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说了会娶我
你要走,我不拦
裴兰烬的话落下来的时候, 一旁的弯月都听得柳眉倒竖。
这是什么话?
他们郡主金枝玉叶,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裴兰烬又是从哪儿来的底气,要他们郡主忍受这等折辱!
她愤怒的都想冲上去挠花裴兰烬的脸了!
但一旁的沈落枝却并未与裴兰烬争执, 她只静静的盯着裴兰烬看了片刻,随即问道:“裴大人既负了我, 便不要再负邢姑娘了, 你我好合好散,再也不见便是。”
说完,沈落枝从袖口间拿出了一块玉佩。
那是当初裴兰烬与她定情时送她的,现在被她物归原主了。
白玉做的玉佩“啪嗒”一声跌在了地面上,沈落枝喊了一声“送客”, 随即提起裙摆便要回自己的厢房中。
而裴兰烬终于慌了。
他面上虽然不提, 但是心中却一直觉得, 沈落枝非他不嫁了——沈落枝为他千里奔袭而来,又为他颠沛流离吃了那么多苦,几经艰险, 自然是爱他爱到了极致,如果沈落枝现在离开他,那就前功尽弃,什么都没有了!万般功夫都是一场空, 这与挖肉断骨有什么分别?谁受得了呢?
所以他心底里认为, 不管他做错了什么, 沈落枝都会原谅的, 但他没想到, 沈落枝居然真的会与他提出解除婚约。
这不可能!他是不会同意的。
他心底里是有沈落枝的, 他相信, 沈落枝心底里也一定有他, 只要他说明缘由,沈落枝一定会原谅他的。
“落枝。”裴兰烬放慢了声调,语气轻柔的说道:“你听我解释,我跟邢燕寻其实并非是那种关系,我娶她是迫不得已,我们之间是有误会的。”
已经转身离去的沈落枝脚步微微一顿。
她缓缓转过身来,盯着裴兰烬看。
她的停留让裴兰烬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便与沈落枝解释道:“我们当初在清泉商队那处寻种子,被追杀,后在大漠之中遇袭,邢燕寻中了毒,我为了救她,才会与她产生纠葛,我们二人也是没办法啊!”
裴兰烬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起来了,他道:“在那种境遇之下,难道要我对她弃之不顾,放任她去死吗?落枝,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沈落枝瞧着裴兰烬那张脸,恍然间觉得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真的认识过裴兰烬。
她原先知道裴兰烬有心计,有手段,但并不放在心上,谁立于世间没点心机手腕,防人之心呢?被狗咬了,不想方设法把狗打死,那不是软骨头,白被人欺负吗?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只要守住底线,就算有些心机又何妨?
但是,她从未想过,她选中的未婚夫不止有心计,还没有底线,就连骨头和心也都是脏的,是个没有担当,反复轻狡,不敢担责的小人。
“你有苦衷,你为何不肯提前言明呢?”沈落枝再也维持不了面上的礼仪了,她撕碎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一句接一句的逼问。
“在我来纳木城那日,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隐瞒下,以为我不会知道,在北山时,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做着一夫二妻的美梦,在今日接风宴时,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偷偷与她偷欢,在今日南院时,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说那院中是个男子,妄图蒙骗于我,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被揭穿了,你反倒有苦衷了!”
沈落枝讥诮的看着他:“裴兰烬,你不是有苦衷,也不是想和我赔礼,你只是输了一切,不甘心,想要挽回罢了,如果有下次机会,你还是会骗我的。”
裴兰烬急急反驳道:“我不曾骗你!我真的知道错了,落枝,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见邢燕寻了!我们还如以前一样,不好吗?”
沈落枝已经懒得再与他讲一句话了。
她以前可真是瞎了眼。
她挥了挥手,一旁的弯月便走上前来送客,而她自己,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裴兰烬被弯月“请”出了郡主府里,大门“啪”的在他面前一甩,将他狼狈的关在郡主府门外。
青丛早早拉着马车在郡主府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了,便匆忙走上来,帮裴兰烬披上大氅,在裴兰烬的耳畔说:“邢姑娘被邢大将军带走了。”
裴兰烬脚步一顿,继而继续迈开,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暂时没时间去管邢燕寻,他得先哄好沈落枝——沈落枝现在正在气头上,一副真的要跟他恩断义绝的样子,看的他心里发慌。
但发慌归发慌,实际上,裴兰烬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机会的。
沈落枝与他是真切的爱过的,他不信沈落枝能这么快的将他忘掉。
只要他再真诚一些,落枝总会心软的。
不过,在沈落枝与他和好之前,他不能再与邢燕寻见面了。
裴兰烬揣着一肚子的思绪,回了郡守府。
裴兰烬回到郡守府的时候,邢燕寻已经被邢大将军带回了邢家。
邢家在纳木城南城,是一处简单的宅院,内置练武场,邢大将军一路将邢燕寻提回到了她自己的闺房,将人丢进去了。
“明日我送你去你叔父家。”邢大将军道:“在东津,你去逼事。”
邢燕寻是不可能再留在西疆了,裴家根基在京城,也不可能让邢燕寻进京城,所以邢大将军打算将邢燕寻送到东津去,若是在那边能找个好人家,那就找个好人家嫁了,若是不能,便疗养几年,待到日后风平浪静,再回西疆。
“我不去。”邢燕寻白着脸,额头浸满了冷汗,她被她父丢到床榻上时,后腰疼的她几乎坐不住,只能匍匐着,但她还是咬牙道:“我不去,我要留在这,我要找裴兰烬。”
她像是个疯姑娘一般,只沉浸在自己那一个狭小的天下里,仿佛除了裴兰烬,这世上便再也没别的男人了似的。
邢大将军的拳头都在颤抖。
他恨不得一拳打死邢燕寻清理门户,但又下不去这个手。
这是他的骨肉至亲,哪怕她自己轻贱自己,自己把自己丢进泥潭里,他也得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邢大将军闭上了眼,转而向门外走去。
如果邢燕寻能看一眼邢大将军,就会看到她一贯顶天立地的父亲塌着脊梁,竟像是骤然老了二十岁一般。
但她没看邢大将军。
她的双眼茫茫,看不出焦距,像是盯着别的东西看,又像是盯着她自己看,只有唇瓣间在一直呢喃一句:“他说了会娶我的。”
邢燕寻不在床上匍匐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一个时辰,总之,她稍稍回缓点力气、站起身来时,父亲已经走了。
她费力的撑着腰肢,走到了门口,推开门时,便发现她的厢房门口守着两个女兵,见她出来,便拿兵器一挡,告知她:“大将军不准您出房门。”
旁边的女兵又补了一句:“大将军说了,您明夜连夜走,直奔东津而去。”
邢燕寻的后腰痛的几乎都站不住了,她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许久,望着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只觉得一片恍惚。
只隔了一夜啊。
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仿佛所有人看她,都变了一副脸来。
不,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她要找裴兰烬,她不要去东津,裴兰烬说了,要娶她的。
她必须风风光光的嫁给裴兰烬,否则,今日那些人又会如何嘲笑她呢?如果裴兰烬与她在一起,那她今日虽说丢脸,但也不算输,若是裴兰烬抛弃了她,又回去找了沈落枝,她反倒要灰溜溜的离开西疆,那才叫满盘皆输呢!
一种奇异的、充满恶念的好胜心一直在她的心口间盘旋,这一场情意械斗,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不能输。
她只有赢下来裴兰烬,把裴兰烬从沈落枝的身旁夺过来,光明正大的让裴兰烬娶她,她才算是赢。
她仿佛已经形成一种执念了,这种执念是由情爱、贪欲、嫉妒、面子、攀比心、屈辱一起组成的,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爱了。
她费力的在厢房中转了一圈,最终拿出了一直放在厢房之中的信鸽。
她好养信鸽,屋内院内都有她日日亲手喂养的信鸽,军中也以信鸽传信,以前她也用信鸽给裴兰烬传过消息,现在她人出不去,便叫信鸽去为她带信吧。
承载着她希望的信鸽从窗户缝里偷偷溜了出去,在西疆刚刚泛白的天空里展翅掠过。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夜。
除了几个当事人以外,还有更多看客,这些看客们也注定喧闹。
次日一大早,他们便三三两两的约好,或是出去纵马打猎,或是一起去茶馆饮茶,一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从早很久之前的裴兰烬与邢燕寻的某一件事,嘀咕到昨天晚上的席间最后到底是什么个结尾,说来说去,都绕着那几个人。
邢燕寻被逮回邢家之后就一直没路面,裴兰烬今日也没去上职,反倒是郡主府那边传出了不少动静。
“你们听说了没有,郡主府的下人去马市上买了一批好马,还专门雇佣了一伙儿镖局,说是要镖局护送,从西疆离开!”
“什么?灼华郡主竟然要走吗!”
“对,我听郡主府的侍卫和丫鬟们说,灼华郡主要跟裴郡守退婚,然后重新回到江南去呢。”
“哎呦,这不是造孽吗!瞧瞧这裴兰烬干的好事儿,郡主可要伤透心了!”
“那婚约就这么算了吗?郡主受这么大委屈,南康王能认吗?”
“谁知道呢!”
平日里玩儿的好的姑娘们凑到一起,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你骂一句我骂一句,言谈间都是对裴兰烬与邢燕寻的鄙夷——不过,她们这些事儿说起来也是背着人悄悄说的,裴兰烬和邢燕寻到底家大势大,再加上那日之后,裴兰烬与邢大将军都暗地里封锁了消息,所以现下,西疆的平民们还不知道裴兰烬的丑事。
但那一日来参宴的宾客们的嘴却堵不住,他们私下定会谈论。
这件事儿迟早会传出去,捂不住的,只是早晚而已。
而裴兰烬在知道沈落枝真的要离西疆回江南时,便慌了,若是沈落枝真的走了,他就完了,所以他频繁登门赔礼,但连门都进不去。
而这这一日里,他还收到了邢燕寻的信鸽。
裴兰烬收到信鸽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块白玉玉佩发呆——那是当初订婚的时候,他送给沈落枝的。
那玉是极好的南山沁玉,他还记得那一晚,他在裴家的库房里挑了很久,翻来覆去的选了一块最好的,请人雕刻,送给沈落枝。
那时的沈落枝与那时的他,都称的上是枝头凤鸟与云中仙鹤,纯净无暇,怎么人越长越大,反而面目越污浊可憎、不敢回首了呢?
现在,落枝竟然真的要离开他了,一想到此,他就觉得胸口像是堆积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这寂静的深夜中,第一次品到了后悔的滋味儿,如虫蚁啃噬心口,难受的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他感觉到自己在被撕扯。
他是真切的爱着这两个女人啊!
他都这样痛,落枝一定比他更痛,痛上百倍不止吧?
既如此,落枝要和他解除婚约,也很正常。
但他不能让落枝这么离开,他和沈落枝那样相爱,如果落枝就这么走了,他们二人都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他得想个办法留下沈落枝——且,退婚其实也没那么好退,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取消婚约,等回了京城,回了江南,还有一套流程可走,现在纵然落枝和他弄别扭,但是如果他努力挽回,说不准还有希望。
他正想着,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笃笃”敲窗声。
裴兰烬回过神来,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缝隙。
厢房的窗是普通的木窗,窗外北风呼啸,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后,便有一只被喂得肥滚滚的鸽子从缝隙中钻出来,站在裴兰烬的书案上咕咕叫。
鸽子的腿上绑着信筒,翅膀上被人用红漆盖过,上以一个“邢”字,信筒里面装着一封信。
这是邢燕寻送过来的,裴兰烬认得。
裴兰烬将那一封信打开一看,便瞧见上面是邢燕寻写下的一行字。
“我父明晚要将我送到东津去。”
这一行字笔锋艰涩,显然写字的人心绪混乱。
裴兰烬拧眉思索了片刻后,拿出一张纸,写出了一句话:你先去,待到我这边处理完,去东津接你。
他暂时顾不上处理邢燕寻,让邢燕寻避一避也好。
他写完之后,便把信重新塞回信筒里,将肥鸽子又放回去了。
肥鸽子扑棱棱的飞往天边,渐渐掩入云层。
——
彼时,正是辰时,西疆天光大亮,城东马市中一片热闹。
上层人有上层人的热闹,要送女逼祸也好,争斗不休也好,都拦不住下面的这些贱民挣钱,天还没亮时,他们就起来淘米揉面,把蒸笼摆上,等马市上人多起来的时候,他们面前蒸笼里的蒸蒸热气便顺着蒸笼升腾起来,在冬日里飘出来一股香的扑鼻的米面香气。
简直勾人。
喧哗声和吵闹声是东市的常态,卖胡辣汤的小贩都不需要吆喝,越是冷天,这种滚热的汤水卖得越好,他摆在街口的摊面上总是坐满了人。
人也是天南地北什么都有,南蛮人,漠北人,还有一些大奉人,倒是少了走商——据说之前有走商行刺裴郡守,纳木城里便戒严了,走商都不允进,所以最近镖局生意大盛,四处都是准备出行的镖局人,亦或者是已经回来的镖局人。
耶律枭就在这马市的清晨中跟他手底下的人见了一面。
他原定是要在沈落枝与裴兰烬成婚当日抢亲的,但现在沈落枝跟裴兰烬婚事不成了,他的计划也要随之改变。
耶律貊要劫囚,他要给耶律貊创造时机,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他们只要重新挑个日子就行。
耶律枭选了个好日子——沈落枝将在明日午后启程离开纳木城。
沈落枝这个姑娘,瞧着柔柔弱弱,但其实却是个果断的人,她骨子里就带着一种狠劲儿,目的没达成之前,她能百般隐忍,在纳木城里伏低做小演戏,现在目的达成了,裴兰烬和邢燕寻都被她毁了,她便立刻收拾东西就走,绝不在此停留。
这个西疆,都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她也懒得留下来看裴兰烬和邢燕寻的惨状,一切办完之后,她就把离开的时间定在了明天——现在郡主府的人都在外面采购呢,到底在西疆待了这么久,知道这里有多乱,需要什么东西,所以虽然匆忙,但是这群人都还算是从容。
耶律枭之前在厢房里尝到了“齐律”的甜头,所以他要以齐律的身份跟沈落枝走一趟,那时,他将沈落枝强制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过了西疆,他对沈落枝有爱,有愧,有弥补,所以,现在,他要心甘情愿的跟沈落枝走一趟,去一趟江南,看看养于出沈落枝的地方有多美。
听说,那边有等人高的莲花与大片大片的湖泊,那湖泊上面都生长着荷叶,这些都是他没见过的。
一想到那个地方,耶律枭都觉得心里发痒。
但他要走,也得把耶律貊和金乌城的事情处理完了才能走。
所以,耶律枭选定在沈落枝明日午后出城的同时,放火烧郡守府,顺带让耶律貊去劫囚。
其一是因为沈落枝出城,裴兰烬一定会送。
其二烧郡守府,混淆视听。
其三偷袭劫囚,这才是关键。
三者一叠加,劫囚很容易成。
耶律枭与他的手下约见之后,他便将这些消息传递给了对方,双方在人群熙攘的城东马市一碰头,然后迅速消失。
耶律枭走的时候,他的手下还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也不知道首领哪里来的消息。”
“听说首领为了得知这些,都亲自入府给人当小倌了。”
“啊?什么?”
“这么多机密,一定是经过千辛万苦才探听到的吧!”
“首领为了我们的计划,真是太拼命了。”
“哎首领他!哎”
“听说那群大奉有钱人玩儿的都很开,首领他——哎!”
耶律枭并不知道他的手下此时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杀伐果断的形象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他悄无声息翻墙回到郡主府北院的时候,院儿里正热闹着呢。
袁西一个人唉声叹气自说自话。
“去江南,给遣散费,去江南,给遣散费——”他絮絮叨叨了半晌,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一抬头,就见他的好阿哥顶着一副铁面具从外面进来了。
袁西眼前一亮,道:“阿兄,弯月姐姐可来找过你?你是要遣散费,还是要跟着郡主去江南呢?”
耶律枭脚步一顿。
“弯月未曾找过我。”他道:“什么遣散费?”
袁西便叹了口气,“哎呀”了一声后,说道:“是弯月今日来与我说,要么给我一百两银子,叫我留下,要么把我带去江南,在江南安家。”
这一百两在西疆足够他盘下一家小店,做点正经生意了,也算是个出路,好歹他是西疆长大的,但若是回了江南,一个朋友都没有,还是个小倌,感觉也没什么身份前途——袁西的小算盘在心里搓出火星子。
好像两个选择都有点难以抉择。
他便问了齐律,若是齐律留下,他就留下,若是齐律要走,他就也跟着走。
而耶律枭只摇了摇头。
他不会留下的,他要跟着沈落枝走。
他喜爱,痴迷那江南的月,他无法引明月入怀,只能跟着她走,沐她的月光。
他自然有法子留下沈落枝,以耶律枭的身份,趁机偷袭一个沈落枝不成问题,但沈落枝什么脾气,他可太了解了——他在和沈落枝短暂的拉锯之中,早已被她折服,又因爱而生了惧意,明月就悬在他头上,但他不敢再强摘了。
再来一次,沈落枝真的会死,她是个宁折不弯的人,一旦让她知道她无法逃离耶律枭的手掌,她会毫不犹豫的死。
她宁可死,也不会苟且的活着。
而且,他也不想再辱她第二次,不想让她遭受第二次被掳走的罪。
爱是个很奇妙的词,他以前想留下她,现在想跟她走——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一个人演完了暗潮汹涌的一生。
“我不留下。”耶律枭说:“你留下吧。”
省的杀了。
他这么一说,袁西便一拍大腿:“那我也不留下!我们一起走,咱们俩兄弟一起伺候郡主!”
耶律枭想,那还是杀了吧。
活路摆你面前你不走啊,兄弟。
——
当天晚上,弯月来找了一趟耶律枭。
耶律枭以为她是要问“你要遣散费还是要去江南”,所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弯月只是站在门口,用一种说不出的目光愤愤的盯着他瞧了片刻之后,咬牙切齿道:“劳烦齐公子走一趟,我们郡主请呢。”
耶律枭便在袁西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去了一趟东院。
东院里一片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活收拾行李,准备吃食,耶律枭到沈落枝的厢房内的时候,沈落枝正在写信。
她给她父写了一封信,告知她父,她要回江南一事。
她写信时,耶律枭正从门外进来,她听见动静一抬眸,和他招了招手,道:“过来,有东西送你。”
他走过来后,见到沈落枝递过来一块墨色玉石做的面具,轻薄柔润。
他听沈落枝说:“江南水多,铁容易生锈,戴玉石的面具吧。”
耶律枭拿着面具的手顿了一会儿,转过身背对她,将他面上的精铁面具换下来,一边换一边背对着她说:“郡主还没问过我,怎么就知道我会去江南?”
沈落枝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用手中的笔头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背,问:“那我现在问你,你愿意跟我去江南吗?”
耶律枭后背都跟着一麻。
当时他站在沈落枝的身前,看不见沈落枝的脸,只能看到面前一片干净整洁的地,看见半开的窗户外面正在搬运东西的人群,看见自己手里换下来的精铁面具。
他听见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猛烈。
“愿意。”他开口,声线低沉嘶哑。
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他的爱如野草般疯长,晚风一吹,便无声的对着沈落枝摇出阵阵波涛。
沈落枝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得笑弯了一双月牙眼。
这么大个人,还非要人哄一哄。
矫情。
可爱。
——
次日,午后。
灼华郡主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郡主府。
一些与她相熟的姑娘们来送行了,他们走到城门口时,却瞧见裴兰烬也来了。
他红着一双眼,在众人刺探打量的目光中,一路走到沈落枝的面前,不顾还有旁人在场,略显失态的说道:“落枝!你执意要走,我不拦,这西疆万里路,我来送你走,我送你回江南。”
第42章 耶律枭身份暴露
小倌身份暴露
当时沈落枝正在与几个姑娘告别, 远远瞧见了他,听见了他这番话,便拧起了眉头, 连一个眼角都没分给他,直接转身便上了马。
旁的几个姑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也都不讲话,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裴兰烬。
今日裴兰烬穿了一身圆领袍雪绸金丝骑马袍,面上的伤已经用千金难求的好药快速消肿去痕了,头顶一块黑金银冠,面若好女, 眉目传情。
当他那双潋滟的瑞凤眼满含悲意的落下来的时候, 四周的姑娘们便都不自在的挪开目光。
前些日子, 他们都闹得那么难看了,她们这群看客可是从头瞧到尾的,如果她们是裴兰烬, 恐怕都没有脸来送沈落枝了,可偏偏他今日还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能摆出来一副悲伤欲绝的模样跟着沈落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沈落枝哪里对不起他呢!
一群姑娘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与郡主说是已经退婚了!”
“他现在来送沈落枝, 那邢燕寻怎么办呢?他不管邢燕寻的吗?”
“我听我叔叔说, 邢燕寻之前要被连夜送走的, 但是邢燕寻闹上吊, 硬是拖着没走。”
“邢燕寻没走, 他不去管邢燕寻, 反倒跟着沈落枝,啧!这不是把邢燕寻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邢燕寻豁出去名节脸面,竟然就跟了这么个男人,事情都发了,竟还不去她家提亲,反而去捧着沈落枝,邢燕寻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我瞧啊,他是不想要邢燕寻啦,外面的女人玩玩儿就算了,邢燕寻跟沈落枝比起来,肯定还是沈落枝更好啊!”
“就是,邢燕寻哪里比得上灼华郡主呢。”
“说起来,郡主要走,官道的事儿是不是就不成了?”
“那肯定成不了了,但要怪也怪裴兰烬,郡主这么好的人他都不知道珍惜呢!”
那些细碎的声音融入了风里,难免被裴兰烬听见,但是裴兰烬的脚步只迟了一瞬,便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跟上沈落枝,一脸伤痛的跟在沈落枝身后。
沈落枝今日穿了一身绸月缎缠情丝的对襟交领马面裙,她为了骑马方便,没戴过多的首饰——这一路上颠簸,不方便上马车,马车走几步路便会陷一下,所以他们运的东西都放在马背上,一切从速。
她踩镫上马,马面裙在身后荡出一道漂亮的弧度,那裙摆上的丝线在阳光下闪出不同的光泽,她跨越上马之后,马儿便哒哒前行。
她头也不回。
漫天黄沙都与裴兰烬一起留在身后,她从不回头看。
裴兰烬却依旧不死心——他真的打算送沈落枝出西疆。
这偌大的西疆走走停停,起码要走上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他用尽各种办法,一定会挽回沈落枝的。
他的叔父还等在纳木城,等着主持他的婚事,他一定要留下沈落枝。
裴兰烬那双眼里迸出几丝光。
他本想走到沈落枝旁边说说话的,但突然间,一旁出现一道身影,将他靠近沈落枝的路堵得死死的。
那是一个高大的侍卫,穿着一身普通的武装,他还未曾立于马上,但身量便已直逼马上的沈落枝,肩背宽阔,他挡在裴兰烬与沈落枝之间,为沈落枝牵马。
裴兰烬再定睛一看,瞧见他面上戴了一个墨玉面具,发鬓以银簪竖起,瞧着就像是个弓马娴熟的兵,但他却有一双绿眼睛。
绿眼睛?
裴兰烬一时诧异,这人是谁?为何能替沈落枝牵马!
