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沈晞踏青后在家待了一日,便又带上小翠去了平安街。她照旧站了会儿,便看到了靠近过来的王五,二人来到僻静处,王五便将这几日的探查结果告知。
当初秦越卖得急,并未亲自联系买家,只将二人卖给了牙行,王五查出来那家牙行叫富贵牙行,如今依然还开着。但要弄清楚富贵牙行把人卖去了哪里,这就不在王五的能力范围内了。
沈晞觉得这牙行名字耳熟,想了会儿想起来了,那日去白马寺路上救的女子,正是被富贵牙行买下的。
她问清楚了富贵牙行的地址,便付清了尾款,只说以后有需要会再找他们。
王五依依不舍又兴奋地拿着银票离开,对他来说,沈晞是个好主顾,事少钱多好说话,希望今后她还能再有钱多的事找自己。
沈晞并未立即回沈府,她叫来小翠,二人在平安街上逛起来。她还要想想之后该怎么继续查这件事。
牙行把人卖去了何方是人家内部的事,她若直接上门使用钞能力,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沈晞一路走到街角,寻了个普通的茶馆在大堂坐下。这儿有些读书人在高谈阔论,也有一些富贵闲人聊天,像她这样的小姐带着丫鬟来的很少见,但大梁男女大防没那么严,多数人只是多看了她几眼便转开了视线。
沈晞耳力好,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她两天前才亲眼见到的事。
永平伯家的丑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听说他儿子不敢跟老子算账,便将自己媳妇打了一顿,而永平伯那儿媳的娘家比较霸道,永平伯的儿子想休妻对方不肯,还说是永平伯逼迫儿媳,最后的结果便是永平伯的儿媳搬离了伯府去了乡下庄子。
另有小道消息,人竟然是永平伯送去庄上的,据说永平伯至今还未归来。
沈晞听得啧啧称奇,没想到这永平伯还有点担当,没让儿媳一人承担所有的流言蜚语。她记得当日永平伯与儿媳被抓奸,他也在护着儿媳,可能二人不是见色起意,是有点真情在里头的。
沈晞从前以为古人真的保守,直到她穿越后在乡间长大,那可真是见识了什么叫人类多样性。也就是大梁不兴浸猪笼,真被捉奸了和离休妻的有,继续过下去的也有,不然她大概从小就得恨上这时代。
出轨确实道德不行,但还够不上死罪。
沈晞听够了八卦,便起身打算去富贵牙行看看,倘若能直接问出来,她也少费些精力。
二人刚走到茶馆门口,便有一人领着小厮莽撞地冲进来,沈晞忙拉着小翠往一旁躲了躲,那人往前冲了一步,忽然退回来,一张脸有几分英俊,但眼底青黑,一双眼紧紧盯着沈晞,面上露出自以为潇洒的笑:“小姐如此美丽,贵姓啊?”
沈晞看他一眼:“我父亲是工部侍郎,你呢?”
一般女子被调戏,总要羞愤地躲避,因此男子不曾想到沈晞如此直白,愣了愣才道:“……你不是胡说吧?”
工部侍郎家的小姐,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小茶馆里?他平常最喜欢在这样的小地方厮混,便是为了不碰上勋贵子弟,如此他才能逍遥自在,看上什么人都不必担心看得上却吃不着,用钱可以轻易收买。
沈晞这会儿有事,也不耐烦陪对方玩,只道:“你可以试试。”
男子原本只是随意问问,如今见状反倒被激起了斗志,扬着下巴道:“我母亲是荣华长公主。”
荣华长公主跟荣和长公主一样,都是皇帝的姐妹,只是相比较脾气温和爱做媒的荣和长公主,荣华长公主因是皇帝同父同母的妹妹,为人更任性一些,据说还养了不少的面首。
当然,荣华长公主再任性也任性不过赵王。皇帝对于荣华长公主太过出格的行为还会训斥,但对赵王,却连骂都舍不得骂上两句。
沈晞按照经验觉得皇帝对赵怀渊更可能是捧杀,不过只要赵怀渊一直是纨绔,他就是安全的。
她上下打量着自称荣华长公主之子的男子,对方可能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比赵怀渊还小上几岁,身高也就比她高一些,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怎的,黑眼圈很浓,人看起来也吊儿郎当的。
沈晞挑眉道:“郡王爷,幸会。”
她跟赵怀渊一起上京时,他说了不少关于京城的事,因此她知道荣华长公主夫家姓窦,她早就为自己的独子请封郡王,皇帝也就这一个同母妹妹,自然是答应了。
窦池好奇:“你果真是侍郎之女?那你如何会来此处?”
