲的时候,我们一定也要送份重礼。”
孙夫子原先还想谦逊。双方怎么也是朋友,自己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到后半句,却是不客气了,笑着谢过:“那我这会儿就先开始期待。”
双方又讲了一阵,眼看天色渐暗,孙夫子告辞离开。
留下程屹和曲濯两个,乐修手肘落在桌子上,掌心贴着自己的面颊,笑着看向程屹。
他坦然、放松,程屹见了这一幕,脚步倒是顿了顿。
他们是修士,都不像凡人那样讲究。虽然明天才是“正日子”,可眼下,两人身侧已经是新房布置。
窗上有囍字,桌面有囍烛。就连不远处的床幔,这会儿也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师弟就坐在这么一片红中,像是在等待程屹。
程屹的心情在这一刻变得非常不同。他想到过往,想到自己和曲濯的初见,也想到在山门之下镇中过得那些日子。那些时候的自己,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未来自己会和曲濯这样亲密。作为修士,双方最重要的识海都早早向对方开启。哪怕只是这么对视一眼,神识都要交织……
程屹慢慢吐出一口气,走上前去,说:“师弟,今日便先歇息吧。”
虽然已经不是凡人、炼气了,但两人还是保留着从前的习惯。
是大环境使然,也是两人都更加习惯这样的日子。真碰到事情了,自然是几天几夜都可以不去睁眼。可眼下呢,他们还是会享受平常岁月。
“好。”曲濯应了,还是大大方方的,与程屹一起走到床边。
两人上床、闭眼。
曲濯十分自然地滚到程屹怀里,熟练地找到一个让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在上面蹭蹭脑袋。
程屹感受着他的一番动作,又有些想笑了。
他神色柔和。这时候,曲濯从他胸口抬头。
明光阵盘还在尽职尽责地照亮房间,程屹能用肉眼看清楚师弟的神色。
那双带着浅浅琥珀色、像是上好灵蜜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里头倒影着程屹的身影,问:“师兄,你今晚好像和平日不太一样。”
程屹怔然,“有吗?”
“对,”曲濯干脆趴起来一点,完全把道侣的身体当做“床”,“像是有心事。”
他身形本就比程屹稍稍纤细一点,双方境界又在。纵然是这样交叠的姿势,程屹也没觉得有什么重量。
他只是看着身上的师弟,见对方认真地、专注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喜爱和关心。
程屹的心情更柔和了,手抬起来,摘下曲濯的发冠。
青年的长发若是瀑布一样落了下来,程屹用手指勾起一点,在指尖细细地转。
曲濯耐心地看着他,终于,听师兄开口讲话。
“我可能,”程屹说,“有点紧张。”
话说出来,屋子里一片安静。
程屹察觉这点,有些隐隐约约的后悔,想:“我为何要与师弟说这些。”
他在师弟心头历来是英明神武的形象。起先是恰好如此,到后面,程屹多多少少有些“包袱”。喜爱师弟用明亮的、崇拜的眼神看自己,光是想到这样的画面,他修行遇到难关时,都能多许多耐心仔细。
可现在,他亲自在师弟面前示弱……
“我也是。”曲濯小声说,身体往下一点,把脑袋埋在程屹颈窝。
程屹一顿,原先在人发间的手往后落去,将师弟轻轻抱住。
“但其实咱们已经‘成亲’了,”曲濯说,“大伙儿都知道啊!虽然还没有用那双修功法,但书上也说了,只要气息交融、神识共通,就算不用特殊的功法,其实也算一种‘双修’。”
熟悉的人知道他们不曾办礼,陌生的却会在看到两人的瞬间便意识到,这是一对非常亲密的道侣。
“要说是在因为校长们要来而紧张吧,”曲濯继续分析,“却也不至于。我虽然只与校长们打了一次交道,却也知道他们都是极好、极宽容的人。原先咱们不是还想吗,他们愿意让一个偶人带着水镜过来,咱们就要惊喜了。哪能想到,他们愿意亲自前来。”
和恢复讲话能力之后的每一天一样,他在程屹的怀抱里念念叨叨,像是要把这些年里没有说的所有话一并讲出来。
程屹喜欢这个。听着师弟的话音,便觉出两人的亲密。
“再说其他,好像真没有别的理由了。”曲濯说,“可我还是紧张,想到明日要和师兄拜堂,就欢喜得不知要如何做才好。呀,这么说来,莫非我是太欢喜了吗?”
他沉心思索,程屹侧头看着,手又抬起来。
这回是捏曲濯的脸颊。指尖落在上面,感受到了柔软的凹陷。两根手指合在一起,稍稍用力——
曲濯:“唔唔!”
师兄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程屹笑了。笑过之后,他翻过身体,将曲濯完全笼在自己身下。
曲濯在一瞬间屏住呼吸。早就不是那个看不懂话本内容的青年了,现在的他,可谓有着相当丰富的“实践经验“。
可惜这份经验并没有起到什么效用。大婚之前,程屹没打算和师弟做什么。换了姿势,他将人密密实实地搂在怀中,又闭上眼睛。
曲濯耐心地等。
一息,两息,三息。
第十息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晚上算是结束了。
曲濯眼睛眯起一点,目光抬起来,看着自己身上的师兄。
眸光闪了闪,似乎在琢磨什么主意。
手也伸出去,抱住师兄的腰。
脑袋凑去,在师兄嘴巴上咬了咬。
程屹睁眼。
曲濯快速缩了回去,笑着开口:“不是说要睡吗,师兄。”
程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在他的视线里,曲濯多多少少冒出一点心虚。
他眼睛转了转,琢磨起待会儿要怎么和师兄“道歉“。
不该打扰对方啦,但是……
程屹唇角勾起一点,说:“还是把这力气留到明日吧。”
曲濯:“唔,好!”
青年第一时间答应下来,而后意识到,自己应得有点太快了。
师兄说“明日”……他脑袋一低,又砸在师兄怀里。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眼睛闭上之后没多久,他便落入沉沉梦境了。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天色刚蒙蒙亮起,孙夫子的嗓门已经从屋外亮到屋内:“起来了么,起来了么?”
叫到一半儿,自己想到这说法不对,和旁边段夫子嘀咕:“瞧我这脑子!人家这会儿可是不用睡的。”
段夫子笑笑,应道:“你听,里面已经有动静了。”
话音当中,曲濯恰从屋内推开房门。
孙夫子笑道:“你们虽是修士,我却只知道凡人大婚的办法。这次合籍,便也按着来了。不过,凡人大婚时早上总要梳妆,你们嘛——”
梳妆是不用了,新服却还是要换的。
孙夫子先前已经知道,程、曲的喜服是用他们从凤凰山中得来机缘炼制而成。只是两人此前都不曾将东西拿出,他便只能想象。
直到此刻,终于得见实物。华美法袍从曲濯手中抖落、展开,哪怕是在只有明光阵盘在散发光亮的屋内,依然显出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绚烂。孙夫子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良久才算适应,喃喃感叹:“这……这简直和传说中的凤凰裘一般!”
