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师门不容(131)
“张峰主。”无相宗内,器峰之上,一个长老正来峰主洞府当中拜访。
进了门,便见到峰主坐在蒲团之上,面前正是自己的炉子,一派仙风道骨、飘然出尘的气场。
见到长老,对方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另一个蒲团飘了过来,正巧落在自己面前。正在燃烧的炉子呢,则望旁边挪动一些,正给长老留出位置。
待到长老坐下来,两人便是和和气气地讲话。
器峰峰主张嵘:“石长老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长老:“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说这话,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块石头,“这些日子,不少弟子都在看这个。”
张嵘眉尖一挑:“留影石?”
长老:“是。我也略略看了看,仿佛是不少二等、三等门派聚在一起,搞了个劳什子‘偶人大赛’,办得倒也声势颇大。”说着,往石头上注入灵气,登时便有画面从上面投出来,里面正是程屹在指点一个队伍,“要说里头最出风头的,除了所谓‘学堂队伍’,便是此人了。那些过往总来拜会你我的器修,如今看上去倒是对这一个区区金丹心悦诚服。”
张嵘抬眼,看看画面当中的青年。
他没有说话,但是石长老并不着急。他知道,看到这张面孔,对方和自己一样,总得有一些反应的时间。
“若那是一个有实力的金丹,”最终,张嵘说,“旁人想要结交,也是寻常之事。”
石长老听到这里,笑了一下,“峰主说得正是,不过——”目光紧紧盯着对方,语气当中带着几分忐忑,“这当真不是?”
张嵘听到这话,再次转过视线,又朝着画面当中的人看了好几眼。
是很像。他想。这其实不是他头一次看到这个留影石了,甚至不是他头一次知道琼天学堂里那位“郑仙师”的样貌。到了他们这个程度的修士,可以说就算过去百年、前面,也能轻轻松松从记忆当中挖出任何他们想要找到的东西。所以,在认识到“此人眼熟”的瞬间,张嵘峰主就开始了在脑海当中的对比、挖掘,然后记起一个名字。
曾经是齐风眠宗主的徒弟,后来偷走赤霞芝离开宗门。
离开之前,还被郑远途硬生生地毁掉灵根。
“不是。”张嵘说,“飞云大陆广阔至此,其中有一两个眉目相似之人,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再说,你若细看,便会发觉他们还是有些不同的。”
石长老听到这话,嘴巴略略地抿了抿。
不同——好吧,一定要说的话,是能从两人脸上看出差别。但是,让他琢磨一下,那点差别,只要换换表情,改改发型,就又要消失不见。
还是不安。
张嵘看出来了,又说:“你我都是苦修器道多年的人。若是有人告诉你,一个修士用了五十年时间,就有了只稍稍逊于你我的成就,你会相信否?”
石长老一怔,果断回答:“不信。”
他们的用功的确不像是剑修、刀修那样摆在明面上,一天挥多少次剑、拔多少次刀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在后日化作“那个剑修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天挥剑一万下”的成就,好让后人心生敬仰。但是,这决不能说明当器修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哪怕是实力已经足够了,方子也已经摆在手上,实际操作当中,修士们还是会遇到许多问题。
对灵火的操控、对各样精密材料的操控……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觉得琼天学堂的模式只是一个笑话。追究缘由,正是作为凡人,那些学堂弟子不可能像是修士一样无比精细地控制着一切。
而即便是修士,没有一个天长日久的积累过程,只凭借短短五十年光阴达到如此地步,张嵘同样觉得不可能。
“再有,”他又强调,“此人可是正正经经的修士,是有灵根的。”
石长老听在耳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转而笑了,说:“那也是奇事,世上竟有眉目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张嵘对这话不置可否。很快,石长老又开口了,说:“我前头训斥了那些看留影石的弟子,要他们把心思摆在自己的修炼上,不要被其他事物影响。不过,峰主,从这里头的情境来看,此人是有两把刷子,难怪让那些小门小派如此追捧。”说着,撇了撇嘴,很有些看不上那些资源屈于“郑仙师”之下的修士的意味,“等这个比赛结束了,咱们看看情况,是不是也能要他来无相宗拜访拜访?”
张嵘笑了,说:“这主意倒是不错。”
石长老:“也是巧了。他们如今所在的景州,正与咱们相距不远。往前几十年,那边还是一片荒地呢!谁能想到,不过这么些时候,事情就变得不同了。”
他极是喟叹。张嵘把这些话听在耳中,心里同样是一动。
说起来,景州学堂几个字是什么时候传入自己耳朵的来着?掌门那弟子消失,又是什么时候?
薄薄的猜想从张嵘脑海里浮现出来,很快又消失无踪。
前头他说给石长老的那些话,不光是在说服对方,同样是张嵘真实的念头。
“郑仙师”怎么可能是程屹?那个青年定然已经死了。偷盗门派宝物,再怎么凄惨也是理所应当。有他作为教训,那段时间,他们器峰上下的弟子同样老实了许多。
念头转到这里,张嵘没再多想。又和石长老说了几句话,对方便很有眼色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在与张嵘说,他此番前来,实在是打扰了峰主。后头还请峰主继续开炉子,想来要不了多少时候,又要有宝物出世的金光彩云笼罩在峰头。
张嵘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笑。
不过,等到石长老离开了,他并未如对方说的那样将炉子召唤出来。相反,张嵘手指动了动,袖中自然有一块石头滚落。
若是石长老还在这里,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峰主手中的竟然也是一块儿和他前面收缴之物一模一样的留影石。
将灵气注入其中,张嵘不慌不忙地看了起来。
他一个峰主,这么朝一个金丹来“学习”炼器之术,实在是有点儿丢人了。
张嵘不打算让任何人瞧见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过,私下里看一看,揣摩一下对方的思路,也是一桩好事。
再有……
他心道,以无相宗的名气,只要自己朝对方透出善意,那人应该很快就能来到这边,与自己一行切磋商讨。
到那时候,虽然他不太符合宗门招收弟子的条件,但只要对方愿意展露诚意,自己未必不能将他收入门下……
……
……
足足十天的淘汰赛结束之后,偶人大赛有了一天的休息时间。
这一天,就是用来给各位参赛选手复盘的。他们除了自己上场比赛之外,剩下的时间可是把各个未来对手的出场看了个清清楚楚,可不是能再做出很多针对性的调整?
不过,考虑到第二轮比赛开始之后,一直到下场之前,他们都不能再直接接触偶人,眼下的调整,可得仔细再仔细。万万不能出现那种“针对甲队伍做了提升,偏偏抽签的时候遇到的是乙队伍,所谓‘提升’直接变成致命缺点,让自己早早被送到场下”的情况。
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的讨论,就连评委之间,有了前面一段时间的交流,他们也相熟了很多。这个时候,开始相互邀约着聚一聚、私底下切磋切磋。
程屹从前一结束比赛,就跟着道侣回宿舍继续修炼。这会儿,旁人邀请他的时候,其实没有抱着多大的期待。偏偏结果很出人意料,程屹竟是答应下来。
“若是郑仙师没有工夫,也是无妨的。这些天,郑仙师你十分劳累,为了给那些失败的队伍指点堪称是煞费苦心。一切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什么?”
“我说,”程屹无可奈何地重复,“我可以与你们一起聚会,不过,我想把道侣带上,方便吗?”
“方便方便。”另一个评委受宠若惊,“前头就听说了,郑仙师和你那道侣感情甚好,引得我们一片羡慕。”
程屹笑了笑,说:“是,师弟很好。除了当真特殊的时候,我们俩一般是不分开的,也让诸位见笑。”
“如何就是‘见笑’呢,”评委赶忙道,“该是羡慕才对。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商量,已经有道侣的就算了,那些没有道侣的,日后可一定要比照着郑仙师你的标准来。”
对方的面容都是其次。能到他们的境界,很少有长相不好的修士。
性格那些呢,也都能磨合。
重要的是自身实力高墙,同时能在器道上对自己有所帮助。
再有……
真到了聚会的时候,看着挽着“郑仙师”手臂、每当转头看对方时眼睛里都是一片亮色的青年,评委们不无羡慕地想:“光是这份感情,便已经极是难得了!”
第522章 师门不容(132)
程屹不想与人交流的时候,很容易便能拒人与千里之外。可现在,他是抱着“与这些来自不同门派的器修经营出不错感情”的目的过来,也能让所有人都觉得轻松愉快。
曲濯也完全配合他。席间,旁人说起程屹在开幕式上奏出的曲子时,他抿唇笑了笑,一副谦逊,同时又不失自豪的态度开口,说:“……那些偶人的表现的确不俗,不过,要我来说,却也只是‘不俗’,算不上‘超绝’。”
这话说出来,众人更有兴趣。
接着话音,曲濯主动提出,他可以为众人演奏一曲。
修士们一同捧场。曲濯则笑着抬起手,从袖中抽出自己的笛子。
现在的他,用到依然是当年用三阶扶摇竹打造的法笛。不过,经历了足足五十年的灵气滋养,这法笛外观已经与当初有了很大差距。
更加剔透、晶莹……一眼望过去,便是流光浮动,让人挪不开眼睛。
众多修士心头赞叹,曲濯则从从容容地举起笛子,神识沉下,开始吹奏。
还是《破晓曲》。
只不过,是经历了无数改写、威力愈是不俗的《破晓曲》。
修士们原先只是抱着简单欣赏的念头,到后面,却是越来越沉浸其中。
乐修到底是少。除了无相宗这样的大宗门可以专门设立出一个妙音峰外,许多综合性质的宗门当中直接便没有乐道存在。
在场修士便有不少出自于这样的门派。从前不觉得遗憾,眼下却是完全沉浸在曲濯的曲子当中,一身灵气随之波动。
对方分明只是吹出一曲笛音,落在他们耳中,却有一种浑身上下所有经脉、整个丹田都被荡涤了一便的感觉。通体舒泰自不必说,甚至有两人在曲濯结束吹奏、把笛子放下来之后,依然闭着眼睛,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旁人屏住呼吸看着这幕,心中有所猜测,更是惊叹。
曲仙师的弟子,竟然能直接把人吹顿悟了!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曲濯的视线也变得狂热起来。曲濯依然低调,笑一笑,说:“不过,师兄私下里正在炼制的一个偶人,倒是也有了我的六分、七分功力。”
这下子,原本火热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转移到了程屹身上。
曲仙师是很好,但这是学堂的夫子,同时,也是程屹的道侣。
如果没有后面半句,他们或许还能琢磨一下怎么从学堂这边挖墙脚。但是,单看两人之间身后的感情、程屹面对众多门派私下接触时不动声色的态度就知道,曲濯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能被利益撼动的人。
可是,已经感受过他笛音威力众人如何能够不去遗憾、不去畅想他是自家门派的一员?……这么一来,程屹正在研究的偶人,成了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好捷径。
如果自己门派能得到这偶人,就将它安置在弟子们平时操练的地方。一年两年,或许看不出变化。但是,等到时间长久,自家弟子的实力岂不是要远远超出其他门派?更遑论,自己也能从中等到不少好处。掌门、其他长老呢,对待自己,也一定怀有感激的。
一定要办好这幢差事!
短时间内,众多修士看向程屹、曲濯的眼神一再变化,透着清清楚楚的火热。
程屹、曲濯见状,满意地笑了一笑,知道己方的目的算是达成。
学堂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底气,但是,无相宗更是盘踞在飞云大陆之上多年的庞然大物。想要完成程屹的“报复”,光靠他和曲濯如何能够?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交际广阔的重要性。
可其他门派又凭什么帮忙?他们一定是不愿意得罪程屹、得罪琼天学堂的。但是,对于无相宗,众人更是心存畏惧。
那么,就需要另外的手段来操作了。
利益。
足够的、能够让其他门派在后面的徘徊当中站定,从此再也不会有所犹豫的利益。
今天的这场聚会,对于程屹和曲濯来说只是一个开始。
各个门派的修士们却不知道这些。他们纯粹高兴,尤其是在知道程屹愿意将他做出来的偶人出售之后。
只不过,程屹也明确提出来,自己并不会第一时间就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在场都是器修,自然谁都明白这点。一个偶人的制作,需要大量时间、精力不算,过程中还很有可能失败,直接浪费无数材料。
众人不会觉得程屹的话是在敷衍他们,相反,他们还还开始争执,都想要从中得到第一个购入偶人的机会。
最初的时候,喊出的价格还算冷静,到了后面,却是越来越高。“十块极品灵石”之后,紧跟着便是“五十块极品灵石”。再下一瞬,好嘛,“五百块极品灵石”也跟着出来,
程屹曲濯咋舌。不是高兴,而是自知道真让他们用这个价格买下偶人,就不是在拉关系,而是在结仇了。
两人脸上露出无奈,开口劝导:“诸位道友,今天的时间还是太晚了,你们也都有些喝醉。不如这样,总归事情先这样定下,后头等你们酒醒,还是再斟酌一番,最好送信回到门派,和门派掌门商量过,确定真的要买。
“到那时候,再私下里递张条子给我们,算是出价。”
修士们:“不用不用!我们便能做决定。”
“是啊,郑仙师、曲仙师,都是器修,你该知道,我们不差钱!”
程屹、曲濯坚持:“还是等明天。”
众多修士听在耳中,更是遗憾。
不过,等到第二天头脑清明,再想一想两个人的这番作为,心中便涌出几分赞叹。
他们和程屹的交往,里头是很有趋炎附势的意思在。不过,人人都知道这点,不代表他们不愿意得到旁人的真心相待。
郑仙师、曲仙师很够意思!人家还说了,直到比赛结束,纸条上的内容都可以随时更改。至于他们呢,则会在决赛结果出来之后,根据所有人递上来的结果,排出一个顺序来。
这便是最好的状况了。评委们赶忙开始按照程屹建议的那样,拿出信符,和自家掌门仔细说起那偶人的好处。
这些细节,程屹、曲濯自然不会打听。不过,从接下来陆续被递到两人手上的纸条当中,他们也能感觉到众多门派沉甸甸的决心。
曲濯和程屹讲话,说:“……应该也是因为那天的事情,众多门派都知道了。到时候,只有他们自己一家没有,可不是就得着急?”
程屹也这么觉得。相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这些门派在观看比赛之余,也会相互打听,好知道其他人出价。
这样一来,送到程屹和曲濯这边的价格自然也会不断提高。前头那些夸张的价格,兴许还要再现。
到那时候,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他们的错了。两人早就主动开口,劝说众人在头脑冷静下来在后再去报价。
在这样的暗潮汹涌当中,比赛依然在继续。
程屹和曲濯虽然没有参与场外的下注活动,但是,两人之间的下注却一直没有结束,算是为两个人这段时间的日子增加了不少乐趣。
一转眼,时间来到决赛。
一共有四支队伍入围,其中倒有两支都是出自琼天学堂,正是景州和丹曦城。
学堂内部比拼当中排行只在第三的秦山学堂遗憾地停留在八强。不过,复盘时众弟子也承认,他们是遇到了相当强劲的敌手,眼下只希望下一次比赛能有更好的成绩。
接着,最让学堂众人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半决赛中,丹曦学堂和景州学堂直接对上,另外两个入围的队伍则在此刻成为对手。
也就是说,学堂内部需要先来斗上一场。
为了这个消息,本来已经爆满的赛场票被炒热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曲濯私下打听一番,回过头又与程屹咋舌,说:“……本来是五块下品灵石一张的票,现在已经是一块中品灵石了!甚至听说还有更加昂贵的。”
他作为学堂的夫子,倒是没有这个烦恼,有专门的座位能坐。
程屹听到这里,摸了摸下巴,说:“既然这样,咱们为什么不自己把这份钱赚了?”
这里说的“咱们”自然是站在学堂大局考量。曲濯忍不住笑:“是想要继续扩宽观众席吗?也行,到那时候,一定又有很多人感激你。”
对于程屹的名望,自然又是一次拉升。
程屹听到这里,笑着点了点头。
有他出手,原先已经足够宽广的观众席位,在短短数息当中直接被阵法拉宽、拉高两倍。但凡想要观赛的,都能进入当中。
这方面的钱省了下来,后头花在城中各商铺的钱变多了,算是良性循环。
一切顺利解决,再往后,就是决赛进行。
景州学堂不负众望,夺得第一。
第523章 师门不容(133)
所有参赛队伍、席间评委,都对这个结果心服口服。
整个赛程当中,景州学堂弟子的表现他们全部看在眼中。就连在这支队伍手上落败的丹曦学堂,也坦然接受落败。
又有几分惭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上过校长们亲自出席的讲座,偏偏还是……”
两位校长在众学堂弟子心中的高度无与伦比。眼下这样,哪怕冠军依然是“自己人”,他们也会觉得自己让校长们失望。
一众丹曦学堂的选手真心实意地叹气,程屹听到几句,倒是觉得事情与这无关。
校长们的指点,他自己也经历过,往后,又带着从中领悟到的东西悉心教导学生。
一面是零星数次讲座,一面是日日针对性地栽培……原先也不好放在一起比较。
曲濯从道侣的识海当中感受到这些心思,打趣地问他:“那师兄,你要去安慰一下他们吗?”
程屹回答:“不必,他们会想通。”一顿,“若是他们一直想不通,便去说上两句吧。”
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
曲濯笑着点头。不过,真到了丹曦学堂弟子要离开景州城的时候,两人又再无精力去考虑这些。
这日晚间,两人依照原本的习惯相对打坐调息。忽然,程屹眼睛睁开,身形一闪,直接从屋中消失。
曲濯比他稍稍落后半步睁眼,只听到识海当中师兄留下的叮嘱:“……劫雷已至,我且去城外。此番定能安然度过,师弟安心。”
曲濯微微一怔,随即眸光亮起。手中掐诀,转眼也到了外间。
他脚下乘风,望向城外重重山野。上头果真有黑云相压,道道银光闪烁其间。亦有沉闷的雷声从中传出,携着电闪雷鸣,让整片天地随之震撼……
曲濯喉结滚动,心脏亦是“怦怦”地跳了起来。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就知道师兄一定能安然度过!
但是,作为一个虽然已经金丹,却从未经历过天雷的修士,看到前方声势浩大的劫雷动静,青年心头还是涌出几分担忧。
不算很多。
情绪在短短时间之中快速欺负,最终还是对于师兄的信任占了绝对上风。
曲濯默默地拿起笛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自己不能太过于靠近师兄。否则的话,天道会把他一并判定成渡劫对象。偏偏因为他实力并未到达真正碎丹成婴的地步,恐怕情形要变成师兄面对整整两倍威力的劫雷。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能做。
悠扬笛声在黑夜当中浮出,在最短时间内流淌过整片山林。
待到一首曲子结束,山林之外,已经悄然笼罩阵法。
既是隔绝外间动静,让程屹可以安稳度过后面的雷劫。也是警告外人,不要在师兄最关键的时刻靠近打扰。
这之后,曲濯抿了抿嘴巴,召来偶人短舟,在上面坐了下来。
他就在这里等着。
等到师兄那边一切结束、以元婴尊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那天。
再说程屹——
与曲濯不同,他是实打实地经历过两场天劫的人。
对于师弟来说十分凶险的场面,落在程屹眼里,其实不过寻常。
第一道劫雷劈在身上的时候,他感受片刻,甚至觉得自己就算不把前头准备好的那些法器拿出来也没问题。
备上法器,目的便是在自己肉身强度不够的时候,以外物的力量进行抵抗。
天道倒不会制止修士们这样讨巧。不过,很多高阶修士后面都曾总结经验:自身抗住劫雷的时间越长,后面的修行过程便会越顺利。
既然如此,程屹的选择可谓是毫无疑问。
他闭上眼睛,默念心法,在下一道雷光到来之间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当初的灵根剥除之痛,自己都生生挨了下来。
眼下……
不过尔尔。
……
……
晚间,听到第一声劫雷动静的人其实不少。
但很快,外间重回宁静。那些在睡梦中被迷迷糊糊惊醒的凡人很快睡下,多半都不记得昨夜自己曾经睁眼。
修士们倒是根据境界高低、神识范围,多多少少有所发现。但等察觉后面没了其他雷声时,修为低微一些的便不免要觉得,自己先前可能只是想多。
这等念头,一直持续到天亮。
学堂弟子、城中百姓……大伙儿陆陆续续地出了门,不免有人看到天边的漆黑浓云。人先是一愣,紧跟着,看看黑云与旁侧晴朗之处的分界线,思绪便清明了七七八八。
强烈的喜悦随之涌出!
都不用到上课时间,“程夫子即将进境元婴”的好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学堂。再接着,那些就本来已经预备离开的各门各派器修不约而同地开始打听:“……玄法门的那位,是留下来了?”
“万象楼的,是不是也?”
“青云宗的……”
好嘛,粗略一算,那些原本就迟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走的器修也还罢了,怎么连已经离开百里的,都能直接乘着自己的飞行法器再赶回来?
众人很快聚拢一处,面面相觑之间,很容易便猜到了其他人的心思。
进境元婴的劫雷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八十一道,劈个三日算是顶天。
这点儿工夫,用在路上,不够他们赶回门派的。倒是留在景州城里,能让他们成为第一批对郑仙师道贺之人。到了那时候,礼物一送,交情一拉,双方关系可不就是更上一层楼?