沈晞道:“郡王爷身为长公主之子,不也在此地吗?”
窦池嘿了一声,他虽不耐烦接触勋贵之女,但她们是何模样他还是知道的,如今见沈晞不但来这地方,还与他针锋相对,他不禁觉得新奇,转念一想,工部侍郎这个官位他好像之前听过,有什么事来着……
“我想起来了,你该不会便是乡下认回来的嫡女吧?”窦池恍然道,所以才会跟他见过的普通贵女不一样,没有躲避他,也没见恭敬。
窦池喜欢小户人家女儿的坦率直接,当即也忘了从前有多对勋贵之女避之不及,凑上来调笑道:“要一起去玩吗?”
沈晞:“……?”
沈晞也从赵怀渊嘴里听到过玩这个词,但她知道赵怀渊嘴里的玩就是单纯的朋友间一起玩耍,而此人嘴里的玩,对别的贵女来说侮辱得很,他想必正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便觉得可以这样跟她说话了。
沈晞扬唇深笑:“好啊,要玩什么?”
窦池见沈晞真答应了,反倒犹豫了,她的性子他喜欢,但一想到她的身份,他便迟疑了。三品官的嫡女可不是能随意玩的,他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说不定会被逼得娶了她!
窦池退后几步,只觉得自己差点上了沈晞的当,他可清楚总有贵女是不在乎他的性情喜好想嫁给他的,他虽不姓赵,但身上也有赵家血脉,他母亲在皇上面前还有几分面子,他如今又未娶正妻,正是香饽饽!
因此窦池后悔一时嘴快,讪讪道:“小爷想起还有事,改日再玩!”
他连茶馆都不进了,带着小厮迅速离开,好像怕被沈晞缠上。
沈晞也没管他,回到自家马车上,让车夫去富贵牙行。
小翠为人腼腆,这会儿才小声道:“二小姐,回去后可要请老爷参那郡王一本?”
她跟着沈晞这些时日,也明白了“参一本”的威力,因此天真地问道。
沈晞笑道:“参他什么?跟我说了两句话?”
小翠回想了下,摇了摇头,又怯怯地问:“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晞道:“没事,我知你是在向着我。只是,这是皇城脚下,整个国家都姓赵,只要长公主不谋反,她儿子做点什么皇帝都不会管的。就像赵王,参他的人反而倒霉。”
小翠懵懂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沈晞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会做衣裳?”
小翠点点头:“会的,但奴婢手艺不好。”
沈晞摆手:“无妨,能做成衣裳的样子就好,一会儿我们去买些布,你帮我做两套。”
小翠点头:“奴婢知道了。”
沈晞最满意的就是小翠不会乱问自己的决定,因此摸了摸她的脑袋,往她嘴里塞了块还软乎乎的糕点。
小翠跟松鼠一样咀嚼起来,眼中是满足的光。
沈晞在去牙行之前先拐去了一家普通的布庄,让小翠和车夫在外等着,自己进去挑布。
沈晞本是想买些黑布做夜行衣,刚刚她意识到,可能有些事还是需要她私下去做。不过扫了一圈她发觉,并没有影视剧里那种纯正的黑布,纯正的黑色在如今的条件下是很难染的,最后她买了一种深灰色的布料,晚上也够隐形了。
为了掩人耳目,她还多买了靛蓝色和灰白色的布,都是普通平民常用的衣裳布料颜色,不至于令人联想到她要做什么坏事。
将布料都搬上马车后,沈晞便令车夫继续赶路,到了富贵牙行门口。
牙行一向热闹,进进出出的多是些衣着普通的人,还时不时有马车从后门出入,沈晞一度怀疑,除了类似一家之主卖妻卖女,这个牙行是不是还买卖拐来的女子?
