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就寝本就离不开沐浴,唐棉下还以为自己这回脑袋转得很是灵光,竟想到了暴君没有想到的。


    问出口时,她也觉着暴君心中定然很是欣慰。


    可怎知暴君凶巴巴地拒绝了她,还让她下床出门去捡捡脑子。


    唐棉下憋屈极了,外头这么冷的天,她如何去捡什么脑子?


    好在暴君只是嘴上斥责了她一句半句的,并未真要她下床,唐棉下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趴在软软的枕头上很快就睡着了。


    而景砚南放下手中的案卷,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他看了眼里侧缩在被子中睡得香甜的小姑娘,难以想象这样笨弱的人是如何生存下去的。


    在景砚南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这样天真无邪之人。


    她那些话若是从旁的女子口中说出来便是赤裸裸的别有用心,可唐棉下不同,她说出来便只让人心知肚明她是没过脑子,亦是真不觉着有什么不对。


    她问得那样理所应当,还有些沾沾自喜,仿佛在期待着他会夸她一两句细心。


    傻成这样的人,实在不算多见。


    景砚南掀了被子,披了件薄外袍倚在床上。


    这室内温度太高,他向来喜寒,处在这样的温度下只觉着身心烦躁,静不下来。


    可身旁这个睡得倒是沉稳,显然这温度于她而言恰好舒适。


    景砚南本不必迁就于她,若是冻着了发个烧找人医治便是,待初一一过,再将人送回承安侯府。


    暴君从不会迁就任何人。


    这次却将自己的寝殿调节成她所适宜的温度,自己忍着不适。


    大概是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让人觉着一场高热便能叫她丧命,且她能缓解景砚南痛症,暂时还有些用处。


    故而景砚南如今还想留着她这条小命以备不时之需。


    直到后半夜,景砚南才堪堪睡着,只是才睡着没多大会儿,便被吵醒。


    唐棉下夜里做了噩梦,梦中她正身处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楚国皇宫。


    前一秒父皇母后和几个皇兄还围在一起逗她开心,下一秒他们却浑身是血,目光哀戚地看着她。


    母后平日里最是注重形象,到哪里都打扮得一丝不苟,将一国之母的凤仪端得很高,可梦中却发丝凌乱,眼睛肿胀通红,泪盈满眶。


    唐棉下的视线下移,看见她的母后,心口插着一把短短的匕首,鲜血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流,将她工艺精巧的衣裳都染得通红。


    她颤着双唇似乎是在说话,可唐棉下只看得见她在张嘴,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唐棉下哭着跑过去想要抱住她们,可一伸手,父皇消失了,母后消失了,几个皇兄亦消失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缩在满是鲜血的地上无助地捂着脸哭泣。


    事实上,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唐棉下是未曾亲眼见过楚国亡国时的情景的,家人如何丧命她亦不知。


    早在亡国前几日,唐棉下便被送出了宫,魏国边关有人接应,自那以后,她便再不是楚国的小公主。


    最终唐棉下是哭醒的。


    她太难过,哭得眼睛肿得像个小核桃,本就没睡醒的嗓音里带上了哭腔,便更显着口齿不清。


    景砚南唯一能辨别的,便是她喊的那句“陛下”。


    景砚南心口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撕扯住,拿一把钝刀重重地磨。


    他按了按疲乏的眉心,下意识倾身过去将小姑娘半扶起来,使她靠坐在床壁上,以防哭时被口水呛到。


    动作不像他所为,语气却是切切实实的暴君作风。


    “哭什么?”他皱眉斥道。


    也不知是还未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还是怎么,唐棉下这时候竟完全忽略了暴君语气的不善,也根本不知道怕他。


    只是旁边有个人在,她便想抱住那人,寻求一丝丝的温暖和安全感。


    唐棉下抱住他的胳膊,又无助地叫了一声:“陛下……”


    景砚南并未将人推开,也猜到她定是做了什么噩梦。


    仅是一个噩梦,便将她吓成这样。


    景砚南想起那日在文清寺,她碰着自己杀人,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被于竹横着刀压在他眼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毫无反抗之力。


    更让人闻所未闻的是,旁人遇到危险还知扑腾两下,反观她,见了血便直接晕了。


    胆子实在是小的可以。


    许是见自己抱着的那人毫无反应,唐棉下抽泣了两声又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道:“陛下,我好怕。”


    景砚南伸手去蹭她眼角像是流不尽的眼泪,只是不知他下手太重还是女孩子皮肤太过脆弱,那白皙如瓷的眼下竟让他蹭出一道浅浅的红印来。


    她又怕疼得很,娇气地呜咽了几声,喊道:“陛下轻些,棉棉好疼。”


    景砚南动作顿了顿,干脆收回了手。


    问:“怕什么?”


