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运气好
月考之后没多久就是校运会, 但高三这次不会再参与,走完开幕式就回教室上自习。
今年五班的举牌代表换了个人。
陈彻一向讨厌麻烦事,尤其是高调的麻烦事, 这次说什么都不再去当举牌代表。
于是,不会拒绝的老好人周楚以, 被体育委员和其他同学架了上去。
十月艳阳天, 运动场上是高一高二振聋发聩的加油呐喊声,高三教室里是哗哗的翻书声和笔尖书写时的摩擦声。
涂然被一道数学题困了十几分钟,用完了大半张草稿纸,也没能把这道大题解出来。
余光瞥一眼身旁的简阳光,她用笔轻轻戳一下他手臂, 在对方看过来时, 气声询问:“有空吗?”
同桌半个月已有默契, 简阳光点点头,转身凑过来,跟她一块讨论题目。
然而两人都是半斤八两, 直到下课铃响,也还是没解出答案。
“还是去问阿彻吧。”简阳光果断给出实用性建议。
涂然跟着他站起身, 去找陈彻。
陈彻难得没一下课就趴桌上睡觉, 正懒懒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和周楚以讨论题目——他们俩这个月被安排成同桌。
少年一只手托着腮, 另只手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漂亮的嘴巴时不时张合。
阳光凝成光束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在他身上,细软的发梢染上浅浅金色, 整个人都好似变得柔和起来。
而他身旁的周楚以,表情同样认真。
外貌出众的两个少年, 执笔专注探□□题,窗外碧空如洗,风拂发梢,阳光缱绻,像青春文艺电影里的一帧截图。
这大概是两个人最和平的时间。
涂然忽然很想拿手机拍下这一幕,但手机关了机在书包里,正纠结要不要去拿,余光无意间瞥见身旁的简阳光,惯常开朗的男生皱眉看着那边,紧抿唇角。
她愣了愣,迟疑唤他一声,“简阳光?”
男生像回过神般,方才严肃的表情瞬间松动,短暂得仿佛是她看岔眼的错觉。
简阳光摸摸脑袋,咧嘴笑,“阿彻好像没空啊。”
话刚说完,那边凑在一块讨论题目的两人就分开,短暂和平到此为止,周楚以换上惯常的微笑,陈彻一瞬对他充满嫌弃。
涂然立刻对简阳光说:“他们好像讲完了,我们过去吧!”
她拿着题目走过去,才把习题本给他们看,周楚以就笑眯眯开口:“咦,巧了,我们刚讨论完这题,我给你讲讲?”
涂然想着一对一讲效率更高,立刻点头:“好呀!”
正要绕到他那边去,手腕却被陈彻抓住。
陈彻把她拽回来,脸色不虞,语气不满,“好什么好,当我面爬墙?”
他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涂然被噎得都说不出话,被他攥着的手腕都变得灼热,温度一路蔓延到她的脸颊。
“你、你说什么呀……”她小声嘟囔,想甩开他,他却抓得更紧。
陈彻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没过脑子的话,表情些许不自然,视线移向别处,但仍旧没松手。
周楚以啧啧两声,装模作样地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啧啧啧~酸臭味。”
陈彻耳根泛红,不客气给他一脚,“闭嘴。”
周楚以摇摇头,起身揽住简阳光的肩膀,一副咱哥俩好的样子,“这里容不下我们了,咱们去你那讨论。”
简阳光识趣地点头,“离远点,离远点。”
开玩笑不嫌事大的两人终于走开,涂然在陈彻旁边的位置坐下,脸上的温度仍旧未褪。
悄悄抬眼一瞧,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耳根红得快滴血。
涂然又羞恼又想笑,活该嘛,谁让他说这种话。
她佯装平静出声:“以后别再乱说话了……”
陈彻抽了张新草稿纸摆上,眼睛没看她,轻咳了声,压着声咕哝,“没乱说,你本来就是来找我的。”
“有我教你,找别人做什么。”他甚至抱怨上了。
涂然抿着嘴唇也压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
好大的醋味哦。
酸溜溜的男高中生。
和简阳光讨论了小半节课没解出来的数学题,被酸溜溜的某人用课间十分钟教会。
涂然心满意足回到座位,趁热打铁把这道题再复盘一遍。
她正好重新解出答案,瞥见简阳光还在埋头研究这题,草稿纸都画了大半,眉心紧皱,似乎还没搞明白。
涂然主动凑过去问:“我已经会了,要我给你讲讲吗?”
“行。”简阳光把草稿纸翻了个页,摆到两人中间,听她讲题。
他其实刚刚听周楚以讲了一遍,但听得一知半解。
周楚以和陈彻讲题是一个脾气,思路清晰,但很快,脑子转得快,连带着语速都很快。人还没反应过来,题就已经讲完。
按理说,他不应该是反应不过来的这茬人,毕竟也是靠实力考进重点班来的,他自认为自己脑子转的速度并不慢。
但是最近,无论是做题也好,听课也好,他竟然开始觉得吃力。
这种感觉,很不爽,究极的不爽。
涂然讲到一半,发现身边男生没了反应,像在走神。
她拿着笔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唤他一声,“简阳光?”
简阳光回过神来,“抱歉抱歉,”他把草稿纸拿回去,“差不多听懂了,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涂然有些莫名,但还是点点头。
**
十一月高考系统报名,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杨高戈带着一沓信纸走进教室。
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还是那副被迫上班的咸鱼模样,走上讲台第一件事就是召唤班长卢高峰,让他把东西分发下去。
而他在讲台上不慌不忙搬了把椅子坐下,拖着没什么波澜起伏的语气,说:“你们也知道,到高考报名的时候了,报完名,你们就从高三生变成考生,虽然我个人是觉得没什么区别,全靠自觉,不过还是要遵循一下学校的传统,给自己写两封信,一封写给过去,一封写给未来,半个月后收上来。”
这是智明中学的传统项目,每届高三生都会写这样两封信,类似于时光胶囊,但也不完全是。
今天写下的这两封信,并不是固定在未来某个时间点寄回本人手里。而是一直寄存在班主任这里,无论以后毕业多久,在想要拿回这封信的时候,可以回学校找班主任取回。
有话多的男生在讲台下提问,“为什么要写给过去?不是让我们展望未来吗?”
展望未来,这是每周一升旗仪式上,讲得最多的一个词。
杨高戈优哉游哉说:“看过武侠小说吗?断情绝爱才能练绝世武功,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也是为了让你们心无旁骛备战高考。”
台下一片嘘声,他是亲民派代表,在学生堆没什么威严,经常被这样起哄,而他本人也一点不在意,或者说,是懒得在意。
连涂然都觉得这说法好抽象,在心里腹诽,幸亏杨老师不是教语文。
又有好事者开玩笑问:“老杨,能不能写成情书啊?”
杨高戈好笑地说:“行啊,只要你到时候回来拿不觉得羞耻,你写小说都行。”
嘘声变成笑声。
涂然托着腮出神,写给未来的自己,要写点什么呢?自上高中以来,好像每个人都把高考当成终点,她也一样,一切为了高考,但有时仍旧忍不住去想,高考之后的未来是什么模样,她会学什么专业,会从事什么职业,会做些什么?
不止一次想过,至今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有时候是老师,有时候是医生,有时候是律师……每一次,都有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新想法,每一次,都不是那么坚定。
响指在眼前打响,少年清朗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回家了。”
涂然回过神,才后知后觉已经下课,连忙提着书包,小跑跟上去。
“咦,简阳光呢?”涂然发现少了个人,他们都是走读生,每天放学都一起骑自行车回家。
“他说有事,先走了。”
陈彻脚步放慢,微微侧头看她,“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她提起杨高戈在自习课上说的那两封信,陈彻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东西,随便写写就好了。”
“不行!”涂然在这种事上尤为认真,“这可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怎么能敷衍了事?”
陈彻开玩笑似地附和她,“是是是,涂老师说得对。”
涂然又苦恼地说:“写给过去我倒是觉得不难,写给未来就毫无头绪。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完全想象不到。”
陈彻略一沉吟,抬手在她头顶比划了下,又拍拍她头顶。
涂然歪歪头,疑惑问:“干什么?”
陈彻一本正经:“大概还是这么高。”
谁问他身高呀!涂然跺脚连名带姓喊他,“……陈彻!”
被直呼大名的少年仗着腿长优势,快走几步,把她甩下一大截时,转身朝她笑,“干嘛?”
涂然好气又好笑,小跑着去追他。
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年少女在校园的林荫道小跑打闹,夕阳熔金,放学后的校园,处处是学生欢闹的声音。
两人一路闹到了小区楼下,在看见楼下徘徊的某人后,陈彻脸上的笑容消失,“你来这做什么?”
在楼下徘徊的人,正是陈融,也是刚刚放学,身上还穿着明礼的校服,背着书包,双手插在外套兜里,东张西望的。
陈融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涂然,抿抿唇,别扭开口:“这里也是我家。”
陈彻眉心微微皱起,并不是欢迎的语气,“你在搞笑?”
陈融双手插兜,不吭声应答,难得没回嘴,这有点奇怪。
陈彻正想问他又在玩什么把戏,感觉到衣角轻微的拉力,侧头瞧过去,涂然朝他勾了勾手指,他弯腰把耳朵凑过去。
在他耳边,涂然压着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
陈彻疑惑抬眉。
涂然小声提示:“去年的周楚沫。”
陈彻:“……”
眼角微抽,沉默几秒,陈彻直起腰,对对面人直言:“多大人了吗,还闹离家出走,害不害臊?”
原本故作潇洒插兜的陈融瞬间像猫一样炸毛,“你才离家出走,是爸喊我回来吃饭!”
“可是陈叔叔昨天就去江都出差了,要后天才回来。”涂然适时出声,出声即拆台。她妈妈和陈朗阔在一个公司,这次也要跟着去,昨天吃早餐的时候跟她说了这件事。
陈彻面无表情道:“他的话没一句能信,去年来这里,也是这个理由。”
涂然以拳击掌,做出恍然大悟模样,“原来如此。”
他们俩一唱一和,陈融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最后,陈彻下巴一抬,“离家出走还是请回,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陈融当然不会听,将视线投向涂然,“涂然,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涂然还没开口问什么事,陈彻立刻就黑了脸,咬牙切齿改口:“闭嘴,上楼。”
笑容回到陈融脸上,他得意扬起下巴,尾巴都要翘上天。
涂然也跟着去了陈彻家,陈彻知道她妈妈也出差,让她去他家吃饭。
陈家的住家阿姨儿子刚生小孩,辞职回去带小孩了,暂且没找到合适的新家政,但陈彻自己会做饭,这对他没什么影响。
在陈彻去厨房做饭时,陈融毫无负担地把书包丢在沙发上,晃悠着去了他自己原先的房间。
唐桂英和陈朗阔分开的事,他已经听说,这个房间如他所愿地空了,但之后会不会再迎来新主人,他无从得知,也不想再干涉。
曾经还幻想着陈朗阔和林学慧能复婚,而今……
陈融闭了闭眼,习惯性捶打两下胸口,给自己顺气。
他离开这个房间,拐去陈彻的房间。
客气两个字从来不在他对陈彻的字典里,陈融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拉开抽屉,看到一盒糖,拿了颗正准备吃,视线停在抽屉里的某个信封上,没犹豫地把糖塞兜里,拿起那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封情书。
看得人起鸡皮疙瘩的情书。
陈融一目十行看完,嘴角嫌弃的弧度越拉越大,竟然写出这么肉麻的东西,陈彻果然是个死闷骚。
去年除夕写的,今年都没送出去,真怂。
陈融正要把东西放回抽屉,动作一顿,眼珠子骨碌一转,鼻腔里哼哼两声,嘴角勾出不怀好意的弧度。
另一边,涂然给陈彻帮厨的提议被主厨本人拒绝,只好离开厨房,去干自己的事。在陈家住了好些日子,暑假又几乎天天来这自习补课,她已然毫无拘束,轻车熟路去了书房,放下书包,拿出今天发的信纸,构思怎么下笔。
她埋头冥思苦想,没注意身后的脚步声,被来人拍了下肩膀,整个人都吓得抖了下,还小声惊呼出声。
一扭头,看见是陈融,“你干嘛?”
她的惊呼声也把陈融吓了一跳,他没好气道,“就拍你一下,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涂然也不惯着他,“还不是你鬼鬼祟祟吓我!”
“这是我家,我需要鬼鬼祟祟吗?”陈融无时不刻不在强调自己的主人权。
涂然有些无语,不想跟他多掰扯,“所以你找我干嘛?”
陈融藏在身后的手举出来,亮出夹在指间的信封,“有人给你写了封信,你想不想看?”
涂然果然好奇,“谁写的?什么信?”
她伸手要去拿,却被对方敏捷躲开。
陈融当然不会让她这么轻易得逞,“想看可以,做个交易。”
涂然疑惑一秒,坐回椅子上,“算了,不看。”他这人一肚子坏水,准没什么好事。
见她不上套,陈融不紧不慢抛出杀手锏,“这是陈彻给你写的情书,你也不想看?”
涂然立刻抬头,看他的目光半信半疑,还没等她开口问这情书怎么来的,他就自己交待,“我偷的,所以你要不要做这个交易?”
他把偷情书这事说得理直气壮。
陈彻给她写的情书,涂然内心十分动摇,鼓了鼓腮帮子,还是拒绝:“不做。”
没想到她竟然还是不愿意,陈融不免惊讶,“你不想看?”
“想看,”涂然说,“但这是他写的情书,应该他亲手交给我,而不是被你偷偷拿来跟我做交易。”
陈融无语仰头,“他去年除夕写的,今年都没给你,没有我,你怕是等到下辈子都等不到。”
“去年除夕?”听到他说的这个时间点,涂然愣了下,回想起除夕那晚,陈彻反常的态度,疑团毫无预兆地解开,原来,是在那晚就准备向她告白。
“你、你笑什么?”陈融不明白这人怎么忽然笑起来,还笑得这么傻,这么……恶心吧啦。
涂然一点也藏不住甜蜜,捂着心口笑眼弯弯,“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你哥哥了。”
陈融鸡皮疙瘩掉一地,“……这么肉麻的话能不能别对我说啊!”
涂然没接受陈融用交易换情书的提议,哪怕他让步说不交易,也还是让他把情书放回去,别被陈彻发现,不然他准会挨一顿骂。
陈融不理解她的做法,“既然好奇,为什么不看?”
涂然敛了笑,认真道:“陈彻这么容易害羞的人,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写下的这封信,等他亲手交给我我再看,这样才对得起他这样珍重的心意。”
陈融盯着她看了几秒,抿抿唇,没再说什么。
他大概知道,陈彻为什么会喜欢她了。她懂陈彻的弱点,不只是知道,更是理解和尊重。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一种无条件的偏爱,是陈彻一直在渴求的偏爱。
“运气真好啊……”陈融小声嘀咕了句。
涂然听清了但没懂,“什么运气好?”
“没什么。”陈融没跟她解释,丢下一句“吃饭了”,转身回了陈彻房间,把情书放回原来位置。
陈彻的书桌上,以前原本摆着和他还有简阳光的三人合照,如今收了起来,大概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日期很近的合照,五个人在初晨的山顶,笑容灿烂。
陈融望着那张合照良久,喉头发哽。
陈彻很幸运,交到了一群很好的朋友,这很好。
他从哥哥的世界消失了,这……也很好。
陈融缓缓抬手,捶了捶胸口。
**
晚上吃饭,涂然和陈彻并排坐在餐桌一边,陈融一个人坐在陈彻对面。
涂然一会儿看看旁边人,一会儿看看对面人,忍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笑出声音。
两人同时停筷子看向她,同时出声。
“怎么了?”
“你笑什么?”
涂然笑得跟花一样,“看你们两个人吃饭,很有趣。”
两个人都是挑食怪,但挑着不吃的东西,又刚好相反。番茄炒蛋,陈彻不吃番茄,陈融不吃鸡蛋;蒜苗炒肉,陈彻不吃蒜苗,陈融不吃肉。一个完全肉食,一个完全素食。
陈融无语且不满,“我们是双胞胎,不是两只猴子,有什么好看的?”
陈彻适时接话,没放过一丝损他的机会:“你是猴子,我不是。”
陈融同样不肯认输,再一次拿出杀手锏把柄:“涂然,有件事你或许要了解——”
但这次,他落在陈彻手里的把柄更大。
陈彻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无视上面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状似无意说:“林女士没换手机号是吧?”
“……”
陈融立刻改口,“行,我是猴子。”
涂然笑得不行,这两兄弟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屈能伸。
陈彻到底是兄长,对弟弟天生血脉压制,吃完饭,涂然原本想去洗碗,却被陈彻拦住,理所当然使唤起陈融。陈融尽管不情愿,但还是磨磨蹭蹭地去了,浑身充斥着怨念。
这人在外面表现得沉稳乖巧,一到陈彻面前,他完全就是个幼稚小屁孩。
天色不早,涂然不方便再多逗留,陈彻拎起她的书包,准备送她回去,厨房里忽然传来哐当声,碗被打碎的动静吓了涂然一跳。
陈彻眉心一皱,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转身往厨房走,嘴上边教训打碎碗的人,“多大人了,还毛手毛脚,陈融你——”
他的话在看见厨房里的人时猛地止住。
陈融撑着洗碗槽,整张脸浮肿发红,呼吸短促艰难,“哥……”
陈彻脸色骤变。
第72章 因为我
涂然从来没见过陈彻那样慌张的模样。
不, 他是镇定的,从发现陈融出状况,上前察看情况, 打急救电话,一直到陈融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检查, 他始终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仿佛这不是他的第一次操作。
可涂然注意到了,在医生说出只是芒果过敏,没有大碍的时候,陈彻藏在身后的左手,终于松开右手的手腕, 冷白的腕骨印上鲜红的指印, 紧握着拳的掌心, 被指甲嵌入深深的月牙印。
在此之前,他的右手一直在抖。
涂然想去牵他的手,却听见他低着声音说:“你先回去。”
“我陪你一起守着他吧。”
“天色不早了, 你先回家。”
涂然还想陪他一起守着,却又被他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到家给我发条消息”堵回去。
陈彻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不愿意她留下来。
涂然张了张嘴,到底还是点了头。她一步三回头地往病房外走, 陈彻没送她,只是站在病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陈融,低着头, 神色晦暗不明。
涂然收回目光,离开病房。
总觉得陈彻有点奇怪, 陈融也有点奇怪。
陈融是吃了陈彻放在抽屉里的芒果糖才过敏的,他不知道那是陈彻专门买来哄她的,也没仔细看,随手拿了颗,洗碗的时候吃了,立刻起了过敏反应。
在救护车上,陈融因为过敏而呼吸困难,即使呼吸困难,却还是艰难张口,对陈彻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涂然不明白。
她一路走一路纠结,心不在焉地走路,不小心撞上匆匆走来的人。
涂然连忙说了声对不起,但对方没心思搭理她。中年女人边打电话边匆匆忙忙往医院里走,“小融在哪个病房?我马上就到。”
听到还算熟悉的名字,涂然愣了下,即刻回头,打着电话的中年女人正朝着她刚出来的方向走去。
涂然想了想,在原地纠结了两分钟,还是转身往回走。
急诊病房,中年女人正红着眼睛呵责面前的少年。
“小融怎么会过敏?你给他吃芒果了?”
