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宁玉像是又坐在了祁殊骑的马上,马儿飞速驰骋,颠簸得他头昏脑胀。紧接着,他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强制拉扯着,周围的时空疯狂地扭曲,他陷入了一片昏暗。
“是臣之错,与太子殿下无关!所有惩罚朝卑职来就是!”
“太子殿下,臣的父亲牺牲了,臣也要上战场了,您一定要保重!“
“臣自愿请旨前往边关,永守大漠,非死不回皇城!”
斐宁玉整个人急速地坠落,一篇篇关于祁殊的记忆飞速闪过,最后凝结成一句轻声的震撼人心的呢喃:“愿来世伴您左右。”
“哐当”
不知道下坠了多久,他终于落到了实处。是终于到了阎罗殿吗?国破家亡,黑白无常终于肯收回他的魂了吗?待他到了阎罗殿见了祁殊,定杀之以泄仇恨!斐宁玉觉得自己浑身沉重,眼皮重似千钧。
“啪!“
声浪在他的耳边炸开了花,是藤条敲打木桌的声音。从清脆的声音便能听出,这是上好的竹子做得藤条,熟悉得过分,斐宁玉几乎要反射性地伸出手掌了。
不对!斐宁玉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轻扯了一下,这更奇怪了,别人应该是碰不到他的!
斐宁玉奋力睁开眼睛,刺目的光亮让他瑟缩了一下。他静默在原地直到逐渐适应了强光,对面站着一道人影,他微眯着凤眸看到眼前对他横眉冷对的年轻人。
刻薄的面相,恃才傲物微抬的下巴,他太学时期的老师,卫德正。
真是见鬼了,斐宁玉诧异地缩了缩瞳孔,他面前的尚书郎卫德正,不是因为亲近二皇子被最讨厌结党营私的父皇赐死了吗?!
卫德正这位老古板,都到了阴曹地府了还不肯放过他吗!童年被严师支配的恐怖记忆涌上来,斐宁玉稀奇地盯着吹鼻子瞪眼的卫德正,好久没看到这么年轻的太傅了。
这位太傅死得可不体面啊,车裂之刑,被马匹拉着脸朝下摩擦地面,血肉模糊,按理说早就看不来人样了。怎么到了地府,反倒重塑了容颜?太奇怪了!
“太子真让老臣惶恐啊!是臣授业无趣吗?太子居然在臣的课上贪睡。”卫德正摇头叹气,手中摇着皇帝御赐的竹鞭。
“还是说太子昨夜挑灯夜读,实在是精力不济。若能回答上刚刚臣提出的问题,上课睡觉一事便作罢。”卫德正到底是顾忌他太子的身份,给了斐宁玉一个台阶。
稀奇稀奇,他都是先皇的身份了,“太子”这称呼好久未听到了。斐宁玉没有一丝起身回答的意思,倒是旁边的人急了,偷偷地给他传纸条。
见太子摇头晃脑地盯着自己,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未有半分对老师的尊敬。敏感的卫德正觉得自己被太子看不起了,心里的怒火燃烧,握着竹鞭的手收紧。
“老师!学生作为太子伴读未能起到督促之职,您责罚我吧!”旁边的少年看到太傅抬起鞭子的动势,立马出声阻止,揽下过错。
这声音抓耳的熟悉,斐宁玉的袖子又被扯了一下,他转过头正要呵斥,入眼的面孔却让他汗毛直竖!
漠北侯,祁殊。
打开城门灭他皇儿的祁殊!就算现在的祁殊看起来比死之前年轻个二十多岁,斐宁玉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这脸这眼睛里含的情,就算祁殊化成了灰他都不会认错,还恨不得将这灰都洒了。
剑眉星目,鼻正唇薄。肤色是长在大漠才有的古铜色,眼睛却如清水一般澄澈,倒映出斐宁玉的剪影。现在的祁殊,青涩的过分。
一时间,熊熊烈火中支离破碎的皇宫,被砍首级的皇儿,四溅于墓前的鲜血,全部朝他涌过来。
“祁殊!”斐宁玉气得咬牙切齿,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溜出来的,眼里是无边的恨意。
厌恶的语气让祁殊一愣,他担忧太子惹恼了太傅要挨手心鞭,才壮着胆子扯斐宁玉的衣袖。却不想惹太子动怒,这般气愤地唤他。
斐宁玉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起衣袖,修长的五指张开,手臂在空中画了好大一个圈,他狠狠地甩了祁殊一巴掌。
清脆利落的巴掌声响彻寂静的太学,连往常吵闹的二皇子斐思成都惊讶地张大嘴巴。一向儒雅随和的大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动怒打人,打的还是镇国公家的公子。
啧啧啧,斐思成拿起书卷盖住自己的半边脸,在后边咂舌。他探究的眼睛看热闹看得起劲,甚至还在心里鼓掌让场面更激烈一点。
不过斐思成也知道,这大漠来的祁世子对他大哥可是出了名的死心塌地,就算无缘无故挨上这一巴掌肯定也不会冲动还手。
果然,莫名受气的祁殊一动不动,也不躲,脸不偏不倚,硬生生地挨下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
九个月束缚于玉佩中的委屈,亲眼见自己河山覆灭的愤概,倾数付之一掌,祁殊被打得偏过了头。
这一巴掌,斐宁玉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没有一丝保留。
连尚书郎卫德正都惊了:“简直是胡闹!”
