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讨厌吗
来不及解释, 通话就中断。
涂然看了眼手机,分不清是自己误触,还是对方挂断的电话。
她连忙起身, 匆匆忙忙对陈融说了句“我先走了”,就往咖啡厅外跑。
陈融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 嘴角的弧度往地面坠, 乖巧温驯的假面褪下,对她的厌恶不加掩饰地浮现在眼底。
视线扫过对面椅子上被遗忘落下的纸袋,他眉梢一抬,拿出手机,点开微信聊天里的第一个联系人:“小然把她的校服落在我这了, 你要不要过来拿走?”
小然。
这称呼要把他喊吐了, 但他自损八百, 也要杀敌一千。
对方没有回复。
没意思。
陈融无趣地啧了声,把手机丢在桌上,端起手边的饮料喝了一口。
冰美式入口, 凉得他汗毛倒竖,苦得他龇牙咧嘴, 差点要当场喷出来。
……靠!忘记刚刚跟红脚隼换了饮料!
**
夜色已至, 点亮近光灯的汽车驶过马路。
涂然跑出咖啡厅。
太过着急,她没来得及多思考, 出门就右拐,跑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好像是从左边来的,又连忙急刹车转身, 朝明礼校门的方向跑过去。
庆幸此刻是晚修时间,学校大门最冷清的时刻。
她远远瞧见校门口穿着黑白校服外套的少年, 单薄的身影,立在光线交错的阴影中。
要跟她作对似的,这个时候往来的车辆毫无征兆地增多,拦住她的去路。
眼瞧他要往反方向离开,涂然着急得在原地踩出了小碎步,挥动着手臂喊他:“陈彻!”
少年身形一顿,回头朝这边望过来。
遥遥一眼。
车流在他们之间穿梭,像过不去的时间。
涂然顾左右看了眼往来的车辆,小心又着急地跑过斑马线。
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他跟前,生怕他丢下自己似的,她抓住陈彻的手臂,喘着粗气解释:“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是怕你和他见面之后会吵架,电话、电话也不是我故意挂断的,可能是我不小心咳咳咳……”
刚刚剧烈跑步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太过着急,被空气呛得咳嗽。
弯曲的脊背,覆上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给她顺气。
“慢一点说,别急。”
头顶传来男声低沉平和,比她想象中的平静很多。
涂然抬起头,学校大门投来的灯光,笼在少年清瘦的脸颊。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阴翳像要将他吞噬。
“陈彻。”涂然轻轻喊他。
“嗯?”对于她,他在任何时候都有回应。
涂然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哭吗?”
陈彻怔了怔,抬手摸了下脸颊,是干燥的。于是否认:“没有。”
涂然看着眼前少年漆黑的眼睛。
她以前很不会看人眼色,以为人的表情就代表心情,把反讽也能当成夸奖。
直到曲幼怡告诉她,不能只看表情,不能只听说话内容,你要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睛不会撒谎。
眼前这双漆黑的眼睛,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掀不起波澜也照不进光的死寂。
陈彻撇开眼睛,也挣脱她的手。
“公交车要到了。”
他丢下这句话,走向没有公交车停留的公交车站,留给她一个背影。
涂然张了张嘴,想再喊他,但终究没发出声音,跟在他身后。
公交车在五分钟之后才抵达,这五分钟里,她看向陈彻的次数不下五十次,他们之间的交流却是零。
陈彻让她先上了车,她在后排靠窗的空位坐下,他却没跟过去,而是站在离她很远的车前部,背对着她,靠着扶手站着。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消息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响起。
他低头,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都是陈融发来的消息。
“你就这么把她的校服丢我这里?你不来拿,我扔了啊?”
“开玩笑的哈哈,小然很可爱,我很喜欢她,她应该也挺喜欢我。”
“明天放假,我亲自来还给她。”
“我知道你看了消息,别装哑巴。”
“你猜我们刚刚聊了什么?”
“哥,你现在是不是特害怕?”
这个疯子。
抓着扶手的手指指节泛白,陈彻牙关紧咬,退出微信,手机关机。
手机不再接收消息,陈融说过的话却反复在脑海中再现。
——小时候我们喜欢的东西就总是同一件,你每一次都会让给我,这一次,也让给我吧?
不会。不要。不能。
但这似乎由不得他,哪怕长着相似的脸,陈融天生就比他会讨人喜欢。
温驯乖巧的病弱弟弟,总是得到的那一方——从他这里得到。
自愿谦让,被迫妥协。
尽管他是先来的这一个。
即便他先来。
陈彻低着头,绝望地闭上眼。
公交车摇摇晃晃,他微躬的背影像被风压倒的野草。
直到下车,涂然也没能和陈彻说上一句话。
跟着他走进小区,涂然看着他的背影,陷入纠结。
是生气了吗?因为她为了陈融骗了他?
可是他又不像在生气,生着气的人怎么会给她拍背顺气?
比起生气,更像是在难过。
她该怎么做?
涂然正苦恼时,走在她前面的少年,毫无预兆地转过身,视线对上。
昏暗的光线,将少年的五官浸染得立体却冷淡,隐在阴影中的黑眸,一如初见般沉郁。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涂然不自觉站直身体,直愣愣地盯着他,随着他越来越近,她的脑袋也跟着微微仰起。
陈彻停在她面前。
他低头望着她,视线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盛着担忧,对他完全信任的眼睛。
过去的一切都能让步,只有涂然,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拱手相让。
喉结滚动,晦涩的声音从他唇间发出,“明天,一起出去玩吗?”
没头没尾的一个邀约,涂然有点没反应过来,但还是愣愣地点头答应:“好。”
看到他身上穿的校服,涂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恍然意识到:“不好!我的校服落在咖啡店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肯定是来不及了,我打电话给陈融问问,看他——”
她边说边要从外套口袋里去掏手机,却被身前的少年抓住了手:“别去找他。”
修长宽大的手掌,紧紧攥住她的,掌心的温度,竟然是冰凉。
涂然抬头看向他,视线对上时,陈彻立即撇开眼睛,闷声解释:“我会让他送过来,你别联系他。”
眼前是他比往常要黯淡许多的侧脸,右手被他不知轻重地攥住,传来些许刺痛。她知道,他不是故意要弄疼她,而是在迫切地阻止她。
过于迫切,才不知轻重。
涂然想起他对陈融表现出的敌意,也想起陈融方才说过的那些话。
她轻声问:“你很讨厌陈融吗?”
紧紧抓住她的手,在这一刻松开。
陈彻没搭腔,却后退了半步。
他像要逃避这个问题,涂然却不让他逃避。
在他后退半步时,涂然将他松开的左手重新抓住,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不让他离开。
“如果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可以回答我另一个问题吗?”她提出这样的请求。
陈彻张了张嘴:“我……”
涂然怕他说出第三个选项,先一步打断他,“必须选一个,不然不让你回家了!”
她态度很少这么强硬,尽管软绵绵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威慑力,但站在她面前的,偏偏是永远无法拒绝她任何请求的陈彻。
“……你问。”他到底让步。
涂然眯起眼睛笑了笑,指着他左手食指的第一个指节处,说:“陈融这里有一道刀疤,是怎么留下的?”
没料到她问的是这样的问题,还是关于陈融,陈彻眼里闪过困惑,嘴上还是如实回答:“小时候跟我学做菜,刀切的。”
涂然眨了眨眼,截然不同的说辞,她并不觉得意外。
尽管陈融说了那么多关于陈彻的坏话,她对陈彻的人品,半秒钟的怀疑,都不曾有过。
她从来不会从别人的口中,去判定一个人。
尤其是从见面第一句,就在撒谎的人。
但是陈融……真的太好笑了!
骗教导主任,骗老师,骗她,他撒谎都不打草稿。
那颗据说是铅笔芯扎进手里形成的痣,该不会就真的只是一颗痣吧?
想起陈融一脸真诚地对她睁眼说瞎话的模样,涂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面前的少女忽然笑弯了腰,陈彻困惑地侧头,“你笑什么?”
涂然笑着告诉他原因:“陈融好像很想让我讨厌你。”
陈融要诋毁他,陈彻并不惊讶,却还是因为她的话,而绷紧神经,看向她的视线变得小心翼翼:“那他……成功了吗?”
涂然还在为陈融的离谱而笑着,下意识的回答脱口而出:“当然没有,我喜欢阿彻。”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愣住。
她惊愕抬眼,对上同样惊愕的视线。
深秋微凉的晚风中,两个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同时变红。
涂然脸颊发烫,像烧开了水直冒热气的烧水壶,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对朋友的喜欢!”
另一个坏掉的烧水壶,同样磕磕绊绊附和:“我、我知道!”
“你你你知道就好!”涂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慌张,只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快出问题,“我、我……回家了!”
她丢下这句话就要跑,手却被对方反手攥住。
陈彻看着她,视线却没敢落在她眼睛,耳根红得仿佛要滴血,但还是要确认:“你刚刚……叫我什么?”
涂然也没敢跟他对视,视线在空中乱飘。如果他不喜欢被她那样喊,她应该道歉,应该收回。
可偏偏嘴巴不听脑子使唤似的,她反问:“我……我不能这么喊吗?”
“没有!”被反问的人连忙否认,轻易就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着急,也确实太着急,一不小心就透露出真心话,“我喜欢你这么喊。”
两个人又是一怔,短暂的寂静从他们之间流过。
涂然红着脸低下了头,陈彻偏过头,另一只手捂住通红的脸。
伸出去的手,仍是牵着的。掌心与手背相贴,传达彼此局促的炙热。
先发出声音的人,是将视线落在两人手上的涂然:“可以……松开我了吗?”
反应过来,陈彻连忙松开手,道歉的话从嘴里蹦出来,“对不起。”
而被道歉的人,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就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走了,像受了惊急急忙忙要躲回窝里的兔子。
陈彻站在原地,望着她愈来愈远的背影,胸腔震颤,肩膀抖动,喉腔溢出一串低笑。
第52章 约会吗
一路跑回家, 气喘吁吁窜进房间,涂然也没能从刚才的口误冲击中缓过来。
她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臂间直跺脚, 又拿出手机,点开搜索引擎搜索:“不小心口误说了喜欢怎么办?”
还没能搜出什么结果, 手机屏幕上方就弹出来一条消息。
cc:[明天想去哪里玩?]
涂然的手机变成烫手山芋, 她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几次放下又拿起,她终于心虚地回复:“去市图书馆好吗?”
好像去哪里玩,都像是在跟他约会,图书馆是神圣的地方,能勉强抵消她的一点心虚。
cc:[好。]
明明就只一个字, 却好像有什么魔力, 让涂然的嘴角止不住上扬。
她想了想, 又问:“要不要叫上祝佳唯他们几个?”
她发出去的消息在另一台手机里出现,陈彻看了一眼,在输入框里打字:不要。
编辑出来的文字, 又立刻删掉,换成“可以”, 想了想, 又删掉。
他拿着手机从椅子上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圈, 挠挠头,抓乱了头发,最终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看你。”
涂然点开“群聊(5)”聊天框,编辑好消息, 在发送的时候,手指却停下了动作。
要和祝佳唯他们一起去吗?
她忽然开始犹豫。
纠结了很久, 最终,还是摁下发送键。
[明天我和陈彻去市图书馆自习,有人要一起吗?@全体成员。]
消息发出去,常年在线的祝佳唯秒回:“我没空。”
周楚以也很快回复:“我也有事情呢。”
两个聪明人不约而同地给两块即将开窍的木头留出独处的空间。
却忘了,群里还有第三块木头。
简阳光是干完饭才回复的:“去什么市图书馆啊,明天来我家啊,兔妹看书,阿彻陪我打游戏,我家书房不比图书馆舒服?”
没等涂然回复,祝佳唯先找上她,让她把群主的位置让给她。涂然不明所以但听话照做。
群主“唯一的唯”撤回了“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消息。
“阳光开朗大男孩”被管理员“以后再说”禁言一天。
简阳光:???
涂然没管群里的吵闹,私聊陈彻,问他:“我们要去简阳光家看书吗?”
陈彻秒回:“别管他。”
说完觉得不妥,又马上解释:“图书馆学习氛围更好。”
涂然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对,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上来的开心。
无论是祝佳唯和周楚以碰巧都没空,还是陈彻说不去简阳光家,都让她莫名的庆幸,像是接连中奖一样。
她抱着手机不明所以地开心,手机叮咚一声,陈彻的消息再次发过来。
他说:“早点睡,晚安。”
涂然没能降下去的嘴角,更加控制不住地上扬了,咬着下唇嘿嘿傻笑了声,回复:“晚安。”
好奇怪呀,明明只是在聊天,为什么她却感谢像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
这天晚上,她在梦里,都在云朵上轻盈跳舞。
翌日清晨,涂然照惯例早起洗漱,本想着在出门前再背会儿单词,却在衣柜前,花了不少时间。
她竟然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
接连从衣柜里取出三四套衣服,站在更衣镜前比了又比,终于敲定了一套米色连衣裙和嫩黄针织开衫。
换上衣服,她坐到书桌前,却不是背单词。单词本挪到一边,镜子移到面前,从抽屉里拿出梳子和头绳,给自己编个双麻花丸子头。
她的手并不灵巧,平时也很少扎头发,编头发是件很麻烦的时,平时几乎都不会做,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心血来潮。
好不容易编好头发,涂然却开始陷入纠结。
这样真的好吗?只是去图书馆看书学习,这样精心打扮,会不会被陈彻觉得太过花枝招展?
要拆了吗?
涂然的手伸向刚编好的头发,触摸到发绳的时候,又觉得不舍得,好不容易才成功一次的编发,就这么拆了,也太可惜了。
她的手又缩回来。
正百般纠结时,房门被人敲响。
像是被解救似的,涂然连忙起身,跑着去开门:“来啦!”
门一打开,原是懒懒散散站在门外的少年,一见到她,就立刻站直身体。
他刚洗漱完,额发发梢有些湿润,一双眸子也被水洗过般清亮,呼吸间是牙膏的薄荷味,令人神清气爽的味道。
陈彻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两秒,在心跳失控加速前飞快移开,轻咳了声,问:“出门吗?”
