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宁玉在玉佩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浅眠喜静,因为一些变故不喜亲密接触,也不喜身旁有活人呼吸。


    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定要把不守规矩的人拉下去斩了!可如今他拘于玉佩,身不由己。好不容易困意来袭,习惯了恼人的温度,他昏沉睡去。


    半夜,斐宁玉被细碎的呼唤吵醒。


    泥人都有脾气了,何况是金枝玉叶的斐宁玉,他横眉冷对,寻找扰人的声源。


    “何人喧哗!扰孤清净!”斐宁玉愤然坐起,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玉佩里。周遭一片昏暗,唯有远处的火把明明灭灭。


    祁殊虚虚握着玉佩,将它抵在自己额前。斐宁玉一探身便能看到祁殊高耸的鼻梁,其上是深眼窝长睫毛,其下是薄唇微张。


    “佩之……”


    呢喃从熟睡之人的薄唇中滚落,斐宁玉眼神一滞,他果然没听错,真的是有人唤他,但没想到是漠北侯发出的声音。


    漠北侯是梦见他了吗?


    “佩之……”又一声饱含思念的呼唤,漠北侯呼出的气息将斐宁玉包裹,让他浑身发烫。


    该死,直呼先皇名讳,屡教不改,还扰他睡眠,斐宁玉气得想直接上手捂住漠北侯的嘴。恍然间,余光看到熟睡之人眼角的晶莹。


    漠北侯,竟然哭了?斐宁玉停住了捂嘴的动作,看到虚虚握着玉佩的人长睫上沁出水珠,逐渐变大,最后滚落在枕巾上。


    大将军做什么梦?竟喊着皇帝的名字落泪,斐宁玉的心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他感到心烦。自暴自弃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将自己团巴团巴缩进玉佩的角落。


    好了好了,他且看在漠北侯追思先帝的份上,不追究就是了。


    日出时分,激昂的晨鼓声回荡在在苍茫的旷野。侯官士兵从铺满苇草的土坑上起身,登上城墙,眺望四野。


    祁殊很早便起了,他一醒,眼里的脆弱情绪就消失不见,重新变回冷硬的漠北侯。


    坐在鹿皮上的斐宁玉观察正在洗漱的漠北侯,暗道他这武夫城府还挺深。


    明明晚上还在哭鼻子哩。


    路过的巡逻兵精神抖擞地向祁将军挺胸行礼:“报告将军!巡逻完毕,未有可疑足迹和马粪!”


    祁殊点头表示知晓:“去检查沙地里的铃索、陷阱虎落。”


    “收到!”士兵领命四散检查,远处的林域轩眼尖看到大哥,小跑过来向他汇报。


    “大哥,我早上去寻看了兽栏,未有异常,晚上也未听到狂吠,昨晚安全。”黑犬聪明讨人喜欢,林域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逗弄黑犬。


    可惜,大黑这个没心肝的,不管他如何陪玩,心里第一位还是漠祁殊。大概是同类相吸,林域轩在心底没大没小地猜测。


    “匈奴人都被咱打怕了,肯定不会有胆子来的,大哥放心。”都是生死相托之人,林域轩在祁殊面前没有太多规矩。


    “小心为上。”祁殊稳重回答,他看到了远处两大马车拉的货物,“今日要去雁门寨与百姓换粮?”


    “对!”林域轩点头肯定,“大哥你去吗?上次去的时候村里的百姓都念着你呢!”


    他们隔一个月便会去附近村落换粮,这是难得的与百姓交往又能闲暇休息的日子,所有的士兵都会抢着去。


    往常都是林域轩负责看护货物,祁殊偶尔才会跟去一趟,只不过偶尔的几次押送,百姓们就记住了祁殊这位守护边塞保护他们安全的大英雄。


    这位传承了镇国公衣钵的漠北侯,颇受边关百姓爱戴。


    “用过朝食后,我与你一道去。”祁殊望着例行巡塞的将士,“将他们召过来吧,分批开饭。”


    斐宁玉好奇地望了望漠北侯碗里的吃食,麦粉蒸的饼子,再加一点酱。这吃食可配不上他拨给边关的军饷,斐宁玉诧异,难道发放军饷的官员私自克扣,居然有人敢克扣漠北侯的军饷?


    林域轩端着碗凑了过来,看了眼大哥碗里的吃食无奈道:“别的士兵是要寄俸禄回家,喂养嗷嗷待哺的妻儿,大哥你这么节约作甚?”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我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着,把碗里的大块猪肉夹给了祁殊。他真搞不定大哥是咋想的,吃食用度与一般士卒一致,这漠北侯的名头也就听着风光。


    “域轩你说得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祁殊大口吃下碗里的肉,望着远方徐徐升起的圆日。


    雁门寨距延塞的三十里远,马匹拉着交换的货物一个时辰不到便进了寨门。这里生活着五百户人家,六千多人口,在雁山凿了居住的山洞。有几片开垦的耕地和牛羊,用以自给自足。


    寨口便是集市,寨中的人门一般就徒步到寨□□换货物。早上的大漠还十分严寒,路过的村民皆身着大袄。他们看到驻军的马车都围过来,热情地送上自家的蔬菜瓜果。


    “军爷终于来了,自家种的麦子,处理干净了的,拿一袋去吧。”说完,将麻袋往马车上一放,人一溜烟就走了。


    每个村民都有样学样,不一会马车上堆满了村民们赠送的粮食,带的货物倒一件未送出。


    “欸欸欸?你们回来啊!”林域轩手中拿满了村民硬塞给他的麻袋,每次大哥跟他来,村民们就异常热情。


    他愁眉苦脸地对着罪魁祸首问道:“大哥,这可咋办?”


