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夫君他柔弱清冷 > 快完结了
    一见钟情

    萤火幽微。

    沈瑜踏着满地的月色推开别院中?半掩的门扉。

    回来的一?路上她的心情都很?杂乱∶谢翕他, 生?气是铁定生?气了?。

    那么?会装的人竟然都忍不住拿话刺她了?,等下估计也不会很?好哄。

    又联想到自己拙劣的哄人技巧, 她有点头疼。

    推开门, 蹑手蹑脚的走近床榻,掀开合拢的薄纱帐幔朝里头觑了?一?眼?。

    ——欸……没人?

    少女小脸空白——深更半夜的,难道他出去散心了??

    她心下飞快思衬着。

    刚打算出去找一?找, 余光无?意间一?瞥, 将?要迈开的脚步就那么?顿住。

    杏眼?虚眯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辨认清楚角落里的那方美人榻上, 确凿躺着一?个人。

    青年合衣侧身, 泠泠披散着乌发,清隽的身影背对着她。

    不知道是睡着了?没注意到她的动静,还?是压根儿?就不想搭理她。

    一?点儿?要转过头来的意思都没有。

    沈瑜∶“……”

    所以?这是不要跟她睡一?张床了??

    她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转过身,轻手轻脚的走回了?身后空荡荡的床榻。

    想来那人真的是气狠了?。

    他们成亲三年多, 这还?是谢翕第一?次主动跟她分床,看样子是半点不想理会她。

    现在凑上去的话大概率是自讨没趣,可能还?要碰一?鼻子灰。

    这么?想着她索性退下了?外裳和襦裙, 掀开了?被冷落在一?旁的软绵绵衾被。

    ——等明日罢。

    本着一?种能逃避一?时是一?时的鸵鸟心态, 沈瑜安慰着自己∶不能太心急, 给谢翕留点儿?私人空间冷静冷静。

    等明天睡醒了?,再跟他说点儿?好听话解释一?下。

    嗯。

    这样的话, 应该……是可以?的罢。

    寒星数点,窗外一?弦冷月西悬。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沈瑜嗅着衾被上那人遗留的若有若无?冷梅香,却?怎么?都睡不着。

    最后只得认命的叹了?口气, 坐起身子,赤着一?双足下了?床。

    她上辈子, 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

    大概都欠谢翕的。

    爬上那方窄窄美人榻,纤细的瓷白小腿跨过青年腰身,而后就要脸不红心不跳的往他怀里钻。

    就在即将?成功的那一?瞬,却?被人钳制住了?手腕。

    那人竟将?她从?身上生?生?扯开了?。

    “……!”!!!!!!!

    投怀送抱却?惨遭拒绝的某人∶她的自尊心简直受到了?巨大伤害!!

    当下雪白贝齿咬住红唇,愤愤的抬起头朝对方望去……

    而后就猝不及防愣在了?原地。

    幽微如?水的月光下头,青年正无?甚表情的冷冷凝视着她,绯红的眼?尾处却?还?泅着一?点濡湿的泪痕。

    他讥讽似的勾了?勾唇角,“夫人野够了?,想起来我了??”

    “……”

    “怎么?不说话?现在连一?句话都懒得再同我说了?么??”

    少女被刺得沉默了?片刻。

    然后抬眼?看了?看他,在一?片沉默里撑着纤细藕臂凑过去,亲了?亲他微红的鼻尖,“真的气成这样啊?”

    青年讥讽的笑?意僵在脸上。

    不做答复,只垂下漆眸冷冷看她。

    她察言观色一?番,又小心翼翼的去吻他眼?下的残泪,柔软的菱唇印上去,亲得那人睫羽都一?颤一?颤的。

    下一?秒,青年手掌骤然钳住她腰肢。

    隐怒似的寸寸收紧,“这是在为你的摇摆不定而愧疚?”

    “啊……不是,我一?点儿?也不愧疚。”

    少女捧住他薄雪似的一?张脸,对上那双隐约含怒的漆眸,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弯起杏眼?噗嗤笑?了?,“是喜欢。”

    青年被她那骤然烂漫的笑?脸弄得僵住,旋即是更为冰冷的愤怒。

    她却?伸出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杵了?一?下,有点疑惑似的,“你不是在生?气吗,怎么?还?准许我亲你?”

    话落青年已经忍无?可忍,像是努力维持的那最后一?点尊严都被人轻描淡写的撕碎。

    他苍白的唇瓣都在发着抖,“下去,从?我身上下去。”

    被他抗拒着的那人却?仿若未闻,俯身吻住了?他。

    她在他唇上苦恼似的叹息,“谢翕,从?来就没有什么?摇摆不定。让沈瑜喜欢的、一?见钟情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

    见对方被安抚得逐渐平静下来,她这才解释起自己阻拦他的原因。

    “我只是听闻越听栦受罚才过去探问一?下,除此之外,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

    话落,谢翕沉默半晌,“那姻缘石呢?”

    “什……么??”沈瑜被问得有些?呆住。

    青年语调冷冷的,目光直直望住她,像是不肯错过她脸上一?分一?毫细微的神情变化。

    “姻缘石怎么?解释?他在旁边看着,你就连那点真心都不肯有了?么??”

    “……??”

    关姻缘石什么?事?

    欸,不是。

    他们不是正在谈论越听栦吗?为什么?会忽然扯到姻缘石啊!

    “姻缘石没亮。”

    沈瑜眉心微拧,有些?不理解,“所以?呢?”

    青年像是被她慢半拍的反应气笑?了?,俊脸上阴雨欲来,“觊觎别人的妻子,难道他还?不该死?么??”

    “…………??”

    他们不是在说姻缘石吗?这又关越听栦该不该死?什么?事啊!!

    累了?。

    难道魔头的脑回路都是这样山路十八弯的吗?

    她沉默半晌,终于很?真诚的问,“所以?我必须喜欢越听栦,你才肯放心吗?”

    青年身子蓦然一?僵,艳红的薄唇紧抿着。

    只是望住她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红,里面有愤怒复杂的伤心,他的嗓音微微干哑,“……你会么??”

    少女的回答是拉着他冰冷的指骨扯开自己小衣上的绸带。

    溶溶又缠绵的月色下,跨坐在青年腰际上俯视着他,“不会。”

    ……

    良夜如?许。

    沈瑜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没长脑子的魔头和他以?身为饲的玲珑祭。

    她后知后觉哭湿了?枕侧。

    睁开红肿杏眼?的那一?刻,看到眼?前淡淡餍足的俊美青年,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今夕何夕。

    她明明要讨厌这个人来着。

    昨夜里为了?哄他还?面不改色说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情话,她以?为自己早已经不在意了?。

    不过是做戏而已,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对方其实也和自己一?样,从?没想过要把她的一?腔真心变成笑?话。

    一?秒,两秒,三秒……

    她怔怔望着那张脸,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手指哆嗦着指向他的鼻尖,大声质问,“谢翕,你没脑子是不是?你疯了?是不是!”

    青年被骂得一?愣,而后看着少女哭作一?团的可怜小脸,又看看她身上青青紫紫的斑驳印迹。

    终是伸出手抱住了?哭得抽抽噎噎、有些?发抖的少女,唇间溢出一?声轻叹,“对不起,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惹阿瑜伤心了?。”

    怀中?少女一?滞,哭得更大声了?。

    谢翕有病,大病。

    可她心里竟然那样难过,为了?这样一?个冷戾又蠢笨的妖而难过。

    *

    山渺云淡。

    站在水榭边上抬眼?望去,可以?看到一?双雀鸟归林。

    不一?会儿?,沈瑜等来了?约她相见的人。

    自从?那日醒心室一?别、她将?越听栦送到药师峰之后,他们两个就再也没见过了?。

    今日打开传声玉简看到对方约见的消息,沈瑜甚至有些?讶然。

    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见自己,但她还?是来了?。

    少年看起来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起码表面上不再有多少病中?孱弱之色。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句,“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连累你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越听栦闻言一?滞,竟抿了?唇有些?难堪的别过脸去,语气轻轻的,“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说着,又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她,“……我要离开长生?门了?。”

    沈瑜本还?满心难言的心虚愧疚,听闻这话后惊愕的心情立即冲散了?其他。

    一?双jsg杏子眼?都微微睁大了?,“怎么?会?你……这些?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小病娇怎么?会舍得离开长生?门,离开陆霜意?