“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问你小融是不是在你这,你为什么不接不回?”
“上次他找你,淋雨回去发高烧,这次又过敏肿成这样,陈彻,你怎么看着你弟弟的?”
咄咄逼人的质问,没刻意压低的训斥声,引得其他人侧目。
而她身前正在被训斥的少年,只是垂着眼,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早已对此麻木。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涂然,却心脏紧缩,在没出息的眼泪涌上眼眶之前,她冲过去。
神情麻木的少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瞳孔微颤,牙关咬紧,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涂然插在二人中间,挡在陈彻面前,大声帮他向女人解释,“是陈融自己误食过敏,和陈彻有什么关系?陈融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人24小时都看着他吗?”
林学慧被突然闯过来的女生吓一跳,对对方的无理感到冒犯,面色不虞问:“你是谁?”
涂然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此刻被怒气冲昏头脑,顾不上长辈晚辈之间的礼仪,只将对方看作无理取闹的人。
一向怯弱、尽量不和人正面起冲突的少女,此刻脊背绷得笔直,不客气地抬起下巴,攻击的姿态,“您又是谁?”
林学慧简直莫名其妙,对她这傲慢无礼的态度更是不满,“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是他们的妈妈!”
涂然对她的身份丝毫不意外,在来的路上,她心里早有答案,这也是她去而复返的原因。
“可我只看得出来,你是陈融的妈妈。”
涂然一点不客气地甩下这句话,在女人微怔时,抓着陈彻的手腕带他离开。
陈彻始终没吭声,也没挣扎,任由她抓着,一路跟着她走到医院大门口。
涂然这才停下,扭头看他,正想跟他说别把他妈妈的话放在心上,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撇开脸,同时也从她手中把手抽出来。
“不是让你回家吗?”他声音冷淡。
涂然愣了下,“我有点担心……就想回来看看。”
陈彻没说话,抬手拦下正好开过来的出租车,去打开后座车门,涂然只好先上车,却没料对方没跟她一起坐后座,而是去坐在副驾驶。
涂然挪到左边位置,从后侧面悄悄观察他脸色,他脸上没任何表情,尽管平时也总是不做什么表情,但现在能明显感觉到他心情很不好。
是因为她凶了他妈妈,觉得她这样做很没礼貌吗?
涂然已经开始后悔,她看到他妈妈那么不分青白地训他,实在太生气了,没忍住发了脾气,但对方到底是长辈,她该客气点的。
直到下车,陈彻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涂然想跟他说些什么,对方却不愿意看她的眼睛,一直在避开与她对视,很不想交流的模样。她只好先闭嘴回家。
过了一晚,想着陈彻应该消气了点,涂然再给他发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医院看看陈融,对方没回,去他家敲门,也没人应声,似乎不在家。
以为他已经去了医院,涂然索性也去医院。
陈融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人也清醒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看到来人从进门到现在就时不时往门口张望,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他抵着前牙啧了声,“我妈不在。”
他原本今天就能出院,林学慧非让他在医院多观察两天,要不是他发了个脾气让她回家,她还得日夜守着。
警报解除,涂然总算松口气,又问:“陈彻有来看你吗?”
陈融无语地仰了仰头,突起的喉结滑动,“你来医院,第一件事找我妈,第二件事找陈彻,合着来看我是附带?”
涂然立刻挂起讨好的笑,“我这不是看你没事了嘛,脸也消肿了,又变回和你哥一样帅气。”
陈融这才牵起嘴角,意识到什么,才牵起的嘴角立刻垮下,“哦,第三件事,夸陈彻长得帅是吧?”
涂然把刚削好皮的苹果给他,对答如流:“第四件事,给你上供。”
“……这还差不多,”陈少爷勉强满意,接过苹果咬了口,瞥见她期待的眼神,无奈沉肩,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陈彻没来,怎么,你跟他吵架了?”
涂然反射性就说:“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
看到陈融不满的眼神,她又立刻改口:“开玩笑开玩笑,我们没吵架,但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可能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昨天顶撞了他妈妈。”涂然底气不足地说。
陈融并没有很惊讶,昨天他虽然整个人像昏迷,但其实意识还在,只是闭着眼睛说不了话。他听到了林学慧教训陈彻的那些话,也听到了涂然对林学慧说的话。
他扯了下嘴角,“你倒是老实,就不怕我也跟你生气?那也是我妈。”
涂然被噎了下,仿佛才意识到这点,丝滑地从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我再给你削个苹果。”
“……你要撑死我?”陈融很想翻白眼,顿了下,又指着果篮说,“我要吃橘子。”
“啊?”涂然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我不想剥橘子,指甲会变黄的。”
“……”
陈融丢了个火龙果给她。
嘴上说着怕被撑死的人,又吃了一整个火龙果,慢条斯理擦干净嘴巴,说:“看在你帮我剥火龙果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对双胞胎,哥哥和弟弟……”
涂然举手打断,“为什么不直接说名字?”
“……闭嘴,”陈融没好气瞪她一眼,“认真听完。”
涂然立刻乖巧坐好,给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陈融调整了垫在后腰的枕头,靠在床头,重新酝酿了下情绪,继续讲那个故事。
双胞胎哥哥身体强壮,弟弟生来病弱,所以父母更关心偏爱弟弟。父母的偏爱并没有影响兄弟的感情,哥哥很照顾弟弟,弟弟也很依赖哥哥。
兄弟俩关系变差的源头,是在父母离婚那年。弟弟对父母离婚这事持强烈反对的态度,因为在他眼里,父母分明一直很恩爱,也鲜少吵架,突然说要离婚,他无法理解,也接受不了。
那时候,弟弟也不过十一岁,铁了心要离婚的大人们,怎么会听他的?于是,他开始闹离家出走。但他一个人又胆小,从小听话惯了,母亲几乎从来不让他一个人出远门。
这时候,弟弟就想到哥哥,让哥哥陪着他一起离家出走。一直纵容着弟弟的哥哥,这次也答应了弟弟的请求。
然而,他们的离家出走并没有成功,当天就被父母发现。
弟弟不甘心,再去找哥哥帮忙,却被哥哥告知,是他故意把离家出走这件事故意给母亲,离家出走改变不了父母的决定,弟弟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做这么危险的事,他不想用弟弟的安全冒险。
弟弟感觉自己被信任的哥哥背叛,很生气地和哥哥大吵了一架,还赌气把一直在吃的药给偷偷停了。弟弟的心脏病,必须每天都吃药稳定,停药无异于找死,没停多久,他就犯病送去了医院。
在医院醒来后,哥哥一改往常对他亲和的态度,很冷漠地对他说了很多恶毒的话。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要你这个弟弟,因为你一出生,就抢走了爸妈的所有关注。”
“凭什么我要一直让着你?凭什么我要一直照顾你?凭什么我连未来都要绑在你身边?”
“你听清楚了,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弟弟,我也恨不得他们两个离婚。”
听到这里,涂然默然。
她总算知道,陈融这么看不惯陈彻的缘由。他无疑是依赖信任陈彻的,被最依赖最信任的人说这样的话……换做是她,她也接受不了。越是在意,越是介怀。
她看向床上的少年,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这大概是他不愿意说名字的原因。
陈融继续说:“从那之后,弟弟记恨上了哥哥,直到前一阵,弟弟发现了父母离婚的真实原因。”
他扭头望向病房的窗户,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似乎随时会下雨。少年铅黑色的眼底,同窗外的天一样晦暗。
“是因为我。”
陈融之所以不想父母离婚,是因为他眼里的这个家,父母恩爱,兄弟和谐,是他成长的温床。却并不知道,对陈彻来说,并非如此。
他一直以为林学慧只是有点偏心,却不知道林学慧的偏心已经到了极端的地步,身为一个母亲,竟然记恨另一个儿子。
因为陈彻没能阻止他执意打篮球,让他犯了心脏病,林学慧就对陈彻大有意见。离家出走,明明是他策划,林学慧却以为陈彻是主谋;他赌气停药,陈彻毫不知情,林学慧却还以为是陈彻指使他。
刺激林学慧向陈朗阔提出离婚的,是他那次打篮球犯病。而真正让陈朗阔决心和林学慧离婚,是那份器官捐献申请书。这也是陈融这次和林学慧吵架,不肯回家的原因——他前天才得知的这件事。
陈融真的真的不能理解,明明他和陈彻都是林学慧的儿子,为什么林学慧要对陈彻刻薄到这个地步。但同时,他又知道这是因为谁。
因为他。
他是罪恶之源。
他病弱的身体,他过去对母亲偏心的忽视,他对陈彻隐隐的嫉妒,他为了阻止父母离婚做的那些让林学慧误以为是陈彻指使的事……都是造成如今这局面的原因。
“陈彻看起来不高兴,不是在对你生气,是在对我生气,”陈融牵强地扯了扯唇,“昨天他又被我妈骂了一顿,又是因为我被骂,是我又拖累了他。”
“他不是在生气。”涂然冷不丁出声。
陈融疑惑看向她,手里却被塞进一个凉凉的东西。
涂然丢下一句“我去找陈彻”,就起身往门口跑,又在门口急刹车停下。
她转身,望向他铅黑色的眸子,认真道:“如果弟弟从来没有讨厌过哥哥,那哥哥一定也是一样。”
陈融怔了怔,想张嘴问为什么,但她已经跑出了门。
他垂眼,视线落回手中。
一个剥了皮的橘子。
陈融掰下一瓣,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
什么破橘子,酸得人眼涩鼻酸。
**
海边的沙滩,风追着风,浪逐着浪。
从地面仰望天空,指甲盖大小的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孤独而漫长地旅行。
或许飞机上也有人正在往下看,海滨沙滩的人,微不足道的渺小。
陈彻躺在沙砾上,手臂盖在阖着的眼睛上,海浪的声音近在耳边绵延不绝,仿佛随时能把他卷走,而他仍一动不动。
有路过的小孩惊呼,说那个哥哥是不是死了,被他妈妈轻声训斥,不能这样说别人。年轻母亲带着小孩走开,远离这个奇怪的少年,脚步声愈来愈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浪声里又混进一串脚步声,像在奔跑,有些急促,愈来愈近,最后停在他身侧。
陈彻始终没睁眼,直到人中被放上温热的物体,像是手指,又带着一股淡淡的橘子味。
他抬起手臂,光线刺激着眼睛不自觉地眯起,狭窄的视野里,是少女悬在上方的脸颊,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见他张开眼睛,涂然松一口气,收回手拍拍胸口,声音还带着跑步后的滞涩感,“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晕倒了呢。”
她比那以为他死了的小孩好上一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陈彻撑着地面坐起身,随手拨弄了下头发和衣服,拍下身上的砂砾,“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的声音仍旧有些冷淡。
涂然无视他的冷淡,挨着他坐下,笑嘻嘻说:“这地方不是你带我来的嘛?”
她之前因为曲幼怡的事难过,陈彻就带她来这里,看像咸蛋黄一样的夕阳。不过现在是上午,还是阴天,天上没太阳。
陈彻没应声,接话就要回话,就要继续无穷无尽的对话。唯独这件事,他什么都不想说,尤其,是对涂然。
两人之间,一时只剩下海浪的声音。
涂然是忽然开口的,“我小时候偷过钱。”
没头没尾、毫无厘头的一句,但总算让身旁少年侧头看过来。
成功吸引他注意力,涂然满意地弯起嘴角,继续说起这个往事的来龙去脉。
“是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特别能吃,还嘴馋,那时候迷上学校门口卖的烤肠。但我妈妈觉得那是垃圾食品,不愿意我吃多。她管我管得严,也不给我零花钱,所以我只有在每个周末的时候,等我爸爸给我买一根。”
“但一根完全不够我塞牙缝的,我知道我妈妈有在抽屉里放零钱的习惯,我实在忍不住,就偷偷从她抽屉里拿了两块钱去买烤肠,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好像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的时候,我被她发现了。你知道我怎么被发现的吗?”
陈彻到底还是不愿让她冷场,即使一直做出冷淡模样,也还是配合地接话:“她发现钱少了?”
涂然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不不,是我一次性吃了十根烤肠,吃坏了肚子。”
陈彻以为自己听错:“……十根?”
涂然两根食指比了个十字,确定地点头:“十根。”
陈彻:“……”
一次性吃了十根烤肠的后果就是涂然真的吃坏肚子,当晚上吐下泻,半夜送去医院,被医生一问,拔萝卜带出泥,偷钱买烤肠这事败露。
涂然把手一摊,“你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
她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但陈彻没有笑话她,只抬手将她被风吹在脸颊的头发拨开,“不用逗我开心,我没事。”
他的手被涂然抓住,“我不是在逗你开心。”
少年的手掌瘦削宽大,涂然两只手抓着他的,改成和他握手的姿势。
她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道:“这是我最丢脸的一件事,我把它告诉你,我们扯平了,所以……”
她抬眼,直勾勾的视线不容他避开,“不准再躲着我。”
陈彻怔住。
海浪声仍在耳边,却已经掩盖不住最隐秘的心事。
他不是在生气,而是在难为情,为她撞见他被林学慧教训的场面,为他不被他母亲喜爱的境况被她知道,感到难为情。
懦弱也好,自卑也罢,在喜欢的人面前,少年人的自尊心,就是会变得像水晶一样脆弱。
他感觉丢脸,于是伪装出冷淡,逃避要面对的现实。
陈彻垂下眼,这一次,在他要撇开脸之前,涂然先一步松开他的手,整个人前倾,跪在地上的姿势,朝他凑近,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同自己对视,不让他再逃避。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眼睫毛。
“阿彻。”涂然低声唤他。
“嗯?”他喉结滚动,回应的声音有些低哑。
涂然望着他的眼睛,说:“难过不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如果你难过,我希望你能和我说,我想知道你最真实的感受,我想要真正地和你一起去面对这些事情。”
在晦暗的阴天,她琥珀色的瞳仁也依旧清澈明亮,像一面永远也无需擦拭的明镜,所有的情绪在这里无处可藏。
捧着他脸颊的掌心是温热的,让人想起阳光的温度。
陈彻垂着的眼睫轻颤。
浪声一阵一阵,海风拂动他们的发丝和衣角,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他终于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她肩膀。
在温暖的怀抱里,少年的眼睛落下了雨。
第73章 原谅吗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陈彻和林学慧单独见了一面。
准确来说,是林学慧主动找上他。
自她和陈朗阔离婚后,不带上陈融和他见面, 这大概是第一次。从中年女人脸上的愧疚,陈彻猜得到, 是陈融把过去那些事情同她讲了, 于是来找他。
说实话,他以前梦见过很多次,林学慧放下偏见与他相处的光景,梦里激动且忐忑,醒来后怅然若失。
而如今, 这件事真的在现实中发生, 陈彻的内心却没有产生什么波动, 平静得连他自己惊讶。
陈彻比陈融更多的知道一些事——当年,林学慧在生产后,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绝大部分原因,是自责没能给陈融一个健康的身体, 让他生下来就去了几次鬼门关。
患上抑郁症的林学慧, 曾经一度想做偏激的事,都被陈朗阔拦下。在陈彻三岁的时候, 林学慧的病情才终于好转,却把情绪的全部,寄托在陈融身上。
这些事,陈彻从陈朗阔那里得知, 在他对母亲的偏心感到郁闷不解时,陈朗阔将这些告诉他, 让他对母亲宽容些。
所以,陈彻一直没办法去过多地责怪林学慧偏心,只是时常觉得可悲,为他自己,也为林学慧。
林学慧向他道歉时,陈彻没有表态。她的道歉来得太轻易,就好像他曾经受过的伤害也可以这么轻飘飘。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去理解母亲,却没办法忘记过去的一切,违心地说我原谅你。
妥协了十几年,这一次,他不想再勉强自己。
只是在看到林学慧脸上的难过时,陈彻心里的郁结丝毫没得到纾解,甚至比之前更甚。
进退皆难过。
“我是不是做错了?”陈彻很迷茫。
“没有哦,”走在他身旁的女生,牵住他的手,温暖的掌心贴上他的,“阿彻什么都没有做错,原不原谅,都是你的自由。”
涂然是陪着陈彻一块过来的,这件事,陈彻只告诉了她一个人,也是主动告诉她。不过,她没和陈彻一起进去见林学慧,而是在附近等他。
“如果曲幼怡再来找我,说要和我做回好朋友,我也不会答应的。”涂然说,“又不是在拍春节档电影,谁说大结局就一定要阖家欢乐了?”
可能朋友和家人的类比并不完全准确,后者的血缘关系让二者之间的维系更密不可分。但事实就是这样,过去受过的伤害,只有当事人清楚当时的感受,也只有当事人有资格选择原谅或者不原谅。
无论哪种选择,其他人都无权指摘。哪怕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家人。
如果当事人也不清楚如何做出选择,那就暂时交给时间。
人和人的关系千万种,无法用非爱即憎来划清界限,就像她和曲幼怡,她不会再和曲幼怡做回朋友,但并不就代表,她和曲幼怡就一定要成为针锋相对的敌人,老死不相往来。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和曲幼怡,会从冷淡相处的陌生人,变成擦肩而过会微笑的点头之交。
陈彻和他母亲的关系也是如此。十七岁处理不了的事,二十七岁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涂然举起另只手,食指和中指分别抵在少年脸上,将他的嘴角往上推,教他做出一个笑脸,“好啦好啦,不准再苦着脸,我可不喜欢忧郁美少年。”
陈彻敛下情绪,舒一口气,点头,“你说得对,这些事情以后再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涂然歪歪头,“什么事?”
陈彻抓着她的手腕,从自己脸上拿开,不需要她的辅助,唇角也能往上弯起,“怎么让你考上东晏大学。”
一听到这事,涂然立刻哀嚎:“救命!”
她甩开他的手,脚底抹油溜走,将街道上的落叶踩得咔擦作响。
看着她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陈彻故意在身后喊,“这么急着回去看书吗?”
“……你还是当回忧郁少年吧!”好脾气的兔子,暴躁地转身瞪他一眼,再次头也不回跑走。
在她身后,陈彻愉悦地笑出声音。
他抬头,日光灿烂,秋叶泛黄,航迹云横贯蓝天。
今天天气很好。
“涂然,一起走!”