沈晞见到了牙行的一位马姓管事,只说自己母亲的奶娘二十年前被夫家卖了,她如今想弄清楚母亲奶娘的下落,请管事帮忙查一查,她边说边塞过去了十两银票。
这位马管事见沈晞出手大方,也不介意帮她查一查,便请她稍候,问清楚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便匆匆离开了。
沈晞安静地等待着。
老头的家人被卖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倘若马管事能顺利找出她们的下落,让她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人,那她来京城的一半目的就算是达成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马管事匆匆回来,却把银票推了回来,歉然道:“这位小姐,十分抱歉,二十年前太久了,小人问过一些老人,也没人记得这个。”
沈晞微微眯起眼睛,刚才这位马管事收钱时可没有一点儿为难,像是知道她要查的事不难,她怀疑这个牙行有完整的记录,但偏偏他去查过之后却反口了。
是当年的记录缺失,还是真如马管事所说牙行老人都不记得了,抑或,这其中有什么不能告诉外人的缘由?
沈晞试探道:“可否请当年的老人出来?我想亲自问问。我一直记挂着母亲的奶娘,近日才得知她竟被卖了,实在是担心。我不愿错过任何机会。”
马管事为难道:“小姐的心情小人理解,只是确实太久了,那些老人们也确实是记不得了,您便是给他们再多银子他们也想不出来的。”
他说来说去,就是没有一点把人叫出来的意思。
沈晞便叹道:“既如此,也是我与母亲的奶娘无缘了。”
她像是十分失落地向马管事道了谢,随后离开牙行。
等上了马车小翠才道:“二小姐,要不要请老爷帮着找一找?”
她不问沈晞怎么突然开始找夫人的奶娘,只是提供自己认为可能有帮助的建议。
沈晞道:“不必,人家都说不记得了,找父亲也没用。”
小翠便点头应下,不再提。
等回到沈府,沈晞便跟小翠说,自己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所以要请小翠用她买的三种颜色的麻布做一些适合劳作的衣裳,能穿就行,不需要好看。随后她假作随手拿了那匹深灰色的布料,让小翠从这个开始。
沈晞哪怕不给理由,小翠也会听她的话不多问,之前沈晞让小翠做的事太少了,如今终于有能帮得上沈晞的地方,小翠很是兴奋。她终于可以不再是白吃白住,她也终于可以帮二小姐做事了!
沈晞院里没什么事,小翠有时间便做衣裳,到了初五这日,第一套衣裳竟就做出来了。
沈晞只要这套深灰色的衣裳,拿到成衣后便劝小翠不必如此赶,她并不急,说小翠要是累病了,反而耽误事,小翠这才没先前那么拼。
初五晚上,沈晞换上新做出来的夜行衣,用同色布料蒙住脸,头上什么饰品都不戴,只用一根同色发带将头发扎起,又给自己露在外头的眼睛画了个烟熏妆,将这个穿夜行衣的自己跟作为工部侍郎女儿的柔弱女子完全区分开。
半夜正是所有人都深睡的时候,沈府夜里巡逻的小厮很好避开,沈晞躲开之后便出了府,往富贵牙行奔去。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她避开了城中巡逻的守卫军和更夫,到了富贵牙行外,从后门翻墙进入。
她记得那日马管事去了哪个方向,但也找了会儿才找到存放账簿的库房。
富贵牙行已存在了许多年,账簿自然多,沈晞翻看了会儿,发觉正如她所料,什么时候买了什么人,什么时候卖出去的,卖给了谁,这些都有非常详细的记载。
她顺着年份往前查,很快找到了二十年前的记录。这个本子周边的账簿灰尘都很多,只有这本有动过,应当是那日马管事来查阅过留下的痕迹。
然而沈晞将整本账簿都翻遍了,都不曾找到秦越或岑凤、王岐毓的名字,连对得上的记录都没有。
沈晞蹙眉,她蓦地想到,那两人或许是被记录在不能公开的秘密账簿上,那自然不会在这种看管不严的库房里。
可又是为了什么,那对母女会被记录在秘密账簿上呢?会跟老头有关吗?