裴兰烬思虑之间,灼华郡主的车队已经走起来了。
沈落枝的郡主府落在城南,从城南走到城门口,需要半个时辰,若是车马多,偶尔让路,可能还要堵塞些。
沈落枝身为郡主,自然是走在队伍最前面,裴兰烬也上了马,他想要与沈落枝并驾齐驱,但是刚才那侍卫竟也骑了马,并肩走在了沈落枝的身旁。
裴兰烬的眉头顿时拧在一起,颇有几分惊怒道:“此人为谁?”
郡主是有仪仗的,沈落枝出行虽然不打仪仗扇,但是队伍之中的等级分明,大丫鬟走在何处、侍卫走在何处都有规制,但是,这个侍卫竟然敢与沈落枝并驾齐驱!
这是什么不明不白的规制?
不是侍卫,不是丫鬟,甚至都不是友人,逾礼!
沈落枝是那样重礼循规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允许别人如此行径?
这人到底是谁?
耶律枭还不知道自己哪儿触了这位裴大人的眼呢,他和袁西都不懂那些规矩,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就无形之中“无礼”多次了,他只以为是他挡开了沈落枝与裴兰烬之间,让裴兰烬不高兴了,才会如此质问他。
他并未回答裴兰烬,他只转动马缰,将裴兰烬接近沈落枝的路挡的死死的,反倒是旁边的听风纵马走上前来,一板一眼的与裴兰烬道:“裴大人,请离马队远一点,我家郡主尚未婚嫁,不宜与外男并进。”
裴兰烬的脸色涨得发红。
他早就知道,沈落枝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但是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横生出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替沈落枝牵马,走在沈落枝身旁,何其无礼,但所有人都像是没瞧见一样!
他甚至还将他的马先于沈落枝半个身位!
他不能靠近沈落枝半步,但是沈落枝身边却已经有人可以靠近了!
这个男人是谁?
裴兰烬只觉得心口处堵了一捧干燥的沙土,他每吸一口气,那口沙土便在他胸肺间蔓延,呛的他一阵阵喉头发痒,晦涩难挡。
裴兰烬自然不甘心!
但他已失了先机,落于下风了,现下谁给他使脸色他都只能受着。
他一路咬着牙,纵马继续跟上,他还不能走到马队旁边,只能跟在马队后面,青丛和白丛带着行囊私兵跟在裴兰烬的身后。
他们这两拨马队浩浩荡荡,街面上人又多,所以走的越发慢,而那些路过的黔首们偶尔抬眸望一眼,又飞快垂下了头。
贵人们,都是不能多看的,要看也得离远了看,免得被脾气不好的侍卫抽鞭子。
而当有人偷瞧那名一身素裙、模样清冷出尘的姑娘超过三个瞬息时,她身旁戴着面具的绿眸侍卫便会看过来——那眼神又凶又戾,没人敢与他对视。
“别担心。”沈落枝注意到她的小倌一直在人群中扫看,神情警惕,便道:“裴兰烬不敢如何。”
她以为他是在防着裴兰烬。
她知道裴兰烬想留她,但也知道裴兰烬不敢强留她,她到底是灼华郡主,裴兰烬不敢真的撕破脸皮的——当然,若是她母家不力,又或者只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那裴兰烬可能就不会这般悔过赔礼、百般挽留了,他可以直接把沈落枝关起来,强行举办婚礼。
沈落枝以前觉得他有根骨,干不出来这种下作事,但她现在不这么觉得了,裴兰烬那些根骨风度都是假的,她若当真弱势,裴兰烬肯定会动手。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假君子,比那种明码标价和你谈条件的真小人还要恶心!
而一旁的耶律枭只低低的“嗯”了一声,没有辩解。
他并不是防范裴兰烬,他是在防范耶律貊——今日,沈落枝出城,耶律貊会选在今日烧郡守府、杀进邢家军驻兵地,救他的人。
所以今日必会生乱。
耶律枭这一眼扫过四周,已经瞧见了不少西蛮人了——西蛮人和漠北人身形相似,又常年混在一起,如果眼眸没有异色,很难分辨种族。
但是耶律枭知道,这里混的都是西蛮人。
西蛮人跟漠北人虽然都是常年在马上讨生活,又都高大,但西蛮人的一些特质是漠北人没有的,比如西蛮人都有耳洞,会穿一些丝线,西蛮人身上多用颜料涂抹纹身,西蛮人善用弯刀,手上的老茧形状和常年练弯刀而形成的手臂肌肉线条是骗不了人的。
这里不知道埋伏了多少耶律貊的西蛮人,他们的目标都是裴兰烬。
想要裴兰烬性命的,不止有那些鬣狗行商,还有耶律貊——耶律貊没有自己的城池,他一直带着他的人侵略大奉城池,所以被裴兰烬杀了很多,耶律貊估摸着是分兵两队,一队去救人,一队来杀裴兰烬了。
所以,这里一定会生乱。
这一套乱子下来,保不齐会横生意外,裴兰烬死就死了,他也不方便补刀,只能在暗地里希望他死得惨一点,但是沈落枝不能出意外。
他得跟紧沈落枝。
思索间,他勒起了马缰,转而跟沈落枝并驾而行。
当时正是午后。
西疆冬日的午后虽冷,但是却格外热闹,四处都是牵着马的人和摊贩,有人大声叫卖,有人正在压价,四周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沈落枝并不知道那些掩藏在其下的暗潮汹涌,她虽然聪慧,但是到底不了解西疆,她知晓雪绸金陵绣缎的每一根纹路该怎么绣,知道裴兰烬与她说任何话时她该如何回答,知道她到京城、回江南后应该怎么说,却并不知道那些牵着马走过的路人在想什么。
她以为,这只是西疆里,寻常的一天而已。
而她,要在这寻常的一天之中离开纳木城,重新走回到她的家乡。
她并不厌恶西疆,虽然这里危险又可怕,还给她留下过不好的记忆,但是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沿着沙线一点一点落下去的、赤金色的金乌,那也是极美的,等到她五十岁的时候,躺在江南的烟雨天里,还会想起她幼时曾来过西疆,在这里糊里糊涂的与人恨一场爱一场,酣畅淋漓的跟人打了一场架,大胜之后,得意洋洋地离开。
这样一想,好似连西疆的风沙都显得可爱起来了。
沈落枝的目光本是一直看着这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墙一路的,但是想到此处时,忍不住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小倌。
她早便问过他家中还有什么人,他说他是个孤儿,并未有什么父母兄弟,没有牵扯的乡愁,所以远离故土也不算痛。
他说这些的时候,只用那一双绿色的眼眸灼灼的盯着她看。
沈落枝知道,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面都夹着另一个意思:带我走吧。
她看向齐律的时候,齐律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是那样敏锐的人,目光像是鹰隼一样锐利,只有在看向她的时候,会骤然软下来。
软的像是野狼的舌头,小心翼翼的避开獠牙,用长而粉的舌尖轻轻舔过她的手指。
分明是个死都不怕的人,但是却羞于与她对视,每每瞧见她,都会故作镇定的挪开眼,他从来不讲话,但一切话又都藏在眼睛里。
沈落枝便觉得心里一甜,勾着唇扭开了脸。
西疆的阳光明艳艳、暖烘烘的落在她的脸上,她现在觉得西疆哪里都很可爱了。
而这一切都很可爱的西疆街巷,却在下一瞬突生变故。
沈落枝只觉得眼尾寒光一闪,似是有铁器出鞘,然后便听见了青丛的声音。
“遇袭——”青丛的吼声震的整条街都颤了起来。
沈落枝在马上回头,便瞧见一群漠北人举刀冲向裴兰烬。
街巷很宽大,但道路两旁摆满了摊子,四周都是叫卖的店铺,还有路人,汇聚在一起的小童,以及两队人,将街巷塞的满满登登的,不算是摩肩接踵,但也是人流繁多。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一堆路过的漠北人举刀杀向裴兰烬,裴兰烬的私兵们反应不及时,转瞬间便死了三个!
若非是青丛直接挡在了裴兰烬的身前,替裴兰烬挡了一刀,裴兰烬都会直接负伤!
这太突然了,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便会生出一场刺杀呢?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沈落枝回过头的时候,街巷上已经乱起来了。
人群奔散,马匹受惊,小摊贩们尖叫着逃跑。
“杀起来啦!杀.人啦!”
“漠北人刺杀裴郡守啦!”
“快跑啊——”
只是几个瞬息的功夫,便有被惊到的马在街面上乱跑,一蹄子踩倒一个路人,孩童的哭嚎声直接贯穿人耳,而在远处,那一场刺杀正到关键时。
裴兰烬被私兵护着节节败退,十几个漠北人抽出重刀杀向了他!
“郡主府侍卫何在?去救下裴郡守!”沈落枝高声道:“其余人躲起来。”
她虽然与裴兰烬已经反目成仇,但好歹同是大奉人,她是郡主,他是朝臣,断没有在裴兰烬受刺杀时弃之不顾的道理,但指望她拼死相护也不可能,她只能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叫人去帮个忙。
“是!”听风领命而去。
说话间,她便匆匆下马——现在已经跑不了马了,四周都是跑散的人与惊到的马,她得赶紧下来,躲到旁边的商铺去才安全。
她下马时,齐律已经下来了,站在她的马旁,直接提着她的腰,将她带到了一旁的玉石铺子里躲藏。
玉石铺子里的掌柜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厮都躲在玉石柜子后面,惊慌的缩着头,不敢往外看。
喧闹与拼杀声在街巷之中蔓延,远处还亮起了火光,方才还温馨热闹的大街现在变成了人间炼狱,沈落枝看着齐律握着一把刀站在门口,阳光落到他身上,在他的武袍上打出一点蒙蒙的光,他一个人便将玉石铺子的门堵的死死地,将所有血腥和危险都阻隔在门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闯进来。
沈落枝慌乱的心渐渐稳了下来。
她知道西疆一向是如此乱的,来了西疆这几个月,她几经生死,现在这阵仗竟也不算特别令她惧怕,她只是有些担忧。
“裴兰烬可会死?”沈落枝问。
耶律枭守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街头处正在打斗的人群,答道:“死不了。”
裴兰烬的私兵都以命护他,那些伪装成漠北人的金蛮人短时间内杀不掉裴兰烬,而很快,城内的捕快和邢家的守城兵们就会来了,所以金蛮人的刺杀不会持续多久,他们立刻会跑掉。
而城中的捕快也没精力去抓他们,因为在同一时间,驻兵地已经遇袭了,他们很快就需要去支援驻兵地。
一切说的迟,但生的快,到现在也不过几个瞬息而已,而再过半刻钟,大概就结束了。
裴兰烬只要拿他私兵的命撑过这半刻钟就可以。
耶律枭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他的面前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竟是裴兰烬的私兵护着他,一路被逼到了耶律枭他们所在的玉石铺子前。
被护在最里面的裴兰烬直奔着玉石铺子门口跑过来,神情慌乱的喊道:“落枝,落枝!你怎么样?”
耶律枭握紧了手里的刀,他人高马大,往门口一堵,便将裴兰烬挡在了外面。
裴兰烬抬起眼眸,隔着一副面具,用目光与耶律枭短兵相接。
而与此同时,站在耶律枭身后的沈落枝道:“放他们进来。”
沈落枝是不会对裴兰烬见死不救的,她算账向来算的明白,她个人的喜恶,从来不会掺杂到旁的事情上去。
耶律枭就恨她这一点,她无条件的,打心眼里爱着这群大奉人,又无条件的,打心眼里厌着他这个金蛮人。
而被拦在门外的裴兰烬也短暂的忘却了外面的争端,他昂起头来,冷眼看着这个拦在他面前,对他敌意分明的侍卫。
但沈落枝话音落下的时候,裴兰烬便见他退后了几步——他是让开了位置,让他进入了这家玉石店铺逼祸,但是同时,他也退守到了沈落枝面前,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其余人。
他的态度如此鲜明:这一整个玉石店铺里的人,他只保护沈落枝一个。
裴兰烬进来之后,竟然被他挡着,都看不到沈落枝的脸,只能看到一部分身影。
这到底是谁!
裴兰烬的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而这时候,他的私兵也进入了玉石店铺内,在玉石店铺外面,一群金蛮人几次攻上来,又被挡回去。
这一场协斗打到了关键时刻。
——
而与此同时,耶律貊带着他的兵和金乌城的兵攻陷了城北驻兵地。
耶律貊准备充足,先是用一把火将驻兵地的兵给引到了郡守府,然后又带人打进了驻兵地,他本来是想直接劫了地牢里的囚然后转身就跑的,但是没想到,战乱之中,耶律貊顺手抓到了邢燕寻。
邢燕寻当日也是倒霉,她之前收了裴兰烬的信后就一直在发疯,非要去找裴兰烬,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肯去东津,邢大将军无法,只能牢牢把她压在邢家军驻地内,防止她偷跑出去丢人。
但谁能想到呢,这一日,耶律貊直冲邢家驻兵地,驻兵地乱作一团,匆忙抵御,邢燕寻趁乱逃跑,正好被耶律貊给逮住了——耶律貊可认识这位女将军!
他抓了邢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大奉邢家的女将!
耶律貊本是打算撤退的,但是抓了邢燕寻之后,他便不打算撤退了,他反而可以以此来威胁邢大将军!一个邢燕寻,能跟邢大将军换多少口粮,多少兵器?耶律貊都不敢想!
他竟然抓住了这么一位有重量的人物!
大喜之下,耶律貊直接带人奔向了南城,他要去跟耶律枭会和!
今日,他和耶律枭今日兵分两路,他去偷袭城北驻兵部,耶律枭负责郡守府放火和命人袭击裴兰烬引动骚乱,他们俩的原计划是,各自办完各自的事儿之后就走。
他跟耶律枭其实都不太在乎对方的死活,只要彼此目的达到了就行,但是,就算是与耶律枭处于竞争关系的耶律貊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能有今日之大胜,全仰仗于耶律枭。
耶律枭的计划太精准了,他不仅给了全城的兵力重点防布图,还将裴兰烬的出行算的那样准,如果没有耶律枭,今日之事必不可成。
所以,当他大胜的时候,他没有走,而是直奔着耶律枭来了。
在今日,在这个大胜的时刻,他愿意短暂的放弃与耶律枭的所有仇怨,亲亲热热的跟耶律枭当一对好兄弟!跟耶律枭一起,刮掉大奉的一层骨血!
他虽然不知道耶律枭一个人留在这城南的街巷中干什么,但是他愿意来相助耶律枭,他愿意将他的俘虏、大奉的女将军与耶律枭共享,换来的城中的粮食、马匹,也都分给耶律枭一半!
耶律貊带着他的兵、抓着邢燕寻纵马到玉石铺子的门之前时,还想起了一件趣事儿。
他听说,耶律枭为了探听消息,以小倌之身,入了郡主府当男宠呢!嘿,这件事儿足够他笑一辈子啦!
“大兄!我大兄何在!”耶律貊赶到街巷时,高声吼道。
滚滚马蹄声踏过街巷,上千个凶神恶煞的金蛮士兵已经赶到了。
此时,之前那些伪装成漠北人的金蛮刺客围堵在玉石铺子之前,见到耶律貊时便过来行礼,道:“启禀二首领,大首领在玉石铺子内,以伪装身份,与灼华郡主、裴郡守在一起。”
耶律貊一听,便“嘿”了一声,高高兴兴的对着玉石铺子里面吼起来了:“出来吧!大兄!阿弟带着兄弟们来了,快瞧瞧阿弟抓到了谁?”
——
耶律貊那吼声在玉石铺子之前炸响的时候,裴兰烬根本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今日为何有这般多的西蛮人攻城!”裴兰烬的双手都浸透了冷汗,他想了几个瞬息,又摇头,道:“不,不对,不是攻城,他们就在城内,他们伪装成了漠北人,一直藏在城内,只是今日才突然事发而已!”
裴兰烬想,他们是想杀掉他吗?这群金蛮人为了行刺他,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我们坚持住!”裴兰烬语气艰涩的说:“邢大将军马上就来了。”
可是,他们只有十几人,又如何在上千兵马的围攻之下坚持住呢?就以这店铺内单薄的木门吗?
那些西蛮人为何不攻进来,反而一直在外面叫呢?他们在说什么呢?
这群西蛮人又为什么不要命一般,在此时爆发、围住玉石铺子呢?纵然他们今日能杀了他,但是他们也一定会死啊!这里是纳木城,他们奇袭之后,也一定会被十倍的兵力给抹杀掉的啊!
裴兰烬的问题很快有了答复。
“他们抓了邢将军!邢燕寻!”
原来如此。
裴兰烬想,原来这群金蛮人的依仗是这个,有了邢燕寻,邢家兵确实不敢轻易杀他们。
一片慌乱之中,裴兰烬忽略了沈落枝。
他自然就没有看到沈落枝一点点白下来的脸,也没有看到沈落枝回过身,昂着头,一点一点,看向她的小倌。
他们不懂金蛮语,可她是懂的,她学过。
“大、兄。”
她的目光在四周环顾一圈,最后,颤抖着落到了她那绿眼睛的小倌身上。
第43章 裴郎,救我啊
被捉
彼时正是午后时分, 西疆的街巷中一片喧嚣。
街面上堵着千余骑金蛮将士,但是他们却并不冲进玉石铺子里,反而耐心的等着什么, 他们马蹄踩过的地上淌着血,玉石铺子的门关着, 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子。
一些民众们缩在自己的家中, 头都不敢抬——纳木城是西疆要塞啊,以往的西蛮人都打不到这个地方来的,这里纵然身处战乱之地,却是稍有的安宁地界,怎的今日这群西蛮人命都不要, 硬是要冲杀进来呢?
但很快, 他们就顾不上考虑这些了。
因为邢大将军来了。
年过不惑的邢大将军带着他的兵, 直奔城南街巷而来,他的甲胄与兵器上都闪着寒光,面容满是杀意——之前郡守府着火, 便是他去带兵救的,谁知道到了之后,他的驻兵地就被偷袭了。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策!
他的女儿还被抓了!
邢大将军赶到城南街巷的时候,便瞧见一个雄壮的西蛮将士将他的女儿摁在马上, 转过头来瞧见他时, 还“哈哈”笑着, 耀武扬威!
邢大将军怒道:“放开我女儿!”
他身后的将士们怒而拔剑!
邢家军的兵力自然倍于金蛮人, 但邢燕寻在金蛮人的手上, 邢大将军投鼠忌器, 场面便僵持住了。
外面的人僵持住了, 留在玉石铺子里的人却在自寻出路。
“郡守, 玉石铺子后面有小门,通后院,直接走另一条街,我们跑出去吧!”是一个士兵道。
裴兰烬松了一口气,道:“好,就这么走!”
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群金蛮战士不冲进来,但是他们也不敢出去直面,幸好邢大将军来了,他们可以绕到后街,先去与邢大将军会和。
而在他们筹谋这些的时候,沈落枝什么都没做。
她只站在原地,昂着头,用那双月牙眼望着她的小倌看。
她听得懂金蛮语的,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别人给她一个音节,她便能猜出很多很多,更何况,是那明晃晃的一声“大兄”呢。
周遭的人都乱糟糟的说话,推到了玉石架子,外面有金蛮人和邢大将军在互相叫嚣,沈落枝都听不见了。
她的目光里,满是旁人都看不懂的东西。
别人看不懂,齐律耶律枭不敢看。
他想要避开她的目光,但是他的身体却被定在当场,他像是被一刀砍中了要害,鲜血迅速流失,浑身都变的冰冷僵硬,硬到他根本动不了。
他无法躲避。
耶律枭其实想过他身份暴露的事情,但他觉得那是在很久以后了,他会随着沈落枝去江南,等沈落枝再喜欢他一点的时候,他会主动和沈落枝揭晓他的身份,但是不是现在。
他想让沈落枝再喜欢他一点,更喜欢他一点,否则,否则——
但偏偏,这老天爷就是造化弄人,计划看似顺利,却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卡出一环来,本该打完就跑的耶律貊没走,甚至还带兵过来跟他汇合,耶律貊来了,他的身份便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算无遗策,这世事却偏生不让他如愿,他越是想要什么,鹰神就越是不肯给他什么,他披上了两层面具,在真相面前却一戳既破。
耶律枭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就那样站在这混乱的玉石铺子里,他耳聪,能够听见所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却又入不得他的耳,像是流水一样在他的耳畔划过,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定定的望着沈落枝。
他在那一刻,像是一个罪行都被揭露出来的恶徒,等着被人审判。
沈落枝就是那个审判他的人。
她的思绪短暂的混乱过后,很快就找到了方向。
那些金蛮人的身份无处掩盖,耶律貊常年与大奉人征战,所有人都知道耶律貊是金蛮的皇子,而能被金蛮人称作“大兄”的,也就只有金蛮人。
这一整个玉石铺子里,只有齐律一个人,有那一双绿眼睛。
绿眼睛,金蛮皇室。
戴在脸上,永远不摘下来的面具。
一个可怕的想法瞬间占据了沈落枝的脑海。
如果,这个人是金蛮人,那他会是谁呢?
一个西疆里,真的有那么多绿眼睛的人吗?
沈落枝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脊梁上窜起来,将她整个人都冰麻在原地。
她的耳廓中阵阵嗡鸣,过去和齐律相处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之中闪过,这一双绿眼睛似乎在某一刻,和另一个人重合在一起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摸齐律的面具。
那是她刚请人为齐律打出来的,这是她亲手从库房里挑出来的玉,最好的一块,上还有淡淡的金色纹路,阳光一晒,便有淡淡的琉璃的光晕。
她触碰到玉石面具的时候,反而被那面具的凉而惊了一下,街巷外面有人在喊叫,近处的裴兰烬似乎打算逃跑,但她都听不见了。
她只觉得那面具好凉,只摸了一下,手指都凉的僵住了,却又不肯放手,她的心口越跳越快,眼前有些发昏发黑,但还是坚持着,摘下了那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带着烧伤的脸。
她见过的,她看过这张脸,但是从未看的这样仔细。
她知晓一些易容的东西,各家各不同,有的是靠粉糊在脸上,然后全靠描眉画眼,重新搞出一张新的脸,但很不经看,只要用水一泼,便会显出真容来。
还有一种就比较昂贵了,据说是从南蛮那边传过来的,将人后背上的皮剥下来,用特殊的手法保存,待到用的时候,便以特殊的胶料糊到脸上,相当于给人换了一层皮,无论是手感还是瞧着,都跟真人一样,被水泼了也不会掉。
据说是叫“人.皮.面.具”。
但是再细致的人.皮.面.具,也有和人不一样的地方,人会出汗,面具不会,冬日里人的脸会被冻僵,面具也不会,人跑起来面容会热,面具更不会。
所以捏上去,揉上去,总归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沈落枝就察觉到了那么一点点不同,但不是面具的不同,而是齐律的不同。
她的手指抚在齐律的面庞边缘,她捏上去的时候,齐律在颤。
他的骨肉过于紧绷了,像是被拉到极致的弦,莫名的自己在半空中颤出嗡鸣声,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重。
沈落枝看到他的额角处渗出了一颗汗珠,顺着他黝黑的面庞向下落,他是那样高大凶猛的人,但是当沈落枝的目光落到他的额角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瑟缩着颤了一下。
好似沈落枝的目光不是目光,而是刀尖一般。
沈落枝终于看出了哪里不同了。
太黑了。
这人的面似乎太黑了,黑到与脖颈、后耳处的都有一层衔接的肤色差,但是以往,齐律一直戴着面具,所以没人会仔细的看他的脸。
以往沈落枝每次瞧见、给他喂药时,也都是在房内灯光昏暗时。
沈落枝颤着手,去摸他面颊与下颌之间,那条肤色不一样的色差线。
她伸手过去的时候,四周的所有动静都被模糊掉了,裴兰烬在和她喊什么,她没听,街外似乎有人要冲门进来,她也没管,她只固执的去摸那一条线。
时间似乎被放得很慢,沈落枝的手一点点靠近过去,那双绿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日头从木格窗外落进来,落在沈落枝的手上,为她的手指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那根手指终于,落到了真相的边缘,用力一摁,那纤细的指尖就捏住了一点摸起来很奇特的皮质边缘。
触感很像是一块放了很久的油膏,有点干粘,但捏上了,又有些滑,她只需要捏着那一层皮,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它扯下来。
沈落枝的鼻端顶起一股酸涩来,她眼眶都泛红了,用指甲,一点一点刮起、扯下那一层皮。
皮下是个什么人呢?
