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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产子

    因为赐婚圣旨, 镇南侯府终于能够为世子裴铮办婚事,明明是天大的喜事,但几个主子的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

    世子爷本人对这件事情根本就不上心, 每日除了上朝最关心的便是柳姨娘和柳姨娘腹中的孩子。

    那孩子不过五个月大, 明明怀象极好, 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 有了小产的迹象。

    世子爷如今也不避讳被旁人知道, 大夫找了一茬又一茬, 就连荀大人也寻来了大夫。

    只不过谁都不知道,荀烈请来的大夫并不是来瞧朝朝腹中的孩子,而是来看她的哑疾。

    朝朝自从知晓裴铮要娶妻之后, 就变得愈发的沉默起来,大夫让她卧床静养,她便好好的躺在床上。

    让她好好的喝安胎药,朝朝也从不拒绝。

    无论是燕窝或者是补品, 都来者不拒。

    全然没了先前和裴铮撒娇时的模样, 像极了一具会动的躯壳,若非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裴铮都担心朝朝要离他而去。

    他每每想和朝朝说些什么,都会败在她的沉默之下。

    裴铮早前托荀烈找的大夫, 如今终于有了下文, 荀烈也是干脆,找到大夫之后便直接找到了裴铮。

    裴铮当机立断让大夫过府为朝朝诊治。

    如今天气尚好, 朝朝的身体也有了好转, 已经可以坐在软榻上面晒太阳, 她临窗而坐,半靠在榻上看账本, 裴铮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收起的意思。

    裴铮一直都知道朝朝不开心,但裴铮私以为她还没有想清楚,一直耐心的等着她想明白。

    总想着等她想明白之后,就可以明白自己的苦心。

    朝朝看着裴铮,又看了看大夫,她本以为大夫是过来看孩子的,很习惯的伸出自己的手腕。

    没曾想大夫只是问起她哑言的事情。

    朝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这大夫的来意。

    她只是摇了摇头,从一旁拿过纸笔,她仔细的交代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会说话。

    大夫又细细的询问了一番,甚至仔细的看过朝朝的喉骨,断言她并非是先天哑言,也许是后天出现什么意外所致。

    但无论他再问什么,朝朝都是摇头,问得多了便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按着额头说难受。

    大夫总不能强迫什么。

    顺势又看了看朝朝腹中的孩子,同她说可以试着下床走一走路,有助于生产。

    朝朝微笑着谢过,但唯有裴铮看的明白,她的笑并没有达到心底。

    离开之后,大夫却告诉裴铮,朝朝的哑疾也许是心病,只是朝朝不肯说,所以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要她自己愿意开口,比什么都好。”

    裴铮知道这个消息,也没有多言,谢过大夫之后,便进屋去瞧朝朝。

    她依旧在算账,看着账本上的赤字,心情才好了些。

    裴铮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朝朝唇角含笑的模样,他已经许久未曾看见朝朝的笑容。

    此番见到很是欣喜,“朝朝。”

    裴铮便不由自主的喊出她的名字,岂料朝朝听见之后,立刻隐了笑容,看的裴铮难以接受。

    “你是决定从今以后就不理我了吗?”

    朝朝听到这些话,缓缓的抬眸,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可若裴铮要怎么想,她也是没有法子的。

    【您还有什么事吗?】

    “朝朝,你是否在怪我?”裴铮问出了先前从未想过的答案,而朝朝却只是摇头。

    怪他这话从何谈起?

    若不是因为裴铮,她并不能有孩子,也不能将这孩子生下。

    妾室做到她这个份上,其实也应该感恩戴德才是,从另一个方面去想,裴铮当真为她做了许多许多。

    妾生的孩子可以记在正室的名下,这是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

    她应该感恩,应该知足。

    腹中的孩子又动了起来,随着月份越来越大,他动的也越来越频繁,朝朝示意裴铮伸手,裴铮有些疑惑的配合她,直到朝朝将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腹部。

    她二人一同感受着孩子的动静。

    裴铮才反应过来。

    自从那一日之后,朝朝便再也没有和裴铮说过一句话,有事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过他,裴铮不是不气恼的,但他自知亏欠,并没有和朝朝计较。

    孩子似乎在腹中翻滚,忙的不亦乐乎。

    裴铮的唇边泛起温柔的笑容,仿佛融化的冰雪,那么温柔,那么随和。

    朝朝每每看见,心中都会恍惚,也会舍不得移开视线。

    而裴铮却并没有发觉,只是好奇的看着孩子的一举一动,“她每日都是这般活泼吗?”

    朝朝点点头。

    裴依誮铮又紧接着问她会不会很累。

    朝朝闻言只觉得胸口泛起久违的刺痛,她有些难受的想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再过分一点?

    就把她放在一个偏院的角落里,不闻不问不好吗?

    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朝朝在村里的时候素来只听说过男人关心孩子好不好,从不曾有人关心过孩子的母亲会不会辛苦。

    她分明可以感受到裴铮对她的心意,可这份悸动过后,留下的唯余悲伤。

    朝朝冲着裴铮摇了摇头,没有再用纸笔,只是比划着告诉裴铮她真的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说不了话。

    希望裴铮不要再问。

    裴铮原本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来大夫,既然朝朝都已经这么说,他当然舍不得逼迫。

    “只要你高兴就好。”裴铮在那一瞬间就做下决定,很认真的告诉朝朝,就算她永远都不说话,也没有关系。

    朝朝本也是不想会说话的,当哑巴的时间久了,很多事情都可以放在心里,若是有朝一日忽然会说话,恐怕心思就要藏不住事。

    朝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开始计算着孩子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生,人人都说十月怀胎,但大夫们推算出来的产期大多只有九个多月。

    她低着头看看肚子,又抬起头看了看裴铮,心说原来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也正因为如此,朝朝冲着裴铮伸出手,问裴铮可愿陪她散散步:大夫说,要走一走路,才能够有助于生产。

    裴铮自然是愿意的。

    裴铮扶着她从屋子里出去,朝朝见到了久违的阳光,她抬起头看向屋檐,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一日,裴铮陪了她很久,也她说了许多的话,甚至还想着给孩子取名字。

    朝朝却说不着急,她如今的字都还没有认全,她希望给孩子取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哄着裴铮说孩子的父亲这般博学,还愁取不出名字吗?

    裴铮满心以为是新的开始。

    殊不知,那是朝朝留给他最后的温柔。

    ……

    三个月之后,下元节,半夜。

    朝朝突然破了羊水,她感受到了一阵阵疼痛,知道这是孩子要出生了。

    裴铮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在孩子七个月之后,就宿在了西苑,两人并未同床共枕,他只是在暖阁处另摆了一张床。

    很是简陋裴铮却甘之如饴。

    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承载了他太多的期待,裴铮总是时时刻刻的关注着她。

    朝朝喊不出来,便打翻了茶几上的茶杯,以期引起裴铮的注意,果不其然裴铮很快就跑了进来。

    见到这一幕立刻出去喊福财去找人来。

    产房和稳婆一早就已经准备好,阮氏虽然觉得这些事情荒唐,可木已成舟如今孩子都已经快要出生,自然不会去扼杀他的存在。

    裴铮很快就被请了出去,只留下了稳婆和伺候的侍女,产房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只能听见稳婆的声音,一直喊着朝朝要用力。

    裴铮听不到朝朝的动静,便只能不厌其烦的提醒进进出出的侍女和嬷嬷们好生的照看她。

    千万不要让她因为力竭而晕过去,“她不会说话,你们要好好的注意着。”

    阮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无奈的摇了摇头,只觉得是冤孽。

    她以前可从不知道裴铮还有这么耐心的时候。

    而裴铮看似平静,实则早就心乱如麻,藏在袖口中的手紧紧的攥在一处,眼也不眨的盯着产房,生怕错过了什么。

    阮氏看的心疼,走过来劝他:“亭曈,这里还要许久,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裴铮只是摇头,固执的不肯离开。

    阮氏只知道自己长此以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成真,可经过这么久的时日,阮氏已然不想再管,“待她生下孩子之后,你便要同宋家女成亲,婚事已如你所愿定在孩子的百日之后,亭曈,过多的特殊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裴铮此刻已听不见母亲再说什么,只胡乱的点头。

    阮氏只是无奈叹气,可孩子是自己生的,她能如何?