计划很好,可惜不光自己一个人有这番心思。
看看彼此,众多器修同时扯起唇角,露出礼貌客气的笑。
行吧!不管怎么说,自己留下了,便不算是落后与人。其他的呢,就是好好琢磨一下,要怎么才能让自己的礼物脱颖而出、给郑仙师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
另外……
有好几个修士都抬起眼睛,目光极快地从空中漂浮的短舟上扫过。
不光是郑仙师,曲仙师的想法应该也很重要。从前他们都已经感叹过许多次了,这等情谊深厚的道侣上了哪里都十分难得。既然如此,若是在这等关键时刻将人忽略掉,岂不是说明他们愚笨到了极点?
这些人各自回去准备,暂且不提。
短舟上,曲濯其实察觉到了方才扫过来的灵气波动。不过,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恶意,他便也不曾显露身上。
视线完全凝聚在前方劫雷之下的人影身上。与昨夜前二十七道雷光之下的轻松姿态不同,眼下,师兄的皮肤上已经有了焦枯痕迹。落入眼里,触目惊心!
“没事的。”曲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师兄的芥子袋中有许多疗伤丹药,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一定会将它们拿出来服用。眼下这样,便是还没有到时候。对,我应该相信师兄。”
道侣两人,一个念着信任,另一个,便是全心全意地应对劫雷了。
前二十七道雷光仅仅用了一个晚上就结束,后头的二十七道,却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程屹终于感受到了身体上的痛楚。不光是皮肤、血肉,他的骨头都已经有无数次化作焦炭。但是,这一切又在浑身上下充足的雷电之力作用中快速修复!
疼痛对他而言仿佛并非阻碍,而是让他愈是清醒、愈是回想起当初、愈是坚定自己一定要度过天劫,碎丹成婴的动力!
“轰隆隆——”
又是一道足足有人宽的劫雷落了下来,将程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他的每一寸经脉、每一寸皮肤都在此刻感受到了强烈的烧灼之感,然而,落在其他修士身上,已经让他们惨叫出声的场面,竟只是让程屹略略弯起唇角。
不过如此。
雷光散去,他抬起目光,平静地看一眼苍穹。
“若‘天道’当真存有意识,”青年低低地开口,“而今,我便明白告诉你了。
“——剥灵根之痛、重塑灵根之痛……若是你落下来的劫雷不及这两样,便不要觉得这是什么‘考验’。”
“隆隆!”
新的雷光重新开始酝酿。程屹视线所在,是一片近乎完全化作银白色的浓云。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象征着电光的亮色,竟像是真的比先前浓郁许多……
“轰隆!”
再度有电光劈落!
程屹心中默数:“第五十四道。”
再接下来,就是最后,也是威力最大的五十四道劫雷了!
……
……
和各门各派修士们估算得差不多。程屹这场天雷结束,是在三天超过一点的时候。
不过,眼看第八十一道雷光消失了,盘踞在山林之上多日的浓云散去,众人却还是没有靠近贺喜的心思。
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人,自然知道,这之后,还有天劫的最后一个步骤——
散开的云层之后,一道柔和的金光洒落下来,照拂程屹,也照拂被劫雷摧毁的山林。
在这份光线之下,程屹身上的伤势在最短时间之内被修复过来。下方,残损的树桩之上冒出无数新芽。
对于丹修、器修,这都是极好的药材、炼材。可是眼下,程屹并没有更多心思注意这些。
他的目光完全就凝聚在正在朝自己冲来的短舟上。看着舟面坐着的人影,他唇角弯起,手臂张开,耐心等待。
“师兄!”
人还没有靠近,曲濯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把这动静听在耳中,程屹脸上的笑容明显更大。尤其是不久之后,曲濯脚下一点,也顾不得短舟如何了,就那样直接跳到程屹怀中!
他落下时的冲击力按说极大,可程屹连半步后退都没有,就那么稳稳当当地将人接住。
曲濯的腿缠在他腰间,手臂则勾着程屹的脖颈,先是用最短时间拿神识将人上上下下地扫过一遍,确定师兄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放松地把自己送到对方怀中,让两人的胸膛贴合起来。
下一息,腰就被人扣住了。感受着师兄的力道,曲濯嘴巴勾了勾,同样用力。
“好想你。”他说,“这几天,虽然一直能看到师兄,可是半点儿不知道师兄是什么感觉,连靠近都要担忧……”
造化金光同样落在曲濯身上,快速成为他经脉、丹田当中的一部分。
天雷不可以相互分享,这份光芒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程屹自然也不会吝惜,而是全部都拿来和师弟分享。
偏偏师弟不想着好好修行,嘴巴里全是对他的思念。
程屹略一琢磨,觉得这似乎也很不错。
他一面回应曲濯,说:“现在不是好好摸到人了?”侧过头,在师弟唇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好了,亲也亲到了 。”
曲濯被他逗笑,抱着他的脑袋讲话,说:“这算什么‘亲’到?……嗯,师兄,我好舒服……”
后面半句话,却是因为程屹透过放在曲濯腰间那只手,朝他体内渡过去些许灵气。
进入曲濯经脉之后,这些灵气用最短时间内引导起造化金光,好让曲濯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曲濯果真是有些飘飘欲仙,手臂都软了下来,胸膛在程屹身上蹭一蹭。
程屹稳稳地把人抱住,再低笑:“好,回去之后,师弟好好与我说说,还想怎么亲我。”之后,顿了顿,“这金光于人最好的时候,便是天雷刚刚结束的一刻。那之后,作用就会越来越弱。如今,好处已经让你我得过了,剩下的——”
曲濯笑道:“呀,对,是该让其他人也来,一并沾沾师兄的光。”
说着这话,他手抬起来,打了一个响指。
动静不大,并没有传入在场大多数人耳中,只是有人还是察觉了。
再接着,他们便意识到,那股笼罩在山林之间的阵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接下来,那大片大片的造化金光,便相当于每一个人都能享受一番的资源。
曲濯这个时候也从程屹怀里跳下来——程屹略带遗憾,看一眼空闲下来的手——神色从容镇定,抬头看向前方。
瞧吧,第一批朝着程屹贺喜的人已经在靠近了。
倒不是那些其他门派的修士,而是景州学堂自己的掌事。
此人也不过是金丹修为,到现在,他看着程、曲两个,抚掌一笑:“从今以后,咱们学堂里的‘元婴夫子’含量便算是有了。上报丹曦那边,又能加上许多积分。下一次学堂内部评比,定然占优!”
程、曲听着掌事这些打算,再想想对方这些年里一心扑在学堂发展上的姿态,心中都有一些叹服,笑道:“正该如此。其中各种手续,我们一定配合。”
掌事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为后头的人让开了路子。
“郑仙师!”一群人快快活活地喊:“恭喜恭喜!”
程屹拱手道谢。
“按说,”那群修士又道,“我们而今就该走了。不过,郑仙师如今有了新进境,我们总得有所表示。这样,今天晚上,便由我们出力,热热闹闹地给你办上一场!”
第524章 师门不容(134)
景州学堂的掌事还没走呢,程屹自然不会让一群“客人”如此操劳——换句话讲,其实也是僭越——口中笑一笑,说:“如何能让诸位破费?既是我的喜事,便应该由我做东。”
这话说出来,青云宗、玄法门的器修尊者立刻往前,不动声色地把前头提出“我等出力”的万象楼尊者挤开,笑道:“这些日子,我们与掌门商量一番,都已经将贺礼备下。郑仙师切莫与我等客气,且将东西拿着。若是后头发现有什么不合适的,再与我们说——”
程屹大大方方,答应:“那便多谢各位了。”
宴还没办,他手上先多了足足十来个芥子袋。
众人眼中,程屹不曾用神识扫过其中物品,而是简单将东西收好。后头,就是被众人簇拥着,一面说笑,一面朝景州学堂走去。
而要说那些不同出身的修士最关心的事,莫过于:“……从前我们进境,都是到了一个新境界,便能从师父手里拿新的方子。如今,郑仙师应该与我们有很大不同。”
“正是!郑仙师还是金丹的时候,就已经能炼出不属于你我的偶人。如今,功力一定更进一步!”
“郑仙师,你什么时候尝试一番,看再炼制那吹乐偶人的时候,状况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去去去,以郑仙师之勤勉,如何不会尝试?只是在那之前,可不得先让人休息则个!”
“是是是,正该如此。”
程屹听着这些恭维言语,只是笑,不曾多说。
心里却知道,他们口中冒出来的一些提议并没有错。
自己是应该抽出空子,好好钻研一下眼下的实力到了何等步骤。在那之后嘛,便是向无相宗挑明一切的时候。
计划妥当,在回到学堂之后,程屹就提出来,自己还需要调整些时候,怕是要失陪了。
修士们自然不会说他不好,而是又绞尽脑汁,搜刮出一番自己从前的经验,好传递给程屹。
程屹一一听了,笑道:“有诸位在,我后头这番巩固,定是顺顺当当。”说着,脚下一点,迈着步法离开。
与他一起的自然是曲濯。不过,临走之前,他还另拿了一个芥子袋给掌事。
“劳烦丘掌事帮忙操持。”曲濯拱手,“这里头的,是师兄与我许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一些妖兽之肉。另外,就是许多滋味不错,也时常被厨修们拿来用的灵草灵植。交给食堂那边,应该能有一顿不错的宴席。”
丘掌事听着他的话,摇摇头说:“本应是学堂掏钱的事情,如何能让你们破费?”话音之间,变要将芥子袋还给曲濯。
曲濯却不应:“学堂的安排是一回事,师兄与我的心意是另一回事。”说着,自己脚底下也踩起步法,很快拉开了双方之间的距离。
丘掌事看着远去的青年,心中无奈。再转向旁侧,看向周围的一张张面孔……
“诸位见笑。”他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
“这——学堂之中风气如此清正,正是我等楷模。”众多器修连忙开口,“若有什么需要我等帮忙的,掌事定要直言!”
丘掌事听着,自然不会当真劳动起这些化神、分神修士。只是程屹不在,整个学堂当中,的确也只有一个他适合出面应对眼前众人。于是,掌事笑了笑,慢慢转过话题。
帮忙就算了,诸位还是一起去找个地方喝茶吧。
……
……
宴席准备得速度很快。
这等大事,自然不可能像是往常学生们吃饭那样,面对的都是一个个承包窗口的凡人、厨修。真正做事的成了一个个偶人,说来它们还正是出自程屹带的弟子们之手。
它们动作麻利,效率极高。掌事在中午将程屹的芥子袋、自己从库中拿出来的各类食材交给对方,尚没到傍晚,食堂当中已经飘散起了浓郁的食物香味。
不少弟子在上课的时候,魂儿就勾走了。台上的夫子看着这般场面,脸上都是无奈居多。心中呢,却未尝不是一样琢磨着希望课程早点结束,好让自己在食堂里也占一个好地方。
这一顿,不光是程屹的庆祝,同样是弟子、包括夫子们心中的向往!
沾沾元婴尊者身上的喜气,说不准未来哪一天,自己能有同样的造化。
一派期待当中,终于到了偶人们准备妥当的时候。
原本长条形的桌椅,此刻在术法的作用下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形。原因无他,这么一来,桌子上能够摆放的食物分量也多出许多。
无数弟子对着桌面摆放的佳肴虎视眈眈、只等冲入!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忽地开口,说:“郑仙师!是郑仙师来了!”
“叫什么‘仙师’?人家成就元婴,应该叫做‘尊者’!”
“这话说得没错,可是说到底,尊者也是咱们学堂的夫子。所以,应该还是要叫‘郑夫子’。”
“唔?已经是元婴尊者了,日后日子里,郑夫子还会继续给咱们上课吗?”
一个个弟子想到这个问题,登时面面相觑。
自然知道,郑夫子到了新的境界,怕是要好好规划出一段时间,来增强自身实力,同时巩固境界。不过,不能上对方的课,对于诸多弟子来说也的确是一重遗憾。
这些对话,弟子们并未刻意放大声音,不过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程屹耳朵里。
他如今的神识比起从前更是宽广,识海也更加稳固广阔。很多从前虽然会听到,但并不会被当做关键信息记下来的内容,此刻照样被一一捕捉。
这种感觉……
听着师弟不经意间冒出的小声哼哼,程屹心想。
还挺有趣。
“自然是‘夫子’。”他同时开口。分明没有用多大音量,声音却清清楚楚地徘徊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日后,还请诸位依旧这么称呼我。”
听到这话,那些原本正在议论的弟子自然怔忡,冒出几分被夫子抓了包的难为情。其他人呢,在反应过来之后,心头则是一片暖意融融。
这便是学堂!
不能说人人当真亲如一家,不过,那些其他门派当中人人都躲避不开的上下尊卑,在学堂里的确被最大程度上弱化。
是,他们也要对夫子们恭敬。但是尊师重道,这不是最起码的东西吗?除此之外,却是当真没有境界修为带来的轻蔑藐视。
从凡人入门的弟子对于这点的感触尚且不深,换一个原先就是修士,最好还要再外面闯荡过一番时日的修士过来,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的差别了。
至于程屹,在一片祝福目光当中,他很快来到了食堂如今布置当中的主桌上。
作为道侣的曲濯自然就在一边陪着他,另外过来的,则是丘掌事、另几个在学堂当中职位比较高的修士。其中也包括孙夫子和段夫子。
如此一来,座位便不剩下多少了。带着几分歉疚神色,程屹转向不远处的其他门派器修们。没有掩饰,而是在自己脸上显露出几分为难,说道:“学堂从前建成这食堂的时候,只是想着要让弟子们吃得安稳,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这地方还要拿来招待客人。只好委屈诸位,暂且在其他桌子上歇息歇息。”
“不委屈、不委屈。”最先开口的是万象楼修士,其他人也不曾和他争抢,“不过,还是要问郑仙师一句,这边余下来的三个位置,是给——”
其他人听到这里,同样竖起耳朵。
哪里不知道?万象楼器修口中说的是“位置”,实际关心的却是他们给程屹交过去的那些条子。从前日子忙,比赛也没有结束,所以众人虽然有所打听,却并不知道实际结果。眼下,却是不同了。
迎着众人的目光,程屹笑了笑,果然报出了几个门派的名字。万象楼正在其中,在短短时间当中经历了大起大落,其中修士一时愣住。
再之后,是玲珑门,加上一个平日话不多,只是一直和众器修一同行动的修士。
第三个门派名也说出来之后,程屹歉然朝着众人拱手。众人心头不可谓不遗憾,但转念想想,程屹从中午离开,到下午出来,这段时间的确做不了太精细的事,但单看他眼下的状态,也能想到程屹对自己的判断相当不错。也就是说,虽然当下还没有完全确认,但是程屹后续炼制偶人的时候,速度兴许是有所加快的。
这么一想,众人又高兴了起来,纷纷落座。
同一时间,无相宗中。
石长老又来找张嵘峰主了,还给他带来一一个消息:“说是那个郑小仙师碎丹成婴了。”
第525章 师门不容(135)
和正在学堂当中凑趣的诸多修士一样,无相宗这边,石长老在知道这件事的第一时间,也想到:眼下时刻程屹在炼器之上的成就是不是还能有所提升?
再有,他们原先抱有的打算,是等程屹那边空闲下来,感受无相宗的善意,于是主动前来拜访。到时候,己方一定用心接待。
现在来看,元婴修士,放在无相宗中一些比较边缘的山峰上,是能够被称作“长老”了……这样的程屹,有没有资格得到他们的亲自邀请?
石长老认为,是很有资格的。
“无论他实力进步是多是少,都定然强过从前了。这样的人,多半也有一些天才的清高。若是咱们一直不曾主动,到了后头,他怕是会不愿意与无相宗交往。”
放在其他时候,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偏偏景州距离无相宗太近了,而现在,“郑仙师”已经在和其他参与比赛的门派打得火热。
就算石长老和张嵘都觉得那些门派只是二流,比不上无相宗一丝一毫,但是将心比心,一方是对自己亲热友好、愿意捧着自己的“二流宗门”,另一方面是始终高姿态的无相宗,那个姓郑的年轻修士,会不会就此对无相宗生出恶感?
张嵘听着石长老的分析,脸上没有透露更多,心里却很是赞同。
甚至对石长老本人也看好起来。从前尚且不觉得,可这段时间,他发现石长老很擅长察言观色。
作为峰主的张嵘并不适合这样“拉低身份”,但有了石长老给出来的梯子,事情就变得不太一样。
双方商量了些时候,很快拟出一封信来。又找来一只送信灵雀,将东西递给对方。
灵雀很快飞走。张嵘看着它的背影,心中满意。
别看这种鸟身量很小,看起来和路边随随便便的凡鸟都没有差别。但是,只要认真感受一下它们身上的灵气,就能察觉到它们的恐怖之处!
这等外观无害得妖禽,竟然足足有五阶!若是一个族群当中的灵修,品阶甚至还有可能再次上升!
虽然和同样品阶的其他凶猛妖禽相比,灵雀的攻击力不算太高。
这便是因为,它们将所有实力都发展在了速度上。修士们尚且需要两三天工夫才能抵达的景州城,对于这只小鸟来说,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能出现在城中了。
前面石长老得到劫雷已经结束、郑修士成功进境的消息时,是在中午。
这样一来,灵雀抵达景州的时间,则是在傍晚。
景州城中分布着能够阻拦妖禽妖兽的阵法,但是,这灵雀除了速度之外,身上仍然有其他出彩的地方。
头脑之聪颖,不输给一些修士!
在外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它竟然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城门方向。再之后,便低调地飞到一个携带诸多灵宠的修士身旁,顺顺利利地跟随它一起进城。
期间,城门看守目光从它身上短暂掠过,清楚地看到了灵雀的样貌,却并不觉得这只鸟存在什么特殊之处。
甚至会想:“和后头那些雪幻兔、寻宝鼠不同,这妖雀长相平平,也不像是有多大作用……”真不知道,它的“主人”为何带它一同。
第一个关卡很快过去了,再接着,灵雀还是没用多少时间,便找到了学堂入口。
小小的鸟儿立在学堂对面那间店铺屋顶,仔细观察自己目标之地的动静。
嘴巴张开一点,发出“啾啾”的鸣叫声。不一会儿,便像是有所收获的样子,快速从原本的地方飞了下去。
却并没有直接尝试进门,而是徘徊在空中,耐心等待。
很快,它找寻的机会来了:一个拎着包袱,腰间挂着学堂令牌的年轻人从灵雀面前走过。灵雀抓住时机,脑袋一低、身体一缩,就这样直接钻进对方的包袱口!
那弟子仅仅是觉得手上的东西晃动一下,低头去看,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同之处。他晃晃脑袋,抬起眼睛,重新走向学堂大门。
就这样,被学堂弟子带着,灵雀迈过第二道关卡!
接下来,它需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顺着主人的指引,找到信件的送达对象所在。
张嵘并未见过程屹,无法像平日发送信符那样,依靠对方的气息来判断方位。但是,这也是灵雀的另一个神奇之处。
张嵘在将它放出来的时候,还将程屹的一些特征口述给它。
一个元婴修士,并且是今天刚刚进境,身上气息多半还不是非常稳定的元婴修士……凭借这一点,灵雀很快的找到了食堂入口。往里头一看,一片热闹场景当中,位于“主位”的桌子坐的,可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修?
灵雀闪动翅膀,翩然落在对方面前。
它出现的时候,旁侧修士还在对着程屹夸赞。
同样的话,程屹已经听过了许多,心中不说腻歪,也的确觉得也有些无聊。
脸上还是笑着,心思却飘散开来。倒也没散去太远,只是落在旁边的曲濯身上。
与二十岁的时候相比,眼下,曲濯身量更高、容貌也愈是长开。原先一张清秀面容,此刻有了十足俊美。
光是简简单单地看着,程屹便要神清气爽。更何况,曲濯还始终笑着看着他,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光彩……与道侣对视,程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趣味。
虽然其他人都很无聊,但他的道侣一直很好。
桌子下面,两个人的手悄悄地扣在了一起。
这样的动作,当然瞒不过桌子上的任何一个人。但是,他们当中,又有哪个不知道程屹和曲濯的感情深厚?好笑是有一些,更多却是祝福。
丘掌事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或许程屹原先也只想和他的道侣一同庆祝。只是学堂当中的繁杂事务实在太多,对方这才抽出时间应对……
不如等到大家吃的差不多了,自己便宣布结束,把时间留给这对感情极好的道侣吧?
丘掌事心中琢磨。也是这个时候,他眼中余光闪烁一下,看到了正停留在桌子上的灵雀。
心中怔忡,下意识想:“什么时候飞过来一只鸟?我竟一无所觉,也是怪事……”
惊诧的不光是他,还有桌子上其他人。
很快,以万象楼器修为首,几个得到偶人制作排在前头名额的修士都屏住了呼吸,用一种震惊、赞叹,又了然的目光,看着灵雀接近程屹。
程屹本人倒是依然镇定,端正从容地坐在原先的位置,就连和道侣拉着的手都没有松开。
目光垂落一些,视线凝聚在灵雀身上,看对方张开嘴巴,从口中吐出一样东西。
是一封信。
“这——”丘掌事下意识想说,莫要打开,还是先检查一番!