她的眼底里涌起了泪。
愤怒与恼羞是在之后才涌起来的,在她撕下面具的那一刻,她心底里只是难过,齐律是假的,小倌是假的,红肚兜是假的,为她的话面红耳赤是假的,她接的柳枝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
她看到耶律枭那张脸的时候,恨意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张棱骨分明,鹰视狼顾的脸,全然不似齐律一般普通,大概是一直戴着人.皮的原因,他白了些,又因为垂着眼,摆出来一副愧疚至极,不敢开口的模样,便压住了那股锋锐冷冽,一往无前,逮谁杀谁的戾气,眉宇间便少了几分悍劲,反而多了几分潋滟的媚气与几分——她以前想错了。
袁西教的那些东西,放在他脸上其实很合适,他本就生了一副妖冶惑乱的模样,只是在齐律的脸上不合适而已,等拿到耶律枭的脸上,简直太合适了。
原先会掏人心肝的山鬼野狐换了个要命的法子,往她面前一站,不讲话,不言语,只垂着头,眉宇间竟还带着几分令人怜惜的悲意,颓然落魄的像是一朵被雨水打的破碎的山间花。
仿佛揭穿了他的身份,是她的错一般。
沈落枝的身上未曾佩刀,她现在也握不住刀了,她无法像是之前一样一刀捅进耶律枭的胸口,她颤的甚至都整个人都在抖。
她只站在他的面前,声线艰涩的问:“进郡主府,是为了今天吗?”
耶律枭喉结上下滚过,他的唇瓣微肉,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弧度,暗粉色的,瞧着又欲又色,若是被人含一含,便会酝出水光来。
沈落枝尝过的,用齿尖厮磨那唇珠的时候,唇珠会变成艳艳的颜色,像是月光下的蔷薇花,挂在净白的墙边,红的像血。
而现在,那唇珠在她的面前颤了两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沈落枝也不需要他说,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昂起头,清冷的玄月面上还带着一滴泪,从眼角里滑下来的。
但她的面容上却瞧不出任何脆弱或悲伤之意,只有浓烈的怨与恨,她看着耶律枭,那双眼因为不想落泪而努力睁大,一点晶莹的泪花在她眼底闪,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很得意吧,耶律枭,换一个身份来找我,让我爱上你,然后在今天,将我堂而皇之的抓回去,这是你的大胜啊。”
她伸出手,用手指点着耶律枭胸口,尾音发颤的说:“这一刀,你百倍还与我了。”
她当初怎么骗得他,现在他就怎么骗的她。
她说这些的时候,耶律枭的额头与脖颈上都有细小的青筋在颤,他似是忍的极辛苦,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息,才轻轻吐出一句:“我未曾胜过。”
他抓捕过她,用人命威胁过她,用卑劣的手段欺骗过她,为了得到她,他什么都干过,但他从未曾胜过。
他早就认输了,情.爱这两个字,是一定要有一个输家的,它不看谁武力强盛,只看谁心狠,谁能当那个狠得下心的人,谁就是赢家。
他哪里狠的过沈落枝呢?
这个女人的心比他的刀还要硬!
她的指尖点在他的胸口,他胸口上的伤就又一次烧了起来,灼痛让他无法呼吸,但他宁可一个人受百刀,也不想让她受一刀。
沈落枝的手指点一下,他便颤一下,点两下,他便像是承受不住一般退半步。
“落枝。”沈落枝去拔他腰间的刀、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时候,他握着沈落枝的手腕,与她道:“别拔刀,我会放你走的,我不会伤你。”
沈落枝见不得他这个样子。
处心积虑引诱她,不就是为了今日吗?他应该如同一个胜者一样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带出去,耀武扬威的让所有人看看她被他骗成什么样子,一如那一日火烧金乌城一样,而他现在,却摆出来一副愧疚沉默的模样来面对她,还要放她走,好似一切都是不得已为之一般。
这算什么?
捅了她一刀之后再来亲她一口吗?
这已经不是当她蠢笨好骗了,这是当她是三岁婴孩一样没长脑子!
真舍不得伤她,那最开始就别跑过来假装成小倌、别派人来刺杀啊!所有事都做完了,跑过来说“我不想伤你”,这算他妈的什么!
沈落枝这样一个出身的姑娘都要被气得破口大骂了,她恨不得抽刀把耶律枭脑袋砍下来!
她抬头看向耶律枭那双眼的时候,便想起了她之前在夜间,问耶律枭喜不喜欢她的事。
她当时是掏出一颗真心来问的。
但偏偏,她问的不是那个沉默寡言,肯为她赴死的齐律,而是一个心机阴沉,埋伏在她身边的耶律枭。
沈落枝骤然红了眼。
耶律枭不敢看她的眼了,他偏开目光,只用手摁住了她的手背。
而在这时,裴兰烬的高吼声打断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话。
“落枝!”裴兰烬在喊:“他们来了!快走,我们从后面跑!”
说话间,裴兰烬已经被人带着跑向了后门,后门通小巷,他们可以走掉。
沈落枝忽的一惊,突然从那种被刺伤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了,但是已经晚了。
下一瞬,金蛮人的战马已经踢破了木门,那用铁器包裹着的巨大马蹄带着血腥气,直接扑到沈落枝的脸上,沈落枝侧身去看,便看见一个肥硕高大的金蛮男人抓着一个
丽嘉
女子进了玉石铺子里,他手底下的金蛮战士都骑着马,将沈落枝与耶律枭团团围在最中央。
裴兰烬这时早已跑没影子了。
耶律貊冲进来的那一瞬间,耶律枭便直接将沈落枝摁进了怀抱里——他与耶律貊是短暂的合作关系,两人都是心怀鬼胎的人,他不知道耶律貊为何有胆量来此,他也不放心耶律貊。
他得把沈落枝牢牢摁在他怀里才行。
沈落枝自是会挣扎的,但她哪能挣扎过耶律枭呢,不过转瞬间,耶律枭便将她制住了。
而这时,耶律貊的笑声爽朗的响起吗,几乎要掀翻屋顶:“大兄,你来瞧瞧,我抓住了谁!”
耶律枭正拧眉裹挟着沈落枝上马——他手底下的金蛮勇士给他带来了一匹马,他在上马的空隙里,转而去看耶律貊马上的人。
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被耶律貊以一个钳制的姿态摁在马上,那女子还很眼熟——几日不见,她消瘦了些,脸上还带着些伤痕,发鬓被颠的乱糟糟的,抬起脸来的时候,不仅是耶律枭,就连耶律枭怀中的沈落枝都跟着惊了一瞬。
“邢燕寻!”沈落枝被耶律枭抱上了马,她没有马缰可握,整个人还都被耶律枭抱在怀里,只能靠在耶律枭的胸膛前去看。
邢燕寻怎么会在这!
而耶律枭在看到邢燕寻的时候,便知道耶律貊为什么不走了——他拿了一个分量足够的人质。
“哈哈,大兄也拿了一个人质吗?这位就是那个灼华郡主了吧?”耶律貊见耶律枭上马之后,便提着马缰走出了玉石铺子,一边在马上低下头走出来一边高声吼道:“邢大将军,且看看我们都抓住了谁!”
耶律枭在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跟沈落枝说话了,他只牢牢抱住了沈落枝,与她道:“安静些,我一定会安全把你送走。”
沈落枝冷笑一声:“你不若现在就把我放下,让我走,那我最安全。”
耶律枭深吸了一口气。
“来不及了。”他道。
刚才沈落枝要是跟着裴兰烬走了,那也便走了,但是当时他们俩都沉浸在对彼此的撕扯之中,沈落枝当时正在掀他的面具呢,耽误了些时辰,现在耶律貊来了,就算是耶律枭要放沈落枝,耶律貊也一定会上来抢。
耶律枭与耶律貊是合作关系,两人势力相当,但此刻,耶律枭的人都不在此处。
耶律枭的人之前都去郡守府放火了,放完火,他们就会按照耶律枭原先给他们制定的路线逃跑——耶律枭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留下来,就连耶律枭自己,也只是想从头到尾装个小倌,所以他现在手边没人。
现在跟在他们周遭的金蛮将士都是耶律貊的人,耶律枭能放她,但耶律貊不会放——沈落枝与裴兰烬是撕破脸皮、撤毁婚约的仇人,耶律枭与耶律貊也是貌合神离的合作者,耶律枭现在松手,沈落枝到了耶律貊手里,那才是死路一条。
别看耶律貊现在对他恭敬,但是他要是强行放走沈落枝,那耶律貊绝对会翻脸。
所以,还不如耶律枭把她死死摁在怀里呢,那她还是耶律枭的“战利品”,耶律貊不会来抢。
说完后,他便带着沈落枝出了玉石铺子。
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在此刻,他与耶律貊和整个纳木城都是敌人,他必须得足够小心。
坐在他马上、怀中的沈落枝只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对耶律貊和耶律枭之间那竞争合作的关系一无所知,所以她不信什么“来不及来得及”之类的话呢,抬手放人有何难处?不过是耶律枭不想放罢了。
她是断然不会信耶律枭的任何一句话了!
至于邢燕寻——沈落枝与邢燕寻对视了一眼,两个女人都没有什么话与对方讲,她们两个彼此只担心自己此刻的安危。
而她不言语的时候,耶律枭和耶律貊已经带着她与邢燕寻从玉石铺子里出来了,千余骑人护着耶律枭与耶律貊,相隔不过百米间,对面则是带着邢家军的刑大将军。
刑大将军一见了沈落枝和邢燕寻,本就发红的眼几乎都要滴血了,一个邢燕寻已经够他心头发痛了,这怎么又来了一个沈落枝?
若是邢燕寻死在这群突袭进城的金蛮人手里,那还能称得上是“御敌而死”,不算丑闻,还能加功,不愧对邢家将的名号,但是若是灼华郡主死在金蛮人手里,那就完全不同了。
这可是圣上亲赐的灼华郡主,皇亲国戚!南康王唯一的亲女!她若是死在这,南康王必会请战西出,来与金蛮开战的!
而在此时,裴兰烬也终于从后巷绕到了邢大将军面前,他一走过来,还未曾询问“为什么金蛮人会出现在纳木城中”,便听见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
“裴郎!”那一声喊叫响的突兀,却又在短时间内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裴兰烬当时正仓惶逃命,见了邢大将军之后心才稳了一半,一听见这动静又惊出一身冷汗,骤然回头间,便瞧见了邢燕寻被金蛮人抓着,趴在马上,狼狈的喊道:“裴郎,救我啊!”
第44章 我有了你的骨肉
骨肉
邢燕寻那一声喊, 别说裴兰烬,就连邢大将军的脸都绿了。
但大敌当前,他只能硬咬着牙道:“裴郡守, 劳您稍后,本将军要上前与他们交涉。”
他得让这群金蛮人放人!
裴兰烬脸色也很难看, 他的目光在邢燕寻与沈落枝的身上一一扫过, 心口都跟着被揪起来了。
他方才被带出去的十分匆忙,以为沈落枝与她那小厮也会跑,但是没想到,那小厮摇身一变竟然成了金蛮人,还把沈落枝抓过去了——他现在也来不及纠结这些了, 他得先想办法把沈落枝和邢燕寻救回来。
他爱的两个女人都被抓走了, 他又怎么能在一旁束手旁观呢?
“我也去。”他说:“纳木城之事, 本该由我这个郡守做主。”
邢大将军私底下这两日一直未曾理睬裴兰烬,他可以在私下里与裴兰烬如何争执,但是现在情况危急, 他顾不上那些旧怨,只一夹马肚,喊道:“给裴郡守一匹马!我们二人一起去前方交涉!”
——
邢大将军与裴兰烬讲话、上马的时候,邢燕寻正努力的抬起身子, 看向百米外的裴兰烬, 她那双眼里满是要溢出来的思念与爱慕。
邢燕寻的腰之前被耶律枭给废了, 武人练腰发力, 腰不行, 她的功夫便也废了一大半, 现下伏在马上, 被耶律貊用手臂一压, 根本爬不起来,比之寻常男子相差不大。
耶律貊的功夫比之耶律枭也不相上下,邢燕寻根本不是耶律貊的对手,轻而易举的便被耶律貊抓着头发、强迫着昂起了头。
“你喊那位郡守什么?”耶律貊用他为数不多的大奉话生硬的吼问邢燕寻,他道:“裴郎不是喊情人儿的称呼吗?”
耶律貊哪知道他身边的人在几天之前究竟是怎么一个错中复杂的关系,他又没钻到郡主府的院子里去当小倌,他只是发出了一个一直在纳木城中东躲西藏等耶律枭消息、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该有的疑惑:“裴兰烬不是灼华郡主的未婚夫吗?”
这件事,整个西疆的人都知晓,那位灼华郡主千里迢迢从江南嫁过来,当真是一桩美谈。
耶律貊的浑厚声音落下的时候,在场的其余三个人神色都各异。
耶律枭唇瓣紧抿,不言语,只将沈落枝又往自己的怀里摁了几分,沈落枝面上清冷,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里闪过几丝讥诮,而一旁被耶律貊摁在马上的邢燕寻却像是被人抽了一个耳光一样,顿时满目狰狞的昂起头来,近乎凶神恶煞的吼道:“她不是,我才是!”
耶律貊奇道:“你不是邢燕寻么?跟裴兰烬订婚的是灼华郡主啊!”
此事,就算是他们金蛮人也听说过的。
邢燕寻的脸迅速涨红,她的目光嫉恨的看向了一旁的沈落枝,用尖酸刻薄的语调说道:“纵然是与她订婚的,又能如何?现在裴兰烬爱的人是我,他要娶的人也是我,与她灼华郡主毫无关系!裴兰烬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裴兰烬与沈落枝订婚,不过是因为他们早我几年相见罢了,若是当初,先见到裴兰烬的那个人是我,裴兰烬才不会和沈落枝订婚呢!”
邢燕寻这几日一直被邢大将军关着,还不知道裴兰烬是如何去讨好沈落枝、在沈落枝面前伏低做小的呢,她只打听到沈落枝与裴兰烬的婚事黄了,自然而然的以为,裴兰烬不喜欢沈落枝了,裴兰烬该来娶她了。
裴兰烬那样喜爱她,还答应她一定会去东津接她,在裴兰烬心里,自然是她更重要!
但她不知道,裴兰烬依旧在主动挽回,真正不想再续这段姻缘的是沈落枝。
她更不知道,裴兰烬被拒婚之后还百般祈求,甚至近乎是赖皮狗一般跟着沈落枝,试图送沈落枝离开。
邢燕寻像是疯子一样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耶律貊听得津津有味。
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这种戏码,真是各处都有各处的热闹瞧,他跑来劫掠个人,还能有戏看。
沈落枝偏过了脸,她只觉得厌烦。
她搞不懂邢燕寻。
邢燕寻也是个将门虎女,也有身份有地位,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裴兰烬呢?她已经见过了裴兰烬最丑陋的嘴脸了啊!那一日在院子里,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邢燕寻难道还没丢够人吗?
明知道他是个从里烂到外的破烂货,为什么还有人爱他呢?
沈落枝越发烦了,她甚至都不想去看邢燕寻,但她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邢燕寻的嘴,整个街巷里都是邢燕寻嘶心裂肺的喊声:“他是爱我的!若不是两家缔约在先,南康王势大,他定是会主动求娶我的!”
沈落枝简直想呕出来了。
邢燕寻竟然还替裴兰烬辩解上了!
她坐在马匹上,不可避免的靠在了耶律枭的怀里,耶律枭也不言语,只默默地将马头向另一个方向扯了些,令她不必直面邢燕寻那张狰狞的脸。
在目光偏移的那一刻,沈落枝想,比起来裴兰烬,耶律枭竟然还算是个好的!
纵然耶律枭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但他最起码不会同时招惹两个女人,也不会让这两个女人陷入这种狼狈不堪的境地!
被一把刀割伤,纵然痛,但流出血来,总比被一滩粪糊上、永远都洗不干净好!
沈落枝狼狈的看向了一旁的方向。
而这时候,远处的裴兰烬和邢大将军一起骑马而来了——他们是要会面交涉。
金蛮人手持沈落枝和邢燕寻两大底牌,但他们一群人同时又都被大奉人给包围住,又都走不脱,所以接下来就是一个互相拉扯的过程。
比如,大奉人这边说一句:你们把郡主和女将军交出来,我们放你们走,你们劫囚的事就这么算了,算是你们小赢一次。
但是,众所周知,金蛮人是不要命的,他们是一群豺狼,他们见了肉就不撒口,他们凶狠,他们贪婪,只劫个囚,救走一群人,是满足不了他们的。
“这些不够!”耶律貊震声吼道:“我们要三千匹马,要三百箱金银财宝,要三百箱粮食草药!若没有,我就割一个耳朵下来尝尝看!”
简直狮子大开口!
不说那些金银财宝粮食草药,单说那三千匹马——整个东城的马市里贩卖的所有的马加起来,也就只有三千余!
旁的人不懂战马的金贵之处,一支骑兵能挡十倍的步兵,因此,战马的价格久居不下,在京城那些贵人们跑的都是普通的驽马,而西疆东市的马,却都是千金难求的好马。
若是真给了马,这群金蛮人怕是要加倍抢掠大奉!未来几个月,大奉边境都要遭殃!
邢大将军才刚一变脸,还未曾张口呵斥,便突然听见那耶律貊喊道:“裴郡守,我听闻,这邢家的女将军方才说,她是你的女人,你会娶她,那,她和那位郡主加起来,值这三千骏马、金银财宝、粮食草药的价吗?”
耶律貊的声音落下之时,四周静谧了一瞬。
裴兰烬没有先看邢燕寻,而是近乎于窘迫一般看向耶律枭马背上的沈落枝。
但是沈落枝端坐在马背上,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只好偏移向耶律貊马背上的邢燕寻——邢燕寻现下已经如同沈落枝一般坐起来了,只是脖子上还掐着一直耶律貊的手,她到底会武功,耶律貊不敢放开她,只迫使她抬头,正面看着裴兰烬与邢大将军。
邢燕寻根本没看邢大将军,她的目光直接落到了裴兰烬身上。
在看到裴兰烬的时候,邢燕寻这几日里的委屈全都涌上来了。
她不要去东津。
她不要被关着。
她想裴兰烬。
她腰很疼。
裴兰烬为什么不来看她?
明明他说过,会娶她的!
邢燕寻那双狐眼望着他,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昔日里牙尖嘴利,一鞭子将他扯到马上的姑娘现在受制于人,可可怜怜的看着他,直接看到了裴兰烬的心里。
裴兰烬犹豫了,他面露迟疑了!
耶律貊就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狼,咧开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看到啦,看到裴兰烬的破绽了!他张开了流着涎水的獠牙,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筹码!
“裴郡守!”耶律貊笑起来了!他笑的那样畅快,脸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眼睛只剩下细细弯弯的一条缝,里面迸出凶残的精光:“我要的东西少一样,你的女人也会少一样东西,少一只眼,还是少一只手,你且瞧着!”
邢大将军只觉得心口一抽。
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他强行控制住自己,不露出异样的神情,不去看裴兰烬——两军交战,谁家的主将先心软,谁就输了。
这是战争!
但是他能做到面不改色,裴兰烬却并不能做到,裴兰烬还是太年轻了,纵然能漠视一群不熟悉的行商去死,但无法漠视自己亲近的人去死,他在人命上是那样的青涩,轻而易举的便被耶律貊捏住了他的颈骨。
耶律貊用力攥邢燕寻的脖子,将邢燕寻的脸憋的青紫。
邢燕寻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挣扎声,深深地刺进了裴兰烬的心里,他一时头脑发热,竟直接答应下来道:“好!东西都给你们,你们把人给我!”
他一定要救下这两个心爱的女人!
他一开了口,邢大将军便松了一口气,有个人定责便可。
“好!”耶律貊高吼了一声,哈哈笑着道:“我们去城门口,邢大将军,可别拿差的驽马来糊弄我啊!”
金蛮人是不可能在城内交易的,这俩人一旦交出去,他们还留在城内就死路一条了,所以他们肯定会选择城外交易,到时候交易完就跑,大奉人想追也追不上。
而在他们出城的时候,裴兰烬他们还要负责筹备金蛮人要的马匹、珠宝、粮草药材,所以忙的焦头烂额。
裴兰烬去忙着筹备这些东西,邢大将军带着兵跟着他们,而耶律貊便心情大好、大摇大摆的摁着两个人质,在纳木城的街头巷尾走过。
金蛮人带兵进城、偷袭城北驻兵地、火烧郡守府、在城南街头刺杀的事情已经传开了,纳木城内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回到了家里,街面上鸡犬不闻,一片萧条,任由那些金蛮人骑着马走过,只有一些胆大的人家,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看去,瞧一瞧这些入城的金蛮人。
整个纳木城的所有人家都瞧见了,金蛮人抓了邢将军和灼华郡主!
接下来,那些官宦人家的人又知道了,裴大人四处筹钱,要赎出邢将军与灼华郡主二人,那些金蛮人狮子大开口,要了好一笔价钱,西疆的官库银子不能动,便只能动私银。
灼华郡主的嫁妆被裴兰烬算上了,裴兰烬又将裴府的聘礼也都算上了,各家再都看情分出上一笔银子,勉勉强强买回来一千匹马,三百箱金银珠宝,三百箱草药粮食倒是凑齐了,而那些马是漠北人的马,漠北人不放,他们大奉人也不能硬抢。
至于沈落枝的嫁妆,郡主府的人也不敢硬扣下不给,郡主还在人家手里呢,要赎人,他们肯定要交钱啊!要是真扣着嫁妆不给,郡主死了,他们才是完蛋呢!事权从急,还是先将人换回来再说——没瞧见裴兰烬连自己的聘礼都压上了吗!他也是真掏不出钱来了呀!
