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萃书屋,晚上八点。
打烊后,大门一关,小院里支起小圆桌,鸳鸯锅和各式各样的食材就上了桌。
六个人围坐在桌边,边等火锅烧开,边开始了今年的第一场家庭会议。
六个人,五个姓,这个看似散装的家庭倒比不少由血缘关系构成的家庭还要稳固些。
黄瑶清了清嗓:“那个,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我和虎叔婚礼的举办地点。”
说完,她环视一圈,让大家都提意见。
“这不应该是看你们的想法吗?”刘蓓说,“你们想在哪办就在哪办。”
黄瑶双手撑着脸颊,表情有些苦恼:“我太纠结了,我关系好的同学朋友,一半在北城一半在京海,但这两个地方又觉得没创意。”
正说着,唐小龙的手机却响了。
刘蓓下意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女艺人的名字。这个艺人和刘蓓有点撞型,算是有直接竞争关系。
“她怎么给你打电话?”刘蓓问。
“不知道,接吗?”唐小龙看她。
“接吧。”刘蓓点头。
唐小龙拿着手机出去,而他们刚才的互动完整落入其他人眼里。
“哎哟哟,”黄瑶打趣道,“连接个电话都要批准啊。”
“没有……不用批准。”刘蓓红了脸。
话题再次回到婚礼地点上,在关于北城还是京海的一番讨论后,周怡却突发奇想:“要不旅行结婚,去马尔代夫怎么样?索尼娃贾尼岛,星空屋顶、浮潜、滑滑梯、看魔鬼鱼!”
高启兰用手肘捅了捅她,让她别添乱。
“行……”黄瑶实在没法拒绝在兴头上的周怡,只能说先列入备选。
说着,她看向刘蓓,问道:“你觉得呢?”
“我?”刘蓓挑了挑眉,“我没什么建议,你在哪办我都给你当伴娘。”
她看了看已经烧开的辣锅:“也不早了,要不边吃边说?”
能听见“要吃饭”这句话从刘蓓口中说出来,给在场所有人的震撼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快快快,吃饭!”其他四个人同时拿起筷子往锅里扔肉,生怕熟得晚了,刘蓓这点食欲就一闪而过了。
几秒钟后,烫熟的肉片和毛肚基本全堆到了刘蓓碗里。
刘蓓哭笑不得:“你们不用这么照顾我。”
“没事,你吃吧,估计你吃饱了这些菜也就受点皮外伤。”周怡端起一盘肉放到她面前,让她自己涮。
大家已经吃了有一阵,唐小龙才回来。
刘蓓也没问他电话的内容,而是把碗里涮熟的肉夹了一大半到他的碗里。
果然,没吃两口刘蓓就又吃饱了。她继续坐在桌边显得有些尴尬,便去屋子里拿了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柔软的民谣。
夜风轻拂,吹散她淡淡的歌声。
她看着唐小龙,唐小龙的筷子停了,也在看着她。
他总是喜欢盯着她看,即便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他也总是喜欢长久地看着她。
这两年,刘蓓的事业有了不小的起色。
她的职业给了唐小龙便利,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她。看她在摄影机前,看她在舞台上,看她在闪光灯下。
他即便盯着她看上整整一个小时,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但刘蓓不太能看得懂唐小龙的眼神。
作为演员,她太清楚人的眼神和微表情的含义。可是偶尔对上唐小龙的眼睛,她却觉得疑惑。
若说没有感情并不恰当,但绝对没有那种浓烈到燃烧的爱意。若说冷淡也绝不是,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她迫切地想知道唐小龙心里在想什么。
但唐小龙偏又太善于沉默,他可以一言不发,像要把所有的秘密带进坟墓。
吃了几盘肉,又喝了几巡酒,他们早把原定的议题忘了,聊得热火朝天,喝得四仰八叉。
待留下一片杯盘狼藉后,时间已近凌晨。
高启兰和周怡住得远,先打车回去了。唐小龙唐小虎任劳任怨收拾残局,黄瑶和刘蓓两个瘦小的人挤在一个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你和龙叔吵架了?”黄瑶突然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刘蓓皱起眉头。
“第六感,”黄瑶眨了眨眼睛,“看你们状态不对。”
刘蓓仰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她的声音飘了出来:“他太复杂了。”
唐小龙太复杂了,复杂到让刘蓓时常在安全和不安的边界上徘徊。
随着浓重的痛苦被渐渐平息,平淡和满足重新回归生活的本体,刘蓓在某一个瞬间开始重新审视她和唐小龙的关系,却发现她已经看不懂他了。
她们走到一起靠的是复杂的情感纽带,但也正因这些复杂,才让刘蓓对唐小龙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与黄瑶和唐小虎不同,其实刘蓓和唐小龙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供她们互相了解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这两年。
而这两年里,唐小龙又在扮演着绝对的奉献者,从不展露自己的需求和情感,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将她笼罩,她却像是从未接近过他。
“复杂多有趣啊。”黄瑶说。
“有趣?”
“是啊!”黄瑶兴奋起来。
她盘着一条腿,颤巍巍坐在躺椅边上,也不怕掉下去。
她喝了酒后尤为兴奋,手舞足蹈地给刘蓓讲:“复杂的男人可太有趣了,你会一直琢磨他,研究他。你把他当成一道数学大题,一步步解。你尝试不同的解法,抽丝剥茧、推理证明、代入试数,稍微有一点进展都特别有成就感。”
刘蓓能感觉到,黄瑶确实是乐在其中。
她几度欲言又止,还是问道:“这样你不累吗?”
