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好狠的心。”
露怯的是骆熹色,她几乎不敢抬起眼帘。
依稀感觉有道炽热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奇怪,被人这么不客气地说道和打量,她应该感到愤怒才是,却反而有种撒不开的不自在感,或许就是因为他说中了,适才,她是真的心狠地想卖了他。
让那个陈鸿铭,好好地拿捏他。
这么束手束脚地,熹色终究还是恼了:“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少年道:“你今日,是打算让裴元谨死吧。倘若不是被搅局的话,这会儿,你和裴元谨,说不准已经成了两具尸首了。”
他叹息一声。
“不就被负心了么。”
呵。男人们说起这种话,总是拈轻怕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些被辜负的女子,她们的情意和忠贞,就一钱不值,更不提,她们被转手发卖出去,可还有活路在?
她不是受过大家大户教养的名门淑女,她就是个吴姬,身如飘萍,活路都没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不需要什么清闺美名。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熹色恶狠狠朝着这个男人剜了一眼。
可下一瞬他却道:“他不配你拿命去搏。”
银色灯花一闪,照在少年的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看不出情绪。
熹色的脑中却砰地一声。
这是少有的,还能为她说一句公道话的人了,至少他不站在裴元谨那边,也不会如南嬷嬷她们指责她青楼做派,没有把她的命当做比人贱的贱命。
熹色难得地良心发现了一回,懊恼自己不该适才想着把他拉下水,让他落在陈鸿铭手中。
她抬起头,张望了一眼,此间就他们三人,但陈鸿铭怕是马上就要来了,她心软地推了他的胸口,将他往外送。
“郎君你走吧,陈鸿铭要是看见你,你说不清,他只怕要宰了你。”
他敢。少年心里讥诮地一声。
但垂下眸,眼色几分意外。
自己的胸口,被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那么推着,那玉笋似的指节,根根纤长,又漂亮又松软。
虽然身体是被往外推,可心却被她勾住。
“小娘子是在为我着想?”
熹色一怔,连忙松了手掌,恢复端庄清冷。
少年眼底的一泓秋水潋滟了瞬息,声音听起来颇是愉悦。
“不过好让小娘子安心,那陈鸿铭,不会来了。”
江枫渚适时佐证:“主公,属下方才看见那陈奸贼乘车走了,看样子是宫门方向。”
虽然搞不明白状况,但多年来的默契,让江枫渚帮腔很是熟练。
熹色好像反应不过来,看她那双雾蒙蒙的美眸凝着,就知在消化这一消息。
那个陈鸿铭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好色之徒,绿腰宴上熹色就发觉那老淫徒对自己垂涎欲滴,现在人入了彀中,束手就擒了,他却掉头走了?
熹色惊疑不定,惶惶地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勾唇:“跟我走么?”
熹色心头狂跳,迤逦的乌发底下,娇稚秀气,还带点儿没有完全张开的艳冶的美眸,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少年长得很美,外形上无可挑剔。
裴元谨跟他压根不能比。
那个老色鬼,就更加比不上。
他衣着华丽,看去非富即贵。
他身上还有一点淡淡的,类似芙蕖花般清冽幽邃的冷香,很是好闻。
最重要的,他看上去很有诚意。
可熹色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虎狼之窝呢?
于是她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
“不好。”
少年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他挑了一侧浓丽的长眉。
“小娘子,裴元谨都打算将你卖给那个老东西了,你还要留下来?”
不等熹色回话,他又快刀掐死了她的念。
“对那个裴郎君来说,你只是他祭奉的牺牲,今夜留不住陈鸿铭,也没让陈鸿铭带走你,你的任务失败了,你觉得他将如何惩罚你?还是,你果真愿意豁出一切挽留那个男人的‘真心’?”
当然不可能,否则熹色也就不必准备了一把短匕,打算玉石俱焚了。
再说,就算裴元谨不因为任务失败惩罚她,他打算回头是岸,又重新和她好,难道她就不恶心么?