到最后,金蛮人带着两个人质守在了纳木城外的城门口,等着裴兰烬带东西来换人,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调配牵马、收拾东西,确实应要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沈落枝那一刻被愤怒燃烧过、被冷水浸泡过的心已经渐渐静下来了,越是这种时候,她那脑子转的越快,不断地在设想该如何让自己有利一点。
但是不管她如何想,都逃不出绝对武力的压制牢笼,耶律枭一力破万法,他抓住了两个人,只要他不松手,她跟邢燕寻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若是她与邢燕寻没有仇怨,互相能撑助对方一把也行,说不准还能巧舌如簧,说点话,跑出去一个呢,但偏偏,她们俩还结了死仇,拿到了一起去,互相不陷害已经很难了,更别提互相撑助了。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急的等待着,人的思绪便越来越混乱,过去的一些事情便重新翻涌回脑海。
江南水乡的事,金乌城的事,她酿的酒,她亲手刺进耶律枭胸口的匕首,各种各样的记忆都鲜活的重新窜出来了。
分明是大敌当前,身不由己,分明她现在还被一群金蛮人给钳制着,但她的思绪就是静不下来,焦虑蒸烧着她的心头,冬日里冷冽的寒风吹着她的脸,她发鬓间散落的发丝随着风飞,连同她不安的心一起,被吹的胡乱飘摇。
筹备的事情很慢,但是城头上却渐渐多起了旁的人,有些是城中的武将,有些是城中的大臣,都是身份地位颇高的人,沈落枝还瞧见墙头上站了一个郑意。
郑意显然是出钱的那一批,他身后的郑家私兵一趟趟的往外搬运箱子。
昔日里的亲朋好友现如今都站在纳木城的墙头上,一双双眼睛看向她们——城门口,她们两人被摁在马上,谁都动弹不得。
虽然隔着很远,但是邢燕寻目力好,能瞧见他们的嘴在动。
“裴郡守,东西短时间内凑不齐。”邢大将军与裴兰烬道:“三百箱珠宝、草药粮食齐了,但是我们只有一千五百匹马,剩下一千五百匹实在是凑不出来了。”
东市已经没有多余的马了,人家漠北人手里也是要留一批马带回漠北的,所以不肯卖了,他们总不能把自己胯.下的战马都拿出来换吧!
裴兰烬迟疑许久,最终一咬牙,道:“那就先拿这些东西去换。”
——
交换人质的时候,耶律貊点明了只要裴兰烬孤身一人过去。
大概是因为裴兰烬这人比邢大将军好拿捏吧,邢大将军毕竟久经沙场,心狠一些,又熟知这些金蛮人的性子,所以十分难缠,比起来邢大将军,还是裴兰烬好压制些。
裴兰烬是有些心机手腕,但是那是在面对大奉官场时候用的,在沙场上,他其实并不是很冷静,再加上沈落枝与邢燕寻之间还有那种错中复杂的关系拉扯,所以裴兰烬其实一直处于一个不是很冷静的情况。
因此,当金蛮人要求裴兰烬下去单独谈判的时候,邢大将军果断拒绝了。
就裴兰烬这个性子,这个身手,如果真放下去跟那群金蛮人谈,保不齐那群金蛮人会不会对裴兰烬动手,还不如他们站在城头上互相喊话。
反正不过相离百米,吼话彼此也能听见。
他道:“我们谁都不出城,便这么谈,我们在城墙,他们在城下,裴郡守,若是这一千五百匹马他们不肯要,那我们便不换了!便叫我的女儿死在此处,也算是她战死沙场了!大奉边疆的将领,死在金蛮人的手中不丢人。”
邢大将军话说的漂亮,其实心里也有一番算盘。
一是他觉得,一千五百匹马和六百箱东西已经足够塞满金蛮人的胃了,二是因为,不能再给金蛮人马了,如果真的给足金蛮人三千匹好马,金蛮人会在短短三天之内,劫掠掉所有能劫掠的大奉边疆城镇。
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谈判应该强势一些。
邢大将军便摆出来一副冷硬态度来与对方言明,要以六百箱货物、一千五百匹马换沈落枝和邢燕寻,来和他们相互拉扯。
金蛮人当然勃然大怒。
他们当即表示,如果不给三千匹马,便要在这两个美人儿之间拎出来一个杀掉。
这就很可怕了。
裴兰烬额头都渗出热汗来了,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口干舌燥,呼吸如蛮牛般粗重。
倒是一旁的邢大将军更稳一些,两军对垒,就是要互相拉锯,互相压制的,他不着急,只对着下方喊:“我们的马只有这些!”
他在逼迫金蛮人让步。
金蛮人也确实因此而感到暴躁。
耶律枭还好,他的打算很简单,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暴露了,那他就先用金蛮人的身份做戏,回头将沈落枝放回去后,他和耶律貊平分所有马匹与钱财粮草,然后找个机会,再将这些东西都还给沈落枝。
他现下如何说,沈落枝都不会信,还不如到时候直接把东西都还给她,才算是有些说服力。
这些东西沈落枝要如何处置他不管,也没脸去问。
今日之后,沈落枝一定将他恨到了骨头里,他是断然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与她共处的,瞧见她笑的。
只要一想到此,耶律枭便觉得胸口钝痛。
他脸上的一层皮都被沈落枝狠狠地扒下来,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就像是枯死了的木,只剩下被蛀空的躯壳,他现在人坐在马上,好似还是活着的,但实际上里面已经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落枝是注定要回江南的,她不带他,他便只能留在西疆,日复一日的望着她吗?
她现在人还在他的怀里,但他却好似已经失去她了。
这世上比失去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却又无法挽留,只能每一刻,都抓心挠肝,又疼又痒的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耶律枭缓缓闭了闭眼。
若是按着他以前的性子,定要把沈落枝一只腿打断,关在帐内,一辈子不让她离开,要死也让她死在他手里,死后也要把她的骨头带在身上,做成一支骨哨。
但他现在根本下不去这个手了。
他的心在她的身上,骨头就也跟着软了,她受伤,甚至她只要皱眉,他就觉得疼,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情.爱,从来都是半点不由己的。
而沈落枝从头到尾一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冷静的以一个人质的身份看着局势,并且刻意的忽略掉身后的耶律枭。
比起来耶律枭游离在战场之外的心不在焉,耶律貊就暴躁多了,他又没受情伤,他是真想要这些东西,少了一千五百匹马,那就相当于在他身上砍了一千五百刀啊!
一阵北风刮来,漫天黄沙吹进耶律貊的肺里,让耶律貊越发躁怒,但他也知道,他今日定是要不到这三千匹马了。
这帮大奉人,就不肯痛痛快快的交钱换人!
所以耶律貊也不让这群人痛快!
“裴郡守!我听闻,这两个女人都是你的!一个是你的未婚妻,一个是你在外面养的女人,按你们大奉的说法,这叫外室对吧?”他一转头,愤而喊道:“一千五百匹马,只够换一个人,另一个要抵另外一千五百匹马!这两个女人,你要哪一个?”
他说话间,狠掐了邢燕寻的后脖颈一瞬。
邢燕寻痛叫了一声。
沈落枝也跟着脸色白了一瞬。
城墙上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看向裴兰烬。
裴兰烬会选哪一个呢?
亦或者一个都不选,继续与那金蛮人纠缠?
众人的思绪刚飘到这里的时候,却听见邢燕寻嘶声裂肺的喊道:“裴郎!”
邢燕寻额头上带着薄汗,她在听到她们两个人要被选择的那一刹那,神色都跟着狰狞起来了。
她不要被抛弃,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在郡主府时,她已经被裴兰烬抛弃过一次了,这一次她不能再被抛弃了!
所以,她用尽浑身力气,高声喊道:“裴郎,我有了你的骨肉,救我啊!”
第45章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爱一个人,就不忍他受苦
裴兰烬在听到“骨肉”这二字的时候, 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周遭的人声都被隔在他的耳膜以外,他像是掉进了水里, 整个人都短暂的漂浮,放空。
骨肉, 他的骨肉!
下一瞬, 裴兰烬像是猛地从湖水里站出来了一样,一阵北风吹过,他头脑一阵清明,不受控的喊道:“我要邢燕寻!”
他的心里是有沈落枝的位置的,但是那是他的骨肉啊!他怎么能让他的骨肉置身于危难之间呢?
当邢燕寻与沈落枝同处于一个天平上的时候, 沈落枝的重量是稍微沉一些的, 但是当邢燕寻多出来一个骨肉的时候, 那邢燕寻这一方的天平便骤然沉下来了。
他纵然冒着惹叔父恼怒、南康王府翻脸的风险,也要邢燕寻!
那是他的骨肉!
事已至此,他只能放弃沈落枝了!他的孩儿比一切都重要。
裴兰烬那一声喊, 尾音都撕裂劈叉,落到人耳里格外刺痛。
城头上顿时一片哗然。
这二选一,不管选谁,墙头上都会是一片哗然的, 只是他们没想到, 居然还冒出来了一个“骨肉”!
这裴兰烬与邢燕寻本就是过街老鼠了, 这一遭, 竟是连老鼠都不如了!
一旁的邢大将军咬着牙不发一言。
沈落枝的脸绷得更紧了, 隐隐还有些泛青。
而邢燕寻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样, 她转过头来看沈落枝, 呵呵笑着, 说道:“你看见了没有?”
她那双狐眼里迸发出了精光:“他这次选了我,他把你抛下了,这次被抛下的是你!”
沈落枝只觉得胸腹间烧着一团火,因为太过丢人——她从没想到,她们都要死了,都被金蛮人给抓了,邢燕寻还有空来与她辩驳这些!
还是当着耶律枭的面儿辩驳的!
谁愿意与她撕扯头花抢这么一个男人啊!
为了让裴兰烬选她,她竟然能嚷出“骨肉”二字!
沈落枝是要脸的人,纵然当时郡主府的事闹的难堪,但是她从未出去大肆宣扬过,反而叮嘱过众人不要外传,现下民间还一点不知道呢,只是西疆的官宦人家知道一些。
可偏偏在今日,她那为数不多的脸面,被发疯的邢燕寻和没脑子的裴兰烬踩的一点都不剩下,她的脑袋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沈落枝被气的面颊铁青,浑身发抖。
谁跟这样满身污浊的人走到一起,都是要被沾一身脏的!
而这时候,城头上已经有兵将下来换人了。
这群金蛮人虽然贪婪狡诈,但是有一点好,说出来的话从不反悔,说给一个,就给一个,他们收到东西后,将邢燕寻交出去的动作分外利索。
他们先带着马与箱子撤退,不允大奉人追,跑出一段距离后,将邢燕寻丢下,然后纵马离开。
邢燕寻直接被人从马上扔到西疆的沙地上去,耶律貊可不会怜香惜玉,只保证人摔不死就行,摔断条腿什么的他也不在意——至于骨肉不骨肉什么的,那又不是他的骨肉,他担忧个什么劲儿!
所以,邢燕寻就被结结实实的丢在了地上,滚到了黄沙里。
她被丢下来的时候是狼狈的,身子是疼的,但她的心却是极痛快、极畅爽的!
她是那个被选择的人!
而沈落枝呢?
邢燕寻匍匐在地上,高高昂起头看过去。
她只瞧见远处裴兰烬纵马来接她,至于沈落枝,早都被金蛮人给拎在马上跑远了。
落到了金蛮人的手里,这郡主殿下又怎么能活呢?
她只是被丢下了马而已,但沈落枝没了命,裴兰烬还是她的,是她赢了这一场,是她赢了这一场啊!
她终于畅快的赢了一场!
邢燕寻匐在地上,又哭又笑。
而此时,金蛮人已经跑远了。
金蛮人都是马上健将,一上了马,跑的比风都快,大奉的兵马还真追不上。
金蛮人最开始跑的时候,是两拨人一起跑的,但是跑着跑着,耶律枭与耶律貊的人便渐渐分开了,两拨人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拨,虽然未曾倒戈相向,但气氛也并不如同方才一起抢劫大奉时融洽。
沈落枝坐在耶律枭的马上,离耶律枭与耶律貊都近,她那双月牙眼左右瞧一瞧,隐约瞧出了几分门道来。
这两拨人手里拿的马匹和箱子都分的很均匀,几乎是一人一半,谁都不吃亏。
而到了某个山脚下,两拨人又很有默契的分开,谁都没搭理对方——耶律枭和耶律貊之间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去,平日里见到就打,今日双方都收获颇丰,但是没有互相打主意的原因,是大奉将士肯定在后面追着,所以他们都要先跑路。
要是他们在中途打起来,被大奉人包抄了,那才叫笑话呢。
他们今日在南城里闹起来的时候已是午时了,后又来回折腾了那么久,现下已是暮色沉沉了。
冬日里天黑的早,半边天已经暗下来了,日头红彤彤的挂在山后,随时都能掉下去,耶律枭依旧不肯停下,因为他知道,大奉人一定在追,所以他连夜赶路。
耶律枭带着的人都是金乌城的西蛮将士,有的人沈落枝甚至还能记起来——他们曾在她的帐前守过。
这是她第二次落到他手里了。
第一次是城破,尚可怪一怪纳木城,但第二次纯粹便是恶心人了,沈落枝连与他装模作样说两句好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沉着一张脸坐着。
她满腹愤恨,若不是深知她打不过,她现在估计已经拔刀捅他了。
而临近黎明的时候,耶律枭终于找到了一块安全的地方——此处为一处山谷附近,两边都是山壁,极易隐藏人,他们进去之后,不容易被发现。
耶律枭照常让人安营扎寨。
“裴兰烬不会送你回江南了。”那群西蛮将士安营扎寨的时候,耶律枭将沈落枝从马上抱下来,与她说:“孤送你回去,可好?”
沈落枝冷眼看他。
当时正是晨昏交界时,远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近处烧着火堆干柴,耶律枭变的与以前大不相同,身上没了那股“不顺从就死”的杀伐果断之意,反而多了几分小心试探。
就像是要讨好她似的,要做什么都与她提前说明。
“我今日,本不想如此的,这是一场意外,耶律貊抓了邢燕寻,才会突生变故。”
“你若不想与我一起,我便送你回纳木城去,让你的侍卫们护送你离开,可好?”
“我是真想当齐律的。”
那时冷风喧嚣,耶律枭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落下,透着几分苍凉无奈,一点点落在她的耳朵里。
沈落枝鼻尖一酸,偏过头去,不听他说话了。
她听不听,耶律枭都继续说。
“我会想办法联系上你的侍卫的,把那三百箱东西都还给你,好不好?”
“落枝——灼华郡主?”
“那一日我也不成想能入到你府里,能做你的小倌。”
“灼华。”他似是没办法了,只得轻轻地叹口气:“理理我吧。”
但不管他说什么,沈落枝都不搭理他。
不过沈落枝也没去一味的反抗他,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耶律枭不逼迫她,她便也不去刺他,只冷冷淡淡的瞧着他看——耶律枭说的那些话,她信了三分,因此,这个人倒显得没那么可恨了。
耶律枭还穿着那一身大奉武袍,梳着利落的武鬓,他身形健壮,每每与旁人发号施令时都是深思沉稳的,唯独瞧见她时,那双锋锐的眼眸会黯淡下来,垂下眼睑,摆出来一副任由发落的可怜样看着她。
耶律枭这个人,平日里摆出来一张祸乱朝纲欺男霸女的脸时,叫人不敢多看,生怕多瞧一眼就被他一爪子掏出血淋淋的心肝,但现下,他每每瞧见沈落枝,那张锋锐野性的脸便现出三分可怜来。
他若生的丑些便罢了,但他偏偏又生的极好,浓眉垂散,唇瓣略显委屈的向下抿着,活像是只惹了主人生气、被赶出门外的大狗狗,淋了一身的雨,狗毛都耷拉在一起,也不叫一声,只在一旁局促的站着,用那双眼含着期许,远远的看着她,见她看他,便眨巴着眼“呜呜”两声。
似是知道自己把沈落枝惹生气了,所以沈落枝不叫他,他就不过去,沈落枝要给他个眼神,他立马欢腾的蹦过去摇尾巴。
谁能想到,就这么个人,能杀穿一座城呢?
沈落枝被他看的心里堵极了!
若是耶律枭将她夺过来后,如之前一般强占她,欺辱她,那她可以如同过去一样去怨恨他,她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捅进他的胸口处,挖出他的心脏下酒。
但他不是。
他摆出来一副与齐律极为相似的模样,用那种可怜又期盼的目光看着她,不冒犯她,处处把她供起来,就叫她想起来齐律,想起来冬日里暖融融的被窝,想起来齐律穿红肚兜,想起来齐律那滚热的,赤城的胸膛,但是转瞬间又会想起耶律枭那张脸。
她只有一个人,却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恨一半爱,爱恨交织在一起,她那些念头也交织在一起,一会儿恶狠狠地想杀了他,一会儿又想起来那些甜滋滋的事儿而舍不得下手,她那样果决的一个人,硬是被拧巴成了另一副模样。
瞧瞧,爱.欲这杯酒,谁碰谁不醉?耶律枭被打断了骨头,沈落枝又何尝不是被绊住了手脚?
现在真给沈落枝一把刀,让她再来捅一次,她看着耶律枭那双可怜的、含着期待的眼,她还下得去手吗?
沈落枝下不去手,她也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她的心软了!
就是因为她知道她再也杀不了耶律枭了,所以她越发生气,越发别扭,一张脸也越发冷淡,又纠结,又愤怒,又生气,自己把自己拧成了一根麻花。
她是不想见到耶律枭的,可是如果让耶律枭把她送回纳木城沈落枝想起今日城门口前发生的那些事,顿觉一阵恶心。
比起来裴兰烬,她还是宁可跟耶律枭继续这么拧巴着。
西蛮狗畜生,真是讨厌死了!
沈落枝用力的用她珍珠履的鞋底蹭了一下地面,像是在踩耶律枭的脸皮一样。
恰好帐篷搭建好了,耶律枭便自远处向她走来。
彼时日头尚未升起,但天边已经亮起来了,一片蒙蒙的白色之下,一身玄衣武袍的高大男子自远处走来,他身上的丝绸闪出熠熠的光,但他那张脸比丝绸更显眼,浮光掠金静影沉璧,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静静的被贡在刀堂上。
他远远一望见她,便又露出来那种小心翼翼、想靠近又怕被打的表情,像是缩着尾巴的大狗狗,语气都放软三分,底气不足的与她道:“郡主,帐篷好了,去歇息片刻吧。”
沈落枝依旧不肯看他,一转身,绷着一张脸走向帐篷。
耶律枭便跟在她身后走。
他们俩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来,两人行走于戈壁之间,脚步声被掩盖在风声中,连彼此的心跳都被悄悄压下,生怕被对方听见。
沈落枝回了帐篷之后,便瞧见帐篷里面摆好了沸水与刚烤好的肉、蜜馕,还有一碟糯米糕——这些都是耶律枭之前从纳木城里背出来的。
沈落枝脱下珍珠履,趴在帐篷柔软的毛毯上先躺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的吃了点东西。
蜜馕已经干硬了,只能含在嘴里慢慢的咬,肉是刚烤好的,切成薄片,上面洒了椒盐,香辣的烤肉气息在帐篷内弥漫,糯米糕甜甜糯糯,虽说已经凉透了,但也好吃。
这一日奔波下来,她已累到极致,人的骨头都是软的,几口食物入喉,肚子饱了,人便越发困倦疲怠,但她还尚未洗漱呢。
正在沈落枝犹豫着要不要跟耶律枭开口说“要洗漱”的时候,一只棱骨分明的手突然从帐篷外伸进来,手上还托着一方帕子,帕子上摆着两根鲜嫩嫩的青枝。
浅浅的草木清香在充满烤肉香的帐篷内蔓延开来,沈落枝瞧了一眼,没接,耶律枭人也不进来,只在帐外摸索着,将手里的帕子放在了柔软的毛毯上。
沈落枝烦躁的闭上了眼。
她感觉到了,跟耶律枭在一起的每一瞬,她都在被耶律枭拉扯,她的理智告诉她,耶律枭心狠手辣,千万别被他的表象骗了,可是心却不由自主、抗拒不住,一点点向下沉沦。
那一天,帐篷内外的两个人都没睡,沈落枝躺在柔软细密的羊毛毯上,耶律枭坐在帐篷外面,他的背影烙印在帐篷上,也印在沈落枝的眼眸上。
恶狼低头,细嗅蔷薇。
——
那一天,半个纳木城的人也没睡着。
邢燕寻被接回到城内之后,便直接被邢大将军给带回到将军府去了,裴兰烬一心想跟着邢大将军回去看看邢燕寻,被邢大将军给拦住了。
“裴郡守还是去操心操心丢掉的灼华郡主吧。”
邢大将军脸色难看得很,反正都没有脸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说了,他道:“灼华郡主若是死了,南康王必取你之命。”
沈落枝要是真因为什么意外死了,那南康王怪不得裴兰烬,但是,沈落枝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放弃的,南康王不弄死裴兰烬,枉为人父啊!
裴兰烬只好去找灼华郡主,他亲自带兵,在西疆内开始翻。
除了裴兰烬以外,还有沈落枝的侍卫们。
沈落枝的侍卫们瞧见沈落枝被放弃的时候人都快疯了,跟裴兰烬拼命的心都有了,奈何实在打不过被亲兵簇拥的裴兰烬,只能在开城门之后也跑出纳木城,四处搜寻灼华郡主。
耶律枭选的位置是极好的,谁都找不着。
在这西疆里,只有他放出去的金蛮将士能找得到别人,别人谁都别想找到他。
所以,耶律枭先派人出去找沈落枝的侍卫侍女们了,西疆大,找人也要慢慢找,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派鹰隼去四处看,然后由鹰隼瞧见了人,再引着他们去找。
真要是一个人一个人四散开来,是根本找不到的,保不齐就迷失在西疆里,亦或者遭遇到什么贼寇仇家,然后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落枝要回京城,就要先出西疆,出西疆起码要走上一个月的路程,急不来的。
沈落枝也不急,她是不肯回纳木城了——之前她与纳木城之间还算是有一些体面与交情,自围城选人那一日,也被撕了个粉碎,现在就算是耶律枭要把她送回去,她自己都没脸回去。
她宁可跟着耶律枭,被耶律枭送出西疆。
最起码,耶律枭不会如同裴兰烬一般辱她。
耶律枭把她当成祖宗一样供着,她不提要求时,耶律枭便为她做这做那,恨不得亲手给她烧一桶水沐浴,她提要求时,耶律枭想尽办法也会做到。
若不是总是瞧见他那张讨厌的脸,沈落枝的路途其实是极惬意的。
耶律枭大概是察觉到了沈落枝不想看他的脸,所以在某一天早上,沈落枝出帐篷的时候,他突然如之前一般,戴上了沈落枝送的墨玉面具,只是这一回不在里面戴人.皮.面.具了。
沈落枝瞧见他戴墨玉面具,又变回了齐律的时候,心里头酸极了。
她受不得耶律枭这般讨好她,她的印象里,总记得耶律枭当日破纳木城时那副横行天下的模样,因此,他低下头颅时,便显得格外可怜。
人总是舍不得自己喜欢的事物受委屈的,就像是你珍惜一块好玉,那你肯定不会把它泡在脏水中,而是会找一个漂亮的盒子,铺上柔软的毛毡,然后将这块好玉放进去,而当你喜爱一个人的时候,也一定不愿意看到这个人屈膝折腰,受尽委屈。
哪怕这个人他自己愿意受委屈,你也一定舍不得看。
就像是亲爹瞧见自家儿子被打,亲女儿瞧见自家母亲受辱一样,谁能受得了喜爱的人受委屈呢?