    预知梦里他明明就是死?都要和陆霜意纠缠不清的。

    越听栦低垂着桃花眼?,一?瞬的神情有些?飘忽,“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这里不该是我的道。”

    他信仰的东西,其实早就坍塌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片可笑?的废墟。

    对方说得云里雾里,她也就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管越听栦因为什么?想要离开长生?门,但趁着一?切还?没发生?,能及时脱身也是好的。

    她正想说几句珍重的话,耳边忽然听到对方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什么??”

    他像鼓足了?勇气,微微红着一?张俊俏脸孔问她,“你要和我一?起走么?,阿瑜?”

    沈瑜彻底迷茫了?,“你是想邀请我和你一?起斩妖除魔,下山游历?”

    越听栦却?摇摇头,而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

    一?双桃花眼?格外漆黑,“不是,我喜欢你,所以?想要问问你。”

    少女被他吓得猝然后退一?步,有些?戒备不解的望着他。

    越听栦继续说着,“不管是郡主府的李时越、还?是小荷仙山的陆宴亭,亦或是祈年和现在的我……都喜欢沈瑜。”

    这突然的自陈心迹太过惊悚,颠覆了?某些?固有认知。

    令少女的小脸彻底呆住,“你怎么?……可是我有夫君啊。”

    “如?果他骗了?你呢?”

    玄衣少年朝她逼近,眉上的小小红痣灼灼似血,“如?果,他是妖呢?”

    少女后退两步,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而后抿唇沉默了?半晌,抬眼?望向他,“所以?你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跟我说这些?话的吗?”

    她说,“我不会跟你离开,我喜欢谢翕。”

    越听栦脸色有些?苍白,望向她的眼?眸漆黑,“你知不知道自己被骗了?,他是……”

    “是妖。”

    少女的一?双杏子眼?清明望向他,“我知道,我从?头到尾都知道。”

    越听栦表情茫然,声线有点发抖,“所以?……即使知道了?他是妖,也仍然喜欢他?”

    沈瑜知道这种时候断不可以?给对方一?丝一?毫的幻想,于是点了?点头,“嗯。”

    “那为什么?还?要来救我?为什么?那夜在石室中?,要那样慌张的冲过来挡在我面前,不让那人杀了?我?”

    沈瑜沉默一?瞬,旋即很?认真的看着他,“如?果换作是别人,我也会救的。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谢翕。”

    少年的眼?神已经有点摇摇欲坠,“什么?……意思?”

    什么?叫,为了?谢翕?

    “因为喜欢他,所以?希望他做个好人。”

    说着顿了?一?顿,语气都带上几分温柔,“因为喜欢,所以?在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女的眼?睛看向他,笔直又安静,“我对谢翕,是一?见钟情。”

    “所以?越听栦,离开这里,去爱别人吧。”

    向生

    沈瑜不知道越听栦听没听进去她的话, 只知道少年一张俊脸静默苍白着,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离开的脚步甚至踉跄了一下。

    她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方才对?方的话无异于平湖惊雷, 炸得她甚至短暂懵了几秒。

    但不管她和谢翕的结局如何, 都?不可能会?跟越听栦有?什么结果。

    有?点太荒谬了。

    所?以她拒绝得甚至没有?半分犹豫。

    天上浮云淡淡。

    沈瑜站在原地目送了一会?儿对?方的身?影,也不再留恋的转身?离开了。

    回来的一路上她都?有?点儿神思不属,一边想事情一边往前走。

    好一会?儿才走回寓居的别院中。

    屋里空荡荡的, 没人。

    谢翕不知道出去了多久, 今早她一睁眼枕边就是空的,算算时间, 到现?在少说也有?三两个时辰了。

    她低下头, 有?些分神的拨弄着窗棂上摆放的一坛小花。

    长生门上下灵气充沛,花草无需日日照养浇水也能生机勃勃,亦不像凡间那样脆弱娇贵,雨打?风吹一宿就蔫嗒嗒的。

    就是不知道, 这样的好还能持续多久。

    她立在窗前垂眸静思了一会?儿,刚要收回抚在花叶上的手?,传声玉简就亮了一下。

    ——是陆霜意。

    沈瑜蹙起眉头∶自他们?进入长生门以来对?方就一直抱病, 现?在为什么忽然要单独约见她?

    不过即使心中疑惑, 她思虑了片刻仍是答应了下来。

    *

    长生峰上。

    几只飞鸟掠过别苑。

    这里是掌门仙人陆云归的清修之地, 一直以来,他们?的掌门仙人都?极爱清净, 更是时不时会?闭关静修。

    是以门中弟子们?都?心照不宣的不过来打?扰,除非是有?极为急迫要紧的事要向其禀告。

    所?以也就没人发现?,他们?的掌门仙人此时正被几条粗砺的缚魔链穿透了全身?上下的要紧穴脉。

    目眦欲裂着动也不能动。

    在他对?面?,白衣端方的青年不请自来。

    甚至他才更像是别苑真正的主人一样, 姿态从?容的坐在石案前径自饮茶,只露出熹微日光下那令人心折的貌美侧脸。

    而后掀起眼皮看过来, 含了丝笑意的问着,“想起来了么,我是谁?”

    陆云归目眦欲裂,一颗心都?在冰刀上揉∶这养不熟的孽障畜生!化成灰他都?认得!!

    近两百年过去了,自己宽宏大量不去找他麻烦,他竟敢自己找上门来!

    早知会?有?今日,就不该给他下什么噬心咒。

    应该直接杀了他才对?,应该把?这孽障千刀万剐!!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能这么说。

    甚至要迫于形势,做出一点纡尊降贵的缓兵之态来。

    尤其是那穿透了他周身?筋脉要穴的缚魔链,稍一牵动都?要疼得他两眼一白。

    陆云归因为剧烈疼痛脸上的薄肉都?轻轻哆嗦着,却还努力摆出一副宽宥的长者姿态,叹息似的谆谆教?诲。

    “雀奴,当?年你一意孤行叛出长生门闹得那样难看。

    也不得不让我反省∶是不是平日里对?你的关心真的太少了?才会?让你如此怨愤、误会?师门。”

    青年本来还在好整以暇的把?玩着手?中杯盏。

    听得他这番话也不由抬了眼望过去,只是眼中却似笑非笑。

    陆云归能说出这些来已经是拉下了老脸和满身?尊贵,却只得了对?方这么一副不痛不痒的审视态度。

    当?下恨怒交杂,恨不能立刻冲上去把?他撕碎。

    嘴上却一再忍耐,意有?所?指的提醒着,“雀奴,你向来聪敏,总不会?,是想在长生门杀了为师罢?”

    面?上挂着虚伪的假笑,心里却早已经恨透了。

    ——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和错误,就是一时心软饶了这恩将仇报的冷血畜生一命,还把?他收进长生门做弟子!

    谁知他竟然丝毫不懂得感?恩,还敢如此对?待自己昔日的恩人尊长。

    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足够!!

    青年似乎听进了他的话,旋即想了想,认真点头,“我不杀你,你无需怕成这样。”

    陆云归听到这话,已无心计较那言语间过于直白的讥讽。

    刚要松下一口气,就听到对?方淡淡向着门外唤了一声——“螓娘。”

    门扉推开。

    婉媚动人的女子步进来,她腰肢似水艳美无双,那掠过青年身?影望过来的眼神却满是刻骨的怨毒。

    陆云归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自己缘何会?毫无所?觉中了禁锢修为的药物,被缚魔链贯穿了全身?的筋脉骨骼,沦为刀俎上的鱼肉。

    一时间气得不可自抑,满是被背叛的惊怒,“竟然是你!螓娘,竟然是我的枕边人!!

    我们?近百年夫妻情分,哪怕知道你是蝶妖我也未曾有?过半分嫌弃,如今你竟帮着一个妖物来戕害我,你!”

    未说完的话终止于一个凌厉残·虐的巴掌。

    无渺洲第一仙宗、长生门中高高在上的掌门仙人,被那貌似柔媚的女子一巴掌打?落了好几颗牙,弄得满嘴满脸都?是血水。

    螓娘一把?攥住叮当?乱响的缚魔链,把?那面?无人色的中年修士从?石阶上拖了下来。

    竟是半分也不愿顾忌他被浑身?上下被穿透的要害筋脉。

    疼得陆云归再顾不得端架子摆仪态,只能如同死狗一样趴在地面?上涕泗横流的喘息着,连眼白都?痛苦得翻了好几遍。

    “夫妻?死到临头了,你竟还敢拿这种下贱的话来恶心我?”

