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间接吻
“下一次, 我继续负责概率,你负责开心。”
涂然因为这句话而怔住,她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令她害怕的、布满沉郁的眼睛, 此刻微微弯起,眼里带着笑意。
莫名的, 涂然心里说不上来的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是因为他轻描淡写说了“下次”?还是因为他眼里的笑意?
她一时也分辨不清。
一直没出声的祝佳唯, 视线从他们两人之间扫了圈,冷不丁开口:“不是说要拍照?”
“噢对对!”
涂然总是有了这事就忘记那事,连忙从陈彻手里接过娃娃,从挎包里拿出拍立得,跟他们三人站在一块, 伸长了手臂, 找角度拍合照。
然而手太短, 自拍的方式,四个人总有一个没法入镜。
简阳光看不下去,从她手中抽走相机, 接替自拍杆的工作,“我手长, 我来。”
简自拍杆站在最前面, 涂然站在中间,陈彻和祝佳唯分别站在她两边。
距离挨得近, 陈彻闻到清淡的甜香,垂眼就是她毛茸茸的发顶。
上次揉她脑袋的手感还没忘记,这会儿,他心里感觉有小猫爪子在挠, 嗓子发紧,都快分不清是手痒还是心痒。
他滚了滚喉结, 不动声色往另一侧倾了倾身体,与她拉开些许距离。
才刚动一下,充当自拍杆的简阳光就说:“你们站近一点儿,又不是不熟,离那么远干嘛?尤其是阿彻,你朝兔妹弯点腰,长这么高,脑袋都没入镜。祝佳唯你笑一个,别拍着照还一副冰山脸,咱们第一张合照,这是要载入史册的!”
陈彻和祝佳唯今天第二次异口同声:“少废话快拍。”
虽然嘴上没客气,但陈彻还是在涂然朝他看过来时,听话往她的方向凑近了些。
涂然看着他宽阔的胸口朝自己靠近,高大的身影仿佛要将她笼住,距离的拉近,那股清爽的柠檬气息也随之她鼻间,莫名地让人安心。
耳畔似乎隐约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她下意识微微抬头,锐利的喉结强势闯进她的视野,薄薄的皮肤下,顶出锋利的一角,上下滚动时,仿佛能把皮肤划破。
涂然看得心里一跳。
“来,大家一起看镜头微笑!”
简阳光的声音打断了涂然的思绪,她旋即回神,赶紧从陈彻身上收回目光,看向镜头微笑。
乱了节奏的心跳声变得更震耳,但这次,并非他的。
*
一连拍了四张合照,涂然给每个人都分了一张,留作第一次一起出来玩的纪念。拍照折腾的工夫,也到了电影候场的时间。
他们买了饮料和两桶爆米花,抱着入场。
周末看电影的人比工作日多,没在网上提前订位置,剩余的四个人能坐在一块的位置,只剩下最后一排的边角。
涂然左边是祝佳唯,右边是陈彻,简阳光坐在陈彻右边,邻过道。
祝佳唯不习惯怀里抱着东西,所以是涂然抱着其中一桶爆米花,倒也方便她边吃边看。
这是一部关于宠物的治愈电影,前半段是喜剧的表演形式,不少人被主角与宠物的互动逗笑。
涂然的注意力都在电影里,也跟着电影情节时而笑出声。
坐在她右侧的少年,心思却渐渐不在荧幕上。
在并不明亮的观影厅,陈彻微微偏头,视线从荧幕,悄无声息地移到身旁女生的身上。
她今天没扎头发,长发乖顺地垂在胸前,荧幕的灯光明明暗暗,映在她脸上,衬得她皮肤更白皙细嫩,眼睫毛很长,带点儿卷曲往上翘,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电影,亮晶晶的,像跑进了星星。
陈彻忍不住弯了弯唇。
正要收回视线时,涂然的右手忽然动作——她拿起右手边的冰可乐,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又放回去。
电影情节吸引了她大半的注意力,就连喝饮料时,眼睛也一眨不眨盯着荧幕。
于是,她完全没想起来,他们的饮料是统一放在各自的左手边。
但,陈彻知道。
她喝的饮料是他的。
他……喝过的。
陈彻整个人都僵住,靠在座椅上的脊背,一截一截变得僵硬,脸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胸腔里的心跳,像是接受了什么发号施令,百米冲刺一般剧烈跳动。
他虚握着拳,抬手捶了捶不争气的心口,强行逼它安静,冷静,镇定。
异常的动作幅度,却引起旁人的注意。
涂然在余光里瞥见他动作,转过头,看他颇有些奇怪的模样,面露疑惑。
放映厅正放着吵闹的喜剧电影,于是她朝他倾了倾身体,脑袋凑过去,轻声问:“你怎么啦?”
她发间的馨香再一次钻入他鼻间。
她是看着他的眼睛在询问。
明亮的眼睛近在咫尺,干净得像最清澈无杂的琥珀,琥珀里装载着,充满杂念的他。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升了温,跟她对上的视线,像是被什么灼烫,停留不到半秒,陈彻就垂下眼睫。
闪躲的视线,却不受控地落在她莹润的唇瓣。
莫名的,喉咙发紧。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涂然见他一直没反应,眉心紧蹙,像是不太舒服,有些担忧地唤了他一声:“你还好吗?”
“……没事,只是有点热,你继续看电影。”
少年的声音像是绷紧的弦,再多一分力度,就要断裂。
如同他的理智。
陈彻用手将她半推半档地退回座椅,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她自己没发现。
那就假装不知道,让这个错误成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另一边,涂然坐回座位后,心里有些疑惑,放映厅开了空调,温度挺低的,但他好像确实挺怕热?
一边困惑一边思考着,涂然习惯性拿起可乐要喝一口,拿到手里时,忽然发觉不对劲。她自己的饮料放在左边,但她用的是她的惯用手,拿的是右边的饮料。
而她刚刚喝的可乐,好像也是……右边的,陈彻的。
涂然:“!”
继耳机忘插事件后,再一次犯了这种让人抠出三室一厅的错误,涂然整张脸都尴尬得发麻了,脑瓜子都嗡嗡的。
她连忙端着被喝错的可乐,再一次凑过去,一脸歉意地看着陈彻,向她的受害者道歉:“对不起,我好像喝错了你的饮料,我再去帮你买一杯吧。”
陈彻:“……”
咔擦。
陈彻绷紧的最后一根弦,在此刻断裂。
能承受的温度过载,像是烧坏了的水壶,只能头顶冒热气,嘴巴发不出一丝的声响。
陈彻猛地从座位起身,跨过右侧的简阳光走进过道,没理会简阳光在身后问怎么了,也顾不上涂然的目光,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开放映厅。
动作再慢上一点,他恐怕就会被察出端倪。
涂然没察觉出他的端倪,看着他“怒而离场”的背影,只满心想着完了,他好像生气了。
简阳光被陈彻的突然离开搞得莫名其妙,扭过头看到涂然一脸懊恼的表情,料是这两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阿彻这是怎么了?”
涂然苦着脸如实说:“我刚刚不小心错喝了他的可乐,他好像……生气了。”
简阳光沉默了一瞬,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放心吧,阿彻不会生气。”某人只会觉得这是恩赐。
涂然更信奉眼见为实,还是歉疚不安:“可是他好像脸都气红了。”
简阳光:“……”
涂然实在不安心,惹得陈彻不开心,她看电影都没什么心思了,想了想,把爆米花塞给祝佳唯,起身悄悄离开放映厅。
找了半圈,涂然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找到中途离场的人。
陈彻一只手撑着身后的墙壁,弓着后背,腰抵在手上,一条长腿抻着,一条长腿微屈,另一只手抬在脸侧,虎口抵住唇角,瞧不见表情。
楼梯间灯光并不明亮,他低着头,自然垂下的额发,在眉眼间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情绪。
好像气得挺严重的,他脸颊到颈侧的皮肤,都微微泛着红。
涂然忧心忡忡朝那边走过去。
听到动静,陈彻抬头看过来,与她对上视线,怔愣半秒,像被什么灼烫似的,飞快错开。
他不自觉就站直身体,方才还控制不住往上扬的唇角,这一刻鬼使神差地被强行压下,绷成一条直线。
抵在唇边挡着弧度的手,下意识放下,却又无处安放似的,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你怎么——”
“对不起!”
陈彻想问她怎么跟着出来了,然而话才说一半,停在他跟前的女生忽然就跟他道起歉来。
涂然歉疚地双手合十,“不小心喝了你的饮料,真的对不起,我去给你买一杯新的,你别生气了好吗?”
陈彻愣了。
从来没想过事情是这种发展。
他看上去很生气?
他看起来脾气很臭?哦这倒是真的。
他看上去是被错喝一杯饮料就生气的小气鬼???
第一印象害死人,陈彻挺想知道他在涂然的心里,到底留下了多差劲的印象,“……我没生气。”
涂然并不相信地说:“你脸都气红了,还一个人跑出来。”
“……”原来又是他自作自受。
陈彻有一瞬的无奈,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另一个让她能够信服的理由:“我只是有点热,出来透气。”
涂然看着他,眨巴两下眼睛:“真的?”
他点头。
涂然顿时松一口气,放下心来,如释重负地朝他笑:“没生气就好,没生气就好。”
陈彻却没笑,只幽幽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着点儿说不上来的委屈,凉凉开口:“你是不是还在怕我?”
似曾相识的幽怨,涂然立刻摇头:“绝对没有!”
话音刚落,面前的少年忽然弯腰,朝她俯身靠近。
距离骤然拉近,英俊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仍旧挑不住任何毛病,她几乎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那股熟悉的柠檬味气息钻入她鼻间,但此刻并非安心,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的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的心脏漏跳一拍。
昏暗静谧的楼道里,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如雷震耳。
几近可闻的、带着温度的呼吸,在交缠。
陈彻滚了下喉结,哑着声音问:“那……这样靠近呢?”
第22章 真心话
昏暗的灯光, 将少年的轮廓涂抹得模糊。
他的双眸,却尤为明亮清晰。
涂然仰头望着他的眼睛,相接的视线, 好像被胶水黏着在一起,无论如何, 谁也挪不开。
静寂的空气里, 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发酵。
“不、不怕。”涂然磕磕绊绊地回他。
明明是真话,听上去却毫无信服力。
但此刻,好像这个回答已经不再重要。
陈彻原本也只是想小小地逗她一下,真凑近了,却发现, 禁不起逗的人, 好像也包括他自己。
他直起腰, 和她拉开些距离,浑身都不自在地把脸偏向旁边,目光在墙上, 耳根灼灼发烫。
涂然也后退了半步,眼睛盯着地面, 手指不自觉地摸着脸颊, 一定是刚从有空调的放映厅出来的原因,她现在……好、好热。
“回、回去吧。”
“哦、哦……”
**
他们出去不过十来分钟, 并没耽误看电影,电影播放到后半段,开始有了催泪的治愈片段,一向很能共情的涂然这次却没有哭, 满脑子都是和陈彻在楼道里的画面。
奇怪,不是已经回到空调房了吗, 为什么脸还是热得厉害?
电影结束,他们在放映厅门口分开,两个女生去洗手间,两个男生去外面等候。
陈彻懒懒地倚在墙边,单手抄在兜里,另只手托着手机,点进q.q,点进置顶的聊天框,点开涂然的头像,点进她空间。
她今天中午发的动态,一张胡萝卜拟人公仔的照片,和一张手拿着拍立得合照的照片。
简阳光凑到他旁边,看到他手机里黄钻会员的显示,哟了声:“你什么时候也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越活越少女了?”
陈彻从初中就开始用的那张卡通胡萝卜的q.q头像,简阳光就笑了很久。
据说偷偷搞到他q.q账号的女孩,在加他的时候,还一度怀疑这账号是不是假的,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酷哥,用这么可爱的头像?
陈彻斜他一眼:“男生就不能花里胡哨?”
“能能能,”简阳光手搭上陈彻的肩膀,笑嘻嘻调侃,“你跟兔妹刚刚干什么坏事去了?去这么久?”
陈彻嫌弃拎开他胳膊,“能不能想点好的?她是会干坏事的人?”
简阳光无语地仰头,知道他护短,这么咬文嚼字地护短,倒也不必。
不准调侃他的小偶像,那就调侃他本人,简阳光又贱贱地说:“你昨天不还说不愿意来,怎么今天又上赶着陪你的小偶像出来玩了?”
陈彻给涂然那条动态点了个赞,把手机揣回兜里,说他上赶着也不辩解,“想通了,一切随她心意。”
太阳是大家的,他不能自私独占。再说,涂然她需要朋友,不止一个他,她需要和更多的人产生交集,这也是她想要的。
简阳光眉毛一挑,其实挺惊讶。
他这人没心没肺惯了,昨天一开始还没察觉到陈彻的情绪,以为他还在因为周楚以那个拥抱而生气。
直到涂然问他陈彻喜欢喝什么奶茶,说陈彻好像挺难过。
不是生气,而是难过。
简阳光这才想起来,一贯高冷的陈少爷,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实则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周楚以出现在涂然身边,让他产生了危机感,但危机感不会驱使他去争取,只会让他内心不安,退缩,拱手相让。
这和他以前的经历有关,他从小到大都是谦让那一方,无论情不情愿。
但涂然在陈彻心里地位特殊,几乎可以说是他的精神寄托,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以他的性格,本该是恨不得把她藏起来,现在能有这觉悟……
简阳光拍了拍他的肩,深受感动的语气:“你好爱她,我好羡慕。”
陈彻抬手往他后脑勺上一挥,压着笑意骂:“滚。”
与此同时,另一边。
涂然刚擦干手,瞧见早她出来在外面等候的祝佳唯,扬着笑脸正要走过去,对方突然接起一个电话。
“别再问了,我不回去,”祝佳唯语气很不好地对电话里的人说,“你什么时候跟他离婚,我什么时候回家。”
“对,我就是在逼你。”
“不要再说为了我,我更希望你跟他离婚,我已经没把他当爸爸了,他眼里也就只有——”
祝佳唯的话,在看到涂然的瞬间,戛然而止。
对那边的人丢下一句“别再给我发消息”,她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
撞见这样的事,涂然不免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朝她走过去,“祝佳唯,你……”
既然已经听见,她理应要关心一下。
祝佳唯却用眼神示意她别再问,语气很淡地说:“你什么都没听见。”
涂然一怔,随即立刻点头:“我什么都没听见。”
祝佳唯朝她弯了下唇,表情似柔和很多,眼底的疲惫却盖过了笑意。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们往出口走去。
路上的沉默,却仿佛在说,此刻的和谐,只是故意营造出的假象。
涂然牵住她的手,轻声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跟我倾诉,我……”
祝佳唯打断她的话:“不会有那么一天。”
性格比程序化的机器人还冷漠的女生,在这一刻也果断决绝,“苦恼才需要被倾诉,这件事还没资格成为我的苦恼。”
涂然看着她冷淡坚毅的侧脸,还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再说。
如果她说这话时,没有下意识攥紧她的手,她大概会真的相信,这件事没资格成为她的苦恼。
从电影院出来后,他们没再继续其他活动,在影院门口分开,各回各家。
黄昏时刻,夕阳斜斜地悬在天际,在前方道路尽头,梧桐树挺拔地屹立在两旁,树影渐长。
朋友的苦恼,也成为了涂然的苦恼。
回家路上,涂然一直若有所思,要不是陈彻提醒,她坐公交车又要坐过站。
陈彻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从公交车上下来后,不动声色走在她外侧,问:“怎么了?”
涂然一路上都在想祝佳唯的事,被他询问后,下意识就说了当下正在想的:“为什么要逼父母离婚呢?”
她说话时没过脑子,说完马上反应过来,陈彻的父母也离异,在他面前提这种事,实在冒犯。
“对不起,我不应该跟你说这种事。”涂然立即道歉。
陈彻倒没在意,手指勾着装着她裙子的购物袋,垂在身侧,漫不经心地前后晃,“不碍事儿,我爸妈离婚挺久,我要是介意,现在也不会跟你站在这。不过走到逼父母离婚这步,一定是他们本身的婚姻出现的问题,让当子女的都看不下去吧。”
涂然见他脸色如常,好像真的不在意,稍稍松了口气。她也并非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参考,只是担忧祝佳唯,一时说漏嘴。
正这么想着,她又听陈彻问:“是刚刚和祝佳唯发生了什么?”