    是在回应她方才的那句“好怕”。


    唐棉下吸了吸鼻子,梦中血腥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她心口一阵被人揪着似的痛感,“怕亲人离开……”


    唐棉下并不知晓,她难受,暴君亦不好受。


    这世上没有倘来之物,她能为他缓解痛症,弊端大抵便是要他与她同悲共喜。


    景砚南这时候才切实察觉出,昨日心口的憋闷同现下一样,皆不是简单的身体不适,而是心气不顺。


    是一种本同景砚南扯不上关系的心理情绪上的波动。


    昨日这种情绪明显,却并不如此时这般激烈,想来这噩梦于她而言比之嫁给姐姐的心上人还要令人难过。


    文清寺一遇后,景砚南曾怀疑过她便是两年前梦中老僧所说命劫,故而让人查过她的身世,知道唐棉下是楚国前朝的小公主。她所谓的亲人,早便已经离开。


    人生中从未有过安慰人的经历,景砚南莫名便想起梦中那个荒唐的自己倒是很会哄人。


    这辈子的软话大抵都在那梦中说尽了。


    小姑娘还抱着自己胳膊在小声啜泣,哭得他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眼泪将他衣袖都沾湿。


    景砚南黑着一张脸,伸手在她纤薄的后背上轻拍了拍,这便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许是她本也没想得到什么安慰,在暴君怀里哭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只剩肩膀还时不时轻颤一下。


    哭了太久,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唐棉下声音亦是软绵绵的,她松开抱着暴君胳膊的手,拿自己的袖口擦了擦被她眼泪沾湿的地方,气息不稳轻轻道:“棉棉哭完了。”


    行,还知道给他擦擦袖子。


    景砚南低眼瞥向被她擦过的袖口,同不擦并无分别。


    天已经蒙蒙亮,到了该去上朝的时间,景砚南将小姑娘重新塞进她暖融融的被窝里,唤了徐延喜进来。


    皇帝的起居本由贴身宫婢负责照料,可景砚南不喜女子近身,自登基以来便都由徐延喜一概负责。


    徐延喜早便候在外面,一听传唤便躬身进去。


    内殿屏风后的寝床已经被明黄帷帐完全遮挡,徐延喜知道这里头还睡着一个,脚步便放得更轻了些。


    自景砚南登基以来,徐延喜便服侍在他身边,从未见过陛下身边有过什么女人,这张龙床更是没有第二个人上去过。


    虽说里头这位小姐是因着对陛下的痛症有缓解之用,但不可否认她确乎是史无前例的头一个。


    只可惜瞧着年纪尚小,在徐延喜看来,不仅仅是不通□□这样简单。


    如若不是八九岁的稚童,很难有这样简单的心性,大抵是脑袋有些问题。


    或者说,多少是有些傻的。


    但往好处想,若非因为傻,即便是于陛下有益,也不可能这般安稳地同陛下共处一室,还同榻共寝。


    徐延喜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失了脑子便是这位小姐的福分呢。


    想到这里,徐延喜轻咳了一声,暗道怎么能说是失了脑子。


    那叫天真纯粹。


    徐延喜从衣架上取了绣龙朝服,同往日里的任何一天那样,给陛下换上。


    可刚穿了一只袖子,床帐便被一只嫩白的小手扒拉开,随即从里面露了一个乱糟糟的小脑袋出来。


    她眼尾还泛着绯色,眼珠黑亮如葡萄,眼白水洗过那般清澈,就那样巴巴地望着徐延喜和皇帝。


    “徐公公,陛下说要我伺候他更衣的……”


    徐延喜动作停了停,立即去看陛下脸色。


    他们当太监的,最善察言观色,见陛下面上并无不悦,徐延喜心思转了好几个弯儿。


    心中猜测莫不是陛下真对这位小姐有了什么想法?不然为何允她这么多例外呢。


    景砚南昨日说那话也只不过是想逗逗她,看她会不会知难而退。


    毕竟曾在楚国皇宫中当了那么多年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亡国后又被送到承安侯府,从未过过什么苦日子,想来也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


    故而景砚南并未真想叫她伺候什么。


    本以为她应已经将那事忘得精光,哪知她不仅记得,还当了真。


    景砚南挥了挥手,示意徐延喜退下,对还扒着床帐往这看的小姑娘道:“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要给孤更衣?”


    唐棉下听了忙从床上下来,绣鞋也没穿好,趿着便到了景砚南面前来。


    她从已经退至一旁的徐公公手中接过明黄朝服,朝服重量不轻,压在她细瘦的藕臂上沉甸甸的。


    唐棉下站到暴君身前去,愣了愣觉着不对,又拎着衣服站到了他身后去。


    徐延喜在一旁看着只觉着难。


    景砚南生得身姿挺拔,比寻常男子更加高大。


    徐延喜给他换衣时都有些费劲,这位小小姐这样娇小玲珑的身板,站在他身后单薄又瘦弱,头顶也才到景砚南肩胛处,瞧着又笨手笨脚的,像是根本没干过这事。


    不知要如何才能妥妥帖帖地给陛下换好这朝服。


    唐棉下自然也不负众望地将陛下摆弄来摆弄去,艰难地将衣裳一件件给他套上后便不知其他的该如何去弄。


    荒唐的是,除了他本就穿在身上的里衣,外头被她套上的层层衣衫皆大敞着,一件都没给他系扣。


    景砚南低眼瞧她,声音里含着丝不明显的嘲弄,“你便打算叫孤这样出去上朝?”