“凤凰裘?”曲濯好奇了。孙夫子见状,细细地和他讲了起来。
说到一半儿,旁边段夫子:“咳咳!”
孙夫子眨眼。
恍然:“哦哦,你们先换衣服!”看一眼外间天色,“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快快,咱们该出去了!”
第516章 师门不容(126)
孙、段两位暂且从屋中离开,将空间留给两位新人穿衣。
程、曲看他这么热心张罗,再望向彼此,都有于言μ些哭笑不得。
这么站了片刻,程屹咳了声,“师弟,那你我——”
曲濯:“穿衣,嗯,穿衣!”
前头他坦坦荡荡展示给孙、段两位的火鸾法袍,这会儿再抱在怀中,莫名显得烫手。
平常也有和师兄相对换衣服的时候,那会儿并不觉得有什么。来了兴致,甚至还会去摸摸师兄的胸肌、腹肌,感叹那片线条有多流畅发达。
结果呢,这会儿两人明明还穿着衣服,自己的面颊竟然也隐隐发热。
这大约也是“紧张”的一部分吧。曲濯心想。
“师兄,”他小声叫,“你能不能转过去?”
程屹:“……可以。”
都是修士,光是“转过去”自然不够。
两人还得封闭神识,这才能完全不看到对方的动作。
原本是个略有尴尬的举动,没想到,在两人重新回头的时候,有了意料之外的作用。
程屹眸光微敛,看着不远处一身华服的青年。
从前只是觉得师弟灵秀可爱,越是相处越是喜欢。这会儿再看,却从对方面容中看出前所未有的俊美来。
皮肤白皙,脸颊红润,于是再怎么艳丽的颜色都能被压住。对上自己的目光,对方明显愣了一下,转而又弯起眉眼。
这一笑,落在程屹眼里,正如初春桃花绽放,绚美灿烂。
他神色略略一凝,缓步往前。曲濯看他这样姿态,似是疑问,嘴巴张开一点,要叫:“师……”兄。
没等声音出来,程屹抬起手,为曲濯冠发。
冰冰凉凉的发丝落在他掌心,像是被修士的手掌一并带上热度。
曲濯呼吸屏住,嘴巴也轻轻抿住。要配合师兄的动作,于是没有抬头。视线还低下了一点,正能看到师兄领口繁复的纹绣。
想要……
他睫毛晃了晃,感觉师兄的呼吸落在自己面颊上。
酥酥麻麻,又轻又热。
很想要。
“好了。”程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身体稍稍退开。
还没真正拉开距离呢,师弟就直接撞了过来。
柔韧颀长的身体落在自己怀中,手臂扣住程屹的腰。
……
……
孙夫子纳闷:“都是修士的人了,换个衣服,用得着这么久?”
段夫子无奈地看他。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孙夫子一愣,见心上人将盒子打开,里头正是热腾腾的包子。
他登时惊喜:“你什么时候备下的——我说啊,咱们都是筑基了,不吃东西也没什么,用不着这么麻烦。”一边讲话,一边到底是把包子拿出来。一口咬下去,香气冒在舌尖儿上,让孙夫子满足地眯起眼睛。
耐性也增长不少。看那对小新人迟迟不从屋子里出来,也没有之前那样着急。
……
……
“好了。”被师弟抱了良久,程屹在人脖子后面揉了揉,眼看那一小片皮肤逐渐染上薄红,“前头孙夫子便说,已经是咱们出去的时候。”
曲濯脸红红地抬头,“嗯,咱们往外走。”
程屹笑笑,便要拉着师弟一同迈步。这时候,曲濯偏偏再次开口,说:“师兄——”
程屹:“怎么?”
曲濯笑着说:“这身衣服实在衬你!”
程屹:“唔?你也一样。”
曲濯觉得心上人在谦逊,于是继续强调:“我说的是真的!方才光是看着,我就有些挪不开眼了。”
程屹听着这样话音,只觉得心情又柔和许多,轻声道:“我知道。”一顿,“所以,我也一样。”
曲濯终于明白过来:“呀……师兄。”
两人看着彼此,含情脉脉。又这样注视良久,终于往外走。
孙夫子可算是等到了人,脸上满满都是喜色,笑道:“我还当你们不出来了呢!哟,这衣裳实在好看。”
他前头也问过,知道程、曲那边已经没有更多火鸾羽毛。和熟人直接买的念头被压下去,给自己和道侣也搞这么一身的心思却还在。纵然要等颇长时候,于孙夫子而言,照样是无妨的。至多至多,那不再是婚服,而是寻寻常常的法袍……
心思转着,孙夫子脚步不停,很快带程、曲两个来到一片红布之前。
程、曲挑眉看去,就见孙夫子神秘一笑,将红布拉开。
“哗啦——”
被藏在下方的两匹机关马显露出来!
都是高大巍峨的模样,虽然看了外表便知道这不是活物,可一切动作都又灵活生动,像是真正妖马一般。见到程、曲两个,还打了个响鼻。
曲濯惊喜地“呀”了声,程屹则挑挑眉毛,看向孙夫子。
孙夫子“嘿嘿”笑了声,解释:“你从前修习器道课程最多、时日最长。咱们这儿虽然不将就以道法分派别,却也有不少一样主修器道的弟子将你视作‘大师兄’。如今‘大师兄’要办喜事,他们也想出份力!这不,许多人聚在一起,为你们做了这样两个机关,待会儿正能用到。”
程屹听到这里,神色微顿。
是有几分动容的。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随时会从学堂离开,于是与人相处时也不曾真正尽心。也会帮忙指点,但那些确实只是举手之举。
不曾想到,这样微末的善意种出去,照样收来了善果。
尤其以程屹的眼力,自然看出眼前两驾机关并非真是简简单单的“马匹”。除了这个初始形态之外,它应该还有数种变形。
加上额外搭载的防御、进攻、分解之后围困敌人……诸多法阵,的的确确是好东西。
他郑重地道了谢。不光这样,程屹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一个芥子袋。
不必程屹开口解释,曲濯已经说:“孙夫子!这番属实是劳烦各位师弟、师妹费心了。唔,看这机关的样子,怕还有几位夫子参与吧?还请你将这里头的东西为大伙儿分一分,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孙夫子一愣:“这……他们诚心诚意来送东西,却也不是为了回礼。”
“两码事。”程屹说。旁边曲濯点点头,“我们也是诚心诚意来答谢呀!收下吧。”
孙夫子眨了眨眼,到底应下:“行,那我就替大伙儿说声谢谢。”
说完这句,再看看天色。
不用孙夫子再催,程、曲一样意识到:“已经是这时候了,师兄——”
“师弟,咱们这就上马吧。”
曲濯听着,重重点头。
……
……
一般人成亲,要请专门的队伍吹吹打打,热闹无比。轮到琼天学堂这别开生面的大礼,新人们骑的马都是特别炼制的机关,这负责吹打的,自然也同样让一城百姓,包括过路修士都开了眼界。
“那些都是偶人吧?”有坐在酒楼二层临街位置的人听到动静,探头来看。先见一个人人都穿着整齐、容貌相仿的队伍从街上走过,每两个并排者手中是相同乐器。行一路,便奏一路。
若说这只是有人成亲时的寻常景象,再往后的发现,却让这在景州城里歇脚的修士屏住呼吸,逐渐惊叹。
“十二、十三……足足十六个偶人,身上都是灵气环绕!再有,它们拿着的乐器也并非寻常,一个一个都是法器。而今吹的曲子更是不同,我不过听了两声,便觉得通体舒泰,周边灵气滚滚奔涌而来——好大的手笔!怎么,这是城中什么家族在办亲事吗?”