他竟然一猜就中。
但祝佳唯并不希望这件事广为传播。
涂然连忙否认:“不是她,是我其他朋友。”
陈彻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还焦急,还真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陈彻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也没戳破她的谎话,只说:“如果你那个朋友不愿意说,你现在也不需要过于忧虑这些。”
他仰头望了眼天,微微眯起眼,轻吐了口气,似漫不经心地说:“毕竟让家庭分裂的原因有太多,各有各的不幸。”
各有各的不幸。
涂然忽然感觉喉头一噎。
父母离异,兄弟分离,陈彻他……会觉得不幸吗?
陈彻偏过头看她,她真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这会儿,她脸上就写了一个问题。
“没有哦。”
陈彻换了只手拎纸袋,方正的白色纸袋隔在他们中间,夕阳下的影子,像在他们之间筑了一道墙,“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幸,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让别人不幸的人?”
陈彻偏头朝她懒散地笑,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语气,“所以跟我走在一起,你要小心点。”
话音落下,他拎着纸袋的手被人捉住。
温热的柔软的掌心,贴在他手背的皮肤,让人想起温暖的阳光,令人眷恋的温度。
夕阳将涂然的脸颊映得有些红,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有些乱,毛茸茸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她抓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我今年很幸运。”
陈彻看着她的目光带些疑惑。
“虽然刚住进你家的时候,我很不安,害怕和你相处不来;刚搬到这边,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还不认识路,坐公交车都会坐错站;看到大家都有朋友聊天说笑,我只能看着自己的影子难过,但是……”
涂然的长发被夕阳染上温暖的颜色,头顶的绒发在风中飘摇不定地摇曳,而那张面孔却坚毅。
她一句句说:“但是现在,我和你相处得很好,和你一起上下学,还跟着你学会了骑自行车,还能和你一起出来玩,我不再是一个人走在路上,我也有可以聊天说笑的朋友。这些都是让我觉得很幸运的事,这些幸运的事,都是因为你。”
她抬起头,望着他怔然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纠正、强调:“你不是让别人不幸的人,你是让我觉得幸运的人。”
陈彻看着她。
手上过于温暖的触感,让他的手指不自觉向下蜷缩,勾在指尖的白色纸袋由此坠落,影子筑成的墙在他们之间倒塌。
同样倒塌的,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在今天之前,他几乎没有被人由心地说过“让人觉得幸运”。
在很多人眼里,生来病弱的陈融是不幸的代名词,只不过在母亲眼里,他是让陈融变得不幸的罪人。
生来健康是他的罪过,他曾经想要反驳,却无从反驳。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是你”,这样不甘的假设和质问,他听得太多,内心都麻木,所以能当作一个玩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陈彻凝视着她,眸光微动,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不确定地问,“我……让你觉得幸运吗?”
“你让我觉得幸运。”涂然一字不差地重复,确认。
她看着他笑,棕褐色的瞳仁,被夕阳照射得像漂亮的琥珀,珍贵的琥珀里,倒映着怔怔然的他。
陈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也笑出来,自己也没意识地抬手去揉了揉她的头,“挺会哄人啊你。”
“才不是哄,这是真心话!”涂然反驳说。
陈彻捡起地上的纸袋,随手拎着另一侧,迈着长腿往前走,一面故作敷衍地逗她,“是是是,真心的哄人的话。”
“去掉哄人,就是真心话!”
涂然追着他强调。跟她杠上似的,陈彻故意加快脚步,涂然也小跑着在他身后追。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地往回家的路走,道路尽头是悬在天际的夕阳,热烈地染红一片云彩,少年人的影子被斜阳拉得绵长。
终于追到陈彻身旁时,涂然回头望了一眼,恍惚半秒,又快乐地笑起来。
“在看什么?”
“我们两个人的影子。”
第23章 群聊五
九月过得很快, 转眼就快到月底。即将来临的国庆长假让许多人开始兴奋。
为了防止学生们在国庆长假玩疯,学校把第一次月考安排在国庆假后,各科老师还安排了不少作业, 试卷摞起来够订一本书。
涂然原本打算去江都市见爷爷奶奶,但得知二老想带她去旅游, 连忙放下了这心思, 这么多作业,就算出门,她也是待在酒店埋头写。
节假日的前一晚,无论寄宿生还是走读生都只需要上两节晚修。
上完第二节晚修,涂然边把作业收进书包, 边跟祝佳唯提议, “我们明天一起去市图书馆看书吗?”
市图书馆今年闭馆半年进行装修, 最近重新开馆,新装修的环境吸引不少学生去那自习。
课间的时候,涂然听祝佳唯提起过这事, 最近很多人在学校论坛分享新环境的照片,约着去那边看书, 说有时间也去那边凑凑热闹, 体验图书馆的新环境。
现在就是大好的机会。
祝佳唯没拒绝:“行,明天学校门口见, 正好我国庆不回去。”
涂然惊讶:“你又不回家吗?”
祝佳唯淡淡应:“不回。”
涂然还想问什么,被催促的简阳光打断:“兔妹,别舍不得你同桌了,我肚子饿死了, 赶着回去吃夜宵呢。”
她转头一看,简阳光和陈彻都已经收拾好东西, 拎着书包在等她,于是连忙跟祝佳唯道别:“明天学校见。”
“嗯,明天见。”
祝佳唯坐在座位上,看着她跑向简阳光和陈彻。
班上的同学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教室内外谈笑声一片,有人在教室外的走廊横冲直撞,有人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抱怨作业怎么这么多,有人调皮捣蛋,在黑板上留下“放假回家”这几个大字,有人在笑嘻嘻和朋友畅谈国庆和家人要去哪里玩。
少年们的背影陆陆续续消失在教室门口。
吵嚷教室归于静谧,祝佳唯收回目光,望着黑板上的字出神。
**
去往自行车棚的路上,简阳光随口一问:“刚刚跟你同桌聊什么呢?”
涂然老实回答:“约明天一起复习。”
简阳光夸张地直呼:“明天过节还看书!你们要不要这么卷!”
涂然也想给自己放假,但现实不允许,“放完假就要考试了,要是没考好,我妈妈会不开心的。”
她一提妈妈,简阳光也想到了自家暴躁的老父亲,前几天也出完差从国外回来,国庆肯定又开始念叨他天天浪。
卷是不可能卷的,至少不能在放假第一天,但可以让卷王给他当挡箭牌,在家里玩也不会被骂。
简阳光眼珠子骨碌一转,顿时有了主意,“兔妹,你跟祝佳唯要不来我家看书吧,我家地方大,还包你们吃饭。”
“可是……”
“阿彻也会来,他可是年级第一,你不想让他给你辅导功课?”简阳光没给涂然迟疑的机会,用上年级第一这张王牌。
涂然看向陈彻,陈彻低着头在看手机,冷淡地垂着眼皮,他今晚都没怎么说话,像在想什么事情。
还是简阳光推了他一下,问:“阿彻,发什么呆呢?明天来不来我家?”
陈彻把手机揣回兜里,懒洋洋揉了揉脖子,“可以。”
简阳光立刻跟涂然说:“就这么说定了,你再跟祝佳唯说,明天一起来学校接她。”
他猜祝佳唯那个独行侠肯定不会轻易答应,他明天绑也把她绑过去。
涂然重重地点头:“好!”
**
涂然晚上回家就给祝佳唯发了消息,问她愿不愿意去简阳光家里,跟他们一块复习。
祝佳唯回了两个字,言简意赅:[地址。]
涂然只去过简阳光家里一次,还是和陈彻一块坐车去,不清楚他家的具体地址,于是私聊简阳光,“祝佳唯答应来啦,你家地址是什么?”
简阳光正在家里干饭,意外祝佳唯竟然这么爽快,往嘴里塞了块肉,发了个定位过去,顺便提议:“要不建个群吧,方便联系。”
涂然也觉得可以,于是把国庆约好一起学习的几人,拉进一个q.q群,刚建好群,她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其他人的消息一串一串跳出来。
陈彻不明所以:“?”
简阳光解释:“我让兔妹拉的群,国庆卷王小分队。”解释完继续干饭。
祝佳唯:“这个恶心的胡萝卜头像是谁?”
陈彻:“你爹。”
[“唯一的唯”邀请“以后再说”加入本群]
陈彻:“这人谁?”
祝佳唯:“你爹。”
陈彻:“?”
周楚以把群聊备注改成真名,再发言:“好热闹啊^^”
陈彻:“??”
简阳光在干饭的间隙发现盲点:“周楚以你什么时候跟祝佳唯玩得这么好了?”
他跟祝佳唯上学期坐了一个月的同桌,都没加上她联系方式。
周楚以:“因为我们俩有共同的敌人^^”
祝佳唯:“@cc”
陈彻:“???”
他们的手速太快,聊了好几个来回,涂然的第一句才发出去:“我们群要不要取个群名?”
现在的群名还是默认的“群聊(5)”。
陈彻手速飞快:“先把1班那个踢出去。”
祝佳唯回复涂然:“叫‘女王和兔子和狗’。”
陈彻手动艾特涂然:“先把1班那个踢出去。”
周楚以不动如山,回复涂然:“可以叫‘1班5班一家亲’。”
陈彻继续艾特涂然,换了个说法:“帮我开放下管理员权限。”
他要亲自把1班那个踢出去。
涂然听话地把他设置成管理员,且一碗水端平,把其他所有人都设置成管理员。
陈彻:……
管理员不能踢管理员,他管理了个寂寞。
或许是假期前夜,高中生们比平时都兴奋,或许是因为其他,五个人的群,吵出了五十个人的架势。
吵吵闹闹到最后,完全忘记取群名这件事。
第二天上午,涂然和陈彻一同去到简阳光家,跟已经先到那的祝佳唯会合。
简爸爸一听他们是来搞学习的,恨不得举双手欢迎。
简妈妈也热情把他们招呼进屋,去洗了好些个水果,又拿出今年夏天做的樱桃果酱,给他们做果茶。
陈彻经常来简家,跟简爸简妈也认识十多年,把二位当成半个爸妈,对他们的热情并不拘谨。
相比之下,涂然就局促很多,连一贯冷静的祝佳唯,也很不自在。她们俩都是不擅长应付热情长辈的人。
涂然感觉像去了不熟的亲戚家拜年,祝佳唯觉得自己像只猴子。
简妈妈看出她们的拘谨,体贴地不再去打扰,拾掇着一心想凑热闹的简爸爸出了门,给他们腾出安静学习的空间。
两个女孩一看就是会认真学习的人,还有陈彻在,她也不担心简阳光会闹翻天。
简阳光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爸妈一离开,他就立刻丢下了笔,凑到陈彻身边,做出打游戏的手势,“gogogo!”
“不去。”陈彻刚又收到一条新消息,他捡起手机看了眼,同时也把这两个字回复给手机里的人。
简阳光眼尖地看到他发消息的联系人名字——陈融。
简阳光看了眼另一边的涂然和祝佳唯,她们都在做题,没注意这边动静。他压着声问陈彻:“你又不去见他?”
陈朗阔和林学慧离婚后,陈彻和陈融每三个月会有一次例行见面,吃饭,但两兄弟都并不情愿。
上上次,陈彻临时有事没去成,上一次,陈融也缺席,这一次,又轮到陈彻。也不知该说是默契,还是在故意赌气,两兄弟轮流着拒绝跟对方见面。
明明在一个城市,他们已经大半年没见过面。
拒绝的消息发过去后,陈融就没再回复,看得出,陈融就等着他这句话。
陈彻把手机关了,反扣在桌上,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眼皮,语气很淡,“他们不差我一个。”
简阳光瞧着他这模样,也不好说什么,默默缩回座位。
在简阳光家自习的第三天下午,涂然收到周楚以的消息,问周楚沫有没有联系她。
涂然回复:“没有呀,她怎么了吗?”
周楚以回了熟悉的四个字:“离家出走。”
涂然一时语噎,竟不知道说什么,她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陈彻。
陈彻正低头在看题,单手支着脸,眼皮懒懒地垂着,读题思考的时候,签字笔习惯性在修长的手指间旋转,划出漂亮的弧度。
涂然正感慨他手指真灵活时,他指间的笔停下来,在题目下写了两道公式,一边进行演算,一边问她:“怎么了?”
他竟然还能一心二用。
涂然在心里小小羡慕这项技能,边说:“周楚以给我发消息,说楚沫又离家出走了。”
“又离家出走?”坐陈彻旁边的简阳光往嘴里丢了颗话梅,嚼着话梅插嘴,“这小姑娘叛逆期呢?”
祝佳唯坐在涂然旁边,头也不抬地锐评:“肯定是受不了死妹控的变态,才离家出走。”
“我先问问她在哪吧。”涂然低头点开跟周楚沫的聊天页面,想了想,没透露知道她离家出走的事,只问她现在在哪,要不要一起玩。
消息发过去,等了一会儿,周楚沫回了一个定位。
第二条消息又发过来:“别告诉我哥。”
涂然对青安市还不熟悉,伸手把手机递到陈彻面前,给他看,“这里是哪呀?”
陈彻看了一眼,然后沉默,转头看向简阳光。
简阳光吐掉话梅核,撑着桌子凑过来看热闹,一看定位,第一反应:“这地址怎么有点眼熟啊?”
话音落下,他反应过来,也沉默。
下一秒——
“这他妈不就是我家吗!”
“……”
**
时值午后,阳光耀眼。
几个人走出简阳光家的大门,果然看见蹲在大门外正在和“老板”玩得开心的周楚沫。
周楚沫看到简阳光和陈彻,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看到涂然后,又面露惊喜:“涂然姐姐,你也在这?”
涂然有些无奈地朝她笑了笑。
简阳光踩着拖鞋走过去,先唾弃了句尾巴摇得欢的自家狗子,“瞧你这点出息,大门都看到别人怀里去了!”
又叉着腰拧着眉瞧着周楚沫,语气不善:“你怎么老往我家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我。”
周楚沫“呸”了声:“我才不是因为你来这!”
简阳光问:“那你因为谁来这?”
周楚沫不给他套话的机会,特高傲地把头一撇:“我才不告诉你。”
和她不相熟的祝佳唯,扫了她一眼,语气平平地说了句:“是因为陈融吧。”
一语中的。
周楚沫先是睁大了眼睛,而后表情语气都慌慌张张,“你、你怎么……你说什么?”
她甚至都不认识她。
祝佳唯语气淡定,逻辑清晰:“周楚以说你上一次是被陈融拒绝才逃课,简阳光又和陈彻是朋友,多半也认识陈融。”
简阳光面露惊讶:“你真喜欢陈融啊?”
他吊儿郎当地搭上陈彻的肩,一副小孩长大的语气,“想不到陈融那小子,也会招惹桃花债了,可以啊。”
陈彻瞥他一眼,没搭腔,目光冷淡地看着周楚沫,说:“他不会来这,你在这蹲不到他。”
周楚沫却否认:“我这次不是因为他来的,我是真没地方去了。”
否认了这次,却也间接承认,上一次在这赖着不走,是因为陈融。
简阳光不客气拆穿她:“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周楚沫被噎了下,她上次确实是因为陈融学长,才想来这里看看。上个月的一个周末,她在学校附近,遇见陈融学长和简阳光一块吃饭。
她是对陈融学长有好感,前一段时间,看到他在校外和朋友走在一起,出于好奇,她偷偷跟来这里,知道了简阳光的住处。
第一次逃课是契机。虽然逃课不是因为陈融,但来到这里,确实是因为他。
偶遇简阳光家的狗是意外,周楚沫干脆顺水推舟,赖在他家,想通过简阳光,了解陈融。
没想到,简阳光喊来了和陈融长得一摸一样的陈彻。
周楚沫认识陈融一年多,还是第一次知道,陈融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跟简阳光打游戏的时候,周楚沫旁敲侧击打听陈融,但简阳光这人仿佛一点儿都听不懂绕弯子的话,她只好放弃。
周楚沫为自己辩解:“我这次真的不是因为陈融学长来这的。”
简阳光仍旧拒绝:“那我也不能收留你。”
他也不清楚她跟陈融到底关系怎么样,保不齐她一个电话把陈融喊过来,到时候,陈彻看见陈融,陈融再看见涂然,好家伙,那场面,他想都不敢想。
周楚沫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涂然,可怜巴巴地求她:“涂——”
她的话还没说完,陈彻就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涂然面前,挡住她装可怜的视线。
被他挡在身后的涂然,从一开始出现“陈融”的名字就听得云里雾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光是看着陈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愉悦。
陈彻挺看不惯用装可怜来求人解决麻烦事的招数,陈融就挺爱做这种事,这招对涂然可能好用,但他绝对不吃这套。
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着眼,盯着可能会给涂然带来麻烦的周楚以,冷淡地开口:“陈融知不知道你来这?”
