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长安之后,骆熹色才得知,裴元谨苦心筹谋的绿腰宴,实则是她的梳拢之夜。
在绿腰宴上,他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她的美貌,直至,能助力他攀附上权贵。
长安城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坊立千座,东西两市的买卖络绎不绝。
现如今在长安最赚钱的还是胡商,萨宝府下商人走南闯北,见机钻营,盆满钵满。
而裴元谨来自江南,为了快速站稳脚跟,在长安施展拳脚,恢复裴氏声望,裴元谨找到了一条通天捷径。
官员结党虽然为天子所不喜,但千百年来一直屡禁不绝,至于商与官相勾连,则更是由来已久,难以遏制。
世家施压,朝廷不限制官员买卖,正是给了裴元谨这样的人可乘之隙。
骆熹色茫然不知,来到长安,她比谁都紧张。
国都的繁华比她想象之中更甚,街坊之间穿行的女郎,个个都是彩衣云锦,金装玉裹,簇粉的两靥,香盈丰软,美得大气而雍容,单单是一张脸便仿佛充斥着盛世气象。
熹色一直害怕,迟早有一日,裴元谨为美色所迷,移情别恋。
可根本没等到那一天,竹晚突然告诉她:“你不过就是郎君的诱饵罢了,很快就要被献给陈督公了。”
同车从江南而来,她与竹晚一直维系着表面和睦,但两人之中,裴元谨明显更为偏爱熹色。
竹晚一直对裴元谨心怀爱慕,熹色知晓,只不过郎君爱的人是她,竹晚嫉恨自己。
熹色吃了一惊:“什么诱饵?你别挑拨,我不会信的。”
俞竹晚笑她愚笨:“你以为郎君真心爱你?他不过是缓兵之计,哄得你心甘情愿跟他来长安罢了!那个陈督公,才是他的目的,他不过是要利用你做了那个荒淫好色的督公的第十三位外室,赚得一个立命的机会!”
熹色的脑子好像被她一根尖锐的指节劈断了弦,她不敢相信,急忙起身,匆忙地往外去。
她要找裴元谨问个清楚。
不要怪她太容易受人教唆,她只是一个吴姬,倘若裴元谨要把她送出去,根本无需问过她的想法。
只要他想,他就能。
像熹色这种毫无声名地位的女子,如何能有反抗他、对峙他的能力?
迎松馆里根本不见裴元谨踪迹,门房告知,郎君一早与人相约击鞠,不在府中,只怕要等到晚间方得归来。
熹色气恼起来,折身回了自己寝居。
到了夜里,裴元谨回了,喝得醉醺醺的,衣衫上都是酒水和呕吐物的腐烂气息。
熹色本来就恼他,既然发誓和她天长地久,决意从今以后金盆洗手,再也不碰风花雪月,不沾惹吴姬,何必还要留下竹晚这么久。
起初他是说,竹晚身世可怜,打算在长安为她谋个去处,便放了她,但转眼快过去一个月了,他只知日日和五陵子弟打茶围、投壶击鞠,结伴同行,仿佛完全忘了这回事。
甚至熹色都感觉,他是不是也忘了自己,没那么一心都扑在她身上了。
是以竹晚简简单单一句挑唆,就能让她心底这么不安。
熹色故意地不去找他,想冷落他,看他有什么反应。
可等了足足一夜,她辗转反侧,不得好眠,熬得两只眼圈乌黑发沉,不见裴元谨有动静。
她先按捺不住了,竹晚的那些话,就像刀子似的反复凌迟她的心,煎熬了一夜,还是忍不住,来到迎松馆裴元谨的寝居。
然而她没有入门,便被随从阻拦。
熹色惊疑不定:“我想见郎君。”
侍从迟疑:“娘子还是……晚些再来。”
熹色不明白:“为何?郎君还未起么?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就是了,我有话同他说。”
以往,裴郎君最为疼爱身旁的骆氏女,鞍前马后,只为博美人一笑。
但时过境迁了,侍从知晓郎君只是为了稳住骆氏,让她不闹腾,乖顺平静地抵达长安。
实则这骆氏虽然绝色,但性子极不服帖,不安分,一点点琐事便能闹,郎君拿她也是头疼。
最要紧的,这个骆氏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还妄想做郎君的正室,不然就不答应和郎君好。
要是不遂她的意,她蛮牛似的撒起泼来,能把自己的脸划烂。
骆氏瞧着羸弱,柳弱花娇,裴郎君迁就她,心里的确有几分疼爱,但他却毫不怀疑,惹急了骆熹色能干出鱼死网破的事儿来。
侍从没再规劝,她既然想看,便让她看吧。
才刚天亮,熹色却等候得很焦灼。
她本只是想,问一问裴元谨,什么时候把竹晚放出去,然后他告诉她,竹晚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可始终不曾等到有人开门,熹色耳力奇佳,蓦然落入一声缠绵的柔嗓。
“郎君……竹晚好疼。”
熹色整个人便似被一枚长钉从颅顶一直锲下来,将她整个人都钉在地面,呼吸不得。
她睁大了瞳孔,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两扇酸梨木透花雕的直楹窗。
但这还不够,那一阵儿声音响起之后,床板随之震动,发出激烈的砰砰声。
一面铁盆被什么撞落,掉在地面上,咣当一声,余声不绝。
接着,便是裴元谨压抑到极致的低喃:“妖精。”
熹色好像被兜头罩落的一盆冷水浇得钻心凉,她用力地抱住了双臂,视线僵直。
目光调回,看了一眼侍从,恍然大悟。
难怪他今天,拦住了自己,不让她进去。
裴元谨变了心了。
他说过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人,只娶她一个人,可是,他已经喜欢上了竹晚。
难怪自入长安之后,他便像是换了一根芯,连同她虚与委蛇都极少。
熹色记得,自己冒着一场突如其来便缠绵不绝的大雨,在他的房前,等了一天一夜。
直至他搂着竹晚的细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便望向侍从,眼底俱是责怪。
责怪什么?责怪他没有稳住自己,让自己发现了他和竹晚的奸情?
