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呜咽声中蕴含了厚重的悲戚。斐宁玉听着,脑中出现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恐怕他的皇后他的皇儿都未必有漠北侯哭的这般悲凉。
快马日行三百里,漠北侯一路在风声的掩盖下狂奔,六日后到达延塞。可怜斐宁玉未曾习武,更未曾骑过如此久的马,只能缩在玉佩的角落里用沉睡缓解昏沉。
直至无边的黄土上出现了人烟,寂寥的沙地上是成群瞭望的士兵,奏响角鼓,他们欢呼着打开城门迎接将军的归来。
六天的行程,有一半在沙漠里,干燥的气候让斐宁玉嗓子冒烟,狂走的飞沙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让他睁不开眼。
抵达延塞已至辰时,将士们皆用过朝食各司其职。隧卒们站在烽火台上瞭望敌情、堆积柴草、整理药箱。斐宁玉只在边关文书对边塞的描述上看过将士在大漠的场景,如今亲眼所见,皆是新奇。
不愧是他大桑国的战士,练习骑射的骑士箭无虚发,练习投石的士兵肩膀孔武有力,这就是大桑国的骁勇战士。
难道上苍令他死后灵魂附着在漠北侯的玉佩上是为让他欣赏漠北风光?见识大桑帝国的边关战士?弥补他自小活在都城长在父皇膝下的遗憾?
斐宁玉趴在玉佩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将士操练,一阵风沙过,迷了他的眼睛,感叹边关条件确实艰苦。
副将收到祁将军回来的消息,急忙从营帐中出来,他一眼便看到了在马厩拴马喂粮的祁殊。
他知晓祁殊冒着杀头重罪也要匆匆赶去都城的原因,永安大帝病逝的消息他已在三天前从都城来的告知官嘴里得知。
“大哥,节哀!”
副将林域轩上前紧紧抱住嘴角平直的祁殊,他知道大哥的心里是多么的痛。绝望地爱慕着一弯虚无缥缈的明月,明知毫无结果,却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草城一战,他与大哥策马追敌不慎落入胡族布置的陷阱。大漠昼夜温差大,须穿狐裘烤火堆才能保温,要他们在陷阱中度过一晚不是被冻僵身子便是早上被胡族发现,二者皆是死路一条。
就是在那时,性命危关之际,大哥冲他吐露心声。
才得知大哥追击匈奴攻城略地只是为了坐在高堂上的那一人,为了让天子看到捷报里的署名能记起他,为了山河巩固天子能稍微宽心。
多么荒谬且朴实的理由啊!
本以为是精忠报国,祁殊却在垂死之时口中默念当今圣上的表字,林域轩便明白了,他的大哥,爱慕着的,是那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
林域轩从军之前还念过几年书,是个有文化的。他在陷阱里劝大哥,要不要换个人喜欢啊?这肖想天子,被发现可是杀头的罪过,更别提梦想成真,比登天还难啊。
挖着石头踩着泥地的大哥苦笑着告诉他,在他被送入皇城做质子到如今封漠北侯戍守边关,整整十年,爱慕之情未减轻半分,要是能放弃早放弃了。
他便不再劝了,甚至开始幻想着有朝一日大哥得偿所愿,哪知大哥刚千辛万苦地打下胡族一片领土,兴高采烈地将签着自己署名的捷报送出,飞鸽就传来大哥心上人病危的消息。
林域轩感受到大哥臂膀肌肉的颤抖,嘴里发苦。大哥啊大哥,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天下之主,本来就无所希望,这下好了,人还没了。
“我真想随他去了,可他还要我护这山河。”祁殊只能在兄弟面前展现难得的脆弱,他眼睛泛红喃喃道,“域轩啊,你说,要是这江山都没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守了?”
“我是不是就能下去找他了?”祁殊执拗地自言自语,吓了林域轩好大一跳。
大哥不会魔怔了吧?他拽着祁殊宽阔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几下,让老大魂兮归来。在呼呼的大风中,斐宁玉未听到漠北侯的喃喃自语,只知道这副将摇晃得他头晕,应该治他不敬上将之罪。
“大哥你振作起来啊!”林域轩哭号,他大哥的心不会也随着先帝去了吧?