周楚沫立刻摇头:“不知道!我来这里谁都没说!”
陈彻看了眼简阳光,给了他一个眼神,而后对周楚沫扬了扬侧脸,“进屋。”
周楚沫立刻感激地朝他一笑,心想这人看着冷淡,原来这么好说话,比陈融学长都好说话!
然而,她在屋子里坐了没多久,就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周楚以。
“你怎么来了?”她瞬间跳起来,又怒视着简阳光,“你们背叛我!”
没等简阳光说话,祝佳唯先一步开口,语气称不上友善:“我们连朋友都不是,说背叛,太抬举你自己。”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周楚以第一时间道歉,朝妹妹走过去,“小沫,跟我回去。”
周楚沫情绪激动:“我不回去!死都不回去!”
周楚以面上露出些无奈,但语气仍旧温和:“那你和我好好聊聊,好吗?”
周楚沫却抗拒:“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你知道我最讨厌你惺惺作态的虚伪模样。”
涂然本想着离开现场,给他们兄妹让出交流的空间,却被祝佳唯拉住看戏。
光看戏还不够,祝佳唯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不嫌事大地在旁边点评:“惺惺作态,很精准的评价。”
陈彻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双臂环胸,懒懒地倚在旁边的桌上,语气悠悠:“虚伪是个好形容。”
两人都没刻意压低声音,与其说没可以压低声音,不如说,还故意比平常说话更大声。
涂然忍不住扶额,这两人……真的是高中生吗?只是披着高中生壳的小学生吧?
简阳光端着盘瓜子在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习惯就好。”
涂然怀疑人生:“不会太缺德吗?”
毕竟别人在那么激烈地吵架。
简阳光摇摇头,吐掉嘴里的瓜子壳,一本正经地给她传授缺德版的快乐指南:“没有道德,才会快乐。”
涂然:“……”
在两小学生一唱一和的“锐评”时,周家两兄妹的争吵也到达爆发点。
准确地说,是周楚沫的情绪到达爆发点,周楚以完完全全是被指着鼻子骂的那一方。
“你别跟我说什么你理解我,从小到大被关注的是你,被所有人夸奖的也是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吼完就冲出屋子,头也不回地跑走。
周楚以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看戏的祝佳唯,捧着冰镇的樱桃汽水,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意犹未尽的语气:“这就完了?”
看戏的陈彻,拿着一块兔子橡皮,百无聊赖地在手心里盘,同样意犹未尽的语气:“没看够啊。”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欠揍。
饶是一贯淡定的周楚以,此刻也额角冒青筋,但还要强行微笑:“没能让你们看尽兴,还是真是不好意思了。”
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如果有闲心,他大概还要阴阳怪气怼回去,但这会儿他没什么心思,扭头跟涂然道了声谢,就要去追周楚沫。
“你把她逼得太紧,追上去也是继续吵。”陈彻忽然说。
周楚以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他。
陈彻把兔子橡皮在手里抛了抛,放回桌上,这才不慌不忙开口:“她和涂然亲近,我带涂然去跟她聊聊。”
涂然原本一直在盯着他的手,心里想着,虽然他的手很好看,就连盘橡皮也赏心悦目,但他要把她的兔子橡皮盘到什么时候,冷不防被点名,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她点头附和:“陈彻说得没错,交给我吧,我很会开解人的!”
周楚以看了他们俩一眼,到底还是点头。
涂然和陈彻一起出了门,骑着简阳光的自行车,很快追上了在路边边走边哭的周楚沫。
涂然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走到她身旁,轻轻喊她,“楚沫。”
周楚沫扭开脸,手臂遮住眼睛,“别看我!也别跟我说话!”
“好,我不说。”
涂然知道小猫要先顺毛,顺着她的话哄她,又朝陈彻做了个手势,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简阳光家的方向,示意自己会先跟着周楚沫,他可以先回去。
陈彻却轻轻摇头,推着车,继续跟在她们身后,只是跟她们拉开了几步的距离,给她们腾出交谈的空间。
周楚沫真的又能哭又能走,涂然陪着她走了近一个小时,走出别墅区的岔路口,又继续沿着海滨公路走。
所幸十月份的阳光还算温和,天气没有很热。
不过,即使是这样,涂然也出了些汗,小腿也有些酸。
陈彻依旧推着车跟着她们,距离不近不远。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涂然拉住周楚沫,说:“你哭了这么久,一定很渴,我去给你买瓶水吧。”
周楚沫犹豫了下,嗓子确实很干,于是没有反对,跟着她一起走进便利店,在门口等她,但还是不愿意说话。
涂然走进便利店,打开饮料冷藏柜,想了想,从里面拿出三瓶水,两瓶抱在怀里,一瓶拿在手上,正要关上门去结账时,一只修长的手,扶住了即将关上的柜门。
她转头,视野被少年宽阔的前胸阻挡。
陈彻手撑着她身旁的冷藏柜,弯腰凑近她耳边,为了不让那边的周楚沫听到,压着声给她出主意:“别只买水,再买点热食,让她坐下来吃。”
涂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他整个人笼住,鼻间是他身上独有的柠檬味的气息。
咫尺的距离,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变得更有磁性,钻入她耳朵里,痒痒的,像小猫爪子在挠。
她忍住抬手去蹭耳朵的冲动,眨了下眼睛,点点头,也小声地同他说话:“还是你有主意。”
陈彻笑了下,直起身的同时,关上冷藏柜的门,从她怀里接过她拿不下来的矿泉水,要拿到收银台那边去结账。
涂然却拿回其中一瓶,“等等,”她再一次打开冷藏柜,矿泉水换了罐柠檬味汽水,有点心虚又有点不自在地说,“我喝这个。”
陈彻眉梢扬了扬,也把另一瓶矿泉水放回去,挑了罐同款味道的汽水出来。
故意逗她似的,他挑唇一笑,“那我也喝这个。”
第24章 真可爱
除了买水, 涂然还买了一碗关东煮,也不说是给周楚沫买的,只跟她说:“走太久, 我有点饿了,可以坐下来陪我一起吃会儿吗?”
周楚沫虽然在闹脾气, 但不完全任性, 还是点头,跟她在便利店里坐下,只是不乐意说话,低着头,沉默地在玩手机。
她们坐在橱窗的座位上, 对面就是大海, 中间隔着一条公路, 路旁间隔栽种着树,时而有车飞快驶过。
陈彻仍在外面等着,黑衣黑裤, 干净利落的打扮,此刻跨坐在自行车后座, 两条长腿屈着, 绰绰有余地踩在地面。
他一只手拎着刚买的柠檬汽水,另一只手托着手机, 低着头,目光在手机上。
傍晚的风吹起他头顶的几缕发丝,余晖落在漆黑的发旋,夕阳照着的发梢像在发光。
一辆车, 从马路上飞快驶过,带来的风, 鼓动少年的衣角。
陈彻直起脊背,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对上他视线,涂然朝他笑了一下,一点儿没发觉,她这笑容多少带点傻气。
唯一看见她这笑容的人,也丝毫没觉得傻气,只觉得……
“真可爱。”
料定她听不见,他没什么顾忌地喃喃。
涂然只看见他嘴唇动了两下,但读不懂唇语,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提醒他,于是在手机里问:[你说什么?]
“别光顾着看我,找机会跟她聊天。”陈彻回。
涂然看到前半句,不知怎么,感觉脸有点热。
同时又疑惑,他刚刚说了这么长一句吗?明明看着像只说了两三个字?
但她并没有再发消息追问,也莫名地觉得不太好意思,再发消息给他。
可心里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她哪里光顾着看他了,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涂然把手机放到一边,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关东煮,把碗推到周楚沫面前,试图找到聊天机会:“我吃不了这么多,你能帮我吃一点吗?”
周楚沫中午没吃什么,又走了这么久,早就饿了,闻着香味,肚子也在叫,却仍是摇头。
她心里憋着气,饿着肚子也要继续倔。
涂然没想到她这么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把碗挪过来。
趁她不注意,涂然又拿出手机,悄悄给陈彻发消息求助:“她不肯吃,怎么办?”
陈彻秒回:“等我过来。”
他从自行车上起身,推开便利店的门,不紧不慢走进来,那罐没喝完的柠檬汽水搁在桌上,人在周楚沫另一侧坐下,手臂一伸,故意越过她面前,朝涂然伸手,“吃得完吗?吃不完就给我,我帮你吃。”
涂然不明所以但照做,把关东煮推过去。
周楚沫不自觉直起了身体,目光随着碗移动。
在陈彻要接过碗时,她终于倔不下去,在他之前,把碗扣住,“这是涂然姐姐给我的。”
“怎么?写了你名字?”陈彻挺轻蔑地嗤了声,语气挑衅。
激将法对赌着气的女高中生尤其有用,从小跟亲哥抢食的经历,让周楚沫几乎形成一种占食的本能反应——往碗里呸两下。
陈彻旋即收回手,仿佛那口水喷到他手上似的,一脸嫌弃:“恶不恶心?”
涂然也:“噫!”
周楚沫意识到涂然也还要吃,连忙扭头对她说:“我再去买一碗给你。”
“行了,我去,”陈彻在这时候站起来,顺带从旁边抽纸盒里抽了张纸巾,一面慢条斯理擦着手,一面呛她,“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吐口水。”
周楚沫自知理亏,只不太服气地哼了声,但没回嘴。
陈彻又买了份关东煮,搁到涂然面前。
涂然见他只买了一份,问他:“你不吃吗?”
“嗯,不喜欢吃这些。”
陈彻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反扣搁在桌上,直接在她旁边落座。
涂然想起他平时在学校食堂吃饭,好像也总能从碗里挑出不爱吃的菜。
她伸长手,把他刚刚放在周楚沫那边的饮料拿过来,移到他面前,嘟囔了声:“你好像还挺挑食的。”
陈彻拿起汽水回想了下,“有吗?”
他自己倒没这种感觉。
“很有。”涂然一面说一面重重点头,双重肯定加强强调。
陈彻笑了下,瞥了眼正在那边狼吞虎咽埋头苦吃的周楚沫,低下脑袋凑近些,压着声提醒:“那边那个不挑食,碗都快被她给吃了。”
涂然这才想起来坐在这吃关东煮的正事,连忙打住跟他聊天的话题,转头跟周楚以聊,周楚沫还真已经把满满一碗的关东煮吃到要见底。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楚沫,可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跟你哥哥吵架吗?”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让人无法拒绝,又有食物的加成,食欲的满足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好,周楚沫总算肯开口,声音很低地说:“我其实不是真的想跟他吵。”
她爸妈都是很优秀的人,各自经营着规模并不小的公司。
周楚以遗传了爸妈优秀的头脑,从小就聪明优秀,潜力过人,于是爸妈都想让他继承家里的公司,让他出国念书。
周楚以是让同龄人自卑的“别人家的孩子”,这样优秀的人,是她的哥哥。
她本该自豪,可事实是,她从小就生活在他的光环下。
哥哥光环越大,给她的阴影也就越大,哥哥越是引人注目,就越显得她渺小无用,被人忽视。
连父母都忽视她。
从小到大,要强的父母吵过无数次架,都是为了哥哥的前途,却很少是因为她。
说到这时,周楚沫又变得难过起来,声音哽咽:“我知道,我没有周楚以聪明,但我又不是什么都做不好,我也想让他们注意到我。”
涂然虽然是独生女,但过年去爷爷奶奶家,也难逃被亲戚们拿去比较,称不上完全的感同身受,但也理解这种被比较的心情。
她递了张纸巾给她擦眼泪,问:“所以你离家出走,是想让他们多关心你,是吗?”
周楚沫擦着眼泪点头,说:“我逃课,闹离家出走,不是因为表白被拒,觉得丢脸,我其实根本没向陈融学长表白,我就是想找一个借口,离开明礼。我是借着离家出走跟他们抗议,让他们不要只关心周楚以,也看看我。”
“离家出走没用。”一直没吭声的陈彻,突然开口。
涂然转过头看向他。
陈彻手肘抵在桌面撑着颧骨,眼皮没什么情绪地垂着。
他语气淡淡:“你以为离家出走是在报复他们,其实饿肚子的是你,郁闷的是你,只是在惩罚你自己而已。他们还不定会发现,最后灰溜溜回去的还是你。”
周楚沫被他的话噎住,“可是我除了离家出走,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陈彻瞥她一眼,“嘴长你身上就用来吃?之前装可怜求我们收留的那劲哪去了?”
这话说得挺毒,但不无道理。
周楚沫也机灵,听明白他意思,“你让我跟我爸妈装可怜?”
陈彻放下手,换了个仍旧闲散的姿势,慢悠悠说:“这事你不是挺拿手?”
周楚沫又问:“那要是没用怎么办,要是他们还是更喜欢周楚以怎么办?”
陈彻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说的话却一点也不正经,“既然周楚以是抢走你父母关注的罪魁祸首,那就干脆找个人把他揍一顿,给你解解气。哦对了,这个活我可以接,首次免费。”
他语气还挺认真,涂然听着都懵了,不是来劝和的吗?他怎么还接起活来了?等等,为什么他会想接这种活啊?
涂然头顶的问号一个比一个多。
周楚沫听完,更是立刻呸了声:“我才不会找人打我哥!”
陈彻挺不屑地嗤笑,又是方才那种格外会激怒人的挑衅语气:“周楚以又不在这,就别装兄妹情深了,一个小时前,你不还在骂他惺惺作态,骂他虚伪?”
周楚沫又气又急:“我、我那是气话!气话你懂不懂?”
她确实讨厌周楚以,每当父母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时,她总是忍不住羡慕,甚至嫉妒。
可同时,她又很清楚地知道,周楚以并不是主动故意去抢走父母的关注,相反,他一直很低调,从来不曾向父母、向她炫耀过什么。
甚至,他在补偿父母对她关注的缺失。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
所以,她怎么可能真的讨厌周楚以?怎么可能真的讨厌她的哥哥?
比起她的气急败坏,陈彻依旧淡定,屈指敲了敲桌面上反扣的手机,像做什么总结性发言一般,问:“所以,你不讨厌他?那你为什么和他吵?”
周楚沫生怕自己说讨厌周楚以,这人就真的“接活”去揍他,梗着脖子说:“兄妹吵架多正常一事啊,没见过妹妹跟哥哥撒、撒娇吗!”
涂然眨了眨眼,咦,好像又拐回正轨了。不过这撒娇,还真是挺……
“你这撒娇还真挺硬核的。”
心有灵犀般,陈彻说出了她的心里想法。
涂然惊讶看过去。
陈彻与她回视,扬眉,表示疑问。
涂然不知怎么有点心虚,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赶紧转过头,趁热打铁地劝周楚沫:“既然是这样,那就好好跟你哥哥道个歉吧,爸爸妈妈的偏心,不能怪罪到哥哥身上呀,你哥哥那么疼你。你刚刚对他大吼大叫,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你哭着跑出来,他也要马上追过来。”
周楚沫心下动容,被她说服,却还是吸着鼻子拒绝:“道歉这种肉麻的话,我对他才说不出口。”
“你已经说出口了。”
陈彻把反扣在桌上的手机翻转过来,丢在她面前,屏幕上显示正在和简阳光通话中,还开了免提。
他还挺欠地问电话那边的人:“周楚以,人还活着吗?活着吱一声,别白瞎我手机的电。”
手机里,传来周楚以温和的声音,“小沫,我也想吃关东煮,可以帮我带一碗吗?”
“……啊!!!”
周楚沫惊跳着大叫,整个人仿佛熟透的虾。
红烧虾扭头瞪着始作俑者,“偷偷打电话,你好卑鄙!”
陈彻拿起屏幕上弹出电量不足的手机,把电话挂断,不慌不忙纠正她的措辞,“这叫机智。”
涂然赞同地点头,佩服的眼神望着他,给他竖起大拇指:“超级机智!”
“自己夸自己”和“被涂然直球夸奖”,羞耻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陈彻漫不经心的神色褪去,略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声:“还行,还行吧。”
周楚沫头也不回跑了,跑出便利店门,又很快跑回来,在柜台前,买关东煮。
涂然笑着朝她走过去,“我也再买点零食回去吧,我们明天还要一起复习呢,你要不要来?”
“不来不来,我才不要跟陈彻一起看书!”
“可他成绩很好诶!”