“不累啊,”黄瑶说,“人生还这么长,不找点乐子多无聊。”
刘蓓瘪瘪嘴,她很想说,可是她讨厌数学,上了高中数学就没及格过。
和黄瑶聊完,她却更迷茫了。
她和黄瑶不一样,她们内心不安的来源不同,对安全感的诉求自然也不同。
在黄瑶最不安的年月里,唐小虎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命中,陪伴她一路走过。他是黄瑶的港湾,黄瑶所有的不安都可以在他的身上得到缓解。
但唐小龙于她却不行。
物理的陪伴本身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很多时候,她觉得他们身体越是靠近,灵魂越是遥远。
她正盯着夜空发呆,脸颊突然被冰凉的带着湿意的手抚摸了一下,是唐小龙收拾完碗筷走了出来。
“走,回家。”他甩干手上的水,拿起刘蓓的外套递给她。
他们住的不远,便步行回去。
已是深夜,这附近没有什么行人,刘蓓便没戴那些累赘。
他们没有牵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算不上亲密。
就好像刘蓓眼中他们的关系,炮//友?情侣?爱人?
好像哪种符合,又哪种都不对。
他们走过一盏盏路灯,影子忽短忽长。
刘蓓兀然开口:“你们家没有那种,要哥哥先结婚弟弟才能结婚的习俗?”
唐小龙笑了下:“哪有这种说法?”
“哦。”刘蓓应了声,有点生硬地转了话题,“刚才的电话说什么?”
唐小龙沉默了一瞬,还是选择了不隐瞒。“她和前公司合约到期了,要挖我过去。”他说。
“这样,”刘蓓挑眉,“给你多少啊?”
“三十。”唐小龙说。
“这么大方!”刘蓓惊道。
业内的规矩是一般经纪人能拿到艺人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对方张口就是百分之三十,这是相当有诚意的价格。
不过刘蓓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唐小龙在她身边一个人能顶一个团队。
当下秦笛主要负责公司运营的事务,而刘蓓的经纪、执行、助理、保镖,全是唐小龙一个人,他能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其他团队一群人做起来手忙脚乱的事,他一个人就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而且唐小龙拓展资源和谈判的能力都非常强,刘蓓后期接的大角色基本都是他谈下来的。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其实才入行不过两年。
刘蓓不禁想到了那句常被老板用来pua下属的话,三等人困于环境,二等人适应环境,一等人改造环境。
唐小龙就是这样,永远能把任何环境变成他的主场。
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刘蓓问过唐小龙适不适应。
唐小龙说确实不太适应,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太文明了。
想到这,刘蓓浅浅地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挖你吧?被挖过多少次了?”她问。
“嗯,五六次吧。”唐小龙摸了摸鼻子。
刘蓓又笑了下:“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是无用功吗?”
她的笑容不深,只是一闪而过。
接下来的路上一路无话,就这样沉默地走回小区,刘蓓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拉着唐小龙在长椅上坐下。
她们已经搬进了新的公寓,这里的安保管理比之前好了很多,他们也不用像做贼一样东躲西藏。
“我们聊聊吧。”从和黄瑶聊过就开始酝酿的话,终于在现在说出口。
见她的神色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唐小龙只好答应她:“好,聊什么?”
“聊聊我们,你觉得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我们……”唐小龙刚要开口,刘蓓却抢白道,“如果你还要说都听我的,那就别说了。”
唐小龙竟然真的沉默了。
果然如此,刘蓓想着,她永远别想从他口中听到半句真心话。
好像他这辈子所有的感情都在那一晚表达尽了,他抱着她哭,求她尽力活着,哪怕是为了他活着。
这两年,刘蓓时常会怀疑,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亦或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那时的她是不是已经病到出现幻觉了,才会脑补出那样的唐小龙。
一阵夜风吹过,刘蓓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唐小龙注意到她的动作,顺手脱下自己的夹克,裹在她身上。
被他的体温和气息包裹,刘蓓觉得自己好像又心软了。
她放松了身体,靠在唐小龙肩头。
夜风渐起,吹起她的发丝,全都糊在唐小龙脸上。
唐小龙捋顺她凌乱的长发,松松地握成一把,就这样抓在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骤起的风平息后,刘蓓听见唐小龙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天。”
说着,他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看似幽默的话:“如果真有那一天,会给我生活费吗?”
“哈哈。”刘蓓从喉咙中挤出两声干笑,离他更近了一点。
但身体的靠近却不再能让她感到安心,她想要的越来越多,远不止他陪着她。
人真是贪得无厌的生物,她厌弃地想。
“走吧,别感冒了。”见时间已晚,唐小龙说。
“好……”
刘蓓一句应答未及出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带着醉意的男声。
“在家门口等了你半天没见你回来,没想到在这鬼混呢?”
声音尖锐又刻薄,说出来的话更难听。
他们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
男人穿着邋遢,枯草般的头发下是一张醉到肿胀的油光满面的脸。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醉醺醺地着朝他们走过来。
唐小龙不认识他,但他看见刘蓓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他顿时明白了这人是谁。
男人拖着踉跄的步伐靠近,指着刘蓓,口齿不清地说:“老子……老子找了你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你了。”
说着,他东倒西歪地要来拉刘蓓:“跟,跟老子回家。”
他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刘蓓,就被唐小龙挥手挡开,他揽着刘蓓躲到自己身后,将她完全挡住。
唐小龙的力气有些大,男人脚下虚浮,晃荡两步后竟一屁股坐到地上。
男人试图爬起来,却醉得太厉害,挣扎了两下又坐了回去。
他借着酒意开始撒泼,指着刘蓓破口大骂:“你个婊--子养的小崽子,老子生你养你,你就这么对你老子!”