“兄弟们还等着你领着上战场杀敌,开疆扩土光宗耀祖呢!”
祁殊被副将摇晃回了心神,先不说佩之愿不愿意他去下面寻他,要是被佩之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一定恨死他了。
还是好好守住他的江山,这样下去也能得佩之的一句夸赞。
“以后都不出征了,死守边界线。”祁殊下了死命令,拍拍林域轩的肩膀,擦掉了手里干草的飞絮,“谢谢你,好兄弟。”
他的爱人都没了,打下城池的捷报给谁看?
这下换林域轩愣了,他的老大不上进了!不出征了!蜗居延塞了!林域轩又转念一想,也对,老大开屏的对象没了,可这也太儿戏了吧!
看着祁殊走进主将的府邸,林域轩哭丧着脸在后面喊:“老大,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咱们不用像之前那么频繁地出击,一年收一片领土也好啊!老大!”
回应他的,是祁殊孤寂的背影。
很好,他光宗耀祖,名流史书的机会,咔擦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斐宁玉的心里,留下了一个聒噪的不良印象。
走进里屋,没了风沙的袭扰,灰头土脸的斐宁玉还未松口气,整个人哦不对,是整块玉佩便被毛绒绒顶起来,热情地磨蹭。
什么鬼东西?这奇怪的触感,斐宁玉惊恐。
祁殊接住了黑色的大块头,揉了揉川东犬激动得狂蹭他的头:“大黑想我了?”
斐宁玉被黑犬的爪子扒拉着,与黑犬耷拉的大舌头只有一寸之遥。就在要碰上的时候,劣玉被祁殊挪开了。
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要是被这畜生的口水沾上,他要将自己洗下一层皮来。
敦实的黑犬被祁殊架着前腿,立起身子来,尾巴兴奋地乱甩。
“不可以碰这块玉佩,更不能舔。大黑这么聪明,怎么记不住?”祁殊低头教训舒服地打呼噜的黑犬,不客气地撸着它的大脑袋,“你怎么进来的,驯兽师呢?”
“汪!”
黑犬的大脸被□□着,口水喇子掉了一地,无辜地直直凑上来用短鼻嗅着祁殊表示亲昵。
斐宁玉使劲地向后躲,唯恐自己沾上黑犬的唾沫。皇宫中虽然也豢养狗马禽兽,但哪一只会胆大包天趴到皇帝身上来?他也是有兴致了才会去兽房逗逗猫狗,更不会出现如此粗鲁凶猛的大狗。
外面的兽师追了进来,在府邸外祁殊告罪:“请将军责罚,末将未能管好军犬,让它擅闯了您的屋子。”
他又忍不住为自己和大黑辩解了几句:“实在是大黑太想您了,每天都蹲在兽栏最高的木桩子上等您回来。”
大黑听不懂主人们的对话,只知道喜欢摸他脑袋的人类回来了,热情地吐着舌头使劲往祁殊的怀里钻。
“没事,不怪罪你们。”祁殊点了点黑犬的大鼻子,放下它交给了兽师,“你先把大黑牵出去,我等下便来兽栏。”
大黑被驯兽师牵着,依依不舍地出了府邸,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斐宁玉看了惊奇,原来犬类还有如此厚重的情感。
他感受到自己被一双大手轻柔地摘下,放在了一块兽皮之上。祁殊开始脱掉厚重的盔甲,露出了薄薄的里衣。
斐宁玉打量这位边关将军的住所,墙体由黄土砖块砌就,无贵重宝物,大半地方被盔甲兵器占领,一张简单的木床和木桌,实在是想不到是漠北侯的居所。
斐宁玉疑惑,他在位时漠北侯隔三岔五便派人呈贡一些在匈奴那缴获的奇珍异宝,一般来说,大臣都会偷藏一些宝物中饱私囊,漠北侯竟一件未留吗?居所竟如此的简陋。
他的视线回转,看到漠北侯抬手脱掉被汗浸湿的里衣,露出精壮的脊背,和上面交错的剑痕刀疤,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冒着血珠,必定都是在与匈奴鏖战时留下的痕迹。
但漠北侯传来的奏折上却从未提过他在战场上受伤,传达的皆是战胜的喜悦之情,斐宁玉盯着祁殊满背的伤疤,愈发不解。寻常的官员,不应该详讲自己的难处,用以得到皇帝的封赏吗?