万象楼器修却还要抢先一步,道:“这怕是无相宗派来的信雀!”说着,接上一番解释。
丘掌事听着,脸上的警惕散去一些,神情却还是凝着。
程屹则仿佛惊讶,说:“竟是如此吗?好,我看看。”
说着,当着众人的面,他展开信纸。
一眼扫过去,便粗略知道其中内容。
客观来说,写得还挺诚恳。张嵘代表无相宗,邀请琼天学堂近期有所突破的郑夫子来到宗门一聚。考虑到对方身份,张嵘甚至提到,如果程屹想要带上门派当中的一些弟子前去交流学习,他们同样欢迎。
程屹的道侣曲濯,也在他们的邀请范围之内。既然各类传闻里都说两人感情极好,张嵘干脆将两人名字并列写下。
眼下,程屹读着信,张嵘则又在和石长老讲话。
两个人估算着,灵雀应该已经抵达学堂当中。
“还是得要和妙音峰说一声,”石长老提到,“咱们不是还说了吗,那位道侣也可以去妙音峰做一些交流。同样的,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也带上弟子……”不过,只要曲濯稍微有一些眼色,便也应该知道这也不过是客气的话。无相宗这边,真正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程屹。
“也是。”张嵘点了点头,拿出一张信符,去给曲徵发出消息。
眼看信符化作一片流光从自己眼前飞走,两个人相互看看,都觉得事情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
只是——
分明已经万无一失了,为什么还会觉得心跳有些快?难道说,里面还有什么他们忘记的步骤?
两人心中思索,同时,一点火光从程屹手上燃出。
没有任何留恋,他将手上信纸烧去。然后,在万象楼器修等人吃惊、不解的目光当中开口,笑一笑,说:“诸位,怎么不继续吃了?”
第526章 师门不容(136)
旁侧其他桌子上还是一片喧嚣。诸多夫子、弟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落到这边众人的耳朵里,他们却半点儿不能融入其中。
一双双眼睛望着程屹,其中带着困惑、谨慎——前头的自然是丘掌事他们,后头的,则是万象楼器修等。
这样好的机会,郑仙师却如此下人面子,是想做什么?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答案,好从中判断自己下一步要如何做。只是,没有人在此刻开口。
行吧。曲濯琢磨。由自己来问的话,虽然旁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他和师兄在一唱一和。但是,总得把话说清楚。
想到这里,他整理言辞,预备开口。不过,在那之前,旁边先有另一道嗓音插了进来,说:“——老郑!你这是?”
是孙夫子。
曲濯眼神晃了晃,唇角隐秘地弯起,又压下。外人来看,还是那副低调的样子。
桌面下的手让师兄捏了捏,又松开。而后,曲濯听到师兄淡淡说:“一点旧日恩怨罢了。”
“旧怨?”孙夫子一愣。
丘掌事则皱眉,问:“郑夫子,是怎样恩怨?——我们琼天学堂的人,可不能白白受了委屈。”
程屹笑了,“多谢掌事关切。但要说起来,那已经是我拜入学堂之前的事。如今五十余年过去,无相宗那边,似是已经将前后细节都忘了。我这边再来计较,总显得小肚鸡肠了。”一顿,“还是不说了,诸位来吃。这道万宝兽肉,还是我和师弟为了今日特地猎来,滋味极是不俗。”
丘掌事听着这话,抿了抿嘴巴。
在他看来,自己和程、曲算是“自己人”。学堂中的寻常弟子是能自由来去、不受约束。可到了他们这一步,无论有无约束,都没有人会随意从现在的位子上离开。
既然这样……
丘掌事也笑了,朝着同桌那几个外来的修士一同招呼:“郑仙师说的是!许多年前啊,我便听过‘万宝兽’的名头。说它浑身都是好处,只要吃下去,对修士之修行、康健,都有极大助力。再有,就算不论这些,它的滋味儿也是相当不俗。如今呢,借着郑仙师这场元婴宴,总算有机会吃到口!诸位也快快尝尝,千万不要客气。”
被两人这样招呼,万象楼器修他们还能说些什么?纵然依然怀有顾虑,当下也做不出直接摔筷子离开、和无相宗表明忠心的事儿。
再有,无相宗平日行事高傲,待他们这些“二流宗门”常有瞧不上眼的时候。眼下,却是轮到里头的峰主被人瞧不上眼。这场面,落在万象楼器修等人眼里,竟还有三分爽利。
他们把筷子又拿起来,场面逐渐回暖。
所有人都很默契,无一个再提起前头的插曲,而是继续和程屹说起元婴阶段修行的经验。
程屹悉心听着,同时,目光淡淡从那送信灵雀身上扫过。
灵雀既是聪颖,自然早早看明白前头发生的一切。更知道,眼下是自己要走的时候。
小家伙扇动翅膀、从桌面飞起,眨眼工夫就到了外间,倒是不曾遇到任何阻拦。
顺顺当当地离开学堂、离开景州。灰扑扑的身影在云间穿梭而过,眨眼就行出百十里远!
程屹的举动,如何不算是一种“回信”?……既然有了“回信”,它要做的,自然是好生将其送到主人手中。
……
……
当日夜里。
饭都吃了,各门各派的器修们当中,大多便也接受了丘掌事“留下再住一夜”的邀请,只有少数离开。
“现在走了,郑仙师再做了偶人,便定不会考虑他们。于咱们来说,倒是好事一桩。”
众人碰头时,直面现场的万象楼器修头一个开口。其他人看看他的神色,发觉这道友果真已经将心情调节得差不多。
他们心头叹服之余,也不由问:“苏道友,你是如何想的?……若是郑仙师能明白说,无相宗究竟如何得罪过他,这也还罢了。可现在他什么都不讲,总让人心中发慌。”
一边是一定能对他们门派有极大助力、不买便要落于人后的偶人。一边是平时虽然不算亲睦,可到底极有威望的仙宗。两边有所争执,他们总得将事情弄清楚些,才好不被莫名卷入。
“他说得已经挺明白了。”万象楼器修分析,“拜入学堂之前,可不就是郑仙师还是凡人的时候?”
“凡人……”
这么一说,众人有些明白了。
没人觉得程屹气性太大。当了修士,就是这样什么都忘不掉、各样仇怨在日复一日的夜里反复升腾。看开或者不看开,都有一番说头。
“这种事里,我们急个什么?”万象楼器修又道,“最想知道缘由的,不是那无相宗吗?”
玲珑门器修:“也是。”
另一个也上了程屹那一桌的修士同样颔首。
他们这样子,便算已经做出选择。其他人看在眼中,皆能理解。不过,轮到自己,便还是得仔细斟酌。
不过,无论他们斟酌出什么结果,那都是后话了。正如众修士所言,眼下最在意程屹态度的,还是无相宗。
准确来说,是张嵘两个。
在天色还没有亮起的时候,他们感受到了从峰外传来的一阵灵气波动。张嵘这会儿还不知道灵雀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消息,便还是从容地笑着,掐诀放灵雀进入。
“啾啾——”
小家伙快速落到张嵘面前。旁侧石长老见状,说:“这么些年了,兽峰拢共便养出两窝送信灵雀。其中一只给了峰主你,倒也是个颇大的助力。”
张嵘笑笑,嘴巴上还是谦逊,说:“倒也没有这样夸张。平日里,咱们送信的时候,总是用信符更多。”讲着话,手指屈起来,让灵雀落在上头,“没有吐新信?怎么回事。”
石长老也疑问,道:“莫非是郑修士从未见过这般妖兽,不知要如何操作?”
张嵘心中一动,正想说“是有这重可能”,便听到灵雀开口了,“啾啾”地朝他叫了一番。
越是叫,张嵘脸色越黑。石长老看在眼里,有所预感,却还是很难相信。
“这,”他犹豫一下,到底没有把那句“他难道不识时务至此,不接受你我的邀请”压了下去,简单问:“峰主,到底怎么回事?”
张嵘嗓音沉下,神色发冷,道:“他竟然把信烧了!”一顿,更是恼怒,“还是当着诸多小门小派的面儿!”
石长老瞳仁收缩。
这可比他原先最糟糕的预想还要差上几分。浓郁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本能道:“怎么会,他疯了!?”
张嵘没有说话。
“他疯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其实和石长老差不多。但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以“郑修士”今日之成就,对方若是疯疯癫癫之人,岂不是说明那些正经修行的弟子太过没用?
他重新看向手中的灵雀,低声问:“还有什么状况?”
灵雀再度开口:“啾啾!”
张嵘眼睛眯起一点:“旧日恩怨……”停下来,微微沉默。
一个原先已经被压下的念头重新涌上。张嵘还是不相信的,原因他先前已经与石长老列过。但是,“郑修士”的态度,又不容他不多想些。
再有,“郑修士”——如果事情真的是他考虑的那样,那人是抱着怎样心思,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化名?……愈是琢磨,张嵘愈是觉得心思沉沉。到后头,竟然甩袖站起。
他匆匆往外走。石长老看着峰主的背影,心中有所预感,但还是问了一句:“峰主,你这是?”
张嵘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和他前头想的答案一模一样:“我去寻宗主!”
石长老喉结滚动。
是该问宗主。他静静地想。若真是那种状况,宗主便是最能说明一切的人。
但还是——真的会是程屹吗?他的灵根难道不曾被挖干净?
琼天学堂又有什么威力,能让程屹在短短五十年的光景里恢复并再次进境。这还不算,一个剑修,竟然生生变成了能力不俗的器修。
“该还是弄错了。”越想越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石长老自言自语,“说不准就是哪个不长眼的弟子出去的时候行事不妥当,将人得罪狠了。年轻人,气性又大……呵,定然是这样。”
同一时间,拂云峰上。
正在演武场练功的唐杰只觉得眼前一闪,便有一道身影从他视野当中滑过。
他微微一愣,抬头去看。那道身影前去的地方,正是师父洞府所在。
明月尚在西落。修士是没有白日夜晚的概念,可一般来说,有什么事情,还是会放在白日与人商讨。像如今这样,天还黑着,便直接赶来……
唐杰一点点站直了身体,心头涌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妙预感。
相比之下,他的师父反应就更大了。听完张嵘的叙述,齐风眠近乎是脱口而出:“什么?你去联系了那个‘郑修士’!?”
张嵘:“……”
张嵘看着齐风眠,意识到:“宗主竟也认识他?难道?”
第527章 师门不容(137)
齐风眠静默。良久,终于开口:“在这事儿上,的确是无相宗对不住他。”
张嵘原先只是惊诧。不是不曾想到其他,可原先觉得不可思议、荒诞离奇的猜想骤然成真,一时难以生出更多心思。眼下听了齐风眠的回应,他才意识到:“宗主,莫非……”
你早就知道程屹的新身份?
不止如此。堂堂仙宗,要如何才会“对不住”一个叛宗的弟子?除非,是明知冤枉了对方,只是多年都“将错就错”!
张嵘一时哑然。那之后,却是皱紧眉头,“宗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齐风眠听着这话,心情复杂,不愿开口。
张嵘平日与他并不熟稔,可到底打过多年交道。再有,他作为一峰之主,平日也算是见多识广。将齐风眠脸上的所有神色变化收入眼中,张嵘不得不再次开口,说:“程屹烧掉我送去的信时,还有无数其他宗门在场!”
齐风眠听着这话,面皮抽搐一下,喃喃说:“看来他待我等果真仇怨深重。”
废话!张嵘腹诽。把自己换在程屹立场考虑,好好一个天才,竟然因为一桩早就查清的冤案被人废了。这么多年,齐风眠明明知道真相,却没有半点帮他澄清的意思。得是什么人,才会觉得程屹能将一切放下?
可是——他又想——说到底,自己才是那个和齐风眠绑死了利益的人。
张嵘心头默然。这时候,齐风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脸上的神色重回冷静,仿佛前面的仓惶不曾出现。
“张峰主,”齐风眠叫了一声,“你再细细与我讲讲,除了烧信之外,他还有什么反应?……可有说些什么、暗示什么?莫要着急,这桩桩件件,都细细讲来。”
张嵘眼皮跳了跳,看着齐风眠从容镇定、仙风道骨的模样,到底开口了。
“……也就是说,“齐风眠总结,“旁人尚不知从前之事?”
张嵘犹豫一下,点头,又补充;“如今细想,恐怕不光是万象楼他们,就连琼天学堂其他人都并不知晓。唯独的例外,兴许是程屹的道侣。”说着,把先前打听到的、两人感情甚笃的各类说法和齐风眠讲过一遍。
齐风眠略略一想,果真从记忆里找出此人。当年岳流萤讲事情报来的时候,同样曾提起对方。
一个乐修罢了。他未太在意,说:“此人和程屹历来同进同退。说到底,仍是无相宗与程屹之间的事。”
张嵘听着,应了一声。
齐风眠想了想,又说:“不必太过挂怀。他从前什么都不说,眼下虽有怨气,却也说不出更多来。“
张嵘心尖一跳,不明白齐风眠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宗主?”
“退后去讲,”齐风眠愈是冷静,“哪怕他不顾忌无相宗,也得顾忌一下自己身上的隐秘。灵根没了,却还能长出。看如今的光景,这新灵根怕是比旧灵根还要好用……”
话音之间,他的神色当中逐渐多出几分意味深长。
“消息若是传出去,于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张峰主且安心。”
张嵘听着,闭了闭眼睛。
安心……好,比起刚才,他心头的确安稳不少。
不过,真正从齐风眠洞府出来的时候,器修心头还是有几分恍惚。
其时恰好天亮。日头东升,天边一片柔和绚丽颜色。
神识打开,能察觉不少弟子已经在修行——或者说,他们已经维持如今的状态数日数夜,数旬数月……
这便是无相宗。
张嵘想。
他迈开步子,朝前方跨去。每走一步,心态都更开阔一分。到最后,他直接跨出数个山头的距离。迎着朝阳,心中笃信无比!
威威山门,无相仙宗!
程屹纵然有所成就,纵然与诸多小门派联合,纵然当真想要做些什么,又能怎样?……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一个惨然收场。
倒不如乖觉一些,闹闹脾气便将事情放下。道途漫漫,长久将心思消耗在这些事上,又哪里值当?
……
……
“那只鸟应该已经回去了。”
在师兄怀里翻了个身,曲濯转向程屹。
双修……嗯,也是一种修行嘛。
曲濯现在便觉得自己状态很好。精力充沛,经脉、丹田当中都是暖融融的灵气,舒服得昏昏欲睡。
不过,比起“睡”,他更想做的还是像现在这样。
腿往前伸,和师兄的腿缠在一起。
手低调而不引人注目地抬起,掌心若有若无地贴在师兄胸膛……
程屹低头看他动作。
曲濯轻轻咳了一声,眼神飘了飘,姿势却半点儿不改。唯独嘴上做了些努力,试图岔开话题:“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是什么反应。”
程屹抬起目光,笑了,“还能是什么反应?诸多理由找出来,都觉得我不可能、不敢和他们计较。”
“那也太过傲慢。”曲濯皱眉,“师兄如今,可已经能炼制足有分神修士威力的机关了。”
这正是昨日两人试出的结果。为此,早在程屹天劫到来之前,他们就耗费了一大笔积分,去换能阻挡分神一击的阵牌。
现在,阵牌已经破碎,残骸倒是被两人稳妥地收起来。毕竟是好东西,就算起不到原先用途了,拆分拆分,还是能加以利用。
“他们不知道这个。”程屹说。
曲濯身体扭了扭——师兄讲话的时候,顺道摸上了他的腰背。很舒服,只是又有点痒,让他不由地颤了颤。
“那师兄,“调整到一个新姿势,曲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
程屹说:“半数宗门都用上我的偶人之后。”
曲濯:“呼。那又得好些年了。”
“是啊。”程屹淡淡说,“我给了他们这么些年机会,可他们依然冥顽不灵。既然如此,后头落得怎样下场,都怨不得别人了。”
……
……
无事发生。
回到万象楼后,苏器修等了半年,等到这么一个结果。
无相宗不曾为难郑仙师,郑仙师也不曾继续挑衅无相宗。
有时候,他会觉得当初在学堂经历的那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不过,在这份念头在苏器修心头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一个有人拜访的通传,让他对一切又有了真实感。
听说对方号称琼天学堂弟子的时候,苏器修的脚步不由加快。
不多时便来到自家会客的花厅,迎面出现的可不就是两个身着齐整琼天法袍的弟子?
苏器修深吸一口气,心脏久违地跳了起来。
“竟是这样快?”他一面吩咐自家弟子给琼天弟子看茶,一面用视线打量到来的两人,想要从中分出正携带偶人的弟子。
“不必。”其中一个弟子在茶水到来的时候摆了摆手。万象楼弟子见状,有些为难地去看苏器修。苏器修见状,嘴巴一样张凯,要劝:“这茶是从我们楼主珍养着的一株东昙上采下来的,对修士静心凝神大有好处。”
话说完,另一个弟子开口了,笑道:“前辈再看看,他能不能喝茶?”
苏器修一愣。
他的目光果然又转到前方“修士”身上。这一回,里头又加上了神识。
随着视野越来越清晰,苏器修心头猛地一跳:“这——”
琼天弟子点点头,笑了:“前辈所想不错。这并非我门弟子,而是郑夫子要我给您带来的货品。”
出这趟远门,于琼天弟子来说,其实是个师门任务。
没有什么危险性,郑夫子手上又大方,给出的奖励相当多。这也就算了,作为器修,能和一个制作精良的偶人长久接触,本身就是天大的好处!
他是眼疾手快,在任务刚刚出现的时候就下了手,这才得了机会。
此刻,琼天弟子回想着郑夫子给出玉简中的内容,再想想自己这一路以来的观察心得,自信地和苏器修说:“要不然,我先来给前辈介绍一番?”
苏器修深吸一口气,痛快答应:“好!”
……
……
不一样了!
除了琼天学堂前头举办的偶人大赛,平日里,各个“二流”宗门之间也有一些交流比拼。
眼下,距离大赛结束是五年光景。距离万象楼拿到奏乐偶人,则是四年半。
几个宗门再聚,明显察觉,万象楼弟子们的战力,比之从前有了明显提升。
各个宗门看得眼热,到比试结束,自然开始明里暗里的询问:万象楼究竟有何等机缘?可否稍稍透露消息,分享则个。
万象楼上下倒是并不隐瞒。苏器修特地说过,拿到偶人的门派不光是他们。自家至多是额外幸运一点,抢占了“第一”。若是有所松懈,等待他们的,照旧是落于人后。
得到答案,各个门派更是眼热,连忙派人前去打听,想知道“郑仙师”那里有没有更多偶人出售。
还真有。
只不过,再问起购买价格的时候,程屹的要求变了。
与无相宗亲近,譬如双方弟子结亲更多、自家弟子平日有更多去无相宗交流的机会的……
通通价格更高,并且全部排在后面。
第528章 师门不容(138)
当年,无相宗用了三天时间,让程屹从天之骄子,变作人人喊打的“叛宗孽障”。
眼下,程屹用了三十年时间,让无相宗从原先的人人想要靠拢,变成人人避之不得的存在。
旁的门派买了他炼出的偶人,修为增速就是比从前快上许多。自家不买呢,一天两天还好,日子长了,可不就是要落于人后?
这事儿甚至无法找上前去说理。“郑修士”讲得很清楚,他并非不愿意将偶人售给那些亲近无相宗的门派,只是其他门派更有诚意——什么?你问“诚意”便是和无相宗划清关系吗?不,程屹仅仅叹道,是那门派恰好送来一样自己和道侣急需的资源。
任何一个人都挑不出他的错处,各门派的为难却一日日地显露出来。
譬如天音门。门主们下有一亲传弟子,正是无相宗妙音峰曲玉长老的亲生儿子。从前,师们上下都以他为傲。眼下,再去找自己师父的时候,曲清却无意中听到:“……郑尊者怕是在意清儿的来历。”
曲清捏了捏掌心,停下脚步。
“真是不明白,无相宗究竟如何得罪了郑尊者。”
“那些大门大派的事,哪里是咱们能掺合的?……一个奏乐的偶人罢了,它能吹出来的曲子,咱们的长老、笛子未必不能琢磨出来。师兄,你便莫要为难了。”
“为难倒是说不上。只是这段时候,一静下来,我便要反复想。都到了这一步,无相宗怎么还能安稳不动?”
“并未牵扯他们自个儿的利益,他们当然稳如泰山。”
“也是。”
外间,听到这里,曲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并未离开。自己来过的动静定是瞒不过师父的,不如佯作什么都不曾听到,进门寻常请教。
只是在那之后,曲清立刻给祖母、母亲发去信符,想知道妙音峰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曲家母女对这个长孙、长子历来极是疼爱,曲清有什么要求,她们都愿意满足。眼下又见他来信,两人自然欣喜。然而,等到听清楚曲清问的问题,两人的神色便僵硬了起来。
相互看看,曲徴还算镇定,曲玉却是直接开口,道:“当初那小子在咱们妙音峰,阿娘,我们何曾亏待于他?结果呢,若是当真在外头没了,也还罢了。如今,却是要踩在咱们头上!”
张嵘不认识曲濯,所以初时还能往“郑修士和程屹不过模样相像”上考虑。曲徴母女不同,看到曲濯面孔的时候,她们便什么都知道了。
曲濯跪在自己面前、为了程屹求情的样子尚且历历在目。如今,那两人有所成就,轮到旁人对他们有所恳求。
“行了。”曲徴轻轻呵了女儿一声,“此事怕是程屹的主意更多。以他碰到的那些事儿,怪罪无相宗,倒是人之常情。”
“什么都知道”当中,也包含“程屹并非当年的偷窃之人”。否则的话,齐风眠怎么可能放任他在外活跃、挑拨离间?
“回头你整理一批灵药、灵宝,送去天音门。”想了想,曲徴吩咐,“再有,咱们原先珍藏的那些谱子,也送两本过去吧。程屹和曲濯那边,咱们做不了主。其他事,宗主不出面,我们更是不该露头。唯有更诚意些,莫要让清儿在那边的日子难过。”
曲玉听到这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
其实有些埋怨母亲。若是当年不把长子送到外面,如何还有今日烦恼?可母亲说了,让清儿学下更多其他乐修门派的东西,回过头来,便能帮妙音峰进一步站稳脚步。
这对母女并未隐瞒自己送东西的事情,但齐风眠、郑远途等人就算有所察觉,也不会放在心上。
郑远途倒是又找过齐风眠一次,问他:“看来,那小子是铁了心要和咱们做对,无相宗真的不出面应对?”