涂然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
陈彻周日休息时,早上一般会睡久一点,“一点”是保守的副词。他会为了睡懒觉,连早饭都省了。今天竟然起得这么早,实在难得。
“这么早就出门吗?”她问。
“嗯……”陈彻低低应了声,抬手摸了下耳后,略有些不自然地说,“图书馆人多,早点才能有好位置。”
这确实是个正当理由,涂然没多怀疑,点点头,听话地背上书包,跟着他一块出门。
走进电梯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电梯门关上时,涂然开口说,“陈融今天给我送校服过来,我们都不在家,会不会不太好?”
她前天把校服落在了咖啡厅,忘性太大,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事,还是陈彻告诉她,校服落在陈融那,陈融会送过来。
陈彻当然不会说,带着她这么早出门,就是为了避开陈融。
他目不斜视盯着电梯门,面不改色道:“没事,他知道大门密码。”
电梯在一楼停下,叮咚一声,门缓缓打开。
于是,蹲在大门口,正在系鞋带的某个熟悉身影,暴露在他视野中。
约好的中午,就知道这小子不会守时!
陈彻牙关一紧,眼疾手快,抬手抓住涂然的书包,另一只手飞快按下地下车库的楼层键。
涂然正打算走出电梯,刚迈出一步,就被拎着书包扯回来。
她疑惑回头,陈彻正使劲地摁着电梯关门键。
他咬牙切齿:“骑车去。”
涂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裙子和搭配裙子的小皮鞋,十分后悔,果然今天不该这么打扮。
她有些难过地请求:“那我能上楼去换身衣服吗?”
电梯门在陈融起身看过来前合上,陈彻松开她的书包,也松一口气,侧头却看见她垂头丧气,像受了委屈,这才意识到她今天的打扮不方便骑自行车。
他连忙开口:“不用换,我载你。”
顿了顿,又摸着脖子,表情不太自然地补充:“你今天穿得……很好看。”
涂然微微一怔,抬起头,对上他视线。
陈彻飞快撇开脸,手还搭在脖子上,却没能遮挡住从耳根红到脖子的皮肤。
涂然没能看见他微红的脸,因为她也不自然地看向另外一边。她的目光在电梯楼层键上,心却像是陷进了软绵绵的云朵里。
电梯里的温度竟然这么高吗?
她的脸都要烧起来啦!
*
市图书馆八点半营业,涂然和陈彻骑自行车到那边时,刚好到开门时间。
十一月份,恰是考研后期,门口已经有许多备战考研的大学生早早来排队,排着队的间隙,都在低头背英语背政治,光是看着,就感觉无穷的压力。
涂然和陈彻去了二楼的阅览室,在靠窗的位置,并排坐在一起。
涂然刚从书包里拿出数学习题,无意间瞥见身旁少年,摆上了练字本和一本佛经。
《大悲咒》。
涂然:“?”
察觉涂然投过来的惊愕视线,陈彻轻咳了声:“我练练字,练练字。”
涂然轻轻哦了声,心里的震撼程度并没减少,第一次看到有人抄佛经练字的,果然还是她见的世面太少。
阅览室看书学习的氛围浓厚,没再这种琐碎上多想,涂然拿起笔低头做题。
第一次月考后,她被陈彻特训过,现在的她,很快就能进入学习状态,也不轻易就被其他动静吸引注意力。
她专心致志解数学题,陈彻抄写佛经的笔反倒越来越慢。
他单手支着脸,身体微微向右侧着,居中的瞳孔,悄无声息地移向右侧。
余光里,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低着头,目光在书页上。
她今天扎了头发,露出白嫩小巧的耳朵,薄薄的耳垂上,真的有颗褐色的小痣。
和昨晚在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真是奇怪,平日没怎么注意的细节,梦境里竟然这么清晰。
以前做梦,醒过来就忘得一干二净的剧情,昨晚的梦竟然记得比看了十遍的电影还清楚。
偏偏是那种罪孽深重的梦……
陈彻深感愧疚地闭了下眼,收回视线,更虔诚地埋头抄写《大悲咒》,净化他肮脏的内心,洗刷他昨夜的罪孽。
时间在解不开的数学题和清心寡欲无果的佛经中流逝。
市图书馆离家并不近,两个人中午没有回家,就在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回来继续看书学习。
涂然有午睡的习惯,本想趴在桌上小眯一会儿,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精心编好的头发,如果就这么侧着脑袋趴在桌上睡觉,以她不安分的睡相,肯定会把头发弄乱。
在保持造型和补充睡眠之间,涂然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于是强打精神,继续学习。
只可惜,努力的高中生斗不过多年形成的生物钟,没多久,她就不受控制地开始犯困。
眼睛盯着题目,怎么也看不进脑子,挺直的脊背渐渐弯曲,眼皮上下打架,脑袋左右摇晃。
在她的头磕到桌上之前,一只手及时伸过来,将她的额头托住。
涂然猛地惊醒,睁眼是近在咫尺的数学题,额头紧贴少年干燥温暖的掌心。
也不知道是太丢脸脑子宕机,还是抽了风,她第一时间竟然不是坐起身,而是就着被托着额头的姿势,侧过脸往左边看过去。
毫不意外,对上一双装着笑的眼睛。即使抿着唇,也看得出他在憋笑。
涂然陡然红了脸,连忙推开他的手,站起来。又因为动作太突然,椅子腿在光滑地板上划出声响,在安静的阅览室,她闹出的动静太突兀,引得其他人看过来。
涂然连连朝四周鞠躬致歉,慌张又小声地对陈彻说:“我我去买杯咖啡。”
陈彻压低声音说:“我和你一起。”
他作势也要跟着起身,涂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抓着他的肩膀,一把把他摁回椅子上。
“我我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在这看着东西。”
涂然语速飞快地丢下这句,拿起手机就疾步离开座位。
陈彻看着她匆匆逃走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
他拿出手机,解了锁,屏幕停留在相机的拍照页面,指尖点击右下角,女高中生拿着笔打瞌睡的照片从那处弹出来。
盯着这张照片良久,陈彻的视线,移到面前刚抄完第十遍的佛经上。
合格粉丝的良心和少年萌动的春心在天人交战。
三分钟后。
他双手合十,对着佛经虔诚忏悔几秒。
然后,合上佛经,把照片设置成手机桌面。
第53章 汪汪汪
涂然脸颊还在发着热, 低着头慌慌张张走出阅览室,没注意到前方,不小心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上, 对方手里的书掉落一地。
她连忙蹲下去捡,边捡书边道歉:“对不起对不——”
在抬头看见对方的模样时,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睛微微睁大,“小怡?”
短发长成长发,鼻梁上多了一副黑框眼镜的女孩,在与她对视了几秒后,像是才想起来她这号人是谁, 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 “涂然?好久没见了啊, 你怎么在这?”
从没想过会在这里偶遇,涂然惊喜得手足无措,“我、我来这自习, 我转学到智明了,我、我请你喝咖啡好吗, 你有没有时间?方不方便?”
“当然可以。”曲幼怡笑容满面地答应。
她们没去咖啡店。
曲幼怡说不想喝咖啡想喝奶茶, 于是她们在奶茶店落座。
点单时,曲幼怡要了一杯香水柠檬, 问她:“你要喝什么?还是杨枝甘露?”
涂然原本想买杯提神的茶,听见她还记得自己的喜好,忍不住雀跃,点点头:“嗯嗯, 我喝杨枝甘露。”
同时,她又有些局促, 坐姿都比以往拘谨,“小怡,好久不见。”
分开时吵了一架,她害怕曲幼怡还生着她的气。
“两年多了吧。”相比起她的局促,曲幼怡就随意许多,把手机还给她。
像想起什么似的,曲幼怡问:“你是退出组合了?发生什么事了要退出?不会是因为林雪筠那事吧?我记得她以前当练习生的时候就没断过男朋友,她真的打过胎?”
接二连三的问题,一探究竟的八卦眼神,带点幸灾乐祸的语气,这样的曲幼怡让涂然觉得陌生,也让她不自在。
就像她初来乍到被认出前偶像的身份时,班上的同学围着她提问的状况。并非出自对她的关心,只是为了满足好奇的打听。
林雪筠是她们组合里最年长的,比她们大三四岁。林雪筠是个很温柔的姐姐。
刚开始当练习生时,她和曲幼怡都受到过林雪筠的关照,帮她们纠正舞蹈动作,教她们怎么正确用声带唱歌。她一直很感谢林雪筠。
只是出道后不久,在一次比赛性质的综艺节目上,虽然组合输得难看,但涂然个人表现意外出色,加上林雪筠当时嗓子出问题,涂然被公司临时指定,代替她担任主唱的位置。
自那以后,林雪筠就像变了一个人,带头在队内孤立排挤她,最严重的一次,还污蔑过她偷手表。
涂然不会原谅她做的坏事,也不会抹去她曾经的好。离开组合那天,她就把以前的队友当作陌路人。
陌生人之间,不会议论好恶。
涂然不自在地抠着手机上的贴纸,含糊地回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退出组合是因为我想专注学业,和她们没多大关系。”
见她不愿意透露回答,曲幼怡显然就兴趣缺缺,视线落在她手机上,说:“你怎么还用这台老手机,手机壳也是,都旧成这样了,还不换?”
旧物是叙旧的连接点,涂然把手机递过去,有些兴奋地提起这个话题:“这个手机壳是我们之前一起买的,你也有一个,上面这个兔子贴纸,你还记得吗,还是你帮我贴的。”
“是吗?我手机都换一台了,有点不记得了。”
曲幼怡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机屏幕,屏幕亮起,露出锁屏的桌面。她的视线一顿,把手机接过来。
锁屏桌面是张五个人的合照,除了涂然,另一张脸她很熟悉。或者说,没有明礼人不熟悉他们的年级第一。
曲幼怡指着锁屏桌面问:“你认识陈融?”
“他不是陈融,”涂然解释道,“他是陈融的哥哥,陈彻。”
曲幼怡还是第一次知道陈融竟然有个双胞胎哥哥,但她并不关心这个,接着好奇地问:“你怎么认识陈融的哥哥?”
涂然如实告知她在陈彻家借住的事,只是跳过她妈妈和陈朗阔之间的感情历程。
又想起曲幼怡曾经喜欢的画师除号就是周楚以,正想跟她说这件事,却听曲幼怡又指着那张合照问:“那这两个帅哥是谁?哪个是你男朋友?”
涂然愣了愣,否认道:“我和他们都只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种。”
曲幼怡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涂然,你混得不错啊,才来青安市就认识这么多帅哥,都要给自己开后宫了。”
涂然笑得尴尬,没有搭腔。
不管是调侃还是玩笑,这话都有些引人不适。
这样的曲幼怡让她觉得陌生,或许只是因为许久未见。
涂然努力不让自己多想,试图转移话题,关心她的近况:“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就那样吧,平平无奇的普通高中生生活,比不上你。”曲幼怡的回答有些敷衍,最后半句又夹了根刺。
涂然正不知作何回答时,曲幼怡忽然提议:“要加回微信吗?”
涂然顿时又觉得欣喜,然而,对方的下一句,又把她的欣喜打回原形。
“你顺便把陈彻的微信推给我。”曲幼怡说。
涂然的笑容顿住,问:“你要他的微信做什么?”
他们并不认识,甚至都没见过面。
曲幼怡理所当然地说:“聊天啊,你认识这么多帅哥,分享一个给我不过分吧?”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涂然却完全笑不出来。
认识很多帅哥,等于混得不错,开后宫,分享。
照片上的人,是她的朋友,曲幼怡却把他们当成她的所有物,要她像分享玩具一样送出去。她没尊重她,也没尊重她的朋友。
曲幼怡带给她的不适,原来不是错觉。
好好相处的前提是关系平等,她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去迎合了。
“抱歉,我不能把他的微信给你。”认识以来,涂然第一次坚定地跟她说不。
“为什么?你喜欢他?那你把另外一个的联系方式给我。就这个。”
曲幼怡指了指锁屏照片里的周楚以,像挑选商品一样。
涂然还是没答应:“如果你想认识他们,真心想和他们交朋友,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但是,我不能通过这种方式,让你和他们联系。”
未经本人允许,把联系方式随便透露给别人,即使是朋友,也觉得冒犯。
在当偶像的时候,涂然深受这种苦恼,并不相熟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把她的联系方式透露给陌生人,给她带来了很大不便。
她这话说得认真,在另一个人耳中,却是说教。曲幼怡脸上的笑容消失。
涂然看着她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竟然并不觉得惊讶。
像是脱去了一层柔光滤镜,再看这个人时,才发现她真的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就像出道前后的林雪筠,她可以很温柔,也可以很刻薄。
有些东西,或许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生改变,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
涂然是个敏感的人,十分在意别人的小动作和眼神,以此判断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此刻,曲幼怡看她的眼神,涂然并不陌生。
涂然看着面前的女生,一如当年,看着带头孤立她的林雪筠。
那时的她,哭着向曾经最信任的前辈询问,为什么讨厌我,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可以改。
现在的她,再一次,在曾经最亲密的好友面前,轻声问出同样的问题。
“小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
*
店里的歌播放一首又一首,奶茶里的冰块化成冰凉的水,手机屏幕上全是来自陈彻的未接电话。
戴着眼镜的女孩已经离去,涂然一个人坐在店内的角落,低着头,出神地望着面前没再动过的饮料。
两年前,林雪筠冷漠地告诉她,排挤她的原因。
“因为你抢走了我的位置,公司安排的又怎么样?不管是不是你主动,你现在在这个位置上,就是抢了。”
“如果你真的有想过我,他们找你的时候,你就不应该欣然答应,而是推辞拒绝,懂吗?”