熹色木然望着他:“郎君……”
她可怜地唤着他,如同以往温存时那般。
可惜,再也等不到与之附和的柔情回应。
裴元谨叹了一声:“熹色,你已经知道了。”
骆熹色踉跄后退一步,差一点儿跌坐在地。
他这么说,便是肯定了竹晚说的那些话,他真的打算,将她送给别人。
所以他不碰她,碰了竹晚。
因为竹晚才是他决定留下的,他要的,他可以肆无忌惮。
至于熹色,要为他挣更大的利益。
“为……为什么?”
三月的凉雨噼里啪啦浇在身上,又冷,又潮。
衣衫贴着单薄的脊背,勾勒出姣好的身形,浸透了雨水的衣衫,沉甸甸地搭着,往下坠。
那种力量,好像无形地,要将她往深渊里拉扯。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能颤颤巍巍地,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
她是那么绝望地看着他,不知有没有泪水,她的脸上已经全是水。
稍微张开嘴,雨水便往口腔里灌。
连视线都是模糊的。
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两个人影,相依相偎,仿佛两个连体婴似的糅为了一体。
这一幕实在讽刺。
更讽刺的,却还在后面。
她信了一路,爱了一路的男子,用那种极其笃定、冷静的口吻告诉她:
“因为你太美。熹色。”
绝色丽人,是一种筹码。
是他自忖不配,自知无能,且没法长久而稳定地拥有的,顶级筹码。
*
长安是最大的丛林,每一位腰缠绶带,头顶士族门匾的权贵,都是嗅觉最灵敏、手段最残酷的狩猎者。
美人,同权势与财力一样,都被狩猎的对象。
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里,狎妓弄娼,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令人习以为常的琐事。
于是才有了这光明正大的绿腰宴。
不过看谁的身份贵重,谁就能抱得美人归。
饶是如此,当熹色挑开帘拢,玉立亭亭地出现在那两面银灯之下时。
周遭,还是传出了倒抽凉气的惊叹之声。
不枉费裴郎君苦心孤诣渲染了这么久,造这么大的声势,搞这么大的悬念,这个美人一经入眼,便即刻教人气为之夺,神为之消。
杯杓停驻,莫再有语。
有人瞥目向陈鸿铭,发觉他已呆若木鸡,一个好色成瘾的老色鬼,竟如同第一次见到女人一般,仿佛已经被那个吴姬攫取了魂魄。
裴元谨回眸而来,只是与他们不同。
他锁了长眉,神情看不出任何悲喜之色。
今夜的熹色,是盛装打扮的,华冠丽服,映彻韶颜,双珥照夜,煜煜垂晖。她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只要往人前小立,恰便已似天地之间最为绚丽的光景。
银灯映玉人,怜煞鬓娇钗亸。
如斯美人,要配如斯色中饿鬼。
可悲可怜。
裴元谨是真的舍得,拱手让出此等殊容绝色,他就不心疼?
有好事者,目光两下里逡巡,自知是与那佳人花前月下无望,索性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端要看看,这裴元谨巴结的心思有多诚。
半晌,陈鸿铭回过神来,一指头,向着银灯下指了一指,对裴元谨笑眯眯地道。
“骆氏何止于吴中第一美人。”
裴元谨赔笑讪然:“督公说的是,长安佳丽出众,裴某不敢对这吴姬妄自尊大。今日愿割爱献美,熹色自幼从乐营教导,尤善歌舞,想来能为诸位嘉宾解闷。”
他不说是专门献给陈鸿铭,不过在场之人,也没有谁敢与殿中监相争。
陈鸿铭眼光放亮,听说美人擅长歌舞,立刻道:“哦?吴地歌舞,想来别具风流,眼下笙瑟俱全,还不舞来?”
“是。”裴元谨目光示意熹色,带笑道,“熹色,就跳那支绿腰舞吧。”
灯下,骆熹色澹澹地看了他一眼。
实则眼底早已冷透。
但今夜出席绿腰宴,妆面描摹得过于精致妩媚,无论如何嬉笑怒骂,那濛濛的双瞳,都仿佛有一种自带的烟雨婆娑的感觉,因此不见半分怨憎之色。
灯光流转间,甚至恍惚有些脉脉。
华裾迤逦,她向前走了一步。
匕首藏在发髻里,三寸六分长。
刀柄是镶嵌火珊瑚的牡丹式样,乍看上去,同普通的簪别无二致。
熹色粉靥尽展,福身行礼。
“是。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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