    只能转身去正院安抚起自己的丈夫来。

    产房里,朝朝正配合着稳婆生产,她心中有着害怕和惶恐,即使大夫们一次一次的告诉她孩子很健康,朝朝也总会时不时的想起自己要放弃他的场景。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便是不生也得生。

    春荷一直陪在朝朝的身边,和她说起裴铮说过的话,朝朝的心里都明白,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恃宠而骄,难过裴铮娶妻。

    认为她不识抬举。

    朝朝也的确没有反驳,她当然是难过的。

    她认识裴铮的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叫阿阳。

    是他自己取得名字,只因为她的名字是朝朝,他说:“我没有名字,那便取一个和你相近的,从今以后你是朝朝,我是阿阳。”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的。”

    他说:“别的姑娘有的,你也要有,无论是凤冠霞帔,还是三书六礼。没有证婚人,那便让天地日月来见证我们的爱。”

    那是她的夫君,才不是什么镇南侯府的世子。

    朝朝曾经天真的以为镇南侯府的世子裴铮就是她的丈夫,如今才知道,他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主子,他以后会是别人的丈夫。

    也许会是很多人的丈夫。

    他的安排,朝朝理解,可这不代表她不会疼。

    也不代表她愿意接受。

    朝朝身体越来越疼,痛的她意识都快要模糊,但很神奇的,她可以清晰的听到稳婆说的话:“柳姨娘,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

    朝朝麻木的顺着稳婆的话用力,随后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啼哭声,然后她就听见了许多人的笑声,只有春荷再哭泣,朝朝想冲着她笑,但根本没有力气。

    有无数人恭喜她生了个小少爷。

    可朝朝的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悲哀。

    她期盼了足足九个月,到底没能生下一个女儿。

    稳婆将洗干净的孩子放在了朝朝的身边,孩子睁大了眼睛懵懂且茫然的看着朝朝。

    那乌黑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朝朝的身影,仿佛给了她无限的勇气,朝朝闭上眼睛,掩盖住眼眸中复杂的神色,紧紧的将他揽在怀中:宝宝,我是你的娘亲呀。

    第32章 离开【她真的跑了!】

    朝朝得以平安产子,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裴铮,他在产房外头听见孩子那清脆的啼哭声时,心中不知有多激动。

    但很快里头就没了动静, 裴铮尚未来得及喜悦, 心就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朗声让稳婆出来回话。

    稳婆听到声音, 很快就从屋子里出来, 刚要说两句吉祥话, 就被裴铮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为何里头没有了哭声,孩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铮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若非稳婆亲眼所见, 她当真不敢相信,里头那女人只是个妾,“世子爷请放心,孩子好得很。方才哭了几声这会儿正在他娘身边睡得正香呢。”

    “小人接生过那么多的孩子,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白白净净的。”

    稳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把那孩子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裴铮听着高兴,让福财将早就准备好的赏钱赐下去,还特意嘱咐再给稳婆多一份。

    稳婆得了赏钱,心里自然更乐呵, 便起了奉承心思, “世子爷可要瞧一瞧孩子?”

    “这会儿能进去?”裴铮诧异的问道,实则他早就想进去看看朝朝, 不过一直被人拦着, 此番听到稳婆的话, 自是满心疑惑。

    稳婆接生了那么多的孩子,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要求, 产房污秽,平常男子恨不得可以离的越远越好,哪里会有裴铮这样的想法?稳婆只觉得分外新鲜。

    她在心中腹诽着,面上却堆着和善的笑,“自然是将小少爷抱出来。”

    裴铮听她这么说,想都没想的拒绝,他心中的确是着急见到孩子,可如今尚不到四更天,外头狂风大作,把个娇弱的孩子弄出来,实在是没必要,“无碍,我且再等等。”

    稳婆听罢自然不敢多言。

    欢欢喜喜地去领赏钱。

    裴铮一直等到产房收拾好,里头的血污全部散去,才得以进去看看孩子。

    屋内。孩子早就已经睡着,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里,依偎在朝朝的身边,果真如稳婆所言,白白净净的十分可爱。

    “他睡着了?”裴铮小声的问道。

    朝朝轻轻点头,她明明已经累极,却一点都舍不得睡,只是默默的看着孩子的睡颜,朝朝甚至都觉得,她可以看到地老天荒去。

    裴铮的情况也不比朝朝好多少,他眼叶不眨的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小手,软软的触觉让裴铮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看着那个孩子,心中浮现出许多的期待,明明他此时此刻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裴铮就已经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

    他仔仔细细的看着那个孩子,半晌才开口说道,“只是这孩子长的,太漂亮了些。”

    裴铮并非是夸赞自己的孩子,甫出生的孩子极少有长的好看的,可眼前这个孩子不一样,鼻梁挺翘,眼线纤长,看着漂亮极了。

    裴铮的心中却开始犯愁,一个男孩若是长的太漂亮,也不知是不是一件好事。

    朝朝却没有裴铮那么多的忧虑,比起孩子长的丑,她更希望孩子是长得漂亮的,她拉过裴铮的手,在他掌心里写字:你不喜欢他吗?

    裴铮莞尔,让她不要胡思乱想,“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如何会不喜欢?”

    朝朝软软的笑起,目光又落到了孩子的身上。

    裴铮却问起朝朝的情况来,“你可还好?”

    朝朝轻轻点头,生下孩子之后身上所有的不适仿佛都消失了,她如今很平静,见到裴铮那么喜欢这个孩子,朝朝就更加高兴,这个孩子可以得到父亲的喜欢,那是再好不过的。

    奶娘很快出现将孩子抱下去喂奶,朝朝看着奶娘把孩子抱走,心里不知为何多了些惆怅和不舍。

    她很想将孩子给抱回来。但到底将这冲动给抑制住。

    朝朝想要起来喝水,裴铮便亲自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春荷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端上了早早就准备好的温水。

    裴铮拥着朝朝,将她真真切切地抱在怀里,感受到臂弯里的温度,才放松下来,先前他看不见朝朝,也听不到她的动静,心中担忧不已,“朝朝,你受苦了。”

    朝朝虚虚的抓着裴铮的手臂,就着他的手将那杯水喝完。

    她当真没有觉得辛苦,只是心中多少有些茫然,孩子就这么出生了,这般不打招呼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朝朝尚且没有准备好,要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但已有身为母亲的本能,孩子才刚刚被抱走一会儿,她就有些受不住,只是她很克制,并未多说什么。

    就连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裴铮都没有发觉。

    裴铮虽然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但他毕竟没有十月怀胎,体会不到朝朝的失落,孩子被抱走时,他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方才瞧着那小小的一团,他紧张的连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生怕不小心碰坏了他。

    奶娘喂完孩子,就将孩子抱了过来,见裴铮还在,想起这府中关于世子爷的传闻,便试探着问裴铮,可要抱一抱孩子。

    裴铮的身体瞬间僵住,诚然他是心动的,但认真的想了想还是拒绝,“罢了,这小东西浑身上下这么软,莫要把他给摔了。”

    话语里的珍视之意任谁都能够听出来。

    奶娘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今日她存了心讨好主家,自然要再试一试,“世子爷您放心,有奴婢在,定不会说让小少爷有事。”

    因为奶娘的保证,裴铮才试探着要抱孩子,只见奶娘小心的将孩子放在裴铮的怀里,指导他要怎么抱。

    软软的身子依偎在自己的怀里,裴铮的手僵直一片,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昔日从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会拿这么一个小东西一点办法都没有,明明他才这么一丁点儿大。

    但裴铮已经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悉数捧到他面前。

    裴铮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两步,待适应之后便抱着孩子来到朝朝跟前,献宝似的同她说,“你瞧,他睡着了。”

    小孩子睡着本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儿,奶娘和稳婆见的多了,只当这世间稀疏平常的事情,但对于裴铮而言却一点都不一样。

    眼前的这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朝朝更是乐得配合他。

    两人所有的心思都在孩子的身上。

    最终还是稳婆说孩子的骨头尚软,不能长时间的抱着,裴铮才依依不舍的将孩子放在摇篮里。

    朝朝本以为奶娘会带着孩子离开,哪曾想裴铮却推着摇篮放到她的床边,郑重其事和她说话,“母亲原本的意思,是将孩子带去正院抚养,你莫要难受,孩子可以养在祖母的膝下是极好的一件事。但你才刚刚生完孩子,定然会舍不得,我已和母亲说好,待你出了月子,再将孩子送过去。”

    朝朝愣愣的听到这些,心中淌过一丝暖流,她可以想象的到,裴铮为此到底做了多少努力,他其实成全了她太多太多。

    如果,她和裴铮不曾有过曾经,她大概会满足于现状,甚至会觉得欣喜。

    只可惜人心不足,朝朝永远都不会满足的。

    她看着裴铮,默默的比划着手势:夫人她,可有说什么吗?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你好好的修养。”裴铮轻描淡写的开口,并没有和朝朝说太多。