“那也不要,我哥成绩比他更好。”
她们俩一边聊天一边挑选带回去的零食。
陈彻仍坐在橱窗旁的座位上,单脚踩着椅子腿,半边身体倚在桌沿,静静看着她们,表情慵懒,但眼底笑意弥漫。
躺在桌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弹出一条新消息。
他侧过头瞥了眼,唇角的弧度消失。
陈融:[明天中午,我会回家吃饭。(爸让的)]
第25章 小疯狗
陈彻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起床气很重的人, 紧闭着眼睛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看也没看就摁掉了电话。
对方却锲而不舍,又打一个进来。
又挂掉, 又打。
反复了三次,他终于掀开眼皮, 眼底缭绕着浓郁的睡意和不耐的怒气, 但总算接了电话:“给你十秒钟的时间,有屁快放。”
“开门。”
即使没看来电人,陈彻也认出这与他无二异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起床气发作:“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
说的是中午来吃饭,谁他妈让他一大早八点钟就来。
“刚从澳大利亚回来, 还没倒时差。”对方的理由比母猪上树还蹩脚。
去个鬼的澳大利亚, 这人就是故意大早上来找茬, 陈彻没好气骂:“你他妈不是知道大门密码?”
“所以我自己进来了,打个电话通知你而已。”
“……”
陈彻真的拳头发痒,挂断电话, 还是从床上坐起来,烦躁地抓了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从衣柜里随手扯出一件短袖套上, 趿拉着拖鞋,往房间外走。
果不其然, 在客厅看见破坏他好梦的罪魁祸首,正悠悠闲闲地在沙发上坐着。
才刚步入初秋,气温并不低,陈彻还是清凉的短袖, 陈融却已经穿上了有些厚度的长袖长裤。
奶白色的连帽卫衣,和黑色休闲长裤, 倒是衬得他清爽无害,乍一看以为有多乖巧。
他们俩容貌声音都相似,但偏偏又一眼能认得出谁是谁。
两人近些年都变得不爱笑,陈彻的冷漠更多几分凌厉的压迫感,陈融则是阴郁的柔弱感更重。
如果不是气质不一样,这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就像是照镜子。
对上他视线,陈彻直接无视,径直越过客厅,去厨房倒水喝。
陈融无视了他的无视,不加掩饰地扫了圈屋子里,状似无意地问:“家里就你一个?”
陈彻单手撑在流理台,手臂的青色筋脉微微鼓起,黑色短袖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一条长腿抻着,另只手端起水杯,语气里不无讽刺,“怎么,还得给你夹道欢迎?”
国庆长假,结婚的人打堆,陈朗阔和唐桂英昨天就出门去参加朋友的婚礼,连着两三场,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这几天就他和涂然在家,反正也是去简阳光家复习蹭饭,索性给家政阿姨放了假,让她回老家。
陈融没理会他的夹枪带棒,还真像个莅临的领导似的,背靠在沙发上,双腿大喇喇岔开,抱着双臂,毫不客气地甩下吩咐:“给我倒杯水。”
陈彻并不打算理会他,清瘦的掌骨端着杯子,自顾自喝了半杯水,放下杯子时,还要呛上一句:“你没手没脚?”
陈融瞥他一眼,靠在沙发上,眼睛往上瞧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老神在在地说:“我是客人。”
陈彻撑在流理台上的手指一紧,指节泛了白,唇角抿起。
十分讽刺。
这是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现在其中一个人却要说,他是客。
没再怼他,陈彻沉默地拿起另一个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水,端着走过来,弯腰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满意了?”
陈融没错过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不声不响接过那杯水,递到唇边,抿上一口的同时,一侧的唇角翘起,垂下的眼皮,遮盖住眼里的得逞之意。
他大半年没见面的哥哥,果然还是这么好拿捏。
嘴上自称是客人,只是为了让陈彻愧疚,也确实达到了这效果。但陈融心里可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是客人。
在陈彻去卫生间洗漱时,陈融兀自从沙发上起身,轻车熟路来到他原先的房间门前,打开门。
经过重新装修的房间,和他之前住着时,完全是两个模样。家具也换了新,床单被套都是恶心巴拉的粉色。
陈融嫌弃地啧了声,走进去,并不客气地环顾四周。
他厌恶的装修风格,他厌恶的家具式样,连空气里飘着的香味,都让他犯恶心。
这对母女,还真是会讨陈朗阔的欢心,家里这么多客房不要,偏要他这间,鸠占鹊巢。
陈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看见扉页的名字,嫌弃啧了声。涂然,徒然,连名字都晦气。
他丢下书,视线扫过书桌上的某个东西时,倏地一顿。
那是一张拍立得照片,四个人的合照,陈彻和简阳光都在其中。
简阳光人缘向来很好,很快和人打好关系不稀奇,陈彻竟然也在里面,这还真是罕见。
陈融揭下那张合照,垂眼细看。
虽然陈彻笑得并不明显,但也能看出,在拍这张照片时,他心情不错。
站在最中间的长发女生,比着很俗气的剪刀手,笑得很恶心。
另一个短发女孩,则是板着脸,活像别人欠她几百万。
这两个女生,陈融都不认识,但直觉告诉他,中间这个长头发的,就是霸占他房间的红脚隼。因为她和陈彻站得很近。
陈融盯着这只长发红脚隼,嘴角弧度有往地心降下的趋势。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与他无二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语气不满。
陈彻双手环胸斜倚在房间门口,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这副将他当成外来者的模样,让陈融心里生出一股闷气,一改方才在客厅里的态度,冷硬地说:“这原本就是我的房间,我为什么不该来?”
并非故意与他怄气,陈彻平和地说出实话:“现在不再是。”
陈融却更因为他这句话而不满,愤怒瞪着他。
而陈彻只是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出去。”他声音冷淡,但不容拒绝。
陈融其实是有些怕这个大哥的。
虽说陈彻只比他大了两分钟,但不知道为什么,陈彻就是天生能压制住他,明明长着一样的脸,他自个天天在镜子里看得见,陈彻一生气,还是能把他给唬住。
见陈彻冷着张脸,一副随时能跟他动手的样子,陈融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可转念一想,陈彻凭什么凶他?
大半年没见,一见面就这态度也就算了,哪怕他是因为起床气或者心情不好凶他也就算了,但现在是为了一个住进来还没两个月的外人凶他,这他妈能忍?
陈融越想越气,越气越勇,梗着脖子跟他犟,“我就不出去。”
他已经准备好跟他打一架。虽然打不赢。
陈融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跟他正面唱反调,谁料陈彻只是轻飘飘瞥他一眼,丢下一句,“那你就待着吧。”直起腰就走了。
走了……
走了???
陈融一拳打到棉花上。
他狠狠跺脚,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合照,狠狠扔地上,咬牙切齿跟上去,走两步,又走过来,捡起来揣兜里。
陈彻不急不缓往客厅里走,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不着痕迹扯了下唇。
他一开始就早看穿陈融在客厅时耍的苦肉计,什么客人,只是为了使唤他倒水随口胡诌的借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着他罢了。
不想惯着的时候,他轻轻松松能拿捏这小子。
说是陈朗阔让他来家里吃顿饭,其实陈朗阔人都不在,八成是他自己想来,瞎扯的谎。
陈融也确实是瞎编的借口,原本是想来会会涂然,没想到对方已经出了门。
他早上一起床就过来了,连早饭都还没吃。
现在家政阿姨也不在,不会做饭的陈融要想吃上饭,只能看陈彻。
他面无表情盯着刚起床的人。
陈彻以他方才的姿势,岔开长腿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头仰着,眼睛闭着,跟又睡着了似的,丝毫没有要做饭的意思。
空旷而静谧的客厅,某个人的肚子在吹小号。
“不是我的。”陈融先开口。
陈彻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懒懒开口:“我七点吃过早饭。”
陈融:“……”
陈融都不知道该为他竟然在节假日起早吃了早饭而惊讶,还是该为他吃完早饭还躺回床继续睡而无语。
但他确定的是,他现在在为陈彻不去做饭而气愤。
陈融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吃了我没吃。”
“你没吃关我屁事。”陈彻眼睛仍闭着。
不合规矩乱闯女生房间,这是给他的小教训。
陈融磨了磨后槽牙,见他真坐在那里不打算动,只能自己去厨房开冰箱,找东西吃。
还好冰箱里还有吐司和牛奶这类不用拿刀开火就能吃的食物,他憋屈地坐在餐桌上干嚼吐司。他讨厌喝牛奶。
今早的天就一直阴着,这会儿真开始下雨,急促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窗户,听得人心烦意乱。
嚼着吐司的工夫,陈融从兜里拿出那张拍立得合照,盯着中间那个长发女生,说:“你对这个红脚……这个叫涂然的,接受得够快的。”
陈彻仍是仰着头靠在沙发上这姿势,怀里抱着个沙发抱枕,眼睛闭着,声音冷淡:“这与你无关。”
他并不想和陈融谈论任何关于涂然的事。
但陈融的想法与他背道而驰,陈融轻飘飘的语气带着些讽刺:“这不像你,以你的脾气,应该闹上一段时间,不同意爸把她们母女带回家才对。”
陈彻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友好,扯了下唇,说:“不好意思,我没你这么幼稚。”
陈融被他话里的这句幼稚刺了一下,没吃完的吐司往桌上一丢,更讽刺地说:“是是是,你成熟,你顾全大局,催着爸妈离了婚。”
谁都不希望家庭破裂,更何况陈朗阔和林学慧一直以来都挺恩爱,就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吵了一架,突然要离婚了。
陈融那时候感觉他们俩是在对对方赌气,是可以挽回的,还想着让陈彻去劝劝爸妈,没想到陈彻无动于衷,最后一刻甚至是他当这一家人的面,亲口说出“你们离吧,我没意见”这种话。
陈融一直挺气这事儿,旧事重提,这会儿又生上气了。
陈彻终于舍得睁开眼,拎开怀里的抱枕,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那张照片上。
“东西拿过来。”他声音冷淡。
陈融心情指数直线下降,这是陈彻今天第二次为了一个外人,口气这么冷地跟他说话。心里不爽,他脸上却挂上了笑,“你还真挺在乎这个妹妹?”
“这也与你无关。”
陈彻起身走过去,要从他手里抽走那张照片,陈融却故意躲开。
陈融笑得毫无感情,嘴上说的却是:“她也算我的妹妹,我也想了解了解她,跟我说说她呗。”
陈彻垂在身侧的手在一瞬紧攥成拳,又缓缓松开。
“没什么好说的。”他冷淡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
陈融没错过他强忍着不发作的举动,以及这一刻的僵硬。
他唇角倏地扬起,露出并非友善的笑容,“你其实,是怕我把她抢走吧?”
说这话时,他紧紧盯着陈彻,目光像蛛丝,捕捉他所有的举动。
被他盯着的少年,呼吸骤然一滞。
捕捉到陈彻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陈融得意地笑了。
果然。
他这位好哥哥,一直把他当成敌人,当成竞争者,当年也是亲口这么对他说的。
陈融不慌不忙地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干净手,站起身,搭上对方的肩膀,乌黑的眼睛,做出最真诚的眼神。
“都说双生子同心,小时候我们喜欢的东西就总是同一件,你每一次都会让给我。这一次,也让给我吧,哥。”
他每说出一句话,手搭着的肩膀,就多僵硬一分。
最后这声哥哥喊出来时,陈彻瞳孔骤缩。
他低着头,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僵硬的身体,愈发攥紧的拳,却又将他的情绪暴露无遗。
“为什么?”他连声音都变得晦涩。
“什么为什么?”陈融知道他要问什么,但还佯装不懂。
“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很多吗?”陈融故作迷茫地问,语气却是不屑,“可能因为我最想要的还没得手吧,总觉得不够。”
即使没有镜子,他也预料得到自己的笑容此刻多恶毒,“哥,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
这并不是提问,因为问问题的人,和被问问题的人,都对答案心知肚明。
陈彻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漫长的沉默里,陈融渐渐收起笑容,阴沉的表情,让他这张与兄长相似的脸,眉宇间的阴郁,更多上几分。
“陈彻,你可真是拿得起放得下,让我们陈家四分五裂,自己倒是在这里生活得很滋润。”
“以为这样就能改头换面,重新扮演兄长这个角色?陈彻,你配吗?如果你这个新妹妹,知道你有多自私有多虚伪,她还会认你当哥哥?”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而陈彻只是沉默,看不出什么情绪地低垂着眼睛,没搭腔。
第一次见到陈彻这副狼狈的败犬模样,陈融心里说不上来的痛快,痛快的同时,心脏却也跟着在抽疼。
但他没有停止,就像穿上了红舞鞋的人停不下跳舞,他也停不下对陈彻的报复。
露出最乖巧笑容的人,在说着最恶毒的话。
“我现在想要的,就是把你的东西都抢过来,包括这个妹妹。”
陈彻今天的好脾气到此为止。
他倏然抬眼,漆黑的眼底缭绕着浓郁怒意,揪住陈融的衣领,往前一拽,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要发什么疯,要怎么报复我,我都没意见,但是她——”
他同样一字一顿,沉声警告:“你敢动下试试?”
第26章 暴雨天
“阿、阿嚏——”
涂然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自言自语嘟囔,“谁在想我?”
才刚说完,一道题都还没看完, 就又连打两个喷嚏。
坐在她旁边的祝佳唯停下笔,从练习题里抬头看向她, 问:“是不是感冒了?”
涂然确实感觉喉咙有点痒, 说:“可能昨晚降温,受凉了。”
她们俩在简家二楼的书房做作业,祝佳唯起身,站在门口,朝客厅的简阳光说:“去给涂然泡杯感冒药。”
简阳光趁着父母不在家, 正在游戏里奋战厮杀, 不愿意被她使唤:“为什么是我去?”
祝佳唯:“这难道是我家?”
简阳光头也没抬, 扯着嗓子朝她喊:“感冒药就在书房柜子里,你们自己去找,我忙着呢!”
祝佳唯转头回了书房, 看了眼偌大的书柜,拳头紧了紧, 还是涂然走过来, 缓和她的脾气:“你去看书吧,我自己来泡感冒药。”
涂然拉开柜门, 扫了一圈,没瞧见医药箱,倒是在最底下看到一个白色收纳箱,以为感冒药存放在这里, 她蹲下,把收纳箱拉出来。
打开盖子, 里面却没有存放药品,而是一些小孩玩具杂物,还有两个本子,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
涂然正要放回去,祝佳唯却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来看。
“简阳光竟然还会写日记?”祝佳唯这倒有些意外。
她要继续看,涂然有些纠结地说:“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看看他又不会掉块肉,”祝佳唯正因为简阳光犯懒而气着呢,说,“正好找找他的黑历史。”
祝佳唯随手翻了两页,这本日记应该是简阳光小学时候写的,这狗爬字,像是台风过境后的废墟,废墟里还有不少的虫。
“今天和阿彻吵驾了,他li家出走,怪我泻密,我明明没有!他jing然不相信我!气死我了!”
“小融又住院了,男子汉,小感冒也要住院,太弱了!阿彻在我床底下shui一晚上都没事!”
“今天好冷,阿彻竟然还洗冷水澡,他是真汉子!我要向他学习!”
“洗冷水澡被老爸打了,屁股好痛,老爸骂我大冷天洗冷水澡,是不是脑子坏了,我说阿彻也这样!老爸突然不生气了,就在那叹气,还让我多和阿彻玩,阿彻当挡jian片卑真好用!”
祝佳唯念了几篇,忍不住吐槽:“男孩子小时候都这么犯二?”
涂然想了想,说:“他现在也没变。”
“这倒是。”祝佳唯很认同,她把收纳箱里的另一本也拿出来,塞给涂然,“节约时间,你看这本,看完交换,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拿捏他的黑历史。”
涂然仍旧觉得不妥,但也禁不住好奇,简阳光的日记里一半都在讲陈彻,她也想知道陈彻以前发生过什么趣事。
内心天人交战后,她还是翻开了这本日记。
这一本一看就是长大了写的,字迹比上一本好很多,虽然也不怎么样,但至少没那么多错字和拼音。
涂然翻了几页,日记里果然又提到了陈彻,但这次,却并不是趣事。
“今天在医院,林阿姨竟然扇了阿彻一巴掌,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陈叔叔和林阿姨终于还是离了婚,小融要走了,阿彻一整天没见到人,铁三角要散了,唉,我好难过。”
“阿彻和小融又吵起来了,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你们不是亲兄弟吗?我夹在中间很难做人啊!”