踩过地上的落叶,他迈着长腿跟上去。
**
有陈彻这个魔鬼家教每天严格监督,涂然第一轮复习可以说是稳扎稳打地进行着,尤其是需要日积月累的英语这科,进步的速度说不上快,但渐渐提上来的成绩,扎实稳定。
十二月初的这次考试,她就考得很不错,以往考完试见到陈彻就跟老鼠见到猫,这次考完尾巴得意翘上天,哪怕成绩单还没发下来。
等成绩真的出来后,涂然却没再像刚考完时那么得意,并非她考得差劲,而是她的同桌,简阳光。
拿到人手一张的成绩单后,简阳光就一直在盯着看。
他在……班上倒数第一。
其实考试那两天,就已经有预感自己这次考得很糟糕,明明平时复习过的题目,考试看到时也有印象,但就是做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数学的最后三道大题,他一题都还没做,就到交卷时间。
交卷的那一刻,他拿着笔的手甚至在抖。
从来没有过的恐慌。
惯常不会隐藏情绪的人,亲眼看到这成绩,此刻明显低迷。
涂然从课桌里拿出陈彻给她的芒果糖,悄悄递过去,放他桌上,小声安慰,“没关系的,这次没考好,还有下次。”
但这次,简阳光没再像上次那样对她笑着说没事,他偏过头,脸上没表情,眼里没笑意,语气带着以前不曾有过的攻击性,“如果下次还没考好呢?”
涂然被他的话噎住,简阳光如梦初醒般回神,低声说了句“抱歉”,起身从位置上离开。
再回来时,他的脸颊和发梢都沾了些水,像是刚去洗了把脸。
少年偶然表露出的攻击性,涂然只当他是没考好,一时心情不好,并没放在心上。她并不知道,一次又一次被忽略的细节,在日积月累中会渐渐凝聚成更深的结,终于有一天,火山爆发。
事发的导火索,是一次讲题。
这次月考后,五班按照一对一帮扶的规则,重新调整了座位,简阳光和陈彻坐回同桌,涂然和另一个成绩稍差的女生成为同桌,从被帮扶对象变成小老师。
晚修前,在给同桌女生讲题时,涂然被对方错误的思路给绕进去,于是去找外援,让陈彻再给自己讲一遍。
刚好陈彻正在给简阳光讲这道题,于是她在那旁听,除了她,还有个爱凑热闹的周楚以,路过停驻,也撑着桌子在旁边听讲。
三个听讲的人,三种思考速度,周楚以是最快的,甚至很跳脱,直接弯道超车,听到一半就摸着下巴点头,长长哦一声,“懂了。”
涂然算中规中矩,但经常听陈彻讲题,被锻炼出来,也跟得上他的思维方式,听一遍就顺了思路。
然而简阳光,在陈彻反复把最难的那个步骤讲了两遍之后,还是皱着眉,拿着最原始的错误切入点问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周楚以抓住机会就损陈彻,开玩笑说了句:“我就说你讲题不行,讲两遍都听不懂。”
陈彻这会儿已经讲了半小时的话了,讲得口干舌燥,没好气把笔丢给他,“你行你来。”
周楚以也不推脱,接住笔凑过来给简阳光重新捋思路。
五分钟后,从他脸上消失的笑容,回到了陈彻脸上,“你讲得也不怎么样。”
周楚以拒绝承认是自己讲得不好,“不是我的问题。”
陈彻靠椅子上抱臂冷笑,“今天在食堂吃的鸭子都没你这么嘴硬。”
这两人仿佛天生水火不容,分开的时候,一个是高冷话少,一个温柔好脾气,一碰到一起,就变成死活不愿意在嘴上落下风的幼稚小学生。
涂然从最开始的劝架,现在都已经习惯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怼。
在他们俩互损的时候,她从陈彻的前桌位置,挪到简阳光的前桌位置,“我听懂了,我来给你讲吧。”
在她握着笔伸出去的时候,简阳光却把习题从她手底下抽走,声音冷淡地拒绝,“不用。”
在涂然反应过来之前,他丢下一句“不做了”,就起身,头也不回离开教室,留下座位上几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
没过两天,简阳光就和同学换了座位,换到班长卢高峰旁边,不再和陈彻坐同桌——他自己去向杨高戈请求的。中午晚上吃饭,简阳光也不再和陈彻一块走,而是和新同桌一起吃饭,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连不怎么关心他们感情好坏的祝佳唯,都来问了句,陈彻是不是和简阳光吵了架。
中午在食堂吃饭,又一次被简阳光无视,陈彻终于不爽,“他犯什么病?”
“可能他终于擦清双眼,知道你有多烦人。”坐在他对面的周楚以,嘴里就没一句正经的。
陈彻现在没心情跟他吵,“不会说话就闭嘴。”
简阳光这么反常,这还是第一次,似乎是从换座位的前一天开始,突然对他冷淡,但他回想几遍,也没想出什么时候跟他吵过架。
他正烦着,脚被对面人踢了下,一个眼刀飞过去,却见周楚以下巴指了指他旁边。陈彻偏头,涂然今天也没怎么吭声,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饭。
“涂然?”他唤她一声,没反应。
还是祝佳唯,直接动手把她面前的盘子挪开,涂然才猛地回神,一抬头,就发现自己被三双眼睛注视。
顿时压力山大。
“发什么呆呢?”陈彻问她。
涂然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没什么……”
她太不会隐藏心事,这三人没一个信她真没什么,在三道目光下,她到底没撑住,肩膀一塌,老实交代,“是我和简阳光吵了一架。”
“你?”三人异口同声皆惊愕。
涂然丧着脸点头,把前几天发生的事说了。
那天傍晚,简阳光从她手里抽走习题,离开教室,涂然看出他情绪不好,于是晚上回家,在手机里给他发消息,安慰他。
出发点是好的,但完全走错方向。
涂然以为他是因为那道题解不出来,所以心情郁闷,便鼓励他别灰心,只是一道题而已,明天再去问问老师,肯定能搞懂。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的安慰在简阳光耳里变成嘲笑,简阳光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的问题,行了吧?”
“是我太蠢,听几遍都听不懂,浪费你们时间了,真是对不起啊!”
“知道你聪明知道你进步很大,也用不着上赶着来跟我炫耀吧?”
手机对面的少年,仿佛换了一个人,尖锐的话语,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她。
涂然被这敌意攻击得发懵,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脑子抽了风,无厘头地问了句:“你被盗号了?”
对话戛然而止,简阳光没再回复。
“竟然只是说他被盗号,你也太温柔了。”拿着涂然的手机,祝佳唯从头到尾看完她和简阳光的聊天记录,忍不住为她抱不平,“应该问他是不是被疯狗咬了。”
“我不擅长吵架嘛。”涂然讪笑,小心翼翼把手机从她手里抽回来,生怕她一个激动,当场把这句话发给简阳光——还是用她的账号。
周楚以托着腮说:“这不算吵架,只能算他单方面骂你。”
他又叹口气,“早知道他这么骂你,我也应该骂他骂得更狠一点的。”
涂然“啊?”了声,脸上不无惊讶,“你骂过他?”
周楚以严谨地纠正:“是理论。”
就在昨天,周楚以也找过简阳光。他向来会察言观色,自然也发现了简阳光这段时间的不对劲。
可能陈彻作为当局者,平时又是连体婴般亲近的关系,并不能感觉到什么,但周楚以明显地感觉到,简阳光对他这个后来者,大有意见。
一开始,是在某次闲聊时,对方无意中说的一句“你现在和阿彻挺亲近啊”。
或许简阳光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流露出些许不满。
周楚以感觉到了,只是以他的立场,并不能多说些什么。尽管许多人说他为人热心,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有些事情,他更愿意只是旁观。
这几天,简阳光换了座位,明显地疏远他们几人,大概是受了陈彻的影响,周楚以觉得这事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于是,课间,和简阳光在厕所偶遇时,周楚以开门见山问了,“你在生我的气还是在生陈彻的气?”
这话问得直接又突兀,简阳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周楚以无视他的无视,继续说:“我以为你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原来你和祝佳唯一样。”
“……等等,什么叫和我一样?”祝佳唯不满打断周楚以的回忆,拳头蠢蠢欲动。
周楚以完全嫌命大,下巴指了指对面二人,“你当初不就是因为看不惯陈彻,背地里使坏误导涂然——”
“打住打住,”涂然一面抓住祝佳唯已经举起来的拳头,一面阻止周楚以重提祝佳唯的黑历史,“我们别跑题,继续说回简阳光。”
总算劝住架,周楚以继续讲。
简阳光在听完他的话后,反应和祝佳唯一样,拧起眉,“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别玩不理人这套,”周楚以一贯是笑眯眯的表情,说话语气却一点都不温和,“因为这点小事就吃醋,嫉妒,你还是小学生吗?”
他过于直白尖锐地戳破这层窗户纸,简阳光瞬间冷下脸。
“老实说,我还以为他会揍我,”回忆完的周楚以,一副庆幸模样,“没想到他直接走了。”
祝佳唯冷哼:“你也知道你欠揍。”
涂然则是不解:“为什么说他吃醋嫉妒?”
周楚以瞥了眼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吭声的某人,意有所指地笑,“这你就得问他了。”
涂然闻言扭头,身旁少年侧脸紧绷,眉眼间凝着郁气,面色不虞。没等她问什么,陈彻一言不发地起身,端着盘子离开。
涂然茫然且无措地望向周楚以和祝佳唯,“他怎么了?”
周楚以煞有其事道:“他悟了。”
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的人,被祝佳唯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在周楚以一脸痛色时,祝佳唯叮嘱她,“这是陈彻和简阳光之间的问题,我们插手也没什么用,让他们俩自己解决。”
涂然似懂非懂地点头。
然而,她没想到,放手不管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陈彻挂着彩来学校,简阳光不见人影。
第74章 简阳光
脚踢上足球的碰撞声和口哨的声音, 频频在绿草茵茵的足球场响起。天空是刺目的白色,没有一片云,擦过脸的风, 都像是从烘被机里吹出来的暖烘烘。
简阳光从队友中接住球,足球停在脚尖, 还没能找到合适射门时机, 他被两个对手包抄,陷入窘境时,并不耳熟的稚嫩声音喊了声他的名字。
他循声望去的同时,身体下意识传球,踢给那个男孩, 足球在男孩脚下停留片刻,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射进球网。
口哨声响起,同队的队友欢呼。
陈彻,这是那个被簇拥着的男孩的名字。
简阳光第一次在花名册看到这名字, 是小学开学,他老爸带他来学校办留级手续转班的时候。喜爱卖弄文采的简老板, 指着上下挨在一起的两名字, 问简阳光的新班主任,陈彻陈融是不是两兄弟, 得到肯定答案后,笑得很得意。
简阳光多嘴问了句你怎么知道,被简老板抓住机会教育了一顿,“就说让你多读点书吧。”
一彻万融。这是陈彻陈融两兄弟名字的来源。
简老板感叹这家父母是会取名的文化人, 作为独生子女的简阳光,却只有一个想法, 连名字都要捆绑在一起,也太不自由了。
开学看到长相近乎一样的两个男孩,简阳光毫无迟疑地判断出,他们一定就是那两个被捆绑在一起的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是简阳光对陈彻陈融的第一印象。然而,在同班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原来可怜人是他自己。
那两兄弟不仅长得招人喜欢,上课被老师提问时的反应速度,更是招人羡慕。
尤其是那个叫陈彻的,比起弟弟陈融的沉默乖巧,随时随地散发着我是社恐别跟我说话的气息,陈彻完全就是个社交达人,偶尔喜欢耍点帅的小拽,行走的开心果。
简阳光随时回头,随时都能看他跟人笑呵呵聊天,开朗得仿佛他才叫阳光。
那时候,简阳光远没有长大后的社牛,尤其刚留级,多读一年的小孩子难以融入新班级,他把这群新生看做不成熟的小屁孩,这群新生把他看作犯事留级不好惹的“大哥”,尽管大家的年纪只相差一岁。
刚开学时,简阳光文艺又忧郁地把自己看作独自游走在新班级边缘的透明人,孤独生长在阴暗角落的蘑菇。
和陈彻真正产生交集,是开学后不久的体育课,这场并不正式的足球赛后。
被汗水浸湿的短袖紧贴在皮肤,身上黏巴巴的,刚运动完的男孩子们排着队在操场旁的洗手池冲脸。
简阳光走到正在洗脸的男孩旁边,喊出一个名字,“陈融。”
男孩停下往脸上泼水的动作,关掉水龙头,滴着水珠的额发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锐利地瞪过来,“我是陈彻!”
双胞胎最讨厌被人认错,陈彻陈融长得没差,但两人的性格气质截然相反,所以就算是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一块,也几乎没人会把他们认错。
简阳光也觉得他们俩一点都不像,但他就是喊错名字。
带着一点恶趣味或者说是恶意,故意叫错,故意惹人不爽。
简阳光是那种挑衅完立刻就怂的人,见对方生气,马上就装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哦,对不起。”
他的道歉比青安市的台风还来得快。
“真是的,明明陈融都不上体育课,怎么还把我认成他?”陈彻还在因为被认错而不爽地嘟囔,稚气的脸尽是扫兴。
不过,他的脾气也和青安市的台风一样,去得也快。
他抹了把脸,又说:“你球踢得不错,下次再一起?”
上一秒还在生气,下一秒就开始约球了。简阳光搞不懂这人,但没有拒绝,他咧嘴一笑,“好啊陈融。”
“……喂!”
故意犯贱的人,被陈彻追着满操场跑。
从夏天到冬天,在青安市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简阳光对他的称呼,从时不时故意犯贱喊错的“陈融”,变成被陈彻本人嫌弃太肉麻的“阿彻”。他们一起堆雪人,往对方身上砸雪球,一起舔铁栏杆,呈大字型躺在雪地里比谁呼出的白气更多,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陈彻是简阳光亲近的朋友,也是他一直羡慕的人。在和他成为朋友之前,就羡慕着他。
惹人喜爱的长相,开朗阳光的性格,聪明过人的头脑,这人绝对是上帝的宠儿——简阳光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上一个让简阳光这么羡慕的人,还是他的邻居发小,前同班同学,一个同样姓陈的男孩子。
之所以是前同学,是因为那个男孩在开学前通过了跳级考试,从一年级直升三年级了,而简阳光,因为成绩太差,三门考了两门鸭蛋,被简老板要求重读一年级。
同样是每天疯玩,一个跳级,一个留级,这是简阳光至今没能想通为什么的事情。
陈彻也一样,同样是每天坐在教室里上课,怎么一个天天考第一,一个就在及格线上垂死挣扎。
年幼的简阳光一点也想不通,后来索性不再想,归结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陈彻就是那种,爸爸妈妈们在教育小孩时总会拿来作比较的“别人家的孩子”,简阳光从一开始的厌烦到之后的与有荣焉,这么牛逼的人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也跟着沾光了。
大人们总说,近朱者赤,且更愿意自家小孩和成绩好的孩子玩到一块,仿佛智商是通过接触传播,跟聪明的人一起玩,笨蛋也会变聪明。
简阳光用从小学到高中的真实经历,亲身证明这是悖论。
他仍旧是智商盆地,他普通得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让老师过目即忘的某某某。
所以,他对和自己一样脑子不那么灵光的涂然,有种天生的亲切感。
曾经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偶像,原来私底下也是个跟他一样差不多的普通学生,不那么厚道地说,简阳光为此而有种心理平衡感。
涂然成绩不好,陈彻处理不好原生家庭的关系,瞧,没有人是完美的,上帝到底还是公平地赋予每个人强项和弱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凡的日常有了裂痕。
像是有一只猫,闯进他普通的生活,起初不以为然,而后,猫掉的毛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因为这漫天飞舞的猫毛而烦躁。
涂然的成绩像跨栏飞人一样进步,从一班转到五班来的周楚以,渐渐和陈彻形影不离。
不平衡的感觉就像失重,他从高处往下落,失重感只会随着自由落体的速度越来越强烈,无论如何也停止不了。
看到陈彻和周楚以互相推脱是对方讲题的方式不对,简阳光不可自制地想,他们或许都在心里觉得他笨。
晚上收到涂然安慰的消息,轻飘飘地说着“只是一道题而已”,简阳光又忍不住想,所以你觉得我是那种“这种题都解不出来的”笨蛋吗?
简阳光身体里仿佛住了两个自己,一个恶毒的他,在为这些话而感到愤怒,一个清醒的他,无比清楚他们并没有这种意思。
他时而清醒,时而痛苦,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周楚以说出嫉妒这个词,简阳光如醍醐灌顶。
嫉妒。
原来,他是在嫉妒。
嫉妒涂然的成绩变得比他好,嫉妒周楚以和陈彻的关系越来越亲近。这样的情感,大概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滋生。
丑陋,阴暗,面目全非。
他在晚上被陈彻堵在回家路上,被他刻意疏远的人,揽着他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去吃肉蟹煲。
恶毒的人格占据了身体,等回过神时,少年已经被他推开,书包扔到地上,伤人的话一句又一句从嘴里蹦出,疯了似地谩骂,诅咒,庆幸他被弟弟拖累的不幸。
陈彻的拳头砸上他嘴角。
他短暂地清醒片刻,大脑却像是一片空白,心脏痉挛般抽痛。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那些深埋心底最阴暗的想法,那些他只是偶尔想起就自我厌恶、愧疚得不行的想法,全部抖露出来,在最不应该听到这些的人面前。
陈彻和他打了一架,硬邦邦的拳头砸上他的脸颊、嘴角、肚子,揪着他的衣领,蕴着怒气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你现在需要清醒清醒。”
简阳光痛得想要呕吐,一点也不怂地把这份痛苦还给他,“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现在你知道了吧!”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内心有多阴暗丑陋。
不愿你去结交更亲近的朋友,嫉妒你过分聪明的头脑,因为想变得和你一样受欢迎的虚荣才与你结交,甚至,会在你为父母的极度忽视而痛苦的时候,庆幸遇到这种事情的不是自己。
这样扭曲的我,你,还会当成朋友吗?
**
撕开包装的薯片,喝了一半的可乐,零食乱七八糟地堆在电脑旁边,顶着鸟窝头的少年坐在电脑前,背微驮,头戴耳机,右手鼠标左手键盘,一眨不眨盯着游戏画面。液晶屏幕变幻的光在他脸上晃动,照亮眼角唇边的青紫。
“右后方有来人,支援支援!”
枪|声响起,画面变灰,简阳光骂了句脏话把鼠标一甩,腾出手抓了片薯片塞嘴里,含糊不清责怪队友,“陈戌懿你挂机演员啊?”
“刚女朋友弹了个电话。”叫陈戌懿的队友在耳机里解释。
于是单身狗简阳光又骂了声:“靠!”
陈戌懿就是简阳光的邻居,那个整天跟他一起鬼混瞎玩最后却跳级的前小学同学。人与人的差距啊,明明是同岁,这人已经上了大二,还交到了女朋友,而他还在苦逼的高三垂死挣扎。
等着游戏重开的间歇,简阳光瘫在电脑椅上,随口感慨:“羡慕你啊,大学生,不用早起不用考试,特潇洒吧?”