如果是个普通的流氓混混,唐小龙大可直接叫保安把他拖走,但这是刘蓓的生父。
他回头看了刘蓓一眼,她的脸色煞白,但还是强忍着恐惧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你他-妈管我怎么来的,”刘达啐了一声,“老子是你亲爹,你就得给我养老,懂不懂?别以为当了什么大明星就能不要亲爹了,你信不信老子找媒体曝光你。”
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插在刘蓓身上,她被恐惧攫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记忆潮水般涌现。
逼仄的房间,破烂的地板上堆满了酒瓶,朝北的房间永远看不见太阳,阴暗滋生出蟑螂和腐烂的气味。
她蜷缩在衣柜里,听男人的拳头和巴掌落在妈妈身上,妈妈压制着抽泣声,不让她担心。
但小孩子的敏感永远超过大人的认知,男人离开家的那一天,在妈妈因为失去经济来源而恐惧的哭声中,她露出了懂事以来最轻松的一个笑容。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噩梦再度降临。
恐惧之所以会成为阴影,就是因为它并非靠意志或是勇气可以克服的,而是根植在基因中的逃避。
她抓住了唐小龙的手,极其用力,连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就在她的战栗越发剧烈之际,唐小龙温热宽厚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先回去,我来处理。”唐小龙用力握紧她的手。
“哟,这就是你那姘头啊,”刘达嘲弄地笑着,“老子怎么就养出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
刘达话没说完,人就像是沙袋一样飞了出去。
唐小龙一脚踹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踢飞了两米。
“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杀人了!”刘达在地上打滚撒泼。
唐小龙走上前,抓着他的衣领将他半拎起来,抬手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刘达张嘴还要喊,他又是一拳砸了上去。
两拳下去,刘达的脸上就肿了一片,嘴角渗出血迹。
“龙哥,别打了。”刘蓓在身后拉住他的手臂,朝他摇了摇头。
她并不关心刘达的死活,只是担心唐小龙。
“放心,我有分寸。”唐小龙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把嘴放干净点,”他指着刘达的鼻子威胁,“再让我听到你骂她一个字,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刘达的醉意被这几拳打醒了大半,他惊恐地点了点头。
这时保安赶来,刘蓓三言两语解释了情况,保安一左一右架着刘达,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走了。
回家后,刘蓓有些惊魂未定。
唐小龙在浴缸里放好热水,让她泡澡压压惊。坐在浴缸里,她的脑子很乱,一会儿担心刘达会不会再找来,一会儿担心唐小龙打他那两下会不会有事。
想着想着便又是心绪不宁起来,刘蓓也没了泡澡的心思,站起来就要出去。
正好这时候,唐小龙推开浴室门进来,她又光速坐回了水里。
唐小龙却没什么反应,而是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打开了热水的开关。
虽然两人朝夕相处已有两年,但刘蓓还是觉得害羞,红晕从耳垂蔓延到脸颊。
“靠过来。”唐小龙拍了拍浴缸的头枕。
刘蓓一点点蹭了过去,唐小龙捋顺她的头发搭在浴缸边缘,开始给她头部按摩。
“喝了酒又吹风,头该疼了。”
他的手法非常专业,显然是专门学过的。
刘蓓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一度落下了头疼的毛病。疼得不是很严重的时候,唐小龙就不让她吃止疼药,而是帮她按摩一下,可以缓解许多。
在舒服的手法中,刘蓓渐渐放松了身体。她开口说:“我没想到他会找来。”
“都过去了,不想了。”唐小龙的手指压在她的太阳穴上,微微施力,有一点疼。
“嘶——”刘蓓吸了口气,咬住下唇,“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要怎么办?”刘蓓转过头来问他。
她对一件事感到不安的时候就会想刨根问底,就像现在,她明知道唐小龙也没有现成的办法,却偏要问。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安心躺着。”
但得不到确定的答案,这让刘蓓更加慌张。她也不顾害羞不害羞的,跪起身,抓着唐小龙问:“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再……”
因为那八年里的痛苦她一天也无法再经历了,于是她曾要求唐小龙用她发誓,如果他再做任何违法的事,所有的报应都会落在她身上。
“别瞎想,”唐小龙有些无奈,“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而且她怎么说也是你生父。”
“他不配,”刘蓓摇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和废物,他根本不配被叫做父亲。”
“好,他不配。”唐小龙从善如流。
泡过澡出来,刘蓓翻开手机,有几条未读的微信。
微信来自名叫何易的男演员。
【提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新戏的男二换成我了,我们要三搭了】
【好想马上进组,就能见到你了。】
【先找个时间电话聊聊?】
刘蓓没忍住,皱起了眉头。
她即将要进组的戏是一部当下流行的古装仙侠剧,大ip大制作,男女主是能抗数据的大流量,她在其中饰演女二号,人设是清冷破碎感女神仙,和男二号有虐恋情深的be感情线。
对于演员事业,刘蓓不算非常有野心的那一种。
有些演员有极高的艺术追求,绝不演重复性的角色,永远都在挑战自我。而她看到还可以的剧本和人物就会接下来,进组一次会休息一阵,用粉丝的话说,有点佛系。
这部剧就是如此,剧本不错,人设算是她熟悉的舒适区,于是她就接了下来。
只是她没想到,原定的男二不知为何换成了何易。
何易是她如今最火的荧幕cp。满打满算,这已经是他们的“三搭”了。
第一次他们都在一部现代戏中演配角,两人不是官配,却莫名其妙被嗑了起来,然后便有了那次一起走红毯,也就是何易“恨不得离她八丈远”的那次。
第二次是女三男三,两人分别掺和了主角cp的感情线,最后却因缘际会看对眼在一起了。
第三次就是这次。
从二搭开始,何易的团队就开始有意无意炒两人的cp,时不时微博发个合影,或者采访里说两句似有似无的话。
而何易本人更是如此,经常发一些暧昧的带有暗示性的话,像是真的对她有点想法一样。
“怎么了?”唐小龙清理好浴室后走了进来。
刘蓓直接把聊天界面给他看,唐小龙看微信,刘蓓就盯着他看,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不动声色之外的表情。
唐小龙有一双浓眉重彩的眉眼,浓黑的剑眉下方是一双澄澈的眼睛。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他看上去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娱乐圈的人大多有着污浊不堪的眼睛,酒精和欲望将它们腐蚀成死气沉沉的暗黄。
但唐小龙不同,大多时间,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欲望,甚至看不到什么激烈的情绪。
在刘蓓惊慌和焦虑的时候,只需要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安定下来。
可现在,刘蓓却开始痛恨他这双眼睛,它们让她永远看不清他的内心。
唐小龙看得很快,几乎只是扫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了刘蓓,转身往外走。
刘蓓却拉住他,不让他走,她捧着他的脸凑近看他的眼睛。
“看什么?”唐小龙嘴上抗拒,实际还是任凭刘蓓摆弄。
刘蓓看着看着却突然笑了,她笑着说:“你知道你现在眼睛里写了两个字吗?”