沈晞将账簿原样放回,好在先前马管事动过,她也不必担心灰尘暴露她来过。她接着在库房里摸索,企图找到什么密室,然而毫无所获。
外头忽然传来动静,沈晞想她出来得有些久了,也不想被人发现她半夜离开过沈府,只得在来人进来之前悄然翻窗离开,很快又出了牙行。
为躲避巡逻的守卫军,回府路上沈晞有时会往屋顶上走,而在经过一间平平无奇的民宅时,本不该惊醒任何人的微小动静忽然令下方传来一声轻喝:“谁?!”
沈晞一怔,连忙加快脚步落到另一间民宅上,她不经意间回头,便见那屋子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那男子反应很快,出来后甚至没看清楚是谁,搭弓便射。
沈晞蓦地侧身躲过,飞箭带着轻啸划过她耳畔,差点将她的面罩掀起,她心中微惊,此人竟是韩王世子,这一箭是冲着杀死她来的!
沈晞哪敢多留,她只想以这一身武功暗中搞搞事,真面对从战场厮杀回来的人,她也怵。得到老头的内功前,她从来只跟老头有非常有限的交手,没与人以命搏杀过,那着实不适合她。
见韩王世子搭弓还要再射,沈晞赶紧加快速度跑开,几个起落便没影了。
赵之廷蹙眉,收起弓箭,回头看屋内的人,轻轻摇头:“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不必担心。”
沈晞受惊后赶路飞快,怕被人发现她的去向,还特意绕了个远路,等回到桂园,脱下夜行衣躺回床上,她才彻底放松下来。
这大半夜的,韩王世子在那里干嘛呢?那间民宅不像是他这样身份的人会买的私宅,配不上他的身份……但话说回来,赵怀渊说过韩王府并不富裕,买那样的宅子或许也正常?
但问题在于,好好的韩王府不住,怎么还大半夜跑那儿去?那一箭满是杀机,是冲着杀人灭口来的。
沈晞想了会儿没头绪,便懒得再想了,反正韩王世子也不可能发现穿夜行衣的人是她,那就当她没去过好了。
她要操心的是,该怎么把富贵牙行的秘密账簿给翻出来……
第二天是十月初六,先太子的忌日。这一日,皇帝会亲自去太庙祭奠早逝的先太子,而民间也禁止娱乐。
因而,这一日沈晞并未出门,一直在房中看话本到晚上。这一整天,她时不时会想,要怎么搞那牙行,只是暂时还没有想到个比较稳妥的办法。
在沈晞准备睡觉之前,她的窗户忽然被人敲响。
沈晞:“……?”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敲她的窗?
她披上外衣起来,小小地打开了一点窗户,向外看去。
外头的人是赵怀渊。
赵良就站在不远处,紧张地四下张望。
沈晞晚上睡觉不需要小翠守夜,因而不会有人知道赵怀渊竟然偷偷翻墙进了沈府来找她。
已是农历十月,夜里外头冷得很,沈晞忙将窗户打开,小声道:“有什么事吗?外面冷,可要进来说?”
赵怀渊的脸色隐在黑暗中,他点了点头,抓着窗棱手脚并用爬进来。
沈晞见他动作鲁莽,又在他身上闻到了酒气,怕他摔了,忙伸手扶住他,待他进来了,她往外看去:“赵统领,你也进来吧。”
赵良连连摆手:“小人在外面待着便好。”主子夜闯香闺,他一同进去算怎么回事?
沈晞见他语气坚定,便也不勉强,顺手把窗关了。
赵良看着紧闭的窗户心中纠结,他既想盯着里头,又不敢盯,长久之后才叹息一声,专注地望起风来。
他跟着主子已经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陪主子偷偷跑姑娘家里夜会,他怎么劝都劝不住,想想还真有些刺激呢!