    阮氏并不会心疼朝朝母子分离,同裴铮说既已经决定将孩子记在正妻的名下,总不能再让朝朝有什么不该生的心思。

    可裴铮却不这么想,横竖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又何必这般残忍。

    朝朝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眼眸中染上了异样的神色,她看着裴铮,差点掉下了眼泪,惹的裴铮哭笑不得,“我听说生完孩子是不能哭的。”

    朝朝诧异裴铮为何知道的那么多,原本是想问他的,可看着裴铮那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当他是博学多才。

    就像在孕期时,裴铮总是能知道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

    但朝朝从不知道,所有的博学多才和轻描淡写,都是裴铮背过人去和大夫请教而知晓的。

    孩子在摇篮里睡得香甜,朝朝也十分困倦,裴铮便强硬的将手掌盖在她的眼皮上,让她好好的休息,骤然的黑暗让朝朝有些紧张,她下意识的握住了裴铮的手,耳边传来了裴铮温和的声音。

    朝朝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但很快就恍恍惚惚的睡了过去,她久违的梦到了东水乡,哪里有很熟悉的泥瓦房,里头有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人依旧是从前的打扮,只是和从前有所不同,他的面前有一个小小的摇篮,里头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他见到朝朝,很高兴的招呼着她快点过去:“朝朝你瞧,宝宝睡着了。”

    朝朝倚在门边温温柔柔的笑了起来。

    她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孩子,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

    不知过了多久,朝朝醒了过来,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她只觉得胸前涨涨的疼,只恨不的上手去揉一揉。

    只是她羞于启齿,唯有默默的忍耐着。

    但这疼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不多时她的脸色就惨白一片,很快就被人发现端倪,春荷着急的问她是怎么回事,朝朝却不想说,只是摇头。

    最后还是奶娘奶完了孩子过来发现了问题,忙命春荷打来热水给她热敷,朝朝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姨娘不必不好意思,女人生完孩子都会如此的。”

    “姨娘莫要担心,等到喝了回奶汤便会好的。”奶娘一个劲的安慰着朝朝,殊不知朝朝再听到这些之后,心情变得有些惆怅起来。

    奶娘的手法很是专业,热热的帕子敷上去,很好的缓解了疼痛。

    晚些时候,府中嬷嬷送来了回奶汤,朝朝并不需要亲自哺乳孩子,便不用忍受这份折磨,若是放在以前,她也许会因为不能亲自喂养孩子而难受,可如今她却是毫不犹豫的接过那碗汤药。

    这一碗药下去,她和孩子之间的联系,就已经被斩断大半。

    朝朝的月子坐的很轻松,她并不会干涉奶娘和春荷带孩子,何况孩子还时时刻刻的在自己跟前,在孩子醒着的时候,朝朝就会让春荷将孩子抱到自己的跟前来,她往往什么都不会做,只是看着孩子就觉得非常幸福。

    这日子过的简单而又幸福,若真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这么久了孩子还没有名字,裴铮一直都未曾给孩子取好名字。

    朝朝也并没有去催促。

    旁人只是小少爷小少爷的喊着,而朝朝……

    朝朝就更加简单了,她不会说话,孩子无论取什么名字,她都没办法叫出来,所以她从不去催促裴铮。

    何况,朝朝的心里还有一些别的想法。

    若是不知道名字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了名字,她的心就会多牵挂一分。

    这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半个多月之后,孩子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会动一动自己的小胳膊引起身边人的注意,朝朝每一次看到都觉得十分有趣。

    她身子大好之后,总是喜欢抱着孩子,她爱他,却并不溺爱他。

    并不会时时刻刻的抱着孩子,更多时候,孩子还是跟着乳母的。

    这天,福财又送来了铺子的利钱,春荷将账本送进来时,朝朝一直看着外头出神,春荷有些疑惑主子在看什么,“姨娘可是想出去走走?等到您坐完月子之后,您想去哪里,世子爷都会待你你去的。”

    春荷胸有成竹的开口。

    身旁的奶娘也是一脸的赞同。

    府中人人都知,在世子爷的心目当中,柳姨娘很重要,她们虽然嘴上还喊着姨娘,但是对朝朝的态度却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不过观望,如今只想着好好的巴结。

    试问谁家的妾室能有她这般的命好,不仅能荣宠不衰还能在正妻进门之前就生下孩子,就连生下的孩子都能记在正妻名下。

    而这一切,都是世子爷给的。

    朝朝不过是想知道,京城的桃花到底是几月份开的。

    她极快的掩去了眼眸中的惆怅,她看着春荷故作遗憾道:不过是觉得这个月赚的银子不如上个月的多。

    春荷信以为真,便开始安慰朝朝,她说的越认真,朝朝就觉得越安心。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不伤心不难过了。

    就连朝朝自己都这么以为,仿佛几个月前和裴铮冷战的人不是她一样,她收敛起所有的不满,咽下所有的悲伤。

    只是在安安静静的等待一个机会。

    孩子的满月很快就要到,满月之后便是裴铮和宋家姑娘的小定。

    朝朝从未见过那位宋家姑娘,但她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朝朝并不知道裴铮和宋然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宋家姑娘送来过一份贺礼,祝贺她生了孩子。

    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是朝朝却不知道要拿那礼物怎么办,是束之高阁,还是感恩接下。

    她会不受控制的想着,那宋家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会想是不是宋然人还没有过门,就已经以她孩子的“母亲”自居,所以才早早的送来礼物祝贺。

    朝朝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偏激,待到回过神来之后,她根本不能接受这件事。

    她全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的这么可怕,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直到后来朝朝才知道,原来那是因为嫉妒。

    她嫉妒宋然可以成为裴铮的妻子,那满心的疯狂,让她面目全非,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朝朝只希望可以自己放过自己。

    孩子满月的这一日,府中热热闹闹的,既已经没有隐瞒孩子的存在,满月宴自然办的非常体面,宴请了许多的亲朋好友。

    朝朝一个人在西苑,听着那些热闹的声音,她在想象着宴会到底有多热闹,她的孩子到底有多好看,会受到多少人的祝福。

    她什么都看不到,故而只能想象,因为她仅仅只是那个孩子的生母而已。

    这般热闹的场合,并不需要朝朝的出席。

    她一人枯坐,拿出了久违的荷包,开始给裴铮缝制起来,那是许久之前刚刚想要给裴铮缝制荷包的时候,他亲手画下的山水画。

    纹样已经描绘好,丝线也已经准备好,明明只差了一点点,朝朝却怎么都缝不好。

    她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没有时间,没有机会。

    如今终于可以缝好。

    朝朝将荷包和春衫放在了一块儿,放到衣橱里面,做完这一切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干,她呆呆的坐在一旁,不知在思考什么。

    外头的热闹不晓得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等到万籁俱寂,朝朝才恍惚的想起今日是孩子的满月宴。

    他到今天,已经满月了。今天过后,孩子就要送去阮氏那边抚养。

    等到裴铮的妻子进门,他就会由新妇来抚养。

    同自己将一点关系都没有。

    仿佛现在才感受到悲伤一样,眼泪不知不觉爬满了脸颊,朝朝感受到脸上冰凉一片,尚未来得拭去,就听见外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朝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一转身就看见只见裴铮抱着孩子出现在了她面前,嘴里还不停的抱怨着,“怎么都不来给我们开门?”

    朝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裴铮也不去看她,只逗着怀中的孩子,“你娘这是傻了?”

    孩子显然很兴奋,欢快的挥舞着小拳头,裴铮差点儿都抱不住他。

    直到这会儿裴铮才开始着急,他本意是想将孩子抱来哄朝朝开心的,可没预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朝朝此刻顾不上脸颊上的泪,快步的走到裴铮身边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小小的孩子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对气味很是敏感,知道怀中的人是自己亲娘,便安静了不少,被裴铮指责太过分。

    朝朝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还没忘记正事,她看着裴铮好奇这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他满月,爹娘要给他一块儿庆祝才是。”裴铮说的平静,但春荷和福财送上来的酒菜让朝朝知道,这并非是临时起意。

    她拥着孩子,竭力克制住眼眶的酸涩。

    她只怕一抬头就会落下眼泪。

    比起热闹非凡的宴会,只有他们两个在的地方显然安静极了,裴铮同她说起了孩子在宴会上的表现,一桩桩,一件件,朝朝都听得非常仔细。

    直到桌上的菜肴快要见底,孩子在她的怀里沉沉的睡过去,朝朝才不舍的将孩子抱给裴铮。

    “今日便留他在此,明早再抱去母亲院里,外头天寒地冻的,不要让孩子吹风。”裴铮心中怅然,可这已然是他能够为朝朝争取到最好的结局。

    朝朝并不推诿,她只是抱着孩子很认真的在他掌心里写下自己的请求:世子爷,我想去城郊的庄子上住一段时日。

    裴铮有些疑惑朝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朝朝倒也不隐瞒,只说自己见不到孩子会想,正院离川舒苑并不远,她会想孩子是不是哭了,是不是饿了,她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

    “可是…京郊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去我委实不放心。”裴铮期初并不想答应,可这却是朝朝到京城之后,唯一一次和他提出要求。

    朝朝抬眸看他,缓缓的比划着他的名字:裴铮,你答应我好不好?