    他们马车旁现在只围着几个孩童,根本分不了东西,孩子们仰着头敬仰地望着身穿锁子甲的漠北侯。


    祁殊护着玉佩跳下马车,将马车上的货物搬到地上:“既然是交换,就先卸下货物,有需要的村民可以自行来拿。”


    “好嘞!“林域轩也帮着搬运货物,扯着嗓子向远处看他们的村民喊道:”我和将军把东西放着了,你们自己来拿哩!“


    “祁叔叔,你看我雕的小人。”有个胆大的孩童拉住祁殊的衣角,将自已手中的木头小人递给俊叔叔看。


    半大的小人也懂得挑喜欢的人亲近,嬉皮笑脸的林域轩苦哈哈地搬运货物。


    祁殊蹲下身接过孩童手里的木头小人端详,斐宁玉也从玉佩中探出身子好奇地看过去。


    木雕不是稀奇事,军中的战士会用桐木或者胡杨木雕刻尖尖的木制人脸,用以辟邪。也会用桃木雕刻护身符"刚卯",保佑将士们旗开得胜。


    孩童会雕刻什么呢?斐宁玉踮着脚尖看到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小人,好像还穿着盔甲。


    “祁叔叔,我想着你雕的这个小人,像不像?”孩童很兴奋,他跟自己的偶像搭上了话,“等我长大,我也要跟你一样当大英雄!”


    孩童纯真的脸上扬着憧憬的微笑,眼里全是对祁殊这身盔甲的渴望。


    “雕刻得很像。”祁殊摸了摸孩童的脑袋,给出了肯定的赞扬,“很棒,我会在军营等着你的。”


    像吗?斐宁玉眉头一皱,这漠北侯说谎不打草稿。明明一点都不像,连他的半分神韵都未刻画出。这小木头人呆呆的,哪有他射箭时骁勇无敌的风采。


    他兴趣缺缺地缩回了玉佩,想当祁殊这样的大英雄谈何容易,永安十七年来也就出过祁殊这一位将帅,这漠北侯真会给小孩无谓的希望。


    “我一定会来的!”小小的孩童握紧拳头坚定许诺,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桃木塞给祁殊。


    “祁叔叔,这块胡桃木给你,爹爹说在上面雕刻心中所想,愿望就会成真。“小孩转了转黑漆漆的眼珠子,怕祁殊不信,又补充了一句。


    “爹爹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在胡桃木上雕刻娘亲,最后果然娶到了娘亲。“


    林域轩卸完货物,刚好听到了孩童的稚气话语,弯下腰刮了刮他的鼻子,开玩笑道:“这么厉害啊,小丁也给林叔叔一块呗。”


    小丁皱了皱鼻子,不高兴地拒绝:“才不给林叔叔,林叔叔就知道欺负人。”


    说完,拿着木头小人转身就跑掉了。


    “大哥你别放在心上,小孩子啥也不懂的。”林域轩拍拍祁殊的背,这小丁举什么例子不好,偏偏举他爹追求他娘的例子,这不妥妥地是在他大哥伤口上撒盐吗?


    “我知道,是你想多了。”祁殊淡淡道,他把玩着手里的胡桃木,“要是这玩意灵,那就不用打仗了。”


    “对对对!大哥你说得都对。”林域轩点头如捣蒜,他真怕祁殊想起伤心事。


    “欸,大哥你去哪?”


    祁殊不理咋咋呼呼的林域轩,登上了旁边的台阶,坐在了最高的一阶。


    “你看那边。”祁殊指着对面高耸入云的山壁,手里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林域轩在大哥旁边坐下,顺着祁殊的眼神方向望去:“不就是村民雕刻的壁画吗?”


    他不解,边塞偏远,这里的村民居住在连河伯、泰山君、灶神都庇佑不到的边塞,又想祈求神仙的保护,便在石壁上雕刻壁画、建造佛像。


    石壁旁还有几位身材健硕的男人光着膀子,拿着锤子和凿子。


    “欸?小丁也在那里。”林域轩看到了刚刚逗弄过的孩童围在一个健硕男子的旁边,应该就是他的爹爹。


    “大哥,你说他爹知道自己的追求史都被儿子抖出来了吗?呕!呸呸呸!”林域轩张着嘴巴大笑,被灌进了一口风沙,搞笑地狂吐。


    祁殊并不理他,手虚虚握着腰间的劣玉,望着对面凿刻壁画的村民。斐宁玉坐在玉佩里上,欣赏对面刻在石壁上的雕像。


    这林域轩不仅聒噪,还不懂审美,一介莽夫,这石壁画像明明如此恢弘壮丽!他的子民在偏远的大漠祈求神佛的保佑,便自己开凿深山,雕刻佛像。


    他的子民,还是受苦了!


    斐宁玉不甘起来,又无可奈何,只能盼望他的皇儿定会继承他的意志,不负百姓的期许。


    祁殊握着玉佩的手松开,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刻刀,在孩童送的胡桃木上刻画起来。


    “大哥……”林域轩看着祁殊拿出刻刀欲言又止,罢了罢了,十五年的心思,岂是一朝可忘却的。


    斐宁玉凑上去看漠北侯雕刻,他还蛮好奇祁殊会雕刻什么的,不会真的信了那孩童的话,雕刻心上人吧?


    不过,这冷面修罗会有心上人吗?斐宁玉十分怀疑。


    风沙吹拂,祁殊岿然不动。他深切望着远方石壁上的佛像,对面的大汉在神像上凿下一斧头,他便也低头,极缓极缓地在胡桃木上刻下一笔。


    斐宁玉看累了,微眯的凤眼里还进了几颗沙子。这漠北侯又雕得这样慢,风又吹得这般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大的风沙里还能坐得一动不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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