    一旁的徐延喜默默捂了捂额头。


    而始作俑者唐棉下急出了一头汗,急忙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陛下不要急,棉棉还没给陛下穿好呢。”


    景砚南:……


    还不要急,更个衣这么简单的事她费了多少时间?


    景砚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往日里这个时候他早便到议政殿上朝了。


    “快些。”景砚南不耐地催促道。


    他这一催促,本就不会的唐棉下更是手忙脚乱,手一抖将他衣袍系带打了个死结。


    穿了好半天,景砚南仍衣衫凌乱,还不如刚起床时齐整。


    他的耐心已经被她耗尽。


    徐延喜看出陛下气压急转直下,连忙上前弯着腰对唐棉下道:“还是奴才来给陛下穿吧,棉棉小姐且再去歇会儿。”


    唐棉下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便乖乖听了徐公公的话。


    她心里有些歉疚,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都做不好,耽误了陛下的时间。


    歉疚的同时她又有些担心,陛下说伺候他更衣就寝给他端茶倒水才肯答应自己的请求。


    她出师不利,第一件事就搞砸了,会不会让陛下印象很差改变主意?


    唐棉下暗暗想,等陛下下朝回来,她定要好好给他端茶倒水,这可比更衣简单多了。


    她定能做好的。


    唐棉下不知道的是,因为她,景砚南自登基以来早朝第一次迟到。


    众人皆在猜测是何缘由,只有承安侯像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从头凉到脚。


    唐棉下昨日被徐延喜接走时承安侯是在府上的,和上次只有夫人陈氏一人在场时不同,徐延喜并非不说缘由直接将人接走。


    而是提前告知了承安侯,此女于陛下顽疾有疗用,故而陛下每月接她进宫一次,一次不超过三日,用以缓解顽疾之苦。


    虽不知陛下有何顽疾,这说法也过于玄学,但徐延喜信誓旦旦告诉承安侯陛下说了,他对这样小孩心性的女子毫无兴趣,绝不会做旁的。


    且唐棉下进宫一事并无其他人知晓,只要承安侯自己不说,日后小姐及笄,不耽误她议亲找个好人家。


    承安侯一生忠君报国,陛下身体欠安,国体便会动荡,既然唐棉下对他有用,且并不会受到伤害,承安侯便也乐于让她为陛下献一份力。


    可今日上朝,这皇帝小儿竟有史以来第一次姗姗来迟!


    莫不是……莫不是!


    承安侯心冰冰凉,那些话该不会是徐延喜那老太监为了哄骗他这个老头子答应送棉棉进宫而瞎编来的吧……


    整个早朝长,承安侯眼睛皆在皇帝身上脸上来来回回打量。


    最后得出的结论,虽瞧着睡眠不足,却并不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唐棉下虽长得显小,性子也像个孩子,但她到底已经快要及笄。


    在魏国,女子虽及笄后论亲的多,可律文亦有规定,及笄前一年便可嫁人。


    况且在众人眼中,景砚南做什么都随心所欲,故而实在不怪承安侯担心。


    只是是他亲口同意将棉棉送了进去,如今未知全貌,承安侯不宜去直接质问皇帝。


    徐延喜说,最多不超过三日,现已经过了一日半,不若等唐棉下回府问问这个小当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般,承安侯并未像一开始打算的那般下朝后去见陛下问个清楚,而是直接回了府。


    而被他百般担心的唐棉下此刻正在长明殿皇帝的寝床上,睡了个回笼觉刚醒。


    徐延喜特意安排了侍女伺候她更衣洗漱,宫里的侍女同唐棉下的晚杏不同,她们会梳很多好看的发式。


    因为唐棉下长得好看,侍女给她打扮的热情便更加高涨。


    唐棉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梳着高高的双环飞仙髻,上头簪了金玉首饰,长长的流苏步摇坠着小巧的冰晶琉璃,搭在她肩峰以上,显着灵动极了。


    两世以来,唐棉下都极少上妆,此刻脸蛋上铺了薄薄的胭脂水粉,细眉被螺子黛精心画过,弯弯如月,茸茸似雾。


    莹润如花瓣的嘴巴也涂上了口脂,透出粉嫩的色泽,将往日里病气带来的苍白遮得一干二净。


    唐棉下早便有了对美的认知,但她并不懂得谦虚,或是在自己脸上找什么细微的毛病。


    她只觉着自己真的好漂亮啊。


    唐棉下突然便想起一本书中曾提到过美人计,她虽不懂美人计到底该怎么使,但……


    她眼睛亮了亮,自己也是美人呀,怎么不能用美人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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