    裴铮盯着她的手看了许久,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朝朝对他的态度就是恭恭敬敬的,她已经许久未见她比划自己的名字。

    原本不想答应的,但到底拗不过朝朝。

    裴铮还是答应了下来,给她找了许多的家丁和侍卫,他亲自送她到京郊的庄子上小住,“我要离京一段时间,等我回来就来接你。”

    朝朝轻轻的点头,温和的笑着,说会等裴铮过来接她的。

    和宋家的小定,裴铮自己也没有时间参加,他尚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做,朝朝一直站在门前,目送着裴铮策马离开,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马儿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

    她才转身进屋。

    腊八的这一日,寺庙里在派腊八粥,朝朝原本和春荷约定了一起去瞧瞧,只是临到头来朝朝却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让春荷一个人去。

    春荷自是不从的,朝朝却只是笑:我也想尝一尝寺庙里开过光的腊八粥,想要讨一份福气呢,你且去玩玩,我就在这里等你。

    春荷面上犹豫。

    朝朝却并不气馁:再过几日世子爷就要回京,我们到时候便要回府,那里有这么快活的日子。

    在朝朝的劝说下,庄子上大部分人都去排队领粥,唯有几个家丁守着,朝朝从柜子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换上了寻常人家的衣裳。

    拿上了属于自己的一切,留下了关于柳姨娘的所有。

    在最后她打翻了煤油灯,借着浓烟混在了惊慌失措的人群里面,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庄子的大门,场面一片混乱,大家伙儿都忙着救火,根本没有注意到朝朝。

    她深居简出,人人只知道侯府的柳姨娘住在庄子上,却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

    朝朝知道自己的容貌艳丽,便用锅炉灰抹了脸,央求过路的老农捎她一段,她本是农女出身,便是养尊处优的再久,那双手也是做不了假的。

    她顺顺利利的离开了庄子。

    朝朝并没有走太远,只是躲在了破庙里面,趁着夜色才好赶路,她每走一步脑海中那些尘封的记忆就跟着松动。

    朝朝想,她娘一定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今天,她也要用同样的方式离开,只不过她娘当初离开时带上了她。

    而朝朝却舍下了那个孩子。

    侯府钟鸣鼎食,孩子留给裴铮,他应当能够衣食无忧,若是跟着自己,恐怕都活不下去。

    六日之后,朝朝踏上了去往扬州的商船,她最后回看了一眼京城,心中多少有些惆怅。

    她从不后悔和裴铮来到京城,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而已。

    期待了那么久,盼望了那么久,到头来她终是没能和裴铮一块儿去看桃花。

    第33章 裴铮,我要回家了

    京郊的庄子走水, 柳朝朝失踪了!

    这件事传回镇南侯府的时候,阮氏正哄着她的大孙子说话,才一个多月的孩子还不能坐起, 只能躺在摇篮里头挥舞着小手。

    阮氏看着心生欢喜, 便哄着他多动动。

    咋一听到这个消息, 只觉得莫名其妙:“失踪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

    张嬷嬷同样一头雾水, 压根就没听说有这回事, “柳姨娘不是好端端的住在庄子上散心?”

    柳朝朝去庄子上住这件事, 其实也是阮氏默许的,她先前的确对柳朝朝有诸多的不喜,但看在孩子的份上, 她早就已经没了先前的不满,对于裴铮的所作所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

    柳朝朝要避开裴铮和宋然的小定,她也是答应的。

    “亭曈过几日就会回京,去查查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将庄子上的管事带回来问话。”阮氏冷声吩咐, 刘嬷嬷立马领命去办。

    京郊的庄子上,火势已经被扑灭,所有人灰头土脸的聚在一块儿清点着损失。

    他们想破脑袋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走水。

    这会儿好不容易将或是扑灭,财物倒是没有损失太多, 但却发现了一件更要命的事情, 住在庄子上的柳姨娘不见了!

    那可不是普通人,那是世子的爱妾。

    庄子的管事想起当日世子爷送柳姨娘来时的模样, 顿时心慌不已, “赶紧出去找人!”

    春荷领了腊八粥回来, 老远就看见庄子里闹哄哄的,当时还在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希望不要吓到柳朝朝。

    结果回来一瞧,才发现是庄子上走水了,走水的地方还是柳朝朝住的院子。

    春荷顿时疯了一般的往里头窗去。

    火势虽然已经被扑灭,可因为烧的实在太厉害,里头还有未曾散去的滚滚浓烟,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春荷却不管这些,铁了心的往里闯,可还没等她靠近就被人拽住。

    春荷认出那是和自己一块儿来庄子上的家丁,此时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求着他,“大哥,你让我进去,姨娘还在里头。”

    “春荷姑娘,里头没人。”那家丁一脸沉重的说道,春荷听得莫名,心瞬间沉了一片。

    还以为是柳朝朝出了什么意外。

    她愣了许久才知道已经有人进去瞧过,烧起来的是空屋子,里头什么都没有。

    甚至门栓都是拴着的。

    很明显这件事情有蹊跷,但是庄子上伺候着的那些仆人却坚决不承认是他们疏忽,也坚决不承认是他们弄丢了人。

    只能将事情说的玄乎一些,“门窗都是栓好的,姨娘根本就不在里头,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管事战战兢兢的开口,事到如今还在为自己开脱。

    “庄子的周围都是有人看守,并未见着柳姨娘,可这人就这么找不着了。”

    “她一个大活人还会凭空消失不成?”阮氏不耐烦的说道,根本就懒得听这些子虚乌有的话。

    “连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她的声音冷漠极了,原本就跪在地上的奴才们这会儿头低的更低了

    她也懒得去管这群奴才,命张嬷嬷加派人手去沿途寻找。

    屋子里的东西早就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压根看不出什么痕迹来,若想要查到蛛丝马迹,也只能报官。

    只是这件事情尚未弄清楚来龙去脉,阮氏也不能贸贸然的报官。

    若是被贼人掳走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阮氏知道柳朝朝在裴铮的心目当中究竟有多重要,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能贸贸然的做主,便将所有人都暂时分开关押起来,不允许窜供,也不允许他们走动。

    一切都等裴铮回来决断。

    至于春荷,再看到那废墟之后,人就已经傻了,因为她是柳朝朝的近身丫鬟,同样也被关押了起来,只是待遇比其他人稍稍好了些。

    裴铮是在第三日回京的。

    在此之前,阮氏派出去的人已经寻找了整整三日,均一无所获。

    裴铮从灵州归京,便直接去了京郊,想着直接接上朝朝一块儿回府,可等待裴铮的却不是倚门浅笑的柳朝朝。

    反而是母亲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冲着裴铮福了福身子,不等他发问便开门见山道:“世子爷,还请您和老奴回府,夫人有很重要的话要同你说。”

    “朝朝呢?”

    “柳姨娘已经回府,奴婢担心您跑空,特意来等您的。”张嬷嬷脸上的情绪并没能很好的掩饰,若非裴铮没有注意,只怕是要瞒不下去。

    裴铮一开始还以为是母亲又不满朝朝什么,在回府的路上还想着要怎样为朝朝求情。

    结果一见到母亲就听到了这般噩耗,“母亲此话何意?什么叫做朝朝不见了?”

    不见了是何意?

    “三日前,庄子上走水,等扑灭了大火之后,他们清点人数,才发现柳朝朝不见踪影。”阮氏尽可能的用最简洁的语言和裴铮描述此事。

    可裴铮还是不可避免的呆滞着。

    裴铮就这么安静的听着阮氏说话,母亲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合在一块儿他就什么都听不懂。

    什么叫做庄子走水,朝朝不见踪影?

    她怎么会不见踪影的?