“怎么应对?”齐风眠反问,“太晚了,师兄。再有,他怨愤至此,却也只能走这些旁门左道,不正说明他压根做不了什么?”
郑远途听着这话,有种恍惚的感觉:真不知道,宗主师弟是想要说服自己,还是想要说服他。
但对方所言的确有理。能被程屹鼓动的、影响到的,都只是一些略有势力,却还是要仰人鼻息的门派。光凭这样,就想要撼动无相宗?
痴人说梦!
这么一想,郑远途的情绪也重新安定。
上一批弟子刚刚拜来不久,自己还有诸多事务要忙呢。
……
……
一转眼,又三十年过去。
飞云大陆广阔无垠,来找程屹寻求吹乐偶人的门派络绎不绝。
无人在乎仍在“排队”的那些势力。那些势力本身,则在一年又一年当中摇摇摆摆,逐渐做出决定……
许多消息从各种渠道传入齐、郑耳中,两人依然保持沉默。
程屹能做到的,也只是这样了。他们不断告诉自己。再过些年,对方自己恐怕都要觉得无趣。
他们思量很好,后头发生的事,却给了二人迎头一击。
这年收徒之时,拜入无相宗的弟子数量,竟比从前减去半数!
从前是无相宗在诸多青年俊彦当中挑选,如今呢,却是各峰峰主看着稀稀拉拉的拜来弟子,既是恼然,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年里,飞云大陆之上的灵气并无太大拨动,也没什么要事发生。既然如此,各年当中出生的修士数量应该相差无几!为何——”
面儿上,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完成收徒。私下里,却是暗暗吩咐心腹弟子们,要他们四处打听。
很快,有人带回结果。
陈岚道:“那些新弟子都说,他们在路上是有结识一些天分不错的伙伴。但在走到景州的时候,众人便分道扬镳了。”
曲家母女听着这话,沉默。
陈岚抿了抿嘴巴,继续说:“还有一些,却是更愿意去天一门、逍遥山这样的小门派……说是他们早早打听过,知道这些门派都从郑尊者那边买过偶人,其中弟子修行要比其他地方进境更快。
“我也问了,新弟子们知不知道这批人为何不干脆去琼天学堂?他们便说,学堂是好,可是其中天才辈出,自己又不似凡人弟子那样甘于平凡。真往前去,怕是心态要不好。倒不如到更小的门派,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实在对学堂怀有向往,不妨走‘交换生’的路子。
“那所谓‘交换生’,我也打听过,说是学堂和诸多门派都签了契约,每过两年、三年,小门派便能派人前去学堂修习……
“对了,还有一点。学堂招收弟子,并非要等特定时候。新弟子的故友亲朋当中,有颇多都是早早拜入门下。走得时候都说好了,等到无相宗的收徒大典,他们也要前来挑战。可真到了时候,新弟子们发信符过去,却没有一个人当真愿意前来。
在陈岚的话音当中,曲家母女的神色越来越沉。
“不过百年时间!”曲玉根本不相信弟子得来的结论,“一个连凡人都收的地方,竟然能抢走无相宗的弟子?笑话!”
陈岚视线微微垂下,并未反驳。
她知道,这种时候不用自己开口,曲徵峰主自然……
“是真是假,看看琼天学堂如今是什么状况便知道。”
曲徵果然又一次打断了女儿的话。看着女儿脸上的不服之色,她叹出一口气,又一次开口:“这种事,应该也轮不到咱们。眼下,应该已经有人前去景州了。”
她想得一点儿都没错。
此时此刻,景州城外的山林之上,正悄无声息地漂浮着一艘灵船。
这灵船来历不俗,和禁地开启方式一样,只在无相宗历代宗主手中流传。不过,眼下,齐风眠并不在上头。
来的是郑远途。
过往数十年中,他半是警惕、半是不屑,虽无数次从留影石中看到景州的影像,却还是头一次来到此处。
而这会儿映入眼帘的场景,认真来说,是与他从前看到的都有不同。
首先是面积。比起郑远途手上那块记录了十年前景象的留影石,眼下的景州城更要扩大许多。
再有,无数高楼耸立城间,无数灵舟在楼中游动。
乍看上去,它们走得并无规矩。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有灵舟都是沿着特定的“路”在走。
“……嘶!”
郑远途倏忽抽气。
就在他认真分辨那些空中的“道路”时,一只身形庞大、双翅展开时足有百丈远的妖禽从楼宇之后转了出来,眼看就要撞上一片灵舟!
这等凶险场面,看得郑远途心中一跳,手上摆出捏诀模样。
又有一些幸灾乐祸夹杂其中。看吧,程屹费尽心思经营出来的,不过是这等脆弱地界,压根应对不了妖禽冲击……嗯?
郑远途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
原来那妖禽不过虚影,它经过的地方,正留下一串儿灵光组成的大字:“琼天拍卖会倒计时三天!今日压轴卖品公布:木鸾蛋五枚。”
木鸾是一种很受药修欢迎的妖禽。脾气温和,擅长在野外寻找灵药。品阶也是颇高,虽没有金鸾、火鸾那样能打,却也算不错的战力。
郑远途眉毛压下很多,微微冷笑,对这等伎俩不屑一顾。
他正要继续观察,这时候,却听到:“郑长老既然来了,为何不光明正大现身呢?”
第529章 师门不容(139)
声音传入耳中的瞬间,郑远途头皮一炸!
他的全幅警惕心都被调动起来,身上传出“铿”的一声鸣响,正是灵剑出鞘!
作为齐风眠的嫡系师兄,郑远途在被无相宗上下称作“戒律长老”之前,也是一名剑修。
论修为,他与齐风眠相差不大。又占了“师兄”的名头,当年两人师父传位闭关之前,很多人都觉得,下一任无相宗宗主应该是他。
但他们师父做了不同的决定,与郑远途讲:“风眠较你更擅交际,掌门一位又有诸多俗务缠身。相较之下,还是长老之职更适合你。”
郑远途接受了。他在戒律峰待到现在,刚正不阿,铁面无情……眼下来到景州,也是看出无相宗此次收徒数量骤减之下暗藏的危机,绝无一星半点“私心”。
但是,他怎么就被发现了?
电光石火的工夫中,郑远途脑海里闪出许多答案。可他来不及细想,做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扣住身侧长剑,又掐诀在身侧布下重重灵气护身。
这番动作结束的时候,他心中安稳不少。而后,又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笑。
程屹照旧没有现身,可他的声音笼罩着郑远途,自四面八方落在他耳中。飘飘的,悠悠的,讲:“原来郑长老这么些都不曾有所反应,并不是在潜心反思,而是纯粹怕我。”
郑远途呵道:“怕?——区区小儿,竟如此狂妄!?”
“小儿?”他身侧的声音又出现了,说:“一个‘小儿’,竟能劳得郑长老大驾光临,也是我之幸。”
到了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猛地靠近,近乎是贴在郑远途耳边!
郑远途瞳仁骤缩,手上长剑猛地翻转,朝后方捅去!
却刺了个空。
非但没有命中目标,还让郑远途踉跄一下,身体朝前扑去。
不过他毕竟也是一门长老,这点基础功夫还是有的。顷刻之间,郑远途重新站稳,手持剑柄,警惕四顾。
神识宛若一片潮水,向四面八方铺开,涌过他脚下的灵船,涌过下方的山林……树梢,叶片,还有那筑巢在上面的妖禽与凡鸟……转眼便来到景州城的边缘,然后被城墙上的阵法阻拦,再也无法入内。
“郑长老。”声音说,“你找错方向了。”
郑远途听到这话,神色却是不动。只在手上快速掐诀,将身侧灵气编制成网,兜头扑向动静传来的方向。
他听到了“唔”的一声动静,心中微喜。神识重新归拢,落向前面“网”的方向。
成功了吗?将那贼子擒住,要他好看!
“罢了。”他前方,一道影子悄悄地落下,叹着气,满脸无奈地去看郑远途。
郑远途又是一惊,想:“究竟是什么时候……无妨,程屹选择现身,于我便是好事!”
思绪转动到这里,他重新望向身前。身姿挺直,袖袍飘逸,可不正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各种“教诲”之言清晰来到唇边,正要吐出……
却又在说出口之前的刹那停了下来。
自己身前哪里是什么“程屹”?分明只是一个偶人!
还是一个做工粗糙、五官模糊得仿若孩童随意涂抹的偶人!站在那里,分明什么都不曾动作,已经像是对于郑远途的嘲讽。
浓烈的怒意从郑远途心中迸发,“程屹!你若光明磊落,便出来见我!”
偶人的嘴巴便扯起来,神情夸张,丑陋似哭,说:“看来郑长老并不光明磊落。”
郑远途:“你——”被气得不断喘气,胸膛起伏,“怎敢如此?”
“为何不敢呢?”偶人原先还抬起了手,装模作样地在脸上捧着。这会儿放了下来,也学郑远途那“仙风道骨”的样子,只是那副粗陋的表情之中竟有几分任谁都能看出来的嘲讽冷漠,“郑长老都敢来了,我自要来迎你。”
郑远途冷笑。
“哦?”程屹笑容愈发清晰,“长老仿佛是想说,‘我’不曾来这儿?”
他的确没到郑远途身侧。此时此刻,人依然坐在学堂当中。下方是无数弟子,所有人都在潜心端详台上那尊程屹放出来的偶人。又有水镜落在偶人旁边,足有一堵墙那样高,上面清晰显露着偶人身上的所有阵法。
如此一来,程屹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开口与郑远途讲话。倒是有学生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不过,于众多弟子而言,这怕是只意味着——
“夫子脾气真好。”
“我与过往认识的许多同路伙伴都仍有来往,平时也会相互说说各自师门当中的情况。到了寻常门派,若非内门弟子,一般都是没有人管的!说是几天一节大课,可那可成近乎都是境界高一些的内门弟子来上,敷衍极了。
“若是想要有所进步,就必须费心与之打好关系,这才能得到几句尽心指点。这也就罢了,有些内门弟子纵然自己想要尽心,他们不是夫子,不曾当真应对过弟子,见过的场面也少,分析不出旁人问题所在。越是悉心与他们交好,越容易走到沟里!”
“是。不像咱们学堂,郑夫子这等身份,竟然还每日都与你我讲课……呀,我竟是走神了!实在不该……”
短暂和身边的人交换一下眼神,众多弟子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台上。
他们却不知道,这时候,“郑夫子”倒是有五分心思在外。
“迎接郑长老。”程屹淡淡说,“如今这样就够了。”
轻蔑十分明显。郑远途听着,怒意更上一层楼之余,心中却忽而“咯噔”。
他察觉到了自己前头忽略的问题。
这等灵船,按说就算直接开进无相宗中,自己又不曾携带宗门令牌,都不可能在第一时间被察觉。
可是,程屹……
如今对方的轻蔑,到底是性格狂妄所致,还是他确实有这个本钱?
郑远途并不愿意相信后一种答案。就算这些年中听到了再多程屹如何成就的夸赞,他心中,这个名字依然与戒律堂中的痛叫、求饶、翻来覆去的“郑长老,您信我一次,我绝对不曾偷盗”联系在一起。
然而,如果程屹果真……不不不。
郑远途打消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此人纵然的确是“天才”,也不可能在短短百年时间之中有如此进益。能做到这个地步,多半还是因为琼天学堂确有底蕴。
他心中稍定,脸上怒色消散,变成一种悲悯。
“底蕴”被用在这种地方,足够看出琼天学堂背后的创立人不分轻重,竟是任由程屹胡来。这等做派,就算一时在收徒之事上胜过了无相宗,又有什么真切未来?
郑远途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阻拦“对手”。但是,想到程屹成了现在这样,到底是因为自己之前不够谨慎,他淡淡劝:“程屹,我不与你争这些口舌之利——”
偶人:“郑长老不愧是郑老,如此能说会道。分明是被我说得无言以对了,这会儿竟然还能说‘不与我争’。”
郑远途:“……”
郑远途心中人忍耐,继续劝他:“总归,你始终执着于过去之事,怕是于前路有碍。我毕竟……是不忍心看你沦落至此。往后时候,你还是好好想想,日后要如何行事。”
偶人沉默。
看它这副模样,想到后头的程屹怕是也让自己说得无言以对,郑远途心中微喜。
作为戒律长老,自己的工作本就不光是惩戒学生。最重要的,是教导他们规矩,引他们走上正途。
他却不曾想过,程屹此刻的沉默,其实只是——
“下课了。”一道笛音回荡在整个琼天学堂当中,“郑夫子”恰到好处地完成了最后一句解说。
是有一半儿心神放在了外面,可那不是也有一半儿心思留在教室当中吗?都是已经讲了很多年的内容,程屹驾轻就熟。此刻完满收尾,还没忘记给弟子们布置作业。之后,才是他依然坐在讲桌后头,旁侧偶人自己收拾起自己,诸多弟子则一一从座位上离开。
看着教室越来越空,偶人也把自己打包妥当,程屹这才站起身,手指动了动,掐诀将偶人收入芥子袋。之后,身形一闪,来到外间。
无数弟子从他身边走过,所有人都笑着与“郑夫子”打招呼。
程屹一律笑着点头。直到有弟子促狭问:“夫子!您是不是要去接曲夫子下课?”
初到学堂的时候,他们对于这样亲近的道侣故事还有几分不习惯。作为“仙人”,似乎不应该沾染太多“凡俗”烟火。
可是,一年年下来,眼看两位夫子的感情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在时间推移当中愈发浓烈,众多弟子的心情同样悄然发生变化。
夫子们这样分明很好!落在自己眼中,就算不催发自己一样找道侣的冲动,日日看着,也很赏心悦目啊!
程屹大大方方地回答:“是。”
弟子们笑嘻嘻地说:“就知道!夫子再见!”
程屹:“再见。”
下课高峰期也就那么一会儿,很快,周围的弟子减少。
这个时候,程屹嘴巴动了动,无声地吐露答案。
“郑长老倒是不执着于过去之事。只是,眼看着已经没有前途了。”
第530章 师门不容(140)
郑远途来得悄无声息,走得怒意熊熊。
“程屹!这等……”
无数咒骂言语在他心头翻复。有那么一刻,郑远途甚至懊恼自己从前还是留了手。否则的话,怎么能让程屹到今日还是那样气焰嚣张?
——很快,他又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危险之处。
郑远途心头一凛,近乎是立刻便盘腿坐下、打坐调息。同时,心中一遍一遍地念起《清心诀》。
不该这样。
他警戒地想。
自己的心态实在被程屹影响太多……等等,他原先是想要做什么来着?查看景州学堂那边的弟子招收状况。
可是现在,他没有来得及探查出任何结果,人就被程屹气走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郑远途心中凛然,有种自己看穿了程屹目的的了然。
这份念头涌上来,最初只是一点细微的涟漪,后头却是迅速扩大。不知不觉,郑远途又是满脑子都是程屹之事。
他微微哑然,赶忙再次收敛心神,一心投入法诀……
……
……
戒律长老离开山门的事,门派上下,只有齐风眠一人知道。
灵船是从他手上拿走的,往启动令牌上增加一丝郑远途灵气气息的事也是来完成,整件事不可能瞒过他。
但也只是“知道”。从对方离开到回来,齐风眠都并未多问一句,仿佛一个完全的局外人。
唯独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思索:“说到底,程屹叛宗的定论,是郑远途一人所下。我虽不曾相信他,可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压根不在宗内。后头动手拿去他灵根的,也并不是我。
齐风眠不觉得程屹不会怨愤自己,但他一定不是最被怨愤的那个。
想到这儿,他的情绪平息愈多。再想到千百年来,无相宗在招收弟子一事上头次被其他宗门比下去的现状,也不似从前那样烦忧。
应该还是偶然。并非他做错了决定,毁掉师门基业。
齐风眠逐渐说服自己。倒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在他打坐之时,一缕沉色的雾气,在他身畔一扫而过。
……
……
“哈哈、哈哈——”
看着两个偶人在自己面前表演出郑远途来时的场面,曲濯笑得有些停不下来。
这时候,偶人脸上却不再是那种孩童涂鸦出的粗略图案,而是生动的、与郑远途相差不大的面孔。
眼看对方一时怒,一时慈悲,曲濯眼睛一直都是弯起的样子。到了“郑远途”偶人不堪受辱、摔袖离去,这才从中抽出心神,和程屹讲:“从前在无相宗中见到郑长老,我心中敬畏居多。莫说是和他讲话了,就连抬眼直接看他,我都是不敢的。哪里想到,他也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程屹:“不过一个欺软怕硬之辈罢了。”
曲濯促狭:“他应该是被师兄你气极了吧?”
程屹仿佛思索,“这个嘛……”
说话的时候,顺手把师弟拉到自己怀里。手臂环住腰,下巴放在对方肩膀上。
曲濯轻轻地“呀”了一声,倒也很享受这么与师兄亲近。脑袋偏过去一点,就正好能见着师兄面孔了。
喜欢。
两个字又轻飘飘地冒了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师兄,见对方似是思索片刻——这当中,倒是将他搂得更紧了——这才开口,说:“走的时候那个脸色,你没看到,五颜六色的,霎是鲜艳好看!”
曲濯眨眨眼,去看前面的偶人。
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只是手抬起来掐动法诀。也不到一息工夫,偶人脸上便红橙黄绿,一片色彩。
曲濯:“是这样吗,师兄?”
程屹藏着笑,说:“比这还要……”
曲濯严肃点头,又动了动指头。
这么一来,偶人脸上色彩更多,滑稽也更多。
“再这样,这样,”故作的严肃淡去了,曲濯起了玩心,“再这样——师兄你看,郑长老脸上竟有一副山水画!”
他说得十分“惊异”,程屹也配合他,“真不愧是郑长老,是有些特别的本事在身上。”
两人笑笑闹闹,曲濯拉着程屹“加入”。程屹欣然,跟他一起玩儿了起来。
待到偶人浑身都被色彩浸透,程、曲看在眼中,一起想到了学堂这几年中新开的画道课程。
以琼天弟子们的眼光来看,这门道法照旧是和符道、阵道有共同之处。将各种符文巧妙地勾勒在画纸之上,又让画上图案也成为法术的一部分。
让郑远途百思不得其解的“程屹究竟如何发现灵船”,答案正藏在其中。
他以为自己到了山林里,极是隐蔽。可事实上,他是到了前段时间画道夫子带着弟子们体验的“户外课堂”,入眼的一切都是笔墨描绘。等到灵船进入其中,可不就是第一时间便让学堂这边发现端倪?
眼下他被气走,留下程屹和曲濯。玩闹过去,很快又成了程屹枕在榻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搂住师弟的姿态。
曲濯支着脑袋,侧躺在他身边。还是一边细细欣赏师兄的容貌,一边开口讲话:“只是不知道,郑长老下次过来会是什么时候?”
程屹漫不经心,回答:“想来是无相宗又丢了大面子的时候。”
曲濯:“嗯……“拿原本放在师兄胸膛的另一只手摸摸下巴,“也不知道这日还有多久。”
程屹的目光顺着到了的下巴上,随意地笑笑,“以他们的行事,怕是要不了多久。”
曲濯赞同:“也对。”一顿,又露出几分犹豫,低声叫:“师兄。”
程屹:“怎么?”
曲濯的嗓音轻了很多,问他:“看郑远途那么冥顽不灵,你……生气么?”
程屹一怔。
不曾想到会听到这话。但此刻,他看曲濯,又意识到:师弟是在意郑远途态度不错,可说到底,这还是在在意自己。
不想让他不快,更不想让他烦忧。
一点暖意从心头爬起,他轻轻扣住曲濯脖颈,将人压到自己身前,在师弟唇上印下一个柔和的吻,这才回答对方:“生气……倒是不曾。该说是‘好笑’。”
曲濯:“好笑?”
“对。”程屹眼睛弯弯,“看他们自取灭亡,是不是很好笑?”
曲濯端详他。程屹也坦然,任由师弟看。
这么过了片刻,曲濯似是满意,这才重新趴在程屹胸膛上,说:“只是有点可惜。这次过来的唯有郑长老,没有齐宗主。否则的话,两个人一同被那样‘画画’,岂不是更好?”
“不着急。”程屹摸了摸师弟的脸颊,“他在后头呢。”
……
……
齐风眠到底发现了那缕盘绕在自己身侧、总在他打坐调息时出现的灰雾。
初次看到这东西时,他愣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所见。
这样怔忡之中,灰雾的颜色以最快速度淡了下去,好像转眼就要消失。
齐风眠眼神晃动了下,却不曾给它这个机会。
只听到“咻”“咻”两声,那分明无形的灰雾,竟被他抓在手中。
齐风眠喉结滚动。这个时候,他心头还抱着一丝侥幸念头:“不,不会……”然而,紧跟着,他神识将灰雾勾勒一圈儿,清楚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
齐风眠的神色完全变了,面皮紧绷,牙关深咬。转眼又是数道法诀从指尖弹出,为他将洞府完全关闭。
那之后,齐风眠神识倾巢而出,将偌大一个洞府里里外外、一寸一寸地反复扫过。
还有没有残留的雾气?这玩意儿平日最是狡猾不过,什么地方都能躲藏!
好在最后检查的结果勉强能让齐风眠满意。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手上的东西上。
原本只是松松收拢、将雾气归于掌心,眼下,他却是猛地一捏!