熹色恶心得要命。
从吴地一路舟车来到长安,裴元谨对她无微不至,将她哄骗得五迷三道,当她正是浓情蜜意时,他却转眼将她发卖,还和俞竹晚狼狈为奸,恬不要脸。
她是猪油蒙了心,才会上赶着给人继续践踏。
可面前的人,比起裴元谨,更加陌生。
他们今夜才见第一面,是完完全全的陌路之人。
“我……”
熹色正要说话,视线骤然一定。
原本垂落在地面的目光,落在了少年的腰际。
他那繁重而富丽的蹀躞上,赫然挂有一条官制银鱼络子。
她虽位卑,但有见识。
这是朝廷大员才能配挂的银鱼,之前,她还只在陈鸿铭的腰间见过。
看不出这个少年年岁虽然轻,但却身居高位。
这种官制银鱼很好辨认,通常会由贵人挂在腰间,银鱼上刻有朝廷特制黼黻,与他们冠袍上的锦纹对应,方便这些贵人平素白服出行,用来彰显身份。
熹色能看得出佩戴银鱼的,名望必高,但却认不出这种纹理,猜不出少年所佩戴的银鱼络子代表着什么身份。
那话含在唇舌间滚了一滚,最终咽了回去。
“陈督公今夜是回禁中了,只是熹色位卑言轻,不敢拂逆督公的心意,来日他又折转回来,我……”
掐掉尾巴不用说,聪明人必能会意。
这个小娘子在向他阐述自己的难处。
比起陈鸿铭和裴元谨,离开自然是更好的选择,但她害怕陈鸿铭纠缠。
女孩子本就生得美,肌肤欺霜赛雪,当她垂下眼睑时,以他身量,能看清美人颈后雪肤上画的盛放的绯色牡丹,清瘦娇小的身子藏不住那种亟待喷薄而出的艳丽。只是以她的年纪,还没到开得最盛之时。
“不怕,”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笃定,“他不会找你麻烦了。”
灯花哔啵一声,好似燃爆了,轻轻一闪,从绢纱灯笼里熄灭了去。
少年沉默无语地等了片刻,一只小手,轻轻悄悄地滑入了他的掌心。
从没摸过女孩儿手的天子陛下,在这方面不过色厉内荏,强自镇定,那只柔软、纤盈,蕴着淡淡芬芳的小手一钻进来,他的掌心霎时烫得像烙铁。
他脸红了起来,弥漫了一层血色的光。
少年天子喜欢运筹帷幄,但藏不住这个年纪赋予的青涩稚气,俊美的脸就似染了霞光,红得快要滴血了。
幸得黑暗掩护,熹色浑然无觉。
“好。”
她耷拉着脑袋,只留下乌发扰扰的后脑勺给他瞧,那嗓音低低的,弱弱的,好像一缕风就吹散了。
她不敢看他,那一个字说得婉转千回,犹犹豫豫。
*
绿腰宴已至尾声,但因玉人离席,宾客感到兴味索然。
再者酒过三巡,都有了熏熏然醉意,想那陈督公必也不能教人堵了新房,虽可怜那美人委屈侍奉了这么个年纪只怕比她爹还大的老色鬼,但也不过唏嘘一番罢了,便各自散去。
忙碌一日,尘埃落定,俞竹晚心思落入了腹中。
灵魂回了鞘中,她便在人群中寻觅裴元谨身影,很快便发觉,那人在灯火阑珊的阴翳里,一个人捧着一只玉盏,好似正在出神。
俞竹晚认出了那只酒盏,银牙扣入下唇之中,咬出了深深的印子。
压抑着不愉走过去,轻声唤道:“裴郎。”
那嗓音,便似熹色还在身旁,温温柔柔、带着些许羞怯和快乐,小心翼翼地唤他一般。
裴元谨唰地抬起头,可面前之人哪里是熹色。
身体的反应诚实得骗不了人,竹晚怎会没看清他发现是自己时,瞬间落寞下去的目光,和宛如被抽去了骨头瘫软的肩膊。
竹晚咬唇道:“你又后悔了?你跟我说,你不会后悔的,现在,你又想把熹色要回来?你是想让我跟了督公对么?”
裴元谨皱眉敷衍:“我没有那个意思。”
俞竹晚跟了他这么久,虽不会读心术,但看透他却是轻而易举,他眼下失了骆熹色,心痛如绞,没心思挂念旁的,就只能和她虚与委蛇了。
其实她又怎会不知道呢,裴元谨对骆熹色动了真心,只是在他心里,那点真心还比不上与权贵攀交,让他有机会振兴家族罢了。
如果机会大,别说一个骆熹色,就是再来十个八个,他也会把人送出去。
这就是这个凉薄无情的男人。
裴元谨十指交叉,掌心抵住了额,独自一人陷入了沉默里。
此时,陈鸿铭跟前的南嬷嬷折转了回来,在竹晚诧异地扭头后,南嬷嬷几步刮到裴元谨跟前,道:“督公已经回禁中了,佳人奉还。她没得到督公的青眼,督公不要了。”
裴元谨又是唰一下,将脑袋揪起来,眼里那股火重新燃起,激动地看向南嬷嬷。
“督公一人走了?”
南嬷嬷看他那样子,就知他舍不得,又贪心又负心又贱,难怪督公走时还叮嘱,没必要与此等人有过多牵涉。
她冷声冷气地道:“裴郎君日后,还是将身边的吴姬一个个规训得拿得出手再说这事。”
她一句话,又讥讽了骆熹色,又打了俞竹晚的脸,俞竹晚听出对面的嗤嘲,但不敢反驳。只能哑巴吃黄连,自己嚼了这口唾沫。
但裴元谨却很欢喜,心道熹色一向是最知书达理的那一个,她今夜是做了什么惹恼了督公,害得督公拂袖而去?
啊,莫不是她心中还惦记我,所以故意假装答应出席绿腰宴,实则她还是为了我守贞?熹色对我果然一往情深,我确实不是个东西,日后万万不可再拿她做饵,惹她伤心。
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南嬷嬷之后,裴元谨扔下俞竹晚不管,大步流星地闯进了新房。
那布置得一丝不苟,到处披红挂绿的新房里,在裴元谨咧着嘴角闯进去之后,却是空空荡荡,阒无一人,门扉打开扑出了一扇风,凄凉地往灯座上一卷,屋子里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裴元谨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熹色?”