“知道你最讨厌的地方是哪里吗?就是你讨人厌而不自知。”
两年后,曲幼怡给出了同样的,讨厌她的理由。
“因为你偷走了我的梦想。你知道我有多渴望当偶像吗?你知道我为了当练习生,向我父母做过多大的抗争吗?而你呢,你根本不是真心想出道,你只是为了离家出走才来当练习生。”
“说什么要陪我一起当最闪耀的明星,这话多可笑?来体验生活的大小姐,拜托你清醒一点,我们可是竞争关系。”
“我从来没把你当朋友,是你自己自作多情。我本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都是高中生了,懂的都懂。但你真的太自以为是了,讨人厌还不自知。”
涂然的眼睛热烫发疼,像是挨了揍。
她呆呆地盯着手机,兔子贴纸翘起边角,提示灯在不安地闪烁。
店里的空气很凉,似乎还很潮湿,像落入了深水中,冰凉的水挤走了肺里的空气,呼吸变得沉重艰难。
涂然久久不动,盯着闪烁的手机提示灯,眼前闪过林雪筠和曲幼怡的脸,她们的笑容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厌恶的眼神。
过往的美好,原来都是虚伪的假象。
突如其来的难过,像汹涌的海浪,朝她席卷而来,将她拍得措手不及。
咸湿的海水从眼睛里涌出,扑簌簌地流下脸颊。
“涂然。”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唤,少年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滞涩感。
涂然呆呆地抬头,泪眼朦胧望过去。
陈彻是一路跑来的,说要买咖啡的人这么久没回去,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他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立刻收拾好东西跑出来找,图书馆周边的咖啡店奶茶店挨个找,终于在这家看到她。
桌上有两杯饮料,却只有她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想问她怎么回事,却在她抬头的瞬间,看到她的眼泪。
湿热的眼泪砸在手上,涂然才意识到它的存在,连忙用手背蹭掉,一边道歉:“对不起,我刚刚没有接你的电话,我……”
嗓子像是卡带的磁带,被哭腔完全控制,哽咽得说不出话。
涂然低下头,双手掩面,眼泪止不住地流。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
她的哭声并不算大,听得出在压抑着,但店里仍有人朝这边好奇看过来。
陈彻侧了侧身,往她那边走了几步,书包立在她面前的桌上,人站在她身旁,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他没出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打开放在她面前。
公共场合的不便,使人比独处时更理智。涂然没有哭很久,很快就控制住情绪,擦干眼泪。
陈彻这时才开口,轻声问:“回家吗?”
涂然摇摇头,“不,我今天的学习任务还没有完成,英语阅读还没有写,每天至少做两篇,天大的事,也没有英语阅读重要。”
她眼眶仍通红,眼神却坚毅,“我要回图书馆,继续做阅读。”
说这话时,她还在流眼泪,又立刻把眼泪擦掉,拎着书包起身往店外走。
陈彻没阻止她,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
他们回到阅览室,涂然吸着鼻子拿出计时器,倒计时掐着时间写英语阅读,偶尔控制不住掉眼泪,就马上用袖子擦干。
在计时器的时间归零时,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递来一瓶矿泉水。
矿泉水没被喝过,但瓶盖是已经被拧开的,还贴了一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没有文字,只是画了几个简笔画。
扎着双马尾辫的小女孩在大哭→放大镜圈起的眼泪,水滴蒸发→头顶画着问号的小狗→小狗头顶的问号变成了小灯泡→小狗叼来了一瓶矿泉水→小女孩的哭脸变成笑脸。
涂然侧过头,想问他为什么是小狗,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彻忽然倾斜身体,朝她靠近。
少年英俊的五官在她面前放大,他眼睫扑闪,漂亮的嘴巴张合,发出很轻的一声,
“汪。”
涂然一愣,杏眼微微睁大。
两秒后,破涕为笑。
第54章 是喜欢
从图书馆出来时, 已是黄昏。
夕阳斜在天边,亮起尾灯的车流,汇成红色的海。
涂然坐在自行车后座, 没几分钟,发现这似乎并非回家的路。
她轻轻拽了拽前座少年的衣角, 用盖过风声的声音问他:“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走错, ”陈彻的声音被风吹过来,“还能赶上。”
涂然问:“赶上什么?”
“咸蛋黄。”
莫名其妙的答案,涂然没听懂,再问他,陈彻却没再回答, 只一个劲蹬脚踏,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他也不管。
直到自行车骑到海边。
落日悬在海平线,海水被染成瑰丽的红,水面波光粼粼, 追逐沙滩的波浪,被余晖映成银色。霞光华丽灿烂, 层层叠叠的云团, 仿佛触手可及。
回归自然的这刻,豁然开朗。
在自行车停下的第一秒, 涂然迫不及待跳下后座,朝海边奔跑。
带点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少女的裙摆似海浪般鼓动,发丝在风中激动地摇曳。
海浪涌向她, 她亦奔向海浪。
终于跑累了,涂然停下来, 叉着腰喘气。
她遥望着海面那颗金灿灿的夕阳,不自觉笑出声音,原来这就是咸蛋黄。
脱下书包,他们在沙滩上席地而坐。浪声和风声混在一起,钻进耳朵,给高中生疲劳的大脑做按摩。
涂然坐在陈彻身侧,望着一望无际的金色海边,笑着说:“谢谢你。”
不只是谢谢他的安慰,也谢谢他给她留足的空间。
今天一天,他都没有特意询问她为什么哭,却一直在哄她开心。
矿泉水瓶上的纸条,海边的日落,他把安慰掰碎了揉进这些细节里,把倾诉与否的选择权完全交与她自己。
陈彻低笑了声,似是感慨:“果然比起对不起,我更喜欢听你说谢谢。”
涂然困惑地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陈彻转过头,被海风吹得凌乱的额发下,露出的俊朗眉眼,此刻明朗地弯起。
他指了指她上扬的嘴角,“因为说谢谢的时候,你在笑。”
涂然微微一怔,望进少年清澈的眼里。
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在这一刻,无端地想要释放,并不激烈地慢慢释放。
看着少年的眼睛,她忽然有种想要倾诉一切的欲望。
也真的这么做了。
“其实我今天,遇见了曲幼怡。不过,今天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刚去当练习生的时候,我其实很惶恐,也很自卑,在陌生的环境,周遭都是陌生又优秀的同龄人,是曲幼怡,主动来跟我搭话,带我认识其他人,和我交朋友。”
“当练习生的那段时间,虽然很苦很累,但因为有她,我只觉得很充实很快乐。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们的关系,不是朋友,而是竞争对手。”
晚霞是暖洋洋的橙色,笼在她的脸颊,却变成落寞的颜色。
涂然喃喃地重复:“只是竞争对手。”
分不清是困惑更多,还是难过更多,“很奇怪,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比起去怨恨她,我更讨厌我自己。”
“我应该早发现的,如果我早些时间发现,我就会自己远离她,不给她造成困扰。但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有多重要似的,所有人都愿意跟我交朋友。我真的很差劲……”
她没能说完,就被掐住脸颊。
稍显粗粝却温暖的手指,捏着她脸颊的软肉,不轻不重往两边扯,有些痛。
疼痛,打断了她的自我嫌恶。
涂然惊愕抬眼,对上少年有些生气的眼睛。
“疼吗?”陈彻问。
涂然点头。
陈彻没有松手,反而俯身朝她凑近些许,直直地与她对视,“再说就再掐,不想疼就闭嘴。”
从未有过的威胁的语气,却并不觉得严厉,因为是故意装出的凶狠。
涂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睛迷茫地眨啊眨。
陈彻捏着她的脸,问:“答不答应?”
“答、答应。”她好像没办法不答应。
陈彻这才松开手。
松手时,他说:“全世界几十亿人,总有人看不惯你,也永远有人在喜欢你。所以,别总是说这些贬低自己的话,不要总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少问自己为什么,多问问别人凭什么。凭什么竞争对手就做不成朋友?凭什么她就觉得,没有你竞争,出道位就一定会属于她?”
涂然怔怔:“我……”
迟疑的话仍旧被他打断,陈彻一字一句教她:“跟着我念,凭什么?”
涂然只好跟着他说:“凭、凭什么……”
“再愤怒点,凭什么?”
“凭什么?”
“对,凭什么!”
“凭什么!”
一字一句,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从动摇逐渐变得坚定。
一直被压抑的情绪渐渐得到释放,涂然撑着地面站起来,把一直舍不得更换的手机壳从手机上扒拉下来,狠狠砸在沙地里,“凭什么!我才不差劲!”
扔完又马上捡起来,拍拍沙子,再套回手机上,一边碎碎念:“不能乱丢垃圾。”
陈彻被她逗笑,也跟着从地上站起来,“想扔就扔够,我去给你捡。”
“真的?”
“骗你做什么。”
得到保证,涂然再一次把手机壳取下来,随便往脚边一丢。
陈彻失笑,弯腰捡起来,递给她。
她再扔出去,这次扔在几步远的地方。陈彻也还是走过去,捡回来,还给她。
涂然眨眨眼,忽然想起来他画在便利贴上的那只小狗。她现在就好像在和小狗玩捡树枝游戏。
“还扔吗?”小狗在问她。
涂然忍着笑,扬起手,随便朝这一个方向虚扔过去。
陈彻下意识转身要去捡,却没看见物体落地的抛物线,疑惑一秒,他转过头,看见涂然脸上的笑,反应过来,又气又好笑:“耍我?”
涂然哈哈一笑,见他伸手过来又要捏她的脸,连忙把手机壳往他身上一丢,拔腿就跑。
陈彻当然立刻去追,但故意没跑很快。
涂然一边笑一边疯跑,风从嘴巴灌进肚子里,很快就招架不住,肚子开始疼。
但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于是对身后人大喊:“我跑不动了,休战!休战!”
没抱什么希望的休战请求,身后却真的传来陈彻有些远的喊声:“我没追,你别跑了。”
他已经先停下。
涂然这才转过身,望向那个站在十几步开外的少年。
漫天霞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暖融融的夕阳落在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脸颊,还有他鼓动的衣角。
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海浪在沙滩边追逐,拍打出白色的浪花。
涂然心里涌出些莫名的情绪,他怎么这么听话?
让他停下他就停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好像从来都不会拒绝她。
像是疑惑,又更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她也真的问出口,将双手拢在嘴边,朝他大喊着问:“为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陈彻也同样是喊着回:“什么为什么?”
涂然顿了顿,还是大声地问出口:“为什么这么听话?”
她的声音被海风吹到他那边。
陈彻没马上回答,只是看着她笑。
眼睛弯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一天的末尾,太阳在往海平面下沉,太阳的温度留在他望向她的视线里。
这个城市即将迎来黑夜,少年的心永远赤忱热烈。
涂然以为他没听清,想走近些跟他说话。
才抬腿迈出去一步,远远站在那边的少年,学着她,也将手拢在嘴边,响亮地回答:“因为——”
“是你的话!”
涂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他的目光,他的回答,还有她所寻求的,似乎就要浮出水面的那个答案,将她定住。
陈彻朝她走过来,深邃的眉眼逐渐清晰,夕阳像倒映在他的眼睛,明澈清晰。
她望着他。
海风呼啸,海浪翻涌,似触手可及的云层飘浮在他们头顶,朦胧的晚霞笼在他们身上。
砰砰,砰砰。
在风声和海浪声中,她心脏搏动的声音,竟如此清晰。
所有的疑团解开,所有的迷茫豁然开朗。
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内心深处,涌出这样的声音,以及某种不能自已的强烈情绪。
心脏像被摇晃过的汽水,上涌的气泡在身体里爆炸,刺激沿着传导神经蔓延,又汇聚。
她的呼吸在颤抖。
半晌,涂然忽然笑了。
她也朝他走过去。
不是雏鸟情结,不是朋友情谊。
她已经明白,且十分确定。
阿彻,我喜欢你。
第55章 顶不住
喜欢这种心情, 就像被摇晃了很久的汽水,即使拧紧瓶盖,气泡也还是咕噜咕噜往上冒。
又像开启了心动模式的歌单, 每一首歌都经过精挑细选,因为太好听, 所以怎么也摁不下暂停键, 只能让它循环播放。
无法停止对那个人的念想,无法收回望向那个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却又很容易满足。
课间,涂然趴在桌上, 手指圈成圈, 贴在眼睛上, 另只眼睛闭起,透过这个小圈,偷偷去瞧准教室另一边的那个人。
陈彻正闲散地靠在椅背上跟简阳光聊天, 一条手臂搭在桌上,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轻点。像是一点不怕冷, 他校服外套又没拉拉链, 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里面的黑色连帽衫。
也不知道在聊什么, 他笑容难得明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尾愉悦地上扬。
他身后的窗外,晚霞旖旎, 树叶金黄,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 秋意和少年,都是教人收不回目光的美好。
似察觉她的目光,陈彻侧过头,朝她这边看过来,视线对上。
他脸上仍未收回聊天时的笑意,微微歪头,表示疑惑。
涂然立刻放下手,竖起书本挡在眼前,课本里的墨香钻入鼻间,像是有什么奇妙作用,她的心脏突突直跳。
上课铃响,老师走进教室。她身旁的卢高峰一声“起立”,喊得响亮。
涂然有些慌张地跟着站起,拖腔带调跟着喊“老师好”的同时,又忍不住悄咪咪往那边瞧。
万没想到,才看过去,就撞上陈彻的视线。
少年双手背在身后,弯着嘴角看着这边,丝毫不遮掩眼神里的玩味。
他一直没收回目光,将她一叶障目和再次偷瞄的小动作,都收入眼底。
仿佛做坏事被发现,涂然心脏都漏跳一拍,更慌张地低下头,局促地坐回椅子,再不敢朝那边看。
才坐下没多久,旁边的同学就递来一张纸条,到涂然桌上。
帮忙传小纸条,是高中生之间无言的默契,涂然问:“给谁?”
同学回:“你的。”
涂然一愣,先抬头看了眼讲台上的老师,确认安全,这才把纸条拿到桌子底下打开,熟悉的遒劲字迹。
[盯梢?]
别有意味的两个字,明知他是在开玩笑,涂然还是脸热得不像话,手忙脚乱地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下自欺欺人的理由:是有道题不会。
纸条传回去,她再不敢看那边。
庆幸的是,陈彻的纸条没再传回来。
涂然松一口气。
晚自习,涂然埋头奋笔疾书,补白天上课时没能完成的笔记。坐她旁边的卢高峰忽然捂着肚子,小声跟她借纸,拿着纸弓着腰急匆匆离开。
涂然继续低头补笔记。没过一分钟,同桌去而复返。她没抬头,一只修长的手却闯进她的视野,在她的本子上留下一张纸条。
上面是两种字迹的三句话。
“盯梢?”
“是有道题不会。”
“所以,是哪道题不会?”