整团灰雾在他手中溃散,眨眼消失。
齐风眠的视线却长长久久地停留在上面,有些神经质地继续搜寻。
绝对不能错过一丝一毫!这种东西,一旦有所遗漏,让它们卷土重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呼——”
终于,又是数息之后,齐风眠吐出一口气。
若有旁人此刻进入洞府,看到齐风眠,依然会觉得这是那个高高在上、让人尊重的仙宗之主。唯独齐风眠自己知道,他方才经历了什么。
心魔。
可笑!
一个弟子而已!一个并非自己犯下的错处而已!
为何心魔要来找上他?纵然要找,对象也应该是……
齐风眠没有细想下去。
灰雾又出现了,快得完全出乎齐风眠的意料。
目光凝聚在眼前的雾气之上,齐风眠神情变化,原有的庄严持重出现一丝裂痕。
没有关系。
他面无表情地掐散灰雾,完全不让它有继续加深、加重的时间。
今日只是意外。从现在开始,自己一定好生留意,绝不会给心魔再次露头的机会。
这个时候,齐宗主还考虑很好。
他没想到,要不了多长时间,自己便又开始动摇。
第531章 师门不容(141)
新入门的弟子减少毕竟不是小事,近来各峰峰主、长老之心都显得浮动。作为宗主,齐风眠可以不追寻郑远途在景州的经历。于其他人,却总需安抚。
数日后,诸多峰主身上的无相令一同亮出灵光。紧接着,宗主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客气温润,与他们讲:“……请来拂云峰一聚。”
曲徵听到这话,眼皮挑起一点。曲玉恰好又在她旁侧,忍不住说:“看来宗主也是着急的。”
曲徵只道:“这回送去天音门的东西,你再看上一遍,莫要出什么差错。”
说罢,她站起身子,脚步朝前一点,便从洞府中离开了。
曲玉看着母亲身形消失的方向,嘴巴抿起来,心中还是诸多埋怨。
虽然各峰之中的新弟子数量都有减少,但她们妙音峰,算是减少人数最多的峰头之一。
之所以没垫底,还是因为有张嵘的元和峰落在后面。
琼天学堂借着器修“郑尊者”送往八方的奏乐偶人声名大噪,吸引过去的自然更多是于此道有所向往的人。再有,乐修也总要忍不住想:“连个偶人,都能被学堂当中的尊者调教得可以奏出如此威力的曲子,没道理我不行吧?——据说,那首引无数修士前辈追逐的《破晓曲》,正是程尊者的道侣曲尊者所作。”
抱着这样心思,可不就是一股脑地往学堂跑?
记起今年一眼看去便能数清的新弟子数量,曲玉第无数次想:“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思绪转到这里,有了细微的凝滞。
一个更加隐晦的念头冒了出来,却是:“早知他有这等天分,我何必相信那劳什子‘神魂受损’的说法?带在身边,悉心培养。哪像现在,总要看天音门的脸色。”
这些心思暂且不谈,还是说齐风眠那边。
此刻各位峰主齐聚,他便提出:“无相宗也有多年不曾与其他宗门切磋、交流。如今恰逢新弟子入门,也该让他们看看师兄、师姐们是如何威风。到后头,自然更有动力修行。”
一把把椅子上,峰主们相互看看,眼里都透着了然。
宗主这么说,是觉得琼天学堂那一年年的“修士大赛”办得热闹,也想拉一批人,与他们对台而唱吧?
——没错,一个甲子过去了,原先的“偶人大赛”又有了新的发展。先是许多相对常见的道一一加入,到后面,许多冷门的道也在其中冒头。
在坐诸位自持身份,都不会明面上去打听。可景州旁边就是无相宗的地盘,这几十年里,还出过不少双方相连地带整村、整镇投往学堂的情况。峰主们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么可能对这位“邻居”的状况一无所知?
往前几年,一个极偏门的“旗道”在赛事当中露头。当年,拜入几个参赛门派的新弟子数量便翻倍上升!
“倒是个法子。”
“在外头打听打听,便能知道,许多检测出自己有灵根的孩子也是向往无相宗的,只是又畏于宗内修行的压力,担心自己追赶不上同门们的进度,这才转投一些没名声的小门派。到了后头,发现自己确有天分,已经来不及了。”
“是。此番大比,一要扬我无相宗之威,二也要展露诸位长老夫子亲善友爱,师门上下关系和睦……”
在峰主们的讨论当中,事情便算是定下来了。
张嵘想到什么,额外问:“咱们是还叫‘大比’,还是随琼天学堂一起,叫个什么‘大赛’?”
“大比!”齐风眠斩钉截铁地开口。他绝不会对着自己曾经的徒弟妥协。
“行。”张嵘倒也没太把一个称呼放在心上,“那便先来拟定一下参赛门派吧?”
“可行。”齐风眠颔首。想了想,他又补充:“这次大比,要紧的是办出规模、打出名声。与参加的门派,倒是没必要定太高标准。”
曲徵等的就是这话。宗主嗓音刚刚落下,她便开口了,道:“既然这样,天音门应该可以。”
以她为首,很快,一屋子人列了一长串名单,下然早在心中计较多时。
齐风眠大致听过,知道这些都是和峰主们关系不浅的门派。如青辰峰峰主,他的道侣便是从“白露谷”来。还有张嵘,他有两个弟子,加上许多师弟、师妹,都是出身“含光殿”。
往前几十年,这些门派因与无相宗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没少在琼天学堂那边碰钉子、受委屈。眼下不同了,程屹能拉拢诸多门派,无相宗自然也行。再有,他要比程屹做得更好、更具气派!
“灵光宫那边,我去邀请。”齐风眠言简意赅道,“初次大比,获胜场次最多的门派,可以从禁地当中寻一味灵宝带走。”
“嘶……”
峰主们一起因宗主的大手笔抽一口气。回过头来,倒是对即将开展的大比更有信心。
“再有,”一片激昂气氛当中,齐风眠又开口了,“诸位请相熟门派的时候,不妨与他们说说。有那他们再相熟的,平日与无相宗来往不密的宗门,也可以邀请邀请。
“但凡来了,无相宗便都将其奉为宾客。日后有了其他好处,也不会相忘。”
“这?”峰主们稍稍冷静一些,各自沉下目光思索。
齐风眠也不着急。抿了抿杯中灵茶,静心等待。
数息过去了,有人试探着开口:“奉为宾客,总该有礼,宗主看呢?”
都听得出来,齐风眠这么说,就是打着挖走那些与琼天学堂关系亲厚的势力的主意。可要做到这一步,不说给出比学堂更高的利益,总也不能表现得太磕碜吧?
众峰主听到这里,都是隐隐点头。
齐风眠笑了笑。“自然。来了之后,除了些许灵药、法器之外,我还预备给他们一枚‘无相令’的副令。有此令的宗门,行走在外的时候,若非提前动手,无相宗弟子不可与他们为敌。遇到诸事,能合作的,也尽量出手。
“这事儿由令牌记载下来,当场得了什么好处,咱们不论。回到宗门之后,又能领一份奖赏。”
峰主们眼神晃动,又是数息沉静。
“这法子,”曲徵思索,“听起来是让我们弟子吃亏,又用宗门底蕴将这份亏损不全。倒不是不可行,但……”
意义又是什么呢?难道没有无相弟子帮忙,其他门派的弟子就不做事了?
不不,想想宗主原先的用意。
曲徵用心思索。如此须臾,她目光倏忽一凝。
若是反过来想,齐风眠这番计划又是什么状况?——没有戴无相令的宗门之人,无相宗弟子们外出遇到,定是不会与他们合作!甚至,还会和他们为敌!
意识到这点,曲徵瞳仁收缩。差不多的时候,她还感受到了从其他人身上传来的灵气波动。
“宗主!”张嵘忍不住开口,“这是不是……”
齐风眠似早有准备,不等他斟酌言语,便道:“不过是要弟子们与其他门派更亲近些,有何不可?”
峰主们再次沉默。
的确,正如琼天学堂那边永远不会说他们就是深厌无相宗、不可能向天音门等势力出售偶人。他们这边讲到“副令”,也定只会说它的好处。
至于其他,弟子们出行在外,与谁亲近、因何争斗,这又哪里是远在宗门的峰主、长老们能管住的?
“若是峰主们都无意见,”齐风眠道,“就这么准备起来吧。”
……
……
景州的确距离无相宗太近了。那边要牵头举办百家大比,不等所有受邀门派知道消息,事情已经先一步传到程屹、曲濯耳朵里。
在宗门论坛刷到讨论帖时,曲濯反反覆覆把里头的内容看了数遍,这才纳闷道:“只是这般?”
一场明显是和学堂大赛对着来的活动,从整体模式到赛程设置都几乎是照搬他们这边,结果呢,竟然没什么和学堂叫板的宣言?
曲濯觉得挺不可思议,程屹倒是好笑地把道侣身前的灵光投影拉到最前面,说:“这不就是他们最重头的东西?”
“副令。”曲濯琢磨片刻,“这倒是……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
“不会是郑远途。”程屹说,“他只是一个长老,没有召集其他长老做事的能力。”
“也对。”曲濯先是赞同,到后面,又是一声轻轻叹气,“我竟有些同情无相宗了,只能用出这种手段。不过师兄,你说他们真能请去买过偶人的宗门吗?”
程屹想了想,“难,但是兴许有。”
曲濯:“最好还是有。一是让咱们看清有无势力怀有二心,二呢,既然无相宗觉得他们能让‘咱们’的人该换心意,不妨先看看‘咱们’这边门派的实力。”
说着话,他眨了眨眼睛。
程屹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耳朵里听到“奏乐偶人能让修士修行速度增加”,和实际看到可是两码事,自然还是后者更让人动心。
“师弟说得是。我这就去联系几个门派,要他们接受无相宗的邀请。“
第532章 师门不容(142)
在诸多峰主、连同齐风眠这个宗主的积极张罗下,半年之后,百家大比顺利开幕!
作为戒律长老,郑远途平日多负责本门之事,与其他势力交往不多。邀请参与门派、准备各样礼品的事儿都轮不到他,不过,早在数月之前,齐风眠已经拍着他的肩膀讲:“待到大比开始,就要劳烦师兄操劳了。”
郑远途听着这话,眼神动了动,一时并未应声。
齐风眠看出什么,动作轻下一点,问:“师兄?莫是觉得咱们的大比有什么不妥之处?”
郑远途缓缓吐出一口气:“如今来看,不曾。但程屹那边……”
当真会受到打击吗?
要是他没有去过景州,这会儿应该是在颇有兴致地和师弟一同规划。可他不单去过,还和如今的程屹打过照面。这几个月来,也继续暗地里观察着那边的动向。
郑远途确信,程屹一定知道百家大比的消息。可从上到他,下到那边学堂里的其他人,一个个的,都像是毫无反应。
没有禁止弟子们传播这方面的消息,更不打算匆匆拉起一场新的“大赛”和无相宗打擂台。郑远途的渠道甚至告诉他,那边照旧有人开了盘口。程屹、曲濯某日逛街时路过,还压了几块下品灵石在上头。
郑远途心思微晃,问:“押了谁赢?”到了后头,自己可得重点监督那边门派。
得到的答案是:“不曾押‘赢’,他们只是分散下了几把‘无相宗会输’。”
郑远途:“……”
他冷笑,不曾听后头的话,更没把这个小小插曲放在眼中。
没想到,本以为早就忘掉的事情,到了当下,又从记忆中翻腾而上。
“师兄,”在郑远途回忆的时候,齐风眠眉尖拧起一点,“咱们的大比,与程屹有什么关系?”
郑远途一愣,看向对方。见齐风眠唇角撇下许多,俨然是不想和自己曾经的弟子扯上关系。
“自欺欺人”四个字出现在郑远途脑海中。他嘴巴动了动,到底不曾在这方面多开口,而是问:“你在和我说说,当裁判是吧?都要如何做。有没有哪家弟子需要额外照顾,不是说了么,这趟过来的门派大多都和峰主们有旧。”
齐风眠神色和缓许多,说:“我正是要和师兄讲这个。”语毕,开始仔细和郑远途说自己和诸峰主近日新商讨出来的规则。
郑远途听得还算认真,后头也的确对照着落实。只是大面儿上,即便是裁判,也不能对各场比赛结果干预太多,至多是在出现平局的时候站出来评判。
随着大比进程往后,好些提前与各峰主打点过的势力提前出局。顶替他们的,则是些众峰主都不曾见过的面孔。
譬如眼下。眼瞧着自家后辈从台上跌落,无相刀峰峰主表情沉下片刻,又恢复寻常,与周围人问:“对面是清风阁?这是个什么门派?”
“不曾听过……”
“我倒是有所耳闻。说是在其他方面,此楼不过是个寻常小势力。唯独一点,他们的创始人曾悟出一套《清风步法》,能让人身轻如燕,行走云端。练得好了,比用飞行法器还要省时省力一点儿。应该就是他们。”
“《清风步法》。”刀峰峰主沉吟片刻,的确觉得那获胜弟子的身形十分灵活。但真正决定胜负的并非这点,“这步伐,可有能让修士丹田扩张、灵气积累愈多的功效?”
前头说话的人一愣,诚诚恳恳:“这,我便有所不知了。”
刀峰峰主说:“应该有。台上打斗期间不可服药,所有弟子都要将自己调节到最好状态,这才愿意站去上头。能支撑的时间越长,自然说明他们丹田中的灵气越多。”
仿佛也有道理。齐风眠同样听着这话,略一点头。再问守在身边的弟子:“唐杰,此楼是不是……”
唐杰隐晦地点了点头。
齐风眠了然:是个曾经买过程屹偶人,后头又没经受住“副令”诱惑,转来参加大比的宗门!
他心情愉快起来,吩咐:“待到他们下场了,你可要与他们好生亲近一番。我无相弟子,自然该有大门大派的气度。”
唐杰应了:“是,师父。”
齐风眠点点头,又看起接下来的赛事。
平心而论,这个时候,他其实没有把清风楼放在心上。那么吩咐唐杰,也是为了给新来“投靠”的门派吃定心丸,要无相宗竖立出一个谦和的形象。
直到后头,这清风楼在不同的比斗中越赢越多,在“总排行榜”上的名词也越来越靠前。
压在最上头的,依然是无相宗与灵光宫。可不知不觉当中,清风楼已经来到第三。
这都能罢了,最让齐风眠察觉不妙的,是自清风楼往下,一连好几个都是自己不熟悉的名字。再看峰主们,他们脸上也带着迟疑。
“唐杰。”齐风眠又叫了一声,“这些……”
不等师父将话说完,唐杰便干巴巴地应道:“都是从琼天学堂那边过来的。”
齐风眠牙关咬紧一些。
……
……
这时候,正有一场水上比斗刚刚结束。
清风楼弟子从其中出来,随手抓了条帕擦着身上。同时,他的同伴朝他身上糊下一张灵符。柔和温暖的灵气登时从四面八方涌来,要不了几息时间,便将他身上烘得一片干燥。
“谢过苏师兄。”前头擦身的弟子笑了。他口中那位“苏师兄”也是微微颔首,又朝着师弟关切几句。
这边其乐融融。只是说着说着,师弟忽而小声道:“师兄,无相宗那些宗主、长老是不是在看着我等?”
齐风眠的姿态其实相当低调,却耐不住这会儿望着清风楼弟子的人实在太多。一个个叠在一起,清风楼弟子又的确比他们预想中的“金丹前期”更有本事。如此一来,遮掩失效,他们的动作自然落入旁人眼中。
苏师兄一顿,还是笑,说:“你方才表现那么好,宗主、长老们自然极是看好你呢。”
师弟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苏师兄把这慕看在眼中,神色也柔和愈多。
——截至目前,自家门派应该都算表现得不错,好好地完成着郑仙师的要求。
是的,他们这趟前来无相宗,正是听从程屹安排。
明面上,清风楼除了买偶人之外与琼天学堂交往不多。就连隔上几年就举办一次的大赛,他们也不是次次参与。但是,作为楼主首徒的这位“苏师兄”,正是万象楼苏器修家族的后辈。
谁都知道,万象楼是当年第一个拿到偶人的门派。他们真来了无相宗,也很难有人相信他们的确改换立场。让清风楼出面就不一样了,没看无相宗宗主的徒弟这些日子待他们也颇亲近吗。
他们需要做的也不多。视线慢慢从就排行榜上挪开,苏师兄心想,接下来,只需要维持现在的排位……
就算自家和下头几个门派都是差不多的情况,稍微往下降些也无妨。“第三名”能拿到的奖励,却不是“第四名往后”能比的。这样的机会又很难再有,可不是得一鼓作气,争取直接拿到最好的。
……
……
虽然齐风眠察觉出了不妥,大比却依然还在继续。
不过,私下里,许多参与门派都得了自己相熟峰头送来的东西。如天音门,拿到的便是一把曲徵珍藏多年,始终没找到合适弟子传下去的灵琴。
陈岚奉命把东西交到曲清手里的时候,还特地叮嘱他:“峰主与师父都说了,师弟莫要先让此琴滴血认主。它的威力是大一些,却与师弟的体质不太相合。哪怕师弟真是喜欢,也要等等,看峰主、师父想办法将它改改。”
曲清应了,又送陈岚离开。眼见女修身影越来越远,他叹了口气,又去装着灵琴的芥子袋。
莫说祖母、母亲了,他自己也对这一趟过来的表现很不满意。就算天音门情况特殊,不好与那些修剑、修刀门派比较,直接排到五十名往后也实在丢人了些。
希望这把琴的到来,能让自家门派稍稍上升,也算给祖母、母亲长脸。
抱着这个心思,曲清又参加了一场比斗。
而后便又输了,抬头去看,那个胜过他的弟子非常眼熟。叫什么“苏明”,这些天中,曲清已经在领奖台上见过他多次。
眼下对方朝曲清拱手,带着一身气度从台上跳下。曲清喉结滚动,十分不愿,心头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冒出了那个念头。
奏乐偶人当真有效至此吗?
如果自己不是阿娘的孩子,是不是……
不不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曲清一个激灵,牙齿咬着舌尖,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然而,眼下的胡思乱想还仅仅是一个开始。等到他下台,对上师弟、师妹们的目光,曲清才意识到,等待自己的远远不只有一场失败。
师弟师妹们同样能意识到,他们买不了偶人的原因,和此刻要来参加无相宗大比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第533章 师门不容(143)
曲清感受到的,便是所有与无相宗存有关联的其他门派弟子感受到的。
初次听到大比的消息时,他们不可谓不喜悦:如果学堂那边实在无法亲近,能够获得无相宗的支持,同样是一桩好事。只是从前无相宗并不将他们那样的微末势力放在眼中,直到现在……
抱着浓浓的期待来,上到齐宗主,下到各位峰主、他们门下的弟子,也的确都对自家颇为亲切。
按说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状况,可随着大比进行,鲜明的事实摆在了他们面前。
如无相、灵光这样的大宗大派,是可以不在乎一尊奏乐偶人!自家呢,当真能不在乎吗?这些年里,新弟子减少的,可不光是无相宗啊。
从欢喜到沉重,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半月工夫。
半月之后,大比来到尾声。
清风楼如愿夺得第三。这个成绩说来没那么好听,但只要想想前头都是谁,楼中弟子已经足够知足。
带着齐风眠给的无相令副令,弟子们折返门派。
其他人还有所迟疑,私下里,偷偷问苏师兄:“从这以后,咱们当真就站无相宗这边了吗?”
苏师兄听着,笑着问:“无相宗不好么?”
那些弟子就说:“不是不好。只是,他们再好,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学堂就不同了!众人从中得到的好处,可都是实实在在。
想到这里,弟子们不免心情郁郁。再看苏师兄,对方倒是扯出个笑脸:“怕什么?”掂量一下手中副令,“回头啊,我就把这东西给郑尊者送去。”
从大比的结果来看,接下来这段时间,郑尊者总能收到七八枚令牌吧?
他心中琢磨,却还是低估了数字。往后数年,程屹手中的牌子迅速有了二十、三十之数。其中一枚,正是天音门送来。
前来景州的,便是曲清。
他并不知道曲濯身份,见了人,也只是恭敬地叫:“曲尊者。”
曲濯看他,旁边一点,程屹则看着曲濯。
厅内一时安静,曲清心中忐忑。
半晌,曲濯还是笑了,说:“好!按照前头说好的,这枚令牌,正能换一尊偶人回去。”
曲清听着这话,分明是自己目的达成,却还是有些笑不出来。
只要自己从这里出去……不,早在他启程赶来景州的时候,便算是对祖母、母亲不管不顾了。得知他亲自出现在学堂,无相宗那边,不知会怎么对待她们。
但若是不来,“不知会怎么对待”的对象便是他了。
有时曲清会想,时至今日,也不知道祖母、母亲有无后悔送自己去天音们。但早在郑尊者声名鹊起的时候,等待他的便只剩两条路。
要么修为被废,灰溜溜地回到妙音峰。要么背叛家人,从此以后,只以天音门门主的大弟子来活。
曲清选择了后者。
眼看他从学堂离开,脚步最开始还显得沉重,到后头,却是越来越轻、越来越快。
程屹还是只关心曲濯,问:“若是你不喜欢他,咱们再派个偶人出去,把那奏乐偶人毁去?”