    “她不是好端端的待在庄子上?怎么会不见踪影,她能去哪里?”裴铮根本就不相信这些说辞,甚至还觉得是不是母亲故意骗他的。

    “母亲,我已答应您会成亲,您为何还容不下她?”裴铮被这些消息冲击的有些口不择言。

    有些话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

    阮氏自是听出裴铮的弦外之音,怒道:“你这是在怀疑我?”

    “怀疑我自导自演,趁你不在要除去她?”阮氏听见这话震怒不已,可回过神来却是伤心。

    她没有想到在裴铮的心目中,他就是这么想自己的。

    裴铮沉默不语。

    阮氏却压根就不容许裴铮误会她,“我若当真容不得她,哪里需要等到现在?早在一开始我便可以让她走,在你忙碌顾不得的时候,在她有孕的时候,我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将她送的远远的,让你再也找不到她,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母亲质问的声音悉数传到裴铮的耳朵里,他才渐渐的冷静下来,一脸茫然的和母亲道歉。

    阮氏看了他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到裴铮的身边亲自劝他冷静,“庄子上的人都被关在府中,我已命人分开关押,你若是想去审问便由你。”

    裴铮默默的点了点头,满脑子都是母亲先前说过的话,他在想朝朝究竟为何会失踪?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母亲可有报官?”

    阮氏摇头,声音多少有点残忍,“我已派人去寻找,若是报官会闹得人尽皆知,你可有考虑后果?”

    裴铮如何不知母亲说的后果是什么,若朝朝当真是被贼人掳走,报官于她有害无益。

    无论贼人是求财还是求色,她的名声是要毁于一旦的。

    裴铮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去审问人,他迫切的想知道在朝朝的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甚至也不用旁人去请,亲自去大理寺府衙找荀烈。

    阮氏拦不住他,只能随他去,不过是让福财和福全小心的照顾着裴铮,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报。

    阮氏目送着裴铮离开,不多时张嬷嬷却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夫人,小少爷醒了。”

    阮氏收起了惆怅,接过了张嬷嬷怀里的孩子,强打起精神来说道,“孩子还小,日后莫要抱出来吹风。”

    她看着怀中的孩子,眼眸里染上不少的温柔,对朝朝便多了一些怜惜,让张嬷嬷继续加派人手寻找。

    荀烈原本正在大理寺府衙处理公务,咋一听到门房说裴铮找他,还以为是好友回京特意找他去下馆子。

    结果刚出衙门,就被裴铮拽上马车。到了地方之后,才知道裴铮让他看一间走水的屋子,“你这么急急忙忙的寻我,就是叫我看这个?”

    裴铮点点头。

    荀烈满脑子都是美酒佳肴,结果瞧见这个,心里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但面前这屋子被损毁的不成样子,瞧着裴铮那着急模样,肯定是着急的。

    荀烈便收敛起了惊讶,面上露出几分正经,“这屋子怎么了,你想知道什么?”

    荀烈并不记得这几日京兆府有上报私宅走水的案子。

    “你只管去查,查到什么全部告诉我,查仔细些。”裴铮的心里很乱,屋子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东西都已经被烧的差不多,裴铮自己根本看不出,只能求助荀烈。

    荀烈脱了外袍,让人帮忙把袖子绑起,便走进屋子里去查探。

    里头的一些痕迹早就已经被破坏,是后头才被人保护起来的,虽然没有太大的用,但聊胜于无。

    荀烈一直在里头待了很久才走出来,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黑的不成样子,中衣裳更是黑得一塌糊涂,“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问吧。”

    荀烈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惨,若是平时裴铮也许还会有些恻隐之心,但这回儿他已经无暇顾及,只来得及递上水壶,“里头的人可是被人掳走的?”

    “不是,她自己走的。”荀烈接过一旁的水壶,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他抹了抹脸,异常肯定的说道。

    “你说什么?”裴铮不敢相信的看着荀烈,又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你确定?”

    “对。”荀烈刚从大理寺衙门出来就被裴铮给薅了过来,这会儿累得脑子都有些不好使,压根没有注意到裴铮的脸色,只是尽职尽责的说着自己发现的事情。

    “她是自己走的,火也是她自己放的,而且放的位置都很巧妙,可以很快的点燃。”

    “她把门从里头拴上,窗户也是拴上的,应该是先将灯油浇在窗户上烧坏了窗户,等窗户整个儿脱落,才跳窗出去的,窗台上的脚印是之后留下的。可这个时候火势已经烧的特别大,自然所有人都以为,屋子里是没人的。因为窗户实实在在是被烧坏的。”

    若非是不合时宜,荀烈都要夸赞一句厉害。

    这胆识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但是裴铮听到这话之后,脸色瞬间变得奇差无比。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是朝朝出了意外,也许她是被贼人掳走,裴铮想着若是她被贼人掳走,他定会去报官。

    名声之事,总是比不上性命更重要。

    结果呢?

    现实给了他狠狠一耳光,她不是出了意外,而是自己离开的,甚至为了离开还要放火烧屋子。

    甚至还将门窗都拴上,想出这样的法子。

    她知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多危险?

    知不知道要是有个万一,她真的会出事。

    “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荀烈单手搭在裴铮的肩上,小声的跟他说话,“这地方是你们家的庄子吧?那什么…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福财和福全在一旁听着,只恨不得去把荀大人的嘴给缝上,这说点什么不好?

    简PanPan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荀烈见众人脸色有异,只觉得有点委屈,若他是个傻子也就罢了,这事儿自己消化消化也能过去。

    最要命的是荀烈还不是个蠢货,很快就猜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难不成,难不成是…”

    他急急忙忙的捂住自己的嘴,什么话都不敢说。

    荀烈已经猜测到这件事情到底和谁有关,联想起自己勘察到的证据,只恨不得这会儿快点消失,“我…我衙门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荀烈忙不迭的想溜,但看见裴铮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委实狠不下心,“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裴铮缓缓的摇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她但凡有离开的打算,一定会有迹象,你就一点也没发觉?”

    荀烈的话就像是尖刀一般的扎进裴铮的心里,他若是有所察觉,事情也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他离开的时候,朝朝还是好好的。

    裴铮想着荀烈说的话,径直走到马车前要将马匹卸下来,荀烈看穿他的打算。好说歹说才拦住他要在闹市纵马的念头,“你是疯了不成?就算陛下再宠你,你敢当街纵马依旧是要下狱的。”

    “你若是被关个三五日,还要去那里找人?”

    裴铮被这句话劝住,这才乖乖的和荀烈一起坐马车。

    回府之后,裴铮立刻赶往川舒苑,发了疯似的在西苑翻翻找找,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朝朝的东西是那么的少。

    妆奁里的步摇和胭脂水粉,她一件都没有带走。

    一眼就能望得到头,都是他送的。

    衣橱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一些寻常衣物,都是来到京城之后,他命人置办的。

    倒是她从前带来的那些都已经不见。

    随着逐渐的翻找,裴铮的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难看,因为他发现,他送给朝朝的东西,几乎都在,甚至还有风干的糖人。

    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在一个箱笼的最底下,裴铮翻出了一套春衫,很熟悉的颜色,是朝朝给他做的,整整齐齐的放在那儿,上头有一个荷包,是他当初随手画下的画。

    朝朝说,一定会将这荷包绣出来。

    他并没有等到这个荷包,可裴铮没有太在意,想着她若是不想绣,也没有关系,只要她高兴就好。

    原来这个荷包,早就已经绣好了吗?

    为何不早些给他?

    裴铮缓缓的打开荷包,发现了里头还有一张纸条,是朝朝的字迹,她早就已经会写字,早已经不是那歪歪扭扭的笔画。

    纸张上的字很是好看,端庄秀丽。

    可上头的内容却让人遍体生寒。

    【裴铮,我要回家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抽干了裴铮所有的力气,他无言的看着这张纸条,一点儿也想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要回家?要回哪里去?

    不是她自己说的吗?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如今他在这里,她为什么要离开?

    荀烈一直焦急的等在外头,一开始里面还有裴铮翻箱倒柜的动静,可这会儿却什么都没了。

    他担心的不行,便咬咬牙冲了进来,“裴铮?”

    荀烈无心去管这屋子的摆设和陈列,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软榻上的男人,他的边上还放着一套春衫和一个荷包,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只是荀烈认识裴铮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真是觉得难受,“亭曈?你没事吧?”

    裴铮依旧不言,手上的纸条被他攥的死紧,顺着他的动作荀烈总算看到了那张纸条,看清楚之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他这是知道了什么事儿啊?!