“如果父母也是持证上岗就好了,这样阿彻和小融就都不会伤心,也不会吵架。”
“看到阿彻经历的这些,有时候我竟然会想,幸亏我爸妈不偏心,幸亏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真该死!”
“小融说在明礼交不到朋友,让我转学去明礼陪他,我说明礼离我家太远,拒绝了他。他很失望,问我是不是舍不得阿彻。我该怎么跟他说,是阿彻比他更需要我。”
“我该怎么办,阿彻最近不太对劲,他……”
涂然瞳孔骤缩微颤,猛地合上手里的日记本,不再继续看下去。
纸张碰撞出沉闷声响,让祝佳唯看过来,问:“怎么了?”
涂然紧咬着唇内侧的软肉,疼痛让她回过神来。
她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还是别看了,赶紧找感冒药吧,我嗓子很不舒服。”
她实在不擅长隐藏情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笑容有多灿烂,此刻的强颜欢笑也就有多僵硬。
祝佳唯视线落在她有些发红的眼眶,又不着痕迹扫过她紧抓着的日记本,却也没多问什么,点点头,把自己手里这本小学生日记放回收纳箱。
她们在书柜另一侧找到感冒药,涂然倒了满满一杯的热水,灌下肚子,却仍旧不能平复心情。
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涂然离开书房,躲进洗手间里。
屋外大雨倾盆,雷声轰鸣,暴雨混乱地砸在玻璃窗,逼仄的空间愈加沉闷。
涂然心悸得厉害,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温开水,而是一整杯黑咖啡,舌尖都泛着苦味。
她打开水龙头,掌心接着冷水,胡乱地往脸上泼了几次。
冰凉的水沾湿额前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
眼睛下的水滴,却是热的。
**
雨水被倾倒似的,从黑压压的天空倒泻,仿佛要淹没一切,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玻璃窗上,喧嚣沉重。
同样沉重的,还有被揪住衣领警告的陈融的心情。
他以为陈彻再愤怒,顶多也只是嘴上骂两句,就像以前一样,因为陈彻从来没对他动过手。
却没想到,陈彻竟然会生气到这种程度。
揪住他衣领的人,此刻眉眼下压,脸色比窗外大雨倾盆的天,还要阴沉。
不是儿戏的警告,陈彻是真的想对他动手。
“只是因为一个外人,你就要揍我?”陈融瞪大眼,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才是同胞出生的兄弟,他们从出生就维系在一起,陈彻他却反而更在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多荒唐?多荒唐!
陈融的眼眶渐渐红了。
陈彻并不因为他要哭而放由他任性。
他松开揪着陈融衣领的手,声音冷淡:“我不会再万事迁就你。”
迁就。
这个词就像是一根刺,使劲地扎进陈融的心脏,好似心脏病发一般的疼。
他红着眼眶瞪着陈彻:“迁就?就你也好意思说迁就?如果你是真心想迁就我,真心想为陈家考虑,当初就该听我的话,爸妈就不会真的离婚!”
揪着人衣领的人换成了他,他几乎歇斯底里,声音里是愤恨的哭腔,“不是要打我吗?你打啊,你怎么不打?”
比起他的激动,陈彻只是冷眼看着他,平静,冷漠,仿佛被揪着衣领被怨恨的人不是自己。
“我不会对你动手。”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这样的平静,更刺激了陈融,“我会!”
话音落下,少年的拳头就落在陈彻的唇角。
陈彻被他一拳打得脸都往另一边偏,嘴角被牙齿磕破,立刻渗出血。
见到了血,陈融理智回笼,脸上闪过慌乱,揪住他衣领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连连退后两步。
他也就是嘴上功夫厉害,实际是个纸老虎,还从来没打过架,更别说对方还是陈彻,刚刚出手也是脑子发热。
出拳倒是快准狠,快准狠过后,是拳头疼得要死,心里慌得要命。
他这个打人的人都疼得不行,被他打的陈彻,却仿佛没感觉一样,脸上表情都没变一下。
陈彻拇指蹭掉嘴角的血,抬眼看向他,问:“揍了一拳,然后呢?”
陈融可能还有点没从打了人这事上缓过来,一时有些懵:“什么?”
陈彻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这一拳,够你泄愤了吗?”
陈融这下缓过来了,被气的。
他还以为是自己快准狠才揍到了陈彻,原来陈彻是故意生挨他这一拳。
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虚伪的懦夫,你以为当个沙包,就能弥补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吗?”
“弥补?你想多了,”陈彻扯着唇角笑了声,“我又没做错,为什么要弥补?”
陈融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当年这事,是他做错。
“你、你……”
陈融气得都说不出话,发热的眼眶仿佛充了血,可这时候落泪,又没出息得不像话。
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他撕碎了手里那张拍立得合照,砸在陈彻身上,头也不回地要夺门而去。
陈彻在身后叫住他,“陈融。”
陈融脚步一停,还以为他改了主意,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不那么刺耳的好话。
然而,身后的人只是语气平平地提醒了句:“拿伞。”
……拿个屁!
“滚蛋!”
陈融丢下这句话就摔门离开。
任性的人从来不考虑后果。
陈彻垂眸望着散落一地的照片碎片,笑脸被撕裂,似乎在告诉他,那一日短暂的美好,也很快就要破碎。
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叹,被轰鸣的雨声盖过。
他弯腰把被撕碎的照片,一片片捡起,拿着这些走回房,坐在桌前,一点一点重新拼凑。
待照片拼好时,桌上的手机,也恰好响起了铃声。
陈彻瞥一眼来电人,不意外。
他拉开抽屉,把这张全是裂痕的合照夹进笔记本,又从笔记本夹层里拿出自己那张完好的合照,起身去涂然房间的同时,接起电话,“妈。”
“小融今天是不是去找你了?你怎么能让他淋着雨回来?”电话那边的女人,一开口就是指责与质问。
陈彻把电话夹在一侧肩膀和耳畔之间,捡起桌上的小图钉,把合照钉回原来位置,没什么情绪地说:“哦,我们吵了一架。”
林学慧一听更生气,“吵架?你不知道小融的身体不能让他情绪太激动吗?你还跟他吵架?还让他淋着雨回来,他回来冻得嘴都紫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会出事?你是要害死你弟弟吗?”
你是要害死你弟弟吗?
这话第一次第二次从林学慧女士口中说出来时,还会让人觉得震撼,好像他天生是个刽子手。但听的次数多了,人也麻木了。
陈彻转身靠在涂然的书桌上,一只手撑着桌面,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
像是觉得好笑,他扯着裂开的唇角,开玩笑一般地说:“我这不还给您供着一心脏吗,我已经听您的话,签了器官捐献的申请书,他要出事,我去大街上找车一撞,您随时随地来我这取,多简单。”
“陈彻!”
最看重言语忌讳的林学慧,在电话那边严厉地指责。
陈彻靠在桌边听着,眼睛望着窗外,屋外风雨飘摇,天空哭泣得太久。
他房间的阳台门好像还没有关上,涂然今早出门不知道有没有带伞,两张合照动作不太一样,会不会被她发现,陈融今晚可能又会因为着凉发烧,林学慧女士还要教育多久……
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想,等着他去想。他不得不想。
靠在桌边的脊背失去力气般往下弓起,陈彻疲倦地闭上眼。
他忽然觉得很累。
第27章 雨停了
雨还在下。
乌云像块浑浊的幕布, 沉重地将这个城市笼罩。
青安市临海,天气也像海,反复无常, 昨日晴空万里,今天暴雨倾盆。
世界被雨声充斥, 像野兽在嚎叫, 梧桐叶落了一地,萧条狼藉,空气是潮湿的腐败气味。
陈彻一只手撑着把伞,另只手拎着把伞,白球鞋踩过水洼, 溅起水花, 踩过泛黄的落叶, 鞋底留下细微的声响。
马路对面的红灯,模糊地在雨中露面。他停在路边,汽车在跟前缓慢驶过斑马线。
简阳光一直说他是个目标挺明确的人, 跟他熟起来的契机,也是小学时候那次搭话, 老师让谈理想谈未来, 班上所有人都在吹牛逼,只有他说的职业最现实最接地气。
心胸外科医生, 在一众科学家宇航员的伟大理想里,确实挺接地气的。
可惜简阳光并不知道这还有前传和后续。
后续是老师挺感兴趣地问他,为什么不是医生,而是心胸外科医生?
因为是林学慧女士手把手教他的。
以后要当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事,自打他刚开始会背九九乘法表起, 林学慧女士就已经为他想好了未来的路。
他不是因为懂事,也不是因为无私关爱陈融,他是被林学慧亲自培养成,为陈融而活的附属品。
或许只是容器。
林学慧和陈朗阔正式离婚前,在他生日前几天,请他单独吃了顿饭。
第一次可以独享的生日蛋糕,和两份器官捐献申请书。一份她自己的,一份留给他的。
多无私的母亲,多无私的兄长。
他早出生两分钟,生来是兄长,生来就健康,所以这一辈子都要为了陈融而活?
红灯和绿灯换过了几轮,雨势小了些,陈彻撑着伞,没什么时间观念地在路边站着,目光和雨雾中的城市一样茫然。
绿灯倏然亮起,一把鹅黄色的童伞从他身侧掠过,陈彻撑着的伞倾斜到另一边,伸手抓住那小女孩的手臂。
一辆车从他们眼前飞驰而过,轧起一片水花。
“过马路小心点。”他松开手,淡淡留下一句提醒,径直走过人行横道。
鹅黄的童伞追上来,小女孩脆生生道了声谢:“谢谢哥哥!”
陈彻没有应,只继续往前走。
**
雨淅淅沥沥地下。
收到陈彻说“到了”的消息时,涂然就跟装了小弹簧似的,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摊开的作业本和试卷全部收拾到书包,几支笔也火速装回笔袋。
简阳光好不容易停下了吃,正握着笔在打盹,被她急急忙忙的动静吓醒瞌睡,还以为他爸妈来搞突击检查,连忙问:“咋了咋了?”
“陈彻来接我回家了!”涂然提着书包就往楼下走,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
虚惊一场,简阳光眼角一抽,转头跟旁边还在做题的祝佳唯吐槽:“怎么感觉我这像托儿所了呢?放学时间一到,家长来接小孩回家,是不是这感觉?”
涂然一走,祝佳唯也准备要离开,不过得先把这道做了一半的题做完。她眼皮子都没抬,埋头写题,不搭他的腔。
没被搭理,简阳光也不觉得尴尬,还嬉皮笑脸跟她开玩笑:“祝佳唯小朋友,你家长怎么没来接你?”
祝佳唯笔尖一顿,签字笔在纸上留下一个黑点。
她没什么感情地开口:“我在福利院长大的。”
简阳光的笑容僵在脸上。
家里小区名叫“福礼苑”且父母健在的祝佳唯抬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放假也住学校?”
丝毫不知内情、完全被她唬住的简阳光,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今晚半夜睡醒,都给自己狠狠扇了两耳光,做梦都是那句:我真该死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涂然一口气跑下楼,在门口换好鞋,刚站起身,抬头就看见打着伞从院子里走来的那道修长身影。
黑色的伞面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刀刻般线条冷硬的下颚,和一侧嘴角泛红的薄唇。
少年冷白削瘦的掌骨握着伞柄,稍往后倾斜,伞檐上移,露出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他们的视线穿过雨雾,在湿冷的空气中相接。
雨滴在水洼中砸出涟漪,倒映着的天空破碎。
望见他的这一瞬间,涂然想起简阳光的那本日记,在皱巴巴的,被泪痕晕染了潦草字迹的,写满了“怎么办”的那一页。
有一个人,曾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涂然的眼睛又想下雨。
她想假装去系鞋带,可真不巧,她今天穿的,是双没有鞋带的鞋。
陈彻走到她跟前,目光扫过她微蹙的眉,和紧抿的唇。
他没收伞,只握着伞柄往后倾斜,人弯着腰朝她俯身,凑到她面前,微微歪头,“怎么不开心?”
高大的身影向她倾斜,潮湿清冷的雨水里混着他身上清淡的柠檬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涂然鼻尖一酸,摇头否认:“没有不开心。”
陈彻扬眉,表示不太相信,“简阳光威胁你不准说他坏话?”
“他吃完就睡,没空惹我。”涂然转移话题,食指虚指着他破了的嘴角,问,“你嘴巴怎么伤了?”
陈彻顿了顿,如果不是被她提醒,他都要忘了嘴上这块伤。
他半开玩笑似地说:“被人见义勇为了。”
涂然一时没懂,转了好久的弯,迟疑地复述:“你被别人当成坏蛋打了?”
陈彻煞有其事点头,唇边似笑非笑。
见他这不正经模样,涂然反应过来他在说胡话,莫名地有点儿恼,腮帮子微鼓:“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她从他另只手里抢过伞,到旁边撑开,自己举着伞冲进雨里,把他甩在身后。
陈彻转身看着她独自往前走的背影,长腿三两步就追上去,跟在她身侧,伞扣敲敲她的伞面,“生气了?”
涂然没搭理,继续往前走。
陈彻再敲。
涂然还是不搭理,但停在了原地。
陈彻跟着停下,粉色的伞面遮住了她的表情,他正要跟她道个歉,涂然毫无预兆地把手一松。
她手里的伞落地,她的人钻进他伞下。
涂然脑袋低着,小声说:“跟你生气,对不起。”
没想到反而是她先道歉,陈彻怔了下,撑着的伞往她那边倾斜,另一只手在她垂着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我的错,我不该在你不开心的时候还逗你。”
涂然也不看他,低着的脑袋点了点,闷声附和:“嗯,你也有错。”
她还挺一本正经,陈彻忍不住有点想笑,沉了一天的心也没什么缘由地稍微松了些。
“行,我也说声对不起,你要不要把伞捡回来?”他自己都没察觉用上了多温柔的哄人语气。
涂然听话地捡起伞,但没再继续撑着,把伞收起来,挨在他身旁,跟他躲在一把伞下。
光是跟他并肩走还不够,一只手还要抓着他的外套袖子,像是生怕他突然丢下她走了似的。
雨势小了很多,但砸在伞面仍哒哒哒哒的,有点吵。
陈彻的心脏也有点吵。
不就是挨着走路吗,有必要跳这么快?出息。
坡道蜿蜒,两旁的树在雨中仍挺拔地屹立,格外青翠。道路尽头,是通向海滨公路的分岔路口。
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涂然忽然唤他,“陈彻。”
“嗯?”
“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她问。
陈彻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没看他,眼睛望着前面,像是在看前方的路,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一辆黑色汽车从路口驶进,朝这边开过来。
陈彻收回目光,换了只手撑伞,不动声色移到她外侧,语气没什么太大起伏地说:“光是活着就已经很伟大了,我没想过以后。”
像是在开玩笑,却并非玩笑。
理想?梦想?目标?这种东西,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无人关心,也无人在意。
成为一名心胸外科医生?好像也不赖。但这是他想要的?还是林学慧想要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林学慧带着陈融离开了他,但林学慧绑在他身上的线还在,他仍旧是一只提线木偶。
“以前我也没有梦想,”涂然说,“稀里糊涂去当了练习生,又稀里糊涂出了道。因为同为练习生的朋友渴望站上舞台,我的梦想就变成陪她一起站上舞台,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当偶像。”
“直到有一次,我收到一个粉丝的私信。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和我差不多大,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因为我而重新有了想要好好生活的愿望,她很感谢我。”
“看到那条私信的时候,我很惊讶,很震撼,也很惭愧,因为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黑色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轮胎在潮湿的地面轧出小小的水花。
风刮在他们脸上。
陈彻微垂着眼,轻声说:“偶像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在某一个瞬间,就能成为照亮某个人的一道光。”
“是的,偶像就是这样的存在,但不只有偶像可以做到这种事。”涂然说,“虽然现在,我不再是站在舞台上的偶像,但我想,以后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我还是想成为,在某个瞬间能够照亮某个人的存在。”
“如果是医生,就让患者看见我时能够安心,如果是老师,就让学生看见我时能有信心,如果我只是讲了一个故事,那就让听故事的人,在某一个不快乐的时刻,因为想起我的这个故事而稍微开心。如果我能给的光芒太微弱,那就用上我全部的人生。”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涂然停下脚步,目光从遥远的前方,落在他身上,望进他的眼睛里。
她目光灼灼:“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陈彻怔怔看着她。
像看着某种明亮的东西,鲜活,热烈,耀眼。
坦荡磊落,勇敢无畏。
心脏好似被电击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涌出,传遍全身,甚至连指尖都发麻。
陈彻执着伞柄的手在发颤。
“这样的梦想……很伟大。”他无意识地低喃。
有着这样梦想的人,是他的憧憬。
涂然朝他伸出手,发出邀请的手势。依旧是望着他的眼睛,她朝他笑起来:“那你要和我一起伟大地活着吗?”