“什么字?”
“吃、醋。”刘蓓笑着笑着挂在唐小龙身上,去亲他的眼睛。
唐小龙则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都重归于消失。
在他耳边,他听见刘蓓在笑声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
日子在平凡中又过去了半个月。
这期间,黄瑶终于把婚礼的地点定下来。最后她结合了大家的意见,在北城办一场只有好朋友们出席的小型仪式,然后和唐小虎两个人飞去马尔代夫度假。
婚礼日期则在两个月后,是刘蓓下一部戏杀青后的日子。
月底,刘蓓按照约定的日期进组。
开机当天,刚到片场,她就见到了何易。
何易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全程都狗皮膏药一样粘在她身旁,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很亲密。
刘蓓的态度却疏离又客气,几次想离开他都以失败告终。
上过香后,大家各自接受采访,刘蓓总算能得以喘息。
唐小龙陪着刘蓓去和粉丝打招呼,今天来的都是刘蓓很多年的粉丝,她们给刘蓓带了花和奶茶蛋糕之类的吃的。
和往常一样,这些吃的也会有唐小龙一份。
唐小龙来到刘蓓身边后不久,就得到了粉丝的“认可”。
偶尔接机,粉丝也会和他寒暄两句,用粉丝独有的带着占有欲的口吻,让他保护好蓓蓓。
唐小龙往往只是皱眉点点头。
她们对待刘蓓的态度让他觉得不舒服,刘蓓在她们眼中不像是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可以换装打扮的娃娃玩偶。
刘蓓一一签好名,正要道别,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回头,正好对上何易的自拍镜头。咔嚓一声,她一脸懵的表情被定格在照片中。
“挺好看,就这张了。”何易什么都没解释,就拿着手机走了。
刘蓓还没说什么,粉丝先抱怨起来了:“怎么又和他合作啊,他就是个逢高踩低的小人,当年瞧不起人,现在见蓓蓓红了又上来蹭。”
“就是,他们团队不炒cp是不是不能活啊。”
“龙哥,你保护好蓓蓓,要跟他保持距离!”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完离开了,刘蓓拿出手机一刷微博,果然何易微博的开机图已经发出来了,里面就有一张是刚刚的合影。
cp粉在下面叫着好配,刘蓓却默默皱了皱眉头。
“怎么不高兴了?”唐小龙问。
“你明知故问是吧?”刘蓓瞪他,“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跟他绑定。”
唐小龙倒像是比她看得开:“大家不都是这样干,而且对你也是利大于弊,否则秦笛也不能默许他这么干。”
刘蓓站住了脚步,冷眼看他。
唐小龙神色一片坦然,倒显得刘蓓像是无理取闹。
他永远都是这样,看不出喜怒,看不出爱憎。别人说刘蓓佛系,她倒觉得唐小龙才像是真出家了。
刘蓓有些沮丧。
她盯着唐小龙用力看,偏要看出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是否有涌动的情绪。
但导演不给她这个机会,工作人员已经喊刘蓓过去准备开机了。
开机先拍女二男二和两个主演同框的戏,第一天戏份不重,收工很早。
刘蓓卸妆洗澡后,穿着睡裙趴在酒店床上,唐小龙坐在沙发上陪她对明天的词。
对着对着,刘蓓就开始走神。
“你过来。”她突然说。
“没这句。”
刘蓓把剧本扔到一边,拍了拍床:“谁跟你说词了,我让你过来。”
唐小龙从不拒绝她的一切要求,放下剧本走了过去。
他刚走到床边,刘蓓猝不及防地勾住他的脖子,缠着他倒在床上。
“别闹,明天还要拍戏。”唐小龙把她的手拉开。
“那你快点不就行了。”刘蓓一条腿缠在他的腰上,抬手去脱他的t恤。
唐小龙笑了下,是被她气笑的。
他尤其喜欢亲吻刘蓓的肋骨,不知是在亲吻那道伤疤还是那个纹身。
金属的异物划过她的肋骨,激起她的阵阵战栗,她偶尔会怀疑,那处的皮肤是不是已经比身上其他地方薄了。
在喘息中,她还没有忘记初衷,她又以探究的眼神去看唐小龙。
即便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这次,她感受到了他的失控。
然而,捕捉到他的情绪并不能让她感受到兴奋或成就感,反而让她觉得加倍疲惫和失落。
她像是采珠人,用尽全力只能将蚌壳撬开一道缝隙,甚至看不清里面有没有珍珠。
但唐小龙没让她胡思乱想多久,他太熟悉她的一切,以至于她很快就无暇顾及其他。
只是狂欢过尽,她却感到更加空虚。她又往唐小龙的怀里钻了钻,和他身体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枕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刘蓓轻轻翻身,看着唐小龙,轻声问道:“你如果爱我,为什么不让我看清楚呢?”
唐小龙没有给他回答。
*
接下来一个月的拍戏强度,没有给刘蓓继续纠结下去的余地。
ab组分组后,为了赶进度,他们几乎是连轴转,每天睡四五个小时是常态。而且这个阶段打戏和威亚戏都集中在一起,刘蓓每天收工都已经完全透支,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忙碌的赶工中,变故突发。
导演刚喊了开机,片场外围就传来一阵骚动。
“这里在拍戏,你不能进!”
“我看我女儿凭什么不能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走,没人注意到刘蓓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她下意识就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唐小龙,唐小龙朝她点了点头,朝着骚乱中心走了过去。
刘达被人拦住,抻着脖子喊道:“刘蓓!刘蓓在不在!你老子来了,你给我滚出来!”