    “这,这,也许只是离家出走?”荀烈开始语无伦次的安抚他,“我媳妇儿生气的时候也会离家出走的。”

    裴铮缓缓抬眸看向荀烈,冲着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太过于骇人,荀烈根本就招架不住,“亭,亭曈?你别这么笑,你知道有多可怕吗?”

    裴铮听不出荀烈的言外之意,只是看着那张纸条出神,“你也说是离家出走,你也觉得这是她的家,可好端端的,她又要回哪里去?”

    是东水乡吗?

    京城距离江南有千里之远,她究竟要怎么去?

    “这,这,你们不是还有个孩子,当娘的如何能够抛得下自己的孩子?”荀烈着急忙慌的找着理由。

    裴铮回忆起朝朝对孩子的态度,她从不干涉乳母照顾孩子,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一旁看着,她对那个孩子的态度,瞧着总是有些奇怪的。

    但朝朝却告诉他,是因为孩子注定不能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的感情若是太好,她会舍不得。孩子若离不开她,旁人便会不喜欢。

    对他们彼此都不好。

    彼时裴铮庆幸朝朝可以理智,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讽刺。

    她怕是早就存了要离开的心思,所以才会一直和孩子保持距离,“孩子在我母亲院中。”

    “啊?”荀烈只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这些事情,有些不确定的问着裴铮,“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

    裴铮被问的脸色越来越差,不对劲的地方?

    如何会有不对劲的地方呢?

    她和从前一样的温柔。虽然哭过,恼过,气过,最终归于平静,裴铮以为她是明白的。

    明白自己的苦心,明白自己的安排。

    他满心以为,他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他也一直以为,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开始。

    结果呢?

    这一切都是骗局?

    “不过就这么几日,总还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荀烈见不得裴铮这副模样,眼一闭心一横的走到他身边,认命道:“这庄子里的仆人在何处?我来审。”

    裴铮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但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没有拒绝荀烈的提议,但也不想就这么放任不管,他要自己去问清楚。

    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柳朝朝走的这般决绝。

    屋子里的东西全部都在,他送给她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走。

    庄子上被扣押着的人,在被关了几日之后,终于见到了裴铮。

    管事的直接跪在裴铮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着说冤枉。

    裴铮却无心理会,只是冷漠的看着面前的人,“莫要说些有的没的,我的耐心不是很好。”

    管事的哭声戛然而止,僵直了身体跪在裴铮面前。

    荀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认命的开始审问。

    整个庄子上一二十人,加上镇南侯府送过去的家丁和丫鬟,前前后后一共四十五人,全部问完都已经到了半夜。

    裴铮这才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是朝朝支开了所有人,自己在屋中放了火,瞒过了所有人离开。

    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察到异样,因为朝朝离开的那一天还在和丫鬟婆子们计算着他回去的日子。

    还在等着他回京。

    所有人都当朝朝在等他,裴铮这才知道,她骗了所有人,也许还骗了她自己。

    西苑里还有不少的银票和碎银,裴铮在荀烈审问家丁的时候仔细的检查过,她只拿走了一小部分。

    绝大多数都留了下来。

    这件事让裴铮的心情愈发复杂起来,就要这么和他划清界限吗?

    他给她的东西,朝朝什么都没有带走。

    人群散去,裴铮又不可避免的想起那张纸条,他这会儿甚至都不知道教会她读书写字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为何会有人这么残忍?

    用他教会的字,一字一句写下诀别之语。

    她写下这些的时候,可有过丝毫犹豫?

    第34章 寻觅不到

    那天晚上, 川舒苑的灯亮了一晚上。

    荀烈因为要上朝的缘故已经回府,临走之前多番叮嘱福财和福全小心的照看裴铮,“若是有事就来荀府找我。”

    福财和福全郑重其事的应下, 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照看裴铮, 但裴铮却只是神色平静的待在朝朝的屋子里, 检查着屋内所有的东西。

    最后终于确定, 她离开的时候, 当真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送给她所有的东西, 她都没有带走。

    反倒是昔日从江南带过来的那些,已经全部找不到。

    这个认知让裴铮的心情变得极差,但他的脸色却逐渐归于平静, 并没有荀烈等人担心的情况出现。

    福全和福财两个人就站在外头,门没有关上,他俩对于里头发生的事情只晓得一清二楚,心里着急不已, 但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去劝。

    还是福财想起了春荷, 忙问府中伺候的人春荷在哪里。

    “春荷姑娘被夫人关押在柴房之中。”院中伺候的小厮连忙说道。

    方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都忘记了春荷,福财也是这会儿才想起,立刻就去柴房找春荷。

    而在柴房的春荷, 整个人都呆呆傻傻的, 完全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不过是去领了一碗腊八粥而已。

    为何就弄丢了主子?

    柳姨娘这般柔弱,她可以去哪里?

    她是不是被贼人给掳走的?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朝朝出了意外, 而不会想到她是自己离开的,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 朝朝过得很好,很幸福。

    有裴铮全心全意的爱护。

    什么都为她考虑好, 为她想好。

    就算日后世子夫人进府,世子怕也是不会让柳姨娘委屈。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怎么会自己走呢?

    春荷起初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春荷就没有那么肯定了。

    毕竟他们都不是柳姨娘,哪里能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春荷心急如焚,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福财,她一见到福财就知道是世子爷回来了。

    两人一见面,什么寒暄都顾不得。

    福财直接问她可知道柳姨娘去了何处。

    春荷默默的摇头,“我不知道。”

    她若是知道,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你同我去见世子爷,无论你想到什么,知道什么都要说出来,万不可胡说八道,听到了吗?”福财尚不知道裴铮如今是何心思,也不敢贸贸然的瞎出什么主意。

    只是福财已经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大致猜测到夫人将春荷关起来的用意。

    夫人怕是也想到了柳姨娘自己出走的可能性,担心是她们主仆二人合谋的。

    “福财大哥,姨娘她到底如何了?”春荷的眼里满是担忧,福财一见这个情况,心就凉了半截,他猜测春荷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

    倘若真是如此……

    那世子爷那边可怎么办?

    福财简直不敢想下去。

    他轻轻的摇头,并没有正面回答春荷的问题,只是领着人去见裴铮。

    西苑中,裴铮看着跪在地上的春荷,神色颇为复杂,许久之后才缓缓的开口,“那日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你会不在朝朝的身边?”

    春荷听见这话,心中浮现出点点的悔恨,她曾无数次的后悔,为什么那天她不坚持陪在姨娘的身边。

    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日姨娘本是要同奴婢一起去寺庙领腊八粥的…”春荷跪在地上将那日的事情全部复述了一边。

    寺庙的腊八粥是祈福过的,所以人人都觉得领来那腊八粥可以有好运。

    也正是因为这个,朝朝才想着也要去领,只是出现了一点状况。

    “那一天,她和你说了什么?可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姨娘说腊八一年才一次,这粥也只有今日才有,希望我一定要将粥领回来,她想要沾沾福气。”春荷说到后面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她当真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柳姨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的一举一动都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区别,“姨娘还和奴婢说,您很快就会回京,她一直都在等您回来。”

    “她说还想趁着回府之前去买些布料,给您和小少爷做衣裳。”

    朝朝的期盼不似作假,她每天都在等着裴铮回京,掰着手指算日子,春荷都看在眼里,所以春荷猜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春荷的供词和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发现朝朝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她从不在意让别人知道她对裴铮的期盼,人人都当朝朝在等裴铮回来。

    只当她爱惨了裴铮。

    可谁能想到柳朝朝是要离开的,她走的光明正大,干脆利落。

    什么都没有带走。

    裴铮问了很多的问题,朝朝离开的那一日的所有细节,他问了又问,行为,动作,和态度。都没有落下,直到春荷想不起来任何的细为止。

    裴铮一次一次的问,春荷一次又一次的复述,而后他又一遍一遍的听着。

    足足听了几个时辰,他终于死心,知道她并不是临时起意,“她平日在府中时都会做些什么?”