说着话,修士目光转向后方。在见到那两匹机关马的时候,他呼吸又是一凝。细细打量,更加觉得下方队伍深不可测。
正惊叹间,旁侧上菜的店小二乐了,说:“哪有什么‘家族’?学堂出现之前,我们这儿是有一个刘家颇有势力。如今啊,却是但凡男女老少,人人都只记得‘琼天学堂’。”
修士一愣:“这是个什么说法?”
小二打起精神,开始讲解。
修士听得认真。这时候,下方,人群之间爆出一阵欢呼。
原来是队伍又走过去些,那些没拿乐器,而是挎着篮子的偶人来到众人眼前。手在篮子当中一抓,再往空中一放,便有无数银两、点心,乃至灵草灵丹落在旁侧庆贺的人手中!
拿到丹药灵植的人,这会儿自然惊喜。虽然分辨一番,看出这些东西品阶都只是平平。可凭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人高兴。
“两位仙师实在大方!”
“听说是极年少有为的一对道侣!”
“何止啊,我家儿女也是学堂弟子,他们前些天回来特地与我讲了,这对修士,可是齐齐列在那‘光荣榜’的榜首位置!”
一派笑声欢闹里,程、曲转过视线,去看彼此。
同时,天上,薄云轻轻闪动。
一艘灵船悄然出现在上。核心操控室中,兰渡确认过坐标,和沈轶说:“先生,便是这边了。”
沈轶神识往下一扫,了然:“仿佛已经开始了。”
兰渡抿唇笑了笑:“两位小友还在外头走呢,到咱们出场,怕是还得等些时候。先生,咱们要不要先到这儿的学堂看看状况?”
沈轶颔首,“就这样吧。”
第517章 师门不容(127)
景州城而今的规模已是颇大,两位合籍修士的队伍走得又慢,像是有意要给周围贺喜的百姓、修士们多散一些喜礼似的。有人在前一条街上得了银两,追去下一条街,竟然还能得一块下品的辟谷丹。
将各样小玩意儿撒下的偶人动作间用了术法,并不会有什么东西浪费、掉在地上。
明白马上的成亲修士并不在意他们重复领东西,围观人群愈是欢喜。追在队伍后头,竟是越到后面,人来的得越多。等整个景州城都被走完一圈,学堂门口那条路算是水泄不通了。
这时候,众人觉得一股极为轻缓、柔和的力道落在自己身上。
原本堵得严严实实的路,竟就这么被分开一条缝隙。而后缝隙越来越宽、越来越大,终于到了能容纳成亲队伍走过去的地步。
两位新人一起朝旁侧拱拱手,都是俊逸风流的样貌脸上带着喜色,说:“今日我与师弟——”
“我与师兄成亲……”
“诸位前来凑这个热闹,实在有心。只是我们摆宴的食堂座位有限,想请大家伙儿一起前去吃上一顿,也是有心无力。这样,若是诸位不嫌弃,后头这些偶人便在外面搭个灶台,煮些妖兽、妖禽之肉。但凡是城中的乡亲父老,到时候都来取上一碗,也算是我们二人的一点心意。”
这话说出来,自然又引来一片喝彩。马上,两个青年听到动静,一起微微一笑。恰逢日光照在两人眉眼之间,也照在那两身华贵无比、若有金红光晕在上面流淌的法袍上。旁侧众人看在眼里,竟是有些“这两位当真像那天上仙人,即可便要飞升到天外天去”的恍惚。
这倒的确是程、曲两个的目标。不过现在来看,还是有些早了。
眼看学堂大门就在眼前,两人朝对方点点头,一起下马。
都是“新郎”身份,这会儿的讲究也少了很多。一起跨过火盆之后,程屹、曲濯肩并肩、手臂挨着手臂,一同进入学堂。
喧天的炮竹声、吹打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若说前面行在街上的经历是让“外人”喝彩,眼下两人便有几分回到家中、得“家人”祝福的意思。
孙夫子在其中叫得最是卖力。他不打算以未婚身份当两位好友的证婚人不错,司仪的身份却是责无旁贷。此刻也是他引着程、曲去到学堂当中一般拿来办活动的大殿,路上,还压低嗓音和两人说:“你们请的长辈果然来了!如今正在里头候着。”一顿,“见你们先头回来得晚,人家还在咱们学堂当中转了转。嘿,自然所有事情都是这个。”
说着话,孙夫子竖起一个拇指。
程、曲两个见了,都是失笑。恰好这个时候,抬眼一看,大殿已经到了。
满目喜庆布置当中,他们呼吸微紧。从昨夜便开始冒头的紧张感此刻再次出现,在两人心头翻覆。只是,在余光捕捉到身边的身影时,两人的情绪又都稳定下来。一步一步,从容、坚定地走到殿中。
沈、兰果然已经这儿等候了。
他们笑吟吟地看两位新人。识海当中,兰渡和沈轶讲:“我与先生成亲的时候,仿佛也有这样一番热闹。”
沈轶笑着乜斜他一眼,问:“你是说哪次?”
他们俩走过的世界太多太多,按照当地习俗特色成亲的次数也实在不少,这才有了沈轶此刻的话音。
兰渡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眼里的柔和感情同样更深。恰好这时候,两个青年在他们身前站定。
“一拜天地——”
孙夫子在一旁唱道。
沈、兰神思回拢,看两个身披流光的青年拜向天地。
“二拜长者!”