    螓娘一脚碾在中年修士的脸上,“披着人皮的老畜牲,我跟你能算得上哪门子的夫妻?”

    其实单从?外貌上来看,数刻之前的陆云归还能称得上有?几分俊jsg逸。

    毕竟是坐拥第一仙宗的掌门,凌人的权势都?能给他再多镀上一层贵重的金。

    可那被唤为螓娘的女子,却仿似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你杀我丈夫,害我孩儿性命,嘴上仁义道德说着仙妖殊途,却将我囚于暗室数十载,逼作低贱的禁·脔。”

    她眼中有?冰冷泪意,一字一句都?是藏不住的恨毒杀心,“老畜牲,你不会?妄想我还会?爱上你罢?”

    “被迫委身?于你的每一秒,我都?想着要怎么为我的丈夫孩儿报仇!

    假模假样、杀妻证道还谎称发妻病故的老畜牲,你没有?一丁点儿廉耻之心么?怎么敢去强占别人的妻子!”

    陆云归早已经被巨大痛苦折磨得神志不清了,他像是快要溺死的落水狗一样。

    口里还在喃喃着,“你……是妖,是妖。”

    “是妖就不配干净的活着么?是妖就必须要委身?于你这般道貌岸然的老畜牲么?”

    “你不能杀我,子母咒……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陆云归的眼中显出几分短暂的清明,竟挣扎着爬行几步攥住了女子的衣裙下摆。

    螓娘低头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贱人,明明早在最初就存好了防范她的心思。

    还非要摆出一副情深不渝的样子,真是腥臭到令人作呕。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体内被陆云归下了同生同死的子母咒。

    ——他为母咒,她为子咒。

    陆云归若是死了,她定?然活不成;可她若是死了,并不会?影响对?方分毫。

    真是痴心一片啊。

    螓娘讽刺一笑,“老畜牲还真是惜命,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想起子母咒来。你是不是没想过,和你这样污秽的人同床共枕要忍着怎样的恶心?”

    她手?握匕首俯下身?,挑开他满是血水的嘴巴,敲掉一颗松动牙齿,“陆云归,能杀你,我就从?来没想接着活。”

    别苑中清风寂寂。

    一旁静默的青年却猝不及防开口,“等等。”

    螓娘带着几分快活的恨毒笑意就那么僵在脸上,转过头冰冷戒备的看着他。

    语气阴沉沉的,“怎么,你要反悔,又不准我杀他了?”

    青年眉眼淡淡,“当?然不是,捏开他的灵府,我要看看——长生门守了几百年的秘密藏在哪里。”

    *

    后山。

    静谧无人的杂草坡前,一个碧裙少女正脸带茫然的举目四?望。

    沈瑜确实有?点儿茫然。

    她不明白陆霜意既然约自己来此相见,为什么距离约定?时间过去了小半个钟头,对?方还迟迟没有?现?身?。

    她等了又等,左右都?不见人来。

    刚想提步离开,就听到身?后高密的草丛中传来窸窣轻响异动。

    沈瑜眯着眼睛看过去,而后小脸骤白,连唇上的血色都?褪的干干净净。

    ——是……爪利瞳红、魔气缭绕的几只梼杌兽。

    ……

    云山脚下,陆霜意心中忐忑徘徊不定?。

    她低垂着眉眼攥紧汗湿的手?心,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仿佛连风吹动林梢的声音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煎熬。

    又静待了片刻,她终于向山而去。

    层林不尽、嶙峋怪石耸起的峭壁之前,一个碧裙少女正无声无息的躺倒在一片血泊里。

    她的几缕额发被血沁湿,可怜乖觉的贴在苍白脸颊上。

    干净的衣裙染上血色污泥,胸前、腰腹乃至脖颈上,都?贯穿了几道黑黢黢的血窟窿。

    应当?是……死了。

    陆霜意呼吸一滞,一时间甚至有?些畏缩着不敢过去。

    可事已至此,由不得她退缩犹豫。

    她深深呼了几口气,压下自己纷乱忐忑的心绪,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提步朝着那已然断绝了气息的少女走过去。

    刚想用湮灭术法罩住少女尸身?。

    肩膀就骤然一痛,有?一道符咒径直打?入她的额心,叫她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

    陆霜意忍耐不住后退几步,唇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下一秒,却见已经“死掉”的少女从?地上坐了起来。

    “你!怎、怎么会?……”陆霜意秀美姣好的小脸上,一双美目惊惧万分。

    少女顺着她惊吓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惨不忍睹的血窟窿,旋即有?些了然的解释了句,“障眼法。”

    说着指尖凝出一道法术,顷刻间,她的衣裙又清洁如初,身?上更是半点伤口也没有?。

    看到这些,陆霜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脸色彻底灰败下来,“你早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的等她上钩,然后再置她于死地。

    沈瑜看着对?方恍恍失神,惊惧过度以至于没什么血色的一张脸。

    口中提醒着,“你中了破碎符,如果不取出来,不消一柱香的时间,你就会?爆体而亡。”

    然后就看到陆霜意在她的提醒中,那张小脸愈发煞白了。

    沈瑜继续说着,“你是重活一世之人罢?”

    虽然不太明白天道运行的法则,但有?些诡异到难以解释的事情确实存在,比如陆霜意,再比如她的预知梦。

    被她问到的仙子猝然一怔,“你怎么……会?知道?”

    她思衬了一下,简单解释着,“我看到过你的梦境,在小世界中。”

    陆霜意不说话了。

    她觉得或许天意如此,重来一世又有?什么用,一切都?不能改变,到了最后还是走到了那样的结局。

    山花欲燃,虫鸣寂静。

    少女碧色的裙裾被风吹动,清微的杏眼望住她。

    只不过说出的语调有?点儿发凉,“我知道你想活。可你不应该因为恐惧谢翕,而把?剑锋调过来对?准我。”

    少女似乎是顿了一下,“谢翕和长生门的恩怨我不做评判,但是你,陆仙子。

    你明明有?机会?在一切发生之前摆脱长生门,不卷入此事之中,你不肯离开,难道不是因为舍不下这众星捧月的身?份吗?”

    陆霜意哑然∶到了现?在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求她么,求了也不会?有?用的。

    她心下绝望冰冷成一片,想要维持住最后一点体面?,于是也就反唇相讥道,“你说这些,是为了能更加心无愧疚的杀我么?”

    谁知少女听完一默,竟然缓慢的摇了摇头,“你若是还想离开的话,我未尝不可以帮你。不过在这之前,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陆霜意不肯相信对?方竟真的愿意给她留一丝生机。

    神色复杂的望住她,有?些狐疑的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女沉默了很久。

    久到陆霜意忍不住怀疑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其实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是对?方在戏耍于她。

    刚想开口冷声质问,就听到那道清灵的少女嗓音响在耳畔。

    风将她的裙裾吹得又轻又冷,“加固妖鬼门的封印结界。”

    少女的话语若有?所?指,莫名带着一点儿向生的坚定?。

    ——“趁着,一切还没发生。”

    红莲业火

    山居别院。

    沈瑜坐在?莲池边伸手捞一株菡萏时, 心里还在?想?着晚会儿要?怎么用它温粥。

    谢翕不在?,本就?清寂的院子显得更加清寂。

    只是她?没想?到?, 竟会等到?过来找她?的越听栦。

    两人几日前见面还是那样窘迫的情?景。

    沈瑜现在?一看到?他, 就?忍不住想?起那日他说过的话。

    当下只是默默无?言的和少?年相对而望着,一时间不知道要?拿怎样的心境对他。

    还是对方先开口,“我要?走了, 今日过来, 是同你?辞行的。”

    说完自?己顿了一下。

    少?年站在?融融冶冶的花树浮光里,沉默许久。

    低敛的眼尾终是含了点笑, “阿瑜, 芳何洲太远了,我就?不去了。”

    相交一场,沈瑜没忍住问了句,“那……你?打算去哪儿?”