沈落枝也受不了,所以她转身就回了帐篷里,待在帐篷里继续生闷气,跟她自己。
她一方面在心里劝说自己,耶律枭心狠手辣狡诈多疑,手段多的要命,肯定是在故意以此来博取她的同情,但是一方面又实在是舍不得,心口揪揪的疼。
瞧瞧看,这人是真的喜欢她的,被她捅了一刀,还要眼巴巴过来,把胸膛凑上来给她捅第二刀,看看他那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看看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
她现在只要一掀开帐篷的帷帐,保准能看见耶律枭坐在她的帐篷外面,跟一条怎么踹都踹不跑的狗一样。
沈落枝心头更酸了。
她气得在帐篷内锤打自己的腿。
他一定在演戏,演戏!
不能信的!外面的男人,一个好东西都没有!
——
沈落枝出了帐篷、瞧他一眼,又转而回到帐篷里的动作让耶律枭有些搞不懂沈落枝是不是在生气,他也不敢掀开帘子问,便在帐篷外坐下了。
他刚坐下,便瞧见下面的西蛮将士来报:“首领,找到灼华郡主的侍卫们了。”
耶律枭便道:“我亲自去迎。”
他把这群侍卫婢女们找到,沈落枝也许就不会生气了。
他飞身上马,去寻了听风他们。
沈落枝的侍卫一行不过百人,之前他们还有沈落枝的嫁妆要背负,但裴兰烬要去换沈落枝,所以听风与弯月摘星一商量,便将所有嫁妆都拿出去换沈落枝了,谁想到只换回了邢燕寻,他们只是一群奴婢,自然无法与裴兰烬较量,只能窝着一肚子火出城,先找沈落枝。
他们得找到郡主啊!那是他们的郡主,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郡主的身前。
他们与裴兰烬不同,裴兰烬找郡主,是怕南康王报复,他们找郡主,若是找不到,是会一剑把自己杀了的,根本都不用南康王来动手。
他们一群人找着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们找到了齐律。
齐律说,他知道郡主在哪儿。
这群人从头至尾都不知道齐律就是耶律枭,沈落枝也是摘下面具之后才知道的,他们又怎么能知晓呢?他们瞧见戴了面具的齐律时,都快高兴疯了,义无反顾的跟着齐律奔向山谷,去寻沈落枝了。
在这一群队伍里,还有一个袁西。
袁西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人都黑了一圈,见了齐律,顿时红了眼,扑上去抱着齐律的胳膊,大喊道:“阿兄!你还活着,太好了,这狗日的金蛮人,你有没有一刀剁了他啊!”
耶律枭微微眯起眼眸,没说话,只道:“到了山谷,你就知道了。”
第46章 甜甜的恋爱
有点心眼子,但实在不多啊!
去山谷的这一路上, 袁西都在骂把沈落枝绑走的金蛮将士。
“狗东西!别让我看见他!”袁西挥舞着他的拳头,道:“若是叫我瞧见了他,一定把他打的抱头鼠窜!”
“阿兄, 当日便是我不在!”袁西扯着脖子,掷地有声道:“若是我在, 肯定将那金蛮人打的满地找牙!不让他近郡主半步!”
“嗨呀, 都怪阿弟当时在后方,耽误了步伐啊!不是阿弟不衷心,实在是没有发挥的余地啊!那群金蛮人跑得太快啦!若是那金蛮人现在在我眼前,我一定生撕了他!”
齐律安静的听着,一言不发的在前方带路。
整个队伍里, 只有一个袁西是真的新欢鼓舞, 以为死在战乱里的阿兄回来了, 郡主也找到了,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儿吗?
除了袁西以外,听风和摘星弯月都略有不安, 互相用目光对视。
齐律出现的太巧合,他们不是没怀疑过,他们询问齐律是怎么回事,但齐律并不言语, 只道:“诸位且去便知。”
其余人越发怀疑了。
郡主被抓, 他当时是跟郡主在一起的, 现在怎么就跑出来了?
他为什么全然无伤呢?
他什么都不说, 只说知道郡主在哪里, 怎么听都像是有问题。
但是, 就算是心有怀疑, 他们也要听, 他们就算是死,也得走这一趟,就算是明知道有毒,也要吃下这个诱饵!
那是他们的郡主啊!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以还郡主之恩!
所以,所有人都走的满腹不安,手掌一直放在身侧的刀上,像是去赴一场鸿门宴。
唯独一个袁西摇头晃脑,甚至还开开心心的拿出了一块蜜馕,一边走一边吃,看的弯月直翻白眼。
袁西这个人,有点心眼子,但实在不多啊!
——
这一行人走到山谷前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漫天黄沙歇了几分,天上的日头高高挂着,洒下一层淡淡的暖和的光,西疆的天儿高,云厚,日光便显得浅薄,但晒在人身上也足够了,西疆人从不畏惧严寒。
他们生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得反倒格外健壮,只要有一个方向,就能用獠牙咬出一条活路来。
袁西啃蜜馕,骂西疆人,骂了一路,到了山谷前终于停了。
山谷内扎满了帐篷,四周重峦叠嶂怪石嶙峋,山谷内都是巡逻的西蛮战士,远远瞧见耶律枭带着人群而来,便立于马下等候。
耶律枭身后的听风捏紧了手里的刀,目光冷冽的盯着耶律枭的背影,耶律枭感受到了,但他没有回头。
耶律枭一旁的袁西惊呆了,嘴里的蜜馕都要掉下来了!
他转而一把拉住耶律枭的手臂,想要喊一声“那是不是西蛮人”,但是因为嘴里塞的太满了,所以一开口就是:“呜呜呜呜呜呜呜!”
阿兄啊,阿兄!那好像是西蛮人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好多刀,好多人,好多马,郡主在哪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袁西这口蜜馕终于咽下去了,他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声尖叫:“西蛮人啊!”
一旁的耶律枭缓缓点头,道:“嗯,阿弟可以奋勇杀敌,把他们打的抱头鼠窜,满地找牙了。”
袁西惊呆了,他这大腿都没人家胳膊粗,那几个西蛮人站在地上,跟他骑在马上差不多高啊!真打起来了,他不得被人砍成两半!
袁西当场就怂了,他骑在马上向后退了几步,贴近了耶律枭,恨不得把耶律枭扯得挡在他前面,但又好面子不肯承认,所以梗着脖子,憋红了脸,硬挤出了一句:“这群,这群人都不值得我动手,阿兄,我怎么说,也得跟那个把郡主拐走的西蛮首领打一架吧!只有那位西蛮首领才配让我拔刀!”
耶律枭缓缓点头,然后当着袁西的面儿,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道:“那便拔刀吧,阿弟。”
——
沈落枝是听见帐外一阵喧哗声、从帐内撩开帐帘走出去时,才知道她的侍卫侍女被带过来的事情。
她一撩开帘子,就看见袁西从马上滚下来,跌倒在地上,吱哇乱叫的起身,又因为腿软爬起不来,手脚似乎都不听使唤、各有各的想法,在半空中踢来蹬去,怎么都爬不起来,吃了一嘴的土。
而剩下的侍卫和侍女们都是一脸冷酷防备的表情,隐隐还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模样。
直到沈落枝从帐内走出来,侍卫侍女们瞧见她时,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味道才骤然消散,弯月从喉咙里喊出来一声“郡主”,然后便翻身下马,又因为太过激动,直接坐在了地上,干脆趴在地上哭了一场。
这几日里,她都以为郡主死了!
接下来的山谷乱了好一会儿,沈落枝与她的几个丫鬟讲话,袁西蹲在一旁打摆子,听风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耶律枭。
沈落枝和她的侍女侍卫聚在一起说话,耶律枭自然站在另外一旁。
耶律枭又戴上了那黑色的金纹玉面具,但听风却不敢再把他当成一个小倌看了。
他是认识耶律枭的——那一日在金乌城,他跟耶律枭搏过命,他们差一点儿就杀了彼此。
这是什么小倌儿啊?这分明是金蛮的恶狼!
金乌城一别,没想到,他们后来竟然会以这种诡异的姿态相见。
听风的目光不断在袁西和耶律枭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又落到一旁的弯月身上,不太确信的又问了一遍:“这人真偷偷翻上过郡主的床?”
“何止!”弯月一提起这事儿就恨得牙痒痒,掷地有声的说道:“你每日不在后院儿,都不知晓这人何其无耻,他日日装病,勾着郡主去看,他还学了一手勾栏人的作态,天天跟那袁西一起,俩人脱衣裳跳舞呢!”
一旁的摘星不说话,只阴沉沉的看着耶律枭。
他们可是被拐进过金乌城的人,自然知晓耶律枭与沈落枝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当初沈落枝在金乌城可差点儿把耶律枭给捅死,可是现在,耶律枭带着一群金蛮人守在帐篷旁边,不过来抢人,也不杀.人,沈落枝和侍女侍卫们答话,又像是没看见耶律枭一样——这么古怪的气氛,让他们几个下人也摸不着头脑。
但是,不管如何,郡主找到了,那就是喜事一件。
只要郡主没事,那一切事都不算事。
而且,被找到的还不止郡主,还有郡主的嫁妆,都被原数奉还了,也不知道这耶律枭到底是在抢个什么,抢完了又还回来,有意思吗?
别管那西蛮畜生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只跟在郡主的身边,听郡主的话。
摘星和弯月就本着这样的心思,安安稳稳的伺候他们郡主。
而在这群侍卫侍女伺候沈落枝的时候,袁西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现在心尖儿都跟着哆嗦,坐在一块石头上起不来。
他努力的接受一个事实:跟他日夜相伴了小半个月,一起讨郡主欢心,一起商量着怎么爬上床,一起算计裴兰烬的小倌,是金蛮头子。
一想到他刚才放下的豪言壮语,袁西就眼前发懵。
他跟金蛮头子吹了半天怎么打金蛮头子啊!
他正头晕目涨着,便瞧见那金蛮头子走过来了,缓缓在他面前蹲下了。
袁西想跑啊,但他手脚都不听使唤,哆嗦半天没爬起来,正瞧见那金蛮头子蹲下来了。
说实话,这金蛮头子长挺好,眉宇间都带着一种不似正经人家的浪荡妖冶劲儿,要是带到他们青楼里去,保准能靠一张脸名动纳木城。
但袁西瞧见他手里的刀时,就不这么想了。
任何一个西疆人,都知道金蛮人的恐怖,他们烧杀抢掠,他们心狠手辣,他们一个能杀十个人,被一剑刺穿胸膛后,还能再砍死两个敌人,这就是金蛮人!
那些匪盗们瞧见钱了,还有可能放剩下的人一马,他们不会,他们会砍下所以人的头颅来,当做砂石一样去砌到城墙上。
金蛮战士是这样,金蛮人中的男女老幼也是这样,金蛮人,骨头里就流淌着野蛮二字。
袁西能不怕吗!
这人一刀就能把他砍成两半,中间噗噗喷血,血溅三尺高,也没人能给袁西报仇啊!
但是当那金蛮头子唤起他“阿弟”的时候,袁西便觉得金蛮人也许也没那么粗鲁,你瞧瞧耶律枭,现在半蹲在他面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多么诚恳。
“阿弟。”袁西终于听见他说什么了。
“我需要你帮我。”耶律枭说。
袁西愣了片刻,问:“我能帮你什么?”
他只是一个小倌而已啊!
他站直啦还没那马高呢!
“郡主近日不怎么理我。”耶律枭本来又将他那面具戴起来了,现下抬手,将面具摘下来,以真容对着袁西,说:“她讨厌我这个金蛮人,你想想办法,让郡主原谅我。”
袁西坐在石头上,面上笑眯眯,心里哭唧唧,他想,谁他妈不讨厌金蛮人呢,跟大奉打这么多年的小仗不提,你个金蛮人还假装成小倌,进郡主府讨郡主的欢心,你说说,你这干的是人事儿吗?
别说是郡主了,就算是袁西都想翻脸不认这阿哥了,但瞧瞧耶律枭腰间的刀,又不敢,他琢磨了半天,便艰难的挤出来一句:“那,那阿哥让阿弟想想,总有办法的,说不准郡主什么时候就原谅你了呢。”
耶律枭心中大定。
他就说,他需要一个狗头军师!
现在,狗头军师来了!
“阿兄全靠你了。”耶律枭一把握住了袁西的手臂,与他道:“阿弟好好想想,我等着。”
说罢,耶律枭便真的坐在袁西的面前等,一副只有袁西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模样。
耶律枭是真的相信袁西,毕竟袁西教的那些都很有用,成功的让他获得了不少沈落枝的喜爱呢。
看着耶律枭那双坚定的绿眼眸,袁西只觉得一股压力直接从后腰上压到头顶上,压的他头皮发麻,但是却又有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跟他阿兄头对头的琢磨坏主意,俩人一起穿红肚兜的铿锵岁月了!
阿兄啊!
袁西突然间涌起了一股豪气,他拍着耶律枭的胳膊,掷地有声的说道:“包在我身上吧!之前那是我没来,你不知道怎么讨好郡主,现在我来了,郡主肯定会原谅你的!”
耶律枭也握住了袁西的手臂。
一时之间,兄弟友爱。
——
远处的弯月和听风瞧着他们俩的样子,瞧的都拧起了眉头,听风问弯月:“他们在说什么?”
听风想不通,耶律枭一个金蛮首领,手底下有无数精兵,还能混出一个金乌城,这等能耐的人,跟袁西一个没长脑子的小倌有什么好说的。
弯月想起来她当初跟沈落枝一起瞧见的红肚兜弹奏、不穿衣服舞剑的画面,不由得深深地闭上了眼。
弯月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总之,这个奇奇怪怪的队伍,就这么上路了。
若是听风带队,他们只会在西疆内一路迎着风沙、晒着烈日,顶着匪盗的刀,小心翼翼的抿着剩下的水,一路艰难险阻的走出西疆,但是若是让耶律枭带队,那便不同了。
耶律枭是在西疆混了很多年,知道那处山头能安稳入眠,知道那处地盘有匪盗横行,知道某处有水源,甚至还能在林子里逮来两只猎物,给沈落枝烤一些新鲜的猎物吃。
他硬是把这一条艰难险阻的路走成了“山野游玩”,他总能在西疆贫瘠的地面上找出各种有趣的东西。
有一日,西疆上下了一场雪。
西疆多雪,特别是临近隆冬,不下便罢了,一下便是好多日,下了雪,失了方向,便走不得了,若是迷失在风雪中,那是会死人的。
耶律枭便在西疆内找了一处小城。
大奉的边疆太混乱了,有一部分城池甚至是一些行商建造而出的,不隶属于任何国都,只是一处聚集地,由这里的行商说了算,进入或离开都要上缴一部分银钱,进入城内后,也不允许争执,若是偷窃犯事被抓,会有行商来杀。
这里可没有什么律法可言,纯粹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沈落枝又一次见识到了“行商”在西疆的重量,这群人简直就是土霸王,竟然都能搞出一座城来。
怪不得他们都能跑到大奉城邦里刺杀裴兰烬。
他们入城,交了两匹马,换来了一个大院子,可以住一个月。
大院子内有数十间房,挤一挤,所有人都能住下,待到熬过这个雪天,便能继续上路。
值得一提的是,这城内住的不是床,而是一种叫“炕”的床具,直接用泥土垒成,垒在地面上,可以烧上煤炭和木柴,在上面铺上席子,再铺上绸缎做的棉被,一到冬日里,将炕烧的滚热,比地龙都热。
这是沈落枝第一次睡炕——这炕还直接靠在窗旁边,下雪的时候,可以直接将窗拉开,人也不起,泡上一壶滚热的茶,用一些刚出笼的甜点,人还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但细雪却从窗外飘进来,落到茶盏上。
若是被风吹的寒,便用厚厚的棉被把整个人都裹起来,裹成一个棉粽子,远远地看外头的景。
江南少雪,就算是偶尔落雪,也只有那浅浅的一捧,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融在了浅浅绿水间,倒是这西疆,雪浓的让人惊叹,像是要将天地间的所有事务都埋了一样,雪厚的地方能有半人高,把门都给堵上,檐外挂了好几串冰溜子,阳光一晒,便显出剔透的光。
这简直是江南人一辈子都没瞧见过的景色。
沈落枝观雪的时候,瞧见几个丫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玩儿雪,她们将雪球团成一个胖乎乎的猫,连须子都用细细的冰来拟作,分外可爱。
那群小丫鬟们玩儿着玩儿着便翻了脸,先是一个人拿起一团雪,打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场面这便止不住了!一群人你打我,我打你,最后有两个丫鬟一起全都滚到了雪里面去啦!
那雪太厚了,人一滚进去,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吵,沈落枝歪在窗边,裹着厚被瞧她们玩儿。
小丫鬟们互相在雪堆里面扑腾,一个人沾了一身雪,便豁出去了,也不嫌冷,死活要将旁人一起拽下雪堆,大有一种谁都别想活命的架势。
这真是来西疆久了,一群姑娘们骨头里都带了几分野性,吱啦哇啦的打成一团,打着打着,还分出帮派来了,两拨人打的风生水起,一起把人摁在雪堆里,对方不讨饶,便死不松手。
沈落枝歪在窗户里面,看着她的丫鬟们欢笑尖叫着闹,看着看着,正瞧见摘星红着鼻头,顶着一头雪爬出来,看的沈落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群丫鬟们听见动静,就看见他们郡主笑眯眯的望着她们,道:“进来暖一暖,换身衣裳,若是着凉了,你们可就有的受了。”
摘星本是不觉得委屈的,打雪仗嘛,她也不是没打别人,但是她被打的太惨了,而且还被主子瞧见了,顿时垂着脑袋“啪嗒啪嗒”的开始掉眼泪,“呜呜呜”的跑回到厢房内,跟沈落枝告状。
旁的丫鬟们跟着一起换了衣服,进去之后也不甘示弱,一起告状,一起吵架,沈落枝也不嫌她们烦,让她们自己找地方坐,饮一碗热茶汤,暖暖身子。
左右都是出生入死过的人,她待她们都是极好的,不跟她们摆架子,这群丫鬟们性子放开了,也凑在一起讲话。
讲着讲着,就开始讲起了外面那群侍卫和那群金蛮人。
听风带着那群侍卫,跟那群金蛮人针锋相对的,听风不愿意让耶律枭接近沈落枝,而耶律枭总千方百计的来找沈落枝,听风便天天守在沈落枝旁边,防贼一样防着。
但是大家共处一个屋檐下,又怎么防得住呢?这几日,就正好出了点桃色事件。
说是这两日,一位丫鬟同时收到了一位侍卫,和一位金蛮人一起送礼,侍卫送了一块玉佩,金蛮人送了一条玉石手链,引来了旁的一群丫鬟们调侃。
“这两个男人,你是喜欢哪一个呢?”
“那金蛮人是如何瞧上你的?我看你们都没说过话呢。”
“还是那侍卫吧,侍卫好歹还是大奉人呢!”
说着说着,还有人出坏主意:“两个都喜欢,不若两个都要好啦,受两个妾室,日后有你好日子过。”
周遭一群人便全都吃吃的笑起来,言语间全是暗示。
被调侃的那位丫鬟脸都红了,垂着脑袋不言语,只低头喝茶汤。
沈落枝听她们嘀嘀咕咕,转头看窗外落雪,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之前他们畏金蛮人如虎,现在生活在一起之后,日日夜夜相对,竟也能互相接纳挑剔了。
说话间,她们又讲起了一些旁的,说是瞧见这城内有卖小狼崽的,那是真狼崽,但还是在喝奶的时候,有人便多嘴问:“郡主可喜欢?回头养一只来玩儿。”
沈落枝倒是有点喜欢,她还未见过狼崽子呢,便道:“回头买一只吧。”
待到了晚间,那群丫鬟们纷纷离开了沈落枝的厢房,沈落枝一人上炕睡觉前,还听见有人敲窗户。
她便走到窗前,向外一推。
她这院子,是由听风和耶律枭一起派人守着的,这城内的旁人谁都别想进来,能来敲她窗户的只有一个很讨厌的人。
这个很讨厌的人这段时间跟袁西凑到了一起,两个人天天弄出各种花样来讨沈落枝欢心,包括但不限于各种拙劣的邀宠手段,包括半夜爬窗。
说起来半夜爬窗,有那么一回,耶律枭还被听风给抓住了,听风以为是贼,举出刀来砍,砍到一半发现是耶律枭,顿时更气了,新仇旧恨加起来,追着耶律枭砍了半夜。
想起来那些事儿,沈落枝的唇瓣都微微勾起,她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后,轻轻地点了一下窗户。
——
窗户“嘎吱”一声,缓缓被推开,屋外先飘进来的是风雪,细密的小雪打在沈落枝的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眸,继而左右寻找。
四周都没人,她探身往窗下一瞧,下面也没人,反倒是屋檐上方传来了点动静,她抬起头,便瞧见一只手从上方伸下来——手上握了一只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特别小,浑身纯白,没有一点杂毛,眼睛还没睁开呢,四个爪子在风中颤抖。
“你藏在上面干什么?”沈落枝先是一惊,后赶忙抓住了那不到人手掌大的小狼崽子,然后有些恼怒的道:“耶律枭,你偷听我讲话。”
“听风不让我见你,被他抓到很麻烦的。”屋檐上的人把手收回去,连个脑袋都不露出来一下,只道:“未曾偷听,是你那侍女与我的金蛮勇士提起的。”
好么,还埋上暗棋了!
沈落枝冲头顶瞪了一眼,继而“啪嗒”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屋檐上的人转身就跑,跑了才几个瞬息,听风便带人过来了。
留给听风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屋檐,和一个紧闭着的窗户。
听风叹了口气。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
屋内的沈落枝抱着小狼崽子回了炕上,把那小东西往被窝里一揣,颇有些好奇的瞧着它。
简直跟狗崽子一样。
她伸出指尖逗弄它,小狼崽子呜呜的时候,窗外的北风似是都温柔了些。
第47章 离别
貌美如花但心狠手辣
西疆这场夜雪下了足有半个月, 沈落枝与耶律枭也在这座小城里玩儿了半个月。
别看小城地方小,但能玩儿的东西可不少,西疆这种地方, 多匪寇,但也多赌坊, 这里有很多黑暗的, 肆意发泄人欲的地方,赌坊,是最热闹的。
沈落枝被耶律枭带着,去狠狠开了一波眼界。
小城的赌坊开的极大,几乎占了半座城, 在暗夜里也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进了赌坊, 便觉得一股热气儿直往人脑袋上喷,一眼望去全是赌桌,各种玩儿法都有, 各种人也都有。
大奉人,漠北人,西疆人,甚至还有几个东倭人, 赌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的, 银子都算是最平平无奇的了, 玉石也都不算什么, 赌羊的, 赌马的, 甚至还有赌自家娘子孩子的。
沈落枝头一回接触赌博这档子事儿, 但她脑子活, 人聪慧,一上了赌桌就没输过,她还爱琢磨,从人家的表情琢磨到每一张牌的牌序,甚至还会记一些人打牌的习惯,谁跟她打能赢啊?