待到两人起身,孙夫子又唱。
程屹、曲濯转过身,面向前方坐着的沈、兰两个。
细细想来,校长们于两人的恩情似是远不止告诉他们凤凰果的存在、去处这一点。若不是他们创办学堂,此刻的程屹会是怎样状态?曲濯又会在继续留在妙音峰上的时候遭遇什么?……一切都很难言说,但可以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思及这些,程、曲真心实意地朝两人拜下。
沈、兰把这一幕收入眼中,微微笑了笑,指尖轻动。
一点旁人看不到的光彩从他们手指冒出来,没入程、曲眉心。两人此刻只觉得神思一清,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特殊反应。但是等到时间拉长,这点灵犀的好处便会显露,为他们后头的修行带来极大助力。
既然被人看做长辈,他们自然也会做长辈要做的事。
再之后,孙夫子又唱:“道侣对拜!”
青年们还是起身、去拜。
从进门至今,这会儿是他们的目光头一次光明正大地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看着看着,就不远挪开。
孙夫子看着朝对方压下腰的两个青年,笑得嘴巴都要合不拢了,宣布:“礼成!”
程屹、曲濯抬头,恰好再次和另一人视线相对。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两人默默地想:“无论有没有这一次礼,我和师兄——”
“……我与师弟。”
“都是一定要在一起的。眼下的热闹是很好,但最好的,还是我们看重彼此、喜爱彼此、要与彼此长长久久的那颗心。”
……
……
若是一般凡人成亲,这个时候,该是男方在外喝酒,女方在房中等候。
轮到修士,情形便不同了。除非是那双方地位相差极大的,被娶进来的、或是入赘的一方会守在房中,到了一般人身上,只要是平等相处的道侣,此刻都会一同前去与宾客们交流。
程屹、曲濯自然也是一样。学堂当中,程屹自然是那个人人都崇敬的“大师兄”,但曲濯其实也相差不多。两人的名字在“光荣榜”上并列出现,到了眼下呢,也是并列出现在众人口中——
曲濯听着听着,脸上透出一点儿遗憾来。
到现在,众人看师兄的时候,叫出的还是那个假名。
他其实有和师兄提过这个。既然冤屈已经洗清,师兄更是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实力,又何必要再以假名字生活?程屹听了,却只是摇摇头,说:“还不是时候。”
那会儿,曲濯选择尊重师兄说的“时候”。他后头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两人之间算是自有默契。眼下,却是不免再次起了心思。
无独有偶。带着酒杯、酒壶来到沈、兰身边的时候,程屹也在想名字的事。
两位校长自是知道他从前的经历,此刻他们不曾主动问,但程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起。
不是用嘴巴。在场众人里,除了校长们外,他和曲濯就算是修为最高的两个。于是程屹直接传音入密,一面端起酒盏,一面向两人承诺:“……学堂于我有大恩。为报答这份恩情,只要我在学堂一天,便一天不会为学堂惹事。”
一段话,在场唯有四个人听。
曲濯微微屏住呼吸,看着前方的程屹。很多心情在此刻涌现,愈发难以言明。
不是觉得师兄这会儿的承诺不好,只是不可避免地心疼起来。师兄明明是没有任何错处的那一个,却要因为其他人的错判委屈至此。
恰好这时候,沈轶也做出了回应。他含笑看程屹,问:“什么‘惹事’?”
程屹、曲濯都是一愣。
他们不觉得校长没有听明白前面的话。但是,对方如今这样说……
程屹抿了抿嘴巴,解释:“先前在无相宗里那些事。两位校长,只要我在学堂一天,我便姓‘郑’。”
沈轶淡淡回答:“原来你说这个。”一顿,看着程屹,目光平和,却让程屹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不过,程小友弄错了。”
程屹舌尖抵着上颚。弄错?
兰渡是最懂道侣心意的人,此刻不必沈轶多开口,他便可以给小辈们解释,说:“并非你在‘惹事’,而是他们。”
程屹、曲濯听到这里,心脏漏跳一拍。
兰渡又说:“他们做了错事,往后却不思悔改,这又与你何干?——你前头说,‘只要在学堂一日’,莫非是抱着以后从学堂离开的念头?”
程屹抿了抿嘴巴。没有点头,可是在场都是聪明人,谁又会不明白?
兰渡说:“你不用走。程小友,咱们学堂历来与其他宗门不同。若是哪个弟子自觉已经学到了足够的东西、不必在其中待下去,只要去办一个‘学籍注销’的手续而已。所以,你若是也觉得其他机缘更好、更适合你,便从学堂离开,这不过寻常事,不必在意。
“但是,如果你觉得自己牵累了学堂,这才想要走。不必如此,琼天学堂并非不能经事,也用不着弟子用这种手段来作护卫。”
程屹听着,听着,眼神慢慢晃动。
刹那间,他又想到了那个问题:“如果世上并无学堂,我离开无相宗,便是茕茕一身,行于世间……”再下一息,这个念头烟消云散。
程屹郑重地、感怀地应下:“我明白了,校长。”
第518章 师门不容(128)
两个青年从桌前离开了,又去其他桌边敬酒、与人谈笑。
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沈轶端起手中杯盏,轻轻抿过一口。
知道他们境界深不见底,摆在这边桌上的便也不是寻常酒液。单是用神识扫一扫,便知道其中灵气浓度远远胜过普通桌上那些。便是程屹和曲濯自己,来这边稍稍沾上一滴,都是要直接醉倒的。
兰渡又在沈轶识海中笑,说:“他们倒是十分有心。”要找这种好酒,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沈轶叹:“正是。”
不过,客观地说,对于他们两个,这酒还是淡了。
沈轶手指又动了动,杯子里、酒壶里的琼液立时减去一半儿,滋味却是愈发甘醇。
兰渡又是笑笑,并不使用神识,而是亲自将旁边的酒壶端起来、为沈轶斟满整整一杯。
“先生,”将壶放下的时候,他轻轻地开口,“我后头若是喝醉了,你可要好好把我带回去。”
沈轶欣然:“好。”
……
……
程、曲从街上回来,是在下午。到了最后一个桌子转完,外间已经是蒙蒙昏色。
来吃喜酒的学堂弟子们多半已经醉了,歪歪斜斜地趴在桌上、和周围其他人靠在一处。倒是对眼下环境十分放心,这可是学堂当中呢!最是安全不过,便是直接这么睡下也无妨的。
抱着这样心思,纵有那开始时还晃悠悠站起来、预备往宿舍走回的弟子,也还是败下阵来,呼呼睡起。
程、曲反倒是相对更清醒的两个。正如他们辛苦找来的酒,对两位校长来说依然略淡。能将学堂大部分凡人、炼气弟子都灌醉的东西,于他们来说同样略淡。
虽然脚下稍稍软了一点,神思却还是清明的。
至少曲濯自己这么觉得。
然而,不多时,他的想法发生一点动摇。
抱着师兄的手臂,曲濯嘀嘀咕咕:“师兄师兄,兰校长怎么忽然不见了,是直接回去了吗?”说着说着,有点发愣,“丹曦城里竟然这样繁忙,看来这趟请两位过来,咱们还是思虑不周。”
程屹看看师弟,又看看前方。
从沈轶怀里,看出点儿一闪而过的白色。
若是再细细打量,便会发现那是一只极漂亮的狐狸。通体都是雪一样的颜色,只是皮毛又显得蓬松柔软。被沈校长搂着,身体乖乖待在对方臂弯,尾巴却还要乱动。
“啪”一下,扣在沈校长腰上,缠住。
又是“啪”一下,卷在沈校长手臂上,继续缠住。
嗯?手臂上怎么还不止有一根……哦,对了,是有传言说狐狸这种妖兽,修为越高,尾巴便会越多。能是沈校长的狐狸,九根尾巴是最起码的。
程屹慢吞吞地想。
思绪转到这里,忽而意识到某些细节。
妖……还是让沈校长那么纵容地贴近的妖……
在自家师弟背上拍了拍,程屹说:“不至于。校长们自然来了,自然思虑周道。”
说着说着,他的手又往上一点,揉着师弟的脑袋。
“师弟,”程屹带着疑问开口,“你的耳朵呢?”