    少?年抿着唇移开视线, 去看别苑里的一株海棠树。

    而后,语气间带上了点儿轻松似的,“去一个能忘记的地方。”

    一个……

    能忘记郡主李平芜, 忘记小师姐符月, 忘记观荷的地方。

    不忘又能怎么样?他爱的人永远得不到?。

    她?和别人鹣鲽情?深的样子, 让他远远看一眼都难以忍受。

    这么想?着,却还是没忍住递给她?一枚玉简。

    沈瑜一滞。

    接过去, 抬眼看他。

    越听栦薄唇张了张,睫羽低垂着,“你?能保存好这枚玉简么?

    我们每隔五十?年说说话好不好,如果你?觉得烦的话……一百年也可以。”

    他打算忘了她?, 又怕太想?她?。

    所以,想?再做一件有点僭越的事。

    说完这些, 少?年总算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个轻松随意的笑,“行不行啊,沈瑜?”

    面前少?年一袭玄衣,高马尾,白玉簪,眉上一点灼灼朱砂。

    那双初见时恶劣而盛气凌人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故作轻松的jsg不安。

    沈瑜一时哑然,对着他点了点头。

    越听栦松了一口气,又问,“如果我游历够了,能回来看一看你?么?听说瀛洲有一种很好喝的甜果子酒,到?时候我带回来给你?喝。”

    许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太过于期许雀跃,她?便也忍不住的跟着笑了,“好啊。”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分别的最后时刻。

    隔着万重石阶上的一道木门,沈瑜对着那即将踏出命运怪圈的少?年挥了挥手。

    山门之外?,层峦叠嶂无?数。

    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越听栦,山高水长,记得一路保重。”

    少?年“嗯”了一声,笑着转身。

    却在?踏上剑舟的那一刻,睫羽猝然一颤,濡湿了眼尾。

    他抬头看着远处白云淡淡,心想?∶真没出息啊越听栦。

    这一定是他最后一次为别人的花哭了。

    *

    送走越听栦之后,沈瑜坐在?院中等着谢翕回来。

    心中却觉得愈发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吹过耳畔的风都变得有些干燥起来。

    天边忽然翻涌起滚烫的红云,莲池旁的少?女骤然一惊。

    从石砌的矮阶上坐了起来。

    她?一双眼睛怔怔望着透着诡异的天幕,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脸色白到?几欲发抖。

    这是……

    她?曾在?预知梦中看到?过的,用来开启妖鬼门的……业火阵。

    少?女颓然的跌倒在?地上。

    完了。

    已?经晚了。

    业火阵一旦开启便不可能中止。

    除非有人祭阵,或者杀死开启阵法之人。

    别院前头,负责洒扫的两名外?门弟子本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像是也注意到?了这突然诡异的天象。

    其中一个止住了先前的话头,有些讶然道,“小施你?快看,这天怎么忽然红成这样?”

    另一个闻言停了扫帚抬眼去看,也露出点儿迷惑的神情?来。

    “不知道,是不是门中哪位长老要?渡劫啊?不过除了掌门仙人外?,最厉害的就?是五长老,他的命劫不是十?年前刚过么?”

    “会不会是因为护宗大阵被撤掉了?齐师兄说山门处增设了一道别的结界代替护宗阵法,他们想?下山采买点儿东西都出不去。”

    另一个也似有些想?不通,模棱两可的回答着,“不知道,可能掌门仙人自?有他的用意罢!

    左右长生门也是无?渺洲第一宗门,定然不会有什么大事。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

    两人的交谈在?微暖夜风里渐渐窸窣下去。

    没人注意到?。

    同一片天幕下,莲池前的少?女惨白着小脸,已?经仓惶到?近乎失语。

    她?唇瓣颤了几下,呆怔的杏眼中漆黑无?光。

    ……

    夜晚星子斜挂,明月高悬。

    让人一眼瞧过去就?知道,翌日一定是个好天。

    沈瑜窝在?谢翕怀里,鼻尖嗅着那雪白衣襟上轻轻浅浅的冷梅香。

    不一会儿就?有点昏昏沉沉,她?调整了一个姿势,伸手抱住他。

    “阿瑜。”

    “嗯?”

    “我已?经见过了旧人,明日,我们便离开长生门罢。”

    青年垂头在?少?女额心亲了一下,柔声问着,“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少?女似乎沉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才开口。

    她?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将睡欲睡的软糯轻哑,“没想?好,听说窈窈洲也很是热闹,很适合修士们外?出游历。”

    说着顿了顿,语气有点小小低落,“或者我们可以先回芳何洲看阿姐,我都好久没有见过阿姐了。”

    青年将她?揽得紧了些,下颌磕在?她?如瀑微凉的鸦发间,“好,阿瑜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听他这么说,怀中少?女噗嗤一声笑了。

    睁开晶亮杏眼仰着脸看他,旋即装作有些苦恼的促狭问,“若是我不想?你?跟我一起呢?”

    青年的神情?晦暗下来,语气泛凉,“不想?跟我一起,那你?想?要?跟谁一起?”

    “谁知道呢。”

    她?假装叹息了一声,“或许是一个生得漂亮,性?格温柔,会为了我耗尽修为、委屈到?眼眶湿红的可怜修士呢。”

    青年眉眼一滞,压抑冰冷的气息如潮水般褪下去。

    他垂着眼尾低笑了一下,有些报复的去咬她?指尖,“阿瑜。”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

    少?女骤然推倒眼前人,顺势翻身跨坐在?青年身上。

    他的眉眼清冷安静,就?如同这天上月亮,不染纤尘。

    少?女被这副难言的殊丽颜色恍得失神一瞬,旋即扯落了青年发间的玉簪绸带,伸手捏住那薄雪般的下颌。

    四目相对,她?看到?身下的青年纤长浓密的睫羽颤了一颤。

    “阿瑜……”

    少?女俯身吻住他的唇瓣。

    她?说,“其实那次雪夜初遇,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

    清风拂月,一切不知何时就?变得失控。

    少?女紧咬的唇瓣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蛇血,她?的脸颊是奇异而柔软的红。

    在?青年再一次抱过来的时候,少?女有些失神的推拒了一下。

    红唇张阖着,说着连她?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混乱话语,“不要?这个,要?……要?蛇。”

    青年听完身子一僵,漆眸怔愣片刻,而后危险的眯起,“再说一遍,要?什么?”

    少?女看起来格外?难受。

    她?小脸酡红,哭着去扯自?己散开的裙裳,“……要?蛇,要?蛇。”

    ……

    天未破晓。

    沈瑜立在?床榻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安静昏睡的昳丽青年。

    而后不再眷恋的推开深掩的门扉。

    海棠花跌落一地。

    外?面清风吹拂,万物寂静。

    *

    禁地之中。

    万仞峭壁之前,是一道被千万条缚魔链紧紧缠缚的巨大石门。

    到?了最后一刻,沈瑜竟是忍不住的微微出神起来。

    石门前是天堑沟壑,凛冽环绕的罡风将她?身后的发丝吹得高高扬起。

    其实……

    一开始,她?没想?这么做来着。

    没想?着献祭自?己来封印加固妖鬼门。

    预知梦后,她?一心只想?逃离谢翕,不想?再重蹈覆辙经历一遍预知梦中那般绝望的惨死结局。

    能阻止谢翕灭世的脚步固然是好,但做不到?也没有办法。

    她?对自?己的定位向来清晰。

    ——沈瑜只是捉妖世家旁支的一个小小孤女,她?没有那样大的力量,去做整个六界的英雄。

    她?甚至想?过。

    寻一个恰当的时间在?他面前假死脱身,然后再也不掺杂在?这些不属于她?的爱恨纠葛之中,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她?其实……比自?己想?象之中的更加软弱。

    她?也曾经在?无?数黑夜安慰着自?己∶没关?系,沈瑜也只是一个怕疼怕死的小姑娘。

    害怕是正常的,不想?为了天下大义去死也是正常的。

    她?想?∶就?算日后阿姐知晓了,也会体谅的。

    如果她?没有做过那场预知梦。

    如果她?只是一个没有能力做出改变的普通人,没有生在?捉妖世家,不是那个被阿姐悉心教养的旁支孤女……

    她?就?可以更自?私一点。

    做等待着被拯救的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她?曾经假装云淡风轻的厌弃过谢翕,厌弃自?己用尽真心爱慕了那么久的人,竟然把她?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笑话。

    但在?看到?了那场完整的预知梦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从未想?过要?把她?变成一个笑话。

    她?爱的人,是很坏的一个人。

    他经受过很多苦难,但即便如此,那也仍旧是很坏的一个人。

    对于这样的人,要?么彻底摒弃,站到?他的对立面上去。

    要?么继续爱他,但也要?承受同等的代价。

    所以。

    要?么杀了谢翕,要?么以身献祭业火阵不给他灭世的机会。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选择。

    可即便如此,她?也妄想?过。

    或许能两全呢?

