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脚步慢了下来。
大雪淅淅沥沥地下着。
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嗝滋嗝滋”的声音。沈修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就怕是自己的错觉。
片刻后, 沈修提起来的心又缓缓落下。
——他一定是听错了。
沈修失落地继续往前走。
那道奶萌奶萌的声音似乎不高兴了, “哼, 里、里不理窝, 窝、窝也可以自己去找爸爸。”
这一次，沈修确信自己没听错, 他迅速转头看向声源，就见后方处站着一个软软萌萌的奶娃子。
她瑟瑟发抖却又倔强地站在那里, 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 小嘴微撅，看起来俏生生的。
她身上甚至还穿着那天艳红色的花衣服。
小丫头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就像高岭上独一无二的花骨朵，似乎只要多眨一眼，对方就会昙花一现地凋零掉。
沈修一时看呆了。
也许是见他没什么反应，小丫头更不高兴了, 她嘟着嘴狠狠哼了一声，“大笨蛋！”
就这一声, 让沈修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再也忍不住飞速跑过去，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地脱下身上的大棉袄披在徐冉冉身上。
他比半年前又高了一些，身上的大棉袄穿在小丫头身上，刚好到脚踝。
沈修看着这样的小丫头，不知该怎么反应。
“冉、冉冉妹妹，你、你……”
他话还没说话, 就被徐冉冉一个喷嚏打断了。
“——阿糗。”
带着沈修体温的大棉袄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沈修一下慌了，平时聪明的脑子在这一刻根本转不过弯来。
他拉住徐冉冉的小爪子, 也不知道她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小爪子冷冰冰的。
他的脑子甚至还处在当机的状态，整个人显得呆呆的，“冉、冉冉妹妹，你是不是冷？我、我带你回去。”
徐冉冉瞪了他一眼，觉得眼前的人真笨。
比小五还要笨！
“窝是要里带窝去找爸爸，窝不要跟里回去！”
沈修：“可、可是，你会冷……”
徐冉冉见对方秒棉袄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线衣，这么冷的天气呢，小丫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窝不冷啦，谢谢里的外套，等窝找到爸爸，窝会还给里哒。”
沈修脑子还是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答：“不、不用客气的，冉冉妹妹。”
一旁的刘梦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徐冉冉，“你、你真是冉冉妹妹？”
刘梦觉得自己见了鬼了。
让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大冷的天，这丫头居然穿着消失那一天时的衣服，看她的脸色，也不会像是在雪地里待很久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是突然出现在这儿的。
这怎么看怎么诡异。
徐冉冉歪头看她，“里又是谁哇？”
听到刘梦的声音，沈修终于缓过神来——眼前的小奶娃真的就是消失了半年的徐冉冉。
手里的温度真切地告诉他，这一切不是做梦，也不是错觉。
冉冉妹妹——真的回来了。
她的出现和当时消失时一样，突然得让人难以置信。
一旁刘梦谨慎地看着徐冉冉：“冉冉妹妹，你、你不记得我了？你们来的那天我也在的。”
徐冉冉小眉头蹙了蹙，十分用力地想了一会，最后有了点印象：“哦，是里哇！”
之前虽然生病了，但周围发生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她还是知道的。
她对刘梦不感兴趣，现在只想快点回到爸爸和哥哥们身边。
徐冉冉转身摇了摇沈修的手，“里能不能带窝去找爸爸，不能的话，窝找其他人啦！”
沈修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依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小丫头的冰凉凉的小脸蛋，喃喃道：“冉冉妹妹，真的是你……”
巨大的喜悦从心底涌起，沈修陷入一种“是不是在做梦”的自我怀疑中。
徐冉冉不高兴地拍掉他的手。