涂然一怔,慢半拍地侧过头。
坐旁边的不是去而复返的新同桌,而是趁虚而入的前同桌。
陈彻侧着身体,手肘抵桌上托着脸,勾着唇看她,眉梢一抬,示意她把题目拿出来。
涂然的脸唰地热了,一时都不知该惊慌他竟然继续下午的话题,还是该惊慌脸红会不会被他发现。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笔,从课桌里翻出数学习题,幸好她恰巧有一道不会做的,能圆了下午的谎。
但撒了谎,必然就心虚。
涂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陈彻走出教室的。
此刻,他们站在走廊里。
陈彻一只手拿着习题本,用小臂做支撑,另只手握着笔,在题目旁边列公式和解题思路,“先设直线和圆锥曲线的两个交点坐标分别是(x1,y1),(x2,y2)……”
他讲得认真,涂然却听得恍惚。
天哪,他竟然真的是来给她讲题的。
耳边是他压低后更显磁性的嗓音,眼前是他握着笔的修长手指,涂然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沿着他削瘦的手腕缓缓上移。
昏暗灯光下,少年的侧脸轮廓更利落清晰。他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自然下落,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颗小泪痣,静静地躺在阴影中,像是用笔尖轻轻点上去,仿佛触手可及。
听讲人的心不在焉很快被讲题的人发现。
陈彻抬手,笔盖那方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下。他侧过脸,掀起眼皮看她,似笑非笑,“不专心?”
“是是因为外面太冷了,我我我还是下次再问吧。”
一定是被他的笔敲通了任督二脉,涂然竟然一口气扯出来了一个谎,从他手里抢回习题,丢下这句就低头往教室里走,头也不回,溜得飞快。
天哪,她今天竟然撒了这么多谎!
幸好一个都没有被发现。
陈彻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几秒后,他突然低下头,单手捂住眼睛,肩膀无声地抖动,耳根红了一片。
顶不住,怎么连撒谎的样子,都这么可爱?
**
时间无知无觉来到十二月,冬天来得悄无声息。
十二月初,涂然跟着唐桂英从陈家离开,搬进新家。
因为新家的楼盘是陈朗阔当初帮着找的,就在同一个小区,涂然还是能和陈彻一起上下学。
尽管如此,但也还是有些忧伤。
离得再近,也没有房间相邻这么近。
在之前的房间,她都能听到陈彻在隔壁开门关门的动静,拉开阳台门,就能跟他见上面。
她是一点都藏不住心思的人,从他家搬走的时候,留恋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还被陈朗阔笑着调侃,问她是不是住习惯了,要不要继续在他家住着。
大概是两个儿子都太让人操心的缘故,陈朗阔对乖巧听话的涂然尤其和悦,这段时间也是真的把她当女儿来宠着。
陈朗阔说这话的时候,陈彻正好帮忙搬东西路过,涂然下意识就去偷瞧他,恰撞见少年看过来的戏谑视线。
涂然心虚又脸热,磕磕绊绊回了句客套话,以后会常来做客,就立刻拖着箱子跟着妈妈走了。
前脚到新家,后脚就收到了来自某人的几条消息。
[常来是怎么个常来?]
[一周几次?]
还没等她回复,陈彻又发来一条:[我已经和你妈妈说好,让你一周来两次。]
涂然惊愕,问:[你怎么和她说的?]
陈彻隔了半分钟才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涂然点开,贴在耳边听。
“我跟她说,你数学太差,得多补补课。”
少年低沉的声音带着些笑意,钻到她耳朵里,仿佛有电流,让她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
涂然忍不住翘起嘴角,贴在耳朵边听了好几遍,才佯装不满回复:[我数学明明进步很多。 ]
陈彻很快回:[那你来给我补补课,我好像有点退步。]
他真是睁眼说瞎话。
涂然抱着手机笑得不行,回了个敲他脑袋的表情包。
从陈彻家搬出来后,时间好像摁下加速键,不知不觉,学校周边的店都贴上了圣诞装饰,打着过圣诞节的旗号进行一堆商家的促销活动。
智明的元旦晚会在跨年前几天,由于活动中心座位有限,座位是抽签制,半数的学生只能通过直播来观看表演。
令人期待的不是学校的元旦晚会,而是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简阳光就已经迫不及待邀请小伙伴:“31号来我家跨年吧,我让我妈把房间给你们备好,直接来我家住,咱们玩个通宵,哦对了,我家那边还有烟花表演,到时候一起去看烟花啊。”
涂然很想去看烟花,但又有顾虑:“在外面过夜的话,我妈妈可能不会答应。”
“怕什么,”简阳光一副老油条的模样,下巴指了指她旁边的陈彻,“你这不还坐着个继母杀手吗?”
陈彻正低着头挑走碗里的洋葱,仿佛有强迫症,不吃的菜被他规规整整挑到盘子另一边,绝不会动。
他撩起眼皮瞥简阳光一眼,“少给我取些乱七八糟的外号。”又缓和语气对涂然说,“你想去的话,唐阿姨那边我来说。”
“好耶!”涂然鼓掌欢呼,瞥见他含笑的目光,又赶忙收敛激动,不好意思地抿起唇笑。
简阳光又扭过头问祝佳唯:“你呢?”
祝佳唯:“我要陪我妈。”
涂然也问周楚以:“周楚以,你呢?”
坐在对面的男生却低着头没回应,像是在想什么出神的事,直到她又喊了两遍,周楚以这才抬起头,表情难得一见的有些懵,“嗯?”
刚刚的对话,他完全没有听。
见他脸色不太好的模样,涂然改口问:“是有什么事情吗?你这两天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
周楚以温和地笑笑:“不是快元旦晚会了吗,我要上台去弹个钢琴,还挺紧张。”
祝佳唯适时吐槽:“你也会紧张?”
周楚以笑得毫无瑕疵:“我也是凡人,谢谢。”
“别紧张,把台下的人想成萝卜土豆就好了!”涂然教他对抗紧张的办法,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跨年夜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周楚以沉吟了声,说:“我那天应该没空呢。”
一听他们俩都不能来,涂然有些可惜。她想了想,又冒出一个主意:“我们互送新年礼物吧,抽签决定谁送给谁,自己保密,到时候打视频电话,猜是谁送给自己的,猜错的人就给送礼的人做一件事,怎么样?”
简阳光:“好主意!”
陈彻:“我没意见。”
祝佳唯:“可以。”
周楚以:“听起来挺有趣。”
涂然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
**
三十号这天,涂然很早就起床,因为要去商场挑礼物。
青安市的冬天比江都要冷很多,临海城市风大,天气预报也说这两天或许会下雪,气温降更低。
涂然比起热,更怕冷,帽子围巾和手套全用上,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对比起她把自己裹成一个球,陈彻就穿得简单很多,一件圆领卫衣,一件短款黑色羽绒服,竟然还没拉拉链,松松垮垮地敞开,脖颈线条干净利落向衣领延伸。
涂然在楼下看到他时,差点就要上手,“你不冷吗?”
她因为冷,半张脸都藏在围巾里了。
陈彻双手抄在兜里,没多大感觉地偏了下头,“还好?”
听他这么说,涂然试着从围巾里露出鼻子和嘴巴,下半张脸立刻就感受到一股寒气。
她呼着白气说:“你还是把拉链拉起来吧,别感冒了。”
陈彻有些好笑,但还是听她说的,拉上羽绒服的拉链,“现在可以了?”
涂然伸手想比一个ok的手势,举起手才发现自己戴的是联指手套,于是ok变成拳头,她表情还一本正经:“ok。”
陈彻真被她逗乐了,顺势也伸手作拳,和她的拳头轻轻相碰,“走吧,小哆啦。”
商场离得不远,出门太早,即使到那,店铺或许都没全部开门,再加上,涂然想通过运动让自己暖和点,于是提议步行过去。
这条路他们不常走,但涂然却并不陌生,尤其是马路对面的那盏红绿灯。
或许是触景生情,她忽然想起今年夏天,她也是跟着陈彻,从商场回家,走在这条路上,还在这里闹了个大乌龙。
那时候还以为他是什么问题少年,光是和他说话就紧张得不得了,而现在……
涂然用余光瞥了眼身旁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正低着头回复简阳光的消息,额前的小碎发乖顺地垂下,额发下的眉眼俊朗英挺。
她藏在围巾下的嘴角悄悄地弯起。
也没有多凶嘛,明明很乖,很帅。
“简阳光说不来了。”陈彻收起手机,侧过头跟她说话,大概是没想到她也在看自己,恰对上视线,扬眉,表示疑惑。
偷看被抓个正着,涂然连忙错开视线,心虚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忙不迭地回应,“哦、哦……”
她着急忙慌转移话题:“我、我刚刚在想买什么礼物,不清楚周楚以喜欢什么,是不是实用一点的会更——”
话说一半,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嘴,隔着围巾和手套捂住嘴巴,睁大眼睛看向陈彻。
在她说出周楚以名字的时候,陈彻就眯起了眼。
互送礼物是她提议的,抓阄的纸条是她写的,虽说知道她的性子,不是会在上面做手脚的人,抽到周楚以这收礼人一定是巧合,但……有必要让他们俩这么有、缘、吗?
涂然亡羊补牢,请求他:“你假装没听见!”
她以为陈彻会答应,印象中他好像从没拒绝过她的请求,但这次,陈彻却撇过脸,说:“不要。”
涂然顿时慌了,双手合十,可怜兮兮恳求他:“求求你了。”
为了另一个男生求她,陈彻心里一堵,更不爽了,看也不看她,双手插兜走了,“就不要。”
“哎,陈彻!”涂然边喊他边追上去,他像是故意走得很快,本就人高腿长,涂然只能小跑着去追。
哪料他又忽然停住,涂然猝不及防,来不及刹车,整个人撞上去,额头磕在他坚定的后背,她捂着额头吃痛低呼了声。
陈彻也没想到她会撞上自己,听到她吃痛声音,立刻转过身,看到她捂着额头就要疼哭的模样,眼神都软下来,弯腰凑过去要看她撞的那处,却被她捂在那的手挡住视线,“伤到了?松开手我帮你看看。”
涂然捂着额头不肯松,委屈地拒绝:“不要。”
陈彻连语气都软得不成样,温柔地哄她,“别闹脾气,让我看看。”
涂然鼓着腮帮子看着他,噘着嘴犟,“就不要。”
她把他刚刚的话十足十还给他。陈彻完全没了办法,一定是撞得狠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闹脾气。
“涂……”
“骗你的!”
他正要好好道个歉认错,涂然却忽然松开了手,气鼓鼓的脸变成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一点都不痛!”
陈彻一怔,目光扫过她额头,确实什么事都没有,也没有撞红,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好笑,无语地用食指轻弹了下她脑门,“耍我是吧?”
涂然伸手也要去弹他额头,陈彻偏头躲开,她跳起来,他再躲,还故意又弹了她一下。
来来回回地打闹,涂然心里一急,两只手都伸出去,搭上他肩膀往前跳。陈彻也反射性俯身伸手,抱住她的腰接住她。
一个扑,一个接,一个毫无准备的拥抱。
两个人都愣住。
人行道对面的绿灯亮起,行驶的车流停驻,等候的行人不紧不慢穿过马路。
只有路边的梧桐树,和他们一起,在流动的时间里静止。
涂然整个人都被他抱起来,脚尖都离开了地面。她人还没反应过来,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和他四目相对。
他微微睁圆的眼睛,他颤抖了一下的眼睫毛,他鼻间呼出的温热白气。
少年眨一下眼睛,蝴蝶在她心尖扇动了翅膀。
“可、可以放我下来了吗……”
“……哦、哦。”
分不清谁更手忙脚乱,一个收回搭在肩膀上的手,一个松开搂住腰间的手。
两个人仍旧面对面站立着,视线却再也没在对方脸上停留半秒,在空中毫无着陆点的,慌张地乱飘。
灰蒙蒙的天,飘下今年的第一场雪。路过的小孩欢喜地惊呼:“下雪啦!”
有人摇下了车窗,伸手去接;有人在路边停驻,仰头看天;也有人拿出手机,拍照留念。
晶莹的雪花,落在少年的发梢,落在少女的肩膀。哪管他们手足无措,哪管他们红了脸颊。
飘摇不定的视线,穿过簌簌飘落的雪花,在空气中相接。
短暂的错愕,涂然弯起眼睛,笑起来。
陈彻看着她,尽管耳根仍通红,也跟着笑了。
第56章 周楚以
跨年当天傍晚, 涂然正在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去简阳光家里,躺在书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周楚沫打来的电话。
涂然接起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女孩在电话那边的哭声, 边哭边跟她说, 周楚以离家出走了,问有没有联系她。
涂然惊愕:“周楚以离家出走?”
周楚沫抽抽搭搭地说:“不知道因为什么,他跟我爸妈吵了一架,呜呜呜怎么办啊涂然姐,他连外套都没穿就走了, 打他电话他也不接, 天这么冷, 他待在外面会冻死的。”
“你先别急,”涂然暂且稳住她情绪,“你哥哥不是做事不顾后果的人, 冷静下来一定会自己想办法保暖,你把他经常去的地方告诉我, 我喊上陈彻他们帮你去找。”
周楚沫火速把周楚以可能会去的地点都用文字发过来, 涂然分别转发给其他几人,告诉他们情况, 几个人一起去找人。
简阳光表示很无语:“我真是信了这两人是亲兄妹,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祝佳唯没回复,厨房新手正在厨房手忙脚乱,没时间看手机。
陈彻倒没说什么, 从衣柜里额外拿了件羽绒服,拎在手里出了门, 和涂然约在小区门口碰面。
在涂然和陈彻出门找周楚以的时候,祝佳唯还在厨房艰苦奋斗。祝世忠已经和杨美玲正式分居,今天是母女俩第一次单独跨年。
她第一次跟着她妈做蛤蜊鸡,光是备菜就搞了快两小时,眼瞧就要下锅,结果老抽没了。
老抽是蛤蜊鸡的灵魂,祝佳唯被迫放下手中的活,换上羽绒服,戴上围巾,下楼去便利店买酱油。坐电梯下楼,打开手机就看到涂然发来的消息。
祝佳唯皱了下眉,试着给周楚以拨了个电话,响了三声,电话被接通。
“你离家出走了?”没等对方回答,祝佳唯开门见山,“人在哪?”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几秒,“问这么直接,好歹尊重一下离家出走的人吧。”
祝佳唯哦了一声,“那你继续。”说罢就挂断电话。
周楚以:“……”
走出电梯,祝佳唯收到一条位置共享,真是巧了,这便利店就在她家小区附近。
还没走进那家便利店,祝佳唯就在外面看到周楚以坐在窗边的桌旁,隔着玻璃窗,笑眯眯跟她打招呼,优雅从容,一点都不像离家出走的人。
如果他不是只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右边脸上带着巴掌印的话。
祝佳唯推门进去,买了两杯热饮,走过去,一杯递给他,“你妈左撇子?”