“潇洒个屁!”已经是大学生的人打破他对大学的美好幻想,“天天早八,考试周能要你半条命,你可别信邓老头说什么考上大学就轻松的鬼话。”
他口中的邓老头是智明中学的校长,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高中苦一苦,大学才自在。事实证明,考上大学就轻松是高中老师最大的谎言,还全国统一。陈戌懿他们宿舍的人几乎全在高中被老师这么诓过。
说着说着,陈戌懿意识到一件事,“等下,今天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在跟我打游戏?”
简阳光一边捡装备,一边轻描淡写说:“我逃课了。”
这立刻招来一声骂:“你没犯病吧?大哥,你现在是高三。”
简阳光一点也不想听他唠叨,不耐烦地敷衍,“行了行了,游戏里就别提这事了好吗?”
陈戌懿安静了几秒,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两人现在联系得不多,但在他的印象里,简阳光不是这么不顾一切放纵的人。
“能有啥事?”简阳光笑了声,牵扯到受伤的嘴角,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但好在电脑那边的人看不见。
“没事你逃课打游戏?”陈戌懿脾气可没那么温柔,在游戏里爆锤他几拳,尽管这造成不了什么伤害。
简阳光显然不想多说,随便找了个网卡的借口,扯掉网线,物理断网下线。
陈戌懿在微信里连连发了好几个问号,简阳光莫名觉得很烦,后悔没事找这人来玩游戏。
“我感冒请了病假!”他胡扯了一个理由发过去,这才让对方消停。
这么一折腾,简阳光没再有心情打游戏,在电脑椅上瘫了一阵,挠着后背起身,下楼去喝水。
才刚走下楼梯,就跟客厅里的简老板打了个照面,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爸……你怎么回来了?”
简阳光身体僵硬,冷汗直流。他确实是给班主任发消息请了病假,但人没生病,是真翘课,且没告诉他爸妈。念着父母在工作日都不会在家,于是肆无忌惮。
简爸爸临时要出个差,回来拿点东西,见家里门没锁,还以为是进了贼,谁知道一进屋,就看见这个时间本该在教室里上课的儿子。
顶着个鸟窝头,衣服皱巴巴,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和人打了架,一看就是刚起床没多久,一看就是……没去上学!
“你怎么没去上课?”简爸爸瞪大了眼睛问,根本用不着回答,就指着自家儿子骂,“你小子翅膀硬了,又跟人打架又逃学是不是?”
他边骂边四周环顾,找能拿上手的东西,一眼扫过去啥也不合适,想也不想就脱下一只皮鞋,朝简阳光冲过去要揍他。
简阳光反应极快地拔腿就跑,边跑边狼嚎,“爸你听我解释!”
“你给我揍一顿我再听你狡辩!”简爸爸暴躁得很。
父子俩在围着沙发跑,上演一出现代父子版的秦王绕柱,原本在院子里打盹的哈士奇跑进屋,还以为老主人和小主人在玩什么好玩游戏,咧嘴吐着舌头加入。
“给我去摁住他!”简爸爸气得已经开始使唤狗子。
哈士奇还真的听话,要去咬住简阳光的裤脚,简阳光狼狈地躲过,拿起茶几上的狗玩具往另一边丢,把狗子吸引走,又趁简爸爸喘粗气的空档,连滚带爬往楼上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嚎,“爸你再打我我可就离家出走了啊!”
“你离!”简爸爸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也确实是耳旁风,简阳光一溜烟缩回房间,反锁房门。
简爸爸追上来在门口破口大骂,嗓门大得简阳光捂着耳朵都觉得鼓膜发疼,要不是秘书打来电话,航班快要耽误,他能骂上一整天。
赶时间出差的简爸爸骂骂咧咧走了,屋子里终于归于寂静。
简阳光靠在门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一顿揍,心情却并没轻松多少。
被胖揍一顿是早晚的事,得过且过罢了。
简阳光坐回电脑椅,打算再开局游戏压压惊,视线无意间瞥见电脑旁的相框,照片里,三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在雪地里,看着镜头大笑。他站在中间,笑得最开怀。
那是他和陈彻陈融认识后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
“啪”的一声在房间里响起。
相框裱着的合照,被反盖在桌面。
第75章 好朋友
简阳光已经请了三天病假, 没来上学,涂然为此担心不已。
“我们要不去他家看看他吧?”她找上陈彻,提出这个建议。
陈彻没犹豫地拒绝, “不去。”
他脸上的青紫已经开始变黄,这是在组织在修复愈合的现象, 嘴角也磕破皮, 让他这几天都不能有什么太大表情,于是,没有表情的人低气压更明显。
涂然不知道他和简阳光那天吵了些什么,问他他也不知道,不过, 从他脸上的伤来看, 一定是很不愉快的事情。
她为此担心又着急, 周楚以却跟她说,打是亲骂是爱,让她先别插手这件事, 祝佳唯也说这是他们插手不了的事。
涂然当然也是清楚的,从第一天认识陈彻, 他就是和简阳光待在一块, 一起打架一起上学放学,说是连体婴都不为过。在认识她之前, 陈彻和简阳光就已经形影不离。
越是亲近的关系,越难以被第三个人插手。
“他生病了,你就不担心吗?”涂然还是想劝陈彻去看看简阳光。
陈彻却说:“他是逃学,不是生病。”
涂然惊讶:“你怎么知道?”
陈彻抿了下唇, 才说:“他这几天都游戏在线。”
“……”还说不在意,这不是一直在关注人家嘛。
涂然感觉事情或许有转机, 继续劝他:“那就更应该去看看他了,这种时候可不兴逃学呀!”
但陈彻仍旧说不去,涂然以为他还有什么其他正当理由,却只等到他别别扭扭地开口:“不想去。”
还真是在赌气闹别扭。
但是,高三容不得太多时间让他们俩闹别扭,分秒必争的时候,少上一堂课都会让人焦虑,更别说缺席三天。无论真生病还是假生病,简阳光都不能再落下复习进度了,况且他原本就因为考试没考好而焦虑着。
在这种时候,涂然保持着近乎不近人情的理智,趁着中午午休,连饭都没吃,她强行带着陈彻去了简阳光家里,不容他拒绝。
只是,他们没能见到简阳光。
简妈妈给他们端来果茶,笑得抱歉,“阳光前几天跟他爸吵了架,现在把自己关房间里不愿意出来。”
视线扫过陈彻脸上和简阳光的同款青紫,简妈妈问得委婉,“阳光是不是在学校里遇上什么事了?”
涂然一听,下意识就看向“肇事者”,陈彻皱着眉,抿着唇,没吭声。都来到这了,还在闹别扭。
她收回目光,没直说陈彻和简阳光打了架,相信即使不说,简妈妈明眼人也能看得出来。
涂然帮陈彻转移话题,问简妈妈:“他怎么和简叔叔吵架了?”
“逃课被他爸发现了呗,”简妈妈对父子二人的吵架倒没太在意,这在她家算家常便饭。
作为母亲,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阳光这孩子,跟他爸都是直肠子,天塌下来都得先把肚子填饱,跟他爸吵架的前一晚,他就没怎么吃饭,我就想着,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去上学,连饭都不吃?”
涂然闻言惊愕,简阳光不吃饭,那可真是大问题!
她瞥了眼陈彻,他还是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涂然故意咳了声,他没反应。涂然索性用脚,使劲踢他一下。
陈彻吃痛嘶了声,脾气比脑子反应先上来,反射性用眼神去凶罪魁祸首,瞪过去意识到这是涂然,气势顿无。
他老老实实开口,但不是说打架,打架也不是让简阳光不吃饭的主因。他问:“简阳光有跟您提这次月考的事吗?”
简妈妈一愣,“没说,他月考怎么了?”
涂然眼神疯狂暗示陈彻别说,简阳光这次考试发挥失常,考得很不好,看简妈妈这反应,简阳光应该是还没跟她说,这说明简阳光不太想把这次的成绩告诉他妈妈。
陈彻却像是没看到她的暗示,毫不避讳地直言:“他没考好,班上吊车尾,年级五百名开外。”
他甚至说得很详细。
涂然悄悄拽他的袖子,原本简阳光就因为没考好而焦虑着,她怕简妈妈在这个节骨点责怪简阳光,更影响简阳光的情绪。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简妈妈表情并不是生气,而是惊讶。
“你说这小子是因为考试没考好才吃不下饭?”简妈妈一脸见鬼,“他还能有这觉悟?”
涂然愕然,简妈妈的脑回路是不是有点神奇啊?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感叹简阳光的学习觉悟?不对,简阳光平时在家里的形象得是啥样啊?
陈彻从沙发上起身,说:“既然他不愿意见人,那我们先走了。”
涂然还想着他去劝劝简阳光,结果他才刚坐下一会儿就要走,拦都拦不住。
她连忙跟着起身,对简妈妈打了声招呼后,追着他走到院子里,“不是说来跟他求和的吗,你怎么还拱火呢?”
“拱火?”陈彻扯了扯唇,“放心,这火烧不起来。”
虽说往日里,简家父母都很看重简阳光的成绩,看似对他十分严厉,一见他放假出门鬼混就念叨,不好好学习就去找个班上,但实际上,他们也只是嘴上念叨两句,简阳光真考个倒数第一回 来,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涂然想想也是,简妈妈刚刚并没有生气,而且从一开始,她关注的点,一直是简阳光这几天不吃饭,连他不去上学这事都往后排。看样子,简阳光家是以食为天。
但涂然还是不想陈彻就这么离开,“你都知道他是因为没考好才这样,不去鼓励一下他吗?”
“他不是不愿意见人?”陈彻手抄在兜里,一脸冷漠。
涂然恨铁不成钢地说,“那就想办法让他出房间嘛!比如……”她绞尽脑汁想了想,“比如在他房间门口煮火锅?”
陈彻意味不明笑了下,“你馊主意还挺多。”
“管它是不是馊主意,有用就行,”涂然拽着他袖子摇啊摇,“要不要试试嘛?”
她连撒娇都用上了,陈彻这次却像是铁了心不愿意先讲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从她手里抽出手臂,迂回了一句:“下午还有课,先去吃饭了。”
“你怎么就知道吃?”涂然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对他说出这话,但仍为简阳光忿忿,在他身后叉着腰朝他喊,“你的好兄弟还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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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彻和涂然前脚离开,简妈妈后脚就听到楼上传来的极轻的关门声,她笑着摇头,起身上楼,在自家儿子房门前轻叩,“阳光,开下门,和妈妈聊聊。”
里面的人没动静。
简妈妈的好脾气没超过三十秒,立刻威胁道:“臭小子,再不开门,我打电话找师傅来把这门给拆了啊。”
里面窸窣了一小会儿,终于传来拖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门锁咔擦一响,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简阳光垂头丧气站门口,他老老实实来开门,不是认怂,是因为确信他妈真能做出拆门这种事。
简妈妈走进屋,先摸电脑显示器屁股,热的,再拉开电脑桌的抽屉,全是拆了包的零食。她扭头看简阳光,目光了然。
被注视的人立刻低头道歉:“妈,我错了。”
“过来。”简妈妈还是让他过去。
简阳光踩蚂蚁一样挪过去,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听见他妈妈声音很温柔地问:“为什么不想去上学?”
简阳光一愣,为他老妈的温柔而惊讶不已,但脸上还是稍显别扭,“阿……陈彻不是说了吗,我这次考试没考好。”
简妈妈像是不相信,“就因为这个?”
简阳光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到底还是憋不住话的人,马上就交待,“我觉得我这人特没用,学了学学不过人家,干脆不学了,去爸公司给他搬砖算了。”
简妈妈温柔不过三秒,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想得挺美啊你?”
“你爸爸公司招人都得名牌大学研究生起步,你一个高中学历都没拿到的,是去给人端茶送水提鞋?还是去当人人嫌的太子爷?”
简阳光捂着脑袋,无语地埋怨,“妈,您这嘴也太毒了吧?”
“没揍你都算不错了,”简妈妈把抽屉里没吃完的零食都拿出来,扔垃圾桶,“今天是惯着你的最后一天,在家歇也歇够了,玩野玩够了,明天好好去给我上课。”
简阳光不吭声,是不敢不答应,也是不愿意答应的意思。
简妈妈又敲了下他的脑袋瓜子,“臭小子,不就是考试没考好吗?你小时候考砸多少次考试,爸妈难道还真不要你了不成?”
简阳光梗着脖子反驳:“这次不一样,现在是高三!”
“高三又怎么了?哪怕是高考考砸,都还能复读。你妈妈我当年考研不还考了三次,你这才哪到哪?”
简阳光磨着后槽牙,仍旧坚持说:“就是不一样。”
别人再怎么说,都是别人的想法,只有自己才真正懂得这感受。
“你们一直说我不笨,只要多用点心,就能轻轻松松考个好大学,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没那么笨,毕竟跟着陈彻学了两月,就考进了重点班。”
“可现实是,我也没那么聪明,刚进重点班的时候,我也努力地在学,但是努力学的结果和没努力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还是不上不下。所以我也不想那样牟着劲了,可是,当我看到涂然跟以前的我一样,跟着陈彻努力学,成绩渐渐超过我的时候,我又觉得不服气。”
向来把傻笑挂在脸上的少年,此刻红着眼睛,在母亲面前倾诉自己不堪的矛盾,自己羞愤的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她努力就有回报而我没有?凭什么每一个人都比我聪明?”
“所以你就不愿意去上学,把自己关在房间,吃零食打游戏,自甘堕落?”简妈妈问他。
简阳光又不说话了,这次是心虚。
简妈妈轻叹口气,“你觉得自己努力过,还是比不上别人,于是不愿意再努力,看到别人努力后取得进步,又觉得不甘心。深怕自己本非美玉,便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又不甘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但谁又规定,你必须是美玉或者瓦砾?”
“你现在也是个成年人了,妈妈就告诉你,在现在这个社会,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收获同等的回报,尤其是工作之后,有的人像牛一样努力一辈子,也比不上投机取巧的人去拍上司几句马屁。话说得难听,但事实如此,你觉得不公平,也还是这样。”
“学习这件事也一样,有的人他领悟能力就是强,你琢磨半小时才搞懂的题,他可能几分钟就能做出来。这种时候,你心里有落差,怎么办?”
简阳光攥紧了拳头,闷闷开口:“我没办法。”
“不,”简妈妈看着他,笃定说,“你有办法。”
简阳光抬头想反驳,“我没——”
反驳的话在看到母亲的眼神时,机械咽回去,他咬牙忿忿,“我除了装作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破罐子破摔的一句话,却让简妈妈欣慰笑了。
“这不就是办法吗?”简妈妈说,“看到别人更快更轻松地赚钱,你就不去赚钱了,看到别人成绩进步快,你就不学习了,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努力收获不了同等价值的回报,这是残酷的现实,厚积薄发,这是相对美好的现实,你想怎么做,该怎么做,就看你更想去关注这其中的哪一个。”
“可是我这次真的考得很烂,”简阳光垂头丧气道,“而且不只是这一次,从高三开学,我就一直跟不上班上的进度,每次都考得差劲,我现在很后悔,要是暑假也和涂然一样,跟着陈彻一块复习就好了。”
简妈妈半开玩笑道:“要这么一说,妈妈是不是也有错,不该给钱给你,让你暑假出去玩那么久?”
简阳光连忙说:“没有!我不是怪您!您又不知道我会耽误学习!”
简妈妈笑了,“你自己也说了,我不知道,那那个时候的你,又怎么会知道?而且,如果爸妈真觉得你暑假出去玩就耽误学习,一开始就不会给钱给你。”
她摸了摸少年刺啦啦的脑袋,柔声说:“妈妈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也考砸过很多次考试,当时没有考好,以为天都要塌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站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回头看,无论是这一次考试,还是下一次考试,都只是漫长人生里很短暂的时间。”
“即使这样说,我也知道,这是十八岁的你无法体会的心情,但也还是希望你能知道,你头顶上的天,还有爸爸妈妈顶着,它塌不下来。你只要像平时一样正常学,放平心态去考试,哪怕这次考砸了,我们也能下次再努力,下次考砸了,还有下下次机会。”
简妈妈宠溺地捏捏他的脸,“在爸爸妈妈这,不管你是美玉,还是瓦砾,你都是我们的骄傲。”
房间里响起一声嚎哭,简阳光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
在母亲面前,他本就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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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才刚止住,有人敲响了门铃。
简阳光顶着红肿的眼睛下楼,提着一个外卖袋,莫名其妙回了屋。
“噢!不肯吃饭,偷偷点外卖是不是?”简妈妈一改刚刚的温柔,逮着机会说他。
简阳光冤枉道:“这不是我点的。”
而且这也不是外卖袋子,更像是店里打包托人送过来的,刚送过来的人不是外卖员,是跑腿小哥。
简阳光一头雾水,不管怎么样,先把东西拎到餐厅,吃了再说。
打开袋子,先看到一张折了两叠的信纸。这信纸他很熟悉,是上个月班上统一发的,说什么写给过去和未来的自己,他那时心不在焉,敷衍了事交上去了。
简阳光打开那张信纸,看见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简阳光:
展信佳。
这原本是一封写给过去的信,我对以前的自己无话可说,思来想去,这封信应该写给你。写信这事挺肉麻,但有些事,当面更说不出口。
一直没说,我挺羡慕你,每天打鸡血,用不完的能量,做什么事都有人兜底,浑身冒傻气。有时候是羡慕,有时候是嫉妒,要是有什么互换人生大赛,我一定逼着你跟我换。这很傻,对吧?跟你待久了,我也快变成傻瓜。
仔细想想,如果我们俩真互换了,我一定不如你。
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打架吗?你先动的手。虽然你胜之不武,在我腿折的时候还下那么重的手,虽然你打完我后又抱着我哭,把鼻涕眼泪都蹭我身上,但说实话,我很感激。至今很感激。
无论是你在医院把我打醒,还是那段时间每天随叫随到陪我打球打架,拒绝陈融去明礼的请求,因为我一句怕寂寞就做题做到发高烧陪我考进重点班,帮我解决青椒番茄和洋葱,我都很感激。
我并不想回顾过去,但也没想过把那段经历割裂剔除。挺肉麻的,关于过往,我愿意再回想起来的,好像就只有你,挺多时候,还笑得出来。
现在的我,有理想,有目标,有朋友,而你,是让我走到今天,不可或缺也无可替代的一部分。
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你是那种天生热烈的人,心中有火,眼里有光。
你这人,真挺牛的。
……
溢出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碗里砸,吸鼻子的声音一声接一声。
简阳光几乎要把脸埋进碗中,大口往嘴里塞白米饭。
可恶啊,陈彻点的这份肉蟹煲,怎么是特辣!
第76章 不客气
涂然收到了简阳光买的一堆零食, 还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每天。
晚修课间,在简阳光再一次过来投喂的时候, 祝佳唯实在忍不住吐槽,“你这是把她当猪养吗?”