只盼望……沈二小姐能将今夜的主子哄好吧。
赵良轻叹一声,随后便再无声息,与环境融为一体。
沈晞关好窗便转头看向赵怀渊,他进来后也没乱看,就直直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晞走到赵怀渊跟前,探头看去,惊讶地发现他眼尾泛红,似哭过,这令他妆后不那么美的面容生生多了几分靡艳。
沈晞哄小孩是很有一套的,她逗弄弟弟沈少陵能把人逗生气了,但要哄好对方也只是片刻功夫,而村里那些小孩就更好哄了,她从小就是孩子王。
她也没先问什么,而是拉着赵怀渊的衣袖,令他在屋内的圆桌上坐下,再为他倒了一杯还温着的白开水,推到他跟前:“殿下,先喝口水。半夜翻墙,累着了吧?”
赵怀渊抬眼看她,沈晞温和的声音令他在寒风中凉下来的身躯都好似暖上了几分,他后知后觉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多么不妥。
“对不起,我不该晚上过来的。”赵怀渊道歉,语调低落听起来没什么力气。
只是他话是这样说,却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
沈晞道:“喝了很多酒吗?”
赵怀渊点头:“是,但没喝醉。”
沈晞心道,没喝醉也不至于大半夜的跑她这里来啊?这哪怕放现代异性朋友间也有些暧昧了。
沈晞道:“那快把水喝了,酒喝多了会渴。”
赵怀渊本来不觉得渴,听沈晞一说便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还觉不够,又自己添了一杯一口气喝完,这才感觉好了些。
他舔了舔嘴角的水渍,也不看沈晞,目光落在一旁的灯烛上,问道:“你不问我为何半夜过来吗?”
沈晞道:“你要是不想说,我可以陪你坐会儿,你喝两杯水再走。你要是想说,我便听着,你不问我便不评价,只当沉默的听众。”
今日是赵怀渊早逝亲哥的忌日,除了这事也没别的了。
赵怀渊沉默,酒让他的脑袋有些晕乎,他好似踩在云端,周遭的一切于他来说更像是一场梦境。
曾经每一个他兄长的忌日,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没什么,可是今年却好像格外难捱。
或许是因为往年他的苦闷无人可说,可今年,他多了契合的朋友。
而且,她的声音是如此温和有力,她并不追问他为何如此,也一点儿不埋怨他大半夜做出这样无礼的举动,却只说她愿意听他说话。
他本来不该说的。这样的心结,他没办法跟旁人说。
可沈晞,这个他非常喜欢看重的朋友,却以一种温柔包容的目光望着他,就好像哪怕他跟个孩子似的无理取闹,她也能接受一切。
半晌后赵怀渊才低声说:“我兄长名文渊,皇兄名文诚,韩王名文高。”
沈晞起初并不明白赵怀渊为何要给她介绍他几个兄长的名字,可下一刻联想到他自己的名字,顿时眼神微颤。
赵怀渊抬眼看来,嘴角却带着有些破碎的笑:“我满月时我兄长去世,当时我尚未取大名,我母亲后来便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怀渊,渊是文渊的渊。
沈晞确实没想到赵怀渊的名字还有这样的过往,往常她只当赵怀渊是被宠溺长大的,却不曾料到,他竟连名字都不是完全属于他。
她没见过赵怀渊的母亲,却忍不住想,是不是在赵怀渊长大的过程中,他母亲一直在找寻大儿子的身影,从而令赵怀渊这个二儿子像是个替身?
如果赵怀渊真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也就罢了,可她知道他不是,他聪明细心,观察力强,他一定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想的,甚至其余怀念先太子的人是怎么看他的,他心中都一清二楚。
既答应了不做评价,沈晞便没有出声说什么,只是以柔和的目光看着赵怀渊。
赵怀渊没想到将他从小到大的心结向他人说出口竟会令他如此轻松,哪怕沈晞什么都没说,他也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了她的包容。
她并不认为他有这样隐隐埋怨兄长的心思不可原谅。
长久以来背负的顽石好似轻了一些,赵怀渊刚张了张口,却没忍住打了个酒嗝。
他慌忙捂住嘴,羞耻得耳朵泛红,又咳了几声掩饰尴尬,给自己倒水拼命往嘴里灌。
沈晞忍不住笑起来。
赵怀渊别开视线,恰在此时外面却传来喧闹声,沈晞听出是在抓贼。
赵怀渊立即从凳子上弹跳起来,转头就想往床下躲,被沈晞一把抓住:“你干什么?”