他所憧憬的人,在邀请他靠近。
一如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他独自跨越千里,和她的第一次相见。
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她朝他伸出手,笑容灿烂而闪耀地,嘱咐他要好好生活。
陈彻垂在身侧的手蜷缩,微颤,缓缓伸出去。
他握住她的手,握住那束光,也握住了他的未来。
“一起成为耀眼的人吧,涂然。”
雨停了。
乌云散去。
明天会是晴天。
第28章 被肯定
国庆假一结束, 就无缝衔接两天的考试。
月考是自家学校出题,只在自己班上考,连座位都不更换, 随意得像是随堂小测。
涂然考前还挺紧张,国庆老老实实复习了七天, 其他同学该玩的还是去玩, 似乎没把这次的月考当事。
然而,就算是这样,涂然的成绩,在班上仍旧是倒数。班上四十六个人,她排36, 简阳光排35。
简阳光国庆打了好几天游戏, 都比她考得好。陈彻仍旧是年级第一, 祝佳唯也在年级前十。
感受到人与人的差距,涂然大受打击。
“怎么会这样?”涂然拿着排名表惊叹。
“怎么会这样?”简阳光还故意逗她,被陈彻勾着脖子往胸口捶了一拳。
陈彻推开简阳光, 又侧身躲过简阳光的反击,一边安慰她:“只是一次月考, 没多大事。”
涂然抱着排名表垂头丧气:“希望不要家长签名。”
她妈妈只会问考试分数, 考试分数跟以前其实差不多,但如果看到成绩排名, 她妈妈肯定会说她。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简阳光熟门熟路地说,“咱可是智明,自由的智明, 不玩明礼那套。不过等下次联考的时候,你就得注意了。”
智明校风自由, 对学生管理宽松,哪怕是早恋,只要不影响学习,老师都会睁半只眼闭半只眼。
明礼则是相反,以严肃严谨著称,男女不准同桌,异性走一起散步都会被叫去谈话,每次考试都要狠狠复盘。
两所学校像镜子的相反面,也是竞争关系,互相瞧不起对方,智明觉得明礼刻板,明礼嫌弃智明散漫。
每学期的期中期末考试,是两校联考,成绩也是两校学生混在一起排名。
每当这个时候,两个学校的老师,都牟着劲较劲,比谁家学生拿到总分第一,单科第一,比前十的学生谁家更多。
哪怕是平时开启省电模式的杨高戈,联考都会打鸡血。
涂然尚且不知两所学校的恩怨情仇,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从教室外面回来的同学喊:“涂然,老杨叫你去谈话!”
涂然顿时提心吊胆,下意识看向陈彻,紧张兮兮地问:“不会是因为我没考好,要批评我吧?”
陈彻反常地没安慰她,视线在空中没有着落地飘了几圈,摸着脖子说:“……你先去。”
涂然忐忑地走出教室,前往教师办公室。
杨高戈正坐在位置上等她,也不废话,直入主题,问:“你和陈彻相处得怎么样?”
涂然紧张得话都没听进去,反射性开口道歉:“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说完才反应过来,一脸懵,“啊?”
杨高戈看着这一脸不安的小孩,好笑地问:“你道歉做什么?”
涂然仍搞不清状况,但还是老实回答:“我以为是因为我没考好才找我……”
杨高戈挑了下眉,从桌上抽出成绩单,说:“我看了你的成绩,考得挺不错的,比你以前进步不少。”
涂然没想到自己快倒数都还能被表扬,仍不确定地问:“可我不是倒数吗?”
“是正数第36名。”杨高戈纠正她的说法,“你以前的成绩,进5班是有些勉强的,重点班跟平行班的授课速度不一样,头一个月,你能适应重点班的讲课方式,就够了。我的教学理念,不跟别人比,只跟你过去的自己比,你觉得你比以前进步了吗?”
涂然迟疑地回答:“我……可能有一点吧?”
杨高戈笑得无奈,“可能,有一点,吧。一句话里你动摇了三次,涂然同学,你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啊。”
涂然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太多人跟她说过,让她自信一点,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怎么样才是自信,怎么样才能自信。
“比起对付考试,认识自己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杨高戈在这个话题上点到为止,终于提起把她喊过来的正事,“我这次叫你来,是问问陈彻有没有欺负你。”
涂然以为杨高戈和自己之前一样,也把陈彻当成不良少年,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他人很好。”
杨高戈又问:“那你愿不愿意跟他坐同桌?”
每次月考后,他都会通过考试成绩来进行座位大调整,给排名相对靠后的同学安排一个成绩更好的同学,达到一对一帮扶的作用。
月考一考完,陈彻就破天荒主动找他帮这个忙,托他把他们俩安排坐同桌。他给的理由倒是正当,说两家父母是好友,这是涂然妈妈给他的委托,想让他给涂然提升成绩。
陈彻高一时就是杨高戈带着,杨高戈听说过他初中的经历,高一刚开学还被他坑过,太知道他那浑性子。
所以,即便如此,杨高戈也还是先来问问涂然本人的意见。
涂然一听,竟然真能和陈彻坐同桌了,没有迟疑地重重点头:“我愿意!”
杨高戈像咬了舌头般“嘶”了声,怎么有种支持婚礼的既视感?
“行,既然你没意见,那我就这么安排了,他虽然脾气欠点,但讲题还是可以的,他要是欺负你,你随时来告诉我,老师帮你教训他。”
杨高戈越说越觉得奇怪,怎么有种“娘家人帮女儿撑腰”的既视感?
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你回教室把祝佳唯喊过来。”
涂然点点头,临走不忘道谢:“谢谢老师。”
回到教室,涂然还没坐下,祝佳唯就问她:“杨老师叫你去说了什么?”
涂然如实说:“跟我说换座位的事。”
祝佳唯哦了声,杨省电虽然平时省电了点,但在安排座位这件事上挺上心,倒也不奇怪。
涂然差点又忘记刚被交代的事,连忙告诉她:“老师也叫你过去一趟。”
祝佳唯应了声,停下手里的事,前往办公室,发现杨高戈正站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
她倒没有涂然的忐忑,淡定走过去,问:“杨老师,您找我?”
杨高戈开门见山问:“你妈妈打电话来,说你开学到现在都没回家?”
祝佳唯抿了下唇,没说话,默认。
杨高戈又问:“国庆没回家?上次刮台风也没回家?去了哪?”
祝佳唯言简意赅:“酒店。”
杨高戈还想说话,祝佳唯先一步开口:“老师,我成绩一直稳定,能拿奖学金,不会给学校丢面,在这里也没再惹事,回不回家是我自己的事,和学校无关,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我先回去上课了。”
她说完就走,干脆利落,似乎完全不在意也不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生气。
杨高戈摁着青筋直跳的额角,这小孩,有点难搞啊,脾气跟刚才那小姑娘中和点就好了。
涂然打了个喷嚏,看见祝佳唯从教室门口走进来,惊讶她这么快就回来,好奇问:“老师也问你愿不愿意跟谁一块坐了?”
祝佳唯:“没,只是问了点无聊的事。”
涂然困惑,但祝佳唯似乎并不想多说,于是她也没再追问。
当天下午,杨高戈拿着座位安排表走进来,贴在黑板上,让他们自己换座位。
涂然和陈彻坐同桌,座位靠走廊这边的墙,在中后排,祝佳唯和简阳光同桌,就坐在她前面。
涂然很惊喜:“我们变成前后桌了诶。”
没分开真是太好了。
祝佳唯并不满意:“我怎么又和简阳光坐一块?”
简阳光一听这话,也不满了:“这句话应该我来说吧?我还舍不得我的阿彻呢,阿彻,是吧?我的阿彻呢?”
他的阿彻已经站在了涂然座位边,压住想往上翘的嘴角,状似平静地说:“我来帮你搬。”
涂然愣了下,而后笑得爽朗:“谢谢,不过我自己能搬动。”
她两只手抱住课桌,将课桌搬起来,还有余力朝他笑,“你看,很轻松的!”
陈彻:“……”
这句话怎么在哪里听过?
简阳光幸灾乐祸地说:“兔妹看上去瘦瘦小小一个,力气还真不小。”
拧得开瓶盖,扛得动课桌。
祝佳唯同样搬起桌子,冷漠道:“是你们把女生想得太柔弱。”
教室的桌椅是原木和金属拼接,重量其实不轻,但涂然很早就从家里搬出去住,那时候搬不动东西,没人会帮她,她也渐渐习惯自食其力,能自己做的事,不会麻烦别人。
课桌空间有限,她的大部分书都放在塑料书箱里,搬完课桌,她甩了甩有些酸的手,准备再去搬书箱,转身却见陈彻已经搬起她的书箱,走过来。
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在她眼里看起来很大的书箱,被他搬着的时候似乎刚刚好。
白色校服短袖下,少年的小臂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抓着箱沿的手指修长漂亮,微微鼓起的手背青筋,莫名的,性感。
涂然眨了下眼,心里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觉。
陈彻把书箱放在她座位旁边,见她表情呆愣,弯腰凑她面前,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下,“怎么?”
“……没什么。”
涂然回过神,视线无可避免地掠过他的手指,手背的青色筋脉。
她微微扭开脸,盯着课桌的桌角,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翘着嘴角,“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让她面对他时,莫名地觉得不自在。
**
月考就像地震,年级出排名,老师讲试卷,家长问分数,余震一波接一波。
每一次余震,涂然的血条都要往下扣一大截。
两天下来,涂然连头发丝都是萎靡的。平时元气满满的人一萎靡,连带着周围的人都要跟着长蘑菇。
中午在食堂吃饭,涂然对面前的菜食之无味,几个人轮流安慰她。
周楚以拿着手机过来,说:“要不然我给你画幅画吧?来,选个你想要的姿势?”
祝佳唯及时抽走他充满黄色废料的手机,给他手动闭麦,一面继续安慰涂然:“这次没考好还有下次。”
简阳光点头附和,安慰时嘴巴也没停:“对对对,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你也蹦跶不到年级第一,不过你要实在不想吃,可以给我——嗷!”
陈彻就知道他最后会来这么一句,给了他一记眼刀的同时,也给了他一脚。
他没直接安慰,而是侧着身,看着涂然问:“你是烦这次考的分数太低,还是烦其他什么?”
比起言语上的套话安慰,让她主动说出问题,才是更好的开解方式。
涂然果然开口了,握着筷子萎靡道:“我其实是有点心里不平衡。虽然杨老师说不要看排名,但在5班真的很有压力,我都牟起劲在学了,其他同学课间都在玩,国庆也有不少人出去旅游的,但还是考得比我好。感觉我们班的人都是怪物。”
祝佳唯喝了口汤,提醒她谨言慎行:“5班还有3个人坐在这呢。”
涂然顿了下,改口,但没完全改口:“除了简阳光。”
“……喂喂,”简阳光无语道,“我宁愿你说我是怪物。”
最高级别的怪物开口:“其实成绩和学习时长无关,看学习效率。”
涂然眨眨眼睛,看向陈彻,虔诚地朝他摊开双手,“请赐教。”
陈彻索性放下筷子,给她分析:“我看了你的成绩,你的小科成绩都很好,在班上是中游,拖后腿的是数学和英语两门主科。国庆那几天,你忙着写课后作业,留给复习的时间,实际并不充裕。”
涂然点头,确实如此,所以假期后两天,她开始着急,晚上看书到很晚才睡。
“另一个问题,你在学习上有点缺乏轻重缓急的概念,想把每个科目都做好,所以分配给每一科的时间都平均。其实,比起你擅长的小科,多分点时间给数学和英语,会更好。”
“再就是,别太执着做了多少题,新题永远也刷不完,题目再多变,也还是那些个知识点,与其去完成老师留下来的新题目,不如试着把做错变得旧题吃透。”
涂然苦恼地皱起眉,她其实没额外买很多习题资料,光是老师留下的课后作业,她都只是勉强写完。
似乎看穿了她的烦恼,陈彻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欠过作业?”
涂然惊讶他怎么知道,点点头:“从来没有。”
以前就算训练再忙,她挤压睡眠时间,都要坚持写完作业。
简阳光忍不住出声:“不是吧兔妹,你这也太老实了。”
涂然不解:“完成作业,不是最基本的吗?”
“Nonono,”简阳光故弄玄虚地摇摇手指,说,“咱们这又不是明礼,学风自由不是随便说说的,作业就是想做哪科做哪科,做不完拉倒,老师也不会说什么。”
涂然惊愕:“怎么能这样?”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可以这样,在以前的学校,其他同学哪怕是抄答案,也要把作业的空白补上。不过她在班上好像确实没看到谁抄作业?
陈彻问她:“你完成的那些作业,老师会全部讲解吗?”
涂然摇头:“不会。”
也就只有正式考试的试卷,会挨个题目讲一遍,课后留下的作业,并不会一一去讲解,有些甚至不会检查做没做。
“因为在智明,课后作业不是用来完成的,是用来巩固上课留下的知识点。已经学会的,没必要再做,没掌握的,才值得反复去刷,”陈彻笑了下,“所以,别太听话,可以适当地叛逆点。”
涂然咬着唇瓣内侧的软肉,半晌,才低声说:“可是这样,我会挨骂吧?”
印象中最深的一件事,是上小学时,有一次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点名罚站,被当众罚站的羞耻,老师不悦的眼神,即使过去多年,至今也在她脑海中铭刻。
陈彻看着她为难的模样,问:“被骂一顿,你会有什么损失吗?”
涂然一怔:“我……”
她竟说不上来。
“几乎每一个学生,都被老师教训过,不论是第一,还是倒数第一,不论乖巧,还是调皮。”陈彻靠在椅子上,下巴颏指了指简阳光。
简阳光咧嘴一笑:“这倒是真的,我跟阿彻以前去办公室喝茶,就跟回家一样。”
祝佳唯毫无波澜地开口:“转学过来之前,明礼的教导主任,指着我鼻子骂了一部《复联4》的时长。”
“真巧,我去明礼找小沫的时候,也被明礼的教导主任骂过,”周楚以笑眯眯地说出离谱的言论,“他以为我跟小沫早恋,我只是说了句‘我也想和小沫谈恋爱,可惜我是她亲哥’,就被他指着鼻子教育了一顿,还差点喊家长。”
“……”所有人沉默。
“唉,明礼真严格,”他甚至还叹气,“在那里读书真的不会变成变态吗?”
“……”到底谁更变态啊!
陈彻靠在椅子上轻咳了声,把走偏的话题扯回来,对涂然说:“我们都被老师骂过,现在该吃吃,该喝喝,学习照样搞,日子照样过,所以,被骂几次,也没什么。我今天没把所有的作业做完,但我把这个知识点掌握了,我把这个类型的题吃透了,挨一顿骂,又有什么关系?我把这个科目学扎实了,我的成绩上去了,不被老师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不被人喜欢,有什么关系?
涂然愣住。
这一刻,她眼前闪过很多个厌恶她的眼神,小学老师的,前队友的,曲幼怡的,妈妈的……
不被人喜欢,真的没关系吗?
“所有的老师,都希望学生在他教的科目拿下好成绩,所以布下尽可能多的作业,期待你完成。但一个老师只负责他一科,而我们要面对的是六个科目,一个人,再怎么透支精力,也没办法同时满足倾尽全力的六倍期待?”
陈彻坐直了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并不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活着,没有人会像人民币一样,讨所有人喜欢。听话、乖巧,是你招人喜欢的优点,但在有些时候,也是你的枷锁。学习是个人的事,比起机械地去完成作业,找到你自己的节奏更重要。”
涂然怔怔地望着他,少年神情认真,和平时的懒散完全不一样,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很有魄力。甚至,是压迫感。
下一秒,他却笑起来,压迫感顿消,整个人又变回原来的状态,似是漫不经心地开玩笑一般。
“当然,你不一定要全听我的。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建议,全听进去,你得到的只有混乱。包括我在内,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该怎么学,该怎么改,怎么取舍,你自己拿主意。”
涂然拿不定主意,“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这才第一个月呢,不急。”陈彻拿起筷子,要挑走碗里不喜欢吃的番茄,刚夹起来一块,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她说他很挑食的话。
他筷子一顿,不动声色把番茄放回原位,轻咳了声,说:“先稳住心态,再提高效率。我看了你的英语试卷,听力满分,扣分多的是阅读和作文,阅读后两篇错误率高,作文没写完,说明你做题太拖,没把控好时间,后期自乱阵脚。这和你的能力没关系,是时间分配问题,很好纠正。”
涂然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只管两眼放光地望着他,问:“怎么纠正?”