周楚以接过热饮,喝了一口,眼镜因为热气浮上一层白雾。
他摘下眼镜,勾人的桃花眼没了遮挡,偏偏要做出嗔怪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放电,“怎么骂人呢?”
祝佳唯翻了个白眼,正要用为数不多的耐心复述,又听他问:“不过为什么不怀疑是我爸打的?”
祝佳唯喝了一口热饮,说:“如果是男人打的,你现在会肿成半个猪头。”
周楚以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待镜片上的白雾散去,戴回眼镜后,又看了她一眼。他欲言又止。
“怎么?”
“围巾能借我戴会儿吗?有点冷。”
“……”
祝佳唯翻了今天第二个白眼,但还是把围巾取下来,丢给他。
周楚以立刻给自己围上,残留的体温给他带来一丝暖意,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的,他无意识地多闻了两下。
瞥见祝佳唯在用手机给涂然发消息,他出声阻止:“别说。”
祝佳唯指尖动作一顿,面无表情说:“他们顶着这么冷的天气,在外面找你,你躲在这吹热空调,喝热奶茶,良心不会痛?”
周楚以苦笑:“我只是,想留点个人空间。”
祝佳唯:“那你又让我过来?”
周楚以:“冷啊,想薅件保暖的。”
祝佳唯:“……”
忍住翻第三个白眼的冲动,祝佳唯站起身,脱下外套丢给他,拿起手机,头也不回离开便利店。
才推开门往外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脱下的外套又被人披回她身上。
周楚以走在她身侧,帮她拢着外套,“穿上,别感冒了。”
祝佳唯脚步没停,手也没动,声音冷淡地反问:“你不是冷?不是想要个人空间?跟上来做什么?”
周楚以没说话,但帮她拢着外套的动作没变。
冬天傍晚的城市,像是蒙了一层雾,路边的霓虹灯似乎都朦胧。
尽管今天没再下雪,地面仍是湿的,昨日的雪融化,气温要比昨日更低。两个人的呼吸都带着肉眼可见的白气。
谁都没有说话,于是冻得颤抖的呼吸声在耳边更清晰。
周楚以边跟着她走,边试图帮她去把外套穿上,但对方并不予以配合,走下一段路,这外套披着跟没披一样,温度都被风吹跑了。
他索性抓住她的手臂,拽着她停下,“祝佳唯!”
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怒气。
祝佳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带着点嘲讽问:“不装了?”
一贯温和的男生,脸上的笑容消失,镜片下总是勾人的桃花眼,此刻也变得冰冷。
如果是涂然在这,或许会被他给唬住,毕竟涂然一点都不禁吓。
但可惜,站在这里的是祝佳唯,她现在的心情并不比他好。
很烦表里不一的人,很烦明明心情很差劲还要装出笑脸的人,很烦自以为是故作坚强的人。
嘴上说着当朋友,遇上事什么都不肯透露,算个屁朋友。
“给你两个选择,”祝佳唯扬着下巴,声音冷酷,“一,穿上我的衣服,滚回你想待的便利店;二,跟我回我家,自己打电话把涂然他们喊过来。”
周楚以像是瞬间泄了气,肩膀都塌下来,垂着头咕哝:“为什么总给我这么霸道的选择题?”
认命似的,他走上前,把外套披她身上。
祝佳唯这次没拒绝,手臂配合地穿进袖子,手从袖口伸出来的一瞬间,顺势就揪住他脖子上的围巾,拽着他往前走。
周楚以被她拽得踉跄,被迫弯着腰跟着她走,他无奈,“倒也不用跟牵狗一样吧,我又不会跑。”
“冷死了,走快点!”
“……”
**
十分钟后,祝家的餐桌上多了一双碗筷。
祝佳唯的妈妈杨美玲,目光怜爱地盯着周楚以好一阵,在餐桌上和女儿低语,八卦地打听:“你男朋友?”
“同学。”祝佳唯否认得干脆。
杨美玲一脸可惜。
五十分钟后,祝家的门口又多了三双鞋。
杨美玲又悄咪咪和女儿低语,八卦地打听:“哪个是你男朋友?”
“……妈,”祝佳唯表情难得无语,“我才高二。”
杨美玲开明地说:“妈不反对你高中谈恋爱。”
祝佳唯满脸冷漠:“谢谢,但我不想。”
杨美玲一脸遗憾。
……
自家母亲的目光太八卦,祝佳唯感觉丢脸,把人都招呼进自己卧室。
因为周楚以特意嘱咐,别把周楚沫带过来,涂然只告诉周楚沫,找到了她哥,让她先放下心,没跟她说周楚以在哪。
即使是这样,五个人待在一间卧室,也还是有够拥挤。
一把椅子不够争,床上不让坐,搬几把椅子来又跟开会似的挤得慌,祝佳唯索性去客厅把沙发抱枕都搬过来,几个人坐在地板上。
骤然聚在一起,竟一时找不到话题,你看我,我看你,空气尴尬地静默了几分钟,但都默契地,没有人去问周楚以发生了什么。
“我们还是聚在一起跨年了诶!”
先打破沉默的是涂然,虽然有些突兀,但并不牵强。她抱着抱枕盘腿而坐,想起几天前的约定,遗憾地说,“哎呀,忘记把礼物带过来了!”
简阳光正低头开祝佳唯扔给他的话梅,哈哈笑了声,说:“礼轻情意重,跨年讲究的是一个气氛,礼不礼物的无所谓。”
陈彻懒散地倚在床边,一条长腿伸直,一条长腿屈着,两根手指捏着手机,气定神闲地晃。
他扯起一侧唇角,嗤了声,“这就是你给我下单佛经的理由?”
涂然好奇地问:“什么佛经?”
简阳光撕包装的动作一顿,屁股往后挪了一点,远离他能踹到人的范围。
他本来也没想送佛经,昨天睡过头,天太冷了,实在起不来去商场买礼物,于是想着干脆网购,随便挑个什么东西,送给他抽签抽中的陈彻。
前阵子看陈彻一直在手抄佛经,那本《大悲咒》都抄了多少遍了,他就下单了本《金刚经》,为了赶上今天送,还专门加钱指定了顺丰,三块六的金刚经,花了他二十块的快递费呢。
他也是睡得脑子不清醒,直接填了陈彻的地址和手机号,昨天晚上,陈彻就收到了快递提示。
简阳光打着哈哈转移话题,“礼物这事改天再说,改天该说,咱们干坐在这也怪无聊的,不如来玩游戏吧!兔妹,你觉得怎么样?”
他已经很有经验地,知道在这个时候搬出谁来当挡箭牌最管用。
挡箭牌本人浑然不觉,兴奋接话:“好啊!”
要玩的是“我有你没有”游戏。
每个人轮流说一件只有自己做过、别人都没有做过的事,在场没人做过,就算安全,有人做过的话,就要喝下一杯加了厨房所有调味品的“恶魔之水”(简阳光取的中二名字)。
还是石头剪刀布决定发言顺序。
涂然是第一个,前偶像身份的用处发挥在这:“我上过电视!”安全。
第二个是祝佳唯,前“大姐大”的用处也发挥在这:“我退学过。”也安全。
第三个是陈彻,他能说的很多,随口挑了个最低阶的,“我在一个月内爬过五次腾海山。”
第四个简阳光,迫不及待开口:“我吃过鼻屎!”
“……”
众人沉默。
陈彻率先拿起摆在中间的薯片,往他头上丢,“你这恶心事还要说几遍?”
上次运动会,他就用过一次。
简阳光一边撕开薯片,一边有理有据反驳:“我这叫兵不厌诈!”
涂然一言难尽地摇头。
祝佳唯不愿意让他通过:“你这条不能算数,已经用过一次。”
简阳光不服:“怎么不能算数了,我又不是只吃过一次——”
话还没说完,陈彻又拿了颗果冻丢他脑袋上,“过分了,再说下去真要吐了。”
说完又瞥了眼旁边的周楚以,平日里逮住机会就插刀损人的家伙,今天安静得跟哑巴似的,虽然他闭嘴很好,但看着也让人怪不得劲的。
陈彻啧了声,伸脚踢了下神游在外的男生,“轮到你了。”
周楚以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妹妹。”
“不行!”简阳光即刻表示抗议,塞了一嘴的薯片都因为说话喷出来,“是要做过什么事,不是你有什么东西。”
“先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脏死了,”祝佳唯不掩饰嫌弃,嫌弃完这个,又嫌弃那个,“这时候还不忘炫耀妹妹,妹控没救了。”
周楚以笑得无奈,“我还没说完呢。”
涂然连忙管理纪律:“让他说完,让他说完。”
周楚以端起水喝了一口,好整以暇,这才不慌不忙开口:“我遗弃过她。”
第57章 好喜欢
从很小的时候, 周楚以就知道,自己家的父母,和别人家的不太一样。
与其称之为父母, 不如说控制狂,大到读什么学校、未来从事什么职业, 小到小学报哪个兴趣班、每天穿什么衣服、和谁交朋友, 都被父母掌控。
哪怕感冒生病,也是需要报备的日程。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周楚以交过一个要好的朋友。他和那个男生是前后桌,但并非因为座位相邻,才变得要好。
那时候是最单纯的年纪, 他们的友谊源自于放学后的足球邀约。
周楚以每天放学后还要去兴趣班上课, 学钢琴学画画学各种各样需要他学的东西, 这是别人的兴趣班,但是他的必修课。他拒绝了前桌的邀请。
第一次,第二次, 第三次,每天每天, 其他的人都在说别再找他了, 他不会答应的,前桌的男孩子却还是不厌其烦地邀请他。
第不知道多少次, 周楚以在拒绝他之前,终于多问了一句话:“为什么要一直约我踢球?”
前桌说:“因为你很想玩啊。”
周楚以说:“我也没有很想。”
前桌问:“那为什么每次放学,你都趴车窗户上看着我们这边?”
那时候的周楚以还没过上几个生日,也还不擅长伪装, 谎言被当场戳穿,他很局促。
是这样的, 他是很想踢球,所以每次放学,都会让司机故意绕到足球场那边,从足球场旁边路过的十几秒钟,是他偷来的快乐。
但是他父母看不上足球这项运动,关于运动,他们已经规划好,等他再长大些,就送他去学高尔夫,去学骑术。
前桌问他:“你到底要不要来玩啊,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啊。”
就像人总是会被饥饿营销裹挟,“最后一次”这四个字,有着让人勇气翻倍的魔力。那一天,周楚以恳求司机别告诉父母,翘掉了课后兴趣班,在球场上奔跑。
他体力比不上同龄人,但很幸运,阴差阳错地踢进了一个球。进球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不单是快乐,还有自由。
一次,两次,三次。周楚以在球场上无拘无束地奔跑,他和前桌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快乐有尽头,自由有代价。
翘掉兴趣班的行为很快被父母发现,包容他的司机被辞退,邀请他的前桌转了学。
“跟那样的孩子混在一起没有未来,我们才是真的为你好。”
楚女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楚以的小腿上多了三条皮带印,比他更小的周楚沫,刚吃完饭,正在被强制要求贴墙站立半小时。
周楚以看着乖巧听话的周楚沫,像在看一只提线娃娃。
他问提线娃娃:“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提线娃娃说:“妈妈让的。”
周楚以又问:“那你想站在这吗?”
提线娃娃没说话。过了会儿,周楚沫轻轻说:“不想。”
周楚沫是个比他诚实,也比他勇敢的人。
周楚以摸了摸她的脸,“哥哥帮你。”
他计划了一场他能力范围内最完美的离家出走。
周楚以哄骗周楚沫出门玩,带着她溜出家门,去了当时管控并不严格的汽运站,见招拆招地依譁撒谎说是某个行人带着的小孩,混上了不知道目的地的大巴。
然后,他把周楚沫,丢在了大巴终点站,在暗处看着她哭着去找车站的工作人员后,周楚以自己回了家。
父母找人找疯了,周楚以笑了。
“是我故意让她走丢,让她去给别人领养走,不当你们的傀儡。听话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就算你们把她找回来,我也还会让她走丢第二次,第三次,一定会有一次,你们找不回她。”
周楚以笑着跟父母摊出事实,笑着看他们露出愤怒又惊恐的表情。
他的身上多了几条皮带印,他也还是在笑。
自那之后,周楚沫就只是周楚沫,吃完饭可以去坐着去躺着去散步,放学后可以和朋友去小卖部,她说她以后想当一个演员,她可以去当一个演员,她以后想当一个摄影师,她也可以去当一个摄影师。
而周楚以,再也没踢过足球。
……
“我有一个妹妹,我遗弃过她。”
周楚以气定神闲地说出这句话后,其他几人要么停下晃手机的手,要么停下嚼话梅的嘴,不约而同看向他。
简阳光打了个嗝,“这个瓜……会不会太劲爆了。”
祝佳唯拿起可乐瓶,当话筒递到周楚以面前,“请说。”
周楚以笑得有些无奈,不以为意地说:“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夸张,就是小时候带她出去玩,为了自己玩尽兴点,把她丢在一边,回来后,她就走丢了。”
祝佳唯收回可乐瓶,放自己嘴边,做总结性点评:“这不叫遗弃,这叫亲哥。”
周楚以:“……”
简阳光也见怪不怪地摆摆手,说:“这有什么,阿彻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儿。”
陈彻懒洋洋靠在床边,面无表情往他头上砸了包鸡爪,“我什么时候丢过陈融?”
简阳光说:“你为了跟我去打球,把他丢到我家,不就是吗?”
又一包鱼丸砸他头上,陈彻:“滚蛋,那是一个性质吗?”
一直没吭声的涂然,这时候看着周楚以,问:“所以你现在对她这么好,是为了补偿吗?”
周楚以笑眯眯说:“一半一半吧,更多是因为我家小沫可爱,哦对了,别对她说这事,肯定会被她当成把柄念很久。”
“哦,是吗?”陈彻手指捏着在晃的手机,在指间一转,瞬间摆正解了锁,“我现在就告诉她。”
周楚以:“……”
周楚以扔了包薯片过去,陈彻歪头躲过,简阳光也趁机扔了包卤蛋过去,结果没扔准,砸到涂然的头上,涂然“哎哟”一声,陈彻看向简阳光的目光瞬间带上杀气。
一场扔零食大战,就此拉开序幕。
祝佳唯一边无语,一边无差别丢零食攻击三个男高中生:“你们要不要这么幼稚!这是我房间!”