赵怀渊飞快地说:“我躲起来啊!倘若被人看到我在这里,你的名声便完了!”
沈晞心道,你来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她道:“去开窗让赵统领也进来,别跟抓贼的撞上了。我不同意没人能闯进来,放心待着。”
沈晞沉稳的语调安抚了赵怀渊,他还是第一次夜闯女子闺房,突然传来的喧闹声让他有种被捉奸的紧迫,听沈晞说了才觉确实是他多虑了,便听沈晞的开了窗让赵良赶紧进来。
沈晞开了门走出去,粗使婆子打开桂园的门,来人说有贼进来了,不知去了哪里,沈晞只道她房间里没有,让他们去别的地方搜。
自从沈晞带人“闯入”侯府后,她的话有时候比沈成胥的还管用,因而下人听话离开桂园,跑其他地方抓贼去了。
沈晞稍站了会儿,听声音远去,这才示意被闹醒的小翠也回去睡觉,自己回了屋。
赵怀渊和赵良都站在屋子一角,身体紧绷,随时可以翻窗逃离。
沈晞道:“等会儿再走吧。不然被撞上就太尴尬了。”
堂堂赵王爷夜闯侍郎府当贼,这也太丢人了。
赵怀渊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人,便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
沈晞正要招呼赵良也坐下,他已先一步道:“小人站着就好。”
沈晞就不劝他了。
屋内多了一个人,沈晞和赵怀渊也不好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好在赵怀渊倾诉过后情绪好了不少,见沈晞桌上还摆着花生,他想起百花宴上她好像挺喜欢吃的,便默默地剥起来。
剥一个,放一个到干净的瓷碗中。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他剥花生的声音。
沈晞托着下巴看他剥花生,她发觉赵怀渊的手又白又纤长,他剥花生时手指翻飞就好像艺术一样,她不知不觉看呆了。
主子不说话,赵良就可以一直不吭声,他低着头当假人。
直到赵怀渊将一瓷碗花生任都推到沈晞面前,沈晞才明白过来他是替自己剥的。
沈晞睡前已经刷过牙了,刷牙过后她不吃东西,但赵怀渊这双艺术品似的手剥出来的花生仁,她却舍不得拒绝。大不了一会儿再洗漱一次。
她将瓷碗往赵怀渊那里推了推,笑道:“一起吃啊。”
赵怀渊没拒绝,此刻的他好似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笑盈盈道:“没多少人吃过我亲手剥的花生仁,你可要珍惜。”
沈晞也笑:“那我供起来,天天欣赏。”
赵怀渊被逗乐,怕被其他人听到,只能压着声音笑,等笑完他又低声说:“桂园的围墙有点难爬,你当时怎么爬的?”
沈晞道:“要我一会儿爬给你看吗?”
赵怀渊摆摆手:“不用不用,我是在夸你厉害你听不出来吗?”
“那么我便多谢殿下谬赞了。”沈晞说着捏了一颗花生仁,丢入嘴里。
赵怀渊静静看着沈晞,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她先前是要睡觉,头发披散下来,令她往日里看着颇为明艳的五官都柔和了不少。
他听到胸腔中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砰,砰,砰,比以往快了几分。
赵怀渊忽然瞪向一旁的赵良,而感觉到主子视线的赵良抬眼看来,被这一瞪弄得心中一惊。
他做错了什么……不,他明白了,他站在这里就是个错啊!沈二小姐的闺房自然只有主子才能进!
赵怀渊一想到赵良也看到了沈晞这副模样便觉得不悦,她这个样子怎么能让其他男人看到呢?他不算,他们是朋友!
想着抓贼的估计都走得差不多了,赵怀渊起身道:“我们该走了。赵良,你先出去。”
赵良立即爬窗走了,还贴心地关好窗子。
赵怀渊盯着沈晞严肃道:“以后你可不能随便给别人开窗!京城治安是好些,但也不是没出过采花贼,记住了!”