    或许她?能赶在?谢翕之前,彻底封印妖鬼门。

    就?晚了那么一点。

    就?只是……晚了那么一步而已?。

    她?差一点,就?可以不必和他走到?这样的死局。

    罡风如刀,业火阵在?她?面前汹涌着升起。

    少?女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手背用力擦了下眼角的残泪。

    ——不能让他打开妖鬼门。

    妖鬼门一旦开启,修士尚有自?保的能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们就?只能等死了

    沈靥阿姐的灵魂还在?天上看着,如果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这样冷漠无?心,会失望的。

    谢翕有错,他戕害无?辜,大肆杀戮,甚至企图灭世……可他最大的错处,是生来就?是一个半妖。

    沈瑜不想?杀他。

    可她?也知道哪怕仙门已?经恶孽累累,这世上到?底还有许多真正无?辜之人。

    只是,为什么?

    沈瑜的心境有些茫然∶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刻才让她?明白,那人其实从未想?过要?践踏jsg她?的真心。

    他冷血、伪善,是人人厌恶的半妖。

    可他给出的真心也是完完整整,最干净的真心。

    万仞峭壁之前燃起汹涌业火。

    那火光映得少?女的神色也变得柔软。

    她?想?∶没什么好犹豫的,没什么好害怕的。

    谢翕和阿姐,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

    可能她?和谢翕之间,从始至终都欠缺了那么一点缘分。

    她?身上的捉妖血脉在?提醒着,不能退缩。

    不能放任那人打开妖鬼门,将六界变为一座流血漂橹的炼狱。

    罡风凛冽。

    站在?万仞峭壁前的少?女,向前踏出了一步。

    “阿瑜!”

    身后忽然传来剑舟疾驰的声音。

    少?女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看清了那襟袍散乱、披发赤足的雪衣青年。

    青年站在?冷月下一张脸惨白,声线都在?发着抖。

    明明怕成那样,还有强装出温柔平和的劝哄语气,“阿瑜,过来,别站在?那儿……”

    沈瑜抿着唇,静静凝望他。

    在?她?的目光下,青年温和的假象已?经有点难以为继。

    “过来好不好?那里……太危险了。”

    谢翕站在?浅淡月光下,漆眸中有脆弱的水色浮光。

    竟比此刻的她?看起来更加摇摇欲坠。

    业火连接幽深不尽的夜色天幕,阵法前的少?女忽而开口。

    她?说,“我知道,你?是妖。”

    还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妖。

    青年微微发着抖的身子彻底僵住。

    他双目转至猩红,嗓子干涩得像从地底爬出来一样,“所以呢,你?知道我是妖,就?不想?要?我了?”

    青年喃喃着,脸上有泪,“阿瑜,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样……”

    “别跳业火阵,如果厌倦我是妖。可以杀了我。”

    他第一次露出那样脆弱的神色,仿佛她?一句否定就?能击垮他,杀了他。

    少?女闻言轻轻一滞,竟然忍不住含了丝笑。

    风将她?的话语吹得无?限温柔,“谢翕,我没有厌倦你?。”

    青年颤着唇望她?,身子发抖。

    就?听立于远处的少?女继续说,“可我也是捉妖世家的后代。谢翕,我不能看着你?去做错事。”

    斩妖除魔,仙途漫漫

    寻常人家,太平盛世。

    这一次,她?放纵自?己选了最想?爱的那个人。

    身后的业火阵已?然成型,在?这最后时刻,仿佛吹动?少?女发丝的罡风也带了几分温柔。

    她?忽然转头看他,“谢翕,要?走正道,要?向善。”

    ——“我希望你?做个好人。”

    ——“可以的话,替我看顾一下阿姐。”

    她?其实不知道阿姐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或许三百年,或许五百年,或许一千年……

    或许,永远也不会。

    但她?想?∶到?了那个时候,几百年过去,谢翕应该已?经只是偶尔才能想?起她?了。

    就?算身边没有她?,应该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身后红莲业火滔天。

    少?女一步三·退,终究是头也不回的跳进了以身献祭的业火阵中。

    青年披发跣足的扑过去。

    可是晚了。

    他肝胆欲裂,也没能抓住她?一抹残魂。

    业火阵瞬息关?闭,徒留大火燃过后被风吹散的黑色灰烬。

    他甚至,不被允许和她?一起祭阵。

    暗红色的魔纹爬满了青年如玉的颊边,和垂落的手背。

    他的目中被一片无?尽的浓黑占据,七窍像是无?法承受般溢出汩汩鲜血。

    没有了……

    他最珍视的那个人,没有了。

    她?说要?他向善,要?他以后做个好人。

    可是能救他的那个人,死了。

    丢下他

    在?他面前,跳了业火阵。

    魔主

    天清气朗, 人界的某一处。

    青年?修士一身绀衣,面?容生?得十分俊逸。

    此刻正一手提着灵剑一手提着蜜饯糕点, 往绿柳修竹掩映之下的一户人家走去。

    还未走到巷口, 遇到了一位抱着木盆出?来浣衣的姑娘。

    秀美的姑娘了然的看着他手里?的吃食,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艳羡来,“傅大哥对小识姐姐真好, 若我是小识姐姐也乐意嫁给你?呢!”

    小姑娘心性单纯。

    下意识就将同住一户的年?轻男女, 默认为情投意合的一对。

    青年?修士,也就是傅则清。

    闻言微微一愣, 倒是也没多加否认些什?么, 只是笑了一笑。

    他走过花木扶疏、绿意盎然的一小段路,推开了轻阖的门扉。

    看到了披着单衣,临窗发呆的清丽少女。

    心中重重鼓噪了一下。

    竟好像真的如旁人眼中那样,与她情投意合, 是凡尘俗世里?的一双伉俪佳偶。

    意识到自己在无端臆想奢望着一些什?么之后。

    傅则清有些羞愧的移开一点视线,连带着俊脸上都攀爬了一点可疑红意。

    这个当下,窗棂前的少女已?经?抬眼望过来。

    很是亲近的唤了一声, “傅大哥。”

    傅则清走过去, 将手里?买回来的果脯白玉糕递给她。

    嘴里?说着, “回来的时候路过春芳楼,买了一点新?出?的果子蜜饯, 你?应该喜欢。”

    少女有些讶然的接过去,而?后弯起杏眼,对他道了声谢。

    傅则清望着那张明?媚自在,碎春薄雪一般的小脸。

    心念动了一动, 忍不?住多关?心了两句,“小识姑娘, 近来可觉得身子好了一些?”

    外?头春光无限好,有浅浅飘浮的柳絮。

    青年?口中的“小识姑娘”,也就是沈瑜,想着什?么心事似的怔然一瞬。

    而?后露出?点儿笑意,“好多啦,这些日子多谢傅大哥照拂。”

    当初决定献祭业火阵,当着谢翕的面?跳入红莲业火中之时。

    她其实没想着自己能?活着回来。

    但她没想到,一直藏在她身上的观世镜竟然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

    在红莲业火将她吞噬之前,感知到巨大危险的观世镜将她纳入一方小世界中。

    沈瑜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只知道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困在一方透明?的结界之中。

    耳边什?么都没有,四?周也俱是空荡荡的。

    只有一点暖融融的白色光圈。

    她走到那方透明?如净水潺潺的结界之前。

    伸出?手指点了一点,没想到那看似厉害的结界竟如同一面?蝉翼般的脆弱薄冰。

    一触即碎。

    她从结界中走了出?来,身后空荡寂静的小世界转瞬消弭。

    外?面?春风过野,花开蝉鸣。

    她怔愣好久,才俯身捡起地上的观世镜。

    观世镜的镜面?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那是新?婚当夜,谢翕送与她的定情信物。

    沈瑜沿着无人的小道走了一会儿。

    但到底是经?历了业火阵,又昏睡了太久,她的灵力耗损过度。

    没能?撑太久,便昏厥在了路边的枯草丛里?。

    是御剑途经?此地的傅则清救了她。

    把她带到人界之中,喂了数日调养的灵药。

    沈瑜醒过来,得知是对方救下了自己,很是感念的同他道了谢。

    想着自己昏睡的几日没少耗费对方的银钱灵石,于是从储物袋里?掏出?来一些东西。

    大多都是谢翕从前送她的一些小玩意儿。

    稀奇古怪的。

    傅则清看着桌子上被少女当成破烂一般、堆成小山的稀世珍宝,难以抑制的张大了嘴巴。

    单是那一颗坠在万年?浮雕树上的小小寒玉菩珠,就够普通修士买上十年?的灵药了。

    他目瞪口呆,讷讷推拒着,“真的不?用,太、太贵重了……”

    但是沈瑜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尤其是救命之恩这样天大的人情。

    所以哪怕对方推辞不?肯收,她也硬塞了两样东西过去。

    之后青年?问起她的名讳,又问她是哪里?的修士。

    是不?是遇到仇家追杀,怎么会一个人无缘无故昏倒在路边?