“耳朵?”曲濯没听明白。程屹则应:“是,我记得,原先是在顶上的……”
曲濯更不懂了。
被师兄这么揉着,又总觉得痒。他悄悄摇了摇脑袋,把侧面的耳朵晃到程屹手边,“这里这里。师兄,你弄错地方了。”
“弄错?”程屹眼睛缓缓眨动,忽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有些醉了。
这可不好。
灵气悄然在体内开始流转,能炼化的都炼化,不能炼化的呢,干脆被他排出体外。
如此一来,程屹神思清明很多。倒是他身边的曲濯,原本脑子就晕乎乎的。这会儿被过多过浓的灵气一泡,整个人更晕了,两只脚都开始发软。
这么被师兄抱着,听师兄问:“走得动吗?”
曲濯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感受。过了片刻,才回答:“是有一些……唔!”
他被师兄打横抱起来了。失重感瞬间传来然,让曲濯愈是头晕目眩。唯一能让自己安全、稳定下来的法子,就是紧紧搂住师兄的脖颈。
感受到师弟身体的靠近,程屹微微笑了笑,身形一晃,这就从食堂当中消失了。
他脚踩步法,眨眼工夫,回到自己和曲濯的宿舍当中。
低头看看师弟,便见青年瞳仁湿润,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对上程屹的目光,还很是高兴地朝他笑笑,凑来和他贴近。
程屹一顿,低声问:“这样喜爱我?”
曲濯眨了眨眼睛。似是花了些时间,才理顺程屹话中的意思。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点头:“对!”
程屹一笑。
见曲濯眉尖压下去一点,神色逐渐变化。
程屹微顿,柔声问:“怎么了?”
曲濯回答:“头有点……晕晕的。”
点头的动作幅度太大了。
平时还好,喝了酒之后的现在,可不就是让人脑子跟着晃荡。
程屹听着这答案,忍俊不禁。再想想今日的热闹,心道:“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候了。”
……
……
岳流萤走的时候,计划在外游历二十年。可事实上,她走了五十年不止。
会这样,还是因为在南海与妖兽打斗的时候,她不小心便被卷入乱流。那之后,又恰好碰到了一条刚刚撕裂、还没来得及修复的空间通道。
借着这条通道,岳流萤如愿去往自己一直向往的“天外天”,在其中自有收获。
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金丹大圆满,即将往元婴突破。
这种时候,按说应该寻一个地方静心闭关。然而岳流萤越是想要突破,越是要想起从前。最终最终,她还是决定找到当年通道所在,看能不能从中折返。
幸运的是,她成功了。可惜,再回飞云大陆,情形与她所想十分不同。
“这最大的仙宗?”酒楼当中,小二慷慨激昂地开口,“自然是我们无相宗了!仙师来得倒是挺巧,再过些时候,无相宗收徒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城中极是热闹!纵然有那不打算拜入其中的,也能跟着凑凑趣儿,兴许也能有所收获。”
岳流萤听到这话,微微笑了笑,和小二道谢。
拿着得到的打赏银两,小二笑得弧度可比岳流萤大多了。稍稍琢磨一下,他又说起了更多和无相宗有关的细节。
不局限于收徒之事,还有其中那些天才弟子、人人尊崇的长老宗主……他完全不知道,前方女修便是从此地出来。自己正在说的,是女修再熟悉不过的人。
岳流萤呢,却也没有想到,自己此刻听到的内容,除了“天才弟子”当中有几个新面孔外,余下的竟然和她当年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这样?女修心头疑窦丛生。要让她选,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程屹竟然会把当年的事情轻飘飘放过。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如今来看,程屹似乎的确没有、也不打算做什么。
“除了无相宗外,“小二又说,“我们这儿还有诸多其他宗门。一个一个,也都很是厉害。客官,你可有兴趣听听看?”
岳流萤心思不在上面,但对方提了,她便也可有可无道:“好,你且说说。”
小二娓娓道来:“若是客官早些年来,这会儿便要说‘灵光宫’了。可眼下,比起‘琼天学堂’,其他宗门竟都只能排在后头。就是无相宗,也是因为建立的时候太长,那位创宗老祖又有镇压魔头的功劳,旁人这才给他们几分薄面。
“而那‘琼天学堂’呢,却实打实是个后起之秀了。据说,无论是有灵根、无灵根之人,到了里面都能学习仙法。这话最初喊出来,还有许多人不信。可等时间长了,一个个拿着阵盘、驾着机关的‘学生’出来,大伙儿哪里还能不信?只是捶胸顿足,觉得自己竟然没有早些加入。”
岳流萤原先听得很漫不经心,到此刻,神色忽而一凝。
学堂……人人都能修行?
这么一说,程屹和那个乐修……
她心思浮动,视线紧紧凝在小二身上。见状,小二说得更加起劲。
“再有一处不同,是这学堂是在是遍地开花!有那些门派觉得自己受了威胁,想要前去警告。结果呢,和关系亲近的其他门派一对,才发现学堂不光是自己那边有,其他地方也早就到处都是、已然成势。”
岳流萤缓缓吐出一口气,说:“纵然如此,那也不过是一群寻常修士,不会有太大威胁吧?”
小二:“这便是客官不知之处了。”神神秘秘地笑一笑,“那些门派也是这么想。结果呢,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去,其中不乏金丹修士,甚至有元婴尊者坐镇后方!到了后头,却是让学堂那些凡人、炼气打得落花流水!
“学堂里又有一位姓郑的修士,兴许也是修为更高的缘故吧,自身实力也不俗。在这场战事里头表现得尤为出彩,一战成名!”