沈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吧?
沈晞笑得促狭:“殿下,你有没有想过,除了你,没人会半夜跑来敲我的窗?”
赵怀渊:“……”
他酒醒了些,情绪也好了,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多么不妥,倘若不是沈晞而是旁人,早叫人来抓他这个登徒子了。
他的气势顿时落下,轻咳道:“……反正你自个儿注意。”
在赵怀渊逃似的转身去推窗时,沈晞在他背后轻声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就是你,不用管他人目光。”
赵怀渊顿了顿,一股别样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贴着窗户的指尖似能感觉到外头的冷意,只有这里,有沈晞这个好朋友在的地方才令他心生眷恋。
他还是推开了窗,翻出去后站在窗外,朝沈晞挥了挥手:“我走了,你早些睡。我白日再来找你!”
他轻轻替沈晞关好窗,又盯着窗子看了会儿,想象着沈晞此刻应当躺回了床上,丝滑的被子盖住她玲珑的身躯,忽然觉得有点脸红,急忙在赵良的助力下翻墙走了。
沈晞在见到赵怀渊之时便忽然想到,富贵牙行的事或许可以拜托他,朋友嘛,互相利用,赵良审讯颇有一手,或许能拿到她想要的,只是他今夜情绪不好,她就不方便提出来,在他说白日来找她时她便也没有拒绝。
等到了第二天,赵怀渊果然来了,只是来的理由沈晞听了都发笑。
赵怀渊直接冲进沈府,说沈成胥名下的一个铺子挡住了他名下铺子的风水,让沈成胥给个说法。
沈成胥今日要当值,又不在府里,两个姨娘都不敢去应付赵怀渊,沈晞的大哥也不在,大嫂也根本不知该怎么应对,最后就是韩姨娘飞快地派人来找沈晞,希望她先稳住赵王,别把沈府给拆了,已经派人去找老爷了。
于是沈晞便当着众人的面说赵王不是喜欢桂园吗,就去那里逛逛,然后她领着赵怀渊去了如今已闻不到多少花香的桂园,二人又自然地离开众人视线,步入桂园内。
沈晞开了个头:“昨夜忘记问了,富贵牙行抓的那女子,可有古怪?”
当时她还怀疑是不是被设局了,只是她并不太担心赵怀渊会上当。
赵怀渊愣了下才道:“我交给赵良处置了,多半是没问题。怎么了?”
沈晞便将自己找富贵牙行问人,但对方表现有些古怪的事都说了,找王五调查的事也是一句话带过,但对赵怀渊自然不能用母亲奶娘的说法,她只说是以前家乡一位老友的前妻,她受人所托帮忙调查。
赵怀渊昨夜大约还是没睡好,眼底微微有些泛青,听到沈晞说的话他却好似陡然精神起来,兴致勃勃道:“此事交给我了!我倒要看看这牙行背后有什么古怪!”
沈晞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找外援有什么不对,不是不肯痛快给她一个正确答案吗?那就别怪她把事情搞大了!赵怀渊插手,那牙行和牙行背后的人就别想好过了。
在沈晞心情极好地送赵怀渊和赵良离去之后没多久,沈成胥便着急忙慌地跑回来了。他在衙署听说赵王为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找上门来,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又得罪了对方,连公务都顾不上就赶紧回来了。
等他回到家,却发现赵王并不在,他便更懵了。人呢?不是说要他给个说法的吗,人呢?!
等听到下人说赵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急事匆匆走了,沈成胥才擦了把汗。
韩姨娘看着自家老爷这没出息的样子便忍不住暗地里撇嘴,还不如二小姐呢,二小姐见着赵王殿下都不卑不亢。
沈宝岚则在看了自家老爹的笑话后便摸去找沈晞,她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在这个家里,除了二姐姐之外只有她知道,赵王殿下是来找二姐姐的!
想到刚才偷看到的赵王殿下看到二姐姐时的眼神,她忍不住撇嘴,赵王殿下那日还瞪她呢,迟早有一日他还得求她叫他姐夫!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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