他四处地推箱倒柜,声嘶力竭地找人。
“熹色!”
“熹色?”
可找遍了这间屋,连个鬼影都不见。
莫不是她回了迎松馆?
裴元谨立马掉头要回迎松馆,可还没等左脚先迈出门槛,面前便堵死了。
皱眉,看见近在咫尺阻拦的胳膊,他阴冷地道:“你作甚?”
看看,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失去的总是让人追悔莫及的。
俞竹晚讽刺地道:“我问过了,你那个‘好熹色’,一心向着你的‘笨女人’,今夜里跟了一个贵人,从南门出去了,那华盖望之不俗,一看就知道是个贵人恩客。”
裴元谨吃惊,他立刻就摇头:“怎么可能?”
能够不离开他,能够不必委身侍奉权贵,熹色比任何人都高兴,她怎么可能跟着别的男人走?
俞竹晚笑他简直不知所谓,她的讥讽惹怒了裴元谨,裴元谨不想同俞竹晚废话,当即就要去把熹色寻回来。
他蛮牛似的撞开俞竹晚的胳膊,将她撞得肩胛骨差点儿便碎了,单薄的人一瞬被冲到门板上,发出凄婉的惨叫。
裴元谨咬牙,定了一步,回头看她,没立刻上前抱人,但却皱起了眉,也不执拗要往外去了。
俞竹晚真恨自己对他看得那么透彻,还放不下这个贱男人。
她冷冷一笑,当他要过来将她地面抱起时,她也发了狠铆足了劲朝他一推。
“你别碰我!”
裴元谨被她推得踉跄。
俞竹晚靠上身后的木门缓缓直起身,喘着气,忍着痛对他挖苦:“你就是追去了又能怎样,凭你一介商贾末流,在长安城里你得罪得起谁?没有陈鸿铭给你撑腰,你狗屁都不是,骆熹色为什么执意要离开你?你真以为她自恃清高,她比我聪明多了,能飞上枝头,谁还惦记你这滩河沟里的臭泥巴!”
裴元谨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张了张口,将竹晚看了一眼。
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可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
熹色在马车里显得格外局促。
长安早就到了宵禁的时刻了,各坊市之间不得有往来,也不知为何,这辆车却畅行无阻。
她心里很紧张,紧张到脸额发烫,手心里滚出了汗珠。
车停了,她好奇地拨开帘朝外望去。
面前矗立一所豪宅,恢弘轩壮,气象万千,虽在黑夜之中,却能看到漆黑的影犹如巨兽般卧在这片街衢,喧嚣远去,门口两只石貔貅静默打坐,露出峥嵘凶恶的神情,猝不及防,把人吓一跳。
身旁传来少年的笑声:“我家里情况有些复杂,所以只能请娘子先在水中央安置。”
熹色回过神,看向被车前垂落的灯笼光华所笼罩的少年。他眼瞳漆黑,盛着一只缩小的她的影子,好像她就坐在那里边,乖巧得像只兔子。
熹色的脸颊更烫了,也不知何故,她想这一路从江南来长安,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少年美则美矣,却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怎么会脸热到这地步。
这个问题熹色来不及思考,就道:“妾身明白。”
看他年纪轻轻就能荣膺朝廷大员,一定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贵子。
“妾身几经辗转,这一次与郎君相识,很是偶然。”
她一面想着说辞,一面沉吟着倾吐,又在小心翼翼地顾着他的脸色,觉得他在认真听着,并无鄙薄之意,她才敢继续往下说。
“妾身年纪虽小,但也经历了许多事,如今又要托付郎君……郎君风华正茂,身居高位,妾身不过是区区吴姬,托庇于郎君这自然是妾身荣幸,妾身更不敢贪心,只是还有一请求,请郎君你应许。”
少年歪过脑袋:“你说。”
熹色迟疑道:“郎君不嫌妾身低贱,视妾身作外室,能有地方安置,妾身已是感激,想来郎君你家风极严。看郎君年纪装束,必定还不曾有妻室,妾身想恳求郎君,将来若是郎君有意娶妻,或是已有中意的女郎,还请郎君看在结缘一场的情分上,予妾身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少年颔首:“自然。”
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实则目光如炬。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长安城中已婚男子和少年男人在装束上的确大是有别,已有妻室的男子在外行走是不会留鬓边须的,且不会如他一般扎个低马尾,嫌弃碍事就绑了一条发带便招摇出门了。
她观察得很仔细。
“还、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熹色见他答应了,心下也稍稍松宽,这时才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
自己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糊里糊涂就接受了他的安排了。
江枫渚在前面牵马,本来优哉游哉,把今夜这混乱的局面理了个大概,感慨天子这回是要开了情窍了。
结果身后头就听见他们陛下在那里风度翩翩地和小娘子回话。
“鄙姓江。”
江枫渚脚下一搓,差点儿没往后跌一个大跟头。
一股不妙之感从心头掠起。
果然。
“名弋,字枫渚。娘子唤我名字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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