岳流萤听到这里,心脏猛地一缩。
“你说,那个人姓什么?”
小二一愣,回答:“姓郑。”
“郑……”
岳流萤喉结滚动一下,心脏剧烈跳动。
第519章 师门不容(129)
岳流萤记得清清楚楚,程屹在外时用的假名,便是姓郑。
当初听到旁人这么呼唤对方,她心头便是一跳。用剥去自己灵根的人的姓来化名,程屹还能是什么心思?怕是对郑远途恨之入骨!
岳流萤选择离开,多少有这方面的考量。
而今五十余年过去,对方仿佛未有报复无相宗的心思,却依然在用这个名字活跃。
她的神色一点点变得安宁,似是思索。旁侧小二看着,声音跟着一点点减轻。
这样等了须臾,才听女修说:“你再与我讲讲这郑姓修士。”
小二舔了舔嘴唇,直觉有什么超出自己预计的情况发生了。
但是——
和人说说消息而已,这不是他的寻常差事么?就算这女修真有什么打算,也和他没有关系。
小二便笑道:“近来还真有一件大事,和这郑仙师有关!”
岳流萤认真去听。原来“郑仙师”倒不是学堂弟子,而是和他道侣一起在那学堂之中当夫子。最开始的时候,两人所在的分学堂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处。可这五十年来,景州学堂大有发展。时至今日,已经有了“北丹曦,南景州”的说法。
据说这些学堂之间还有内部竞争。以小二得来的消息看,已经有好几次比试,原先作为“主校区”的丹曦学堂却是排在景州后头。
而现在,景州那边即将举办“第一届飞云大陆偶人大赛”。
小二介绍:“这比赛其实已经办了好些年。起初只是在景州学堂内部,后来呢,慢慢有附近其他地方的学堂参与其中。再往后,成了所有学堂弟子一起参加的大事儿,据说名次还和他们内部的什么奖励挂钩。
“现在呢,却是有许多器修门派,包括玲珑门、青云宗这些各路神通都有的门派中的器道修士想凑个热闹,也和琼天弟子们作些交流。几方一碰,事情便算是成了。眼下说是还没开赛,但各个门派势力应该已经开始内部选拔。只等大赛正式开始,就把自家头几名的弟子派去参加……”
岳流萤听着,在心中估量:“听起来和从前那些器修的大比差不多。不过,这和程屹有什么关系?”
刚这么想完,小二就说到答案了:“既然参与者里是各门各派的人都有,当评审的,自然也是不同出身。又因琼天学堂是主办,是以这首席评委,便是那位郑仙师!”
岳流萤怔然:“这……”
“首席”两个字背后的含义,她自然明白。而这岂不是说,其他门派的人都排在了程屹后面?
……
……
女修的想法是对的。
事情初定的时候,景州学堂其实听到了很多反对的声音。说程屹不过是一个金丹修士,如何能与那么多化神、分神期的大能平起平坐?——若琼天学堂一意如此,其他势力便也只会派和他修为类似的“弟子”来。若是程屹愿意与他们共同打分,倒是无妨。
一句话,就生生把程屹以及他后面的学堂拉低了辈份。
程屹的回应也很干脆:“说来说去,诸位还是对我来当评委一事有疑虑。既如此,在弟子们开始比试之前,咱们这些‘夫子’不如也稍稍比划比划。”
话音和态度都不算客气,引得其他势力的人面面相觑。
倒不是怕了。他们知道程屹先前大胜的事儿,可众人总抱着一个念头,觉得他之所以能赢,说白了,还是对手太弱。
如今对方这样态度,比吧,心里其实还是不太瞧得上。不比,却总有点儿“莫非是怕了”的计较。
最终还是有化神拿出了自己做的机关。只是临上场前,口中又补充:“这是我元婴那会儿做的一样刀偶。知道郑道友实力不俗,用它来比试,该是恰好。”
程屹只是笑笑,不曾多说。
整场比试也进行得低调,未有更多人知晓。
不过,那以后,各门各派便再没提要学堂换人的事儿了。
修士历来讲究“强者为尊”,正常情况下,人的实力是会与境界挂钩。碰到琼天学堂,事情却似没有这么绝对。
只要程屹足够强,强到旁人根本无法把他当作“金丹”来看,事情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化神、分神们甚至多了许多其他心思,譬如:“这郑小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若是咱们也懂了学堂那些密法,岂不是连大乘实力的偶人都能做出?”
还轻蔑个什么啊,快跟人搞好关系吧!——旁人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老祖尊者们,有时候也很现实的。
前倨后恭至此,落在程、曲严重。明面上,两人是不会说什么。私下里,却多多少少觉得有些趣味。
“现在就那么惊讶,”曲濯说,“等到比赛结束了,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要来和师兄攀交情。”
讲话的时候,他正在和程屹一起对明天要上场的偶人们做最后的调试。
作为评委,程屹本人是不用参赛,但要在比赛开场时进行展演。
曲濯名义是乐修,最擅长的也的确是各类乐器,但学堂里的资深弟子,很少有哪个不是全才,曲濯本人又曾是内部人偶大赛的冠军。做些检查工作,算是轻轻松松。
“……那些宗门原本就在抱怨呢,说这一年年的,拜入学堂的修士竟然越来越多了,难道他们一个个都愿意和凡人称兄道弟吗?”手上忙活,青年嘴巴上半点没停。程屹听着,哂然。这么些时候过去了,师弟还是很爱讲话。
这是好事。程屹回应:“他们的弟子减少了,十年二十年,暂且看不出影响。可等时日再长一些,青黄不接的状况自然显露出来,难怪要着急。”
曲濯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光是学堂“来去自由”这一项,就足够吸引人了。其他地方进了之后再走,怕是得直接掉层皮。
“是,”程屹道,“那些人实在担心太早了。时间一长,退出学堂的人恐怕很多。”
这却不意味着其他门派可以有意派出弟子,在学堂里偷师学艺。长于阵、符之道的学堂,在这方面也有一番应对手段。弟子们从中离开时,不必像很多门派那样废掉自身修为。但要直接将东西教给旁人,却是做不到的。
“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耐心。再说,领略了学堂的好处,新弟子也不一定会走。”曲濯笑笑,舒展一下身体,“这边的偶人我都看过了,没问题!”
程屹也笑,朝曲濯张开手臂。曲濯见了,眼里瞬时闪过惊喜光彩。不必程屹说,他已经脚下一点,直接朝师兄怀中扑了过去。
再往后,就是第二天了。
各势力的代表队早早抵达景州,被学堂一并安排住在外头的客栈。眼下说是大赛开启第一天,却没有真正开比,只是评委进行展示、各个队伍抽签。
琼天学堂说是一个势力,这会儿却足有三个队伍参加,分别是景州、丹曦,以及另一个分学堂。
黄山学堂在内部名额竞争时排到第四,只能遗憾地等待下一次机会。
前面三队运气都算不错,没有在最初轮抽到对方。
众多弟子就此聊了两句,更多心思,却还是放在评委们前头的展演上。
“玄法门的张尊者和青云宗的翟尊者一同上台,以双方的机关兽厮杀,最后双方相平!打斗得实在精彩!学堂这边也十分仔细,在旁边搭配了留影石的摊位。只要手上有钱,便能把东西买下来,日后反反复复参悟!”
