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低垂鸦睫,一片银灯垂泻下月华般的光。
扰扰乌丝里藏着的一枚枚翠玉璎珞,在银灯轻柔的笼覆下,互相映衬,多了几分引人探究的朦胧。
熹色莲步轻移起舞,云袖翩然。
不论探身折腰,熹色乌眸婉婉,始终静静地望着那一个方向。
渐渐有人察觉,玉人含情脉脉地看着的男人,是裴元谨。
都是风月场上的积年,这情况再明晰不过。
美人倾心的是裴元谨,而裴元谨负心别抱,还打算利用她,将她转赠陈鸿铭。
陈鸿铭这副身子浸淫声色犬马,早就掏空了不剩什么,一坐下来,肚子上的肥肉便挤成了一团球,眼泡肥大,嘴角下拉,透着一股外强中干。
但见他正侧过双眸,优哉游哉地斜靠凭几上,食指在案上一下没一下地击节。
口中还念念有词,似乎正在兴头上。
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暴殄天物。
裴元谨心虚,根本不敢看熹色,被她那般含情凝睇,而他除了触动之外,只剩下心虚了。
这一旁倚着他肩膊的竹晚自然不忿了,牙酸道:“郎君还能后悔么。”
都已决定了的事,这会儿再后悔,那可没了余地了。
再说,骆熹色平素自恃清高傲物,不甘于下贱,可那天裴郎君劝了不过四五句,她却拉开了房门,平静地答应了这件事。
“跟了陈督公,我有把握后半生飞黄腾达,但求今后你们不要回来巴结我。”
竹晚只是不屑,骆熹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那个陈督公,根本就是个太监!
一个太监收集美色,还能是为何。
喜欢掌控美人,把好好的人视作玩物,肆意凌.辱亵玩罢了,就算骆熹色容颜再美,手段再高,跟了陈鸿铭去了,至多也只能当个外室,他但凡还有一点男人未泯的自尊,都不会把骆熹色托到日光下任人打量,不怕贻笑大方么。
裴元谨被她一击,回过了神。仿佛这才意识到,这是在绿腰宴上。
他回眸,看向跪伏在身旁,云衫单薄、身姿纤瘦的少女,心想这才是自己的人,熹色,早已予人了。
裴元谨勾了勾薄唇,指腹缓慢擦过竹晚肤质细腻的脸颊,将碎发轻盈地为她拨至耳后。
“不会后悔。”
人群之中,传出了惊叹狐疑的声音。
陈鸿铭扯起眉头看去,这时也终于停止了击节。
所有人都发现,那玉人不止是在含情脉脉地看向裴元谨,她那双宛如泉水涤荡明镜般的眸子,溢出了淡淡的水光。
银灯下,一晃,晃得周遭之人无不心跳怦然。
粉泪莹莹,更怀幽韵。
陈鸿铭是老狐狸了,怎能看不出来,这个美人的心压根还就停留在裴元谨身上。
愠怒之余,对这个美人更是心疼,连带着,对裴元谨此等负心薄幸的伪君子,内心无比鄙夷唾弃。
今日带回骆氏之后,除了将她好生安顿,将长安最大的私宅让于她住,好金屋藏娇以外,更重要的,便是要断了她和裴元谨的联系,从今往后,姓裴的再后悔,也休想染指她一根玉指。
倾城一舞结束,笙箫逐渐淹没了声息。
绿腰宴上恢复寂静。
那刚刚起舞的美人,停下了舞步,敛去了形容,肤色如雪的额尖上,沁出了隐约的香汗,随步履走动间,衣袍流水般滑动,那股来自肌肤纹理间藏匿不住的体香,便由远及近,无孔不入。
陈鸿铭未饮先醉,两眼微眯。
玉人来到了他的案前,屈膝,柔婉地从广袖下探出一双宛如藕段儿般的素手,托起一盏盛有红色葡萄酒的玉碗,恭顺伏低,敬献陈鸿铭面前。
柔荑比葱根还白,那玉碗却是淡青色,葡萄酒的色泽溢出清透的玉盏,如同一碗波光荡漾的鲜血,红与白极为对比鲜明,姽婳与妖娆,都融合在这个身姿单薄,香肩微微发抖的女孩儿身上。
陈鸿铭的眼睛眯得更深了,他看了一眼裴元谨,如同挑衅。
“督公满饮。”
声儿也是菱歌般婉转,听得陈鸿铭肉麻骨酥。
今日能带回这个美人,什么都值得了。
陈鸿铭接过了熹色递来的一碗酒,就如她所言,一饮而尽。
“小娘子惊鸿一舞,陈某今夜也开了眼界。”