所以沈落枝每晚都是满载而归,把旁边的几个赌徒气得眼睛比耶律枭还绿。
这要不是打不过耶律枭,他们早掀桌子了。
沈落枝还专门和那个把娘子孩子当赌注的赌徒开了三局,连赢三局,把人家娘子孩子给赌过来了。
她要人家娘子孩子也没用,但就是看不惯这种人还有娘子和孩子,她把人家赌过来后,那赌徒还不肯认输,沈落枝就跟他赌一只手。
她输了,她把人家娘子孩子都还回去,还给一笔钱,这赌徒输了,要剁下一只手。
结局当然是沈落枝赢了,她果真叫耶律枭剁了那赌徒一只手,然后又给了娘子与孩子一笔钱,把她们俩送走了。
至于那娘子与那孩子日后还会不会回去找那赌徒,便不是她能管的了,她这人心硬,情薄,帮人也只帮一次,别人若是站不起来,她也不会再去搭手。
打完那一场后,沈落枝便对这赌坊里产生了些许兴趣,她也不是单纯爱赢别人银子,只是觉得这个过程很有意思。
这里的人其实都没有多少钱,西疆这地方贫苦,这种小城更是混乱斑杂,能来这里玩儿的,多数都是在最底层混的很差的人,他们只有那么一点点钱,但都要全都投进这里,妄图以运气来换一笔“大钱”。
但是根本换不来呀。
他们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紧张地盯着牌,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一定要赢”的信念,但实际上连牌序都记不清楚,碰上沈落枝,便输的一塌糊涂。
没有一个人能止住手。
沈落枝发现,越是怕输的赌徒,玩儿的越大,他们总觉得自己下一把一定能赢,哪怕这张桌子上还有上一个赌徒留下来的血,他们也依旧认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了这么一行字:我一定是天之骄子,我一定能暴富,我一定能有很多钱,就在下把,就在下一把!
沈落枝见得多了,偶尔还会故意输两把,看看那些人拿了钱是先去做什么,有些人会继续玩,有些人会拿钱回家去,给自己的妻儿,不过大部分人没有妻儿,他们选择去勾栏。
但还是选择继续赌的人多。
大部分被沈落枝亲手打碎富豪梦的都是男人。
在这赌坊里,男人女人都爱做梦,女人爱幻象她那郎君能收手不再赌博,老老实实回家干活,男人爱幻象自己一夜暴富,然后有好多女人随便玩,这里有一百个赌徒,九十八个都是男人,剩下两个是女人,简而言之,还是男人更下贱些,毕竟男人输了会抵押娘子孩子,女人输了从不会抵押丈夫孩子。
不过很快就没人跟沈落枝玩儿了,她不爱输,总是赢别人,那别人就记住她了,后来常常是沈落枝一个人一桌,没人过来。
沈落枝便换赌坊继续赌,赢了钱就去买玉石。
耶律枭为了讨她欢心,天天跟着她一起去玩儿,有一回,有一个赌徒输急了,当场脱衣服抵押,若不是耶律枭拦着,这个赌徒能把亵裤都扒下来给沈落枝。
打那天晚上起,耶律枭就不带沈落枝去赌场了。
再赌下去,沈落枝就要收到几个男人卖身还债了。
沈落枝也不是非要赌,她只是以前没玩儿的这么大、见过这么多花样,所以一时沉迷,不过转瞬间就忘到脑后了了。
不去赌场玩儿,耶律枭便带着她去玩儿旁的。
西疆里落了雪,这城里城外也都是一片雪白,耶律枭便在城内找了一块没人的雪地,用木板做了拉撬一样的东西,把拉撬放在雪坡上,又将沈落枝放到拉撬上,直接向下一推——人便随着拉撬飞起来啦!
雪坡又高又长,人一坐上去,比马跑的都快,人的身子腾空而起,风能将脸都吹麻,细雪“啪啪”的打在脸上,打的人都睁不开眼。
沈落枝第一回 坐的时候没什么经验,抱着手里的狼崽子啊啊直叫,她手里的狼崽子现下已经能睁开眼了,也跟着“嗷嗷”直叫,叫声飘出老远老远,等停下的时候,沈落枝的腿都有点软。
她记恨耶律枭突然推她下来,便在手里藏了一块雪球,等到耶律枭过来接他的时候,突然偷袭,直接将雪球塞进耶律枭的脖颈里,耶律枭转头要甩,她便用手死死的摁住,一边往脖颈里面塞,一边喊:“不许甩!”
冰雪本是极冷的,但耶律枭的骨肉又是极热的,那雪贴在他身上,便化成了水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落,透明盈亮的水珠顺着古铜色的脖颈向下滑落,隐匿在他的脖颈间,他太热了,骨肉都升腾出热气,将沈落枝的指尖烫的发麻。
他们俩笑闹间,沈落枝拿身子挂在耶律枭身上,试图用她身体的重量将耶律枭埋进雪堆儿里,耶律枭顺从她往下一倒,两人便在雪地上滚起来,滚了两圈,耶律枭躺在地上,沈落枝压在他的身上。
她的脸被雪冻的红扑扑的,脑袋上戴着毛茸茸的毡帽,趴在他身上也没什么重量可言,手里还抓着一把雪,不甘示弱的往耶律枭的脸上糊。
耶律枭被她用雪团糊到脸上,半张脸都被雪埋了,偏生两只手还被沈落枝摁住——沈落枝没有多大力气,但她伸手摁了,耶律枭就真不动手,只昂起头,把自己脸上的雪往沈落枝的脸上蹭。
他不怕凉,沈落枝可怕,那冰冰凉凉的雪往她脸上一挨,她便尖叫着往一边儿躲过去,但耶律枭如影随形,他也不用手,只用他的上半身往沈落枝身上一压,俩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皮衣,一滚起来像是两头熊贴在了一起。
沈落枝笨拙的滚不开,躺在雪地上直喘气,偏生耶律枭这人又高又壮,他压,她就跑不了,他脸上的雪全都落到她脸上来了,沈落枝一时恼怒,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一昂头,咬上了耶律枭的下颌。
耶律枭下颌紧绷,沈落枝一口咬上还不算完,还用牙叼着甩来甩去。
当时天蓝的像是一块和田玉,耶律枭的脸挡了大半的天空,他的脸紧贴在沈落枝的粉颊前,两人的眼眸中都只剩下了彼此的眼。
沈落枝的脸上还带着残存的笑意,那点笑意渐渐融化在耶律枭的眼眸里,复而涌上几丝欲拒还迎、略有些挑衅的光。
发丝上还沾着雪的小郡主与他对视着,微微昂起了下颌。
耶律枭缓缓的低下头,用唇瓣一点一点靠近她。
他的唇不像是大奉人的薄唇,反而是微厚的□□,唇上有珠,泛着水润潋滟的光,含着的时候,像是甜荔枝。
说不清是谁先吻上谁的,总之唇舌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四周都是静的,静到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那时天色正好,风似乎都温柔了些。
沈落枝怀里抱着的狼崽子早都从她怀里滚出来了,白成一团的小崽崽,用粉肉垫踩着雪,自己在一边扒拉雪堆儿玩儿,听见“砸砸”的水渍动静觉得奇怪,便抬头看一眼,然后歪着耳朵“呜呜”两声。
这是在干嘛呀?
互相啃嘴嘴吗?
崽崽看不懂呀!
小狼不懂,小狼疑惑,小狼想走近点儿看,冷不丁踩到自己的另一只爪爪,直接摔了个狼啃雪。
沈落枝都把小狼崽子忘到脑后了,她醉在了这西疆的雪里,雪冷,可她的心好热。
一吻结束时,沈落枝听见耶律枭问:“灼华,带我回江南,好不好?”
“西疆太冷了。”他说:“我想看看江南。”
他不提江南的沈落枝,但字句缝隙里,都是沈落枝。
沈落枝睁开眼看他。
方才吻的太凶,她有些喘不上气,现在眼眸里竟还有点湿润的水光,她盯着耶律枭看了片刻,道:“你就算是跟我回了江南也没用,我父不会允你进门的。”
耶律枭要真是个小倌,南康王可能不会说什么,一个男人,养就养了,无权无势无所谓,可耶律枭是金蛮人,甚至还是金蛮首领,这样一个人,太过危险。
不止是耶律枭危险,他的身份也危险,把他带回江南,南康王是不会让他靠近沈落枝的。
耶律枭只垂眸看她。
他有一双绿眼眸,幽暗深邃,平日时,里面总是浸着三分阴狠,让人不敢直视,但他现在就那样看着沈落枝,便瞧着像是一汪水,能将人拖进去溺的喘不了气。
沈落枝也抬眸看他。
耶律枭不懂那些,她可以讲给他听。
“我可以和耶律枭在一起。”沈落枝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手指摸着他的耳廓,轻柔的捏着,和他说:“但灼华郡主不能和耶律枭在一起,除非我不做这个郡主了,抛家舍业丢名弃姓,和你在西疆,不清不白的过下去,终身不得回大奉,不得见我生身父母。”
耶律枭自然知晓,他低下头,用下颌蹭着她的脸,将她脸上的软肉蹭起来一块,他说:“我知道了,你在江南等我,我会去娶你。”
沈落枝想不到他该怎么娶。
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她父母都不会同意的,纵然她不在乎耶律枭当初绑架她、逼城的事情,但是她父母能不在乎吗?大奉能不在乎吗?她是大奉的郡主,她跟耶律枭跑了,她父母又被置于何地呢?
这些事她早就想明白了,她那样聪明的脑袋,甚至都将这些事的后果在脑海中过了许多遍了,但是当耶律枭凑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想亲他。
沈落枝觉得,她在耶律枭这里,也变成了一个赌徒,明知道再输下去可能也要剁手,但却还是情不自禁的奔赴一场又一场的豪赌。
“不信我?”耶律枭用额头顶着她额头,垂眸看她。
她受不了耶律枭的眼神,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日似乎无师自通了眼神杀.人的法子,一直用那种能溺死人的目光看着她。
她瞧见了,便想尝尝甜荔枝。
“不信你。”沈落枝说:“要我等到七老八十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等,她只知道,这西疆到江南相隔万山千水,这边的人化成一把枯骨,那边的人连一声哭都听不到。
这样远,这样远!她能等到什么呢?
“不用那么久。”耶律枭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脸,那样鲜活的,美丽的姑娘,发丝比他养大的鹰隼的羽毛还要亮丽,他不舍得让她等太久。
他用手捏她的耳朵,学着她一样慢慢揉,声线嘶哑的与她说:“最多一年,我就去江南,一定不会让你为难。”
沈落枝还是想不通他该如何去江南,但她还尚未回答,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动静,应当是听风过来了。
耶律枭便起身,将沈落枝从雪地上拉起来,他们两人起是起来了,但是身上都是落雪,一瞧就是一起在雪里滚了很多遍的。
听风跑过来的时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垂头行礼,道:“启禀郡主,裴郡守的人找到小城外面了,现在距离小城只有半日的距离。”
沈落枝被泡在蜜水里的脑子骤然清醒了。
她在西疆里,放纵自己跟耶律枭四处浪荡游玩,裴兰烬可不敢有一时放纵,一直在西疆里四处找沈落枝。
裴兰烬不敢不找。
西疆和江南离得远,但是也不是全然不通消息,西疆的事儿,也是会往外传的,之前沈落枝写过的信,就已经快马加鞭往江南送了,若是南康王收了信,估计已经在提刀来的路上了。
真等南康王到了,一刀砍了他都有可能!
所以在南康王没到之前,他得把沈落枝找回来,最起码全须全尾的送回去,用以来弥补过错。
西疆下雪的这段时间,沈落枝跟耶律枭满城的玩儿,裴兰烬却是带着一大堆人满西疆的翻,他们几次迷失在风雪中,冻得手脚生疮,都要继续找。
若是找不到,那是真的会死的。
裴兰烬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这一座小城——他带着人,手里都拿着画像,逮着个人,便给些银子,问一问去路。
还真让他给问出来了。
主要也是沈落枝这段时间在小城内的赌坊里横行无忌,大杀四方,叫不少赌徒都记住了这张貌美如花但心狠手辣的脸,还真有人给裴兰烬指出了一条路。
裴兰烬还没进小城,就被外面巡逻的金蛮战士瞧见了,远远通知给了听风。
为什么这群金蛮战士自己不过来告知耶律枭呢?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啊!
这段时间,他们首领和那位大奉郡主之间那点气氛简直像是蜜一样,俩人之间拉着丝儿呢,他们俩看星星看月亮看雪看赌徒一起剁人手一起把人赌的倾家荡产你砍人我鼓掌你赌钱我收账搞的蜜里调油,谁敢这个时候过去扫兴啊?
首领是真的会打人的!
所以他们滚得远远地,顺带把这个消息塞给了听风。
反正听风是沈落枝的人,耶律枭不会打他。
沈落枝听了“裴兰烬”这三个字,便觉得心绪烦闷,她是真不想瞧见这个人。
且,如果让裴兰烬撞见她跟耶律枭在一起,也不大好解释,裴兰烬这个人心脏的很,他到时候为了洗白自己,说不准在外人面前编排她跟耶律枭什么呢,所以她不想让裴兰烬瞧见她与耶律枭在一起。
虽然她与耶律枭现在是摒弃前嫌,你不怪我戴面具骗你,我不怪你焚城捅刀了,但是之前,他们俩也是真的敌对过的,沈落枝怕裴兰烬从一开始就给她泼脏水,拿她曾经被拐走的事情造谣污蔑她,她受不了这个委屈。
耶律枭与她之间,到底隔着两个国,她身为郡主,行事不能只随着她自己,她还有父母,以上所有缘由都加在一起,她还是要避开些。
“你先回江南,我去领人把他打回去。”耶律枭瞧着她的脸色,与她道。
裴兰烬这人儿也恶心耶律枭许久了,耶律枭一直想找机会弄死他,但以前在纳木城不好下手,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有了这么个机会,他想去砍一刀。
就裴兰烬那薄身板,一刀足够他把人砍两半。
沈落枝心里紧了一下,她倒不是在乎裴兰烬死活,她只是没想到分离来的这么快。
这人儿之前还问她能不能跟她一起回江南,转头就要让她自己走,她就知道,耶律枭这个人骨头里就藏着一股狠劲,半点不拖泥带水,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一样的话他也不会问第二遍,沈落枝说他去不了江南,他就真的不会跟着沈落枝去。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用什么法子去江南娶她。
沈落枝倒是不担心他骗她,耶律枭不是那样信口雌黄的人,他虽然噬杀,但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说出口的话从不反悔,她只是不太相信耶律枭能做到。
普通的官宦人家想娶灼华郡主,都得费上好一番力气,更何况是耶律枭呢?
单耶律枭原先在西疆干的那些事儿,拎出来都够皇帝砍他百八十回了!
她抬眸,先是看了一眼听风,听风垂头退下之后,沈落枝才看向耶律枭,她问:“你不送我出西疆了吗?”
“那我送你出西疆。”耶律枭从地上捡起来正在跟雪干仗的小狼,塞在沈落枝怀里,与她道:“让我的金蛮战士去跟他们打,我继续送你走,可好?”
有耶律枭在,是肯定不会让那帮人来恶心到沈落枝面前的。
沈落枝心里沉甸甸的,垂着眼眸,看着在她手里面吱哇乱叫的小狼,缓缓点头。
她知道她不能让耶律枭跟她去江南,但她心里又舍不得耶律枭,想让他送,又不想让他送。
她想多看看他,她怕这是最后看他的几眼,以后都看不见了,又怕自己看多了舍不得,干脆便想,别让他送了。
她像是陷入到了一个奇怪的误区里面,又开始反复拉扯。
她看着手里的小狼崽子,想,日后隔着三千大山,八百河水,她永远会记得间耶律枭的每一眼。
女儿家心思就是多些,从西疆还有多少路,想到一年这年岁有多长,又想到这一别,搞不好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肚子里不知道窜出了多少离别愁丝,把她整个人都缠上了。
不像是耶律枭,只想砍人。
他们二人回了小院儿里之后,耶律枭便将他的金蛮将士都派出去给裴兰烬添堵了。
金蛮战士在西疆上混的久,都是老油条,闻着风味儿就知道人在哪儿,把裴兰烬打的团团乱转找不到北,硬是把人给拖住了。
耶律枭便带着沈落枝继续往西疆外走。
跨过群山环抱的座座城镇,离开一望无际的落日河,渐渐地,他们周遭的西蛮人少了,大奉人开始多起来了,四周开始有人烟,有城镇,有居住的客栈了。
耶律枭也就送他们到这里了。
他们现在站在了西疆的交界线上,然后即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他们二人是什么心情便不提了,只有他们俩的小狼崽崽还在嗷嗷乱叫。
一年之期,他真的能到吗?
沈落枝和耶律枭分开的那一天,西疆刮了一场狂风,将地面卷起三尺黄沙,沈落枝在风沙里给他送了行,回了客栈内歇息了几日,便转而继续往江南回。
耶律枭这边的事儿先放一放,她还有一场仗没打完呢!
让裴兰烬那狗东西喘息了那么久,真是她的错!
沈落枝提起力气,杀气腾腾的带着她的侍卫和侍女直奔京城。
这世间总有离别,就像大树落叶,风吹个璇儿,卷着树叶,翻开了下一章。
第48章 他对我一见钟情
京中宅斗
沈落枝本是想直接回江南, 先见她父母的,但是她没想到,她中途辗转到姑苏、距离京城只有一城之隔的时候, 便听闻她父母已经到了京城。
原是因为她父母收到了西疆的消息,实在是担忧她, 便要去西疆接她, 但她父亲是王,为王者,没有圣旨,不可离封地,但他们太担心沈落枝了, 所以自行请旨, 想从江南去西疆, 结果途径京城时,便被顺德帝留下了。
沈落枝听得心头发紧。
当今圣上号顺德,若要算起辈分来, 与她父是堂兄弟。
她父是南康王,有大奉皇族血脉的,是所有皇亲国戚里面最纯的那一批,跟当今圣上一样纯, 不像是旁的亲王, 有的是战功封王, 有的是靠太后皇后那一支上位封王, 那些都是异姓王, 而她父, 是有登基资格的。
而且, 据小道消息, 据说当年,先帝差点儿就把皇位给她父了!
而他父现在就算不是皇帝,也是坐拥全大奉最富庶之地的王,手底下的银钱数不胜数,看得人眼红。
所以,顺德帝时常猜忌她父亲,总认为她父亲要造反,每年在江南出动的东厂太监和锦衣卫多的数不胜数,就等着抓她父亲的错处,好将她父亲直接撸死。
当时她要成婚,顺德帝便不允她父亲出封地送她去西疆,所以她身为郡主,却是独自一人上路,没有双亲来送。
当时她父母没能送她,现在却出了江南,到了京城,让沈落枝心里不安。
那顺德帝不安好心!若是因她之事,让她父母遭灾,她为人女,怎能安眠呢?于是沈落枝连夜带人直奔京城而去。
她前脚刚到京城,后脚还听到了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顺德帝八百里加急下旨,让人把裴兰烬也给叫回来了。
据说是因为南康王在去江南途中,途径京城,被顺德帝留于京城,干脆在顺德帝面前狠狠地参了裴兰烬一本。
裴兰烬干的事儿简直天怒人怨。
若单是提成亲前与旁的女子勾连,这等丑事儿,自然犯不上跑到顺德帝面前告状,双方都压下来就是了,毕
丽嘉
竟都是官场人,没必要为了儿女的一点小事儿,将双方两个家族的面子都放脚底下踩,但裴兰烬在纳木城门口选了邢燕寻的事情,现下已经传到京城了,比沈落枝回的都快。
有道是好事儿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沈落枝人还没到京城呢,八卦比她先到了,现在整个京城贵女圈都传遍了。
沈落枝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喉咙口,人都要气晕过去了。
她之前还想着,把退婚的事情全都压在纳木城里,不要闹得京城和江南人尽皆知,给双方彼此留点脸面,结果偏偏闹到这个地步,现在整个京城的贵女们都在看她的笑话了。
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往死里锤裴兰烬了。
沈落枝到京城当天,南康王和南康王妃亲自来京城门口来迎。
京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城墙若高楼,上有守卫巡逻,下有士兵查身份,想要入京,都要交出路引或牙牌,当然,若是有出示有官职的令牌,那自另当别论,赶忙放行。
沈落枝便是这么被放行进来的,她为灼华郡主,别说是她了,就连下面那群侍卫们带的东西、箱子,那些守卫都不敢查。
京城很繁华,纵然是在辰时,也是一片人声,早起的摊贩沿街叫卖,行人神色匆匆,幼童尖叫着互相丢各种东西砸来砸去,城门口的守卫高举着手里的枪,四处都是沈落枝熟悉的景色。
她回到京城来了。
南康王和南康王妃不得离开京城,便在京城的城门内等着他们女儿回来。
沈落枝是从去年秋时便出发去江南的,到西疆走了两个多月,在西疆内待了一个多月,从西疆回京城又走了两个多月,加起来足有半年的时岁了。
现下,大奉已经是春时了。
她若是一趟平平安安的去,高高兴兴的回,那也便罢了,偏生她这一路波折,几经艰险,谁家做父母的不心疼呢?
沈落枝从城门内回来时已是辰时,她猜她父母便在城门口等她,所以便没坐轿子,骑着马回的,打老远儿她便瞧见她父母了。
她们家的马车就停在城门口,她的父母也站在城门口等她。
南康王和南康王妃时年正是不惑之年,南康王年轻时俊美出尘,上了岁数,便添了几分儒雅沉稳,穿着一身棉袍,外披墨色大氅,身边站着南康王妃。
南康王妃是出了名的清冷美人,南康王一见了沈落枝便笑,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里都是疼爱的光,但南康王妃一见了沈落枝便沉下了脸,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寒意。
沈落枝一见了她娘的模样,就知道要糟糕了,准是她在西疆那些事儿传回来,叫她娘生气了。
沈落枝的外貌像南康王多些,性子却像南康王妃。
旁人家宅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但轮到了南康王府这,却是女主外男主内,南康王生性就不爱与人生争端,他虽严厉,但骨子里却是个温润的人,又藏了几分柔和,内敛无锋,只要别人不是故意欺负到他头上去,就算是碰到了一些吃亏的事情,他也会自己压下这些。
但南康王妃不是,南康王妃是个辣手摧花的人,别看南康王名头更大,但实际上,在南康王府里,向来是南康王妃说了算,南康王和沈落枝都是听安排的那个,若是论起来睚眦必报,沈落枝十个都抵不上南康王妃一个。
沈落枝有时候办事还要考虑一下前因后果,有时候也觉得事情闹得太大难以收场,但南康王妃不是,她娘常与她讲:“人便是只活一次的,一次受气,便要次次受气,落枝,你为王女,怎能受旁人的气呢?”
沈落枝能有这么一副不好惹的性子,全赖南康王妃的教导。
她娘就是个绝不受气的人,平日里遭了什么委屈,都要十倍还回去才行,在江南如此,来了京城,大概能稍微收敛几分吧?