“那是你爸?”何易震惊地问道。
“不是。”刘蓓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但她的颤抖出卖了他。
刘达的喊声越来越大,骂的话也越来越脏,片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尴尬的气氛蔓延,大家眼观鼻鼻观心,都当做没听见。
只有刘蓓,她像是被架在锅上煎烤一样。分明没有人看她,但她却觉得无数双眼睛正凝视着她。
她感到羞耻,感到愤怒,感到无地自容。
这时,唐小龙分开人群,从身后捂住刘达的嘴,在他的膝盖窝上用力一踢。
刘达重重地跪在地上,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将他按倒,拖离了片场。
看见闹剧被处理,松了一口气的反而是何易。
“没事了,”他安慰刘蓓,“解决了就好。”
刘蓓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今天的拍摄是怎么熬过去的。回到房间,门刚一关上,她就抱住了唐小龙,眼泪奔涌而出。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她质问着,却不知道是在问谁。
唐小龙用力抱住她,他宽厚有力的手掌按在她的脑后,热量将她冰冷的身躯解冻。
“他不配,他不配恨你,也不配爱你。”唐小龙说。
刘蓓从他怀中抬起头:“那你呢?你爱我吗?”
唐小龙不答,像是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爱我吗,唐小龙。”
她不再追问,只是默念,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他爱她吗?
这个问题简单到不需要回答,唐小龙却偏偏给不出那个肯定的字。
因为他自己似乎也不配爱她。
他要用什么爱她,用二十年的年龄差?用满是污点的过往?用一无所有?
他知道,只要一个肯定的回答,刘蓓就会开心起来,她会勇敢地、坚定地、义无反顾地站到他身边,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但这对刘蓓就是好的吗?
被绑定在他的身旁,对她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结局吗?
所以对于刘蓓的问题,唐小龙不能,也不敢自私地给出肯定的答案,他只能先将她推开。
“休息吧。”他说。
刘蓓停止了追问,沉默地放开他。
*
又是一个月过去,刘蓓终于迎来了杀青戏。
最后一场是场文戏,分别前她和何易饰演的角色互诉衷肠,轻轻接吻后流泪相拥。
吻戏前,刘蓓的心情是明显的烦躁。
开拍前她私下找到导演,问可不可以借位拍,但被导演拒绝了。
她坐在椅子上等场景布置和光替走位,一言不发。
唐小龙也没说话,而是默默递过来一瓶漱口水。
刘蓓没接,低头盯着眼前的地面。
她知道唐小龙在做属于他的本职工作,他尽职尽责,而她却在无理取闹。
但她只是不明白,唐小龙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和别人接吻,还“贴心”地递上一瓶漱口水。
更何况,何易对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直到开拍,刘蓓都没有用上那瓶漱口水。
反而是吻戏过了之后,她走到无人的地方漱口,用掉了半瓶。
“你看了?”刘蓓没头没尾地问。
“演得挺好的。”唐小龙答。
刘蓓嗤笑一声,她猝不及防地勾住唐小龙的脖子,吻了上去。
熟悉的吻让她安心,她带着强烈的渴求和唐小龙接吻,索取着熟悉感。
他们身后一墙之隔就是忙碌的工作人员,从他们口中时而还能听到她的名字。
但紧张感却更让她安心,这让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和她接吻的是唐小龙。
接下来几条戏过的比较顺利,最后一条是何易将她拥在怀中。
导演喊了卡,何易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并没有松手。
“结束了。”刘蓓挣扎了一下。
“我知道,让我再抱一会儿。”何易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
刘蓓的火气顿时就上来了,她觉得被冒犯了。
“你放开。”她压低声音斥道。
何易却不放,而是抱着她说:“我喜欢你,蓓蓓,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让你放开!”说着,刘蓓狠狠朝着何易的脚上一跺。
古装戏穿的都是布鞋,何易吃痛,叫了一声被迫放开了她。
这时刘蓓已经连基本的客气都不想给他了,转身就往车上走。
唐小龙跟她上了车,给她递水:“怎么生气了?”
“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到。”刘蓓冷脸推开他的手。
唐小龙默默收起了水杯,他确实心虚。
同为男人,他当然能感觉到何易对刘蓓的感情。最初,身为雄性生物的本能让他有危机感,让他占有欲的雷达开始报警。
没有男人见到自己的女人被觊觎还能心平气和,还能无动于衷。
但他不再是毛头小子的年纪,冷静下来后,他发现,或许何易才是更适合刘蓓的那一个。
何易和她是相配的,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份,他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证明这件事。
认清这一点,他强迫自己不再抗拒何易接近刘蓓。
他不能把刘蓓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不能当成自己的爱人,他甚至在把刘蓓往外推。
但他一边看着何易接近刘蓓,一边嫉妒心和占有欲也在作祟。
理智和情感在他的心里拉扯,他左支右绌,人生第一次升起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回酒店的一路,刘蓓都沉着脸。
下车时,她扶了一下腰。这几天吊威亚吊得多了,她的腰一直酸痛。
到了房间,她栽倒在酒店的床上,一动不想动。
唐小龙要给她按摩,也被她拒绝了。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刘蓓的手臂搭在眼睛上,语气中满是疲惫。
她不想再想了,不想再猜了。
但看着唐小龙她又会忍不住,因此她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就是不见他。
然而这次唐小龙没有听她的,他稍稍用力,就将刘蓓翻了过去。
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唐小龙的手掌就压在了她的腰上,微微用力,有些按压的疼痛,但更多的是舒服。
“这次拍完好好休息一阵吧。”唐小龙说。
刘蓓没有说话。
短暂的安静后,唐小龙隐约听见被子里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怎么哭了?”即便刘蓓在他面前哭过无数次,但他还是慌了,因为他知道,这次是他把她弄哭的。
他把人从被子里捞起来,看着她满脸的眼泪,手忙脚乱去擦。
刘蓓推开他的手,叹道:“没什么,就是累了。”
身体的疲惫远比不上心里的疲惫,她早已筋疲力尽。
这时,门被人敲响。
唐小龙去开门,门外却是何易。何易捧着一束花,朝门里探头,问道:“蓓蓓在吗?”