“平时多练就行,丢掉以前的做题习惯,逼自己适应,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集中注意力,怎么提高写题速度,怎么提高正确率,这都能训练出来。”
“放宽心,”陈彻又补充了句,“以你12岁就一个人离开家,去当练习生的这种魄力,没什么难得了你。”
他竟然觉得她有魄力。
涂然有些不敢相信,甚至觉得是自己幻听。
可是,连简阳光也附和:“没错,兔妹,你可是当过小偶像的人,听说你们每天训练比复读生还苦,出道竞争比高考还激烈,你这都熬过来了,还怕考试?”
周楚以也笑着说:“虽然不知道你以前的经历,但你一看就是很努力的人,不管是考试,还是其他事情,你都值得一个好结果。”
祝佳唯也点头:“抛开对他们三个的成见,这点我赞同。”
“你看,不只我,”陈彻眼神清明地看着她,弯起唇,“他们都这么觉得。”
涂然怔怔。
少年的双眸,清澈干净,就像是一面明镜,照出她自己都发觉不了的优点。
干涸的心脏,一点一点充盈起来。
因为他,因为他们。
因为这一句句温柔的肯定。
“感觉……突然有一点信心了。”
涂然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陈彻,毫不吝啬地夸奖:“你好像一个人生导师啊!还是顶厉害的那种!”
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评价,陈彻眉梢一抬,嘴角勾出一抹笑,“人生导师?”
涂然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又补充一句:“虽然外表看起来不像。”
周楚以故意问:“那像什么?”
涂然反射性答:“打架很厉害的不良少年。”
周楚以满意了。
陈彻:“……”
陈彻握着筷子,挺无语地往后仰了仰,再一次为自己留给她的糟糕初印象打补丁:“那次打架真的是别人来招惹我。”
说完又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脚简阳光,示意他为自己说两句好话。
简阳光正埋头干着饭呢,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反而越描越黑:“你打过那么多次架,说的哪一次?”
“……开学前一天。”陈彻有点咬牙切齿了,“请你吃了顿肉蟹煲那次。”
“噢,那个黄毛啊!”
简阳光别的没什么,但对吃的记性好得不像正常人,提到肉蟹煲,就马上想起来相关的事,“那次确实不能怪阿彻,刚放暑假的时候,黄毛纠缠赵从韵,阿彻帮她打了一架,被黄毛记恨上,那天又找上门来挨揍。”
涂然听到熟悉的名字,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件事还跟赵从韵有关系。
祝佳唯意有所指地评价:“噢,英雄救美。”
周楚以继续拱火:“君子动口不动手,英雄救美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一定要打架呢?“
涂然赞同地点头:“对对,反对暴力。”
说完就对上陈彻看过来的视线,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他的眼神看上去……好像有点委屈?还有些幽怨?
她眨眨眼,又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陈彻收回视线,垂着眼睛不看她,有些底气不足地解释:“刚好那天心情不好。”
只能说黄毛倒霉。两次打架,都撞上他最烦躁的时候。
第一次,是涂然的组合爆出丑闻那天,因为担心涂然,烦得不行,去找简阳光打球发泄。又接到赵从韵的电话,说她被混混纠缠,求他帮忙。他正好手痒,对方也嘴欠,没犹豫就揍了。
第二次,涂然在微博上宣布解约退圈,黄毛又来找他,刚好撞枪口上。
周楚以啧啧摇头:“心情不好就打架,陈彻同学有点暴躁啊。”
又扭头对涂然说:“我们要小心一点,别惹他生气。”
陈彻快把手里的筷子给折断:“……周楚以你不拱火会死?”
祝佳唯更关心另一件事:“智明不管打架吗?打架不会退学吗?现在举报还有用吗?”
陈彻手里的筷子已经弯了:“……祝佳唯我跟你有多大的仇?”
“没事的!”涂然突然出声,帮他说话,“陈彻虽然脾气有点暴躁,但是他以后不会再打架了。”
陈彻瞬间没了脾气,眼神柔软地看着她。
果然,好人只有小白兔。
简阳光刚啃完一只鸡翅,吐了骨头,好奇地问了句:“为什么?”
小白兔拳头一握,义正言辞:“以后我看着他,他打架我就报警!”
陈彻:“……”
简阳光为她的六亲不认竖起大拇指:“牛哇牛哇!”
周楚以笑眯眯倒油:“记得拍照留证据。”
祝佳唯顺手补一刀:“到时候我帮你举报到学校。”
陈彻:“…………”
第29章 情侣装
涂然大概猜出为什么换座位之前, 杨老师要先知会她一声。
因为和陈彻坐同桌,真的太有压力!
每天上课前,涂然都会在前一天晚上, 预习当天要讲的内容,自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
虽然花的时间比较多, 但也因此能跟上老师的授课速度。
陈彻也会预习, 花的时间却是她的四分之一还不到。
不同于她把公式或者自认为的重点标记出来,还没上课就把教材画得花花绿绿,他只是粗略地一览,课本也整洁如新,只偶尔在某个地方画个记号。
涂然上课, 完全是被动接收知识, 陈彻却有他自己的节奏。
不是一整节课都牟着劲, 只有在老师讲到他做标记的地方,他才会认真听讲。
虽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积极发言,但他也会低声接下老师抛出的问题, 且每次都比别人快。
有时涂然甚至没听懂问题,他已经把答案解出来。
晚自习, 涂然还在整理当天的笔记, 他就已经把课后作业做完。他也不怎么记笔记,教材上的标记, 简约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这是怪物吧?这绝对是怪物吧?
只跟陈彻坐了三天的同桌,涂然就感觉自己快抑郁——差距对比出来的无力。
不是她不努力,是比她聪明的人,在更聪明地努力。
第一节晚修课间, 涂然整个人蔫在桌上,脸蛋贴着桌面, 望着旁边正低着头奋笔疾书的少年。
陈彻手底下还有半道题没解开,他是进入状态就不会被轻易打断的人,这会儿正握着笔飞快地在纸上运算。
笔在他手下好像有什么魔力,再难的题也能行云流水地解出。
他微低着头,眼皮冷淡地垂着,长睫直直地往下落。左眼正下的那颗小泪痣,在教室明亮灯光下,格外清晰,似乎触手可及。
涂然看着他干净利落的侧脸,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那颗泪痣上。
这颗泪痣的位置长得真好,不知道他哭的时候,眼泪会不会刚好经过。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陈彻手里的笔停下,垂着的眼睫扇了两下,红晕悄悄爬上耳根。
他余光早注意到涂然一直在盯着他看。
笔尖在纸上晕出一个墨点,陈彻滚了滚喉结,到底还是出声,略有些不自然地问,“我脸上有东西?”
涂然脸仍贴着桌面,像被太阳晒蔫的小草,嘟嘟囔囔地说:“我在观察怪物。”
“嗯?”她声音小,陈彻没听太清。
涂然又真情实感地感叹:“就是觉得,你好快啊,吃饭很快,做题很快,感觉做什么都很快。”
陈彻眉梢一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坐他前桌的简阳光,听到这意义不明的夸奖,噗地一声笑出来。
他还转过身笑:“兔妹,你这发言有点危险啊。”
涂然没懂,脸蛋离开桌面,直起身体问:“为什么危险?”
陈彻没给简阳光解释的机会,撂下笔,抽起一本书拍他脑门上,“少教她乱七八糟的东西。”
简阳光被手动闭麦,缩回座位,找自家同桌嘤嘤嘤求撑腰,“祝佳唯,他打你新同桌你不管?”
祝佳唯眼皮都没抬,淡定翻了页书,“打得好。”
简阳光:“我走,我走!”
无人在意。
涂然拿着笔轻轻戳了戳陈彻的手臂,在他看过来时,她虚心向他请教:“我也想变得像你一样快,可以教教我吗?”
离桌出走未遂的简阳光,听到这话又捂着肚子笑出鹅叫。
陈彻长腿一抻,在桌子底下,往他屁股上踹了脚。
简阳光嗷了声,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捂着嘴,趴桌上,身体和桌子一块抖动,又被祝佳唯嫌弃:“再抖一下鲨了你。”
无视简阳光,陈彻靠椅子上,继续跟涂然说话:“你是说我做事……利落吗?”
他到底还是换了个说法。
涂然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对,是怎么做到的?”
“习惯成自然,”陈彻拣起桌上的笔,习惯性在指间灵活转了两圈,说,“我教你?”
涂然眼睛一亮:“好呀!”
一周后,她开始后悔这话。
陈彻给她制定了一套学习计划,对她进行针对性特训。
涂然性子慢,为了让她有紧迫感,陈彻不许她在晚上睡觉前写作业,不许课间写作业,所有的课后练习,都留在两节晚修时间完成。
放学还会检查她的书包,不准带任何习题回去,只允许带笔记本和课本。
于是涂然只能逼自己加快做题速度,不然根本写不完。晚修争分夺秒地写作业,有时候一个晚上连水都忘记喝。
涂然最大的问题是做事磨蹭,学习习惯差。
上课铃响,她一会儿从课桌里拿不同颜色的记号笔,一会儿弯腰去书箱里找书,一会儿把折页的书角捋平,半天进不到学习状态,还很容易被周围环境影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忍不住抬头去看。
于是中午在食堂,陈彻会突然拿出一本《英语阅读专项训练》,吃饭前给她七分钟时间,刷完一篇阅读,超时或者正确率少于60%,她当天的荤菜就归简阳光。
食堂人声鼎沸,涂然手忙脚乱做题,简阳光还故意跟她说话干扰她,于是,她连吃了一周的素。
她感觉自己像只定时开启开关的陀螺,只要陈彻按下开关,她再手忙脚乱,也要逼自己使劲转。
陈彻平时看上去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对她也挺宽容,这方面却严厉得像个魔鬼。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涂然想收回都不行。
但她也确实很佩服陈彻的专注力。
上一秒还在和简阳光说笑,下一秒她来请教问题,他立刻进入状态,给她讲题,在旁边继续讲话的简阳光仿佛变成空气。
反而是听讲的她,总是控制不住走神,视线从笔尖,移到他握笔的修长手指,手背微鼓的青色血管,低垂的眉眼,眨眼时扇动的眼睫,眼睑下方那颗眼泪会经过的泪痣。
她的走神只持续不到十秒的时间,就被少年发现,握笔的手一抬,签字笔敲上她的手背,皮肤泛上痛意。
“专心。”他冷淡提醒,眼皮都没抬,继续讲题。
进入学习状态的陈彻,是个眼里只有题目的大魔王。
涂然揉了揉手,委委屈屈地继续听讲。
虽然过程痛苦,但成效也明显,坚持了半个月,涂然的做题速度显著提升,进入状态也比以前更快,中午总算能吃到荤菜。
简阳光老母亲一般欣慰:“孩子进步了,终于不用再昧着良心吃肉了。”
祝佳唯冷漠拆穿他的谎话:“我看你吃得挺开心。”
涂然附和点头:“每次我做题,最吵的就是你。”
这位利益既得者,每次都在她刷题的时候故意跟她搭话。
“我这是配合阿彻一起帮你训练呢,办法糙了点,但你也进步了不是?”简阳光振振有词,夸陈彻比夸自己还自豪,“阿彻可是从吊车尾升上来的年级第一,你跟着他学,妥妥摆脱倒数。”
“那你怎么……”涂然说一半就打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说了,但没完全说,没说,意思却让人秒懂。
简阳光:“……你有话直说。”
涂然煞有其事摆了摆手,一脸认真道:“不行,说出来破坏我们感情。”
简阳光:“……”
**
月考的半个月后,就是学校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运动会是体育委员的主场,每年这个时候,体育委员都要忙前忙后,为了逮人参加比赛项目而操碎心。
课间,5班的体育委员张何彬,就拿着报名表,跟上门推销的保险销售似的,挨个问:“要参加400米吗?我记得你跑步挺快啊。”
“老李,腿这么长,跳高不走一波?”
“一千五就交给你了,我的好爸爸!”
校运会两天时间,比起去当赛场上出风头的运动健儿,更多人更喜欢在看台当观众。
看台视野有限,不一定能看到进行的比赛,但一定能参与进狼人杀、折手指、国王游戏这种大型团建游戏,甚至有人会偷偷带扑克牌过来打牌。
走到涂然位置这块,张何彬还没开口,就连碰两次壁。
简阳光理由充分:“我头脑发达四肢简单,上场给咱班丢面,我就不参加了。”
他就是偷偷带扑克牌过来的那号人。
祝佳唯言简意赅:“不去。”
这种集体活动,她能不参加就不参加。
陈彻趴在桌上睡觉,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真睡着还是假睡着,张何彬也不敢去叫他。
反而是涂然,兴致勃勃举手:“我想参加我想参加!”
她以前因为公司训练,学校运动会都没在学校,这次高中最后一次,随便什么项目,她很想参加试一试。
这么积极的孩子简直是珍惜动物,张何彬见她如见亲人,连忙把项目表和报名表都塞给她,“来来来,随便你挑,随便你选!”
涂然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比赛项目,面露纠结,“好像没有适合我的。”
虽然体力不错,但运动并不是她的强项,之前当练习生,四肢最笨拙的就是她。
张何彬循循善诱,“没关系,重在参与!你就选你擅长的。”
涂然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擅长……喊加油?”她嗓子不错,还能飙高音。
“……”
张何彬沉默。
张何彬拿回了那两张表,果断离开。
涂然一脸惋惜:“我是真的想参加。”
补觉的陈彻醒了,睡意还朦胧,懒洋洋坐起来,揉着脖子问:“参加什么?”
“我想参加校运会,可我只擅长喊加油。”涂然遗憾地说。
陈彻刚睡醒,大脑似乎还没有完全开始运作,从桌子里拿出水瓶拧了半天没拧开,也没发现是开反了方向,人还懵懵地点头:“嗯,会喊加油挺好的。”
简阳光突然想到什么,眼珠子咕噜一转,给她提议:“兔妹,要不你去举牌吧?”
运动会开幕式上,每个班入场都会搞点花样,喊喊口号,吸引眼球。最惹眼的,就是队伍最前列的举牌女生,穿上礼服,打扮得漂漂亮亮。
高中生刻在骨子里的竞争意识,自然离不开比较,于是每个班都会派出本班最漂亮的女生参加,给班上争面。
涂然虽然没参加过校运会,但在电视里看过奥运会,兴奋问:“你是说站在最前面的举牌代表吗?”
“没错,”简阳光一副哄小孩上台表演的语气,“摄影社还会专门派人来拍照,到时候照片发在学校公众号上做宣传,给咱学校做招生贡献呢!你想不想为咱学校做贡献?”
涂然听得一愣一愣,正要点头,却听祝佳唯说:“别听他的,他只想骗你去给5班出风头。”
开幕式上的举牌女生,是那天被议论的焦点,逃不过被品头论足,各种作比较。
“这是物化女生。”祝佳唯最烦这种事,也不愿意涂然蹚这趟浑水。
简阳光不满自己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怎么就物化女生了?涂然出风头,我与有荣焉。”
祝佳唯反问:“为什么不派男生去?”
简阳光被噎了下,“因为、因为……女生比男生好看啊!化上妆穿上礼服多惹眼?”
祝佳唯:“男生也可以化妆,也可以穿礼服。”
涂然赞同地点头,指着旁边正仰头喝水醒瞌睡的陈彻,说:“比如陈彻!陈彻就很帅!”
她素来不吝啬的夸赞,对另一个人却是猝不及防的直球。
陈彻被水呛得直咳,剩下的一点瞌睡全醒了。
涂然见他呛得不轻,耳朵和脸颊都咳红了,担忧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
陈彻没看她,无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发烫的耳根,又立刻缩回,佯装淡定拧紧瓶盖。
祝佳唯瞥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那就你报名吧,陈彻。”
陈彻嘴角一抽,“我报什么名?”他怎么可能去参加那种事情?
简阳光也说:“学校历年来都是女生举牌,没我们男生事。”
祝佳唯不慌不忙说:“给校长写封建议信就好了,我来写。”
涂然双手交握一脸期待:“希望校长能答应,我很想看陈彻穿西装,一定很帅!”