“要我说,最精彩的还是万象楼尊者和玲珑门尊者打得那一场。一个是剑偶,一个是刀偶,招数之间有许多咱们能参照的东西。”
“要说剑偶,那就不得不提郑前辈!闻说他当初一战成名时,用的正是一尊剑偶。”
“我也听说了!可惜今日,却是不曾得见。”
这是自然的。在万众注目中让程屹搬上台的,竟是一组吹拉弹唱的偶人。
不少景州弟子忍俊不禁:这场面,细究起来怎么这么眼熟?哦,可不就是夫子和他道侣成亲的时候。
又被秀了一把恩爱,景州弟子算是已经习惯了,其他学堂弟子也发出善意的笑声,显然对此类状况早有耳闻。
至于那些外来之人,看到抱琴、抱琵琶的偶人时,第一反应自是失望。可等偶人们开始演奏,感受到流淌在身侧的灵气波动,他们神情当中逐渐多了若有所思。
比他们反应更快的,更意识到程屹这手是多么高绝的,却是评委席后头的修士们。
他们相互看看,扪心自问:“如此多的乐器、偶人,如今同时动作,配合又是这般融洽默契。虽不知道这曲子是什么说法,可听时得到的好处,”灵气自发地往丹田涌,热融融地流淌在身体重,“我们算是已经知晓。也就是说,郑小友展示的不光是器道一门的本事……”
纵然众人也能做“剑偶”“刀偶”这样么“跨界”的东西,可他们能做得这样好么?
器修尊者们在心中摇头。
第520章 师门不容(130)
这场大赛,不光于各门各派的弟子们而言是一次扬名的机会,对于评委们也是一样的。
他们之中许多人的门派虽也算数的上的仙宗大派,可到底比不上无相宗、灵光宫等,往往只是在一片区域内极有名气、吸引诸多拥有灵根的弟子前去拜师学艺。落在往常,这倒也是条不错的发展路子。可现在,随着琼天学堂兴起、四处开花,大量生源被其抢走……背后抱怨学堂的模式是一回事,明面上,他们也却是摩拳擦掌,就打算在接下来的赛事中一展威风,传出声名。
可惜的是,从目前的发展来看,这个机会似乎也属于琼天学堂了。
众多评委却没什么妒忌的心思。他们更多是在思索,程屹能做到这等地步,是因为他的道侣是一名乐修吗?从这个角度考虑,日后在找寻道侣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能开拓思路?
一面琢磨,一面觉得耳边曲子声调渐轻,俨然是来到了收尾的时候。
诸多在场的参赛选手、评委,包括买票坐在一边席上的观众都仍然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唯独一个曲濯,这会儿还能笑眯眯地和程屹对视一眼,再伸出手,开始鼓掌。
“啪啪”的动静传出来,先是身边其他观众被惊醒,跟着一并鼓起掌来。再接着,下面的弟子也加入其中。
如此掌声雷动,程屹倒是依然沉静安稳。他微微笑了一下,向众人点头致谢。
这一幕落在其他评委眼中,让他们对程屹的评价更上了一层。
“若是没有记错,这位小友才刚刚超过百岁吧?”
“百岁便结成金丹,莫说是在寻常地方了,就算是到了无相宗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人物。这般成就,若是脾气高傲一些,也是寻常。可我看这位小友,却极是沉着……”
“这等心性,怕是要不了多少年,他便真正要与我等平起平坐了。”
想到这里,评委们再看彼此,多少有一点庆幸。
还好没有一直梗着脾气,和琼天学堂作对。
否则的话,再过些年,此子的能力更胜今日,怕是压根不会给他们递话的机会。何况是像今天这样,坐在同一个席间。
至于“看不得年纪轻轻的天才,想要直接出手将其抹杀”——笑话,真以为这是话本里头的故事呢?现在的琼天学堂是发展壮大了,可在五十年前,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真真切切只有凡人能拜入其中的微末势力。当年都不曾被人打压,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众门派之间一直有所传言,说学堂背后的两位“校长”都早早便是渡劫飞升的境界。只是在那之中又缺了什么缘法,这才办了学堂,想要从中找寻突破。
如此说来——
评委们的心思又转了一圈儿。
自己回去之后,是不是可以和门派掌门朝这方面聊聊?琼天学堂的模式里,会不会也有他们能够借鉴的地方?
评委们打定了主意。这时候,他们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变化已经全部被观众席最前方的一个青年收入眼中。
等到第一天开幕式结束之后,曲濯很快来到程屹身边。和往常一样,他们在唯独自己两个能够听到动静的识海空间里嘀嘀咕咕。
曲濯:“我看他们那样子,会不会也是想收凡人徒弟了?——可学堂的法门与其他地方都有不同,若真有凡人前去,兴许还是个麻烦。”
他是真的担忧。自己当初好歹还是炼气呢,在妙音峰上照样要受到排挤。凡人们呢,落在一群拥有灵根的人中间,能得到什么好处?
程屹听着,沉吟,安慰:“不至于。这等事,咱们立时都能想到,他们也不至于想不明白。最多,是在平常的师门任务里增加一些对凡人有好处的内容。”
曲濯轻轻“唔”了声,说:“若是这样,倒算是他们有心。”一顿,有些感怀,“飞云大陆这样大,其中修士是多,凡人数量却还要远远超过。修士们平时不在乎,只觉得人家不过是‘蝼蚁’。可是呢,丹曦学堂那边,不都研究出凡人也能操作、按一下就能让一个元婴修士重伤的阵盘了?”
这东西自然不可能对外公开,眼下也只存在于学堂的实验室中。但是,以程屹的身份,还是能有所耳闻的。
程屹说:“当年人修能从妖兽口中挣出一片天地,眼下凡人自然也能在修士这边分一杯羹。”
曲濯说:“真到了那么一天,天道定要降下大功德。”
程屹笑笑,没有说话。内心深处,却知道师弟这话是很对的。
他们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校长们做这一切的目的了。不过,并不会把这些话题放在明面上讲。
眼下也一样。曲濯见程屹安静,自己便也转了话题,问他:“你看好什么队伍?——外头已经有人开了盘口,最热门的自然是景州学堂队,丹曦、秦州学堂也不差,只是位次稍稍靠后。要是排除这些呢,就是玄法门那几个得的押注最多。”
程屹想了想,分析:“那些队伍带来的机关,我们如今还没见到。”这是为了防备评委在打分的时候直接有所偏向,“不过,依照他们夫子的风格来看,万象楼倒是不错。”
曲濯促狭:“哦?是因为万象楼那位夫子用的是剑偶吗?”