简阳光立刻做出护短模样, “怎么能骂我们可爱的兔妹是猪?”
涂然在旁一个劲点头, 附和:“就是就是,怎么能说我是猪?”
祝佳唯表示无语,这两人一唱一和,仿佛跟亲兄妹似的。
同时心里也清楚,简阳光这是在为之前的事进行弥补, 他来向涂然道歉时, 她都还在场。
断联了好几天的少年, 顶着两肿成金鱼泡的眼睛,一来学校,就对涂然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的大礼, 中气十足道歉:“对不起!
涂然这胆小的,被他的大嗓门吓得都抖了一抖, 表情惊恐, 仿佛她不是被道歉,而是被威胁。
可能是被吓得脑子抽风, 她竟然颤着声音,不确定地回了句:“呃……不客气?”
道歉的简阳光:“……”
旁观的祝佳唯:“……”
路过的周楚以:“噗。”
就这样,涂然凭一己之力把简阳光郑重其事的道歉,变成她出的大糗事, 当事人羞耻得当场失忆,且再也不愿意提起一个字。
“不过, 你确实别再给我送零食了,”虽然很舍不得,但日益圆润起来的脸,还是让涂然忍痛说出这句话,“我感觉我最近有点胖了。”
她表情和语气都尤为悲痛。
简阳光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动脑子就是饿得快,高三不长胖点,怎么能说好好学习了?等高考完,我带你去撸铁!”
涂然竖起大拇指说:“有道理!”
下一秒,就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又一个喷嚏。
祝佳唯看得直摇头,“我看别等高考完了,你现在就得开始跑步,锻炼身体。”
已经入了冬,青安市降温降得厉害,涂然拒绝在大冷天进行这种对□□和精神双重折磨的室外运动,为自己的两个喷嚏找借口,“是因为冬天太冷了,多穿点就好了。”
陈彻拿着保温杯走过来,给她倒了杯热水,动作在照顾人,表情在冷笑,“穿得厚点再跟简阳光一块吃雪糕是吗?”
一句话,让两个人同时低下头,心虚得就差对手指。
陈彻的目光太有压迫感,躲起来吃雪糕被抓包的当事人之一,捧着热水,小声嘟囔:“是简阳光说要吃的。”
简阳光没想到乖巧小白兔还学会甩锅了,不可置信睁大眼,“你也没拒绝啊?”
热爱看戏的祝佳唯啪啪鼓掌,“好一出兄妹情深。”
一直没吭声的周楚以,也打了个喷嚏。
涂然能拖一个下水是一个,连忙转移炮火,“你也吃雪糕了?”
“不,”周楚以一脸笃定,“一定是小沫又想我了。”
涂然:“……”
祝佳唯掐着脖子作呕吐状:“yue了。”
陈彻面无表情:“是骂你吧?”
简阳光咧嘴一笑:“那阿彻你更应该喷嚏连天啊。”陈融不得天天在心里骂他几句?
无语的人变成陈依譁彻。
周楚以拍桌拱火,“这能忍?陈彻,咬他!”
陈彻抽起一本书拍上他脑门,“你骂谁狗呢!”
涂然被他俩逗得直笑。无意间,她瞥见身旁的教室窗户,晚上九点,天完全黑了,冷风呼啸地吹,天气预报说过几日会下雪,令人期待的天气。
教室里开着白炽灯,明亮如白昼。玻璃窗倒映出他们的脸,表情无一不是开朗。
过去,她总觉得奇迹是超乎现实的东西,几乎不会存在。在这样平凡的日常里,才后知后觉,奇迹原来早已发生。
青安市的常住人口多如繁星,我能和你们相遇,就是一个奇迹。
**
事实证明,涂然和周楚以的喷嚏并非巧合。和元月新年一起来的,是冬季流感。
青安市今年的冬天格外严寒,冷空气席卷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尽管校广播里每天都有提醒预防流感,也还是有不少人中招。
吸鼻涕的声音和咳嗽声在教室里此起彼伏,课间的聊天,朋友一咳嗽就立刻屏息远离,然后朋友夸张痛哭我们的友情不值一提,成了每天都会上演的高中生情景剧。
涂然和周楚以双双不幸中招,还是在邻近期末考的前两天,咳嗽得厉害,怕传染给其他人,两人上课下课都戴着口罩,这几天也没再和陈彻他们几人一块吃饭。
周楚以的症状算轻,就只是咳嗽。涂然就有点惨了,头疼鼻塞嗓子涩,感冒的症状一股脑儿全中了个遍,上课勉强撑着看书复习,下课就蔫巴巴地趴在桌上,完全提不起劲做其他事。
这会儿,她就趴在桌上,脑子在发昏,眼皮在打架。
发烫的额头,贴上一个温暖干燥的什么东西,她缓缓掀开眼皮,瞧见少年瘦削的手腕。
涂然拍开他的手,没什么精神地朝他晃手做出赶人的动作,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口罩下闷闷传出,“别离我太近。”
陈彻皱起眉道:“你有点发烧,去医务室看看。”
涂然只觉得有点头疼,但没到不能忍的程度,而且马上就要上课,她不想耽误进度,便推脱道:“等放学了再去。”
“听话。”陈彻有些无奈。
涂然还是不愿意,闭上眼装死。站在桌旁的人没了动静,原以为他走了,耳畔忽然感觉到一阵风,然后是少年温热的呼吸,放轻的低沉嗓音,带着点威胁的语气,“不听话,我背你过去了啊?”
疯了吗!这是在教室!
涂然被这话吓得猛地睁开眼,对上少年黑沉沉的眼睛,他没在笑,是认真的!
涂然连忙撑着桌子站起来,起得太猛,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整个人往前倒,陈彻眼疾手快,及时伸手将她扶住。
两人都没什么暧昧的心思,但架不住这就是个拥抱的姿势,就在教室,众目睽睽之下。
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口哨,引得其他同学看过来,简阳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故意发出桀桀怪笑,一有人带头,班上同学也跟着起哄,口哨声和暧昧笑声起此彼伏。
平时这两人就走得近,陈彻对涂然的特殊关照也完全不掩饰,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默契嘴上不说。
枯燥烦闷的复习生活需要调剂,这会儿的调侃起哄,就是高三生的调味料,还齁甜的那种。
涂然涨得满脸通红,如果此刻有体温计,她一定烧到爆表。
她赶忙拍开陈彻的手,从他怀里退出去,低着头飞快往教室外走,仿佛刚刚说不愿意去医务室的人不是她。
陈彻倒是从容,若无其事收回手,背在身后,轻咳了声,板正地跟着走出教室。如果不是他耳朵红得快滴血,他确实足够淡定。
涂然是低烧,还用不着挂水,只是在校医务室拿了退烧药。她没想到的是,这退烧药,为她接下来的寒假,埋下巨大隐患。
期末考,涂然考得一塌糊涂。
是客观上的失误,她没注意退烧药有安眠的成分,在考试当天早上,感觉还是有点头疼,以防万一就又吃了两颗退烧药。
原本前一晚就因为咳嗽鼻塞没睡好,再吃点有安眠成分的药,她几乎是一边打瞌睡一边写考题。睡是坚持没有睡过去,但显然影响了考试状态,昏昏沉沉地考完试。
偏偏高三的阅卷老师们,一个个改试卷快得像空中飞人,期末考出分的速度出奇快,几乎是考完回家的当晚,涂然就从班级群里得知了好几科的分数,第二天就拿到了总分,她甚至都没来记得自己先估分。
以往的月考,唐桂英都会问她的成绩,这次也不例外。
也一如既往地,考得好除了一句“继续保持”就无其他表扬,考得差劲了,就迎来一顿询问和说教。
过去每一次,涂然都会沉默地听着,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妈妈是为她好,严厉点总是没错的。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影响了情绪,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涂然无端地想起简阳光的妈妈,想起简妈妈在听到简阳光成绩吊车尾时的反应,想起简妈妈在简阳光厌学窝在家里时的态度。
头一回,涂然在母亲面前为自己辩解,“我是因为感冒了才没有考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还不如不说。
她以为母亲会关心自己,却不知自己原来只是提供了另一个被说教的切入点。
唐桂英只是问她,为什么不好好保暖?保重身体也是高考的关键。
高考高考高考,一切都是为了高考,好像她生下来就只是为了高考而存在,明明之前也没多关心她的学习。
厌烦。
这不是涂然第一次对母亲产生的负面情绪,在十一岁时,这样的情绪到达过一次顶端,所以她去跑当练习生,逃离这个家。
涂然藏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深陷的掌心,泛起刺痛。
她像是一截被控制的弹簧,被母亲的双手一圈一圈往底端下压,好似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变形。
屋外大雪纷飞,狂风拍打着玻璃窗,想要冲破什么。她胃里翻腾着呕吐的欲望。
说教终于停止,咔擦的声响,门被离开的女人关上。
几乎是立刻,涂然冲进洗手间,跪在马桶边干呕,压抑的感觉化为恶心,好像要把内脏都吐出来,却什么都没有。就像她对母亲的期待。
视野模糊,酸楚从眼眶溢出,像无法停止的河流。
她强撑着站起身,迈开沉重脚步,摇摇晃晃迈向洗手池。镜子里的女生,眼睛肿得无法被忽视。
死一般寂静的洗手间,自来水像被割破的颈动脉里的血,从水龙头喷涌而出。
掌心接住冰凉的水,用力泼上脸颊,沾湿颊边的发丝,舒缓炙热的眼睛,似乎也能冷却在体内肆虐的烦躁。
可夺眶而出的泪水,却仍旧滚烫。
水声哗啦啦地响,涂然双手撑在洗手池边,喉腔颤抖着压抑悲鸣。
她听从爸爸的遗愿,无论如何也积极乐观,受再大的打击也让自己微笑,她努力地让自己快乐,时刻都快乐。
可是,好累。
听话,顺从,做一个快乐的人,都好累。
真的好累。
眼泪落入水中,了无踪迹。就像她这些年渐渐失去的自我。
涂然痛苦地弓着腰,疲倦感侵入四肢百骸。
**
二月初,高三开了学。最后一个学期,已经开始高考倒计时,整个年级的气氛都紧张。
月底就是百日誓师大会,屡次考年级第一的陈彻被委托一个重要任务——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鉴于他有在演讲时胡言乱语的前科,杨高戈特地额外再委托涂然,“给我盯着他把稿子写正经点,别再发疯。”
涂然尚且不知陈彻以前发过什么疯,但更奇怪老师为什么要让她盯着陈彻。她也好奇问了。
杨高戈理所当然地说:“就你管得住他。”
涂然还懵着,又见他笑,“难怪那小子之前为了跟你多坐两月同桌,愿意来给我干活。”
饶是涂然再迟钝,也意识到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连忙结结巴巴解释,“不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没——”
“行了,”杨高戈并不是在这种问题上大做文章的人,不然也不会轻描淡写提起,“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这还看不出来吗?”
尽管他平日总是一副被强行逼着上班死活提不起劲的社畜模样,但实际对班上的事都挺上心。
他不是那种老古板,看得出这两学生现在处于一个正向积极的状态。年轻人更懂年轻人的心思,正因为知道这点,杨高戈往年带过的班的平均成绩无一例外都有提高,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带重点班的原因。
“你也别紧张,现在重要的是高考,不是什么感情问题,只要不影响成绩,一切都好说。”杨高戈在投雷后又给她一剂镇定剂。
涂然这才松口气,还好有惊无险。
从教师办公室回教室的路上,她步伐并不快地穿过走廊,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包括她自己,大多人说过现在最重要的事高考,同样一句话,却能有这么多不同的情绪,她的期待,杨老师的宽容,还有她妈妈的……冷漠。
也不完全是冷漠吧。
因为没考好被教育了的那个晚上,她哭完后就把自己封印在床上,赌着气不愿意去吃晚饭。自她记事起就严厉的母亲,对她有天生的威慑力,即使心里生着气,也不敢像周楚沫对周楚以那样放肆宣泄自己的不满。
面对唐桂英,哪怕气得想说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实际上也只能懦弱地偷偷生闷气。
这个时候,她那句“身体不舒服”的理由,竟然意外发挥了作用。
唐桂英没责怪她不吃晚饭,进屋探了探她额头,给她泡了杯感冒药,冷水浸泡湿毛巾,给她擦拭身体降烧,照顾了她大半个晚上。
母亲冰凉的手,柔和了很多的声音,端来的温度刚刚好的白粥,一点一点,化解被她教训了的愤懑。
涂然一边怪自己是不是太好哄了点,一边没出息地消了气。可心里的郁结却没能得到纾解,有种不得不缴械投降的那种憋屈。
针一样的雨水被风吹进走廊,飘在涂然脸上,带来湿润的凉意。她扭过头,看向外面的天,近来阴雨连绵,灰沉沉的乌云在教学楼的楼顶笼罩,迟迟不肯离去。
涂然长叹了口气。
和母亲的关系,是道无解的题。
第77章 下雨天
窗户敞开着, 风偷跑进来,吹动了课桌上的作业本,没盖上笔盖的签字笔压在纸上, 被风推落,啪嗒掉在地板, 在地面滚动几圈, 停在一双白色帆布鞋前。
简阳光弯腰捡起地上的笔,起身时,朝另一边看过去,入目即是这样一个画面:
少女坐在桌前,双手托腮, 轻蹙秀眉, 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面前的白纸, 面色凝重。少年跨开腿反坐在椅子上,与她面对面,双手搭在椅背, 视线在她脸上,眼底藏不住温柔笑意。
窗外的天是持续了半个多月的阴沉, 教室里的白炽灯光, 沁在洁净如新的玻璃上,倒映出他们无可挑剔的侧颜。
像一张加了噪点的老照片, 让人想要夹进最喜爱的书页里小心收藏。
“怎么不写?”这是托着腮,为百日誓师发言稿冥思苦想了许久的涂然。
“怎么写?”这是只顾着看她冥思苦想的可爱模样,根本没在想稿子的陈彻。
涂然视线上移,从还是白纸的稿子落在他脸上, “杨老师不是说你以前也做过这种发言吗?你比我有经验。”
“以前”这个关键词,触发陈彻想起高一时犯过的中二病, 嘴角抽动了几下。
涂然偏偏还歪着脑袋问:“为什么杨老师说你以前发疯?”
“……”
一滴冷汗流下。
陈彻摸了下鼻子,不自然地偏过头,“没有,老杨瞎说。”
他心虚的模样太明显,连最好骗的涂然也糊弄不过。涂然还想追问,肩膀被人拍了拍,她扭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简阳光。
简阳光也不说话,拿着一支笔,拔掉笔盖,在左眼正下方给自己点了颗小泪痣。
在涂然疑惑的目光下,他先捋了捋头发,再理了理领口不存在的领结,拳头当成话筒递到嘴巴,故作严肃地咳了咳。
“我没有梦想。”这是第一句。
“怎么努力,还用得着教吗?”这是第二句。
末了还故意耍帅地狂甩了下头。
甩头甩到一半,就被通红着脸的某人勾住脖子狂摁脑袋。陈彻耳朵都快红得滴血,暴躁骂他:“一天不抽你你就皮痒是不是!”
“兔妹救我!”
“救你个头!”
简阳光在陈彻的魔爪下哀嚎呼救,又被大魔王强行摁回去。
涂然早就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原来陈彻还有这么中二的时候。
玩闹归玩闹,发言稿还是要继续写。
在他们终于消停后,涂然给出建议,“我觉得,虽然是高考的百日誓师,但不应该只提到高考。”
高考有多重要,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在幼年时期就已经知道的事。
买房要买学区房,是为了让小孩让好一点的小学,上好小学的目的是能考上一个好初中,考好初中的目的是为了考上更好最好的高中,最终目的,就是为了高考。
于是在高考之前,仿佛人生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为高考让步。
父母闹离婚,先瞒着家里要高考的孩子,家人病重,也先瞒着家里要高考的孩子。为高考让步到了近乎抛弃人情的地步。
而事实上,越临近这一天,涂然就越觉得,高考被妖魔化太严重。
“高考是很重要,但它也只是人生中的一个节点。它是整个高中生活的终点,但不是人生这项马拉松的终点。”
长相乖巧的女生,用冷静沉稳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吐字利落清晰,就像她说这话时的心境。
“比起怎么去强调最后这一百天有多重要,我觉得,更应该让大家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学习。因为我们的人生不是考上大学就结束,未来还有几十年时间,还有更多的可能等着我们去创造,我们也应该有更高更远的追求,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脚下。”
她琥珀似的眸子,盛满了认真,是可以驱散乌云的明亮耀眼。
陈彻看着那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弯起唇。
她的五官秀气可爱,但如果觉得她只有可爱,那就大错特错。
“兔妹……”简阳光目瞪口呆。
涂然回神看他,“嗯?”
“你在闪闪发光你知道吗!”简阳光激动说,“不愧是当过小偶像的人,随便说几句都这么有感染力!”
涂然愣了下,不好意思地捂着嘴笑,开心又羞涩,“是吗是吗?”
“太是了!”简阳光一把握住她的手,“求你再去做回小偶像吧,我给你当经纪人!不,我来当你的金主,我砸钱捧你!”
话音落下,就被陈彻抽了本书拍上脑门,“少给我白日做梦。”
哈士奇在大魔王手底下哀嚎呼救的场景再现。
**
百日誓师大会那天也是高三全体同学的十八岁成人礼,可以邀请家长来参加。
知道唐桂英工作忙,即使说了,也大概率不会答应,涂然犹豫再三,决定还是不提这事。不抱希望就没有失望。
回家的时候,却看见一向回家就在书房处理公事的妈妈,罕见地在客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今天的新闻,最近降雨太多,全国许多地方发生水涝洪灾、山体滑坡这类自然灾害,几乎每天都有新闻报道死伤多少,鲜活的生命变成屏幕里冰冷的数字,对于观众而言的短暂几秒的放送画面,是罹难者家属一生要承受的悲痛。
作为沿海城市的青安市也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现在这会儿,外面就在下着大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屋里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涂然把雨伞放到门口的收纳桶,换了拖鞋走过去,喊了声妈妈,就准备回房,却在转身前被叫住。
“然然,我有点事问你。”唐桂英拿遥控器把电视静音。
涂然脚步一顿,脱下书包,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问:“什么事?”
唐桂英开门见山问:“暑假,你是不是和朋友一起过生日了?”
涂然一怔,脑子霎时空白了几秒,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又听她问:“你是不是在和陈彻搞对象?还让他跟你一起考东晏大学?”
涂然噌的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您翻我电脑了?!”
她没有用本子写日记的习惯,但会在q.q空间里发一些仅自己可见的照片和心情日记。
没等唐桂英回答,涂然想也没想就冲回房间,抬起电脑屏幕一看,果然没关。
她一直用的是笔记本电脑,昨晚用电脑在网上查了点资料,又粗心大意用完没关机,只是合上休眠。
有设置屏保密码,密码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很容易被猜出来,她也知道很容易被猜到,但还是没换掉。因为她一直觉得,她妈妈并不是会做出偷偷看她电脑、偷看她隐私这种事的人。
“您怎么能这么做?”涂然冲到客厅,说不清是慌张更多还是气愤更多。
唐桂英同样看着她,脸色微冷,“我要是不去看,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她站起身,一句句指责,“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是你该谈恋爱的时候吗?”