曲濯原本在出神,听到这话,却是微微一愣。
愣过了,就是哭笑不得,说:“不必。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一句话讲完了,见师兄还看着自己,曲濯干脆进一步解释:“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天音门多年了。后头那些年月,他也不曾回去、更不曾对我不好。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程屹感觉到师弟这话的真心,神色缓和。
曲濯笑了笑,拉着他的手晃动,说:“当时便是师兄对我最好,如今还是一样。所以,我也要对师兄最好。”
程屹听着,忍俊不禁。
……
……
且不说曲清回了天音门后是何状况、他能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继续稳稳当当地当那“大师兄”,有一件事,倒是他误会了。
眼下,齐风眠并没有更多心思对曲家母女做些什么。
大比结束第三年,他宣布闭关。
听到消息,郑远途来到齐风眠的洞府。
师兄弟相对,什么话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懂了。
郑远途忍不住说:“宗主,你这又是何必?”
齐风眠冷冷地看着他,嗓音微哑,说:“师兄便当真能坦然无恙?”
话不算重,却也着实不算好听。细细去想,其中竟还有几分埋怨……
郑远途自忖是好心相劝,却被这么怼了一句。他脸色也变了,沉沉道:“当年师父把宗主位子交到你手上,是觉得比起我来,你更擅长与人打交道。我呢,只要跟着你唱白脸就好。
“后头这一年年,咱们俩也果真应了师父的话。你当那好人,我来当恶人——只是眼下,碰到一个不吃这套的。”
言下之意,可不就是“程屹恨我?或许恨。但我可是等你回来了、点了头,这才动手”。
齐风眠听懂了。他牙关紧闭,面皮微微抽动,神色愈是难看。
郑远途看在眼里,又道:“还祝宗主闭关顺利。”
往后,他没再多留,径自离开。
留下一个齐风眠,在郑远途还没走远的时候,他尚且还能硬撑。到对方身影完全从自己洞府当中消失,齐风眠却是再也控制不住,眼下、耳朵当中都滑落一滴鲜血。
旁人看他面孔,怕是要觉得有几分可怖。
齐风眠自己却在意不了这些。他盘腿坐着,两只手放在膝上,手指不停地掐诀。速度之快,近乎要在旁人眼中化作残影。
血泪流下越来越多,耳畔一片“嗡嗡”的动静。这却还不是最糟的情况,齐风眠心道,只要不走到那一步……
“当初,本尊力排众议,终于还是将无相宗交到你手上!”一声暴喝从齐风眠耳畔响起,让他的瞳仁猛地收缩,“到如今,你却这样对待先祖留下的基业!”
齐风眠本能想要反驳:“不,师父,并非如此!”
话音出口的瞬间,他心头“咯噔”一下,意识到:“完了。”
修士眼睛缓缓睁开,双目之前一片血色。
血色之后,则是浓郁的、近乎化不开的黑暗!
细细分辨,这些黑暗可不就是前头曾在他身畔出现的灰雾?——短短数年之间,它们便增加、凝实到了这等地步!任由齐风眠使出千般手段,都不曾将它们彻底驱除。
只要他心头出现一点儿“如果我当初选择相信程屹,细细探查”的念头,灰雾便会出现、增多。
而若念头是“往前上千年,无相宗都是整个飞云大陆之上最大的宗门。到了如今,却仿佛当真要被后来居上”,灰雾的凝聚速度还能再快几分。
发觉这些后,齐风眠几近绝望。可时至今日,无论是挽回程屹之事,还是阻拦琼天学堂的发展,都是他不可能做到之事情。
……
……
若是用那最低劣的手段,将程屹与他的道侣从世上抹去呢?
齐风眠又一次想到这点。
魔念在他耳边汇成新的人形,不再是他的师父,而是那些只在万书楼中出现过的历代宗主像。
他们当中的大多人都在闭关,也有零星已然身死道消。无论是那种情况,齐风眠都不曾当真与这些前辈打过交道。
到了眼下,他们却日日出现在齐风眠身边,朝他蛊惑。
“你也想背叛宗门吗?”
“不过百年,那学堂便发展到如此地步!往后再过百年,世上还有没有无相宗?”
“毁你道心?你身为宗主,不正该以身担当?”
“够了!”齐风眠终究是忍无可忍,呵斥一声,“纵然我想杀他们,又如何能下得了手?琼天学堂背后的‘校长’至今不曾露面,他们会是什么境界?若是他们一怒之下,直接荡平无相宗——”
伴随话音,他身前那些人影的消散。
齐风眠喉结滚动,正要松一口气。这时候,又听到:“嘻嘻嘻……”
他警惕回身,原以为自己会看到某个残留的“师长”身影。可事实上,正在他身边笑的,却是程屹!
那青年还是当初被押在戒律堂中,头发披散、狼狈万分的样子。一双眼睛起先是黑黝黝的,到后面,成了一片鲜红的血色。
“我的好师父。”程屹叹息,“你为何不信我?”
齐风眠咬牙。
这是幻象!都是幻象!
“你如今已经是‘尊者’!”他再度斥道,“何必再做此姿态?如此心胸狭隘,怎么能成大事!?”
“程屹”叫他这么一说,同样消散了。这却依然不是结束,接下来,他那同样含着冤屈的四弟子也出现在齐风眠面前,同样眼含血泪,朝齐风眠诉苦,“师父为何不信我?为何?我勤勤恳恳修行多年,却只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实在不甘啊……”
与程屹那边不同,于四弟子后头的去向,齐风眠却是一无所知的。
他头一次被问到语塞。而在这不知如何应对的短短时刻,一缕颜色沉郁的雾气,悄然浮现在他的丹田当中,不知多久才能被齐风眠察觉。
第534章 师门不容(144)
宗主闭了关,无相宗却还是需要一名掌事,郑远途就这么被一位位峰主推举了出来。
“我们平日只看一峰之事,于其他峰的事务都不散了解,如何能担此重任?”
“平日宗主便与郑长老商议最多,想来郑长老待各样情况都颇有了解……”
“距离下一次收徒还有二十多年呢!眼下又无妖魔作祟,宗门掌事,掌的可不就是弟子戒律之事?由郑长老来担当此任,可谓再是恰好不过。”
“……”
在这一声声恭维当中,郑远途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却是笑了,“诸位待我如此信任抬爱,我自不能辜负!好,自今日起,那枚’宗主令’,便暂时放在我手里。”
至于“暂时”到底代表多长时间,他心道,这便不好说了。
“新官上任”后,郑远途先是用了半个月时间整理齐风眠闭关前后的各样事物。
期间,自然也留意到前头大比送出去的许多副令去向。
虽然齐风眠那会儿不曾直言,但郑远途原先已经有所猜测。此刻对比宗主令,更是确定了一件事。
齐风眠大操大办的赛事,最终却是又给琼天学堂送去许多“友人”。
实话说,这种情形,也有些出乎郑远途的意料。
想过部分令牌得主会动摇,可这样的数量……
捏着宗主令,他坐在自己的洞府中,久久无言。
当年自己拜入宗门的场景又一次浮现眼前。那会儿的无相宗正值鼎盛,蒸蒸日上。他看着巍峨山门,一心觉得自己能在此地出人头地、再不仰人鼻息。哪能想到,当下,竟要亲眼看到宗门走向衰落。
齐风眠是因为这个闭关的吗?——十有八九。
他郑远途会同样“闭关”吗?——不会。
反手将副令的去向抹去,郑远途起身,预备去门派禁地一观。
师父从未将宗门交到他手上,从始至终,他不过是一个维护现有秩序、让弟子们避之不及的“长老”。
……
……
无相宗的最新变化,照旧传到了景州城内。
大清早,曲濯原本还沉浸在和师兄双修的余韵当中,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迷迷糊糊。随手用琼天令点开论坛,迎面便看到一张郑远途的影像。
曲濯一个激灵,险些把牌子扔掉。
程屹原先在闭着眼睛调息,这会儿察觉动静,睁眼去看道侣,“师弟?——呀。”
他也看到了郑远途的影像。怀中人前头反应的缘由清晰可见,程屹好笑,把人搂得更紧了些,下巴也落在曲濯肩上,说:“看来郑长老这段时候的日子还算舒心。”
曲濯听着,心想,可自己有点不舒心了。
程屹有所感知,安抚地摸了摸师弟胸膛。
曲濯又是酥,又是痒,更多却是和师兄亲昵的心思涌上。
他的手也来到自己胸前,将程屹的手扣住,一根根地揉捏起师兄的手指。
程屹任由他玩,神识却操纵着前方的灵光投影往下划动,看到帖子后续的内容,“说是有从无相宗传来的消息,线人匿名……嗯?”他自己也开始觉得出乎意料。学堂明摆着和无相宗不对付,那边竟然还有弟子和景州来往?
曲濯听出师兄的疑问,分出一点心道:“无相宗的弟子足有万数,有那么些心思不同的也算寻常,”说着,他也转回注意力,接着师兄的话往下念,“……总归,看郑长老的行事,应该是稳妥为上——哈哈,这个发帖的人还说,总觉得不该拿这词儿说郑长老,他可是宗门当中顶顶大名的‘郑修罗’啊!”
程屹笑了,“我倒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恰当。”寻常小事,郑远途自然是自己处置。碰到涉及其他长老、乃至宗主的了,他便只会退居二线,让旁人来最后点头。
“师兄说得是。”曲濯无条件赞同道侣的话,思绪又转了转,“不过,他是不是镇定过头了?像是齐宗主那样的反应,才算是恰当。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可选这种时候闭关……哈哈。”
讲着话,他把身子转了过来。
原先要扭头讲话的两个人,此刻成了正面相对。
曲濯还是没再进境。一个元婴,一个金丹,修为的差距反应在身上,就是双修之后,程屹身上的各种痕迹快速消散,曲濯肩头、脖颈却还能看到斑斑点点的吻痕。
程屹把这些细节收在眼里,心中半是餍足,半是喜欢。
正看着,怀里的人凑近,在他唇上落了一吻。
“光看着有什么意思。”曲濯打趣他,“若是师兄想,不如咱们再来……”
话音未落,自己丹田的位置上多了一只手。
曲濯眨巴眼睛,觉得那只手轻轻压了压。里面饱胀的灵气立刻散入经脉,太浓太多,让曲濯有了一瞬头晕目眩。
修士体内灵气过多、自身无法炼化的时候就会这样。倒是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只是需要多些时间走完周天。
他脑袋还晕着,听上头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再来?”
曲濯喉结滚了一下,改变主意,“眼下倒是不必。”
程屹哼笑,曲濯岔开话题:“难道,郑长老是觉得师兄不会把他怎么样?”
原先只是随口一说,但讲完再想,曲濯开始觉得当真有这个可能。
“师兄,你之前做的那些事,都是冲着无相宗去的。”和沈、兰估量的一样,从头到尾,程屹用的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齐风眠又是你的师父,所以,现在齐风眠出事,他觉得自己逃过一劫?”
程屹:“……”
曲濯皱眉,“不至于吧?当初师兄……可是他亲手!”
纵然百年过去,程屹已是一方尊者,再想到当初的景象,曲濯依然心怀不忍、不愿直说。
程屹感受到他的难过,又抬手拍了拍师弟肩背,这才道:“无妨。”
曲濯眼睛转了转,问:“可是师兄已经有主意了?”
程屹还是笑笑,低声在曲濯耳畔说了一句话。
曲濯瞳仁收缩,“这——”想想师兄一旦这么做了,后头要有什么结果,他双眼登时明亮,脸上也带出笑容。
……
……
景州学堂一百二十年大庆,请了诸多与他们相熟的门派前来观礼。
这些年里,但凡与学堂来往多的门派,无一不是收受了莫大好处。此刻接到邀请,那是自家门派事物都顾不上了,一心琢磨要为“郑尊者”预备什么贺礼。
待到庆礼当天,酒过三巡,程屹忽而感叹:“距离我拜入学堂,也有一百二十年了。”
这话说出来,诸人无不应声。修士的确不会觉得岁月漫长,可郑尊者如今才是多大岁数?
“距离我初次见到师弟,”程屹又说,“也有一百二十——”
曲濯笑道:“一百二十三年。”
听到这里,众人微微屏息。
郑尊者此人,平日看起来不难亲近。但只要和他打交道多一些,便会发觉他很少聊自己。
话题更多是集中在学堂、偶人,甚至是自己的道侣身上。从前就有一桩美谈,说某门派来找尊者买偶人,只是派来的弟子实在木讷。交了钱,便要离开。
这倒是常事。不过,他要走的时候,曲尊者正好来了。木讷弟子便停下脚步,也和曲尊者行礼。之后,又说起自己也是刚刚成亲。
他家道侣一直羡慕学堂这边两位尊者的感情,从前还曾有意叮咛,要他来了学堂,便好生像人学习。
木讷弟子一边说,一边朝两位尊者来回望着。
曲尊者让他逗笑,问:“这就是在‘学’么?”
木讷弟子点头,曲尊者笑意更浓。郑尊者呢,发觉道侣在对方身上得了开心,便也提出,可以为木讷弟子的门派减免半数价格。
“那会儿,师弟在山脉里遇到一条土灵蛇。”
“正是。”曲濯点头,“若不是师兄,我怕是没法再坐在这里!”
程屹:“可惜日后,咱们又分别了那么些时候。”微微一顿,“距离我被郑远途挖出灵根,也是恰好一百二十年了啊。”
在场众人:“……”
各门各派的掌门,专门带来见世面的成材弟子,包括学堂这边的丘掌事、孙夫子,都是一起愣住!
“郑远途自己被魔修蒙蔽,”曲濯淡淡的话音将众人注意力拉回,“把程师兄害到如此地步。再往后,明知自己出错、明知师兄无辜,却始终不愿为师兄正名……
“师兄,距离这些,也已经有一百一十余年了。”
程屹没再应声。
他眼睛微微闭合,像是醉了。
在场众人却知道,同样的酒水下去,曲濯都没有醉,郑尊者——不对,是程尊者!——又怎么可能会醉?他眼下的姿态,怕是做给众人来看。同时,也是他用这段时间来看众人。
“那无相宗,竟曾如此行事!”六十年前,玲珑门没抢到第一个购入偶人的资格,此后一直抱憾。到现在,却是终于寻到机会,高声呵道:“这等藏污纳垢之地,又如何能称那‘第一宗门’!”
第535章 师门不容(145)
“前头是什么动静?”
隐隐约约听到玲珑门之人的声音,曲清身侧一名师弟低低开口。
曲清被这动静拉回心神,这才意识到,场上氛围有些不同。
他同样拧起眉尖,打起精神去听。“无相宗”三个字首先飘了过来,让他心中泛起些许涟漪。
虽然做出了作为师门的诚意、与天音门上下一起投靠琼天学堂的决定,可对于自己出身的地方,曲清依然怀有不同的感情。
知道眼下身在景州,这与“无相宗”有关的话题,恐怕不会说什么好话,曲清心头首先便升起几分抗拒。
奈何不论他再怎么不想去听,同桌修士们还是已经议论起来:“什么意思,‘郑尊者’是个假身份?”“曲尊者管人叫‘程师兄’,这……”
能来到庆礼现场的,多是宗门当中有头有脸的修士,各人的修为也不会太低。
一百二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是生死岁月,落在席间众人身上,却只是多花了一点时间回想:“啊!我记起来了。当年无相宗中是有一名弟子,年纪极轻,却已经金丹!从未收过徒弟的齐宗主因他动了心思,这才有了再后头的唐杰等人。可惜到后头,他们宗门里出了什么事,那人销声匿迹……”
越是说到后面,讲话人的声音便越小。
“出了什么事”?前头程、曲二人的话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
曲清捏着手中的杯子,手指微微发抖。
他能感觉到,同门的目光正在不断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在判断、在估量,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有这种事在前,难怪尊者这么些年都不愿与无相宗打交道。师兄却直接是宗内一峰之主的儿子,这……”
曲清用了极大力气,才让自己不于席间失态。
可一离开桌子、来到僻静无人的地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信符,去问母亲祖母:“原来郑尊者便是程屹么?”说完,看信符的使用时间还没结束,又补充了句:“我听他们话音间的意思,曲尊者也曾是宗内弟子?祖母、母亲,你们可有头绪?”
流光闪动,没用多长时候,曲徵、曲玉一同听到了曲清的话。
两人都有些怔忡。自从天音门与无相宗彻底离心,她们便算是与那边断了明面上的交情。至于曲清,到底是自家疼宠多年的孩子,又有“师门之令不可违”的前情在,两人虽然伤心了一段时候,却也并未对曲清生气,只是毕竟减少了联系。
怒怨之下,曲玉甚至提过一句:“照这么看,那学堂当真不错。我听说,就算有弟子从里头出来,也能继续用在学堂中学过的法诀,只要不再教给旁人就行。”
曲徵拦住女儿:“慎言。”就算郑远途一时没拿她们开刀,也不代表她们安然无恙。
曲玉抿抿嘴巴,敛眉应下。
再到当下,“程屹”两个字又出现在耳边。
母女相对,表情从一开始的怔然,到后头,显露凝重。
曲徵大脑快速转动,想:“清儿不可能无缘无故知道此事,定然还是程屹透露了什么!可为什么是现在?往前那么多年,他都只以‘郑尊者’的身份行事。难道——对,变故便是郑长老了!”
曲玉在旁边嘀咕,说些“‘曲尊者’?哈,不过一个金丹,如何就被能称‘尊者’。我可怜的清儿,而今竟要看曲濯脸色”的话。曲徵听到一些,却全未留意。
无相宗,怕是又要变天了。
曲徵心思沉沉,与女儿讲:“这段时候,定要约束峰中所有弟子,不要与外头有任何冲突!”
曲玉应:“是。”
……
……
妙音峰母女能听到的消息,其他峰主自然也能听到。
郑远途同样不是例外。信符流光飞来的时候,他正难得放下宗门事物、专注于自身修炼。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一个灵气周天运转完,他隐隐生出一种自己又要往前多进一小步的直觉。
这样愉快情绪当中,听在外打探消息的弟子说起:“师父,事情不妙!”
郑远途先是皱眉:什么“不妙”?如此不吉利的话,必须少说!
他起了开口训斥的心思,紧接着,又听到了弟子接下来的话。
郑远途怔忡片刻,脸上表情一点点发生变化。
偏偏是现在!
他捏住拳头,表情当中的沉稳持重险些支撑不住!
程屹——这一招,便是专门针对于他!
郑远途心下大恨,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可略一思索,他便又意识到,自己真做了什么,才是遂了程屹的意。
前头充盈在经脉丹田中的灵气化作无数剑气,涌向四方!
郑远途洞府当中的珍宝、美器“哐当哐当”地裂开,又一个个掉在地上。就连墙壁之上,也多了数不尽的深深凹陷。
这么发泄了一通,他才勉强镇定心神,自己宽慰道:“将脏水泼到他头上的人是魔修,最后决心废掉他的是齐风眠!无论哪样,都与我无关!倒是程屹,他真来报复我,才是让众人知道他是怎样小肚鸡肠!”
郑远途一面想,一面冷笑。转而又琢磨,自己还是得把“真相”散步出去,以免让众人只信程屹一家之言。
有了心思,他便去谋划。
虽然失了一批宗门的亲近,可在当下,仍有无数势力愿意与无相宗共同进退。
没过多久,一出“某门掌门大感失望,上门质问郑远途,又从郑远途口中得知另一个角度的‘真相’”的戏码流传开来。
“就这样?”
不少修士忍不住问。
“就是这样。”
那些消息更灵通的人点点头,自己也很惊诧,“原本觉得,事情闹到这等地步,就算迟了一百多年,无相宗也总要出面给程尊者一些补偿。结果呢,齐宗主还是闭关不出,郑长老也只有这么一点儿动静。倒像是在告诉大伙儿,这都是与他无干之事,莫要找他计较——可是,他又如何算得上‘无干’?”
众人心有戚戚,又说:“程尊者好心胸!与如此仇人相对百年,竟然还是什么都没做。”
“谁说不是?若是旁人,我定要觉得这是窝囊。可程尊者,他还是金丹的时候,就引得无数分神、化神甘愿在座次上排在后头。如今到了元婴,炼器手段愈是炉火纯青。看景州城就知道了,住在里头过得可不就是神仙日子?这等大能,说白了,不过是觉得无相宗那些事儿配不上让他费心。”
“对对,正是这个道理!”
一片对程屹的夸赞当中,郑远途:“竖子狡猾!”
随着话音,他洞府里的法器、灵阵又裂了一轮儿。
想到上次更换时账上的数字,郑远途面皮微微紧绷。纵是心中厌烦,此刻依然深吸一口气,暂且压下怒意。
好一招以退为进!如今看来,程屹竟是在百年前就布下此局。一步一步,将无相宗置于那大不韪境地。他自己呢,则是清清白白,作壁上观。
但是——
郑远途冷笑。
既要装模作样,那便一直装下去吧。
从今日开始,他无论出什么事,旁人都会觉得那是程屹所为。某种程度上,对方的做法,算是给他一重安全保障。
想到这里,郑远途志得意满地笑了。
他却没有想到,这是往后许多岁月里,自己最后一段轻松的时候。
早前,无相宗新弟子大量减少的事儿,已经在飞云大陆上流传一番。
过去修士们把这当做心头圣地。但凡觉得自己有些天赋,便会在收徒之年不顾一切代价地向宗门奔去。许多人甚至会提早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出发,只为给自己一个机会。
可眼下,那么多人都放弃了,定然是学堂当真有其独到之处。自己呢,是不是也该换换心思?
这么一想,流失的新弟子更多。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不少人信奉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愿来无相宗山门之外的城镇当中等候。
“道友,你也要走吗?”
“是。无相宗如此行事,我实在……听说琼天学堂是当真不错,怎么样,要不要前去看看?”