“有事吗?”刘蓓擦干眼泪,走了过来。
“我只是想给你道歉,”何易将花递给她,“刚才的事,对不起。”
“没关系,我没往心里去。”她既是在说那个尴尬的拥抱,也是在说他的表白。
“花就不用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她作势要关门。
但何易用腿抵住门:“等等,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你说。”刘蓓抱着手臂,有点不耐烦。
何易看看唐小龙:“你方便……回避一下吗?你放心,我真的只是说两句话。”
“那你们说,我出去抽根烟。”
唐小龙反手带上门,刘蓓没有挽留他,只是抱着手臂静静看着。
通过门关上前的最后一道缝隙,他看清了刘蓓的表情。
她的脸色沉静得令他害怕。
门在刘蓓面前关上了。
何易将花放到一边,上前几步,语气急切:“蓓蓓,你听我说。”
刘蓓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你觉得呢?”
“但我是真的喜欢你!”何易急得提高了声音,“我承认那次红毯我是……但是!但是我知道错了,我现在是真心喜欢你,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但我也是真心不喜欢你,”刘蓓皱着眉,显得有些疑惑,“我怎么会喜欢一个曾经瞧不起我的人?”
“我都说了我知道错了!”何易急道。
“可我没说我原谅你啊。”刘蓓也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吗?一个人在你心里的印象,完全是由第一印象决定的。”
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平静。
“我在你心里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夜总会陪酒的,你就是再喜欢我,我在你心里永远也是那个陪酒的。”
“我没有……”何易想争辩,却被刘蓓打断。
“如果没有,你会随随便便进一个女生的房间,说要和她独处吗?”
何易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愣愣地看着刘蓓。
刘蓓摇摇头,嘲讽地嗤笑一声:“别自作多情了,你算个屁情圣,你顶多就是个嫖客。”
何易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不仅在骂他,更是不管不顾地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他从小被家人宠着,出道后被粉丝捧着,哪里受过这个屈辱。
他气急败坏地问:“我知道你喜欢谁,你喜欢你那个助理。他比你大那么多,而且我知道他还有案底,你……”
“那又怎样?”刘蓓挑了挑眉,“我乐意。”
“这个……这个我听说是这样的,”何易支支吾吾说,“心理学上说,女生如果喜欢大她很多的男生,那可能是一种恋父情结在作祟,往往是童年时父亲角色的缺位导致的。上次你父亲不是来剧组了吗,是不是小时候他对你不好,你才——”
“我放你爹的狗屁!”伴随着一声怒吼,刘蓓抓起手边的花束用力地砸了过去。
花束砸在门上散落一地,飞溅的水珠洒了何易一身。
他被刘蓓突然的爆发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这一瞬间,刘蓓什么也顾不得,只是要让对面那个满口迸出恶心字句的人闭嘴。
父亲这个词在她心里是最为恶心的一个词,恋父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少用你那愚蠢的脑子去揣测别人,以为自己懂了点知识就可以装模作样分析别人,你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
刘蓓咬着牙,不就是恶毒的话,她也会说,她能说得更狠。
“你以为自己了不起是吧,喜欢一个女人她就必须喜欢你。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你在我心里屁都不是,你愚蠢恶毒虚伪油腻,你喜欢我这件事都让我觉得恶心。”
“刘蓓你……你tm有病!你就是个神经病!”何易听不下去了,但自尊让他没法跟刘蓓对骂,他只能怒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走廊上,他和迎面走来的唐小龙正遇上。
他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对着唐小龙没好气地说:“你家艺人有病就赶紧治病,怎么像条疯狗一样见谁咬谁。”
“你都和她说什么了?”唐小龙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眼中神色突然变了。不再是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助理,他眼神中的狠厉让何易浑身发寒。
“我……还能说什么,我就说她是恋父她死不承认。”
完了。
唐小龙心里一紧,他顾不得何易,抬腿往房间冲。
房卡刷开房门后,他看见刘蓓坐在沙发上抽烟。
他刚要过去,刘蓓抬起手,比了个和刚才一样的停止的手势。
“唐小龙,”她吐出一道细细的烟雾,“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她打断他:“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想好再回答。”
唐小龙不说话,她也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抽烟。
这根烟她抽得很干净,直到烟头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才掐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
“我来替你回答吧,”她起身走到唐小龙面前,说道,“你在把我推给他,对吧?”
唐小龙不答,她便接着问,“那你问过我的想法吗?或者说,你在乎过我的想法吗?”
唐小龙猛然抬头,看向刘蓓。
他直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他的想法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盲区。
即便他的身份、地位、生活早就改变,但他骨子里的自以为是从没有变过。
他以为他越是爱她,越是不能占有她,越是想要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他不是不能体会到刘蓓的不安,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他的做法是对她好的。
而他甚至从来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
看见他的反应,刘蓓已经都明白了。
她的眼神从愤怒归于沉静,又缓缓归于绝望。
她看着唐小龙,她在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今天这步。
是她要的太多了吗?
是她贪得无厌,是她得寸进尺,是她自作自受,是她活该。
“抱歉,”刘蓓叹了口气,“我态度不太好。也替我跟何易道歉吧,刚才话说得有点难听。”
不,不是你的错。
听见刘蓓道歉,唐小龙只想这样说。
她太习惯将一切归咎于自己,而分明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何易的自私和他的自大都给她造成了伤害,而她默默承受了这一切,却还反过来向他们道歉。
他即便有再多不适合说出来的话,却也更不忍心看刘蓓自责。
“我比你大很多,”唐小龙缓缓开口,“我还能陪你几年呢?”
一开口唐小龙先哽咽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说出所有的考量,但他远不像自己以为得那么不在乎。
刘蓓瞬间就哭了,她哭得没有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又悄无声息地融化进地毯。
唐小龙不敢看她,继续说道:“你应该……应该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你们可以光明正大恋爱结婚,可以一起接受别人的祝福,还可以生个孩子——”
刘蓓用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打断了他:“这些日子里,我不停地告诉你我有多爱你,而你却让我去和别人生个孩子?”