语言之中,毫不掩饰他的势在必得和赞赏。
熹色只得曲垂秀颈,将薄如纸片的背压得更低。
“督公谬赞了。”
“下去吧。”
陈鸿铭点了下头。
骆熹色颔首应承,两只又细又瘦的肩膀兀自发着抖,她明白了陈鸿铭的意思。
此时督公身后步出了两名随侍,将她左右相伴着送入了内居。
*
姓裴的和姓陈的狼狈为奸,内居里早有他们安排的人在等候。
一干人都等着调理熹色。
尤其是陈鸿铭身边的老嬷嬷,似乎早就司空见惯,干多了这种缺德事,自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还鼻孔朝天地自上而下打量熹色,半晌后,似乎为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吴姬,口中发出一种类似不屑的嘲笑声。
纵然熹色再美,这种嘲笑声也是她听得习惯了的。
玉手笼在衣袖中,熹色柔媚地对嬷嬷行礼。
老嬷嬷摆了摆手:“受不起,老奴南氏,将来就是负责娘子教引的,请娘子先入浴更衣。”
熹色心神一凛然,杏眸半圆。
“还要沐浴更衣?”
老嬷嬷不喜欢人多话,让身后人捧了吉服过来:“虽是个下贱胚子,到底入了督公的阁,以后跟在督公身边,自然少不了吃香的喝辣的,不过你得记住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不该你妄想,一应不得生出非分之想。这吉服,不过是用来做情趣的,你莫生了痴念头,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主母。”
熹色自然不会那么想。
督公,说到底只是个阉人。
他没有权利拥有后宅,更别提什么主母了。
但骆熹色不会不知死活地公然揭陈鸿铭的短,尽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还是听话地又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嬷嬷,熹色以前没跟过人……”
南嬷嬷掀开眼皮子,有点儿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
虽然美人柔情绰态,但她这种老江湖眼睛毒,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骆熹色没说谎。
“那又如何。”
第一次还是很多次,在南嬷嬷这里,没区别。
熹色面嫩似的,赧然地红了一边脸蛋,垂眸道:“熹色想自己更衣。”
未经人事的女孩子,都有点抹不开面子,南嬷嬷也有过青春少艾的时候,嫌弃这个女子多事,但竟没多加为难,蹙了眉头道:“自己动手,那请快些,督公在宴上已吃了不少酒,稍后便来。”
热汤是事先备好的,不知浸泡了什么东西,看上去有点儿浑浊。
汤色浓郁,乳白的水面上飘荡着一缕缕霏薄的雾气。
熹色的鬓发间还簪着那支匕,但今夜来时她感觉到,陈鸿铭身旁的那些嬷嬷个个都是十分老辣,恐怕轻易过关不得,虽然此时放她一个人沐浴了,一会儿进门之前,说不定还要再进行搜身。
熹色咬了咬唇,慢吞吞地走向那眼水气淋漓的汤泉。
任由身子一寸寸融化在温润的水底,似一朵夜光白牡丹在水下泅绽开来。
她身上没有可以藏匕首之处,尽管那匕首又短又小,轻薄锋利,也极易携带。
一刻后,南嬷嬷等不及了。
来到房外催促:“骆氏,你若是好了,便出来,耽误不得,若是自己没那个能耐,老婆子便就要进去帮你了。”
话音刚落,里头跟着传出女子应承的柔嗓。
“来了。”
南嬷嬷皱眉,忽见菱格透花雕的梨花木门从中扯开。
南嬷嬷这眉梢想被下了定神法咒似的,于瞬间绷紧了,松不开了。
入眼所见的是姣好的身子,宛如白璧,身上没有穿那身她送来的吉服,而是白纱罩身,一片长而晶莹的薄绡裹着她羸瘦的身子,只是堪堪裹住关键部位罢了,甚至手臂、小腿都藏不住春光,绡纱下,一点圆圆的肚脐若隐若明,再往下,更是撩人遐思。