“里不要摸窝啦，好冷的。”
沈修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
他眨眨眼，努力让自己正常些，“好，我不摸。”
沈修终于感受到，眼前的小丫头不是假的，而是真真实实重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忍住心里的狂喜，见她耳朵冻得通红，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再小心翼翼戴在徐冉冉头上。
他在徐冉冉面前背着蹲下身子，“冉冉妹妹，我背你去找小二哥。”
徐冉冉看着他的背犹豫了一下下，最后小脚丫一蹬就爬了上去。
沈修只感觉到小丫头暖呼呼的身体，心里顿时有了踏实感。
徐冉冉第一次让家人以外的人背，心里没安全感，特地叮嘱道：“里可要背劳哦，不然窝掉下去，小四知道会揍里哒。”
小丫头的话让沈修想到那天崩溃的徐小四，心一酸，眼眶又红了。
他吸了吸鼻子，十分郑重地承诺：“冉冉放心，我一定会抓牢你的！”
刘梦眼看着两人要走，忍不住道：“沈修哥哥，你们要去哪？”
沈修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带她去找家人。”
*
徐小二一直住在之前租的房子里，除了晚上会回来休息，其他时间总是不在。
半年来，沈修时不时送些吃的过去，人不在的时候，就将新鲜的果菜放在门口的地方。
沈修知道徐小二不恨他。
他可能更恨自己。
那一天的事，即便只是稍稍回想，都痛苦得让沈修觉得难以忍受。
更别说被徐冉冉保护的徐小二了。
徐冉冉趴在沈修身上，身上暖洋洋的，她抬头看向院子外的门，“爸爸在这里吗？”
沈修敲了敲门，没人回应，知道徐小二还没回来。
“徐叔叔回去了，小二哥还在这里。”
徐冉冉怔怔的，她小小声开口：“爸爸是不要窝了嘛？”
她的声音怯怯的，软得让人心疼。
沈修连忙反驳：“不是的，徐叔叔说，他要回去找办法。他说，还有一个办法能找到冉冉妹妹。”
沈修不知道廖知青的事。
但他知道，徐州桥不可能不要徐冉冉。
在知道徐冉冉消失的后，徐州桥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的头发。比起徐小四的崩溃，徐小五的眼泪，徐州桥的沉默显得格外温和。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对方无声的痛苦和难过。
沈修想到这，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冉冉妹妹，你这半年，去了哪里？我、我们都很担心你。”
徐冉冉眨了眨眼睛。
——半年？
她不是回去一下下而已嘛？
怎么就过去了半年？
徐冉冉傻了。
她发现不对啦！难怪这次回来，变成了冬天。
小丫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里。
——如果她回去了半年……那爸爸和哥哥们得多担心啊！！
徐冉冉急了。
她不见了，哥哥们会不会又像她知道的那样，恨上爸爸呀？
“窝、窝……”她回答不出来。
她心里对沈修有戒备，知道不能对他说自己是回去未来爸爸身边了。
徐冉冉拧着眉毛，觉得好棘手。
她不见了这么久，爸爸和哥哥们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此时此刻，小丫头恨不得立即飞到爸爸和哥哥身边。
还不等徐冉冉想好怎么回答沈修的问题，就听到徐小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修。”
这道声音冷静温和，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徐冉冉小心脏重重一跳。
她突然不敢回头了。
有种近乡情怯的害怕。
在知道自己消失了半年后，小丫头突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徐小二了。
沈修闻言，高兴地转过身：“小二哥！你回来了！”
还在沈修背上的徐冉冉，眼睛一下撞进了对方深邃幽黑的瞳眸里。
下一秒，沈修背着徐冉冉跑了过去，“小二哥！”
他脸上带着笑，站定后颠了颠背上的徐冉冉，“小二哥，你看我带谁来了？”
徐小二看了看他的身后，脸上表情淡然得可怕，仿佛沈修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淡淡道：“你来了。”
沈修愣了愣，不明白徐小二的反应。
徐小二打了招呼后，转身去开门。
“进来吧。”
沈修愣住了。
背上徐冉冉忍不住也缩了缩脖子。
小二……变得好奇怪吖。
就、就好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
沈修忍不住问：“小二哥，你怎么了？”
徐小二皱眉：“什么怎么了？”
沈修激动道；“冉冉妹妹啊！冉冉妹妹回来了！！”