涂然举着抱枕当盾牌,挡住飞来的炮火:“我觉得我们需要远离战场。”
简阳光有勇气,但不多,躲在涂然后面喊:“陈彻,我忍你很久了!”
陈彻冷笑:“躲在女生身后算什么男人,正面干。”
周楚以……周楚以在喘气。
零食在空中乱飞,男高中生(只有简阳光)在惨叫,战况之激烈,战场之惨烈,床上、椅子上、甚至连书架里,都能找到飞进去的小零食。
谁也没注意到,屋外有人敲门。也没听到那一句,“孩子们,我洗了点水果,给你们端进来了?”
于是,杨美玲端着水果打开门的瞬间,就被一包辣条砸中额头。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
高中生们的动作也僵住。
涂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连忙爬起来去询问:“杨阿姨,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
杨美玲重新扬起笑容,往房间里又瞥了眼,好家伙,一瞬间的工夫,包括她亲女儿在内的捣蛋鬼们,立刻就乖乖坐回位置,正襟危坐。
要不是砸她脑门的这包辣条还在水果盘里,她都要以为刚刚那混乱场面是她看到的幻觉。
杨美玲无奈又好笑,也不再进屋了,把水果盘给涂然,笑着说:“你们继续玩,别吵到邻居上门就行,正好我也去外面逛逛,看看热闹。”
一分钟前还在骂骂咧咧的高中生们,现在乖乖巧巧地跟她道谢。
没好意思再胡闹,几个人把散落一卧室的零食捡回来。
简阳光在捡零食的时候,看到祝佳唯房间里的投影仪,于是一边剥柚子一边提议:“要不然我们别玩游戏了,看电影吧。”
陈彻不咸不淡瞥他一眼,“你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
涂然一惊一乍地出声:“是哦!五个人!绝佳的机会!”
她目光在其余四个人身上扫了一圈,被她视线扫过的人,不约而同地萌生出同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下一秒,预感灵验。
涂然果不其然,拍着手说:“我们一起看恐怖电影吧!”
“……”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涂然的兴奋劲被打击到,“你们都不想看吗?”
胆小鬼一号简阳光一个劲摇头:“你这,你这有点猛了。”
胆小鬼二号周楚以笑得僵硬:“这次不能顺着你了。”
曾经差点被两个胆小鬼把胳膊扯脱臼的祝佳唯,发表意见:“越菜越爱玩是吗?”
曾经被又菜又爱玩的提议者本人当木头桩子抱个满怀的陈彻,正也想发表意见劝她慎重,转头,就对上涂然殷殷切切可怜兮兮的视线。
陈彻:“……”
陈彻立刻倒戈:“我没意见。”
“不行不行我有意见!”简阳光举着拳头激烈反抗,“我们几个跟你石头剪刀布!谁赢听谁的!”
三分钟后。
几个人靠在床边排排坐,涂然拿着平板兴奋选片,简阳光痛心疾首甩自己不争气的拳头。
简阳光抱着枕头缩在最中间,他左边是陈彻,右边祝佳唯,涂然和周楚以分别坐在最左和最右。
电影刚开场,简阳光藏不住话地问:“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位置吗?”
最好奇的涂然捧场问:“为什么?”
简阳光:“因为鬼是从两边来的,要吃也先吃最边上的人。”
坐在最左边的涂然&坐在最右边的周楚以:“……”
涂然偏过头,手指轻轻扯了扯陈彻的衣袖。
感觉到左边袖子传来的一点拉力,陈彻低头看过去,视线从她纤细的手指,缓缓上移,对上她仿佛能说话的清澈眼睛。
他无意识地滚了下喉结,从她的眼神中会意,错开目光,单手撑着床沿站起来,让出自己的位置。
见涂然和陈彻换了位置,周楚以也揪着祝佳唯的袖子拽了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祝佳唯:“……”
还没等祝佳唯说话,简阳光就已经抓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不行!阿彻已经离我而去了,我旁边必须得有个镇得住场面的人!”
周楚以对答如流:“那你跟我换。”
简阳光干脆利落:“不换!”
祝佳唯生无可恋:“为什么我又是坐在你们俩中间?”
她的绝望,无人在意。
其实选的并不是特别恐怖的电影,也没有上次在密室里的身临其境,奈何三个胆小鬼的胆子,比芝麻绿豆还小。
涂然尽量克制了,还是时不时被吓得一哆嗦,时而把头埋进怀里的抱枕。
简阳光和周楚以已经在第一个恐怖画面出来的时候,就抱上了祝佳唯的手臂,一人一边,死活不撒手。
祝佳唯除了无语还是无语:“两位大哥,我手都要麻了,你们俩能不能矜持点?”
没人理她。
涂然也想找个有温度的东西抱着,但这种事,就不太方便也不好意思去跟陈彻说了,只能惨兮兮地抱着抱枕,缩成一团,在吓人场面出现时,就低下脑袋紧闭眼睛。
陈彻余光瞥见她瑟瑟发抖的模样,想了想,不动声色将手伸过去。
电影里的惨叫声停了,涂然缓缓睁开眼。
少年冷白削瘦的手横在她眼前,掌心朝上摊开,指节分明的手指屈了屈,像在邀请。
涂然一怔。
听到身边少年的一声咳嗽,她转头看过去。
陈彻没看她,只留给她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仿佛在很认真地看电影。
明明没做出什么表情,昏暗光线映在他脸上,却莫名多了层暧昧的意味。
他又轻咳了声。
涂然感觉自己像是连接上了什么信号,又觉得自己的大脑是什么都没办法想的一片空白。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上,缓缓地,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微凉的指尖,擦过他的手指,伸进他指间。
他的手指向内弯曲,温暖的掌心和她相贴。
十指相扣的瞬间,涂然感觉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下三角铁,漫长清脆的一声,“叮——”
电影里的女主角在月光下奔跑,投影仪的光线难以捉摸地变幻,什么都在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除了掌心的温度,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她因为电影情节而慌张的心跳,不知缘由地得到平复,却又仿佛还在毫无节奏地乱跳。
和喜欢的人牵手,原来是这种感觉。
就好像在春天里看见花开,在夏日里吹到海风,在秋天踩上铺满地的落叶,在冬日接住第一片雪花。
是切身感受到,心动的这一瞬间。
涂然低着头,悄悄翘起唇角。
啊,好喜欢。
第58章 少年啊
恐怖片之后, 简阳光坚持要再看一部搞笑电影,来冲淡后劲,但没人把这部搞笑电影看完。
吃饱喝足又闹够的高中生们, 一个接一个开始犯困。
涂然是最先睡过去的,上下眼皮打了会儿架, 就脑袋一歪, 倒在陈彻肩膀上。
彼时简阳光还在捧着包妙脆角,眼睛盯着屏幕,嘴巴咔擦咔擦地吃,还时不时跟着电影情节笑出声音。
陈彻随手捡了颗话梅,精准丢他脑袋上, 提醒他涂然已经睡着。
简阳光小声咕哝了声, 把妙脆角放一边, 把那颗话梅拆了塞嘴里,撑着地板起身,去把陈彻的外套拿过来。
盖到涂然身上时, 意外看见他们俩十指相扣的手。
他睁大眼睛。
陈彻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简阳光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变化了三次, 从惊愕到顿悟再到暧昧,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煞有其事地点头, 竖起大拇指。
陈彻好气又好笑,肩上一个正在睡觉的涂然,他也不能把这得意小子怎么样,晃着手腕挥手把他轰走。
坐在另外一边的周楚以, 半边身体倚在床沿,单手托着后颈, 仰着头,也打了个呵欠。
祝佳唯扭头说:“要睡去床上睡,这床今晚让给你们,我跟我妈睡。”
“那多不好意思,”周楚以摘下眼镜,搁到一边,脑袋靠在她肩上,闭着眼睛说,“我眯十分钟就行。”
祝佳唯真是有够无语,在简阳光的脑袋也沉下来落她肩上时,无语的程度又翻了一倍。
她抬起手,一掌一个,将两个脑袋比石头还重的高中生同时推开,一人丢一个抱枕。
这两人大概也是睡迷糊了,接住抱枕,身体顺势就往下滑,从坐着到完全躺着,只用了不到两秒。
祝佳唯跨过简阳光横亘在地上的长腿,到涂然身边,低声问唯二还没睡着的陈彻,“要不要把她抱床上去?”
陈彻小幅度地摇头,声音很低:“会吵醒。”
说这话时,他抬手,手指将涂然垂落到脸颊的头发撩到耳后,只是这一个小动作,涂然的眉心就皱起来。她还没完全睡熟。
陈彻轻轻拍了拍她头顶,以作安抚,她这才渐渐舒展眉心。
电影投射的光线昏暗变幻,但祝佳唯还是清晰地看见,少年眉眼间袒露的温柔。
她在涂然身旁坐下,轻声说:“其实,我不是很希望她谈恋爱。”
陈彻掀起眼皮看她。
总是以冷淡面目示人的女生,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为坚毅,“她太善良,也太软弱,很容易被感情操控。”
她毫不避讳地点出涂然的缺点,同时以保护者的姿态守在涂然身边。
但这次并非宣战。
陈彻垂眼看着涂然熟睡的侧脸,外套下,十指相扣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了些。
他低声说:“我只会是她的点缀。”
无论恋爱与否,她的生活重心,始终是她自己。
家人,朋友,学业,理想,她的生活丰富多彩,未来潜力无限。而他,只是她生活边角的一个点缀。
他永远不会去占据她生活的全部,阻挡她往前走。
祝佳唯微微一怔,坚毅的神色柔和许多,“如果是你的话……”
她没接着往下说,只是轻轻笑了下。
投影仪投射的搞笑电影播放到后半部分时,房间里就只剩下调低了的电影声音。
十一点半,杨美玲从热闹的商街挤回来,本想去问他们要不要去广场那边看零点的无人机表演,打开门却发现,几个高中生已经睡得东倒西歪。
长得最乖的女孩子和长得最凶的男孩子,两人坐在床边靠在一块,盖着同一件外套。
其他三人直接躺在地板上,祝佳唯脑袋枕在旁边男生的手臂上,可能醒过来,她自己都会吓一跳。
穿着白色毛衣的男生睡着最边上,一条手臂枕着头,背对着其他人侧躺,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其他,可怜地蜷缩成一团。
杨美玲无奈又想笑,但还是没叫醒他们,关掉电影,调高空调温度,从隔壁房间抱来毯子,挨个给他们盖上,轻轻带上门。
一年的末尾,有人在阖家团圆,有人还在坚守岗位,悲欢离合,人生百态。广场人潮人海,热闹非凡地迎接新年的到来。
但这一切,都与这个温暖的房间无关。
秒针回归本位,世界在欢呼,少年仍酣眠。
**
陈彻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黑黢黢一片,摸到手机,眯着眼睛看了眼时间,才凌晨一点。
他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一会儿,混沌的意识也逐渐清醒,发觉肩膀上不再有重量。
陈彻侧过头一看,原本靠在他肩上睡的涂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到了地上,蜷缩着身体和祝佳唯挤在了一块,身上的毯子只盖住了半边肩膀。
他弯了弯唇角,伸手帮她把毯子掖好。
再往旁边,简阳光也睡得熟,一条手臂垫在祝佳唯脑袋下,一条手臂横在另一边,整个呈大字型,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地方。
而本应该睡在最右边的周楚以,不见了踪影。
陈彻皱了下眉,拿着外套轻手轻脚起身,走出房间。
客厅外的露台,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那。
陈彻穿上外套,又从玄关的衣架,取下他额外带过来的羽绒服外套,朝那边走过去。
开门的动静让露台上的男生转身看过来。
周楚以挂上笑容问:“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儿?”
“以为有人又闹失踪。”陈彻把手里的衣服丢给他,“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吹冷风自虐?”
周楚以接住衣服穿上,低头拉上拉链,面朝外,微弓着背,双臂搭在露台的栏杆上,说:“没闹失踪,我只是出来走走,是我妹妹说得夸张了。”
陈彻后背懒懒地倚着栏杆,面朝里,长腿抻着,双手抄在松松垮垮套着的外套兜里,不留情面地戳穿:“大冬天连外套都不穿的随便走走?”
周楚以笑了笑,没再多作辩解,一贯温和的笑容,在夜色和呼出的白气中有些模糊。
“我故意接近涂然这事,你是知道的吧?”他忽然提起旧事。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陈彻百无聊赖地仰头望天,脖颈的线条拉得流畅修长,突起的喉结因为说话而滚动,“因为陈融,报复我?”
“一半一半吧,”周楚以终于说出埋藏最深的真相,“更多的原因,是我本人想报复你。”
“因为什么?”
“嫉妒。”
陈彻偏过头,趴在围栏上的少年收敛了笑意,镜片下的眼睛,在黯淡的夜色里,也难藏其中的锐利。
这才是真正的周楚以。
伪装温驯的野兽,终于露出獠牙。
陈彻扯起唇角,胸腔微颤,仿佛听到多好笑的事,喉腔里溢出压抑不住的低笑。
“多稀奇。”他说。
周楚以并没在开玩笑。
他一直没说,他其实在很久之前,就认识陈彻。
周楚以是在明礼初中部读完的初中,完完全全地生活在父母的掌控下,上学、放学、上补习班、上兴趣班,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完成这些任务。
明礼校风古板严肃,竞争很大,尤其是到月考期间,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死气沉沉。每次月考,也是周楚以的劫难日。
父母培养他的方案不合,两个人都往死里安排他学这学那,那段时间,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不自由,脑子都快爆炸。
在酷暑难耐的夏天,周楚以发起了高烧,强撑着身体去请了病假,也得以偷来短暂的喘息。
靠着病假条出了校门,他没立刻去医院,强撑着身体的不适,享受片刻的不需要做任何事、不需要思考任何的清静。
周楚以在校外漫无目的闲逛的时候,无意间撞见一场斗殴。
有意思的是,这是场熟人局。
被揍的人他认识,其中一个还是他同班同学,嘴挺贱的一个男生,讲话很脏,仗着比同龄人高壮力气大,平日里没少干欺凌同学的事。
因为周楚以是班长,所以不可避免会和对方有交集,也发生过几次口角——都是对方骂他。
正扣着这人脑袋往墙上撞的男生,周楚以也认识,看到他的脸时,还很意外。
周楚以在教师办公室见过他几次,因为成绩很好所以是老师们眼里的宠儿,又因为性格乖顺,所以班上的女生很经常提起他的名字,陈融。
周楚以以为他是陈融,可气场却又差太多,陈融瘦弱温顺,眼前这个凶得跟疯狗一样。
直到另一个男生抓着他的手臂喊他,“阿彻,算了算了,再打下去,这人都要打没了。”
简阳光百般阻止,才终于让陈彻收了手,他扯着高壮男的头发往上拽,逼他抬起头看他。
而他眼神漠然,扯出一个冷笑,字字句句是戾气,“记住我这张脸,以后在明礼再看见就绕道走,知道吗?”