她的声音颤抖,死死咬着牙,眼泪不停往下流。
她用尽全力吼道:“唐小龙,你就是个混蛋!懦夫!胆小鬼!”
喊声在房间里回荡,刘蓓抹了一把眼泪,错身向外走去。
站在门前,她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随后拉开了门。
就在她要出门的瞬间,她的手臂突然被拉住了。
“你放开我!”刘蓓用力挣扎,但她的力量在唐小龙面前却如同螳臂当车。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小龙的声音传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蓓望向他,她散乱的发丝被眼泪黏在脸颊上,眼尾低垂,眼睑泛开一团红晕,两滴眼泪被下睫毛坠着,像碎了满地的玻璃。
她哽咽着:“我真的很累了,我已经厌倦没日没夜地猜你的想法了。”
她的喉中如同塞了棉花,棉花吸干了所有的水分,让她每说一个字都是刀割般的疼痛。
她说:“就到此为之吧……你名下工作室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还是你的,我每年会给你结算现金分红。现在那套房子也给你——”
“我爱你。”
“你说什么?”刘蓓眨着眼睛,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爱你。”唐小龙平静地重复着,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表白,倒像是在通知她中午吃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配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爱你。”唐小龙的声音颤抖着,“我想我也不需要说什么理由,你好到像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我想不出我有不爱你的任何可能。但你太好了……好到我又很难找到你爱我的理由。”
“理由?”刘蓓轻轻笑了,她的眼睛一弯,挂在眼睫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战争,”她哽咽地停顿了一瞬,“其他人于我,可能是胜利,也可能是失败,但你对我而言,是停战。”
“我这一生到现在,你是对我最好的一个人。是你对我的好让我活下来了,也是你让我活过来了。”
“我知道你的初衷不纯,但我又何尝不是?可是我不能一边享受着你为我做的一切,一边又理直气壮觉得这些是你应该做的。所以我只能用爱你去报答你,因为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唐小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将他几乎架上了神坛,她把他当成了救世主。
刘蓓说她这一生从没遇到过对她这么好的人,唐小龙又何尝不是。
一路至今,很多人畏惧他,很多人厌恶他,很多人羡慕他。
但只有她爱他。
唐小龙先是狂喜,随后又陷入巨大的愧疚中。
他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刘蓓,如今他又如何要求刘蓓不计前嫌。
“现在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吧……”
刘蓓话音未落,便落入了唐小龙的怀抱。
“对不起,对不起。”唐小龙用力地拥住她,几乎勒得她无法呼吸。
“不用道歉,”刘蓓轻轻拍了拍他,“我理解你,我没有怪你。”
唐小龙摇头:“不,起码别说分开。”
他语无伦次,刘蓓却听懂了。
她轻笑了一下:“好,那就当我没说过。”
*
回北城后,刘蓓践行了“冷静一下”的原则,拎着行李搬进了黄瑶和唐小虎的家,住进了次卧。
对于刘蓓的到来黄瑶非常欢迎,她每天晚上都跑到次卧和刘蓓聊天,一直聊到深夜,然后直接睡过去。
刘蓓把事情经过都给黄瑶讲了,黄瑶气得跳起来骂唐小龙。大概是她的愤怒太真实了,听她骂完,刘蓓的气都消了大半。
“那你们分手了吗?”黄瑶小心翼翼问。
“都没在一起,谈什么分不分手。”刘蓓笑得有点苦涩。
“可是你爱他,他也爱你,这不就够了吗?”
“不够,”刘蓓摇头,“远远不够。”
就在这个瞬间,黄瑶突然明白了。
刘蓓的不安是与生俱来的,安全感却是被后天创造的。
她像是被野化的家养动物,即便野化是动物理想的归宿,但在被放出笼的那一刻,它们还是会怨恨“抛弃”它们的饲养员。
爱恨在她身上努力寻求着一个微妙的平衡,维持这种平衡,无论对她还是对唐小龙,都是个极大的挑战。
黄瑶想帮忙却有心无力,她只能说:“无论你选择什么,我永远都支持你。”
“谢谢你。”
刘蓓在黄瑶家住到第五天的时候,唐小虎先受不了了。他不敢对黄瑶抱怨,只能上门去找唐小龙。
唐小龙正在整理公司仓库拉来的一车pr礼品,有合作的就留下试用,没合作或用不上的就拿到公司分给员工们。
唐小虎一进门,就看到满屋的化妆品、护肤品,还有各种女士衣物。
“哥?刮目相看啊。”看着唐小龙熟练的动作,唐小虎差点把来意忘了。
“有事?”唐小龙问。
“啊有!就是……你能把刘蓓接回去吗,我跟瑶瑶已经分居一周了。”唐小虎有点难以启齿。
“我管不了。”唐小龙冷漠道。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唐小虎气急败坏,“你跟你对象吵架分居,就非要让我也独守空房。”
“没错。”唐小龙毫无愧疚之心。
这是我亲哥哥,是把我养大的亲哥哥,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唐小虎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这句话,才能心平气和和唐小龙说话:“哥,要不我给你支支招?”
“你能有什么招?”唐小龙嫌弃道。
“哥,你这就不对了,你看你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唐小龙想了想,觉得弟弟说的没错,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你说来听听。”
*
在黄瑶家住了几天后,刘蓓先觉得不好意思了,主动提出要走。
但黄瑶不让她走,而是拉着她一直住到了婚礼前夜。
婚礼前一天晚上,黄瑶兴奋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
刘蓓被她的兴奋劲传染了,也高兴地问她:“结婚是什么心情?”
黄瑶想了想,说道:“是开心的,但不是因为结婚本身开心,而是因为和爱的人又一起完成了一件事而开心。”
“真好。”刘蓓羡慕地感慨。
“相信我,你也不远的。”黄瑶肯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我第六感很准的好嘛!”