“哈哈,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不妨在路上结伴!”
类似于此的对话,开始每天都发生在就这部分城镇中。
在郑远途还笃信于程屹不敢对自己动手的时候,原本热闹繁华的街道已经空了一半。
光是这样,倒也不至于引起郑远途的注意力。
真正让他震怒、震怒之后又浮现出少许恐慌的,是另一件事。
无相宗号称七十二峰,每一峰都有不同的传承。真正数量或许有出入,“多”之一字却是对的。
过去,郑远途先是对此向往,又是以之为傲。眼下,却有弟子匆匆来报:“师父,不好了!!!”
郑远途先斥:“出了什么事儿,值得你这样慌张?!若不能静心,你还是——”
“师父!”那弟子又叫了一声,竟是打断了郑远途的话,“刀峰、丹峰、药峰……共有十六峰的峰主,要带着麾下弟子独立出去,自创门派!”
第536章 师门不容(146)
郑远途愣住。
弟子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脑袋便是“嗡”的一声,难以想明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前头说,”郑远途问,“是谁,要干什么?”
弟子满心慌乱,把自己前头的话重复一遍。
郑远途瞳仁震荡,身形微晃。
喉间涌出一点腥甜,他却无心留意。
还是弟子颤颤巍巍地看着这一幕,小声提醒:“师父……”
郑远途倏忽惊醒。而后,他腰间长剑从鞘中抽离,剑柄落在他的手上!
脚踏杀气,郑远途怒火熊熊,走向外间!
“张衡道,冯银侠,”一面走,他一面叫出这些名字,“云梦慈!”
每一回开口,声音都要回荡在所有峰头之上!
大量灵气随着他的动静倾泻而出,其中携卷让人胆寒的剑气,涌向所有被他叫到的名字主人!
是,他是没有那样在意无相宗“衰落”。毕竟有前头多年积累的底蕴,纵然衰落,也强过无数寻常宗门。
可现在,这些峰主的做法却相当于釜底抽薪,要直接毁去整个无相宗!
这触碰了郑远途的底线,让他无法容忍!
奔腾的剑气在山间冲刷,竟将无数山峦削去。
四面八方皆有“隆隆”的坍塌声传出,宛若正片天地都让他撼动。尘土飞扬而起,遮蔽半边天色。
无数弟子在这等浩大声势之下瑟瑟发抖,却也只能堪堪稳住身形、架起防御阵法。至于“逃跑”“躲藏”之类的选择,一时竟是无人去做。
能逃、能躲到哪里去?入眼之处,头上脚下,都是一样的可怖光景!
“莫要躲着了,”郑远途再度呵道,“还不速速现身、交出无相令牌!——看在往日交情份上,我允你们全须全尾地离开无相宗。以后若敢再回来,一律杀之!”
“这……”弟子们愈是惊恐,“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眼看曲徵祭出法器,封锁峰头,曲玉心头一片惶惶然,“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要如何才好?”
曲徵心情复杂,看一眼女儿,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么多人都看出来了,程屹手段是和缓、是磊落,却也是不打算放过无相宗。
不单单要将无相宗挤下“第一宗门”的位置,还要让里头的长老、弟子们走哪儿都羞于提起自己出身的势力。
这等情形当中,难怪有人想要离开。趁着大船还不曾倾颓,带着能带走的东西离去。另立山头,就算整体实力一落千丈,也毕竟得了个清白,不会再受程屹针对。
更有甚者,运作得当的话,未必不能从中得到好处。
然而,这条路子,唯独妙音峰不能走。
“曲濯”两个字再度浮现在曲徵心头。可要说后悔,她又觉得:“倘若曲濯不是在妙音峰受委屈太多,他怕也不会一心记挂程屹,后头更是跟着程屹远走。”
现在想想,所有事都是定数。
“——够了,郑远途,莫要发疯!”
天地震荡当中,那些被叫出名字的修士一一脚踩灵气、出现在空中。
他们与郑远途相对,是以多敌一、声势浩大。不过,郑远途并不惧怕。
宗主令便是他的底牌。有这玩意儿在手,他自能启动护宗大阵。到那时候,任有多少峰主作乱,统统要被大阵压下!
他心情沉沉,谋划一切。这时候,听前方一名峰主开口,道:“程屹摆明了要无相宗不好过。分明是你们的问题,为何要让宗门上下所有弟子与你们陪葬?”
“我们的问题?”手持令牌,郑远途冷笑,“当年程屹受罚,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场诸位峰主长老眼中!他求饶的动静、说自己冤屈的动静,可不光是我一人听到。”
话音之间,灵光果真自宗主令上流淌而出。
前方,诸多峰主相互看看,身形猛然闪动!
要快!赶在大阵启动之前,将郑远途击退!
各色攻击一同朝郑远途落了过来,他愈是惊怒,继续呵斥:“你们当真觉得程屹会只与我追究、放过你们?哈哈做梦!”
诸多峰主却是不理。
走了,还有一线希望。不走,却是只能让无相宗拖着一同沉沦!
他们是没为程屹求情,可他们也没明知道人家是被魔修冤枉,却在足足一百年间中都敛口不言,任由其他人提起程屹名字时一遍一遍地再把脏水泼到他头上。
既如此,郑远途凭什么要他们共同承担?——在外的时候,程屹化名之姓可是“郑”啊,这难道还不够明白?
……
……
郑远途最终还是及时启动了阵法。
诸多峰主同时被束,再看向他,眼神都如刀子般锋利。
郑远途与他们相对,冷笑连连。神情,却觉得一股热流从自己口鼻中涌了出来。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前头打斗的时候,自己到底是受了一些伤。
这些可恶的峰主!
不,归根结底,还是可恶的程屹!
郑远途神情难看至极,匆匆掏出丹药服下。
有了极品回春丹,他的内伤、外伤自然恢复。只是要做到完全不受影响,还得回去调息一番。
想到这里,他手上掐诀,又一次催动令牌。
无边无际的灵气凝结成网,将下方峰主们捆得严严实实。又被郑远途做了个抓握姿势,堂堂一峰之主,竟像是鸡崽子一样被拎了起来,让郑远途一并扔到戒律峰下用来关押犯错弟子的思过崖上。
他自己,则是不曾理会峰主们的狠话和咒骂,赶忙回到洞府当中
令牌又被拿了起来,这一回,却被他拿来调节宗门当中的灵气浓度、流淌去向……慢慢的,戒律峰会取代拂云峰,成为新的灵气聚集所在。
这是一场大工程,郑远途沉浸其中,一时竟是不知今夕何夕。
再有回神,则是因为护宗大阵被从从外部撼动。
“郑远途,你这小人,还不快快放人!”
“郑远途,你当真要让整个无相宗来陪葬么!”
“混账!要么现在将人交出,要么就受死吧!”
“……”细细听过外面的声音,郑远途嘲讽地扯起唇角。
他便知道!
那群峰主,不可能自己行那叛宗之事!自是已经找好了在外的接应者,要撬动无相宗的根基!
深吸一口气,他再度起身,带着宗主令往外迎战……
同时,各峰之中,弟子们要么被自家峰主约束,要么干脆峰主被爪、自己也让阵法限制着不得离开。这种时刻,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石长老原本便在张嵘的洞府里,与他商量元和峰接下来的去路。说着说着,神情一凝。
两人的神识一起被放出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流而去。
灵光涌动、杀气弥漫!
石长老和张嵘不由一起倒抽冷气。石长老先道:“外头竟来了这么多人!”
认真一数,里头有不少他们见过的面孔,都是与各峰峰主私交甚好的其他门派精英。
到了眼下,他们共同来战无相宗。饶是郑远途,也不能第一时间占到便宜。
“峰主!”石长老把神识收了回来,殷殷朝身前人叫道,“还请快做抉择!如今日一样的机会,恐怕不多!”
张嵘神色不动,心情却并不平静。
石长老这趟过来,便是要劝张嵘早做打算。
他并不知道张嵘早就被告予了程屹的身份。不过,就算知道也无妨,毕竟程不是真正手眼通天,能窥见无相宗中所有人的状态。
“往前百年,器修是愈受器重了。咱们现在在景州跟前,那些带有灵根之人自有更好的选择。但若咱们走得远些,寻个地方扎根,总好过继续困在局中等死!”
“这……”
“峰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郑远途一心应对旁人,定不会留意元和峰!”
“但……”
“峰主!”
“好!”张嵘最终道。
以他的身份,手上自有能搬山而去的法器。不用打招呼,所有弟子直接被带到空中,转瞬千里!
郑远途察觉身后灵气波动,偏偏也真的被人缠住,只能心中恼恨。
心绪波动之下,经脉受损,又吐出一口血来。
……
……
往后,无相宗的笑话,愈是闹得已是众人皆知。
不单单是他们这一隅。整个飞云大陆上,都能听着修士们的讨论。
“半个宗门都空了吧?”
“峰主、长老们可谓是大显神通,看得人眼花缭乱。”
“也不知道那郑长老是什么心情。”
“听说也闭关了。然后,他自己峰中的弟子跟着跑了不少。”
“哈哈!”
众人笑过,又开始叹息。
“能从灵根被废走到今日,这是多大的机缘?不正说明程尊者是受天道眷顾之人?若我是那无相宗的宗主、掌门,早前的事也还罢了,听说他安然无恙,定是要早早前去道歉的!”
“顺道再打听一下他是从哪里来的新灵根,是吧?”
“嘿嘿,自然!”
“我便不明白了,程尊者所在的景州距离无相宗那样近,两边近乎相邻!这种状况,都不够他们警觉吗?”
“无论如何,眼下,程尊者一定正是欣慰……”
这一点,他们倒还真想错了。
虽然郑远途的现状不断传入耳中,程屹却没什么细究的性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曲濯终于要碎丹成婴。作为道侣,他必然是陪伴再侧、悉心准备。
第537章 师门不容(完)
算算时候,曲濯已经在金丹期停留了一百二十年。
与其他修士相比,这个时间说不上很长。筑基往后,修士们延寿八百。只要在千岁之前碎丹成婴,便能更进一步。
在那些八九百岁的老金丹看来,一百四十余岁的曲濯压根还是个“孩子”。但再想想,这个小金丹是程尊者的道侣啊。
客观讲,两边相差算不上太多。只是有了这等关系,最好还是同等修为,双修才于双方都更有利。
“别管这些说法。”程屹却总说,“修行之事,本就不光靠那双修。再说,现在只是速度慢了点,又不是你干脆来采补我……哦,就算真的采补,也是无妨。”
曲濯被他讲得心跳,“师兄!你这么说——”
“总归,“程屹道,“不能前面这些境界。基础打得越牢,后头修行越顺。我是想与师弟在一起千年万年的,师弟不会有其他心思吧?”
“不会。”曲濯说,“好,我不着急,耐心着来。”
因这句话,原本在几十年前就可以成婴的他,又在金丹停留了好些时候。
到当下,他丹田当中的灵气已经浓郁到近乎化不开。一颗圆润金丹盘浮其中,恰似明日照耀四方。
劫雷随时有可能劈落。这段时间,曲濯一直有些紧张。
程屹看在眼里,知道他头一次面对天劫,就算修为已经足够,担忧依然在所难免。
说道理没用,不如多炼些防御法器,当做师弟到时候的底气。
“五雷伞,元引丹,四方防护阵阵盘……”
端详着芥子袋中的储备,程屹神色平和宁静,唇角带了一点细微的笑。
就在这时,他忽而感受到了什么,眼神倏忽变化。
下一息,他的身形已经从原先的炼器室内消失,来到外间。
抬头去看,丝丝缕缕的黑云正在空中凝结,中心一点正是曲濯所在!
乐修原先正抬头看着黑云,感受到程屹的目光,他的视线同样投来。
两人隔空相望,程屹心弦绷紧。这时候,曲濯眼睛弯了弯,朝他一笑。
“师兄,”青年叫了一声,“等我回来!”
程屹听着他痛快、干脆的嗓音,微微怔忡。
这时候,曲濯已经转过身,预备带着即将形成的乌云去往山外。
“师弟!”程屹叫他一声,将手中芥子袋投掷而出!
曲濯感受到身后声音、灵气,回头看去,恰好抓住袋身。
他稍一掂量,便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脸上笑意登时更加灿烂。
“等我!”曲濯又叫了一声。这时候,他头顶的黑云当中已经出现闪烁的银色纹路。
学堂的弟子、夫子们看到,无一不驻足去看,意识到:“是曲尊者!”
“曲尊者终于要元婴了!”
“这下子,咱们景州分学堂就有两位元婴尊者坐镇!排名积分怕是又要上涨。”
“也不知道能不能一举超过丹曦城。”
“就算这上头超不过,大赛的时候不是总超过嘛……”
“快去吧。”云端之上,程屹与曲濯说。
曲濯重重点头,身形闪动,从原先的位置消失。再出现时,可不正是城外?
他清楚地记得,前方不远处,就是师兄一甲子前成就元婴的地方!
平心而论,曲濯其实很希望自己也在同样的地方迎接天雷。可惜六十年过去,原本妖兽横行的葱郁山野,已经成了琼天学堂固定的弟子拓展训练场地。曲濯粗略用神识一扫,便见许多队伍遍布其中。没法子,只能走得再远一点。
“轰隆隆——”
劫雷在他上方闪烁!
“再等等。”青年借风奔驰,口中喃喃念道,“等我找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他话音出口,上方劫雷竟真若有灵性一般,稍稍放弱了气势。
程屹一直跟在曲濯身后,到此刻,他稍稍抬起眼皮,若有所思地望着上方。
并没持续这个姿势多久。很快,程屹重新追到道侣身后百丈,看对方像是终于选定方位,在空中盘腿坐下。
程屹扔去的芥子袋这会儿正让他放在掌心,只是曲濯没在第一时间将它打开。
和当初的师兄一样,他也选择先用自己原身的力量与天雷对抗、将其炼化。若是后头实在支撑不住,再依靠法器的力量。
计划很好,奈何没过多久,曲濯就发现,自己这几十年对力量的积累实在是过了头。一直到第二十八道劫雷劈下来,他都没什么感觉。到了第五十五道,才终于察觉些许难受。
却也远远没到取出各种法器的时候。
这些都是师兄的功劳。他默默想完,重新凝神静气,与钻入经脉当中的天雷之力对抗。
不知不觉,三日过去,曲濯成功步入元婴!
劫雷散去,造化金光撒下……这倒是曲濯已经有经验的步骤。他也早就想好了,和师兄那会儿一样,最初一刻的造化金光,他只和道侣同享。
再往后的,则是无论是谁赶到现场,都同样有份。
平日相互厮杀的对象此刻在同一处静立,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一直到金光消散,双方依然保持和睦客气。妖兽用最快速度没入山林,人修们呢,也不曾往前追去。
曲濯则已经扑到程屹怀中。年纪增长了,人毕竟稳重一些,没有连双腿都夹在程屹身上,只是一个普通拥抱。
程屹心中遗憾,这点遗憾却不好道出。他干脆说起另一个话题,是:“你这时间倒是赶得好,今日正是千灯节。”
曲濯眼前一亮!
他前头便知道,年节已经很近了。但天雷消散与除夕是同一天的细节,的确是程屹提醒他,他相才反应过来。
“也是!”青年笑道,“今年的一千盏灯,学堂已经准备好了?”
“嗯哼,”程屹应道,“孙夫子给我发了信符。应该是不想打扰到我,于是说得十分简略。不过,确实好了。”
两人现在说的,是景州学堂这边自多年前流传下来的一个过年传统。
选择留在学堂的弟子们会各显神通,在正日子到来之前制作出一千盏灯,再将这些可以被视作法器的“灯”顺着水流放走。
最开始,这样的灯人人都能捡走。到后头,有修士发现这项便宜,一口气捞走足足几百个灯。学堂弟子们有所察觉,自是不喜。双方爆发冲突,在那以后,这些灯上又多出一重符文。作用有两个,一,只有凡人或刚刚引气入体的修士能将它拿起,并且滴血认主。二,每个人只能拿起一盏灯。
这以后,钻空子的人才算减少。从学堂漂流出去的灯,一年年地真正发挥作用……
“真不错。“曲濯笑笑,“哎,师兄,不如咱们也做一盏来?”
程屹欣然:“好。”一顿,神识勾过周围无数修士,“只是,曲尊者……”
曲濯歪头:“嗯?”好好的,师兄怎么这么叫他。
程屹笑了:“你得先接受大伙儿的道贺。”
曲濯:“……呀!”想起来了,师兄元婴那会儿,还特地宴请了诸多弟子夫子,连带那些还没远去的参赛门派中人。眼下,自己自然也得做同样的事。
为这个,两人此前已经准备颇多。各类妖兽肉、灵植灵果,正是拿出来的时候。
青年笑眯眯地盘算起来。心思转动间,自是又把旁边的人搂得更紧一些。
……
……
在景州学堂这边热热闹闹过年的时候,无相宗中,闹剧还在继续。
程屹和曲濯还是会去留意,但并不会特地打听消息。
这么一来,两人听到的状况便也断断续续,顺序也可能有问题。前一刻还在说齐风眠出关,和郑远途大打出手。后一刻又听说郑远途在修行过程中走火入魔,伤势深重……
再有,随着时间推移,叛出无相宗的峰头还在增加。也有一些峰格外强势,要反客为主,直接将郑远途、齐风眠赶走。
一条条,对程、曲来说都颇为可乐。两人完全把这些当做生活中的调剂,无聊的时候,便翻出来笑上两句。
笑过之后,两人又振作精神,预备起接下来的修行。
元婴的下一步是化神,化神往上还有分神。再到大乘、渡劫,他们还有太长太长道路要走。
而渡劫往上呢?——岳流萤曾与他们见过一面,将自己的奇遇告知。两人便知道,飞云大陆之外果真存在三千世界。而除去她遭逢的意外之外,正常离开飞云大陆的途径,便是所谓“飞升”。
虽然距离那一步还有很远,但两人都有一种直觉:自己和道侣总会抵达其中。
想到这儿,程屹与曲濯目光相会,从对方眼里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亲近欢喜。
无上道途,有一人相伴,便是世间至乐。
第538章 星域之外(1)
11:40 PM,科洛诺斯军校,南六区二栋宿舍楼。
时间跳转到“40”的一刻,褚烨停下自己的论文进程,目光转向一旁的终端。
近乎是在他看过去的瞬间,一道光影从上面亮了起来。褚烨唇角勾起一点笑意,第一时间选择接通。
“晚上好!”他的恋人叫他,“今天——嗯,过得怎么样?”
与话音一同出现在褚烨面前的,是一个容貌俊俏的青年投影。
他就坐在褚烨的桌子上,两条腿恰好“踩”在褚烨的椅子两侧,时不时地晃悠一下。
往上看,青年五官精致。额头饱满,眼神明亮,鼻梁俊挺……最难的的是,他是纯然的黑发黑眼。
像维加这么标准的“古地球东方面孔”在当下时代已经十分难得。以褚烨来说,别看他的名字十分“东方”,乍看上去也和维加没什么两样。可只要顺着光线去看,便会发现,他的眼睛其实是一种冰冷的深蓝色。
至于眉眼轮廓更加深邃,身形也更加高挑、优越这种细节,便更不用说。
此刻抬头与维加对视,褚烨回答:“今天也是从早晨八点开始上课,十一点结束,吃饭。十二点开始继续上课,一直到下午五点……”
维加:“吃饭,六点继续上课,到九点,然后回宿舍写作业论文。”
褚烨说:“没错。”
他不奇怪维加这么了解自己的行程,实在是过往半个月,他每天都是这么过的。
唯一的区别是课程进度不同。但作为现役军人,他们奉命前来进修,上的课程自然属于机密。维加级别不够,褚烨不能和他细说。再有,两人现在用的只是普通通讯通路,一旦泄密,情况便不是两人能承担的了。
“听起来就很无聊。”维加叹口气,抬起手,摸一摸褚烨的头。
褚烨任由他动作。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只是投影,但在装置的作用下,他还是感受到了从自己发间轻轻浮动过的力量。
很细微,作为“与恋人的亲近”自然完全不够。但两人这会儿近乎相隔半个联邦,维加还在他们军团负责的一片星域中驻扎着呢。想要和恋人来一点“肢体交流”,便也只能这么凑合。
“那你呢,”一面感受着恋人的手滑下来、落在自己面颊上,褚烨一边问对方,“都做了些什么?”
维加这就有话说了。他神色亮起,愉快道:“今天巡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艘搁浅在路上的商船!——其实有点奇怪,后头帮忙检修的时候,我们发现船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莫名其妙地启动不了。最后商量了半天,决定还是重新给它做一遍核心设置。”相当于是让整艘飞船“重启”,不过与轻飘飘的终端重启不同,想要在维持飞船状态的情况下让它系统再次启动,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听起来不错。”褚烨笑了笑,也抬起手,虚虚地扣住维加的手背。掌心感受到的只是细微的电流,但紧接着,维加又很调皮地把他的手翻过来,手指与褚烨相扣。这么一来,褚烨的知觉登时丰富起来。指缝被恋人轻轻扫过,又与他紧贴,半点儿都不愿意放手。
“是吧!”维加开开心心地说,“不过,唉,还得写报告。艾洛文还和我商量呢,真要把‘什么故障都没有’写在里头吗?虽然是事实,但看起来实在很像是在记录上敷衍了事。还不如说是简单的操作失误,再说了,虽然那边的船员就查指天发誓说他们没有任何操作问题了,可我们也只是后续登船,哪能知道那么多。”
褚烨很仔细地听他讲话,也一路及时地给他回应,“报告是比较麻烦。”“的确,现在的系统评定有些死板了,写得太简单的话说不定会通过不了。”“操作失误吗?你们有没有和船长、船员他们聊天,感觉怎么样?”