    而?在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沈瑜也没办法对面?前人将自己真实情况和盘托出?。

    只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说自己名叫“小识”,是第一次离开家门外?出?历练。

    两人又那么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一会儿。

    当对方无意间透露出?他们现下身处人界之后,她愣了许久,终于没忍住问,“我磕坏了脑子,有些事记不?清楚了,修仙界……现在怎么样?

    傅大哥你?是哪个仙洲,哪个宗门的弟子?”

    傅则清脸色一凝,旋即有些担忧的望着她,“你?……”

    她急忙摇摇头,提前打断他∶“不?用担心,我没事。”

    眼下她最想知道的是那个人和仙洲的事。

    就见青年?蹙起了剑眉,语气间带着微微的冰寒,“修仙界之中早就没有仙门了,只有一些无门无派的散修。”

    “为、为什?么?”少女小脸怔愣。

    傅则清转过头看她,语气叹息,“因为新?魔主?仇恨仙门、诛杀异己,许多与之抗衡不?肯归顺的仙门都渐渐成为前尘一粟了。

    各仙洲,也早就成了魔族众人的天jsg下。”

    仙妖两道竟这么颠倒了位置,千万年?来从未有过如此荒唐之事。

    无处容身的不?再是魔族和半妖,而?变成了他们这些无门无派的散修。

    沈瑜的心霎时冰凉成一片,她有些忐忑的问,“新?魔主?,是谁?”

    傅则清努力的搜寻起曾在古籍秘册上瞥过一眼的那个名字,而?后不?太确定的开口,“好像是叫……谢翕?”

    然后他就看到少女本就苍白的小脸愈发不?好看了。

    傅则清心中一紧,“小识姑娘!你?怎么了?”

    沈瑜没法同他说明?自己此刻心中的难过荒凉。

    她只是咬住唇,而?后渐渐松开一点齿关?,努力的冲他扯出?一点笑,“我没事。”

    傅则清本还欲再关?切询问两句,没想到腰间的传声玉简忽然亮了一下。

    他像是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三言两语安抚了少女两句,就推门离开了。

    沈瑜愈发有些坐不?住。

    她心里?不?住想着∶连修仙界都是如此,那人界呢?

    人界是不?是流血漂橹,更加暗无天日?

    她提着沉重的步子踏出?小院,推开那道柴扉木门,向外?头走去。

    然后她看到了碧瓦飞甍,檐下鸟雀成双,叫卖的摊贩前冒着热腾腾的白汽。

    车马辘辘,三两个垂髻的孩童追逐嬉闹着,绕着她的膝弯跑过去。

    沈瑜的脚步停在了原地,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杏子眼不?自觉睁大。

    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界?

    她漫无目的而?又惊异茫然的走着。

    直到走到了繁华鼎沸的长街闹市,竟在一座漆朱的巨大神龛之中,看到了传说中嗜血残虐的魔主?的金像?

    “……”

    有路过的年?前秀美姑娘朝着金像俯身拜了拜,口中虔诚道,“希望魔主?大人保佑我李府风调雨顺,广结财缘。”

    “…………?”

    沈瑜迷惑了。

    她彻彻底底的迷茫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和她想象之中的不?太一样?

    还有,这姑娘为什?么一脸很恭敬的称呼那人为——“魔主?大人”?

    一点对于妖类的憎恨和恐惧都没有,他们不?是应该最是厌憎妖魔之类的吗?

    少女心中无比茫然着,继续往前走。

    然后她偶遇了一二三四?五……十几樽被供奉祭祀的魔主?金像?

    她∶“……”

    什?么魔头,这么受欢迎?

    后来她才从傅则清的口中知道,原来魔主?对修仙界和人界有两副面?孔。

    仙家散修们被挤压得无立锥之地,人界倒是得了魔族不?少的庇佑好处。

    不?仅帮他们捉妖怪,还三年?五载的免费赠送一些适宜人界种植的仙谷灵种。

    所以,魔族虽然被一些仙洲修士恨得牙痒痒,在人界却是人气高得很。

    说到此处,连傅则清都有点搞不?清楚。

    他带了点儿不?解似的喃喃自语着,“都说魔主?冷情狠戾,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格外?偏爱人界?”

    沈瑜没说话。

    她垂头饮了一盏清茶,心里?复杂且安静如鸡。

    她想∶献祭业火阵前她对那人说的话,他这是算听了还是没听呢?

    不?过即便是她也要承认。

    其实谢翕做得,比她想象之中还要好得多。

    这么想着又觉得有点欣慰∶看来那人就算离开了她也有好好生?活。

    那么,应该是……不?太需要她了吧。

    毕竟五百多年?过去了。

    虽然于她而?言这只是大梦一场、弹指一挥间,但对于那人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千万个日夜。

    再深刻的感情也该淡忘得差不?多了。

    而?且献祭之前她同谢翕生?离死别,弄得那样悲壮。

    结果最后没死成。

    沈瑜咬住唇,有些复杂的垂下睫羽。

    ——若是她此刻忽然出?现在那人面?前,可能?对方会觉得困扰……也说不?定罢。

    ……

    她叹了一口气,思绪回拢。

    青年?剑修还在看着她。

    沈瑜佯装无事。

    拈起面?前的一块儿糕点,眯着杏眼冲她笑了一下,“很好吃,谢谢傅大哥……”

    日向西沉。

    天光渐渐黯淡下去,抬头隐约可见几颗星子。

    小小院落里?。

    面?容俊逸的青年?修士正往少女手中递去一碗温热的灵药。

    沈瑜接过来几口饮下。

    ——良药苦口,良药苦口。

    她正眉心发皱着,手边拾起一颗蜜饯去压喉咙间的苦意。

    院落的门扉就被推开,有一颗小小头颅探了进来。

    是隔壁人户住着的姑娘,名叫小圆。

    小圆活泼善谈,提着长长的裙裾蹦蹦跳跳的过来找她。

    沈瑜微微讶然∶这好像还是她认识这姑娘以来,第一次见她穿这样繁缛的裙裳。

    于是也便没忍住弯起眼睛,多看了一会儿。

    小圆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上元佳节嘛,当然要穿漂亮裙子去逛灯会啦!”

    说着眼睛都有些亮起来,“今夜就是咱们人界的上元节,小识姐姐要不?要去看花灯?或许有机会可以见到魔主?大人呢!”

    那话语间的崇拜喜欢显而?易见。

    小姑娘嘛,年?少而?慕少艾。

    何况魔主?大人可是她见过的第一好看的人!

    门外?的小姐妹还在等着她,久不?见她出?来隔着门扉唤了声,“小圆,你?好了没!”

    小圆扭头应了两声,“好啦好啦,这就来!”

    又转过头看她,有藏不?住的小小雀跃,“小识姐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听说魔主?大人也喜欢咱们人界的上元节呢!”

    沈瑜垂眸想了想,而?后摇摇头。

    冲她笑道,“不?了,还是你?们去罢。”

    “那好吧。”

    小圆有些失落的叹了一口气,而?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而?沈瑜分明?看见,那姑娘的步伐走着走着又轻快欢欣起来。

    提着裙裾一蹦一跳的,还没走到门口就彻底甩脱掉了被她拒绝的那点失落。

    夜色渐渐转浓。

    院子里?一片月光洒落。

    沈瑜毫无睡意,只捧着脸去看天上的月亮。

    ——皎洁无暇,又大又圆。

    就像,无渺洲最后的那个夜晚。

    望着望着,眼角就有一点湿意。

    她吸了吸鼻尖,有些落寞的垂下头。

    而?后一道身影行至她身旁,傅则清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也想出?去逛逛?”