刘蓓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行,信你。”
次日就是黄瑶和唐小虎的婚礼,这场婚礼规模不大,只是在一处私人别墅的草坪上举办简单的仪式,出席的亲友大约有三十来人。
唐小龙也来了,他难得一见地穿了西装,显得身形瘦了一些。
一段时间没见,他的脸色不太好,神情有些疲惫。刘蓓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唐小龙正好看过来,她低下头,躲开视线。
婚礼很快开始,没有华丽的布置,没有冗长煽情的环节,也没有伴娘伴郎。
黄瑶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裙,带着头纱走了出来,她和唐小虎诵读誓词,交换戒指,拥吻,在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但越是简单越是有真情涌动,刘蓓注意到黄瑶的眼睛湿润了。
她知道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了什么,也知道能走到今天这步有多艰难。强烈的共情能力让刘蓓也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时,黄瑶却突然提到了她。
“我知道婚礼上通常是要抛捧花的,但因为这是我的婚礼,所以我想自作主张把它交给一个人。”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姐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刘蓓。”
所有人的视线望过来,刘蓓难以置信地捂着嘴:“给我?”
“没错,”黄瑶上前两步,将捧花交给她,“祝福你尽快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谢谢……”刘蓓又没出息地哽咽了。
仪式结束,就是宴会时间。
大家纵情喝酒跳舞享用美式,像是一场大型的party。
刘蓓也跳了一会儿舞,有些累了,便端了杯香槟走进了别墅,想找个无人的房间坐一下。
转过楼梯转角,头顶的光线突然被一道身影挡住。
是唐小龙。
“你怎么在这?”刘蓓不自在地捋了一下鬓角。
“在等你。”唐小龙说。
刘蓓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她咬了咬下唇,不知如何回应。
但唐小龙这次没有沉默,更没有等待她先说话。
他说:“之前的事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是,我向你道歉。”
“没事,都过去了。”刘蓓说,“不用特意道歉。”
“不是特意道歉。”
“那是……”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唐小龙说。
刘蓓甚至没有问去哪就点了头,直到坐在车上,她才想起来问:“我们就这么从婚礼上跑了……合适吗?”
“他们会理解的。”唐小龙丝毫没有愧疚。
车子越开越远,很快已经出了主城区往郊区开去。就在刘蓓要坐不住时,唐小龙将车停在一栋建筑附近。
“到了。”他说。
刘蓓打开车门,只见脚下是一条石板路,石板大多破碎开裂,从缝隙中长出小腿高的杂草。
她穿着参加婚礼的高跟鞋,刚落下便踩到了石板缝中,往一边栽倒。
摔倒之际,唐小龙扶住了她。
他弯腰,一只手揽住刘蓓的腰,一手搭在她的膝窝,稍稍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他抱着他走过这段难行的路,在建筑的门前把她放下来。
大门外挂着竖向的白色牌匾,黑字几乎已经掉光,只有最下面还剩下不完整的“医院”两个字。
这竟然是家医院。
一进门,她就听到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声音,有的是哀嚎,有的是骂声,有的是惨叫。
医生幽灵一样飘到他们身后,在厚厚的登记簿上拍了拍。
登记后,他们一路往里走。
说是医院,其实这里更像是监狱,甚至比监狱还不如。
满眼望去全是死气,每个带着栏杆和玻璃的隔间中都关着一到六个不等的“患者”。
有的人蜷缩在床上和角落里,有的被束缚带绑在床上。
护士麻木地给每个患者配药打药,遇到挣扎不吃的,便是一剂镇定剂下去,人很快陷入昏睡。
在最里面的房间,刘蓓看见了刘达。
刘达在房间里疯狂地敲打,一边喊着“我要喝酒!给我酒!”
看到刘蓓的身影,他冲到上锁的房门前,疯狂地拍着玻璃,指着她和唐小龙破口大骂。
依旧是那些肮脏的话,但刘蓓却像是听不见。
唐小龙朝着远处的护士招了招手,护士沉默地走进去,给他也打了一针镇定剂。
“严重酗酒和毒--品一样,都是成瘾的,”唐小龙的声音响起,“这是特殊医院,他需要在这里戒酒。”
刘蓓沉默地看着刘达,看着他像是一滩烂肉一样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她这才发现,原来刘达一点也不高,甚至有些矮小。
记忆里的他被梦魇塑造成了一个巨人,幼时的自己在他面前弱小得可怜,跑不过也躲不掉,只能被动接受他的一切暴力。
但时过境迁,原来梦魇醒来,他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没错,他需要,”她说,“谢谢你。”
走出医院,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正徐徐坠入远处的连绵西山。
唐小龙抱着她再次走过这一段难走的石板路,刘蓓正要上车,却被他叫住。
“还有事?”刘蓓问。
唐小龙站到她面前,喉结上下耸动。
就在刘蓓以为他又要继续沉默下去时,他开口了。
“我知道我没法陪你很多年,但我会尽我所能陪你到最后一天。我可能没法和你光明正大公开感情,但我至少可以解决掉多余的麻烦。和我在一起会有很多不如意,但我会想办法弥补所有你失去的东西。”
说着,他拿出戒指盒,面朝她打开。
“刘蓓,我们结婚吧。”
刘蓓怔怔地看着他,他清澈的眼中不再是死水般的平静,而是有了试探,有了期待,有了浓烈的爱。
望着他的眼睛,刘蓓突然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她弯着眼睛,带着笑意,她说:“我不需要你陪我很多年,比起漫长的无趣我更想要短暂的痛快。我也不想要孩子,我根本没有生养孩子的精神和能力。我更不需要其他人来见证、祝福我们的感情——
“我要的只有你,我要的只有你爱我。”
她朝着唐小龙伸出手,唐小龙拿着戒指的手有些颤抖,他轻轻捧着刘蓓的手,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尺寸刚刚好。
夕阳被西山吞没,余晖染红了半边天色。
在荒草丛生的郊野,他们在漫天红霞中相拥,过去在拥抱中冰消雪融,未来在拥抱中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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