这位漠北侯,已经成长得与他幼时的伴读,判若两人,斐宁玉是愈发看不清琢磨不明白了。
他垂下眼不再看漠北侯擦洗身子换衣衫,开始研究起他躺的这块兽皮倒挺暖和。
祁殊换完轻便的锁子甲,视若珍宝地再次拿起玉佩系在腰际。
被悬空的斐宁玉无声抗议,他只想躺在柔软的兽皮上,不想在面对外头的狂沙。祁殊当然不知道玉佩在想什么,他大步出了府邸,来到军犬所在的兽栏。
林域轩在旁边验收军犬的训练成果,他在余光中看到了老大向这边走来。
一会的工夫,大哥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重新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英勇神武、无坚不摧的漠北侯。可林域轩知道,这疼痛不会这么快就消失,大哥是把月亮藏在了心的深处哩。
林域轩强颜欢笑地指着端正蹲着的大黑,它前脚伸直,后脚弯曲成弧,舔着长长的舌头,面前是一只死了的大老鼠。
“大哥,你看大黑多聪明,一会的工夫就抓了只大老鼠。”
“的确聪明。”祁殊丢给大黑一块干干的米团,大黑“唔汪”一声衔住咀嚼起来。
边关条件艰苦,肉类是留给将士们吃的,大黑可以吃老鼠补充油脂。
“走!与我去射箭!”祁殊拍拍林域轩的肩膀,搂着他朝靶场走去。斐宁玉听到靶场,也来了兴趣。他爱好射箭,只是从小学文,没有武术的基础,再怎么练也只是中上水平。
不过,陪同父皇狩猎,他的半吊子水平也是足够了,太高则容易抢了他父皇的风头,中上才更易讨父皇的欢心。
“好好好!”林域轩巴不得大哥忙一点,忘记心中的疙瘩。他状似得意地说道:“小弟我昨天夜观天象,天朗气清,今日便是我赢大哥的时机。”
说来惭愧,在射箭这项比赛上,他还未曾赢过大哥。
“要是输了,就说明你的射箭和占卜能力都不行啊!”两人爽朗大笑。
靶场
人距靶子一百步,十二中六为合格。
祁殊立身正直,双臂施展,用小双开势。他前手握弓,后手控弦,用肘力引弓。弓满势平,祁殊神色不变,箭从弦上飞出,带着破空之声,直中靶心,将靶子射得往后倒去。
斐宁玉眼睛一亮,他射箭虽然不是顶尖水平,但却能判断别人的射箭水平如何。祁殊此人射箭不仅有准度,更有力量,定能重击匈奴的盔甲,造成杀伤。
“好箭!”林域轩鼓掌夸奖,他虽也十二中十二,但未有祁殊的力度。
林域轩甘拜下风:“几日未练,大哥还是这般高水准,小弟佩服!”
祁殊对他的夸赞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将利箭一只只地放在弦上,一次次地拉弓开弦,利箭一次次地被射出,靶子一次次地被命中击倒。
他仿佛回到了皇城靶场,少年风姿、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在太子的注视下,执箭,射天狼。
那时,他只要能得到佩之的一个眼神,一句夸奖,就心满意足。
斐宁玉目不转睛地盯着祁殊一次又一次的射箭,感叹他的伴读,如今真是长成了国之栋梁。
连临睡前,斐宁玉都还在回味漠北侯射箭的绝妙。
这个感叹从他被祁殊握着入眠之后消失,说得严谨点,漠北侯并没有握着他,而是握着这块满是棉絮的劣玉,极尽缠绵地摩挲着。
劣质的玉佩被捂成了一块暖玉,连带着他的魂魄都烫了起来。
可怜斐宁玉身不由己,无奈忍受着这奇怪的感觉。暗恼漠北侯这是什么癖好,要握着这块烂玉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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