周楚以大概明白过来,原来是双胞胎,原来是来给陈融撑腰的。
看到他们打完架从巷子里走出来,周楚以本应该提前走开,躲起来,但鬼使神差的,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和陈彻同行的简阳光先看见他,看见他身上穿的校服,对旁边的陈彻说,“我靠,被明礼的学生看见了,完了,又要被告状了!”
陈彻双手插着兜,依旧大摇大摆地走,闻言也只是往周楚以这边瞥了一眼,懒洋洋打个呵欠,“告呗,一顿骂还是一顿打,又不会死人。”
“我爸还真有可能把我打死。”
“啧,我替你挨着。”
“好兄弟,”简阳光嬉皮笑脸贴上去,“今晚来我家吃烤肉,吃完烤肉吃混合双打。”
陈彻抬手在他后脑勺薅了下,笑骂了声:“滚蛋。”
周楚以看着他们俩推搡说笑着走远。
那一刻,他忽然回想起,小学时,在足球场上奔跑的时光。
有风,有阳光,有朋友,有自由。
“我平等地羡慕每一个被父母放养的小孩,”收回思绪,周楚以不开玩笑地说,“尤其是你,陈彻,你还有简阳光这么一个好兄弟。”
“放养,”陈彻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对前半句话不作评价,“所以我有简阳光这个兄弟,招了你的嫉妒?这话要是被他听到,他能嘚瑟一辈子。”
周楚以也笑了,呼出的白气像是在叹气,“更多是觉得你们不被父母管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很好。”
陈彻轻嗤了声,勾勾唇角,“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周楚以说,“我父母对我寄托了太多期望,我没办法辜负他们。”
陈彻一针见血地问:“是寄托期望,还是操控人生?”
周楚以默然,心脏像落入水中的海绵,沉重,寒冷。
陈彻又说:“我的好兄弟曾经说过一句话,没有道德,就会快乐,虽然听上去挺缺德,但你用着刚刚好。”
“听上去也是在损我。”
“那就对了。”
周楚以笑了声,习惯性想露出一个笑容,唇角却牵不上来。
他忽然也不想再勉强自己,脸上不再摆出任何表情。
“我很累。”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一个关系说不上多亲近,甚至还有点看他不顺眼的人,诉说这样的话。但他就是说了。
“念什么学校,上什么兴趣班,留学哪个国家,去认识谁,去巴结谁,甚至和谁结婚,我的人生是他们精心规划好的清单表,完成一件,打一个勾。”
“不能有自己的爱好,不能有自己结交的朋友,也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十年,二十年,等他们死了,还是等我死了?”
周楚以趴在围栏上,低头向下俯瞰,底下像深渊,也像天堂,“有的时候,真的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陈彻脊背离开围栏,侧过身,往下瞥了眼,没什么情绪地说:“楼层太矮,顶多摔个半残。”
没等周楚以开口,他接着说:“割腕也别想了,成功率低,安眠药没处方很难搞到,车祸撞不死,还给别人添麻烦,去跳海倒可行,也离得近,就是可能某天会被冲到岸上被人围观?”
他用极其平静的口吻,将每一个自杀的办法挨个反驳。
周楚以都侧过头看向他,有些稀奇,“你好像对这些东西很有研究啊。”
陈彻也侧头,漆黑的眼睛与他对视,勾着唇,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我真的研究过。”
时刻都在微笑的人此刻没有表情,经常不作表情的人此刻带着笑容。
好像我变成了你,原来你也曾是我。
两个人都沉默,只剩下耳畔的风声,和鼻间呼出的白气。
“对不起,”周楚以说,“我以为你很……算了,是我只看表面就做了论断。”
陈彻笑了声,“道歉就太肉麻了,叫我声爸爸,我倒是可以答应。”
“滚蛋。”周楚以笑骂了声。
伪装的矜持终于全部卸下,这一刻,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七岁的高中生,会嫌弃,会骂人,会生气,有生命力。
对话迎来短暂的沉默。
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周楚以冷不丁出声:“用这种极端的办法来解决问题,被他们知道,又会责怪我们脆弱吧。”
陈彻又靠回围栏,脑袋仰着,喉结冷淡地突起,闭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用极端办法的是我们,但极端的人是他们。脆不脆弱不是他们说了算,是三十年后的我们自己会怎么想。”
周楚以问:“为什么是三十年后?”
陈彻闭着眼睛笑:“因为我妈在三十岁生的我。”
他像是在答非所问,周楚以却听懂了。
三十年后,他们或许也变成讨厌的大人,换一个角度看十七岁的自己,会不会不一样?
但这是三十年后才会知晓的答案。
“得了吧,”周楚以今晚是装都不想装,就一丧到底了,“我还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
他一点都不遮掩消极厌世的想法,“妈的,人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工作?为什么要活着?”
他抱怨一句骂一句,恨不得人类灭亡,世界毁灭,过去十七年的脏话都没今天晚上骂得多。
陈彻也懒得搭理他,不搭腔,随便他发泄。
等他终于停下来,陈彻睁开眼,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昨天是不是没下雪?”
周楚以:“哪个昨天?三十一号还是三十号?三十一号没下。”
陈彻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他离开围栏,站起身,“还来得及。”
周楚以跟着站起来,一边问:“什么来得及?”
“爬山,看日出。”陈彻一边要往屋内走,一边说,“我去把他们喊醒。”
周楚以抓住他的手臂,刚刚骂顺嘴的脏话脱口而出:“……你他妈疯了?现在?去爬山?看日出?先别说能不能赶上,能不能爬上去,爬上去也不一定能看到。”
陈彻回头看着他笑。
在深蓝的夜色里,少年的轮廓被黑夜浸泡得模糊,双眸却尤为明亮清晰。
“十七岁,不就是用来疯的吗?”
第59章 追太阳
涂然正做着梦时, 忽然觉得眼睛刺痛,像是有人开了大灯,下意识往毯子里钻。
毯子却又被人揭开,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
少年眼底带着笑意, 干净清澈的双眸, 漂亮得人都恍惚。
涂然已经睡懵,以为在自己房间,以为还在做梦,含糊不清地嘟囔:“你怎么又到我梦里来了?”
房间很安静,陈彻得以听见她的小声嘟囔, 眉梢一抬, “又?”
涂然闭着眼睛点头。
她是侧躺着睡, 一侧脸颊被枕着的抱枕挤得肉嘟嘟,看着手感很好,让人很想去试一试。
陈彻也真的伸出手去试了, 手指在她脸颊轻轻捏了下。细嫩柔软,手感确实很好。
闭着眼睛的人忽然抓住他的手, 手掌在他手背上拍出“啪”的一声响。
涂然睁开眼睛, 没适应光线的眼睛微微眯着,蒙着一层惺忪睡意。她秀眉蹙起, 抓着他作乱的手,像警告又像规劝:“这次不能再干坏事了。”
“再?”陈彻又一次捕捉到关键字,饶有兴趣地问,“我之前在你梦里干过什么坏事?”
涂然迷迷瞪瞪的, 正要乖乖回答,旁边被周楚以吵醒的祝佳唯, 突然像僵尸一样打挺弹起来,语气凶狠地骂了句:“吵我睡觉者,死!”骂完又立刻倒下去,瞬间睡着,仿佛刚刚只是在梦游。
周楚以:“……”
祝佳唯这一声呵斥,把涂然吵清醒了,意识和理智逐渐回笼,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我不是在做梦?”
陈彻只是看着她笑,继续刚刚的话题:“所以,我之前在你梦里干过什么坏事?”
涂然瞌睡醒了大半,立刻捂住嘴,捂住几秒又松开,问:“你你叫我起床干什么?”
“爬山看日出,去吗?”
“去!”
涂然几乎立刻答应,她是名副其实的捧场王。
刚答应完,肩膀就被人拍了两下。她转头,周楚以指着怎么也叫不醒的某人,说:“你来把祝佳唯叫醒。”
涂然看了祝佳唯一眼,毫不犹豫地从地上爬起来,踩在她身旁的空隙,径直越过她,“我去叫简阳光。”
周楚以:“……”
所以都不敢惹这位女王大人是吗?
**
五个人溜到楼下的时候,周楚以的左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女王大人打的。
陈彻已经在手机上约到车,几个人站在路边等网约车过来的时候,他去附近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些爬山必备品。
涂然低着头在手机里,给赵从韵她们几个回复新年祝福的消息,还额外解释了下昨晚不小心睡着,所以没在零点送祝福。
一一回复完,她打开手机的录像模式,举到旁边抱着双臂的祝佳唯面前,另只手握拳当话筒,作采访状:“新年第一天,请问祝佳唯同学有什么想说的吗?”
祝佳唯正因为美梦被某人打断而心情不爽,浑身散发的黑气仿佛能肉眼可见。
她阴恻恻开口:“如果等下看不到日出,今天就是周楚以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正在旁边揣着手抖腿取暖的周楚以:“……”
周楚以:“这是陈彻的主意,冤有头债有主,请你去找他,谢谢。”
涂然的手机又对准他,“小周同学好像对这次爬山有额外看法?”
周楚以立刻收了农民揣,挺胸抬头做出标准站姿,又露出一个没有一点感情的官方微笑:“我有三个看法,一,陈彻疯了,二,陈彻真疯了,三,陈彻闲疯了。”
刚说完,就被正好买完东西回来的陈彻,从他后面,踹了一脚,“疯个屁,爸爸带你去见世面。”
周楚以拍拍屁股上的灰,同样不客气回怼:“见个鬼世面,等我爬上去,见阎王爷还差不多。”
涂然看着他们俩的互动,歪了歪头,莫名感觉他们俩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还没等她细想到底哪不一样,简阳光就在她头顶敲了三下。
简阳光迷信地避谶:“呸呸呸,新年第一天,说什么晦气话。”
涂然捂着脑袋不明所以:“你敲我头做什么?”
简阳光:“说了晦气话要敲三下木头,你的小脑袋瓜子跟木头也差不多。”
涂然:“……”
这人就是在记恨她刚刚骗他着火叫他起床。
陈彻压着笑意拍了下简阳光的后脑勺,顺手帮她报了个仇,“行了,车到了。”
**
他们在打车软件上约了辆七座的商务车,简阳光眼疾手快去抢了副驾驶,祝佳唯和周楚以紧随其后,去坐中排两个单人座,把最后排的双人座留给涂然和陈彻。
事实证明,简阳光坐副驾驶是正确选择。司机是个三十出头的大哥,据他自己说是新年第一单,比较兴奋,话密的程度和简阳光差不多。
简阳光就是这种跟谁都能唠几句的人,哪怕是家里那只哈士奇,都能对着它唠上半天,哈奇士听不懂,但会嗷呜附和。
陈彻曾经就怀疑,老板这粘人脾气,就是被话痨的简阳光给惯出来的。
开往腾海山途中,周楚以还在试图挽救自己的生命,“想看日出不一定要去山上,海边的日出更好看,师傅,把我们送去海边吧。”
说完就被简阳光怼了:“来都来了,去什么海边啊,哥你甭搭理他,咱们刚刚聊到哪了?”
周楚以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涂然从他身后探头,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递了一盒口香糖,小声说:“你把这个拿给简阳光。”
周楚以疑惑:“这是什么?”这东西细看不像是口香糖。
涂然食指竖在唇边嘘了声,神秘兮兮说:“我帮你报仇。”
周楚以看了她一眼,没再问,接过“口香糖”,递给简阳光。
几秒钟后,简阳光被“口香糖”里弹出来的蟑螂模型吓得呜哇乱叫。
恶作剧得逞,涂然哈哈大笑。
简阳光气得连名带姓喊她:“涂然!”
涂然立刻说:“这是祝佳唯送你的新年礼物。”
简阳光又愤怒喊:“祝佳唯!”
祝佳唯正窝在座椅里闭目养神,眼皮都没动一下,“周楚以给你的,关我什么事。”
简阳光梅开三度喊:“周楚以!”
周楚以:“都怪陈彻。”
唯一没参与进来、全程看戏却背锅的陈彻:“……关我屁事。”
司机大哥都被逗笑:“你们搁这击鼓传花呢?”
作为唯一的受害者,简阳光决定平等地创死每一个人,先把羽绒服拉链拉到最高,又戴上帽子,最后——按下车窗。
冷风呼啸着涌进,后座几个人被冻得尖叫。
“简阳光!你是不是有病!”
“冷死了快关上!”
“哈哈哈哈哈叫你们耍我!”
暴躁的叫喊,得意的笑声,少年少女们吵吵闹闹,几乎要把车顶掀翻。
吵闹的时候,周楚以无意间在玻璃车窗的镜像反射中,看见自己脸上的笑容,怔了怔,视线多停留了两秒。
他忽然觉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好。
去爬山,好像也不错。
三个小时后——
周楚以双手撑在大腿上,弓着腰喘气:“不行了,我爬不动了。”
他们三点多到的山脚,要在日出之前爬上山顶,所以必须保证速度。
五个人里,陈彻和简阳光的体力自不用说,祝佳唯每天都夜跑锻炼,涂然以前当过练习生,体力耐力有基础,爬到山顶对他们来说没多少难度。
但,对周楚以来说,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上次跟着大部队慢慢爬山,周楚以就累得够呛,这次不仅要爬上去,还要在规定时间内爬上去,周楚以这废柴体力,实在遭不住。
他从小就是运动废柴,初中的时候,也正是因为体力太废,第一次骑马就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得以逃脱父母给他安排的骑术课程。
“加油啊!已经到半山腰了,”涂然给他打气,“不能放弃!”