徐小二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然，但很快就恢复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是不进来的话，我就关门了。”
沈修顿时涨红了脸。
他身后的徐冉冉再也忍不住了，挣扎着下了地，哒哒哒跑到他跟前。
她仰着头喊：“小二，窝回来啦！”
徐小二顿了顿，却仿佛没看到没听见般，继续对沈修说：“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着，门一阖，把两人挡在了外面。
沈修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消失离开，明明最受打击的是徐小二，但这会小人儿就在眼前，怎么反而视而不见了？
他担心地看向徐冉冉。
却见小丫头鼓着腮，拧着眉，小胸脯剧烈起伏着——
小二无视她。
她生气啦！！
*
徐小二闭上眼，又睁开眼。
眼前徐冉冉依旧乖乖巧巧地站在跟前朝他甜甜地笑。
徐小二躺在床上，用手捂着眼睛。
他的癔症，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小丫头的幻影，以前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出现，没想到今天在人前也出现了幻觉。
他伸手摆弄了一下那天没来得及送出的拨浪鼓。
脸上表情淡漠。
小丫头消失的第一百八十三天。
他越来越像行尸走肉。
精神无时不在紧绷着。
他也不知道这副身体能撑到什么时候。
徐州桥离开前，问过他一句话：“如果这辈子冉冉再不回来了，你要等她一辈子吗？”
他没回答。
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只要一闭眼，脑子就会闪现出小丫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替自己挡了一刀。
那一刀这么重。
小丫头最怕痛的，可那一天，她居然没有哭。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放下了。
想得入神，徐小二觉得自己又听到幻觉了。
门外咚咚咚的响。
与之一起的，是小丫头颇有活力的声音：“小二，里开门！再不开门，窝要生气啦！”
*
徐冉冉生气啦。
后果很严重。
小丫头指挥着沈修，让他带自己翻墙。
沈修不肯，徐冉冉立即瘪嘴，一副你不干我就哭给你看的表情。
沈修只能爬了墙，开了门把人带进来。
徐冉冉气势汹汹地推门进去。
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徐小二，可生气可生气了。
“小二，里是大坏蛋！！！”
徐小二听到声音，却只是怔怔地看向她，什么话也不说。
小丫头顿时涨红了脸，觉得又委屈又难过。
小二真坏。
半年过去了，他都不想自己的嘛？
沈修站在一边，有些紧张。他总觉得徐小二生病了，精神疾病。
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徐冉冉是真的。
果然，徐小二只看了徐冉冉片刻，便垂下眼脸对沈修说：“沈修，你回去吧，我…可能要犯病了。”
徐冉冉见徐小二又一副无视人的样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二大坏蛋，窝再也不要喜欢小二啦！！！”
这一声哭声清脆又响亮，徐小二愣住了，他猛地抬头看过去。
眼前的小丫头，生动形象，哭起来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像只凶巴巴的小奶猫。
那委屈鲜活的样子，让徐小二忍不住死死地盯着小丫头，一秒，两秒，片刻后，徐小二的身体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他的心里充满畏惧和期待。
——这和平时产生的幻觉不一样。
幻觉里的徐冉冉，只会呆板地对自己笑，从来不会哭得这么可怜兮兮，更不会骂他是大坏蛋。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又怕眼前的景象只是镜花水月。
“冉…冉？”
徐冉冉不理他。哭得更大声了。
她太伤心了。
她这么喜欢二哥，他却一点也不想理会自己。
徐小二忍不住缓缓走到徐冉冉面前，在她跟前蹲跪下，黝黑深邃的眼神贪婪地看着小丫头哭得丑丑的小脸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鼓起勇气颤抖着伸出手。
在快出碰到徐冉冉的脸蛋时，小丫头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指尖。
很轻，却十分真实。
那湿润的感觉，让徐小二浑身一震。
——所以，这是真的……？