几乎是话落下的瞬间,陈彻从椅子上起身,手里拿着还剩的一大半瓶水的水瓶,丢下一句“我去接水”,就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开,急匆匆的脚步,仿佛身后有人追赶。
涂然看着他有点像狼狈而逃的背影,一脸茫然,问:“他怎么了?”
祝佳唯冷笑:“犯病了。”
简阳光也点头:“青春期男高接不住直球综合征。”
涂然:“?”
**
祝佳唯是行动力极强的人,当天就给校长写了封建议信,据说还换了几种字迹和说话方式,交上去好几份。还真的被学校采纳,校运会举牌学生不限性别,且鼓励男生也参与进来。
不过毕竟是头一回,不少班级还是继续派出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不放过出风头的机会。
陈彻没想过做这种抛头露脸的事,却在涂然的一声声夸赞里渐渐迷失自我,最后被架着去报名参加,毫不意外地,得到班上同学最多的投票。
他的长相从来不会引起争议。
开幕式走方阵要穿班服,运动会的前两天,班上定制的班服发下来。
班服是陈彻设计的,据说是杨高戈点名让陈彻干这活。
简阳光倒是知道为什么,就因为高一作国旗下讲话那次,陈彻挺嚣张的那两句糊弄式演讲,让杨高戈在校领导那挨了不少批。
杨高戈心里记着这事儿呢,你小子给我使了个这么大绊子,那我偏要给你整点为班级服务的活。
至于陈彻这么怕麻烦的人,为什么愿意接下这活,这就得回溯到刚月考完那天,陈彻去找杨高戈,提出要和涂然坐同桌。
虽然陈彻理由充分也正当,杨高戈还是没放过这次机会,把这事儿当成一人情,当场就派下设计班服这活,你给我交份设计图,我给你安排你想要的同桌。
陈彻这次没拒绝,第二天就给他交了张班服设计图。
白色打底的T恤,前面画着手机电量满格的图案,左胸位置是个口吐魂魄的小人,集齐了杨高戈的所有特征,一看就是他平时的状态。
背后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汉字五,细看是由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组成。
这其中的起承转合,涂然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只知道新班服是陈彻设计,还挺意外他这么热心做这事。
新班服拿到手时,她第一件事就是翻到背后,找自己的名字。
印上去的名字顺序应该是按照名字首字母的排序,但又好像不是这样,因为她的名字和陈彻的名字并排列在了一块,应该是随机排列?
但这样也挺巧的。
涂然规规整整地把新班服叠起来,简阳光转过身,神秘兮兮地把手掌拢嘴边,“兔妹,知道班服的意义是什么吗?”
涂然摇摇头,又好奇问:“是什么?”
简阳光:“高中生玩暧昧的专属把戏,班级之内是集体,班级之外是cp。”
涂然茫然地“啊?”了声,没懂:“为什么要玩暧昧?”
简阳光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么根源性的问题,被她噎住,但还要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故作高深:“嗯,这个问题问得好,够刁钻,够深奥,够——”
没等他说完,旁边的陈彻扬手把班服往他脑袋上一扔,刚好盖住他的头。
涂然疑惑看过去。
陈彻下颌线条不自然地绷着,轻咳了声,说:“别听他胡说八道。”
**
运动会当天早上,涂然忽然明白了,简阳光那句话的意思。
起因是小区里某家熊孩子,把停在车库的自行车的轮胎全放了气,两人下楼后才发现,早上电梯使用高峰,回楼上拿充气泵也挺麻烦,索性就坐公交车去学校。
上学高峰期,公交车上人不少。涂然和陈彻上去时已经没了座位。
涂然一米□□的个子,伸手去抓拉手吊环对她来说有点勉强,于是走到后门附近,抓着那处的扶手杆。
陈彻跟在她身后上的车,边跟着她走,边给自己戴上蓝牙耳机。
两人并排站着,都穿着班服,背着的书包恰好挡住了身后代表班级的数字五,乍一看,还以为是情侣装。
也真的有人这么认为。
略有些嘈杂的公交车上,有两个女生坐在他们站着的附近,并没有压低多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这边。
“那是不是高二的陈彻啊?”
“好像还真是!真人比我在论坛里存的照片还帅。”
“为什么我们高一没这样的帅哥,可恶。”
“他旁边的是谁?不会是他女朋友吧?”
“都穿情侣装了,肯定是女朋友了。”
“学姐学长牛啊,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谈恋爱。”
“为什么帅哥都是有主的,可恶!”
“等等等等,他们穿的是班服吧?”
“对哦今天是运动会来着。”
“害,误会了。”
“可是你不觉得他们看起来how pay吗?”
“我刚刚就想说!这身高差,踮起脚就能吻到喉结!”
“姐妹先嗑为敬,先嗑为敬。”
……
涂然的脑袋渐渐低下去,想自欺欺人地假装听不见,又很想提醒那两个高一的学妹,他们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她总算明白,简阳光那句“班级之外是cp”,是什么意思。
这公交车里的温度好像有点太高,她的脸有点热。
同时又庆幸,还好陈彻这会儿戴了耳机在听歌,听到这对话的只有她一个。
路过公交车站,司机踩下刹车,涂然被惯性带着小步子踉跄了一下。
原本站在她身侧的陈彻,往她这边挪了一步,站到她面前,清瘦却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身侧,长指抓住她身旁的扶手杆,就在她手握着的上方,不动声色将她护住。
少年身材高大,涂然感觉被一堵有温度的墙罩住,他身上淡淡柠檬味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包裹。
她下意识抬起头,锋利的喉结强势闯入她的视野。
涂然莫名想起那两个高一学妹的话,踮起脚就能……亲到。
好像,真的踮脚就能亲到……
这公交车真的热得厉害,不然她为什么感觉口干舌燥?
涂然立刻移开视线,同时,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
陈彻今天挺后悔一件事,昨晚没给耳机盒子充电。
耳机刚戴上,就听见电量不足后与手机蓝牙断开联系的声音。
取代音乐的,是后排两个女生一点也不小声的“小声”议论。
他,戴着没电的蓝牙耳机,全听见了。
陈彻的耳根已经烫得不像话。
但还要假装无事发生。
他能听见,涂然自然肯定也都听见,她似乎毫无反应,不愧是她,心无旁骛,对这些言论丝毫不在乎。
但是她……为什么要舔嘴唇???
身高优势让陈彻垂着眼的视野也依旧很好,没有漏看身前人的那一点小举动。
“呲”的一声,公交车关门又起步,声音像极了在夏天骤然打开一罐冰镇的柠檬汽水。
而上涌的气泡,在他的心尖噼里啪啦地爆炸。
陈彻抓着扶手杆站着,微仰着头,下颚的线条随之更显锋利,冷峻的眉眼也因为面无表情,而更显得压迫感十足,光是看着就是不敢让人接近。
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少年,不动声色滚了滚喉结。
心里只剩两个想法。
她真想试试?
我愿意。
第30章 正青春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一路沉默到学校。
陈彻因为是举牌代表, 要提前去换衣服,没直接去教室,跟涂然在教学楼楼下分开。
他一离开, 涂然整个人都好像松懈了些,长长地舒了口气。
教学楼内外都挺吵闹, 憋着劲的高中生们要在校运会这两天放肆地玩。有些女孩子还趁此机会偷偷化了妆, 为了拍照更上镜更好看。
涂然一进教室,就看见班上很多女生正在给对方化妆,还在脸上贴了贴纸,爱心的,数字五的, 还有各种其他图案。
她觉得新奇, 跑过去凑了会儿热闹, 又想起书包里还剩一片用在手机壳上的3d贴纸,于是跑回来,跟祝佳唯提议:“我们也贴吧!”
祝佳唯表示拒绝:“不要, 看起来很傻,”她指着某个方向说, “你看简阳光。”
涂然顺着她指过去的方向一看, 简阳光正从贴贴纸的女同学那走过来,额头中央贴了朵小红花, 整个人像喜庆的年画娃娃。
年画娃娃没好气地为自己辩解:“我这是故意的!搞怪懂不懂?”
祝佳唯淡定道:“搞怪和傻气不冲突。”
“我们贴好看的,”涂然从书包里翻出那片贴纸,刚好还剩下两个小兔子,“不贴脑门上, 贴这里。”她指了指外眼角下方的颧骨。
祝佳唯仍旧抗拒:“我不贴,不过我可以帮你贴。”
她手脚利索地给把贴纸贴在涂然刚指着的地方。
涂然遗憾地说:“你真的不贴吗?这还剩一张兔子贴纸呢。”
这种事情, 总觉得要两个人做才会有趣。
祝佳唯:“你可以一边贴一个。”
涂然立刻拒绝:“那我就变成简阳光了!”
又一次被点名的简阳光,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一屁股坐课桌上,对着她不满地说:“变成我怎么了?不对,我是什么形容词吗?”
他发现涂然这姑娘还挺记仇,自从吃了她一周肉,她就有事没事跟着祝佳唯一块损他。跟着祝佳唯……
简阳光发现了盲点,瞪着罪魁祸首:“都怪你,把我们家兔妹都带坏了!”
刚说完,后脑勺就被人用书抽了一下。
换完衣服回来的陈彻,一进教室就听见简阳光嚷嚷。
陈彻撂下书,线条利落的下巴懒懒地往上一顶,睨着简阳光,悠悠开口:“谁是你家的?”
涂然正低头摆弄着兔子贴纸,听见他清朗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
他此刻换上了平日里不常穿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衫的领口,系着与外套同色的领结。西装笔挺的线条,勾勒出宽肩窄腰的骨骼轮廓。
被打理过的头发漆黑柔顺,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让人难以挪开目光的俊朗眉眼。
像被工笔精细描绘出的眼睛,没染过烟火气的干净,眼尾微微上挑,混不吝的散漫随性。
少年意气,天生张扬。
自他进教室的这一刻,便聚焦越来越多人的目光。
涂然也是愣神的其中一员,视线黏着在他身上,从他微敛的眼睛,到高挺的鼻梁,从弧度平直的冷淡薄唇,到线条流畅的修长脖颈,最后停留在……锋利冷淡的喉结。
被什么烫到一般,她火速撇开眼睛,心脏还是跳得乱七八糟的。
“我靠!阿彻,你这可以直接去结个婚了!”
简阳光口无遮拦地夸了句。
尽管和陈彻的交情近乎十年,这十年里又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天天都在见面,见过他打架挂彩,见过他刚睡醒后的鸡窝头,基本上什么模样都留了个档,这么熟的关系,应该早看腻了,但还是时不时被他这张脸给帅一眼。
因为陈彻有点暴躁的脾气,简阳光偶尔开玩笑少爷少爷的叫他,这会儿就换了套西装,稍微搭理了下头发,他整个人跟平时的感觉,就又不一样,盘正条顺,英俊精致,还真像个贵气的少爷,挺潇洒也挺能打的那种。
与有荣焉用在这时候丝毫不夸张,简阳光上一秒夸完,下一秒就从旁人这找认同,“兔妹,你说是不是?”
陈彻原本因为他的上一句口无遮拦,要去怼他一句,又在他喊出涂然名字后,立刻把怼他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下意识看向被点名提到的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面上不显山露水,但背脊不动声色地挺直。
他不是在意外貌的人,也不在意别人对他外貌的看法,但毕竟一开始是涂然提议让他穿西装,说不在乎她的评价,连他自己都觉得太假。
然而,涂然并没有看他。
涂然头也没抬,眼睛盯着兔子贴纸,仿佛那贴纸比他好看一百倍,只小幅度地点头:“是。”
平时最不吝夸奖的人,偏偏在这时候只给出了一个字,声音还很小。
没有预想中的笑脸,也没有期待的亮晶晶望向他的眼睛。
心像被放了气的气球,立刻萎缩得皱巴巴。
少年心气高,在哪方面都不服输。陈彻伸出手,拿起那张夺走她目光的兔子贴纸,状似无意问:“这是什么?”
涂然这会儿心里正跟打鼓似的,心虚得都不敢看他,只能随便找个东西盯着。
他的手冷不防伸过来,拿走她的贴纸,她的视线也毫无防备地跟着走了,从他修长漂亮的手,又落到那张好看得让她心虚的脸上。
还没来得及回答,简阳光就先帮她说了:“兔妹正愁没人陪她往脸上贴这小兔子呢,祝佳唯软硬不吃,正好阿彻你回来了,你陪她贴个呗。”
涂然就没想过问陈彻,连祝佳唯都觉得这贴纸很幼稚,陈彻必然更加,而且这贴纸和他身上的西装一点都不搭。
她连忙想说不用,“其实……”
“好。”
在她完整的话说出来之前,陈彻已经答应。
涂然愣了,怔怔看着他。
陈彻挪了半步,人站在他自己的课桌边,挡住她能出去的唯一出口。
他手伸过来,兔子贴纸递还到她面前,眼睛直勾勾看着她,问:“你帮我贴?”
教室广播突然呲呲响了声,即刻便开始播放《运动员进行曲》,振奋的音乐像是砸到涂然的耳畔,震得她耳朵里轰隆隆的响。
但似乎又并非这音乐的原因。
广播响起后的教室瞬间更加嘈杂,体育委员张何彬从外面跑进来,大喊了声:“同志们去楼下集合了!”
在教室里等了很久的高中生们,立刻欢呼,或停下手里的事,或加快手里的事,三三两两往教室外走。
简阳光也催着祝佳唯跟他一块下去。祝佳唯却要等涂然,喊了声她的名字。
涂然这才回过神,转过头有点不知所措地跟她说了声:“你、你先下去吧,我帮陈彻贴一下贴纸。”
祝佳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堵在那、伸着手的陈彻,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起身从座位离开,简阳光在她旁边吵吵闹闹,她也没管。
涂然从陈彻手里接过贴纸,揭下那只小兔子,站起来给他贴。
两人之间隔了一把椅子,距离有些远了,于是她单膝跪在椅子上,又发现身高矮了半截。
涂然仰头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声音很小地说:“你……你低一下头。”
陈彻低应了声,一只手扶住两人之间座椅的椅背,另只手搭在桌沿,人往前倾,脑袋低下来。
距离陡然拉近,少年英俊的五官在涂然眼前放大,眼下那颗小泪痣,亲昵地朝她逼近。
她不自觉咬住唇内侧的软肉,不知缘由的紧张。
涂然伸出手,食指轻轻在他眼睑正下方的那颗泪痣上点了一下,“你是想贴在这里?还是贴在这边?”她的指尖又落在他的眼尾下方。
温热的指尖落在他微凉的脸颊,柔软的触感,一晃而过。
软绵绵的嗓音,尾音似乎有些发颤,在闹哄哄的广播声中,一个字一个字,滑进他耳膜。
陈彻抓着桌沿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腹泛了白。
耳廓升起的温度,不用指尖,也能感受到。
目光飞快扫过她右边眼尾下的兔子贴纸,他垂下眼睫,喉结忍不住滚了两下,声音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低沉了许多,“和你一样。”
“好……”
这两分钟,似乎过于漫长了。
两人距离拉开时,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他们也一前一后离开教室,往集合地点走。
涂然走在前面,脑袋低着,说不出缘由,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她双手背在身后,忍不住加快脚步往前走。
陈彻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目光追随她的背影,弯着唇角。
教学楼里的广播仍旧在响,校园里一片喧闹。
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过走廊楼道;有人嘻嘻哈哈地和同伴勾肩搭背,在阳光下说笑;有人躲在梧桐树荫下,捧着书独享片刻的宁静;也有人不动声色地在某人身上停留目光。
不知道谁带来的一串氢气球,没抓稳离了手,少年一声惊呼懊恼,招惹了大家的目光。
“我们班的幸运气球!”
“快跳起来抓住!”
“快点快点!”
彩色的气球摇摇晃晃往上飘,年轻的高中生们伸长了手,一蹦一蹦地在底下跳。奔跑的人驻足,看书的人抬头,偷看心上人的少年悄悄移开目光。
有人懊恼大喊:“可恶啊!我们班的幸运飞走了!”
有人大声回应:“但是它留下了快乐!”
有人哈哈大笑:“会说你就多说点!”
被赋以幸运的气球飞向天空,高中生们抬头仰望着蓝天,年轻稚嫩的脸,洋溢着快乐的笑。
教学楼里的广播仍旧在响,教学楼前喧嚣热闹。
太阳耀眼,少年明亮。
阳光正好,一切正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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