维加回答:“感觉——感觉,人家还的确挺有经验。”
褚烨和他一起叹气,“真为难。”
维加哼哼两声,目光克制地没有去瞥被褚烨拖到另一边、上头还带着图纸的投影屏。就算知道褚烨历来谨慎,这图纸肯定不是什么保密内容,他也不让恋人有半点泄密的可能。
“不过,还是你比较为难吧?论文怎么样了,有新进度吗?”
褚烨说:“有。今天上课的时候我去问了教授,他一说我就明白,之前的思路出了点岔子。”
维加笑了:“那就好。”又说,“听你这段时间说的,那位教授好像挺厉害?”
“对,”褚烨说,“如果他的研究走向民用市场……对了。”
原先是在感叹,说到后面,他眼皮忽地跳了跳。
维加看在眼里,原先是不解。但到后面,眼见褚烨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那份不解就变成了好奇,“怎么了怎么了?有什么能说的东西吗?”
褚烨听着他在短短时间里变了好几个调子的话音,失笑,又“握着”恋人手的投影捏了捏,这才开口:“和课倒是没关系,和人有关。”
维加:“人?”
“对。”褚烨说,“我们这趟出来不是晏上将带队吗?他是高级军官,和我们这些‘中级’接触的课程又不太一样。平常,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多,不过——”
他的尾音拉长一点,维加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和自己卖关子。
他看褚烨,想了想,用还空闲着的另一只手在褚烨嘴唇上碰了碰。
一点酥酥麻麻的痒从褚烨唇上扩散开来。和亲吻相差甚远,但无论褚烨还是维加,原先也只是在玩笑。放下手后,维加便催促:“好了吧?快和我说说。”
褚烨幽幽地看着他。
维加理直气壮:“手上的神经电流传输比嘴巴上清楚多了!我真亲你,你现在肯定没什么感觉,还不如……呃,”说到后面,想到恋人如今“可怜巴巴”从早上到晚、每天回到宿舍之后还得再和作业一起奋战到凌晨两点的样子,青年又自己不忍心起来,“好啦,咱们全都记账,回来以后一起补回来。”
褚烨笑了。倒不是真在意维加话中的“补偿”,只是觉得对方看着自己、满脸想抱抱亲亲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可爱。
又玩了玩维加的手指,褚烨:“听说,有人在追他。”
“追他?”维加愣了愣,才算明白这话的意思,“等等,晏上将不是已婚吗?”
“对。”褚烨漫不经心地回答,深蓝色的眼睛色泽愈发冰冷。维加看在眼里,歪了歪脑袋,心想,老褚这副样子放在外面应该还挺唬人的,难怪今年分到两人手底下的新兵那么怵他。
但维加很清楚,对方眼下这副样子,说白了只是想到两人的通话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和喜欢的人保持联系、时常聊天很重要,但维加可不想让褚烨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再被雪上加霜,于是“规定”了两人每天只能通讯十五分钟——所以褚烨有点舍不得他。
又呼噜呼噜恋人的头发,在褚烨眼里看出一点笑意,维加这才满意。
褚烨也开口,言简意赅地说:“那个追晏上将的人身份可能有点特殊,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目前听到的消息看,晏上将已经当众明白拒绝了对方好几次。”
维加:“……”
维加:“不是很懂,但难怪说进修、出差都是军官们离婚的摇篮。”
褚烨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维加又晃了晃脚,这才和他数:“你想啊,虽然晏上将是很正直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换成其他人呢?之前不是还有人在出去上课的时候和一个学生搞到一起了吗,后面闹了不少乐子出来,那个男生还是我老乡——虽然是他们人品本来就差的原因,但也有一点儿原因,应该在他们在外头的时候太闲了上。”
护卫星域的时候,每天都要巡逻、训练,就算有一点儿空闲的时间也要被拿来写报告,不说其他人了,就连恋人就在身边的维加也每天都是清心寡欲,只有到了休息日才有精力和男朋友贴贴。
“啊。”褚烨笑着说,“你这是在告诉我,要我在外面洁身自好吗?”
“哎?”维加呆了呆,随即摇头,“你才不会和他们一样呢。”
褚烨心中一动,问:“对我这么有信心?”
维加笑了,“咱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你可是军团内部投票里‘梦中情人’里的前五。可你后来告白的时候可是说,自己从来没有被人‘喜欢’过,”这里是指爱情上的喜欢,维加能懂,“所以也不太清楚自己喜欢人的方式对不对,只是凭借本能来对我好。哇,你是不知道,我听到这儿的时候简直不知道应该感动还是应该好笑。”
褚烨一顿。
“这是什么排行……你排多少?”
维加笑意更大:“你这个反应……哈哈,明天再告诉你。爱你,想你,期待你回来,再见。“
褚烨不说话,也不动弹。
维加安静等待。
三秒之后,他说:“你知道假装信号中断没用吧?”
褚烨缓缓吐出一口气,无奈:“我也是……”
在意你,思念你,希望与你早日重聚。
第539章 星域之外(2)
眼看维加的身影消失在自己面前的桌上,褚烨揉了揉眉心,又把一边的投影屏拉过来。
据他了解,像自己一样天天在论文上奋战到一两点,乃至三点多的大有人在。
还有一晚上不睡觉,早晨灌一瓶精力药剂就直接去上课的。也不知道沈教授是怎么看出这种细节,当天就和所有人说,如果觉得课程难度太高,可以和他明白地讲。不要喝太多精力药剂,这种东西短期内是很有用,时间一长,却会让人而神经系统走向不可逆的转变。
学员们听着这话,脑海里一下子出现许多药剂服用过量,导致人的精神海枯萎的新闻。虽然人类已经走出古地球、走出太阳系多年,可对于这种近几千年来才出现的新生“器官”,他们还是有太多细节要探索。
这些倒是题外话了,还是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课程本身上。
在沈教授的要求下,所有学员一起投票,结果却是“课程难度正好,可以适应”。
那个喝了精力药的学员也承认,自己前一晚是有些钻牛角尖了。要只是正常完整课业,不至于会一晚不睡。
听到这里,沈教授才算是安心,继续课堂。
学员们打起精神、认真去听。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过去……
这样的忙碌当中,一起来进修的军官们基本只能在吃饭时闲谈几句,说的还都是与科洛诺斯有关的事。
课程上的问题占据八成,晏上将的八卦只在其中占了很小一部分。
说起对方,同僚用的语气其实是纳闷,“是不是除了课程内容不同,长官们的课程量也和咱们不一样啊?‘追求者前一天刚被晏长官拒绝,后一天又和长官前后脚出现在食堂,还就坐在晏长官旁边’……来这儿这么久了,我还没见过食堂长什么样呢。”
中午、傍晚各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听起来还不错,实际却只够人快速吃完饭,再粗略梳理一下早晨的学习成果。
有时还没梳理完呢,后头的课程又开始了。
这种情形中,褚烨这一班学员们从来到军校的第一天开始,就统一选择食堂送餐。费用大家平摊,幸运的是这边伙食的确不错,相关保存技术也好。往往餐盒送到教室了,里面的吃食还在最新鲜状态。
说到这个……
褚烨想,今天吃东西的时候忘记留照片给维加看了,明天可不能忘。
……
……
“嚯!这是斑斓鱼吧?只有北面的几个海洋星上有。”
第二天,维加没选择在褚烨的桌子上出现,而是大模大样地躺在了褚烨的床上。
当然,实际中,他是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
褚烨原先还是想先问他“那个排行榜里,你到底是什么名次”,可话到嘴边了,却变成:“今天怎么这么累。”
“别提了。”舔了舔嘴唇,维加把目光从恋人展示给自己的照片上转开,摆摆手,“简直邪门。一大早去换班呢,我们又收到一条求助信息,和昨天一模一样,说有商船在行驶过程中出了问题,莫名其妙就动不了了。这下好了吧,不单单要去给他们开船,还得把昨天那条船的报告重新翻出来。也是奇怪,两边明明不是同一个型号,一艘中型一艘小型,出品公司也八竿子打不着,可出的问题一模一样……”
褚烨在他身边坐下来。与维加闲散的样子不同,他虽然到了床上,身姿却还是笔直的,配上身上的军装,乍看上去仿佛正在什么地方开会。
目光倒是很不“开会模式”地垂落着,落在旁边的人身上。
“是不是宇宙辐射的问题?”褚烨猜测,“两条船求助的位置近吗?”
“近倒是不近,但在地图上看,的确算同一个区域。”唯加一面讲话,一面做了个拉扯的动作。而后,他把扯过来的东西放在褚烨腿的位置,又把脑袋也挪过来。
两人“接触”的瞬间,褚烨大腿上有了细微的压感。自然比不上真正的亲近,却已经让两人都慢慢吐出一口气,更加想念和对方真正见面、相处的感觉。
这么感受了片刻,维加又开口了,“我们也想到了辐射。这东西最烦人了,隔三差五就有,而且每次都是不一样的状况。没办法,只能自己开着船,带着仪器去检测。结果呢,又撞到了星兽。”
“星兽?”褚烨心头微紧。
这两个字是所有能在宇宙中生存、不具备发达思维能力的生物的统称。其中有无害的,在日复一日的发展当中被培育为人类的宠物。也有伤害性极高、一旦成群结队出现就会对附近飞船乃至星球造成极大损伤的,在没有战事的当下,边缘星域驻扎的军队便是为了防范它们。
要是前一种,维加没必要特地拿出来和他说。可要是后一种……
褚烨快速在男朋友身上扫视一圈。裸露出来的皮肤干净完好,被衣服遮掩的那些一时看不出来。不过,从维加前头挪动的动作来看,对方身形还算灵活。
他稍稍安心,这时候,维加又讲话:“对,金翅兽。不过只有几只,挺奇怪的,这东西一般不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吗?……弄得我们还紧张了一下,要是真碰到兽潮,当时船上的火力可不太够对付。好在那几只应该是从大部队里落下的,没把更多金翅兽召来。”
褚烨听到这里,心情平稳下来。之后,却是也开始觉得奇怪。
“这种星兽应该很少落单才是,你们具体碰到多少?”
“三只,或者四只。”维加说,“雷达一检测出来,炮就打过去了,不想给它们用信息素呼唤同伴的机会。
“然后呢,我们赶紧跑了,一直到和主舰会师了才又过去。检测也是用主舰上的仪器做的,说辐射近期没什么波动,不太考虑是这方面的原因。”
褚烨皱眉。要是这样,事情恐怕真的有点麻烦。
“现在他们正在联系之前那艘船,想把两边都送到研究所拆了看看。但这里头也有问题,要是拆出问题了还还说,可要是没有呢?浪费经费就算了,和船主也不好协调啊。理论上能给人家补偿,可这种特殊情况必须给上面打请示。就算咱们第一时间呈上去,批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再有,补偿金额怎么认定……还好我不搞行政岗,否则的话头都要炸了。”
他两只手扶着自己的脑袋,做了个很夸张的爆炸自己。嘴巴打开、阖起来,正吐出“砰”的声响。
褚烨忍俊不禁,说:“对,这些麻烦的事和你没关系。”一顿,“你喜欢斑斓鱼?那回去的时候,我买成品菜带给你。”
维加欢呼:“好!——等等,可以带进军区吗?”
褚烨说:“我觉得不行。”如果科洛诺斯开了门就是他们那个小星球,事情倒是没问题,谁让他回去还得走一长段路呢,“不过,你可以先出来一下。”
维加略觉失望,但这也是他能想到的状况。点点头,青年又笑了。
“好啊,除了斑斓鱼,这段时间你吃到的好东西都给我带一份。还有还有,学校里有什么不涉密的景象呀,建筑呀,也都拍给我看看。我都没去过那边呢,听说除了军校,附近还有好多别的大学?”
褚烨:“对。”
“是不是特别热闹?”
褚烨:“不知道。我们基本不会出去。”
“是‘根本’不会出去。”维加纠正他,说完便自己笑了,“怎么和我上军校那会儿一样?当时我们是在一个特别偏远的星球,整颗球上除了我们学校就是学校的各种训练场地,想要逛个街、吃点好吃的都得趁这放假跑到附近其他星球。
“还不能跑太远,学校规定了,在外两天以上就得院长签字盖章。
“搞得我对那些大星球上的学校特别向往,总想着后面申请一家。结果呢,毕业之后说我成绩太好,可以直接到军团以一级上士的身份报道。我一琢磨,继续上学也是在里头熬资历,到了边防星球一样是熬资历。要是追击个星兽、剿灭个星盗团伙,晋升速度还能快不少呢!这不就跑过去了。”
褚烨说:“你做得决定很对。”
维加:“哼哼——呀,怎么又要到时间了。”
他爬起来,膝行到褚烨旁边。
嘴巴努起来,和褚烨说:“亲一个。”
褚烨满足他,但也问:“昨天不是还说记账?”
维加说:“从感觉上,的确是用手摸摸嘴巴效果更好。但我现在也不讲究感觉,这么近得看着你就挺不错了。”
褚烨失笑,维加又遗憾:“不过,今天都没来得及听你再说说晏上将的事儿。”
褚烨一顿,没想到维加还在惦记这个。
但既然恋人感兴趣……他想了想,承诺:“明天跟你讲。”
他可以专门打听一下,看能不能得来更多、更准确的消息。
第540章 星域之外(3)
有了打算,下一步就是实施。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褚烨端着自己的餐盒,走到了一群抓紧时间、边吃边聊的同僚旁边。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其他人:“……”
场面出现了微妙的凝滞。倒不是他们对褚烨有什么意见,只是相处长了,众人对彼此的性格也早就清楚了解。
褚烨是那种喜好热闹的人吗?不是。那他过来,自然也不是为了加入。更有可能的,是觉得他们这边太吵,于是前来沟通一下、提提意见。
说得最高兴的那人:“行,我们动静……”
褚烨:“‘晏上将这几天都没再去餐厅,而是也点了送饭到教室的功能’,然后呢?“
“小点儿……嗯?”
一道道不可思议的视线落在褚烨身上,里头写满“怎么回事?老褚转性了?”
褚烨被他们夸张的反应弄得微微无语,解释:“和维加通讯的时候正好提到这个,他有点好奇。”
他讲得平静坦然,话音落在其他人耳中,却引起一片抽气动静。
“老褚!在驻地就算了,怎么出来了你还这个样子。”
“还是我们老褚聪明,兔子就吃窝边草。我也有男朋友,但我男朋友是普通人,一年只有探亲假里能见他两个月。”
“总好过我吧?老婆在辛西亚服役,说是可以把我们的假期调到一块儿,可连着三年,每年都出不一样的意外,最后三年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两个月。”
就算他们每天都有自由活动时间,可以随意和之前登记报备过的伴侣打通讯,可那怎么比得上褚烨和维加这样,每天都在彼此眼皮底下。
可以说,褚烨现在过的日子,是他们之前每一天中过的日子。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对上同僚们或真或假的痛心表情,褚烨想了想,没说话。
他也觉得维加正好被分成了自己副官的事儿很幸运,还是别在这上面刺激其他人了。
其他人也没一直持续这个话题。他们和褚烨关系不错,对维加同样亲近。酸溜溜是有的,再多却没了。
热闹之后,众人转回褚烨的问题,“然后啊,再没什么新消息传出来了。”
“对。就算那个人还继续追晏上将,也肯定是私下,咱们肯定没那么容易知道。”
“可晏上将已婚的消息又不是什么秘密,怎么还有人……”
“说是小时候出去旅游,正好遇到兽潮爆发,被上将救下来了,后头就一直惦记着。”
“我表妹也在这边上学,那天她正好在食堂吃饭。说那个人坐到晏上将旁边的时候,上将脸色都变了。都这样了,那个人还是挺无辜的样子,说食堂是所有学生都能来的地方,他碰到上将是凑巧。”
“嘶……晏上将身份毕竟不一般,被这么骚扰,学校难道不管?”
“恐怕有什么来路吧。”
“来路?难道是间谍?”
一句话,把众人思路打开。话题核心又变了,从议长这段时间和哪个国家的领袖开了会,到前段时间公布的出访计划。
褚烨听在耳中,眼神动了动,用一如既往的平稳语调开口:“不至于。能进军校,肯定先经过政审。”
“这倒是。”众人点头,“那恐怕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交流的内容又被拉了回来。往后,褚烨倒是再没说什么。
他吃着东西,动作优雅,效率却很高。要不了多久,餐盒已经干干净净。
同僚们知道的八卦内容也讲得差不多了,褚烨心中总结:“和之前知道的一样。那个人原本是被学校安排来给晏上将当引的,两个人相处了几天,开始还平安无事。直到有天晏上将旧伤复发,那个人正好也在,把上将送到医院之后在病房里表白,说晏上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会因当年的伤受苦,说明他的伴侣一点都不尽心尽责。如果是他自己,一定不会这样……结果呢,正好被赶去探望的其他人听见。
“那以后,晏上将把人请走了,其他高级军官也以‘已经熟悉科洛诺斯,没必要再找人引导’为理由让其他学生回去正常上课……难怪消息会传出来,别的学生好不容易有个能给军官们留下好印象的机会,以后真正进入军队了也都能从中受益。结果呢,事情被告白那个人毁了。
“告白的那个人还在孜孜不倦,晏上将明确要划清关系……
“有点无聊,维加会喜欢这些消息吗?
“还有,他说的商船到底是怎么回事?乍听起来问题不大,偏偏那边又有金翅兽现身。零星几只就算了,万一哪天那玩意儿成群结队出现,军舰偏偏没办法启动,事情恐怕要闹大啊。”
上头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些,这才触动那么多人力物力、想要弄明白原因。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也不知道维加那边有没有新进展。
思绪转到恋人身上,褚烨放纵自己多想了对方片刻。
不过,也就五六分钟过去,他便收回心神,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终端。
一天四门课,褚烨最期待的就是一点开始的沈教授这节。对方是纯技术人员,不同于其他军事理论课程,沈教授主要是在讲解即将迎来升级的军备有何新功能、要如何使用。
这两样内容乍听起来死板教条,实际操作中却会出现很多问题。沈教授设置了不少虚拟实战模拟,褚烨正在写的论文也是这方面内容。他需要在不借由任何运算装置的情况下,以自己的大脑完成一场星球级的战役。之后,才能在教授这门课上顺利结业。
至于他前头和维加提到的、沈教授曾在课堂上展示出来的,则是一种空间压缩技术。
据说,在实验室中,教授已经能做到将一立方分米的东西压缩至一立方厘米,并且还有继续进步的空间。最神奇的是,从高科技原料到普通瓜果蔬菜,全都可以在仪器的作用下复原,看不出一点儿曾被压缩的痕迹!
他前面和维加说,这项技术一旦运用到普通市场,将为民众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冲击和变化。这是真的,如果一艘商船在出发之前便将所有的货物压缩,那它的交通成本必然迅速降低,各样产品的物价随之被打下。可还有更重要的事褚烨没说,那便是:如果把沈教授的技术运用到军事领域呢?
想想看,一旦技术上能实现对各种武器的压缩,现有军舰上携带的武器数量必然大大上升!到那时候……
褚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八十年前,关系本已紧张起来的各个国家因来自宇宙深处的侵略文明阿兹拉尔而团结一致,共对外敌。他们胜利了,可当时牺牲的那位最高将领在合眼之前曾作出预言:“不出一百年,他们还会卷土重来。”眼下,所谓的“一百年”越来越近。
一旦发生了,这便是落在自己这代人身上的责任。
褚烨并不会因此畏惧。只是,最好的情况,还是那个记载当中残忍无比、擅长驱使星兽作战的的文明再也不会出现。
……
……
又是一天课程结束,褚烨回宿舍的路走了一半,才发现自己的水杯被落在教室里。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折返去取。教室每天都有专门的清洁机器人打扫,说不准会不会把杯子识别成“垃圾”。要是其他东西也就算了,可这是维加送他的,具有特殊意义。
路上还能碰到些人,进了教学楼,四侧却是鸦雀无声。
褚烨知道,这是因为军官进修时所在的教学楼与普通学生的教学楼不在一处。他并不意外,快步到了教室,来到自己的桌边。也没拿起杯子,只在杯盖上轻轻一拍。原本能容纳一升水的容器,直接变成了张轻轻薄薄的圆片。
随手把这章圆片塞进口袋,褚烨原路返回。
这成了他在几分钟后颇后悔的决定——人刚出楼,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响。最开始,褚烨还没上心,直到他听到:“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么关心你,知道你旧伤复发了,怎么会不来找你?——那天在医院,我可是听到了,常上将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已经给他说了你的事!”
褚烨眼皮跳了跳。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和同僚们打听消息。谁能想到,这么快就听到了现场。
褚烨一时不知要进要退。这时候,他听到一道沉稳男声:“白术有他的工作。我在科洛诺斯,原本也能得到规格最高的照顾,他来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工作——什么工作能有你重要?我之前找人问过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还是孤儿出身,根本……”
“……”叹了口气,沉稳男声明显苦恼,“感情的事,不牵扯这些。你还年轻——谁在那边!?”
伴随斥音,晏靖川猛然转头,正看向褚烨所在的方向!
紧接着迈开步子,大步向前,每一步都带着沉沉压迫感,向褚烨靠近!
褚烨倒也不惧,干脆同样抬脚,走向上将。
这时候,晏靖川却已经看清来人,微微一愣,语气平和尊重,叫:“沈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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