涂然几乎瞬间红了眼,她大声否认,“我没谈恋爱!”
“还骗人,”唐桂英显然不信,“你要是没跟他谈,他怎么要为了你去考东晏大学?陈彻是什么成绩你不知道?人家是可以冲青安市状元的苗子,那是重点大学都会来抢的学生,为了你,把目标局限在一个东晏大,你这是在耽误人你知不知道?”
涂然睁大了通红的眼睛,胸腔里火山岩一般的情绪沸腾翻滚着。
有多讽刺呢?
直到前一秒,她还在为妈妈偷看电脑而生气慌张,怕她是觉得自己会因为早恋而耽误学习。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怪她在耽误陈彻。
涂然很想笑,可悲得发笑。
“妈妈,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绝望地问。
唐桂英一愣,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涂然努力压低声音,才勉强忍着喉腔里颤抖的悲鸣,“自从爸爸去世后,你就变了很多,从来不会对我说好话,每次都只在我做错事的时候打击我。嘴上说把我带到青安市来是为了监督我的学业,实际上你从来不过问我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只看我的成绩和排名,考得好了就施舍一句继续保持,考得不好就找各种可以指责我的原因。”
“东晏大学很差劲吗?全江都市最好的大学,爸爸读书的地方很低人一等吗?你的女儿就这么配不上你初恋情人的儿子吗?
涂然使劲抹掉眼泪,“我一直以为您只是对我严厉,是我想错了,您是讨厌我,您恨我,恨我和爸爸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恨我的性格和爸爸一模一样,恨我的生日和爸爸的忌日是同一天,恨一看到我就让你想起他!”
“涂然!”唐桂英颤声喊她,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但涂然已然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把我接回你身边!”
甩出这一句质问,她头也不回地从家里跑走,拖鞋没换,伞也没拿,却全然不顾唐桂英在她身后喊她。
涂然一路冲下楼,冲进浩荡的大雨中。
雨水像石头一样砸在她脸上身上,先打湿头发,再钻进衣领,凉意顺着脊背往下爬。脚踩进水洼,溅起水花,沾湿袜子和拖鞋。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浑身都湿透,头发脸颊都滴着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河里。
在喉咙里出现血腥味的时候,涂然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
模样过于狼狈,唯二两个在等公交车的路人,都朝她看过来。但她没有心情理会。
丢不丢脸已经无所谓了,随便吧,就算世界末日来了,也都随便吧。
二月的天还很冷,被淋湿的身体不可自制地在打冷颤,真是不知道,电视里那些在雨天跪上一整夜的主角是怎么熬过去的。所以才是电视剧吗?
涂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依次开始拧头发拧衣服,能拧干一点是一点,但还是很冷。
再冷,也不想回家。
“小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呀?”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明显的惊讶。
涂然扭头看过去,是个带着黑色针织围巾的中年女人,鬓边头发白了几撮,但长得很面善。
女人拎着袋子走过来,坐她旁边,善意地关心询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涂然穿着拖鞋,浑身被淋湿,眼眶还通红,一看就不是没有带伞才淋雨的平常状态。
这会儿,她的情绪已经稍微缓过来些,也有对着陌生人不太自在的原因,尴尬地扯出一个看起来有点傻的笑,“我没事,谢谢您。”
道谢其实有婉拒关心的意思,但中年女人显然是不放心她这个样子,在她说谢谢的时候,就已经从拎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白色羽绒服外套,看起来崭新,像是刚拆了吊牌还没穿过。
女人把外套披到涂然身上,“这大冷天的,你淋成这样怎么搞,赶紧打个车回家,别把自己冻坏了。”
如果涂然想回家,就不会在这湿着衣服挨冻了。她没接这话,把外套脱下还给女人,“阿姨,谢谢您,我身上都是水,别把您衣服弄脏了。”
尤其还是这种白衣服。
“你这孩子,这时候还想什么衣服呢?”中年女人把衣服又给她披回去,还从脖子上取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着,尽可能给她保暖。
被她围围巾的时候,涂然看见她喉咙下方的一道长疤,像是很久之前的手术疤。
从雨雾中驶来的公交车到站,是女人等了许久的这路。她把围巾给涂然围好,又把自己的伞塞给她,“这雨还有得下,赶紧回家,别让你爸爸妈妈担心。”
她说完就小跑着上了公交车,衣服和伞都留给了涂然。
涂然有些手足无措,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辜负她的善意,眼看公交车就要走,脑子一热,在车门合上的前一刻,跟着跑上了车。
“阿姨,这衣服还您!”
她实在太狼狈,公交车里的乘客被她的声音吸引过去,又因为她落汤鸡的模样停留视线。这时候,涂然又感觉到难堪了。
她下意识朝女人走过去,偏偏这时候司机师傅出声提醒了句上车买票。涂然手忙脚乱地掏口袋,电子支付成为主流的时代,她身上并没带任何现金,手机也落在了家里。
慌乱难堪,涂然被冻得发白的脸色为此涨红。
给她衣服的中年女人走过来,有些无奈地嗔怪了句,“你这孩子怎么还跟过来了呢?”
公交车已经启动,她帮涂然刷了公交码,牵着她的手往车后的空位走。
涂然低头跟着她,包裹着手的温暖,让她眼眶发热。
如果她妈妈像这个阿姨一样温柔就好了。
公交车上人并不很多,中年女人带着她去到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坐下,这里前后都没人。
“是和爸爸妈妈吵架了吗?”中年女人问她,细心地顾及了她的面子,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涂然垂着头,同样很轻的声音里带着点鼻音,“和妈妈。”
中年女人听后点点头,“青春期嘛,再乖的小孩,都会和妈妈吵点架。”
她不着痕迹地夸了句她乖巧,注意到她高中生年纪的模样,又问:“是学习上的事?”
涂然摇摇头,“不只是因为学习。”
她其实并不怎么会向别人倾诉和妈妈有关的烦恼,和陈彻是一样的心理,潜意识里多少会觉得这莫名地难以启齿,且得不到什么帮助。于是哪怕自己消化不了,也还是会选择憋在心里。
这次却对中年女人说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她温柔的善意太亲切,又或许是因为觉得她是陌生人,在人口众多的青安市,再一次遇见的几率不大。
中年女人耐心听她讲完,发表意见,“这件事,确实是你妈妈做得不对。”
听到有人赞同自己,涂然憋屈的心情总算好受些。
然而,女人话锋一转,又说:“但是,你也有一个不对的地方。”
涂然不理解,“我哪里有做错?”
女人问:“你有没有想过,妈妈为什么会想偷看你的日记呢?”
涂然笃定说:“因为她想知道我有什么瞒着她。”
“是,也不是,”女人说,“她是想知道你最近有什么瞒着她,或许,也可能是想更多地了解你的近况。”
涂然还是不能理解,“可这也不是她快要偷看我日记的理由,这是我的隐私。”
女人点头赞同:“是,你妈妈侵犯了你的隐私,做得不对,她没有尊重你,你回去该跟她好好沟通这件事,说服她,让她跟你道歉。但是,除了让她道歉,你还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她你的近况,让她不用再像个小偷一样,用这种方式来了解你。”
涂然怔了怔,“什么……意思……”
她或许是懂的,但还是想问。
中年女人笑了下,说:“不怕你笑话,阿姨我也做过和你妈妈一样的事,偷看了我女儿的日记本。在偷看的时候,尽管知道这不应该,但没有办法,我太想知道她最近的情况,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开心。”
“她小时候还会经常跟我讲她在学校的趣事,从上初中起,她就渐渐不再说这些。我也知道,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过于关注她的成绩,每次她跟我说点什么事的时候,我都会聊到她的学习上。”
“她越来越封闭,也越来越叛逆,我和她说话没三两句,就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她看我不顺眼,我也看她不顺眼,她买了件不耐脏的白色羽绒服,我都能念她一个礼拜。”
“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她不愿意跟我敞开心扉,每次问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她都是说没有。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偷偷去看她日记。”
女人顿了顿,随后自嘲地笑了声,“当然,也是被她发现了,又大吵了一架,就跟你一样,她也跑出了家。”
涂然怔怔,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善解人意的温柔阿姨,竟然也和她的妈妈一样。
“那……后来呢,你们和好了吗?”她问。
女人停顿了片刻,帮她把外套的帽子整理好,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们俩再也没吵过架了。”
涂然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这件羽绒服就是白色,款式风格也是年轻人喜欢穿的,她问:“这是您女儿的衣服吗?”
“是啊,”女人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像沟壑,“是给她买的,她喜欢白色,身材跟你都差不多。你是上高几?”
“高三。”
“那她现在和你一样大。”
女人摸了摸喉咙下方的疤,陷入回忆一般,说:“那孩子虽然脾气大,但我知道她是孝顺孩子。我之前因为喉咙上长了颗肿瘤,做过手术,后来,从她高中班主任那里知道,这孩子在志愿表上填的都是医学院,说她想当肿瘤科医生,就是她那个成绩啊……”
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她自己擦着眼角笑了,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和自责,“瞧我,又开始念她的成绩了。”
涂然安慰她道:“现在成绩不好不代表以后成绩不好,她既然有心,一定也能慢慢把成绩提上来,考上医学院。”
女人没接话,只是笑着点头。
“阿姨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妈妈可能会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让你生气难过了,但她并不是真的对你不好,可能只是方式错了,好好沟通,这是最重要的。”
涂然点点头,又有些底气不足地请教:“如果还是沟通不了呢?她总是训我,对我很凶……”
女人笑着说:“那阿姨告诉你一个秘籍。”
“什么秘籍?”
“抱抱她。”
涂然以为自己听错,却听她又一次说:“没有妈妈能拒绝自家孩子的撒娇。”
涂然立刻露出难为情的表情,一脸拒绝地摇头,“这不行,这也太……”
太什么,太羞耻了吗?
仔细一想,她好像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和妈妈拥抱、撒娇。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记忆久远得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明明对同龄人,她能坦荡大方地说出夸奖,说出喜欢,为什么对最亲近的妈妈,就变得羞涩,放不开手脚了?
涂然咬咬牙,握拳道:“好吧,我回去试——”
话未说完,眼前在微笑着的中年女人忽然变了脸色。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分不清是对方紧紧的拥抱先冲过来,还是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先闯入耳中。
时间像在这一刻停止。
短暂的几秒被拆了又拆,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浑浊的黑暗,刺目的红蓝光,嘈杂的脚步声。
雨水,泥水,血水。
警笛,呻|吟,哭喊。
她像是变成一头正在被分解的鲸,逐渐要沉入海底,被分解,被融化。
又像是变成找不到载体的空气,透明的,让人无视过去,一穿而过的。
风融进风里,雨落入雨中。
她梦见儿时和父母去的游乐场,梦见和朋友一起登过的山,梦见和心上人一起看过的海。
缤纷的彩灯,鲜红的太阳,少年明亮的眼睛。
似乎,有人在跟她说了句什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沙哑,模糊。
冰凉的雨,落在脸上的时候,为什么是热的?
心脏搏动的声音在耳畔停止的那一刻,涂然无力地阖上眼睛。
第78章 拜托你
给发言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陈彻拿起手机,给拍了张照,发给涂然, 附言:请小涂老师查阅。
大概是把手机给静音了,没注意到消息, 对方没马上回复。
揉了揉低头太久而发酸的脖子, 陈彻想起什么,拉开抽屉,拿出那封在这躺了两个除夕夜都还没能送出去的告白信。
本该在去年春天就送出去的告白信,被一拖再拖,留到现在。倒不是觉得已经口头告白过, 就不需要再把这封信给她, 而是……莫名的有些羞耻, 因为这封信里,坦白了他曾经的粉丝身份。
等考完高考吧,反正还不急, 以后有的是时间。
陈彻把这封信放回原来位置。
桌上手机屏幕亮起,以为涂然回消息了, 他立刻瞥了眼, 却只看见浏览器的新闻推送:青安市麟海路一公交车侧翻致7死12伤。
麟海路?
陈彻皱了下眉,拿起点开看了眼, 最近雨水量多,很多地方都发生水涝灾害,交通事故也比以前频繁,这次的公交车事故, 疑因也是雨天路滑连环车祸引发。
麟海路就在他住的这个区,离他家还不远, 过于熟悉的街道名字,让这条新闻多了分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感。
陈彻才放下手机,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下一刻,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陈朗阔的手都还抓在门把手上,语气焦急,“陈彻,快跟我去趟附一!”
陈彻正因他不敲门直接闯入而不满,又因为他的话而奇怪,“谁怎么了?”
他边问边已经站起身,下意识以为是陈融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却听见陈朗阔说:“你唐阿姨打电话,然然刚刚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抢救。”
刹那耳鸣。
陈彻身形不稳地晃了下,“你说谁?”
“涂然,她坐公交车出了——”
没等他说完,房间里的少年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公交车,车祸,医院,抢救。
每一个词,都像是炸弹,要把他炸成齑粉。
膝盖在发软,心脏在颤抖。冲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室门口亮起的手术中的红灯,刺得他眼睛生疼。中年女人弓腰驼背几近蜷缩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低垂的头颅,单薄的肩膀在颤抖。
陈彻停下奔跑,放缓呼吸,朝那边走过去,“唐阿姨。”
唐桂英抬起头,赶忙胡乱抹掉眼泪,“啊,阿彻,你来——”
平日里冷静自持到刻板的女人,此刻哽咽得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紧紧捂着嘴,毫无形象地泪流满面,浑身都在颤抖,或许唯一的理智就是让自己别哭出声来。
陈彻抬起几乎快使不上劲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没事的,阿姨,涂然会没事的。”
他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催眠自己。
**
简阳光是在第二天才得知的这消息,他赶到医院时,陈彻已经在重症病房外带了一夜。
“阿彻!”他着急唤了声。
倚靠在墙边的少年抬头看过来,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也冒出了青色胡渣,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毫无神采,像望不见底的深海。
太熟悉他这模样,对视两秒,简阳光顿时红了眼,快步朝他走过去,“兔妹、兔妹她……”
“她没事。”沙哑的声音,像嗓子被砂纸摩擦过,“昨晚做完了手术,过……几天就会醒。”
听到陈彻这样说,简阳光这才松口气,连忙抹掉眼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彻捶了下他的胸,“哭什么?出息。”
“陈彻!”
又传来一个女声,同方才的简阳光一眼,声音里带着焦急。
跑过来的是周楚以和祝佳唯,一个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一个顾不上跑步后的喘|息,着急问:“涂然怎么样?”
陈彻又复述了一遍同简阳光讲过的话,祝佳唯稍稍松口气,还在叉着腰喘气的周楚以,却出声问:“过几天……是几天?”
陈彻倏地目光刺向他,紧抿着唇,眸光在颤抖。
只一秒,或一秒钟都没有到,在另两个人看过来时,他立刻反应过来,“总之医生说手术顺利,过几天就会醒。”
他语气不耐烦,“今天不是上课?你们一个个都逃课,是要造反?”
简阳光是无条件信任他的,听到他说涂然没事,那就真没事,现在已经放下心来,嘟囔着说:“听到这事哪还有心思上课啊。”
陈彻抬手拍了下他后脑勺,“你待在这也没用,回去上课。”
没给他们拒绝的机会,陈彻把他们全往外推,自己转身朝同样在icu外坐了一夜的唐桂英走过去。
在中年女人身旁,他屈膝半蹲下,低声道:“唐阿姨,这里我先守着,您也先回去休息吧。”
唐桂英如梦初醒般恍然回神,却是摇头,“我守着吧,我跟公司请了假,你先回学校上课。”
陈彻看了眼她,又转头看了眼那边还不愿意离开的简阳光几人,到底没拒绝,轻应了声:“好。”
尽管祝佳唯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陈彻是他们几人中的定心针,看他挺从容地说涂然不会有什么事,很快就会醒,她确实比来时多了几分镇定。
然而,事实却是,五天了,整整五天了,涂然还没有醒过来。
公交车侧翻事故已经传遍学校,校广播在晚餐时间的提醒事项又多了条雨天出门注意交通安全,靠窗的那个座位空了五天,五班的气氛也凝重了五天。
朝夕相处的同学,有着像太阳一样灿烂笑容的女生,现在躺在医院生死未卜,每每在课间无意中扫过那个位置,无论是谁,心里都会发梗。
祝佳唯真的坐不住了,无理取闹也好,无能迁怒也罢,课间冲到陈彻座位,质问他:“你不是说她很快就会醒吗?怎么还没消息?”
陈彻不慌不忙把下节课要复习的书拿出来,语气很淡,“再等等,会醒的。”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五天,每次问陈彻,他都说等,再等,再等!也不让他们去医院,在学校完全就是一副没事人模样。
祝佳唯忍他忍了五天了,现在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衣领,替涂然不值和愤愤,“涂然到现在还没醒过来,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即使被揪住衣领,陈彻也还是面色不变,抬眼,漆黑的眼睛直视她,声音冷淡:“我说了,她会醒过来,再等。”
两人闹出的动静惹得班上同学都看过来,眼瞧这两人是要打起来的架势,皆是胆战心惊,却没人敢上来劝架。
最后还是从教室外面进来的简阳光和周楚以,看到这光景,连忙走过来,一个从祝佳唯手里解救陈彻的衣领,一个把暴动的祝佳唯拉走。
被拉开的祝佳唯在周楚以手里挣扎,要甩开他的手,看着弱不禁风的少年,手劲却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一路拽着她走出教学楼。
“为什么要维护陈彻!”祝佳唯愤怒质问,“你们没看到他那样子吗?他根本一点都不担心涂然!”
“你们也一点都不担心是不是?”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男生没一个好东西!”