沈落枝低眉顺眼的下了马,先甜甜的唤了一声“爹”,又低低的唤了一声“娘”。
南康王瞧见了自家女儿,满眼都是疼惜,伸手拍了拍沈落枝的肩膀,捏了捏,便低声道:“瘦了。”
南康王妃不说话,只用眼神睨了他们父女俩一眼,然后道:“上马车,先回府。”
南康王在京城是有府邸的,原先南康王的父亲,为前朝端亲王的府邸,端亲王府现在还摆着呢,现改名为“南康王府”,平时没人住,只留了几个老仆守着门,现下他们回来之后,便又将端亲王府修整起来了。
端亲王府占地极广,纵然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麒麟街,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水榭阁楼,假山湖泊,院内还有一片桃林,此时开的正好,桃香馥郁,飘了整个桃林。
南康王与南康王妃带沈落枝回了南康王府后,先让沈落枝洗漱沐浴,待到沈落枝都收整好了,南康王妃单独把沈落枝带到了桃林内。
桃林不大,漫步大概能走两刻钟,虽说精致,但每一棵树、每一根枝丫都是被人精心修剪过的,粉粉白白的桃花在料峭春风中开的娇嫩,迎着风摇曳,地上的青石板路被清扫的极为干净,没有丝毫落尘,一些桃花树上还镶了风灯,到了晚间就会亮出一条路来,桃林藏灯,想来会很漂亮。
桃林中有一座花阁,阁内烧着暖烘烘的炭火,驱散早春的寒意,花阁内摆放着桌椅,南康王妃落座之后,沈落枝便为南康王妃沏茶。
沈落枝并不是很爱品茶,但南康王妃喜爱品茶,她便也学过一手好茶艺。
喝茶是有讲究的,第一遍沸水不能泡茶,只能烫茶,第二遍水才能冲茶,从茶壶到茶杯都有的挑,不同的茶还要用不同的水,若是考究点的,冲茶的时候手臂上带着的首饰还不同——之前在江南,有一家店铺里,冲茶的茶女会在手臂上戴专门的手镯,冲茶时手臂微颤,便会发出阵阵声响。
沈落枝倒是不必讲究那么多,但也不敢怠慢,她老老实实的将茶冲泡好,端端正正的递给南康王妃。
南康王妃接过之后,沈落枝才小心的瞧她的母亲。
她一抬眸,就瞧见她母亲目光审视的盯着她看,瞧的沈落枝心头一紧。
她面对旁人,都不会如同面对母亲一样有压力,大概是因为母亲是全天下最了解她的人,她一个眼神,母亲便能猜到一些。
所以她每每要与母亲扯谎时,总会觉得不安。
“你去西疆之后生的事,有一件算一件,都好好与娘讲一讲。”南康王妃心知她这个女儿瞧着乖巧顺遂,但实际上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家的孩子有多少尽量,南康王妃自然清楚,沈落枝虽然还没聪慧到预卜先知的地步,但也绝不会任人宰割,西疆里闹出来那么多事情,沈落枝不可能是个纯受害者的身份。
若沈落枝真是个没长脑子的蠢货,南康王妃也不可能放任她一个人去嫁人。
沈落枝自然不会说她先被耶律枭抓走的事情,她隐匿了自己被抓的所有事,只重点提了裴兰烬与邢燕寻之间的奸情。
“我设计把他们抓了。”沈落枝对这方面倒是交代的明明白白,她把自己干的那点破事儿多抖落出来,等着自己亲娘给她兜底:“顺带散播了些流言。”
这些手段,以前都是南康王妃手把手教沈落枝的,现在轮到沈落枝用出来了,其实用的还算漂亮,只是最后收尾收的不太好看。
“从西疆来的信上说,你被金蛮人抓走,为何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那金蛮人呢?”
南康王妃问她。
沈落枝清冷的玄月面上闪过一丝羞红,她的月牙眼左右游离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去,用水袖掩盖住面庞,道:“那金蛮人说对我一见钟情,未曾伤我,将我送回西疆边疆了。”
她说完这话,也不知道她娘亲会不会信,反正她是没脸抬头了,只硬着头皮站着。
她不这么讲,实在是无法将这一件事情圆过去。
若说是侍卫将她抢回来的——这种话根本瞒不了她父母,若是她那百十个侍卫有这个本事,当初她就不会被抓走了。
南康王妃听了沈落枝的话,眼眸微微睁大了些,上下打量了一圈沈落枝,迟疑了两分后,才道:“那你可许他什么?”
若是没许,人家肯这么轻轻松松的送沈落枝回来么?
若是许了,又许了什么?沈落枝想如何还人家?
沈落枝的脸越发红了,她的手指绕着自己的水袖,轻轻地扯了两下,也没说出她许出什么,只软绵绵的喊了一声:“娘!”
她这一声撒娇,让南康王妃止了话头。
罢了,既然沈落枝不肯说,她也便不再问了,女儿长大了,总要留些秘密。
这一趟西疆之行凶险无比,只要人回来就好了,剩下的,都是他们大人家的事儿。
南康王妃面色冷淡的起了身,道了一声“早些休息”,便离了桃园花阁。
南康王妃走了之后,沈落枝在桌椅旁坐下,捂住了她略有些燥热的脸。
她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儿提起耶律枭,真是——
她平复了片刻心情,才起身,从桃林花阁中离了去,回了她的院儿里。
南康王府中早已给她收拾出了一个阁楼,她这一路上疲累极了,回了阁楼,洗漱过后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回到大奉京城的第一觉里,她在梦中见到了耶律枭。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耶律枭了。
兴许是离开西疆太久,她都快忘记风沙的味道了,但是她始终记得耶律枭的眉眼,那双碧绿色的眼,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耶律枭在她耳畔道。
“等我一年。”
一年。
面颊上传来湿漉漉、柔软的触感,像是耶律枭的唇瓣,沈落枝小小的躲了一下,心说“我还未曾应过你呢,你怎可如此无礼”,结果一睁眼,便瞧见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白毛绿眼狼崽子在她身上蹦来蹦去,正低头舔她。
这是之前耶律枭送她的狼崽子,耶律枭没有和她回江南,但是这小狼崽子与她一道回来了。
见她醒了,狼崽子“嗷呜嗷呜”的叫唤起来了。
沈落枝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了——她躺在柔软的榻间,床幔层层叠叠,盖在她身旁,花阁内点着一支缠枝花灯,朦胧的灯光透过床幔照进床榻间,小狼崽崽正在她身上胡闹。
她辰时回城,午时与母亲说过话,后睡了一觉,现下应是子时或者丑时——窗外黑的要命呢。
她还疲累着,但小狼崽崽一点都不累。
这小东西到沈落枝手里的时候,不过是巴掌大点儿,眼睛都没睁开呢,但是越长越大,简直迎风就长,从西疆到京城的这两个月里,这小东西就已经长到了沈落枝膝盖高了,还特别能蹦跶,比它都高的床榻,它一股劲儿,直接就能蹦上来。
沈落枝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
“沈蹦蹦。”沈落枝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捏着那小狼崽子的耳朵,一边感受着柔软顺滑的触感,一边轻声与它说话:“乱舔什么?郡主的脸岂是你能舔的?西蛮畜生,蛮不知礼。”
也不知道骂的是谁,反正透着一股子指桑骂槐的劲儿。
沈蹦蹦哪知道什么是郡主呀?它只知道,它要出去玩儿,要让它的两脚仆人带它出去跑!
沈落枝把它往床下一丢,让它自己出去了。
她的梦尚没有做完呢。
从西疆到京城,从和耶律枭分别,好似已经有了很久很久了,沈落枝见不到他的人,干脆翻个身,在梦里与他再见吧。
沈落枝回了京城之后,先养了两日,待到人精神些了,才开始派摘星出去打听事宜。
其实也没什么旁的事宜,她在京城没什么熟人,也就只能问道一些市面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她问南康王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江南,南康王只摇头。
“圣上有心削藩。”南康王说:“短时间内,我们回不得江南了。”
自古以来,皇上与藩王之间都有一场拉锯,南康王对于削藩一事其实早有准备,顺德帝要削藩,他就给顺德帝削藩,他其实并不在乎什么银钱地位,只要能与自家妻女闲云野鹤过一生便可,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银钱了,就算做个闲散富翁又能怎么样呢?
只是南康王是这般想,顺德帝却不一定是这般想。
这世上哪有什么“你退一步,我就也退一步”的好事儿呢?大多数人都是“你退一步,我就逼着你退十步”。
若是顺德帝不止要削藩,还要将他们斩尽杀绝,那怎么办呢?
之前顺德帝不动南康王,是因为顺德帝刚登基,羽翼未丰,在京城内跟一帮皇妃斗智斗勇,跟一帮大臣你拉我扯,就已经够耗费精力了,动不了南康王,又因为南康王一直盘踞在江南,顺德帝没有那么长的手,但现在,顺德帝登基多年了,南康王又送到了京城,顺德帝保不齐生出来什么心思。
沈落枝并未曾入朝为官过,对朝中的具体局势知晓的也不多,但是身为王女,她也是长了点脑子的。
“那岂不是很危险。”沈落枝垂着头,略有些难过。
她总觉得,此事与她有关,若不是她一门心思要去西疆,她父母也不至于为了她跑一趟京城。
南康王若是一直在江南,顺德帝也很难伸手过去。
“天底下就没有不危险的事情,既然坐上了王位,就不能只顾着享用好处。”南康王只安抚她:“落枝,今年就算你不出江南,顺德帝也会召我等入京的,只要顺德帝一日想削藩,你我便一日不安宁,与你没有关系。”
沈落枝只能点头。
南康王又道:“过几日,顺德帝还为你办了一场接风宴,到时我们一道儿入宫。”
既来之则安之,这段时日既然离不开京城,那便好好在京城玩儿一玩儿。
沈落枝先是点头,复而又问:“娘这些时日忙什么了?”
南康王垂眸,看向沈落枝。
这段时间吧,他们父女俩一直窝在南康王府哪儿都没去,沈落枝是因为一直奔波,身子疲怠,南康王是因为顺德帝盯着他呢,南康王不想出去惹事儿,就只有一个南康王妃,像是吃了百年老人参似的,每日都在外面忙活,也不知道具体在忙个什么,接连几日都是早出晚归,一直不在府中。
沈落枝的那点宅斗手段都是从南康王妃的手里面学来的,真要是比起来宅斗,南康王妃可比沈落枝要强上百倍,沈落枝幼时还听几个嬷嬷提过,说当初她娘亲也是京中的风流人物呢。
沈落枝娘亲那个的性子,没人招惹她,她都要压人三分,若是有人招惹她,保不齐要大杀四方呢。
当时南康王和沈落枝二人正在下棋,听见沈落枝这么问,南康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目光看向沈落枝。
他们坐在水榭内,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上都有一点隐约的探寻之意。
“娘做的很过分么?”半晌后,沈落枝小声问。
“倒也没有很过分。”南康王左右扫了一圈,然后低声道:“大抵,是只有那么一点的吧。”
南康王伸出了一只手,比划出了拳头大小那么一点儿。
沈落枝有些心虚。
她爹一向是她娘的忠实走狗,她娘做什么,她爹都觉得很好,现在她爹都觉得有一点过分,那她娘一定不止有一点过分。
沈落枝与她爹下完一盘棋后,回了闺房,她才转而去问摘星,她娘到底做了什么。
自打入了京城之后,她便一直在宅子内休养生息,把之前在西疆内折腾掉的精气神儿全都补回来,现下才来得及问上一句。
摘星当时出去打探了一番,回来之后便与沈落枝喜气洋洋的道:“奴婢从姑姑那边听了一些事儿,且让奴婢一一学来!”
摘星说的“姑姑”,是南康王妃身边用的丫鬟,摘星从姑姑那边儿打听完了,再回头去跟沈落枝学舌。
“何等事?”沈落枝来了兴致,唤人端来瓜果,听摘星讲话。
“不知道郡主还记不记得。”摘星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凑近沈落枝,挤眉弄眼的说道:“两个多月前,在纳木城,那邢燕寻说自己怀了身子的事儿!”
第49章 嫁妆和身孕
京城撕逼史
“记着呢。”提起这件事儿, 沈落枝还觉得心里头恶心呢,她的眉头都跟着蹙起来,问道:“后来呢?”
她当时从西疆离开之后, 便没有再去听过邢燕寻和裴兰烬的事儿了,他们之间山高路远着呢。
只是她是大奉人, 裴兰烬和邢燕寻也是大奉人, 不像是耶律枭,离了便断了,她与裴邢两家是山水一国人,现下同居京城,两家大树, 底下盘根错节, 总有交碰的时候, 这边儿有什么动静,很难瞒过旁的人。
“后来,圣旨到西疆, 以对皇族不敬为由,罚了裴兰烬二十大板,又以裴兰烬护卫边疆不当为由,把西疆郡守的官位给撸下来了, 让他归京, 据说直接给调到了鸿胪寺去, 当了个鸿胪右少寺卿, 虽说也是官儿, 但不过从五品, 日后只专门负责管往来邦交, 不管朝中事了!”
对皇族不敬, 蔑视宗亲,说的是裴兰烬当时不救沈落枝,而救邢燕寻一事。
沈落枝虽然身无官职,但是身为郡主,就是高人一等,而蔑视宗亲就是个口袋罪,可大可小,全看顺德帝想怎么发落,也看被得罪的那一方是什么实力,若是被蔑视的这位宗亲是个末尾小郡主,权臣都能踩一脚,顺德帝也就当没瞧见了,但是如南康王这般实力,且裴兰烬又做的实在难看,那就不一样了。
顺德帝打裴兰烬的这二十大板,不是打在裴兰烬的身上,而是打在裴家人的脸上。
裴兰烬从边疆郡守大臣,变成一个鸿胪寺从五品右少卿,几乎是被人从权力场上扔出来,踢到了最边缘去了。
这等惩处,对裴兰烬来说是致命的。
他有一腔抱负,却失去了施展的地方,裴兰烬的郁结恐怕不小。
“他什么时候回的京?”沈落枝问道。
“只比我们晚一天。”摘星道:“裴兰烬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自己回来的,他把邢燕寻也给带回来啦!”
邢燕寻既然已经有了骨肉,那邢大将军也不可能将她送到东津去了,这事儿若是悄无声息发生的,邢大将军还可能弄死那孩子,但邢燕寻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之后,邢大将军也只能认了。
他草草在边疆安排了邢燕寻与裴兰烬成婚,便算是将自己女儿嫁出去了。
这段孽缘,既然断不了,那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邢大将军本还邀约了裴兰烬的叔父来参礼,但裴兰烬的叔父拒绝了,大概是觉得丢人吧,裴二叔一个人上路了,回了京城之后一直闭门不出。
邢燕寻被裴兰烬带到京城之后,据说是住在裴府。
“王妃听闻此事之后,便打去裴家了!”摘星说的两眼放光:“此次之事,是裴氏人理亏,他们给王妃赔礼致歉,此还不算,王妃叫他们赔了郡主好大一笔嫁妆呢!”
当日在纳木城,沈落枝的侍卫丫鬟们为了换沈落枝出来,交了沈落枝的嫁妆出来换人,结果裴兰烬换了邢燕寻,此事,郡主府的人都窝着一团火,他们在西疆时忙着找沈落枝,顾不上算账,回了京城之后,便跟南康王妃告了状。
女儿吃了亏,自当由做娘的去讨回来。
南康王妃便带人去了裴府,管裴府的人要沈落枝的“买命钱”。
当时沈落枝的嫁妆给了那群金蛮人换人,后来,耶律枭虽然将沈落枝的嫁妆都还给她了,但那是耶律枭还的,是耶律枭的情分,裴兰烬的可还没还完呢!
所以,南康王妃去裴府,逼着裴府的人把沈落枝的嫁妆双倍还来。
沈落枝当时出嫁之时,列出来的嫁妆单子双方家族手里都有,后来因为战乱,丢了一小部分,在路途中又用了一小部分,南康王妃体贴的把这一部分都给删掉了,只要裴府的人赔偿他们用来换人的那些嫁妆。
世人皆知,南康王府有钱,每年江南上缴的税收,都能近国库一半,南康王嫁女,又怎么能让女儿受委屈呢?
所以这嫁妆是一大笔钱。
还是双倍赔偿!
裴府的人不赔又不行,因为这是沈落枝的“买命钱”!是裴兰烬该赔偿的。
南康王府这口恶气出不了,他们裴府的人就别想安生。
裴府的人倒也不是不肯给钱,只是这双倍赔偿的嫁妆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真要赔偿,得把裴氏上下都给掏干净。
裴氏百年望族,是有些家底的,但是同时,裴氏也是个大家族,裴兰烬的叔父便有三位,算上他爹,一共四位,这四位还没分家,都在裴氏中,四房中又各有妻妾子嗣,这家族一大,人一多,麻烦冲突也就跟着多。
本身裴氏内部就有不少斗争,大房抢占了什么好东西不分给二房,三房的姑娘跟四房的姑娘打起来了,二房的少爷又揍了三房的少爷,四房的妾室不小心撞破了三房姑娘私会谁家公子,各种事儿加起来,絮絮叨叨能说上几个月,为一个官职,为一个席面,为一匹绸布,为一个好婚事,上到四房夫人们勾心斗角,下到房内公子姑娘们发生冲突,甚至彼此的奴婢小厮们都有矛盾。
裴氏树大根深,远远望去,枝繁叶茂,但是只有走近了,才能瞧见那枝丫之中缠绕的藤蔓,才能瞧见那树上的蚁虫。
这种情况的裴氏,能上下一心给裴兰烬还钱吗?
当然不可能啊!裴兰烬是大房的嫡子,他出事儿,旁的三房都默默瞧笑话呢,不暗暗推一把就不错了,谁肯掏出自己的银钱来给裴兰烬还呢?
所以哪怕裴氏一起
但南康王妃可不管这个。
她就是来找麻烦的!
裴氏不还钱,她就命私兵把裴府给围了,裴府的人谁都别想出这个门儿!
裴府也没脸去报官,怕事情闹大,叫人瞧笑话,只能厚着脸皮出来赔礼,又想请南康王妃宽限几日。
但南康王妃不肯。
说南康王妃得理不饶人也好,说她只顾自己痛快,不给旁人留颜面也好,反正南康王妃一日见不到银钱,一日不肯让私兵撤下,裴府的人一日别想出门。
裴府的人被围的怨声载道,这事儿是大房的人干出来的,其余三房的人凭什么跟着一起受气呢?所以另外三房的人又去围攻大房。
这家族里的人多啊,力量大是大,但是大多数时候,内里也是一团糟,一碰上什么事儿,外人还没打过来呢,家里的人先把你头花都扯下来了。
“裴府现在也是一团糟呢!”摘星一脸幸灾乐祸道:“咱们南康王府的私兵还围着裴府呢,王妃现下天天去裴府门口盯着,反正理在咱们这一头,虽说闹的动静大,但咱们也不怕!”
反正他们那些破事儿早都在京中传遍了,现在两边的人都没脸了,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那就继续往死里闹吧。
直到一家把另一家的脸彻底打肿,这事儿才算完。
“现在那些钱财可要回来了?”沈落枝问。
“还没呢!”摘星摇头:“裴府哪有那么多钱呀?现下还在慢慢凑呢,裴氏大房得四处借钱才能堵上咱们这个窟窿。”
与此同时,裴府内。
裴府坐落在京城内城麒麟街内,是极气派的府门,高墙碧瓦,朱檐灰墙,内里因为有四房,所以分成了四个大院子,大院子里又分隔成了各种小院子,每个小院子里都住满了人。
大户人家,只要不分家,便都是住在一起的,而孩子越多,事儿就越多,几乎出去走几步就能碰见人。
麒麟街是出了名的“官”街,一整条街走下来全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不是这个尚书就是那个尚书,不是这个亲王就是那个寺卿,一片下来都是官,左邻右舍都认识。
所以裴府出了这么大热闹,旁的同朝为官的人家都看了个遍了。
裴府外面的人议论纷纷,裴府里面也是一片水深火热。
“大哥找的什么女人啊!门不当户不对,未婚先孕,这都是什么啊!十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就是!现在南康王妃来找我们要钱,我们怎么给?凭什么大哥出事,让我们节衣缩食的给啊!”
“我看大哥是被猪油蒙了心了!竟然要娶这么一个女人,竟然为了这么个女人得罪南康王府!人家南康王府多有钱啊,灼华郡主又是那样的美人儿,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把所有人都害成这个样子,大哥才满意吗?”
“别提了!我之前去学堂,我的同窗们都问我这件事,我喜欢的姑娘也因为这件事不跟我好了,大哥自己出事,还偏生要带着我们一起倒霉!”
裴府上下,都是这般说辞,有些人在经过裴氏大房的偏院时,还故意拔高嗓门说上这么一通,给里面的人来听。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了!”
裴氏大房的偏院中,邢燕寻与她的丫鬟坐在厢房内——她们所住的厢房极靠边墙,外面有人走动都能听见,更何况是他们如此高谈阔论。
邢燕寻的丫鬟受不得这个气,急的直跺脚,而邢燕寻的脸色也是一样的难堪。
这小厢房也不大,在西疆,邢燕寻的住处比这里大三倍不止,现在却也只能缩在这里,桌上的杯盏都是用旧了的,不知道更迭了多少代主人,又落到了邢燕寻这里。
邢燕寻佝偻着腰,坐在床榻旁边,半个身子靠在床旁边,原本如红花般明媚的眉眼也暗淡了不少,发丝都显得枯黄,人也清瘦,坐在床边,整个人都少了几分精神气。
丫鬟都有力气在原地跺脚,急躁的走来走去,邢燕寻却没有,只慢腾腾的打量这四周。
裴氏好歹是个高门大户,不至于真就寒酸至此吧?
想来想去,还是因为裴氏的人看不上她,不爱管她,自从邢燕寻进了裴府以来,只有裴兰烬的父母派人送来了一些补品吃食,旁的人都当没有她这个人一般,见了她也绕道走。
在裴氏人的眼里,邢燕寻自然不如沈落枝,虽说邢燕寻也是边关重将之女,但是那是边关啊,苦寒糟乱之地,哪里比得上江南呢?一个武将,又哪里比得上皇亲国戚南康王呢?
更何况,就算是真的不喜欢沈落枝了,你体体面面的解除婚约不行吗?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你一个人得罪人家南康王,整个裴氏都跟着丢脸!
所以,裴氏人也肯定不会喜欢邢燕寻。
没有裴氏人安排,裴兰烬只能自己来安排她,便将她带到了裴兰烬自己的小院子里。
裴兰烬对邢燕寻是真的有几分喜欢的,也是真的想照顾好她,给她体面,否则,裴兰烬就不会顶着压力带邢燕寻回裴家了。
若是裴兰烬在外面找一个宅院,让邢燕寻单住,那才叫丢人呢,那与“养外室”没有任何区别了,但裴兰烬咬着牙把邢燕寻带回了裴家,那邢燕寻就是裴兰烬的妻。
虽然两家人都没有通过气,虽然没有三书六礼没有走过文书,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现在,邢燕寻就是他裴兰烬的妻,他裴兰烬愿意为她兜底。
这样一想,邢燕寻便觉得那些人的话也没那么刺人了。
她决定忍一忍,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裴兰烬。
她现在,已经不是邢家的邢大姑娘了,而是裴兰烬的妻子,她远离了西疆,来到了京城,自然得按着裴兰烬的方式来生存,裴兰烬在哪儿,她就得在哪儿。
她本也不在乎什么大院子、昂贵杯盏之类的东西,裴氏不给,她难道自己就没有了吗?她只是喜欢裴兰烬,要跟裴兰烬在一起而已,别的,她都不在乎。
“行了。”邢燕寻便道:“不必在意他们说的那些话。”
邢燕寻之前跟裴兰烬拜堂的时候就想好了,沈落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之前在西疆,沈落枝搞不过她,被她抢走了裴兰烬,现在回了京城,沈落枝肯定会耀武扬威的过来踩她一脚的!
她早都有了准备了,所以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冷遇。
反正现在裴兰烬爱的人是她,住在裴兰烬的府邸里的人也是她,沈落枝才是那个输了未婚夫,什么都没有的人。
她是赢家,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纵然现在她一时落魄,但是最终的赢家还是她呀!