    春荷听到这话,脸色就变得有些黯淡,“姨娘平日在府中,一直都在西苑待着,很少外出。”

    “是吗?”裴铮恍恍惚惚的回了一句,将目光从一旁的架子上移到春荷脸上,他“看”向春荷,眼神却没有任何的神采。

    春荷见状却说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奴婢刚刚去姨娘身边伺候的时候,她每日都会坐在窗户边瞧着外边,奴婢起初并不清楚,后来才知道她是在等您回来。”

    “她坐的位置正对着川舒苑的大门,姨娘常常坐在那儿,一等就是一整日。”

    裴铮那宛如一潭死水的眼眸,才终于动了动,他这会儿才像是看清楚春荷,像是要确认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春荷对裴铮本有着天然的恐惧,若是从前她万万不敢说这些话的,可如今她已从裴铮的态度当中明白过来柳姨娘失踪的真相。

    这个时候,春荷想起了很多被她忽略的事情,柳姨娘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也很温柔,但那是不一样的。

    “但是世子爷您很忙,常常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过半,奴婢时常在值夜的时候瞧见您晚归。翌日一早同姨娘说起的时候,她都会很开心。”

    “会问奴婢很多很多的话。”春荷越想越觉得心疼。

    那个时候的柳姨娘远比后来要开心很多。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了,她不再坐在窗户边发呆,连外头都不去多看一眼,也再没有问过春荷,裴铮夜里有没有来过。

    她所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

    让人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来。

    朝朝所有的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身边的人甚至都感受不到其中细微的差别。

    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已经不一样。

    可如今仔细的想想,却还是想不到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模样。

    “她可有和你说过什么?”裴铮听到这些,已然不知是什么心情,他从不知道他不在的日子,朝朝是这么过得。

    裴铮的心中像是有所期待,他迫切的想从春荷嘴里听到些什么,但又害怕春荷说出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心中有了挣扎之意,态度变得分外奇怪。

    “姨娘并不会说话,奴婢也唯有从她的手势当中猜测一二,想必世子爷您也发现了,比划出来的手势并不能很好的表达姨娘心中的想法。”春荷也是在朝朝练字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的。

    她们以往也只能了解一个大概。

    哪里会像说话一般的直白?

    能从语气和神态当中判断。

    裴铮算是听懂了,朝朝心中有什么想法,只要她自己不愿意,谁都不能明白。

    说谎的人还能瞧出点端倪,偏偏她连说谎都没有,每一句话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他们看不明白,理解不了。

    裴铮打发春荷下去,春荷却不知道从今往后,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最初的时候,只是扫尘的丫鬟,是裴铮给了她体面,让她能够跟在朝朝的身边,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机遇,春荷才能遇见朝朝这个最和善不过的主子。

    随福财一同退出屋子时,春荷茫然的问福财,她之后要怎么办,“世子爷会将我发卖吗?”

    “爷不是个会迁怒旁人的人,这件事情谁都不想它发生,你且好好的在院中当差。”福财说的并不多,他从前还能猜测主子的心思。

    但如今就算能猜到也不敢胡乱的说话。

    至于春荷的去处,只能以后再提。

    但福财隐隐的感觉到,世子爷会因为柳姨娘的关系,而善待春荷。

    所谓爱屋及乌,就是如此。

    裴铮一直都在西苑没有离开,从天黑坐到天明,再从天明熬到天黑,他出奇的平静,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阮氏原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情裴铮会震怒,还在担心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可裴铮如今这模样,阮氏更加担心。

    他瞧着像是没有事儿,一脸的平静,甚至还能如常的去上朝。

    下朝之后也会来正院和自己一块儿用膳。

    瞧着就和个没事人一样。

    阮氏心中却觉得瘆得慌,和张嬷嬷提起,张嬷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同主子说话,“夫人,世子爷回来这么久,可从未来瞧过小少爷。”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阮氏听张嬷嬷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裴铮从前可是很紧张这个孩子的,如今却没有来看过一眼。

    “而且,小少爷都已经这么大了,还没有名字。”张嬷嬷轻声说道。

    孩子是下元节那日出生的,如今已经两个多月,府中奴仆只是喊着小少爷。

    阮氏就只是喊他大哥儿。

    结果她们谁都忘记了,孩子还没有名字。

    “亭曈在何处?”阮氏想到这里就有些坐不住,只想着快些把儿子给找回来。

    “世子爷尚未归来,应当是在户部,这几日世子爷回来的都极晚。”张嬷嬷连忙开口。

    阮氏默默点头,让她着人好好的盯着,“等亭曈回来,就将他喊来正院。”

    张嬷嬷轻声的应下。

    而阮氏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等来身着官服的裴铮。

    他看起来并无太大的异样,对着阮氏行礼,“母亲。”

    “你从哪里过来?”

    “今日在户部处理公务,将近年关,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这些日子回来的应该都会晚一些。”裴铮冷静的开口说道。

    阮氏知道他一想忙碌,闻言也只是让他好好的照顾自己,只是话锋一转就提起另一件事,“亭曈,你回京这么久,可有来看过孩子?”

    裴铮原本平静的脸色在听到孩子之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这转变很是细微,若非阮氏一直看着他,很难觉察的出来。

    但他并没有要瞧一眼孩子的意思,“孩子有母亲照顾,我很放心。”

    “所以你就预备不管不顾,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不愿起?”阮氏淡漠的看着裴铮,问他如今究竟想做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许多人问过他这样的话。

    荀烈问过,福财和福全也问过。

    如今竟然连母亲也过来问他了吗?

    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裴铮会做点什么,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可是裴铮的心茫然一片,根本就没有什么打算。

    派出去的人根本找不到柳朝朝,他们什么消息都没有带回来,一无所获。

    裴铮渐渐的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

    他消沉极了,只因为他发现是朝朝自己要离开的,这个认知对裴铮的打击实在是太大。

    “可是亭曈,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这般消沉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阮氏心疼不已,她见不得裴铮如此,可她能做的也只是劝裴铮放下。

    谁也不知道柳朝朝如今身在何处,他们甚至都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

    裴铮看着母亲,却不知自己要如何放下,他一直都想不明白,朝朝为什么走。

    他想不明白,自然也没有办法理解。

    “母亲,我要怎么放下?”裴铮轻声的问道,眼神中一片茫然。

    阮氏何曾见到过他这般模样?他从来都是胸有成竹意气风发的,昔日自己逼迫他成亲,那般境地他都能好好的瞒过所有人。

    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

    “那你告诉母亲,你想做什么?”阮氏心痛不已,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可以振作起来。

    裴铮还能想做什么?

    朝朝只留下只言片语给他,告诉他,要回家了,她的家不就是在东水乡吗?

    打算?

    他唯一的打算,大概是要去东水乡走一趟。

    “我已经同陛下告假,想要去江南一趟。”裴铮语气平静的开口,他的心中早就已经有这个念头。

    但没有人问起,他就没有提过。

    每一个人对他的态度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刺激到他,每一个人都知道,没有柳朝朝在裴铮的身边,他会受不住。

    但是朝朝呢?

    她知道吗?

    “为何要去江南?”阮氏心中明白定是因为柳朝朝,但她明知故问,想要裴铮亲口回答她。

    她的儿子一定不能这般颓废下去。

    而裴铮也没有让阮氏失望,一脸平静的说起要去东水乡看看,“她说要回家,也许只是想回家去看看。”

    也许看过之后,就会改变主意。

    但是江南距离京城千里迢迢,朝朝要是不认识回来的路怎么办?

    “我离开京城去灵州的那一日,她说会等我回来接她。”裴铮垂下眼眸,脑海中浮现出朝朝温婉的笑容,这些日子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失忆时候的记忆并没有消失,他恢复记忆之后,那段记忆也是在的。

    只不过裴铮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他总是下意识的忽略那些记忆,以为这样子就可以抹去那些回忆,裴铮并非不愿记得和朝朝的过去,只是不想记起那个傻气的自己。

    那个在码头扛沙袋,会为了一文钱和旁人据理力争的自己。

    那是个全然陌生的人,他傻气又蛮不讲理,裴铮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不想记得。

    只是因为朝朝的离开,裴铮被迫去回忆一切,然后他悲哀的发现,朝朝昔日的笑容要真诚许多。

    她会撒娇,会生气,甚至还会和他吵架。

    他们会因为一个糖葫芦欣喜,会因为今日多赚了几文钱而快乐,也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冷战。

    曾经的朝朝会因为村子里的一个姑娘对着他说了几句玩笑话而吃醋,她那么和善的一个人,甚至都跑到别人家里去,让那家人好好的管管自己的女儿,莫要勾引别人的丈夫。

    而他呢,他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裴铮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他那个时候跟在朝朝的身后,对那姑娘说:“我是有娘子的人,你快些和我娘子说清楚,免得她不开心。”

    他们那时候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赚足银子,能盖上一间大房子,若是还能有一两个孩子,那就是最好的。

    朝朝喜欢女儿,可裴铮却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不为其他,只为孩子长大之后可以好好的保护母亲。

    如今,什么都有了,昔日想要的一切都已经达成,甚至以为永远都不会拥有的孩子也都有了。

    为什么,朝朝却选择离开?