南嬷嬷看得眼也不眨,许久,身后来了脚步声,忙将骆熹色往门里一推,口中嘲讽起来:“真是青楼做派。”
她果然不记得搜身这回事,或者是觉得骆熹色这身上一览无余,没必要多此一举,便皱起眉头,使唤跟来的两个美婢:“给新夫人扮上。”
就这一夜的新夫人,都该有的那些假模假式都要有。
熹色知道自己是蒙混过了关,忙不迭松了一口气,便衣来伸手,任由她们替自己梳妆打扮。
那吉服是大魏时兴的式样,花纹是复古的缠枝葡萄、并蒂莲花。
其实看不出陈鸿铭对“新夫人”的看重,这些花色老气不说,且并不是官红色,只是浅曛,同黄昏时的彤云。吉服也不压身,可见用料虽然不菲,但并不庄重。
熹色并不在意这些风花雪月的琐碎,等会儿陈鸿铭来了,她只有鱼死网破的打算。
熹色跟随伺候陈鸿铭的女婢来到早已备好的厢房里,等待她们口中的“督公”过来垂怜。
软褥铺了厚厚一层,坐上去丝毫不硌,熹色陷落在一床双喜字被里。
一名美婢上来,用红幔制成的透额罗遮住了熹色的面容。
“小娘子在此等候,督公已经离席了。”
陈鸿铭很快就会过来。
熹色的一颗心砰砰地搏动飞快,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但透额罗下的面容,看不出丝毫的异端。
婢女心知事情已经办好,不敢搅扰主人风月,乖巧懂事地一颔首:“奴婢等告退。”
她们的脚步声在熹色耳畔逐渐远去。
熹色的视线被面前的一片红罗所阻挡,其实看不见什么,但门被带上了,屋子里除了她没别人。在陈鸿铭进来之前,还有一段短短的间隙,足够她调整匕首的位置,熹色从吉服里,那片雾蒙蒙的白纱下,掏出了短小的银刃,并重新将它簪回了发丝里。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滴漏的声音一时不忘地提醒着时辰,一滴一答,声虽轻细,却好像一把鼓槌敲着,熹色的心跳得几乎快要蹦出来。
等了不知多久,耳中落入推门的声音。
吱——
她的心便瞬间提到了嗓子口。
接着便是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那人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甚至有些轻飘,跫音很小。
熹色再次咬住了嘴唇。
筵席上,她自然看到了陈鸿铭那张脸。
臃肿虚胖,铺了厚粉也掩盖不住元气的流失,在那张本就乏善可陈的脸上,还有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斑,就盘旋在他宽大的右颧骨处。
一想到等一会儿就是这么一张脸,色眯眯地盯着自己,杀进自己的视线,熹色又害怕,又不禁提前作呕。
透额罗被一只手拽住,往上提了提。
熹色的心也跟着提了提。
但那只手,却是瘦长的,肤色也白。
她怔了怔。
那只手忽然完全将她的透额罗摘下来了,眼前遮蔽物被除去的一刹那,大片辉煌的银光阻之不住,洪流似的撞进她的眼波。
逆着光,勉强睁大了美眸。
面前却不是那张肥肿丑恶的色鬼脸,竟长身玉立着一名少年男子。
缠金丝翠虬色曲茎莲纹的昂贵名锦,袖袍宽大,蹀躞束带却绝不含糊,掐出一截长而遒劲的马蜂腰,整个人看去山凝岳峙,既矜贵,又温雅。
他的手指还勾着那面透额罗,右手勾着一只青铜酒觞,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薄而偏粉的唇,微微一勾,露出温和而自若的笑意。
“你是谁?”
骆熹色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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