翻滚的愤怒是岩浆,她像火山爆发一样,发疯似地咒骂。
被她的怒火殃及,周楚以也没还嘴,只是叹了口气,眼神很无奈地看着她。
“祝佳唯,”他轻声唤她,“最担心的人,不是我们。”
终于,祝佳唯尚有一丝的理智回笼,却是在冷静下来的一瞬间,就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哽咽着,声音颤抖着重复,“我知道……”
他们不是从陈彻这里得知涂然出事的消息,而是在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学校里已经传遍的时候,才从别人那里知道。
在他们赶去医院的时候,又从陈彻那得知涂然手术顺利,脱离危险。
谁也不知道,陈彻守在那里的那个晚上,内心受着多大的煎熬。说涂然过几天就会醒,究竟是过几天?陈彻没把医生的原话告诉他们。
最让人担心的事,他一个字也没说。
故意不说,独自承担。
祝佳唯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地上砸。
一步,两步,白色帆布鞋停在她跟前,少年轻轻将她揽住。
没有消息的第八天,中午,四个人在食堂吃饭,阴云罩顶,气氛沉重。
简阳光尝试活跃气氛:“都别丧着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学校食堂的菜有多难吃呢,食堂阿姨会哭的!要是兔妹在这里看见我们这样,肯定、肯定……”
活跃气氛的人忽然哽咽,话没说完也不再管,埋头一个劲往嘴里塞米饭。
“会醒的。”他身旁的陈彻忽然开口,其他几人都望过去。
少年神色很淡,眼神却是无法叫人反驳的坚定,没有悲伤,没有犹豫,正如他所坚信的,“她一定会回来。”
在朋友们触动的目光下,他起身,头也不回离开。
**
“虽然手术顺利,但患者脑损伤比较严重,颅内出血量较大,什么时候能苏醒要看她自己的身体恢复情况,这两周比较关键,如果两周之内没醒过来,后续治疗醒过来的几率也相对会变低,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拳头捶上墙壁,骨头碰撞出沉闷声响,血水从关节擦破的皮肤渗出,脑海中不断回想起的医生的话,却让这疼痛变得毫无感觉。
陈彻撑着墙壁,脊背无力地弯曲,呼吸压抑地颤抖。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锤在墙上的拳头。他眼眶发红地转头,望见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长发女生。
“我回音乐社是来拿落下的东西,不是来看前副社长自残。”
赵从韵无奈地摇头,她已经申请了国外的大学,现在在等结果,不需要在来学校,今天回学校是来把一些落在音乐社的东西带回去,没想到回来就撞见这一幕。
她从活动教室的储物柜里,翻出小急救箱,给陈彻处理受伤的手。
这急救箱还是陈彻当初入社时提议准备的,说是防止社员在音乐社活动中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赵从韵当时还觉得挺没必要,就一个课后活动,能出什么突发状况?
但陈彻在这方面意外地谨慎周到,还是坚持准备了这么一个急救箱,放了氯雷他定、硝酸甘油等应付突发情况的药。上学期末,还真有个学弟脚底打滑摔了一个大跤,崴了脚又磕破头,用到了跌打损伤药。
赵从韵给陈彻处理好伤口,半开玩笑道:“这些药再不用都过期了,还好有你来让它们在过期前再发挥一次作用。”
她故意开玩笑调侃,却并没能让对方笑出来或者生气回怼一句。少年垂着眼,长睫在眼下覆盖投出一片阴影,那片憔悴的青黑,于是更明显。
虽然没在学校,但赵从韵也听说了涂然的事。在知道涂然出车祸之前,她就看到了那条新闻。
全国各地,每年都会有交通事故的新闻报道,她并不是同理心很强的人,每次看到这种新闻,她会为那些生命觉得可惜,却不会觉得心痛,因为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几死几伤被报道出来,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数字,惋惜或可怜的情绪,只会在心头萦上几分钟的时间,很快就会被其他信息所覆盖。
但,当听说涂然也在那辆公交车上时,一切都不一样了。震惊,不可置信,难过,她甚至再也没有勇气点开那条新闻的详细报道。
吃饭时,父母在餐桌上提到这件事,拿着和她以前一样的态度,为罹难者惋惜,又庆幸地感慨同事的朋友,或是谁谁谁家的小孩,差一点也上了那一趟公交车,还好因为其他事耽误了,没去坐。
还好没上。
听到这样的庆幸时,赵从韵忽然哭出来。
“我同学在上面……”
“妈妈,我朋友在那辆公交车上!”
她泣不成声,震惊的人变成父母,他们为此沉默,放下碗筷,安抚她崩溃的情绪,为方才的庆幸道歉。
赵从韵在家里难过了好几天,她不知道涂然的病房,也不敢向陈彻打听情况,只能拐弯抹角地给前同班同学周楚以,发消息询问,对方的回答模棱两可。
人总是愿意相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模棱两可,绝对不会是理想的结果。
赵从韵掰开手机壳,拿出夹在其中的一片银杏叶,递到陈彻面前,“这是我在银杏树下接到的自然落下的叶子,有人跟我说接住这种叶子就能变得幸运,许的愿能实现。”
去年秋天,搞国外学校的申请材料时,她焦虑得睡不着,可能睡眠太糟糕让脑子跟着抽风,想起涂然说的这话,跑去路边站了一下午,就接住了这么一片叶子。
做完又觉得自己抽风,竟然幼稚到信这种鬼话,要是让费姗知道,非得笑话她一整年,但好歹是站了一下午接到的,扔掉又舍不得,便把叶子留到了现在。
赵从韵把这片银杏叶给他,“还……挺灵的,给你了。”
陈彻没拒绝,接过来,轻声道了句谢。
赵从韵站起身,潇洒道:“行了,你把这里收拾下,我回家了。”
一步,两步,步伐越来越缓,也越来越沉,走到活动教室门口时,她停下,转身看向屋内的少年,声音很轻地,小心翼翼地问:“她会没事的,对吧?”
屋内的少年望向她,唇角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嗯,她不会有事。”
赵从韵抹了下湿润的眼角,回以笑容。
**
涂然还在沉睡的第十天,智明中学举办百日誓师大会暨全体高三学生的成人礼。
久雨初晴,湿了近一个月的地面终于干了,学校把活动地点从原定的学校礼堂改成更宽敞的运动场,被雨水冲刷多日的运动场绿草如茵。
即将要上台发言的学生代表,正低头望着手里的发言稿,像在发呆。
杨高戈却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初是他,亲自把监督陈彻认真写发言稿的任务,交给涂然。昔日还在为这发言稿冥思苦想的人,此刻却仍躺在医院,期待了这么久的百日誓师,如今却只她一人缺席。
谁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谁都听说过“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到来”,当意外真的来了,却都还是毫无准备,无可奈何。这是生命的脆弱。
杨高戈拍了拍少年的肩,“还好吗?”
“我没事。”陈彻仍旧是这一句话。
在涂然昏睡的这十天里,班上和她相熟的不相熟的同学,哪怕是作为老师的杨高戈,都为她湿过眼睛。和她走得最近的陈彻,却没表露出一丝难过的情绪,永远都是他在安抚别人。
我没事,她也不会有事。这是他重复最多的两句话。
陈彻敛了敛神,收起发言稿,走上主席台,几乎是下意识地,视线往那个方向寻找,即使知道她不在。
哪怕知道她不在。
五班的集合队伍,空出来一个人的位置,这是大家无言的默契,为缺席的人留出来的位置。
陈彻望着那边,恍惚中,好像看到少女站在那里,朝他笑得灿烂,无声做出加油的口型。他也要笑起来时,那里却又空无一人。
没有人站在那,什么都没有。
攥着发言稿的手指倏地收紧,纸张在手里颤抖,少年侧脸的线条因为紧咬着牙关而绷得僵直。
他把原本准备的发言稿揉成一团,也不再做开场介绍,对着话筒,开门见山:“两年前,我也是站在这个位置,说我没有梦想。”
这熟悉的开场白,让刚回到场下的杨高戈吓了一跳,这不是给他看过的原稿,这小子又要口出狂言发疯吗!
台下的同学也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简阳光头疼地扶额,“完了,阿彻这是憋出毛病了,又开始胡来了。”
周楚以倒不怎么惊讶,陈彻不按套路出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重要的是,兄弟闯祸自己扛,反正也轮不到他来写检讨。他双手抄在外套兜里,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他接下来怎么说吧。”
扩音器广播里传来陈彻接下来的话。
“这不是挑衅,也不是玩笑,而是我从来没真正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在座的各位,或许很多人也和我一样,职业,目标,理想,可能很多人到如今还觉得,这些东西离我们很遥远,这些事情,都等高考完再想也不迟。”
“想要和谁道谢,想要同谁和好,想要去做什么,任何人任何事,都为一百天后的高考让步。但时间,并不是我们想象中可以那么奢侈的东西。”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为我的奢侈道歉,为我的自以为是道歉,我再也不找借口拖延,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跟你说,请你的时间别在这里停止。
“有个人说过,我们的人生,不是一百天之后就结束,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的追求也该更广阔更高远。”
你不也有很多事要跟我一起去做吗?你不是有更高更远的追求吗?这些都不管了吗?
“我们要成为偶像一样闪闪发光的存在。无论做什么,无论什么职业,去当一个足以改变某人人生的人。奉上自己全部的人生,去创造这样一个瞬间,让我们的光芒,给到一个需要它的人。”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台下的交头接耳已经自发地停下,杨高戈的表情变成松一口气的欣慰,周楚以也不再是看好戏的表情。
时间,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奢侈,人生不是在一百天后就结束,可有些人的人生,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就戛然而止。
上天,你太不公平了。她是那么好的人,她那么好……
周楚以压抑着胸腔里像岩浆一样翻滚的怒气,湿热积聚在眼眶,插在兜里的手,拿出随身带的手帕纸,递给站在另一队跟他并排的简阳光。
惯常开朗的男生此刻哭得鼻涕眼泪直流,道谢接过纸巾,却还是习惯性抬起胳膊,用校服袖子抹眼泪。
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没有震天动地的嗓门,主席台上的少年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却让台下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宁心静气,聚精会神听他发言。
演讲到最后,陈彻望着那处队伍空缺,说出最后几句话。
“十八岁的少年人,应当鲜活明亮,热烈耀眼。
愿我们这一生,坦荡磊落,勇敢无畏。
青春年少,一切未定,我们只管挺胸抬头往前走。
世界,在我们脚下。”
你听到了吗?
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一起去走。
请你别再这里停下。
涂然,拜托你,别丢下我。
第79章 咸蛋黄
涂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爬山, 在山上遇到一条蛇,一家三口都被那条蛇吓到。妈妈直呼倒霉,这么冷的天竟然还能遇到蛇。
爸爸一脸开朗, 这么小的几率都被我买遇到了,是我们运气好才对。
于是他跑去买彩票了。
花了两百块钱, 买了张什么也没中的彩票, 和一顿妈妈骂他人傻钱多的斥责。
被骂了一顿的爸爸,垮着脸直呼:“好吧是真的倒霉!”
小涂然仰着脑袋,拿着根吃了一半的烤肠,咯咯直笑。
她的笑声引来男人的视线,涂爸爸蹲下, 擦掉她嘴角的油, 笑着问她:“好吃吗?”
第一次吃到烤肠的涂然使劲点头, 年幼的小孩口齿都还不太清晰,“好次好次!”
涂爸爸咧嘴一笑:“那要不要爸爸再给你买一根?”
涂然眼睛都亮了,带着一嘴的油, 往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耶!被女儿亲了!lucky!”年轻男人一把抱起涂然,朝妻子嘚瑟地比了个耶, “就说今天不倒霉吧?”
涂然一只手举着烤肠, 一只手也比了个耶,跟着爸爸有样学样, “又有烤肠次咯,lucky!”
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小逗比父女,把涂妈妈逗得哭笑不得,“天塌下来都没你俩嘴硬, 让她吃这么多垃圾食品,小心闹肚子。”
“才没有!”
“才不会!”
嘴硬的父女俩才不听妈妈的唠叨。
十一岁的生日, 涂然被子蒙头,在空调房睡着暑假才能享受的懒觉,迷迷糊糊听到爸爸的声音。
“宝贝女儿生日快乐,爸爸要去上班咯,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涂然翻了个身,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揉揉眼睛,“什么啊,到今天才给我买礼物吗?”她不满地嘟囔,“明明早就说了我想要那条裙子。”
涂爸爸低笑了声,“早就买好啦。”
“真的?”涂然的瞌睡醒了,也不管刷没刷牙,凑过去往他脸上亲了口,“谢谢爸爸!”
涂爸爸捏捏她的脸,“你这小没良心的,变脸变挺快的啊。”
涂然讨好地笑,“还不是您教得好。”
涂爸爸让她莫作谦虚,“你青出于蓝。”
涂然表示自己还有进步空间,“比不上您。”
父女俩相互阴阳怪气的时候,涂妈妈已经拿着锅铲走到了门口,“还在这废话,上班要迟到了。涂然,你也赶紧起床,别忘了今天你还要去学画画。”
“啊!不想上班!”
“啊!不想上学!”
厌班厌学的两父女拒绝回到现实。
上班上课使人憔悴,傍晚的时候,涂爸爸和涂然一个比一个没精神,直到涂妈妈端出生日蛋糕。
不知道什么时候戴好生日帽的涂然,在蛋糕前双手合十,在吹蜡烛前许愿,“希望爸爸妈妈还有我都身体健康,天天开心!希望我每天都能吃一根雪糕。”
涂爸爸朝涂妈妈挤眉弄眼,“这是点你呢。”
涂妈妈无语又好笑,“点什么点?一周最多吃两根。”
涂然呜哇直叫:“呜呜呜我的生日愿望一秒破灭了!”
涂爸爸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至少前一个实现了。”
涂然忽然一愣,笑容也好,故意挤出来的狰狞表情也好,都在脸上消失。像是忽然走了神。
涂爸爸疑惑问:“怎么了?”
涂然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被涂妈妈催着切蛋糕,她没再细想,笑得开朗,“爸爸说得对,至少前一个实现了!”
十一岁的暑假,格外的短暂,涂然都感觉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就被通知暑假结束。
毫无实感的迅速,就像做梦一样。
因为画画太枯燥,她没再去学画画,又被妈妈说了一顿,总是这么半途而废,以后成不了大出息。在学画画之前,她学过半年的书法和一年的芭蕾,都没坚持下来。
涂爸爸为她说话,“兴趣嘛,就是用来尝试的,没兴趣,不学就不学了。”
涂妈妈很头疼,“你就知道惯着她,以后对学习没兴趣也不学了?”
涂然举手大胆发言,真心话:“我对学习一直没兴趣。”
涂妈妈一个眼刀飞过去,“你敢?”
那当然不敢。
涂然立刻缩回手,躲到爸爸身后。
就像涂爸爸不喜欢上班一样,涂然也不喜欢上学,但没办法,爸爸必须要上班,不然没钱养家,她也必须要上学,不然回家挨骂。
涂然是个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的人,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但中考还算幸运,考上了江都市的重点高中,这意味着她离好大学更进一步。
高一的时候还跟不上重点高中的学习节奏,到了高二,她却很神奇地开始进步,还是稳扎稳打地进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自觉地去学习,很快就能进入学习状态。
要是换做以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能考到年级前十。
不少同学来向她请教学习办法,但涂然自己都搞不懂,稀里糊涂地就不那么讨厌学习了,又稀里糊涂地进步了,就像是做梦一样。
放学后,班上几个女生约涂然一块去看电影,涂然没拒绝,到电影院选电影的时候,她却说:“这部电影我看过了。”
女生惊讶:“这是这周才上映的,你什么时候看的?”
另一个女生八卦:“和谁一起看的呀?是不是~~男朋友~~”
女高中生们一遇到这种话题,就变成激动的花,八卦的起哄一声盖过一声。
“什么啊,”涂然对她们莫名其妙的起哄感到无语,“谈什么恋爱,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好吗?”
谈什么恋爱,她现在连喜欢的人都没有。
等等,喜欢的人?她没有吗?
她……有吗?
涂然忽然感到困惑,又听同学问:“所以你是跟谁看的这电影?”
“跟——”明明就要把答案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却像突然忘记台词而卡壳的演员。
这部宠物电影,什么时候看的?跟谁一起看的?
她想不起来了。
涂然的记忆好像出了岔子。
这样像机器人程序失控的故障并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还算开朗的性格,让她和班上许多同学说得上话,关系都还不错,平时周末也会约着一起出去玩。
有一次,一个女生忽然感慨,某班的谁谁谁长得好帅,笑起来阳光开朗,要是能跟他交上朋友就好了。
涂然下意识就反驳,“什么啊,你交朋友还看脸的?而且,我们的好朋友明明更帅!”
阳光开朗的朋友,谁能比得上他?
那女生奇怪地问她,“我们哪个好朋友更帅?”
再一次,涂然在要说出名字的时候卡壳了。
和同学一起出去逛街,走在路上被理发小哥拦着推销,耳根子软的同学期期艾艾半天都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涂然摆着一张冷脸,抓着她的手,强行把她拽走,带她逃离推销魔爪。
同学闪着星星眼作崇拜状:“哇,涂然,你刚刚酷毙了!”
涂然得意地撩头发叉腰,“那些人都看碟下菜,专门纠缠好说话好骗的人,所以要酷一点,学会拒绝,知道吗?”
“嗯嗯!”同学受教地重重点头。
涂然却在说完后,感觉到一丝疑惑。
这话好熟悉,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考完劳心费神的期中考,班上组织秋游,涂然提议一起去爬山,却遭到同学的全票否决,大家都嫌累得慌,心灵已经够疲惫,肉|体不想再受折磨。
涂然十分可惜,爬山多好玩呀,近距离接触大自然,在山里发疯大喊大叫都没人管,还能去看日出,感受生活的美好。
“我觉得我不用爬上去也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要和自己和解,和世界和解,放过我吧,我不要爬山!”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涂然愣了愣,谁啊,这么没出息?
到了高三,每周就只剩下周日下午半天的假期。
又一个周日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涂然背着书包,和同学一起走在学校的林荫道,无意间抬头望去,夕阳悬在道路尽头,晚霞染红半边天。
“啊,咸蛋黄……”她自言自语般喃喃。
同学不解问她,“什么咸蛋黄?”
涂然指了指天边的夕阳,同学一脸失望,“我还以为明天中午食堂吃咸鸭蛋呢。”
“什么啊,你怎么就知道吃?”涂然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感觉自己这比喻不被理解,真的很可惜,她不甘心地继续问,“你不觉得像咸蛋黄吗?”
“不像。”同学说。
“为什么不像?”涂然不甘地追问。
同学脚步一停,侧头看着她,说:“因为它不是在海边。”
这理由也太牵强,涂然下意识要反驳,“我们江都市哪来的——”海……
反驳的话没说完就停住。
涂然停在原地,神情怔怔。
少年墨色的眼睛,像海一样深沉,又像海一样悲伤。
江都市没有海,可她见过海。
她见过,海边的落日。
回过神后,涂然想再去问同学,然而抬眼却没再看见他。想喊他的名字,却莫名地,不记得他叫什么。
“然然,然然?”
涂妈妈的声音将涂然飘远的思绪拽回来,涂然如梦初醒般茫然,“怎么了?”
“发什么呆呢?”涂妈妈并不严厉地嗔怪了一句,继续方才的话题,“这不是已经高三了吗,爸爸妈妈问你,想考什么大学?”
涂然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东晏大学。”
涂爸爸一脸感动,“是我的母校,是我的母校。然然是不是因为爸爸才想去这个学校?”
涂然想点头,又忽然停住了,“是,好像也不完全是……”
她最开始好像并不是因为爸爸才想去考东晏大学,因为她觉得自己考不上。她想在江都读大学,于是把目标定在江都的学校。
但……为什么会想考东晏大学呢?