    他说,“今晚的人界,应当会很热闹。”

    少女猝然抬头,望着眼前隐忍着关?切的青年?。

    她本想装作不?在意的拒绝,可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嗯。”

    人潮

    十?五的月亮格外圆, 街市上游人?也多。

    两岸烟柳画楼,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夹杂着一两柱琴弦, 自?远处的江水上渺渺切切的传来。

    沈瑜和青年修士一前一后的走着, 她心神浮浅,一双眼睛在穿梭的人?群中不断游移着,脚步也不自?觉慢了下来。

    就?这么默默无声的走了一会儿, 傅则清停在前头?的一个摊贩处等她。

    “小识姑娘, 要不要吃点东西?这条街热闹得紧,尽是一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等我们逛完了, 还可以去湖边放花灯。”

    傅则清一双眼睛望住她,俊逸洒脱的面?容上带了点儿隐约的期许。

    她沉默一下。

    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但她今夜出来,并不是真的想陪他逛街市放花灯的。

    早知道就?不要答应好了。

    大不了她自?己一个人?溜出来,眼下也不会这样左右为难。

    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微抬了眼望向他,“傅大哥,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办, 不如?我们暂且分头?行动, 晚些时候在前头?的茶楼处汇合。”

    她一边说着, 一边伸手虚指了指。

    对方闻言一顿,有些肉眼可见的失落下来。

    不过?还是冲她点点头?, “好……”

    柳梢之上月色溶溶。

    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人?潮里。

    傅则清站在原地伫立片刻,终于依依不舍的收回了视线。

    他一个人?心不在焉的走走停停,游逛了一会儿。

    最后在一个看起来围观众多的糖人?摊贩前停住了脚步。

    那小贩的手艺颇为精巧,不仅能?将各种动物逼真拟态, 还很贴心的在每一个做好的糖人?上为不同客人?署字。

    碰到有带了稚童前来的,也不吝啬分食过?去一块儿小小的梨花酥。

    傅则清站在旁边观望许久。

    等到前头?的人?都拿了自?己的糖人?儿离开, 那小贩的眼睛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身上。

    对方脸上带了点儿热络的笑,“公子可是也想要买一个糖人?儿?”

    傅则清想到那双明媚清丽的少女眼睛。

    抿着唇点了点头?,俊逸的颊边爬上了几分可疑的浅淡红云,“就?和前头?那人?一样,也要一只小狸奴罢。”

    过?了两秒,又补了一句,“狸奴上就?写?,小识姑娘。”

    摊贩老?板听后露出点儿了然笑意,一边忙活着一边打趣道,“小识姑娘?这是公子你的心上人?罢?”

    空气里有饴糖jsg湿糯的香气。

    傅则清轻轻一滞,想着左右也无人?知晓,竟顺着自?己心意点了点头?,“……嗯。”

    说完这话。

    他忽然感到身侧有一道幽冷的视线,转过?头?去,是一个面?目隐在雪色兜帽下的青年。

    青年身量很高,露出的下颌清冷而白,透着几分常年不见光的阴郁病气。

    此刻站在不远处久久不动,好像……

    是在看着他的那只狸奴糖人?儿。

    傅则清默然一瞬,心下猜测着。

    或许,他也有一个喜欢甜食的心上人?罢?才会在这样繁华热闹的时刻对着一只糖人?儿发呆。

    恰好小贩扬声问他,“公子所说的小识姑娘,是哪一个识字?”

    傅则清愣了下,随口答道,“是相识的识。”

    过?了一会儿。

    他从小贩手中接过?饴糖做的狸奴,转过?头?去,才发现那个奇怪的雪衣青年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

    微冷的风吹过?两岸拂柳。

    熙熙攘攘的长街之中,漆朱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尊魔主金像。

    没?人?注意到,金像雕刻描摹的青年面?容,竟和数丈远外雪色兜帽下的那人?一模一样。

    谢翕站在光影黯淡处。

    他冷冷凝视着眼前繁华热闹的人?界,心里的那点期待早就?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磨成麻木。

    如?果不是灵府中与之缔结的道侣契并未消解。

    他都要以为,那人?确确实?实?已经死在红莲业火之中了。

    可如?果没?死,为什么不来找他。

    人?界之中处处有他的踪迹,仙洲更是魔族治下。

    她如?果有心,怎么会这么久不来见他。

    除非……

    那人?根本就?是不想,也不愿意再要他了。

    月华似霰,远处长河的浮光映在青年眼底。

    他神色冷而沉寂,忽然就?想起两百多年前的那个上元节。

    他也是一个人?来了人?界。

    街市上游人?如?织,满目张灯结彩,一眼瞧过?去都是别人?的热闹。

    稚子逐春去。

    他看着俗世之中的那一张张被欢喜浸透的笑脸,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点浅薄的妄念。

    他所思念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正躲在某处的花灯之下,等到看着他寻得满头?冷汗了,就?忽然跳出来,眉眼弯弯的同他说

    ——别害怕,谢翕,我只是同你开一个玩笑。

    嗯。

    只是一个玩笑。

    过?去的五百多年里。

    他一直期待着有人?能?同他说一句∶过?去了,那不过?是个玩笑。

    可他等到长灯簇簇熄灭,游人?都尽数散去了。

    也没?等来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最后他停在一处卖花灯的摊贩前。

    那摊贩老?板快要收摊,见他久久伫立,便想到什么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盏兔子花灯递过?来。

    笑着说,“也是有缘,小某处还剩了这么一只有点瑕疵的花灯没?卖出去,就?赠与公子了。”

    谢翕怔了一瞬。

    接过?那只折了一只耳朵的兔子灯,静静看了许久。

    而后转身离开前。

    没?有知会那又径自?忙活起来的小贩,往摊子上放了一颗寒玉珠子。

    ……

    雪色兜帽之下,青年睫羽微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想起那段旧时光景,分明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

    又那么侧身静立了片刻,刚要提步离开。

    青年目光却猝然一滞,定定凝住不远处茶楼前的一道纤细身影。

    少女一袭绯色裙裳,如?瀑的鸦发间簪着一支翠色珠钗。

    她背着身子,似乎是等着什么人?一样不时翘首,那珠钗上的细碎步摇也跟着轻轻曳动。

    巷口处,青年的目光幽冷凝视着她。

    又来了。

    又是和梦中那人?万分相似的身影。

    五百多年来,他不知有过?多少次不该有的可笑期许。

    可每一次,得到的都只有失望。

    不是那人?。

    无数次在人?潮中追寻过?去,可转过?来的少女面?孔,没?有一丝一毫像他梦中之人?。

    他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

    可即便这样想着,眼睛却是不可自?抑的朝着那抹纤细身影望去。

    而后便是微微的茫然。

    ——这一次,真的也不是么?

    兜帽之下的那双漆眸,警惕而又阴鸷。

    他咬着牙,定定凝住少女身影。

    刚要走过?去。

    就?看到一旁就?步出一个模样俊逸的绀衣修士,那修士手中举着一个狸奴糖人?儿,冲着她喊——“小识姑娘!”