自卫德正任职太学老师授课以来,还从未有学生在他眼前殴打同窗。卫德正看着太子居然在他面前罔顾礼仪粗鲁动手,他拿着竹鞭的手颤抖,气急攻心。
太子不仅上课贪睡,还殴打世子,无法无天,这已经超出了他的管辖范围。
“乱套了!都乱套了!”张德正拂袖而去,气冲冲地到御前告状去了。
斐宁玉不在乎卫德正的离去,他仍没有泄愤,失去理智地站起身直接将祁殊扑倒,快狠准地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地对准目标狠狠地殴打。
斐宁玉整个人都在发抖,手抖得都凝聚不起什么力气,落在从小习武的祁殊身上,就只是皮肉伤。
一位毁了大桑国的将军,还恬不知耻地死在他墓前!你配吗!你配吗!斐宁玉疯了似得一拳接一拳,眼底红得像是发狂的野狼。
“殿下!您怎么了?“祁殊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尽力放松肌肉不至于硬邦邦硌着斐宁玉的手。他甚至还腾出一只手,隔着点距离虚虚地护着斐宁玉的腰,正怕他动作太大把自己晃下去。
连震场的卫德正都离开了,剩下的众人都被太子突然发狠的动粗吓住了。服侍太子和世子的太监婢女们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上前拉架呀!
五六成群的太监侍女们只能对着单方面输出的太子,口头劝架,急得跺脚。
“太子您停手吧,我家主子冲撞了您也犯不着您亲自打啊!“祁殊的贴身小厮急得跪下,对挥着拳头的太子碰碰磕着响头。
斐思成看得起劲,一群人围着挡住了他的视线。被打扰兴致的他褐色眉毛皱起,轻啧一声,对旁边自己宫里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立马扯着嗓子慌张地大声尖叫:“快来人啊!太子打了世子!太子打了世子!”
女子尖细的声线拉回了斐宁玉的理智,他猛然感受到了由手传来的痛意。痛?他一死人怎么会有痛觉!斐宁玉想到这点,整个人一惊,终于从疯癫的状态下安静。
斐宁玉怔怔的目光从泛红的指节移开,落在被他揍得极度狼狈的祁殊脸上。狂狷青涩的眉眼此时耷拉着,澄澈的眸子泛着水光,透着无比的委屈。
可以理解,任谁被无缘无故揍了一顿还迫于尊卑不能还手,都会觉得委屈。
他恍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不是幻境更不是阎罗殿。
阎罗殿哪有这么明媚的春光!如此清甜的空气!
“殿下,您还好吗?”挨打的祁殊眸中浮现担忧,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反而先关心这位施暴者。
脑中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斐宁玉恍若未闻,他踉跄地从祁殊身上爬起来,后面候着的婢女眼疾手快地上前搀扶。
斐宁玉好久没活动身子了,他的脑袋和脖子中间仿佛卡住生锈了一般。斐宁玉僵硬地转动脖子,环顾一半吵闹一半寂静的四周。
幸灾乐祸的二皇子斐思成、面沉如水的宰相之子慕容登云、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王爷斐靖琪……各位同窗皆年轻得过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座位,与他少年时的宫中太学是一分不差,就算是青年的斐宁玉做梦都不会梦得如此清晰。斐宁玉重新看着捂着脸不说话,委屈可怜望着他的闷葫芦祁殊,彻底呆了。
“你……”从嗓子里发出的少年声音吓了斐宁玉一跳,这根本不是他的声音,或者说不是他三十七岁的声音。
斐宁玉强自镇定,冲半边脸高高肿起的祁殊问道:“你多大了?”
他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窃窃私语这太子殿下莫非是中邪了?祁殊也是顿了顿,才垂眉回复:“殿下,臣今年十四岁了。”
十四!斐宁玉瞳孔骤然一缩,他手上的关节已破皮,痛感源源不断地传来,这一切都提醒他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
紧闭的太学殿门被侍卫打开,一位穿着蓝色褂子,踩着长筒靴,戴着红顶帽子手拿拂尘的中年太监,在两排侍卫的拥簇下进了太学。
“奴才王安参见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小王爷,小世子……”王安依次向在场的贵人行了礼,对正在经历大悲大喜的斐宁玉做出了“请”的手势。
“太子殿下,陛下召见,随奴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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