因为……因为……
涂然绞尽脑汁,很想找出答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心里空落落的难过。
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不该被忘记的,很重要的事情。
“然然。”涂爸爸忽然轻唤她。
涂然看过去,妈妈不知怎么不见了,眼前只剩下爸爸。
爸爸的眼神很温柔也很无奈,“哭什么?”
她哭了吗?
涂然有些懵地摸了下脸,指尖一片湿意。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对啊,她哭什么?
涂然连忙擦掉眼泪,却听见爸爸说,“到时间了,然然。”
“到什么时间?”涂然慌张地问,没来由地手足无措。
涂爸爸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眼里有不舍,“妈妈说她想你了。”
他要收回手。
情绪就像崩溃的沙漏,涂然像抓住死前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紧紧抓住爸爸的手,几乎是恳求,“爸爸,爸爸,再等等,再给我点时间,我——”
告别的话,又一次没能说出来,她陷入无边黑暗。
黑色的视野中,夹杂着红色白色的点,那是光线在透过眼皮留下的痕迹。
遗落的记忆,像水落入海绵,迅速而疯狂地塞进大脑,也不管她能否承受得住。
尖锐刹车声,刺耳警笛声,急促脚步声,淅沥雨声,还有……耳边逐渐微弱的心跳声。
咚咚,咚。
心脏搏动的声音消失了。
涂然缓缓睁开眼睛,晶莹从眼角滑落。
第80章 幸存者
最先映入眼帘的, 是妈妈憔悴的脸。原本保养得很好的亮丽乌发,一缕又一缕的白丝夹在其中,仿佛一夜苍老十岁。
她脸上在笑, 眼里却含着泪,那双总是严厉的不近人情的眼睛, 盛满心疼和感激。
涂然想说话, 嘴唇却像是被胶水粘住,只有呼出的气体在氧气面罩上覆上一层白气。
被医生和护士围着做检查,仪器的声音吵得她头疼。她太累了,眼皮沉重,想要昏睡, 脑海里却出现那样一个沙哑的声音。
“孩子, 别睡……”
是谁?谁在说话?
涂然想去探究, 可一回想,脑袋就像被千万根针扎了一样,难以忍受的刺痛。
她到底还是继续睡了, 这次没有做梦,甚至觉得自己只是眯了下眼睛, 时间就飞快地溜走。再睁开眼时, 看到一个此刻本该在教室里看书的人。
少年的眼睛像大海。她喜欢的大海。
明明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陈彻看上去却比她还憔悴, 眼下一片青色,颧骨下的面颊微微往里凹陷,下颌的线条也比以前更锋利,下巴也冒出了青色胡渣。
涂然张开嘴唇, 仿佛几百年没被水滋润过的干涩喉咙里,发出游丝般的沙哑声音, “你……”
陈彻俯身凑过来,眼下的青黑让她看得更明显。像是生怕吵到她,他压低了声音问:“是想喝水吗?”
涂然望着他憔悴的脸,心里仿佛打翻一坛苦药,“瘦好多……”
陈彻微微一怔,眼睫垂下,遮掩了颤抖的瞳孔,情绪藏进阴影。
像听到什么好听的事情,他极轻地笑出声来,“怎么这时候还说这些……”
一句话的末尾,涂然听见他没能压住的颤音。
“明明是你睡得太久,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感觉我这辈子都要被你睡过去——”陈彻猛地低下头,垂落的额发将眉眼的情绪完全遮住,声音沙哑的人变成他,“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你,可是你睡得太沉了,你真的……”
断了线的晶莹坠下来,砸在涂然的手背上,流星一般滚烫的温度。
少年紧咬着牙,忍住没发出抽泣的声音,肩膀却在颤抖,“睡了好久……你睡了好久……”
他抓着她没挂点滴的那只手,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想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怕让她受伤,便只是克制地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这些日子极力掩饰的无助,筋疲力尽也要压抑住的崩溃,在这一瞬,失控爆发。
寂静的病房,少年停不下眼泪和哽咽。
病房门口,本该在上一刻敲门进来的人,放下了停在半空的手。
祝佳唯转过身,眼眶微微发红,轻声对同行的两男生说,“我们过会儿再来吧。”
简阳光和周楚以都没反对,点点头,听话地跟她离开。
陈彻太有压抑自己的经验,很快就把情绪稳定下来,还能扯出一张笑脸,开玩笑说:“都怪你啊,让我这么狼狈。”
尽管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涂然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眼里的血丝,她只有无尽的歉疚。就在醒来的前一秒,她还在想着,如果一直在做梦,如果这个梦永远地做下去,该多好。在梦里,她完完全全地把陈彻给忘了。
涂然闭了下眼睛,把这个沉重的话题换走,“上课……”
陈彻有些气人又想笑,她连说话都困难,却还在提醒他别耽误去学校。
他拿出手机,把屏幕调到最低亮度,给她看日期,“今天周日呢,周日。”
他昨晚就来了,听说涂然醒了,像风一样从家里赶过来,但过来时,涂然又已经睡过去。
他让终于松口气的唐桂英先回家去休息,他代替她在这里守了一夜。这些日子,唐桂英日日都守在医院,连头发都白了许多,是该休息休息。
“要喝水吗?”陈彻问她。
涂然现在已经取下了氧气面罩,但还是没办法点头,于是眨了两下眼睛。
陈彻拿一次性杯子接了半杯温水,用棉签沾湿,涂上她已经干到起皮的嘴唇。涂然伸出舌尖来舔。
说是喝水,其实只是润润嗓子。这样的操作很麻烦,喝水的人麻烦,喂水的人更麻烦,但此刻谁都不觉得烦,每一个曾经不在意的日常,都是来之不易盼来的奇迹。
喝水的时候,涂然一直看着眼前的少年,视线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眼睛,鼻梁,嘴唇,还有下巴上的小胡渣。
太肆无忌惮地盯着,陈彻轻易发现她的目光,低声问:“在看什么?”
涂然一点也不想说,是觉得好久没见了,想多看看。他才刚哭过,任何会涉及到这场事故的沉重话题,她都不想提及,不想再让他难过。
她眨了下眼睛,嘴巴轻轻发出声音,“胡子,邋遢……”
陈彻喂水的动作一顿,表情明显地僵住,眼里闪过羞赧,语气也格外不自然,“抱歉,我待会儿就去剃掉。”
这是一个晚上就冒出来的胡茬,也是他忘了的一茬。
看着他尴尬又羞耻的模样,涂然牵着唇角笑了。
他真的很不禁逗诶,果然逗容易害羞的人最好玩。
过几天,她就笑不出来了。
从重症病房移到普通病房的几天后,涂然也能被扶着下地活动了,反应要慢上十八拍的她,终于发现一件大事——她头发全被剃了。
“因为做的是开颅手术,所以必须剃掉头发。”医生是这么说的。
“只是剃掉头发而已,会再长出来的。”妈妈是这么说的。
“你才发现吗?我可是一看到你就发现你变一休哥了。”陈融是这么说的,说这话的时候,还把苹果嚼得咔擦作响。
涂然靠在床头,从床头柜旁边的果篮里,拿起一个橘子朝他扔过去,他敏捷接住,竟然还欠了吧唧地道谢,“诶,谢了。”
旁边的陈彻,给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蹭吃蹭喝的?”
涂然愤愤抢答:“他是来气我的。”
陈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嘚瑟表情丝毫不见收敛,于是陈彻手起刀落,跟他后颈砍了个手刀。
陈融疼得面目狰狞了几秒,终于老实,也不完全老实,拖腔带调地道歉:“嫂子对不起。”
过于惊人的称呼,让涂然被口水呛得咳嗽。
陈彻的巴掌又拍在了陈融身上,这次是肩膀,“瞎喊什么!”喊得真好。
陈融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陈彻拿起他手里的橘子往他嘴里塞,“这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们俩就跟幼稚园小孩一样斗嘴动手,这画面,涂然真的很难想象,这两人是青安市今年的高考状元预备役。
提到高考,陈融不只是来探病,也是来给涂然补课的。
转到普通病房后,涂然就询问了医生,她现在能不能看书学习。医生知道她是今年的高考生,但还是建议她别太劳累,量力而行。
涂然当然知道身体更重要,但在能力范围内,也还是想继续看书复习。她不想因为这次事故耽误高考。
虽然连她妈妈都说了,耽误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复读一年。但涂然不想,她不想掉队,不想被朋友们落下。
“不会落下的,有我们在。”陈彻没有劝她,而是向她保证了这么一句。
这并非空话,从那天开始,陈彻、祝佳唯、周楚以几人,轮番来给她补课(简阳光是跟她一起被补课的这方)。陈融来探过一次病后,也被陈彻按头加入补课队伍。
“为什么连我也要?我还能不能好好复习了!”
陈融起初是反对,他原本是要参加保送的,也在原定名额里,但他放弃了保送这条路,执意要参加高考。
原因无他,次次和智明联考,次次被陈彻压一头,被人说了三年的万年老二,他势要在高考中把这口恶气给出了。他下了死决心,要当青安市的高考状元。
死活不愿意来,结果还是来了。
涂然好奇问过他,“你不是说要好好复习吗?”
陈融一脸严肃,“我也想好好复习,但架不住他喊我哥。”
涂然无语凝噎,陈彻手起刀落,“谁喊谁哥?”
陈融捂着后颈嗷嗷叫唤,终于肯说实话:“我想清楚了,不管我的目标是不是高考状元,我的敌人都是陈彻!”
涂然懂了,这人是来趁机刺探军情的,想看陈彻是怎么学习。她怜爱地摇摇头,“别想了,陈彻的这里,”她指了指脑子,“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陈融冷呵一声,“你怎么就断定,我是普通人?”
事实证明,这里唯一的普通人是涂然自己。
转到普通病房已经有一周,涂然因为车祸错过了一模考试,在身体情况恢复些后,在医院的病房里,自行模拟了这场考试。
身体原因,多少有些影响她的状态,那种半个多月没学习还能如常发挥的奇迹没在她身上发生。
涂然的试卷是几个朋友一起帮忙改的,结果出来后,几个人的神色都有些纠结,不忍心跟她说这不太乐观的分数。
但她本人像是不怎么在意,反而是乐观地安慰他们,“没关系,这次没考好,还有二模呢。”
“还得是兔妹,心态无敌好。”简阳光膜拜地给她竖起大拇指,见她能这么乐观,他也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他经历过这种落差,所以知道这有多难受,涂然真的比他强太多。
涂然笑了笑,没说什么。这个周末,大家都聚在这里给她改试卷。
“正好趁大家都在,我有件事想跟你们说。”涂然想了想,还是开了这口。
祝佳唯问:“什么事?”
简阳光连忙问:“什么想吃什么?”
涂然看了他们几人一眼,无一不是担心的眼神。在她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不光是陈彻,几乎每天放学都往医院跑,其他三人也隔三差五来看她,给她补课。
大家都很好,但这对大家很不好。
涂然轻轻舒了口气,说:“以后你们不用这么频繁地来看我了,一周一次就好。”
陈彻最先皱眉问:“为什么?”
祝佳唯也说:“那我们怎么给你补课?”
涂然说:“我让我妈妈给我请了家教老师,以后都不用你们来帮我补课了。”
周楚以是个懂事故的人,立刻就猜出原因,但没点明,而是委婉地减轻她的心理负担:“其实我们也只是下课时间来看看你,不耽误什么。”
“是啊是啊,”简阳光连忙附和,“学校到医院,打个车也就十来分钟的路,又不远。”
涂然却还是摇头,“你们也都要高考,总是往我这边跑,肯定还是有影响的,而且请家教老师,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还是会一样地学。”
简阳光还要说什么,却被陈彻拦住,“好,”陈彻和其他几人的态度都不一样,没多劝她什么,只是说,“我们知道了。”
涂然是不喜欢麻烦的人,他很清楚这点,也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涂然朝他笑:“谢谢你理解我。”
连陈彻都做出让步,其他人也无话可说,只是祝佳唯和简阳光都有些郁闷,一个是觉得朋友不就是这种时候帮忙的吗?一个是觉得,一周来看她一次的频率也太低了。
“陈彻,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天色不早,在大家都要回去时,涂然出声将他留下。
等其他人离开病房,陈彻马上问:“是不是觉得一周见一次太少?”
他以为她是要改主意,却听她说:“你不要把目标定在东晏大学了。”
陈彻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涂然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和你一起考东晏大学了,所以,你别把目标局限在这个学校。”
局限。
陈彻敏锐地抓住这个词,“局限是什么意思,你解释一遍。”
他脸上没在有笑容,眼神里甚至带着点薄怒。
如果是以前,涂然或许会畏惧,或许会换个更委婉地方式提出来,但现在,涂然表情平静地跟他解释:“你的成绩,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不该是为了跟我一起去江都市念大学,就把目标局限在那一个地方。”
不是看不上东晏大学,东晏大学很好很好,是她过去没想过要考这所学校的好,但相对于陈彻而言,这不是他的最佳选择。
而且,就她现在这个情况,这两天考出来的一模的这种水平,她今年大概率是没什么戏了。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普通人。
陈彻咬牙问:“你是不想和我一起考这个大学,还是觉得这是在拖累我?”
涂然张嘴想说后者,但,以陈彻的性格,以她对陈彻的了解,他必然会说这不是拖累,他是心甘情愿。可有些事情,不是心甘情愿就没有问题的。
“两个都不是,”涂然说,“我一模的成绩你也看到了,都说一模难度是最接近高考的,我现在这个水平,考不上东晏了。”
陈彻立刻说:“我可以帮你补课。”
涂然轻轻摇头,“没用的。”
“怎么没用?”陈彻不想让她就这么放弃,“之前不也是我给你补课吗?我比你刚请的家教老师更清楚你的——”
“可现在你也要学习,”涂然打断他的话,“陈彻,你也只是一个学生,是即将要高考的考生,你不能把精力都浪费在我身上。”
陈彻咬牙看着她,“但你说过,高考,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我想和你共进退,这不是浪费时间。”
“涂然,接下来的路,我只想和你一起走。”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着哽咽的颤抖。
涂然也很想哭,很想让步妥协,说好啊,一起走。她知道,陈彻说这话是真心的,可越是真心,就越让她难受。
她攥紧藏在被子下的拳头,努力忍住想要涌上来的情绪,几近冷酷地望着他,一字一顿说:“如果你因为我没考好,我会愧疚一辈子。”
“陈彻,你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这话说出口时,她望见少年的下颌明显收紧,眼里的神采倏然黯淡。
到底是没再说一句话,他紧咬着牙关,提着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病房的门被甩上,涂然才终于松开拳头,捂住早已发热的眼睛。
谁都知道,我们都是在为对方好,但残酷的现实如此,普通人跟不上天才的脚步。更何况还是出了这种意外的普通人。
其实在醒过来后,涂然和唐桂英进行了一次漫长而深入的沟通。
并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经历过生死,马上就和曾经有芥蒂的家人,深情拥抱着说对不起没关系的和好。她就只是,把在意的事情心平气和地挨个提出来,一件件沟通。
唐桂英告诉她,争吵那天,之所以说她在这时候和陈彻谈恋爱是在耽误陈彻,确实有陈彻的成绩比她好的缘故,但绝非是对她偏心。
作为母亲,一个经历了很多的成年人,她想得远比两个高中生多。
陈彻的成绩可以去冲更好的大学,却为了配合她而去考东晏,现在是心甘情愿,那以后呢?
高考并非儿戏,填志愿更是比高考更需要慎重的事情,他现在轻易地妥协,是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但以后呢,谁能保证未来他会不会改变想法?
如果他以后觉得,当初不考东晏就好了,去更好的学府念大学,是不是发展会更好,那时候的涂然,又会怎么样?那时候他们的感情,又会怎么样?
唐桂英和陈彻的父亲陈朗阔,曾经是大学同学,也是各自的初恋对象。当初分手,就是因为毕业季,各自的发展规划不同,于是和平分手,各奔东西。
他们谁都没有为对方妥协,现在也至今庆幸,没有为爱情妥协前途。
和经历过更多的大学生不一样,高中生的感情更纯粹,更不顾一切,却并不是最理智。唐桂英作为过来人,理应要帮他们更考虑现实的东西。
唐桂英跟涂然道歉,她确实是把话说得太难听,也对她太严厉。但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让涂然一直在溺爱的温床。
涂然是她从小带到大,她太知道涂然并不是坚持和刻苦的人,从小到大对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学画画学书法学芭蕾,没有一样能坚持下去。
当初涂然想当练习生,坚定地说自己想出道当明星,她真的以为涂然是对一件事有了定力,准许她去了。
但出道没多久后,涂然却反悔说想要回家,这让唐桂英很生气,甚至于以为涂然说的和队友不和,只是她想要半途而废的借口。
造成这一切的,是她对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丈夫去世前。她并不能知道,涂然在当练习生那两年,吃过多少苦,也并不能知道,涂然在出道后,受过多少来自队友的针对和排挤。
事情已经过去,涂然也不想再提那些过往,没有详尽地跟她复述当年的委屈,只是语气很淡地说,“我只对您撒过一次谎,就是您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当偶像的时候,我说了是。我只是想逃离您,逃离失去爸爸后,变得对我冷漠的妈妈。”
“对不起……”
事到如今,唐桂英除了道歉,别无其他处理方式,任何弥补都太苍白。
涂然轻轻摇头,“我没有责怪您,真的,我一点都不怪您,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太脆弱,听不得一点指责,是我的错。”
在这场公交车事故之前,她确实在心里对妈妈有过责怪,有过厌烦,但出事醒来之后,就不再有这种心思了。
她理解了妈妈,为什么迟迟走不出爸爸去世的阴影,为什么不允许她再过生日,为什么……幸存者是自己。
十一岁生日那天,妈妈和爸爸是一起下班回家的,爸爸因为过分担心交通事故所以不会开车,妈妈下班后去接的他。
除了早就为小寿星女儿准备好的生日蛋糕,爸爸还想买一束花给妈妈,感谢她十月怀胎的辛苦。
就在他抱着花回来的路上,在马路这边的妈妈,坐在车里,亲眼目睹他扔掉了那束花,冲到那辆急速驶来的失控的车前,护住那个没来得及躲开的小孩。
那天,同样是在下雨,雨水,泥水,血水,狼藉的车祸现场,撕心裂肺的哭喊。
以前,爸爸的死亡对涂然来说,只是妈妈在电话里的一句话,和赶去医院时,太平间里盖上白布的看不到身体也看不到脸的“模样”。刚开始是悲伤,时间也冲淡了这悲伤。
现在,涂然切身地体会到了,那时候的无助和绝望,每每闭上眼,都是那炼狱一般的画面。
亲眼目睹的人,怎么忘得掉?怎么能把它忘掉?
最绝望的是,她亲耳听到了。
心脏停止跳动的声音。
濒死时有多嘈杂,死亡后,就有多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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