    谢翕停住了脚步。

    转身离开之前心中漠然的想着∶人?界的上元节确是没?什么好的,往后……就?不要再来了。

    *

    翌日?清早。

    鸟雀在枝头?叽喳叫个不停,扰得一夜浅眠的少女更加没?什么睡意。

    她干脆从榻上坐起,快速收拾了一番。

    推开门扉从院子里出去。

    沈瑜其实?有点郁卒。

    她虽然没?有做好和那人?乍然重逢的准备,但是要说心里没?有一丁点儿想看到那人?的期许,也是假话。

    哪怕,只是隔着人?潮远远的瞧上那么一眼呢。

    可惜她昨夜里两条腿儿都要走折了,也没?偶遇到那位传说中“很喜欢人?界上元节的魔主大人?”。

    她想了一宿,还是决定主动出击。

    去外头?打探一下魔界的消息。

    没?想到运道真就?这么好。

    可能?是霉运在昨夜都用完了,现在也算得上是否极泰来——竟叫她在永宁巷尾的春芳楼前,看到了几个来人?界做任务的魔宫弟子。

    不怪她能?一眼认出来,那几个结伴的少年少女穿着一水儿的玄黑弟子服。

    上面?大刺刺的写?着——“魔界一十?二宫”、“魔界七十?六宫”这样的字眼。

    真是想不注意都难。

    当?然,也有赖于她先头?已经在傅则清那里了解过?一些关于魔界和仙洲的事情。

    比如?——仙门不继之后,魔界也开始渐渐接纳有意投靠的修仙之士作?为魔宫弟子。

    不过?对他们的选拔比普通妖族更为严苛。

    千百个慕名前去的修士里,也只有那么三五个能?通过?测试。

    但即便如?此,几百年过?去,魔宫仍然发展壮大成了修仙界第一学?宫。

    沈瑜甚至能?回忆起来,自?己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嘴巴惊得半天没?合拢。

    ——这个修仙界,真的是和她记忆中的大大不一样了。

    眼看着几名魔宫弟子就?要离开。

    她慌忙凑了上去,那几个少年少女在看到她之后浅浅愣了一下,而后表现得非常随和。

    一番交谈下来她明白了——对方这是把她当?成魔宫的潜在仰慕者了。

    甚至很客气的表示∶如?果她想要他们在折扇上题字留名,也不是不行。

    沈瑜很感动。

    然后她婉拒了。

    当?她表示想明年报考魔宫,能?不能?提前参观参观时。

    对方也婉拒了。

    理?由是他们魔宫规矩森严,不允许这种夹带私货的事情发生。

    她听后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掏出两件小玩意儿。

    对方倒吸一口气,神色挣扎了一瞬。

    然后坚定的说,“不行。”

    她再掏。

    对方神色有点儿动摇,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是不行。”

    她再再再掏。

    为首的那个弟子一把摁住她,神色复杂万分,“你这是在谋杀我们高贵的品格。”

    “……行、行吗?”

    沈瑜有点忐忑。

    就?看对方狠狠挣扎了一瞬,而后像是生怕自?己坚贞的品德会在某一时刻重新上线。

    语气透着几分恼怒和生硬,“要走现在就?走,不然就?算了!”

    沈瑜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对方的心声

    ——快拒绝我!快拒绝我!

    然后她就?如?对方所愿……并不。

    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答应完又想了想,掏出传声玉简给傅则清发了一道灵信——“我去魔宫了,不必寻我。”

    她想。

    像傅则清那么有眼力?见儿又拎得清的人?,一定能?明白他们的萍水相逢就?到此为止了。

    夜宴

    魔宫比她想象中?的热闹。

    高高的玄黑色石壁上?间?或攀爬着一点儿艳丽小花, 并不显得?阴冷。

    少女正发呆间?,被身旁的魔宫弟子撞了下肩膀。

    那玄黑弟子服的少年?压低了声音道, “等下到了魔宫前会有检查玉牌的魔将, 你可?别露出马脚,害我挨罚!”

    她一愣,“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可?记得?自己的名字?”

    沈瑜点点头, “云珠。”

    她现在顶的是?另一个?少女的脸, 魔界一十二宫的弟子——云珠。

    不过?有身边的人帮忙打掩护,核查玉牌的过?程倒是?没出什么意外。

    等真正进到魔宫内部?, 沈瑜被震撼得?微微顿住了脚步。

    ……这个?魔宫。

    真的好大。

    旁边少年?见她一脸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嗤笑道,“我们魔宫就是?这个?样子的,一会儿还有更?多恢宏的地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哦。”

    沈瑜做jsg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 走着走着又暗戳戳打探着,“魔主他,一般都在哪个?区域活动啊?”

    对方闻言倏然停下, 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语气微微严厉, “你还想遇到魔主大人?你以为魔主大人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就连他们魔宫弟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魔主一两面。

    “……”

    所?以说, 想跟几百年?没见的夫君叙个?旧,已经那么难了吗?

    不过?……

    面前的少年?轻轻一顿,又说,“今夜魔宫大宴, 说不准魔主大人会来,幸运的话, 你倒是?有机会瞧上?一眼。”

    还没等沈瑜雀跃开心起来。

    就听对方有点儿踟躇似的跟她提醒道,“不过?咱们一十二宫排在很后面,你代替的是?云珠的位置,坐的就更?偏了,就算魔主大人会来,你也只能远远的瞧上?一眼。”

    沈瑜点点头∶这个?倒是?无所?谓。

    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立马冲过?去相认,要徐徐图之,给那人一点儿准备的时间?。

    临到一十二处魔宫门口。

    少年?仍旧有些?不放心的提醒她,“魔主大人很厌恶别人盯着他看,尤其是?女修,晚上?魔殿大宴的时候你千万要注意。

    要不被人发现我偷偷带了外头的散修进来,我和云珠就惨了!”

    沈瑜只好再三保证∶“你放心。”

    ……

    短短半日过?去,她对魔界有了更?多的了解。

    比如——学宫里的授课夫子大多是?厉害的半妖担任。

    心法课的是?豹夫子

    剑法课的是?狮鹫夫子

    丹符课的是?……鬼蛛夫子

    她坐在供魔宫弟子休息的茶水室里,耳朵默默伸得?老?长。

    不想错过?任何一点有用的消息。

    就听几步远外的几案前围聚了三五个?妍丽秀美的少女,皆是?高马尾,身着玄色弟子服。

    看起来精神十足。

    讨论的话题也精神十足。

    她们先是?讨论授课的半妖夫子们。

    谁的妖形更?性·感,谁的尾巴更?长更?翘。

    不知怎么的就讨论起了蛇。

    其中?一个?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羞涩说,“好想被魔主大人的尾巴卷一下欸!”

    另外一个?敲她脑袋,“你想得?美,魔主大人才不会随便对人化出蛇尾呢!”

    还有人点头附和,“魔主大人生得?比仙人还清冷貌美,要是?能一起双修的话……啧,可?惜了。”

    可?惜她们的魔主大人已经守活寡五百多年?,据说那狠心的夫人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单相思害人呐,不可?取不可?取。

    她们谈得?热烈,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

    一边鹌鹑一样乖巧吃糕的沈瑜差点咬到了舌头∶这、这种话题也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传说中?的魔界,果然是?不同寻常。

    天色尚清,离魔宫大宴开始还有数个?时辰。

    沈瑜实?在有些?坐不住,就借口溜了出去,并对着将她带进魔城的少年?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很快回来。

    那少年?才惴惴不安的放了行。

    而她之所?以要独自溜出来,其实?是?想努力?摸清楚魔宫的路线和方向,就算宴席上?见不到那人,还可?以尝试一下别的方法。

    然后一柱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三柱香……

    沈瑜放弃了。

    到底是?谁督建的这座魔宫啊!

    迷宫还差不多吧。

    她鬼打墙似的绕了几个?大圈后,终于不得?不认输停下了脚步。

    而后颓丧的倚靠在一面石壁之上?。

    石壁微微凸起。

    沈瑜被硌得?不太舒服,有些?纳罕的转过?头去。

    就看到在一片诡异万分的花纹中?间?,大刺刺杵着一个?玄金色的……“瑜”字?

    惊疑之下,就没忍住低呼了一声。

    下一秒,镶嵌在石壁上?守像的铜兽忽然扭动头颅,张开金色兽嘴不悦的训斥。

    “吵什么,没有见识的无知仙子,惊扰了魔主夫人是?你一个?小小修士开罪得?起的?”

    沈瑜被吓得?后退一步。

    这魔宫,连墙上?的铜兽都成精了么!

    那铜兽继续训斥,“你是?哪个?魔宫的弟子,授课夫子又是?哪个?半妖?

    难道没有人告诫过?你——见此符文如见魔主亲临,不可?喧闹,不可?高声语。”

    她∶“……”

    还真没有。

    与此同时,壁上?铜兽已经开始不耐的催促她,“算了,快点登记一下!到底是?哪个?魔宫哪个?授课夫子,我要在‘无状簿’上?记下你们的名字!”

    沈瑜沉思片刻,小声的试探问它,“那个?,你应该不能随便从墙壁上?下来吧?”

    铜兽语气极为不悦,“我是?负责镇守魔宫符文结界的瑞兽,自然不能擅离职守。”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在铜兽一脸“好什么”的疑惑不解之中?,她头也不回的抱着裙裾跑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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