……他家冉冉……真的回来了？
徐小二脑袋一片空白，随后，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将小丫头揽入怀中。
“冉冉……二哥的冉冉！”
他抱得很紧，紧得像要发泄心里的恐惧。
徐冉冉就是个小娇气包。
见徐小二来抱自己后，哭得更大声了。
“呜呜呜，小二大坏蛋！里刚才不理窝！！”
脆生生的声音让徐小二忍不住红了眼眶。巨大的喜悦充斥着他。
徐小二下意识地哄她：“是二哥的错，二哥以为……以为是幻觉……”
他甚至不敢太大声，就怕这只是他因为太过思念而出现的又一次幻觉。
不！
不是幻觉！
徐小二惶恐又不安的再次抱紧徐冉冉。
他的力道太大，小丫头被勒得难受，“小二，窝痛。”
徐小二连忙松开，看着眼前小人儿嘟着嘴傲娇的小表情，徐小二再也忍不住，又哭又笑起来。
“哈哈——冉冉，二哥是不是在做梦啊？”
徐冉冉第一次看见徐小二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又涨又疼。
“小二，里哭啦？”
徐小二抹掉眼泪，笑着说：“没有，我……我就是太高兴了。”
徐冉冉看他这样，心里痛痛的，她伸出小手帮他擦掉眼角的泪痕，这会乖得像只小猫咪，“小二，对不起哦，让里担心啦！”
徐小二依旧沉浸在汹涌的喜悦中。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他勉强压住心里的欢喜，笑着说：“没关系，只要你回来，就不需要道歉。”
只要你一直在。
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
徐小二给徐冉冉换了一套衣服。
这件艳红色的裙子，只要看到，就让人觉得刺眼。
小丫头回来了。
徐小二整个人就像活过来一般。
他定了两张回去的票。
他已经可以预想到，徐一他们看到小丫头时的那死而复生般的表情了。
当初他执意留在A市，就是怕哪一天徐冉冉回来，却找不到他们。
他知道其他几兄弟的痛苦并不比他少。
想到徐小四离开前那痛苦的神情，徐小二只希望能快点带着徐冉冉回去。
临走前徐小二带着徐冉冉见了沈立强，编了个不大不小的借口解释小丫头的事情。
沈立强也没多问，把两人送到了火车站。
小丫头能够回来，他高兴还来不及，有些事连他儿子都不愿意说，就算他问了，徐小二也不会告诉他。
而且，他也不想再看到自家儿子绷着张臭脸了。
火车即将启程。
沈修紧紧握着徐冉冉的手，“冉冉妹妹，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徐冉冉想了想，小大人地说：“看情况吧。”
沈修立即急了，“冉冉妹妹，这边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你来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的。”
徐冉冉可是个见多识广的小朋友，她才不稀罕沈修嘴里的东西。
她觉得这家伙有点烦人，就说：“以后再说啦！”
沈修十分失落，“那……冉冉妹妹要是不想回来，我就去找你。”
这时火车鸣笛声响起。
沈立强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脑袋，“别墨迹了，快跟你冉冉妹妹道别。”
沈修抿着嘴不说话，倔强的样子一如之前在石荷县里一样。
徐冉冉见他这样有些可怜，又觉得他帮了自己，想了想，凑过脑袋吧唧一声，亲了他一口。
“好啦，窝要回去啦！拜拜哦！”
沈修人都傻了，呆呆摸着被亲过的脸，看着两人上了车。
沈立强看着自家儿子的样子，简直没眼看。
“走啦！要真喜欢人家小丫头，就好好长大吧！”
*
火车“哐当哐当”地声响让人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徐小二看着眼前睡着的小丫头，眼神贪恋的在小脸蛋上停留着。
他甚至不敢入睡。
就怕醒后小丫头又不见了。
他甚至不想问，这半年小丫头都去了哪里。
也不知道小丫头在梦见了什么，只见她咂巴咂巴了下嘴巴，嘟囔道：“爸爸，窝好想里哦…”
徐小二一愣，顿时笑了。
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他轻轻点点徐冉冉的鼻头，“小没良心的，就只想着爹，要是让大哥他们知道，铁定要伤心了。”
徐小二第一次觉得路程如常漫长。
到了站，徐小二抱着徐冉冉从火车上走出，远远看到远处急切寻找他们的几兄弟。
徐冉冉一眼看到站在候车室门口的徐州桥。
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向对面的男人奋力招手——
“爸爸，窝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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