旁人都觉得程屹是器修,他自己也不多解释。作为道侣的曲濯却知道,自家师兄最擅长是器、剑两道。在无相宗打下的底子是一方面,这些年的勤学苦练是另一方面。这样日日不曾松懈,便能看出程屹待剑是当真喜爱。
程屹:“……那倒不是。”说着,开始认真给曲濯分析,万象楼夫子的剑偶有哪些好处。
曲濯细细地听。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腰上多了一只手。
他眨眨眼睛,也伸出手,再次抱住师兄的手臂。
很亲昵,还要夸师兄:“不愧是师兄,什么都懂!”
程屹知道他这是有意拿自己玩笑,可听心爱的师弟这样开口,心里的确有种热乎乎、暖洋洋的感觉,说:“……但也要看那些弟子从他们夫子手上学到几分。”
曲濯正正经经地点头:“这话说得极对。哎呀,孙道友还问呢,咱们打不打算下注。我说师兄你是评委,就肯定不可以在这种时候动作。我呢,最好也是和师兄一起行动。不过,就算不下注,事先猜一猜,也挺有趣的。”
程屹听他讲完这些,心中微微一动。
“倒也不是不行。”他说,“不过,师弟,你我之间……”
曲濯听他讲话,先是眼睛一点点睁大、面颊染上浅浅的红。到后面,唇角勾了起来,很痛快地答应了:“好呀!”
对外,是不好去玩儿旁人主持的盘口。对内,他和师兄却可以办自己的盘口。
谁输谁赢,对他们来说都没那么要紧。最重要的,却是和师兄亲近。
曲濯略一思索,很快报出:“明天一共六场对决,带学堂的,咱们全都排除。”毕竟两个人都会押学堂胜利,“后头几个,我押……”
程屹笑道:“把咱们一样看法的也排除。”
曲濯摊手:“这就只剩下玲珑门和青云宗了。”想了想,有些乐了,“也行。”
两人说定,后头便是亲亲蜜蜜地回到宿舍。
考虑到零星参赛选手、大量购票入场的观众都是凡人的缘故,本场比赛只在白天进行。
余下的时间,对于带队夫子和各门派弟子来说,自然是用来调整战术、改装偶人。对于评委们来说,就有点无聊了。考虑到他们身份的特殊性,这段时间,他们不能和参赛队伍存在任何接触,包括传送信符。
不过,程屹和曲濯绝对不在“无聊”的范围内。五十年过去,他们夜间和凡人一样睡觉的习惯削减很多,可两人还是会利用这段工夫静心打坐、让自己的修行更上一层楼。
尤其是程屹。
体内灵气运转完一个大周天之后,曲濯睁开眼睛。
他很光明正大地看自己的道侣,先想:“师兄的模样,我真是怎样都看不腻。”又想:“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师兄究竟什么时候会进境……”
从学堂当中修为更高的夫子的眼光来看,程屹已经来到一个随时有可能迎来天雷的时期。
这样的关头,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再在众人面前露面,而是要尽快找个地方闭关、做上充足的准备。但程屹直言,他有一种预感,参加这一次比赛,对他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
没有理由。
“预感”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
其他人再没有其他话好说,一一祝福程屹。曲濯把这些看在眼里,知道师兄这话是真心的。他而今是“大半个”器修,这一道,除了自己钻研之外,也要总结其他人的手段、错误。本次大赛,对于程屹而言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而除此之外……
曲濯舔了舔嘴唇。
师兄很需要名声。
他想要的,曲濯都会与师兄一起努力、共同得来!
……
……
第二日,比赛正式开始!
如程屹、曲濯之前所想的那样,前期淘汰赛里,学堂近乎没有遇到过敌手。
原因无他。与只专精于一道的其他门派修士相比,学堂弟子们实在过于全面了。对面儿是剑偶,队伍里便有选修过剑道课程的弟子第一时间分析对面偶人的出招模式,对自己队伍的偶人做出调整。对面儿是机关兽,他们这边便又有选修过御兽课程的弟子出面,条理清晰地列出那机关兽的原型有什么弱点,以此作为突破方向。
每一个败在学堂手下的队伍都输得心服口服。而在这之外,他们另一个心服口服的对象,就是首席评委“郑仙师”了。
对方明明只是看了一场他们的比赛,却能清清楚楚地把他们做偶人、做机关兽的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麻烦都讲出来!不光是这样,还能针对性地提出很多改进意见。
“这剑偶的攻击手段还是有些刻板,遇到同样的偶人,或是妖兽,倒是十分得用。但要是碰到修士,尤其是也学过剑法的修士,便很容易败下阵来。这样,你们去寻一个剑谱,名叫《万化剑法》的。别急着给剑偶学,而是自己先去领悟一番。回过头去,兴许能有所突破。”
“这机关兽的原型是金罗狼,此狼最是凶猛不过,你们也的确做出了它的优势所在。可妖兽自己的缺陷,你们同样放了上来。是,里头有为了保持优势,不得不保留金罗狼骨架结构的缘故,但是,在材料上,你们可以做些调整。有一种叫做回青石的灵矿,价格也不是很高,你们找寻一番……”
有用吗?
最初听到的时候,诸队伍的弟子是有些犯嘀咕的。
有用!
很快,有那些抽签位次排在前面、好运气地在景州城就找到程屹说的东西的队伍已经做好了改装。都不用找其他门派再对练一番,只需要拿着自己手上不曾进行过处理的偶人、机关兽做对比,便能察觉到其中鲜明的差距来。
这等威力,若是在前头比赛的时候就能达到……
众多弟子心向往之。但也知道,若不是比赛失败、自己已经退场了,郑仙师才不会与自己说这些。看那些往接下来的轮次挺进的队伍,不是只得了几句含糊的点拨吗?——前头还有人犯嘀咕呢,觉得郑仙师是不是一不小心漏了破绽。到现在,嘀咕完全消失了,人人都清楚,人家这么做,是为了比赛公平考虑!
“不过,前辈懂得也太多了。”
“正因为此,才能以金丹之身,坐在一众化神、分神之间吧!”
“原先知道我们门派的长老都要屈居其后,我们弟子之间是十分不平的。现在来看,长老们自然有他们的考量,却是我们多事了……”
众弟子越是说,越是觉得一股对“郑仙师”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这样的场面,却也不单单是发生在景州、发生在比赛现场。整个飞云大陆,但凡是有学堂所在的地方,此刻都已经上架了赛事留影石,对赛场发生的一切进行转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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