于是邢燕寻便挺直了腰,但下一瞬,她便又佝偻回去了——她的腰伤还没好,很痛,每日都要吃药,她知道腰伤的厉害,所以一直咬着牙在吃,但也没好多少。
丫鬟听闻邢燕寻这么说,也只能压下脾气,咬牙忍耐了。
他们刚从西疆来京城,还是不要惹是生非为好,暂且努力融入裴府吧。
而正在这个时候,偏院里终于回来人了,丫鬟迎出门去,便瞧见裴兰烬了。
裴兰烬与之前在西疆做郡守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裴兰烬在西疆时,虽说是身处贫瘠苦寒之地,但他却如同松下飒飒清风,肃肃然若云中鹤,走在哪里都自带一身凌然气场,处之淡然,神情自若,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是让人瞧了,便觉得是能依靠的人物。
但现在,裴兰烬虽然还是原先的雪绸衣袍,虽然还是原先的玉冠,但是裴兰烬便是瞧着和以前不同了,他那眉宇间少了几分以往游刃有余,虽说瞧人的时候也会带三分笑意,但是怎么瞧都让人觉得没有原先那股气定神闲的意味,眉眼间还绕着几分愁苦,整个人也比原先消瘦了些,脸色也显得青黄。
人还是那个人,却又让人觉得处处不像是那个人。
见裴兰烬走来,丫鬟躬身行礼,道:“见过裴大人。”
“下去吧。”裴兰烬语气冷淡。
他走到厢房前的时候,刻意压了压眉眼间的烦躁,努力挤出来一副笑模样来,随即推开门走进去。
厢房不大,甚至有点局促,邢燕寻正躺在床间,瞧见他来了,便坐起身来,问他:“兰烬,今日可还好?”
自从来了裴府里后,邢燕寻便一直没有出过这个府门,她知道外面的人不喜她,所以一直尽量低调,后来南康王妃堵在了门口,她便更不知道怎么出去了,一直老老实实的在裴府内待着。
来了京城,她在西疆的羽翼爪牙就全都断了,她失去了所有庇佑依仗,失去了所有熟悉的朋友和敌人,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了一只羔羊,所以她也不敢贸然做什么,同时,她对外界也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沈落枝被金蛮人绑走之后,竟然没有死,还安然无恙的回到了京城,沈落枝回到京城之后,自然会报复他们,像是沈落枝那样的身份,裴氏难免招架不住。
“今日今日南康王妃依旧在府门外。”裴兰烬提起来南康王妃,也觉得头痛。
他早些年去江南求娶的时候,便听过南康王妃的名头,只是那时候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南康王妃的手段会用在他身上。
而他,还真的无法反抗。
“那怎么办呢?”邢燕寻心里也有些愧疚了。
她看着裴兰烬那张满是疲怠的脸,心中越发心疼。
如果不是为了她,裴兰烬根本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当日在城墙外,裴兰烬孤注一掷的换了她,所以才会得罪南康王府。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裴兰烬爱她。
而裴兰烬迟疑着看了她一眼后,复而低下头,轻声道:“燕寻,你知道的,我家四房,内部本就争斗不休,他们不肯齐心协力为我们出钱,只出了一部分,我父母也出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需要我们出。”
邢燕寻想了想,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事儿是她与裴兰烬一起惹出来的,自然要他们两个一起来承担,她不会放任裴兰烬一个人去承担那些事的。
“那边由我们出。”邢燕寻一脸认真的道:“兰烬,你我之间,本就该是相互扶持的。”
裴兰烬心头大定,他一时间感动极了。
只有落到低谷,才能瞧见一直陪着他的人是谁,他的亲人们冷嘲热讽他,他昔日里的岳母过来逼迫他,所有人都责骂他,只有他的燕寻一直陪着他。
邢燕寻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她胡作非为,她嚣张跋扈,她办事不过脑子,但是她是真的全心全意的爱着他的。
只要有这一点,便什么都够了。
裴兰烬抱着她,与她道:“我们需要很多钱,我想,你能不能把你的嫁妆拿出来?”
当时为了赎邢燕寻和沈落枝,裴兰烬不止把沈落枝的嫁妆扔进去了,还把自己的聘礼都扔进去了,所以他手里是一分余钱都没有了。
邢燕寻听到嫁妆的时候,心里微微紧了一下,问道:“要多少?”
邢燕寻从西疆离开的时候,邢大将军给了她很多嫁妆,大概是知道邢燕寻的身份和邢燕寻干的那些事儿不会被裴氏所喜,邢大将军不忍女儿受委屈,所以给邢燕寻准备了很丰厚的嫁妆,比寻常女子嫁出去厚十倍。
邢燕寻这一嫁,把邢大将军的半辈子身价都给掏没了。
所以她有很多钱。
裴兰烬略有些迟疑的说了一个数字。
饶是邢燕寻早有准备,却还是心口一凉:“这么多钱,岂不是要将我的嫁妆全都掏出去了?”
裴兰烬面上也带着几分愧疚,他微微垂下头,道:“是,但是燕寻,我答应你,等我度过这次难关,你的嫁妆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给你的,好吗?”
邢燕寻心口发堵,但是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兰烬受难,事儿是她与裴兰烬一起办下来的,钱自然也当由他们俩一起来出。
“好,我答应你。”邢燕寻将自己的头靠在裴兰烬的肩膀上,声音柔软的说道:“我的嫁妆都给你,你拿去还给南康王妃吧,只要过了这个坎儿,以后我们就会好起来的。”
裴兰烬抱紧她,声线柔和的为邢燕寻描摹了一副日后美好生活的画卷。
“只要把钱给出去,这件事便算是落下帷幕了。”裴兰烬道:“闹了这么久,南康王妃估计也倦了,日后,便不会再有人提这件事了。”
邢燕寻被他说的心生柔软。
而这时,裴兰烬又道:“过一段时间,圣上会为沈落枝办宴,我父打算让我们一道出现,破不和传闻,到时你与我一道出席,如何?”
邢燕寻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裴兰烬小心的用自己的手指贴了一下她的小腹,目光慈祥的看着她的小腹,声线轻柔的和她说道:“我知你有了身孕,不应出去乱走,但这一宴是必须要去的,我们得捞一捞面子。”
邢燕寻心里一沉。
第50章 宴
相见
彼时正是天色明朗之时, 四月春风吹过,厢房内的窗户开着,眉目温和的裴兰烬一脸疼爱的望着邢燕寻的小腹, 让邢燕寻脸色都跟着发白。
她
“好。”邢燕寻声线艰涩的说道:“我知道轻重的,明日, 我们便出席去吧。”
邢燕寻来京中裴府的这几日间, 已经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大户人家的规矩”,他们是一群斯文体面的人,就算是互捅刀子,也是背地里偷偷捅,面上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
别看那群人背后经常嚼舌根, 但一见了面, 还都跟她有礼有节的见礼。
她只是性子鲁莽冲撞, 但是并不傻,后经了那么多事儿,便也开始动脑子想了。
南康王府势大, 裴府不想得罪,只想割肉放血,赔南康王府一次,南康王府也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儿而跟裴府上下拼命, 所以发过一次疯后, 这事儿也就该过了。
事儿过了, 总不能继续叫外面的人看笑话, 所以裴府与南康王府的人会一起出现一次, 纵然不会如何亲热, 但也会摆出来一副“冰释前嫌”的模样, 继续维持彼此之间的颜面。
这就是官场高门的相处之道。
各个门户之间都有些陈年旧怨, 谁跟谁家没有点摩擦呢?但是大家都是背后下手,面上平和的,讲究的就是一个杀人不用刀。
只要没闹到当街拔刀杀.人的地步,那就都能虚与委蛇的坐下探一探。
“委屈你了。”裴兰烬抱着她,又轻柔的用手指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小腹,眉眼之中满是关怀:“我知道你住不惯这里,待到过些时日,我去想办法弄一个小院子,带你出去住,以养胎为由,让你离他们远一些。”
裴兰烬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他知道邢燕寻和京城这帮人玩不来,所以他愿意给邢燕寻找一个清净点的小院子,让邢燕寻独自过去居住——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裴氏到现在还没分家,四房的人还住在一起呢。
但是为了让邢燕寻过的好一点儿,裴兰烬愿意顶着这些风言风语去做。
他其实算是一位好郎君,并非是那种麻木无情、只知道满足自己私欲的人,他会爱人,他会体贴的替邢燕寻考虑很多事,纵然他在处理沈落枝与邢燕寻之间的事情的时候迟疑犹豫、自私反复,但是也难以抹杀掉他现在的优点。
眼看着裴兰烬说这些,邢燕寻的脸色却更白了些,她僵硬着身子,任由裴兰烬拍着她的小腹。
裴兰烬也没有过多瞧她的脸色,他现在还惦记着南康王府呢,这件事情不解决,整个裴府的人就要跟着他一直受辱,所以裴兰烬的所有重心都放在了裴府上,脑子里面想的都是如何将这件事情尽快压下去。
因此,裴兰烬忽略了邢燕寻眼底里一闪而过的心虚。
“我不委屈的。”邢燕寻偏过脸,低声说:“只要是为你,我做什么都不委屈的。”
说话间,邢燕寻道:“你去拿我的嫁妆吧,先把这件事解决了。”
“好。”裴兰烬起身道:“你先休息。”
等到裴兰烬起身,离开厢房的时候,邢燕寻才转而松懈下来,她像是骤然被人抽离了魂魄一般,伏在床间没有言语,只慢慢的抬起手,缓缓地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厢房空荡荡,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泄露出一点惶惶来。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身孕。
当时在纳木城下,她怕裴兰烬不选她,所以她喊出来这么一句话来,果然,裴兰烬听了之后,便选了她。
可是,她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身孕,当时她与裴兰烬虽然一直在胡闹,但是那一段时间里,她一直都注意避孕,她虽然放纵自己,但也知道怀孕影响多大,女子未婚先孕名声很难听。
但是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会用到这种法子来保全自己呢?
最关键的是,她现在该怎么办?
她没有怀孕,但裴府的人都以为她怀孕了,裴夫人送来了那么多补品,都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的。
如果现在她承认自己没有孩子,裴兰烬还会不会如同现在一般喜爱她,心疼她?裴夫人会不会认为她是靠骗人才进的裴府?裴府里其余的人本就因为南康王妃一直围府而讨厌她,如果再知道她是假孕的事情,恐怕连面子上的平和都不会维持了,说不准背地里会如何啐她呢。
不行,她不能承认。
邢燕寻的脑子乱糟糟的。
可是,如果她不承认的话,她又如何能再弄一个孩子出来呢?
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孕之后,裴兰烬便不碰她了,说是前三个月的孩子都小,经不得什么冲撞波折,若是一时急色,伤了孩子就不好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旦有了正妻,便会给夫君房中塞人的缘由。
但裴兰烬不要旁人,他与邢燕寻说了,他只会要邢燕寻一个。
邢燕寻也无法凭空去变出来一个孩子来。
而且,她又能装多久呢?现在不被人发现,不过是因为她这“孩子”的月份还小,没有显怀而已。
她越想越觉得心慌,难受。
而正在这个时候,厢房外面,她的丫鬟匆匆跑进来,喊道:“小姐,小姐!不好了,裴大人把您的所有嫁妆都拉走了!”
邢燕寻自然知晓这件事,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我让他拉的,你别管了,下去吧。”
丫鬟欲言又止,看着邢燕寻那张惨白的脸,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有些难过。
她真是搞不懂,邢燕寻在西疆也是个夺目逼人的姑娘,被无数人追捧,为何偏偏要把自己踩到这么低的地方,以这样一副不堪的姿态嫁出去呢?
她一个丫鬟都觉得委屈!
而这时候,裴兰烬已经将邢燕寻的所有嫁妆都拉出来了,再加上裴兰烬父母出的,裴氏其他三房出的,所有银钱加在一起,终于够了南康王妃所说之数,裴兰烬将银钱都带上,出府去寻了南康王妃。
南康王妃根本就没见裴兰烬,只让人收了银钱,确认钱数无误之后,便施施然的带囤守的私兵离开了。
自此,这一场闹剧才算是画上了一个结局。
只是京中的人还是瞧了不少热闹,一时之间,裴府成了京中的笑话。
不过也没人舞到裴氏与南康王府面前,这俩人家都不是好惹的,他们只是默默地瞧着,看他们两家日后还会不会打起来。
但并没有。
自那一日收了裴府赔偿的银钱之后,裴府便照常开始过起日子了,裴兰烬老老实实的去鸿胪寺每日上职,一直避开南康王府的存在。
南康王府的人也在京中住起来了,对外说的是“久不归京,且歇两月”,但实际上,南康王府是被顺德帝给扣下了。
南康王几经试探,琢磨出来了,顺德帝想削藩,不想让南康王再重新收江南的食邑。
江南是个富饶之地,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南康王坐镇在江南,整个江南都是南康王的封地,收到的银钱都是南康王自己的,顺德帝看的眼热,就想把这么个好地方抢过来。
只是究竟该如何抢过来,还是一门学问——怕就怕顺德帝突然搞什么陷害,塞给南康王某些事情,比如谋反之类的,然后突然下旨抄家,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南康王全家都送上西天。
这就是圣上逼反了,保不齐会生京变,日后史书上怕也不会好看。
若是手段柔和点的,就先给南康王挑个不大不小的毛病,比如说是侵占民田啦,纵容恶仆啦,摁到南康王脑袋上,然后给南康王削一个爵位,从王削到侯。
大奉的爵位起源已经无从考究了,总之各国的都差不多,除了金蛮那种混乱的不分妻妾、只看谁拳头大的地方以外,旁的国家都是分的。
一般来说,爵位分为五等,为王爷、侯爷、伯爵、子爵、男爵五等爵位,这五个爵位均可世袭,且,这些爵位都有封地。
打个比方,南康王,封地就是一整个江南,也可以称呼他为江南王。
王爷的封地基本都是一个郡,侯爷的封地大小为百里,大多为一个府,比如,某某侯爷的封地如果是扬州府的话,那便称呼这个侯爷为扬州侯。
伯爵的封地大小为六十里,比如,这个伯爵的封地叫西昌,那这个伯爵就会被称呼为西昌伯。
子爵的封地大小为四十里,成为某某城子,某某州子,男爵的封地大小为三十里,也都以地形分爵位称呼,比如某某县男,某某城男。
以前,这些王侯伯子男可以直接统治自己的领地,但是这样治几年,很容易便成了“地方王”,不服从圣旨调遣,所以在先帝时期,便不允王侯伯子男有掌控封地的权利,只给他们一个地方该有的银钱,但不允许他们掌控权利,直接管封地上的政事。
比如南康王,封地在江南,江南每年赚了多少钱,除去上税的以外,都会给南康王,这就是南康王的食邑,但是南康王没有官职,管不了江南的政务,什么商引盐引,他一个没有。
所以,南康王每年在江南办事,都会用自己的银钱,比如他通水路,要自己掏钱,且还要与江南的官僚早些通过气,否则他便做不了。
虽说是王爷,但他现在还是没有官职的。
而爵位这种东西,都是传男不传女,沈落枝为郡主,名头好听,但是没有自己的封地,若是南康王有儿子,便会削一层,为侯爷,可能会叫江南候,每一代都会削一层,削到最后,基本就什么都没有了。
顺德帝想把南康王的王爷削成侯爷,然后给南康王丢到一个普通点的地方,最好是鸟不拉屎,一年得不了多少食邑的位置,然后让南康王这辈子都别进京,在他的封地上待到老死。
南康王若是不愿意,可以造反——但那样承担的结果可就大了。
他要不然上位当皇帝,要不然全家被斩首。
以现在大奉的兵力来看,南康王全家被斩首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南康王这十几年在江南,是真的老老实实赚钱,没有一点私心的,他不曾豢养私兵,不曾暗地里窜动谋反,南康王除了钱,一无所有。
而顺德帝呢?手底下可养了一帮朝中大将啊!真要打起来,南康王是打不过顺德帝的。
别人是刀不锋利马太瘦,他是连兵带马一个没有,只有满金库的金子,如果要谋反,肯定死路一条,满库的金子还得被人抢走。
更何况,南康王现在就在京中,捏死南康王,跟捏死一匹马没什么区别。
所以南康王和南康王妃商量过了之后,决定主动去跟顺德帝请罪。
既然顺德帝想下手撸他们,那他们便别等着顺德帝掏刀了,不如自己给自己找点罪名来认。
比如,南康王挑了个原先犯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他原先在江南时,曾修建过水渠,但水渠修建的并不好,后来大水冲垮,误伤过一些平民性命,这本是江南事,甚至都算不上政绩污点,因这本也不是他的罪过,他只是好心,出钱替贫民修水渠而已,随便压一压就过去了,但现在,被南康王单拎出来请罪了。
他请罪的内容也很值得考究,大概就是说,由这一件小事便能瞧出来,他这个南康王啊,当得也不怎么样,实在是有愧于江南子民的期待,他自请削藩,自降一等,想换个地方去当个潇洒侯爷。
南康王这般请旨,顺德帝一眼瞧见,心说正中下怀啊,还是你南康王聪明,会做人,知道怎么保全自己,朕还没举刀呢,你先动手了,顺德帝便推辞,大意就是说,你是南康王,和朕是亲兄弟啊,朕怎么能削你的爵位呢?这让全天下的人瞧见了,不得说朕小心眼吗?但你又实在是当不好这个南康王,那这样吧,朕便只减少你的食邑数量,还保存你的南康王爵位,如何?
反正南康王只有一个独女,爵位这事儿算是绝在了南康王这一代上,往后他也不会有侯爷,留一个光鲜面子就行。
于是,顺德帝“咔嚓”一刀,将南康王的食邑砍了一半,上缴国库。
王的食邑减少一半,基本便与侯差不多了,且南康王这态度摆的很明白,让顺德帝一直惦记多年的心事了了,南康王脑袋上的刀也被拿下去了,两人算是宾主皆欢。
自此,顺德帝终于松口了。
顺德帝与南康王道:“朕许久没瞧见灼华郡主了,待到灼华的接风宴办了,你们在这小住两个月,再回江南吧。”
这便是允他们回江南了。
南康王和南康王妃的心总算是回到了肚子里,沈落枝也连带着跟着松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顺德帝不是搞什么天怒人怨杀夫夺妻的事,都不值得他们这帮做臣子的拿命来逆,朝堂争端,就是你拉我扯,能不打就不打,真要打,就要一刀砍头,千万别留给人家活路。
但是这一套拿到皇上身上来说,可能性就很小了,砍臣子还行,但砍皇帝,那是要造反。
还不如退让一步,换一个平安来。
南康王这一手叫以退为进,瞧着好似莫名其妙遭了罚,但实际上保住了自己的羽翼,算是断尾求生——在大多数时候,皇权都是不讲理的,不管你有没有那个谋反的心,只要你木秀于林,那风必摧之。
只是这些暗潮汹涌,在旁人眼中都是瞧不见的,外人只能瞧见团花锦簇,却看不见其下烈火烹油。
只有在那见不到的浪潮里面挣扎过、拼命探出水面昂头呼吸,抓住一根岸边野草,艰难的爬上岸的人才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危险。
——
时间一点点的过,很快,南康王府的人便在京中停了一个多月,已经近五月了。
顺德帝终于在京中办了宴,以为灼华郡主接风洗尘为由,宴请七品以上大臣——这是荣宠,也是顺德帝给南康王的面子。
你南康王知情知趣,不让朕难受,那朕肯定也给你恩赏,你的女儿那就是朕的亲侄女,朕肯定给灼华郡主捧的高高的。
故而,是宫中办宴。
宫中官多,若是算上七品,那就连一个小官都能去上了,可想而知那天会有多热闹。
沈落枝为这一场热闹的中心,自然也不能露怯,她在京中现在是炽手可热的新人——南康王女,长于江南,本就以貌美闻名,好不容易来趟京城,自然有很多人想看她。
更别提,之前还有裴氏的流言。
京中传的流言中,多是围绕裴兰烬移情别恋旁人,娶了边关大将军的女儿的事儿,倒是没提沈落枝最后被金蛮人抢走、又自己回来的事情。
沈落枝将她自己和耶律枭的事情瞒的很紧,她后续将所有功劳都归给了听风,对外只传是郡主府的侍卫们救了她。
这一番话,旁人信不信都不重要,反正他们没亲眼见过西疆的天,没亲耳听过西疆的风,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总的来说,这位突然出现在京城,并且小住下来的灼华郡主不仅自身夺目,身上缠的事儿也是极为吸睛,所以顺德帝一给她办宴,便有不少人都想见见这位郡主。
只身奔向西疆,又只身一人回来,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事儿呢?
而且,当日办宴,七品小官都能去,更别提大臣们了,大臣还是可以带亲眷的,裴兰烬与他那位妻子也一定会去吧?
那到时候若是碰上了,说不准多有意思呢!
所以,不管沈落枝对这宴会是什么态度,旁人可都是积极得很,大半个京中贵秀圈都惊动了,兴致勃勃的想来瞧一瞧热闹。
若是换了旁人,可能怕这阵仗,但是摆在这里的是沈落枝,她这人遇强则强,别人越是想瞧她笑话,她越是咬着牙站稳,所以沈落枝提前一整日沐浴养护,一大早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她本就生的好看,飘飘若九天玄女,泠泠如寒月当空,不施颜色便已是光辉夺目了,被弯月摘星两个小丫鬟上上下下捣鼓一通,头发丝儿上都抹了珠光,往屋内一站跟仙女儿似的,来个人瞧见她,眼皮子都要给震一下。
沈落枝性子冷,不爱找事,但是也不爱受人欺负,之前一直窝在南康王府没出门,是因为她知道南康王府和顺德帝之间的“暗潮”还没平息,她才老实窝着,怕撞到枪口上,现在事儿没了,她也不会一直压着她自己,她知道京中很多人都想看她笑话,所以憋着一口气呢。
你们越是要瞧我笑话,我越是要明艳照人。
她年岁轻,学不来什么“平平淡淡”,一但憋了一口气,就非得想法子出出去不可。
也就只有在家中受宠,底子又硬的姑娘才能有她这般底气,换了旁的人家的庶女,估计都不敢出门了。
待到宴会那一日,沈落枝是先随着南康王与南康王妃进宫,拜见了太后,
按辈分算,南康王当唤太后一声“婶子”,但是皇族之间也没那么亲厚,多年不见面,只冷冷淡淡的应承过就行了。
他们与太后说了一会儿子话,才又随着太后、南康王、南康王妃一道去宫中参宴。
宴席办在“群欢殿”,这是专门用来办宴的殿,他们尚未来时,群欢殿便已坐满了文武百官了,殿大,所以所有声音都交杂在一起,挪桌、拿筷、人音,所以显得人声鼎沸。
沈落枝与太后一道入殿,群欢殿内便静了几个瞬息。
殿内分男座女座,男子按官衔坐,女子按诰命或者夫家身份坐,沈落枝尚未嫁人,所以按着未婚姑娘的身份坐,与一大帮京中贵女们坐到了一起。
沈落枝今夜藏的心思就是碾压全场,高贵冷傲,只与她们见了礼,也不与她们主动开口言语,她生的那样美,身份又高,摆出来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旁人也就都不敢上来搭话,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沈落枝端端正正的坐着,手指捻着一杯酒,美到令旁边的姑娘们窒息。
她自己只顾着摆好自己的仪态,眼角余光去瞧那些姑娘,自然也看不见,在大殿之上,她的另外一侧,正坐着一身红衣,但难掩疲怠的邢燕寻。
邢燕寻此时,也在透过人群掠影,偷偷看沈落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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