周楚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艰难地摆手:“爬山不就是为了看日出,为了感受生活的美好吗,我觉得我不用爬上去也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要和自己和解,和世界和解。”
祝佳唯面无表情驳回他的歪理,抓着他的手臂,拽着他继续往前走:“爬完山再和解。”
被迫又往上爬了一段,周楚以只觉大腿被灌了铅,鼻子都冻得没有了知觉,累得理智都快飞走了。
他又开始打退堂鼓:“我错了,我不该离家出走,让我回家吧。”
简阳光大声嘲笑他:“瞧你这点出息。”
周楚以命都快没了,出息算个屁,他甚至开始倒车模式,倒着往后退。
涂然连忙跑到他身后去,双手推着他后背抵着他:“别放弃啊,马上就要到山顶了!继续往前走,才能追上太阳!”
周楚以绝望又暴躁:“我不喜欢太阳!”
陈彻无奈地摇头,给了简阳光一个眼神,一人抓着他一条手臂,拽着他往前走。
两人二拖一,终于把这个废柴拖到山顶。
爬到山顶的时候,周楚以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从嘴巴里飞走了,呼吸都是铁锈味。
他还没能缓过气,就听见涂然激动大喊:“太阳出来啦!”
周楚以往东方望过去。
青灰色的天,云层似奔腾的海浪,翻滚涌动。一缕霞光在云浪中碎裂,似燃烧的火焰,染红那半边天际。
朦胧的云雾之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推开云雾,冲破黑暗。
旭日东升,霞光万斛,飞鸟振翅,层峦耸翠。
风在耳边呼啸,朝阳流光溢彩。
“看到太阳的感觉怎么样?”陈彻搭上他的肩膀,笑着问。
周楚以怔怔望着东方,那轮红日,从他漆黑的眼底,缓缓升起。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初见陈彻和简阳光的那个夏天,那个他羡慕得想要落泪的时刻。
风,阳光,朋友,自由。
此时此刻,他也在拥有着。
他,也在拥有着!
涂然兴奋地提议:“运气这么好,我们来许愿吧!”
“我先来我先来!”简阳光这时候抢着打头阵,立刻朝天边大喊:“新的一年我要变得更帅!更牛逼!”
他喊完立刻去催旁边的祝佳唯,祝佳唯感觉这行为多少有点幼稚,不符合她的高冷人设,但这会儿也确实有点兴奋,半推半就地许了个愿:“我要再长高五厘米。”
简阳光笑她:“你这是要往一米八长啊。”
涂然也将手拢在嘴边,用尽全部力气大声喊:“我要我们五个人,一直——在一起!”
简阳光捂着心口一脸感动:“噢!我的好兔妹!”
他的好兔妹没理他。涂然眼睛亮晶晶看向陈彻,问:“你呢,你许什么愿?”
陈彻看着她,眼尾上扬,满眼的笑意,“我的愿望刚刚已经实现了。”
涂然惊愕,“这么厉害!什么愿望?”
他摇摇头,但笑不语。
“说嘛说嘛。”涂然缠着他问,想让他说,陈彻却嘴严得很,就只是笑。
他们笑闹时,一直望着太阳没出声的周楚以,忽然朝天边大喊:“啊——”
没有许愿,也没有说其他什么,就只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没有意义的音节。
风一直吹,他一直喊。
像是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用光,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某些东西,全部释放。
涂然最是捧场,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也跟着他大喊,然后是简阳光。
祝佳唯和陈彻对视一眼,一个耸肩,一个摇头,无奈一笑,索性跟着去发疯。
少年们迎着风,迎着初升的太阳,大声呼喊,哪怕力气耗尽,哪怕嗓子嘶哑。整个山间都是他们疯狂无畏的呼喊声。
朝阳熔金,霞光潋滟。
流光溢彩是青春,意气风发正少年。
第60章 除夕夜
元旦假后没多久就是期末周。
又是和明礼联考, 复习气氛理所当然的紧张。
涂然比起热更怕冷,冬天写字着实难受,不过今年冬天, 她一点都不觉得冻手。
因为元旦假后的第一天,她书包里多了一双五指手套。
即使对方没提, 但涂然也猜出, 这是谁给她送的新年礼物。
戴上手套的第一件事,她就对陈彻做了个ok的手势。少年背过身笑的反应,暴露了一切。
考完期末考,涂然一个人坐上了回江都市的飞机。爷爷奶奶太久没见她,着急让她回去。
而唐桂英因为还有工作, 走不开身, 今年没再回涂家过年, 或许以后也不会。
尽管涂然经常会和爷爷奶奶通视频电话,奶奶见到她的第一句,还是:“我家然然又瘦了。”
涂然无奈地看向同样回了奶奶家的堂妹涂月, 涂月摊手耸肩:“回来三天,我胖了三斤。”
涂然:“……”
果不其然, 紧随而来的, 是一顿接一顿的投喂,奶奶家的餐桌每天都有她最爱吃的菜, 奶奶家的零食永远也吃不完。
涂然感觉自己肉眼可见地变圆润,都不敢去上体重秤。
下决定减肥的导火索,是在除夕夜,“群聊(5)”里的视频电话。
简阳光连上视频第一句就是:“兔妹, 你是不是圆了?”
连周楚以也笑眯眯:“看你在江都市过得很滋润,我也就放心了。”
涂然大受打击。
偏偏这时候, 陈彻刚好也连上视频。他一上线,简阳光就对着他调侃涂然圆润不少。
陈彻倒没有跟他一起调侃,皱着眉维护涂然:“什么胖不胖,谁家过年不吃点好的?人家胖了也比你好看。”
一句话里三个胖字,涂然谢谢他,还不如不维护呢。
她彻底被打击到,退出视频群聊。
“嗯?她怎么掉线了?”陈彻还在问。
祝佳唯在手机这边摇头:“可能这就是直男吧。”
周楚以幸灾乐祸说跟队形:“可能这就是直男吧。”
陈彻:“?”
涂然放下手机就跑去客厅,拉起正在边啃鸡爪边看春晚的堂妹:“走,一起去跳操!”
“啊?”涂月一头雾水。
涂奶奶也问:“这么晚了跳操做什么?”
“减肥!”
涂然中气十足丢下这句话,强行把涂月拽走。
涂奶奶一脸无奈:“这孩子。”
涂爷爷笑着说:“然然变活泼不少。”
涂奶奶说:“不在那乌烟瘴气的公司待着,当回正常学生,当然会变活泼。所以我说啊,小孩就该在学校待着,桂英也真是,非把她往那什么娱乐公司送。”
“之前不是然然说想去吗?”涂爷爷说,“桂英也是遂了她的愿。”
“然然那时候才多大,哪有什么判断能力,这孩子从小就没什么主见,别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被那个公司的人哄两下,不就骗过去了?”
涂奶奶还是为涂然去当练习生这事对唐桂英有诸多埋怨,“然然不懂,她还不懂吗?看看然然在那公司受了多少苦,她这个当妈的真是一点都不心疼。”
涂爷爷也叹了口气,说:“那段时间,桂英也是因为走不出忠朗这事吧。”
涂然的爸爸涂忠朗,是车祸去世的,本来可以避开那辆车,但为了救一个小孩,他义无反顾冲上去,护住了小孩,也牺牲了自己。
那一天,还刚好是涂然的生日。
提到已经去世的涂忠朗,涂奶奶的眼睛又湿润了,她抹抹眼角,还是担心,“然然也还小,在青安市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这孩子向来就是报喜不报忧,以前在那个公司待着,过得那样乌烟瘴气,不也一点没跟我们说吗?”
涂爷爷拍着她的背抚慰,想了想,说:“要不然,让然然回来念书吧。”
涂奶奶一顿,点头说:“我觉得可以。”
另一边,涂然和涂月在房间里没跳上几分钟的操,涂月就已经累瘫,人躺在瑜伽垫上,一个劲摆手拒绝:“不行了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和我的双下巴和解。”
“不能不行!快继续跟上!”涂然抓着她的手要把她拽起来,人没拽动,手机先响了。
是陈彻的视频电话。
涂然暂时放过涂月,去接通电话。
先看见的,却不是陈彻,而是一个放在桌上的迷你小雪人,黑笔画上去的刘海有点眼熟,凶凶的眼神也有点眼熟,左眼正下方那颗小泪痣也眼熟。
两根牙签当作它的手臂,旁边摆着一张像是从草稿纸上裁下来的小纸片,写着“我错了”。
镜头外,少年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却多了几分可怜兮兮的委屈,“我错了,我不该说你胖了,你没胖,真的,一点没变。”
涂然抿起唇也忍不住想笑,忍着笑意“哦”了声。
镜头翻转,他英俊的五官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里,清澈的眼睛亮晶晶,“不生气了吧?”
涂然压着想要往上翘的嘴角,有些别扭地说:“我没生气。”
她口是心非的样子太明显,陈彻垂着眼睛,低低地笑。
手机还被他拿在手里,不经意间拿得有些近,镜头里,他眼下那颗泪痣比平时更清晰。
涂然用手指轻轻点上去,但被摇晃的镜头错过。他抬眼看过来。分明知道他看不见她刚刚的举动,她却莫名还是觉得心虚。
涂然没话找话地转移话题:“这是你今天捏的雪人吗?”
陈彻嗯了声,把手机放到书桌的支架上,而他坐在书桌前,丝毫没发觉这镜头或许太低。
涂然忍不住在心里说了声直男角度,但当他微抬起头去拿什么东西时,她的视线落在他修长脖颈和突起的喉结上,又觉得,这人会不会是故意。
与此同时,在瑜伽垫上歇够的涂月爬起来,听到男生的声音,声控党跑来凑热闹,看到手机屏幕里的陈彻,声控变颜控。
她张嘴就是尖叫:“姐!你交男朋友了?好唔唔唔——”
帅这个字还没完全发音出来,她就被涂然捂住了嘴。
涂然面红耳赤地跟她解释:“别别别乱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又连忙对手机那边的陈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堂妹,她喜欢开玩笑。”
陈彻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耳根微红着,“没事。”
涂月都快被涂然闷死了,好不容易才挣脱开,贪婪吸了口久违的空气,问:“诓我的吧,我看你刚刚笑得可甜蜜。”
她向来口无遮拦,不顾场合不看眼色。
涂然脸更热了,普通话像烫了嘴:“这、这是陈彻,陈叔叔的儿子。”
“陈叔叔?”
骤然冒出一个陌生称呼,涂月懵了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伯母的旧情人,八卦之心消了大半,“噢噢,你继兄啊。”
“是的是的,”涂然着急把她赶走,想也没想就应下,“你继续去陪奶奶看春晚吧,今晚就不跳操了。”
她只顾着把涂月推出房间,没注意到,手机里,陈彻因为她这句肯定,而微微皱起眉。
继兄。
的确,陈朗阔当初让唐桂英和涂然住进家里,是带着两个家庭重组的目的,他也并不算排斥。
但这并不代表他把涂然当成继妹。
他对她好,与父母的感情无关,也并非是把她当妹妹。
况且,陈朗阔和唐桂英已经做回普通朋友。
他和涂然之间,也早就没了那层关系。
但不可否认的是,涂然当初一到他家,就一直喊他哥哥,或许是真的把他当成继兄相处。
陈彻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些事。
涂然终于把涂月赶走,关上房门,这才坐回书桌前。她抱歉地开口:“不好意思哦,我妹妹有点闹腾。”
“不是继兄。”陈彻忽然说。
涂然面露疑惑:“嗯?”
陈彻敛了笑意,看着她,认真说:“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妹妹。”
涂然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还突然这么严肃,他不知道他不笑的样子,真的很凶吗?
方才还泡在蜜糖罐里的心情,此刻五味杂陈。
她想起刚认识陈彻时,他特意嘱咐别在学校喊他哥哥。
那时候,她知道他们还不熟,陈彻不愿意接受她也是应该。但现在,他们不是已经是好朋友了吗?关系不是已经很亲近了吗?为什么还要说这样划清界限的话?
涂然低下已经开始发热的眼睛,“嗯,我知道了。”
“所以,我——”
“然然,你在跟谁打电话呢?怎么还把门锁了?”
陈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涂奶奶的敲门声打断。
涂然连忙挂断电话,从椅子上起身,边抹了下眼睛,边去开门。她解释:“就是和同学聊天,拜年。”
涂奶奶看了眼她有些红的眼睛,没追问什么,走进屋,跟她一块坐在床上,把她的手放在手心,摸着她的手背抚慰,“回来这么久,奶奶还没好好跟你聊过天,来,跟奶奶聊聊,在青安市过得这样?”
涂然低着头回:“挺好的。”
“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有受什么委屈吗?受了委屈就尽管跟奶奶说,奶奶准给你撑腰。”
涂然摇摇头:“没受委屈,我在那边……”偏偏是这时,偏偏是现在,她又想起陈彻刚刚说的话,停顿了一下,才说,“过得挺好的。”
不顺畅的回答,涂奶奶看在眼里,并不太相信她的说辞,她向来报喜不报忧,就算有苦衷也不会主动跟他们说。
涂奶奶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试探着问:“然然,想不想回来念书?”
涂然抬起头。
涂奶奶:“你妈妈工作忙,平时肯定也照顾不来你,青安市还那么远,爷爷奶奶想来看你都不方便。”
涂然知道奶奶是在为她考虑,怕她在那边受委屈,但是,她……
见她像是被劝动了点,涂奶奶又赶紧加上一把柴,说:“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身体也没以前健朗,想着能多陪你们一年是一年,以后——”
“奶奶!”涂然连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您别说这种话,您和爷爷都健康长寿,到一百岁都还能去跳广场舞。”
涂奶奶失笑:“好好好,不说晦气话。但爷爷和奶奶是真的希望你能回来念书,你毕竟是在这边长大,而且月月现在也读高一了,她可念叨着你呢。你回来念书,两个人还能做个伴。”
“我……”涂然一贯的拒绝不了人,犹豫着点头,“我想想吧。”
**
突然被挂断电话,陈彻猜大概是她家里人找她,于是没再打电话过去。
他继续坐在书桌前,面前是信纸,垃圾桶里的纸团堆满一半,黑色签字笔在指间转出叠影,迟迟没有落笔。
他正在写一封告白信。
白日里,简阳光还笑他,这年头谁告白写情书,但陈彻觉得,再三斟酌的文字,会比言语更慎重,也更有诚意。
真到了写信的时候,却又觉情长纸短,不知从何落笔,从何开始。
陈彻独坐桌前良久,深吸一口气,终于再度下笔。
屋外大雪纷飞,除夕夜钟声长鸣;少年伏案提笔,将心事寄予纸面。
一字一句是真心,一笔一划诉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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