    裴铮想不明白,甚至都开始钻牛角尖。

    所以他要去东水乡看看,他要找柳朝朝问清楚,为什么。

    “为何一定要去江南?亭曈,你就此放下了,好不好?”阮氏苦口婆心的劝着他,但是裴铮如何能够放得下?

    他根本就想不明白,也许已经想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所以他非要走这一趟。

    “母亲,还请您不要阻止我。”裴铮的心中燃烧着一团火焰,他如今的平静也不过是表面功夫,他只是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他有太多的问题想不明白,甚至有脾气也不知道朝哪里发,太过愤怒而显得异常平静。

    所以,他要找到柳朝朝,亲自问清楚。

    “罢了,你打算何时动身?”阮氏知道劝不住他,索性就遂了他的愿,只是阮氏心中隐隐觉得,裴铮就算去了江南,也只会扑个空而已。

    柳朝朝如此聪慧,可以想出这样的法子脱身,怎么会想不到裴铮的打算?

    “等忙完户部的清算就动身。”裴铮语气平静,甚至还能和阮氏告罪,说除夕恐不一定能归家。

    阮氏如今还能说什么拒绝的话,无论她同意与否,裴铮都是会去做的。

    “你既然知晓马上要到除夕,可有想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孩子百日之后,总要上族谱的。”

    裴铮听母亲提起孩子,便又不可避免的想到朝朝,他一直都没有给孩子取名字。

    朝朝却从不催促。

    如今他不受控制的想着,难道是因为她一早就打算离开,所以根本就不想知道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我,还没有想好。”裴铮并不是说假话骗母亲,他是真的没有想好,他想要想一个极其有寓意的名字,来承载他的期待。

    只可惜想过那么多,裴铮都觉得配不上。

    那是他期待已久的宝贝。

    裴铮没有想好名字,却给孩子取了乳名,当阮氏知道裴铮取得乳名时,除了叹气什么都做不了。

    她命张嬷嬷去里屋把孩子抱出来。

    可裴铮却有了想逃跑的冲动,在孩子被抱出来之前便率先开口,“母亲,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站住。”阮氏并没有让他逃避,从张嬷嬷手中接过孩子,稳稳的放在裴铮怀里,“这是你的孩子。”

    裴铮根本不敢去看怀里的孩子,孩子的长相其实很像朝朝,五官漂亮且精致,渐渐长大之后就愈发的像了。

    然而裴铮现在,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你既一意孤行要他出生,总要为他付起责任来,裴铮,你是他的父亲。”阮氏的声音郑重其事。

    裴铮茫然无措的看着孩子,眼里闪过诸多的挣扎。

    到底还是将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

    五日之后,裴铮辞别母亲,踏上了去江南的路。

    阮氏抱着孩子给裴铮送行,“玖玖,和祖母一起等着你爹爹回来。”

    裴铮知道,那话是母亲说给自己听得,母亲在提醒他莫要一去不回。

    十日之后,裴铮来到了东水乡,站在那间熟悉的泥瓦房前,他满心忐忑。

    院子里瞧着有些衰败,他顺着记忆找到钥匙打开了门。

    心中的期待和忐忑到了极点,可失望却随即而至,里头根本就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屋子空旷了一年多,早就积了厚厚的灰尘。

    里头的陈列摆设和从前没有任何的差别,他们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

    朝朝没有回来过。

    这个认知让裴铮从心底里无法接受。

    她没有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朝朝和裴铮去京城的那一天,东水乡很是热闹,这里的村民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仗。

    他们也是之后才知道阿阳原来是京城大官家的儿子,只是不小心受了伤被朝朝给救下,如今人家家里人找来,他们接了朝朝要享福去。

    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说起的闲话,乡下人最看重的还是土地和房子,朝朝家的这块地原本是她母亲花钱买下来的,她娘去世之后,房子就成了朝朝的。

    如今朝朝跟阿阳去了京城,千里迢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自然许多人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

    只因为都是乡里乡亲的,并不好做的太明显。

    实则大家伙儿的心里都有些计较,就等着过个三年五载,可以挪为己用,从朝朝家门口经过,还会多看两眼,深怕自己少看两眼之后房子就没了,落入别人手中。

    如今听说那闲置的空屋子门被打开,许多人都坐不住要过来看个究竟。

    其中以张屠户脚程最快。

    他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满身贵气的裴铮,神色多少是有些尴尬的,“阿,阿阳,原来是你啊。”

    裴铮听见这久违的称呼,看向一旁的年轻男子,轻而易举的想起他的身份,“张大哥有事?”

    “没,没事,这不是看你们家中没人但院门敞开,还以为是有什么贼人闯入。”张屠户有些心虚的解释,“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好袖手旁观。”

    张屠户深怕越描越黑,索性不再讨论这件事情,只是问裴铮怎么忽然回来了,“难道是和朝朝回乡探亲?怎么就你一个人,朝朝呢?”

    裴铮听到这话,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差了。

    他想,这人从前说话就不中听,许久不见怎么还是这般的讨人嫌?

    第35章 雍州·贺兰山【失踪人口朝朝回归】

    张屠户的话让裴铮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他也很想知道朝朝去了哪里,本以为朝朝说的回家是来东水乡,但如今瞧来, 也不是这个地方。

    “她尚在京城。”裴铮并不预和旁人说的太过详细, 却因为担心被人觉察, 就半真半假的扯起谎来, “孩子还小, 离不开她。”

    “你们有孩子了?”张屠户的声音里面多了一些惊讶, 要知道在东水乡的时候,朝朝是一直怀不上的,总之在乡下, 家里添丁是一件大喜事,张屠户也顾不得其他,连连的恭喜裴铮。

    “真是为朝朝感到高兴,你们夫妻俩总算是圆满了。”

    张屠户的话听得裴铮一阵恍惚, 他含含糊糊的点头,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是…朝朝她,很高兴。”

    裴铮垂下眼眸,他们一同陪伴孩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们约定了要给孩子取名字, 如今孩子的名字都没有定下,但朝朝已经离开了他。

    “朝朝既然生了孩子, 你怎么回来了?”张屠户的心里泛起嘀咕, 可农民的心思大多都简单, 压根想不出一些弯弯绕绕的。

    裴铮自然不会说自己是过来干什么的,只说是朝朝舍不得东水乡的屋子, 他恰好要来江南一趟,就回来瞧一瞧。

    张屠户刚想说话,外头院子里聚拢了一群人,全部都是和张屠户有一样心思的,如今看见裴铮,面上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为掩饰心虚,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和他打招呼,均问起朝朝的近况,裴铮脸色僵硬的解释着,解释到最后,他已不知自己解释了什么,只是答应他们,明早会挨家挨户的送红鸡蛋。

    等村民们都离开之后,裴铮才更仔细的环顾着这间屋子,屋子并不大,从前只有两间屋,一间是朝朝住的,一间是他养伤时候住的。

    裴铮走近那熟悉的屋子,许多记忆在脑海中浮现,那时候他刚刚清醒,根本还动弹不得,吃药都是朝朝一口一口喂得,他嫌苦,不太肯喝。

    朝朝便总是会安慰他,只不过朝朝不会说话,不会写字,他也看不懂朝朝比划了什么,只能胡乱猜测,时常鸡同鸭讲,惹得朝朝很是心累。

    当他终于有一回猜对了朝朝的想法,她冲他笑的很开心,那时候裴铮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星星。

    乡下的房子并不隔音,时常会有邻居过来和朝朝说话,大家都知道朝朝救了一个陌生人,纷纷劝她不要为别人浪费银子。

    可朝朝却说她不能见死不救,不然会良心不安。

    裴铮的伤养了一两个月才彻底好转,伤好之后便绑着朝朝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他那时候失去了所有记忆,压根没有什么常识。

    可就算他不曾失忆,也是不会种田的。

    他曾帮过无数的倒忙,让朝朝很是头疼,村民们因此嘲笑他是个傻子,裴铮不介意别人怎么想的,但是他却在乎朝朝的想法。

    郑重其事的告诉她,自己不是傻子,只是忘记了一些事。

    那时候朝朝对他比划了什么?

    裴铮从记忆中抽身,想起朝朝对他比划的手势:我从未觉得你是个傻子。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他的脸颊落下,他恍恍惚惚抬眸,摸着那温热的液体茫然。

    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属于他们的回忆,他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翌日一早,裴铮亲自去镇上买了红鸡蛋回来,挨家挨户的送过去,收获了村民们真挚的祝福,大多数人都是和张屠户一样的心思:你们夫妻俩总算是圆满了。

    他们不知朝朝和裴铮的身份悬殊,只是一声一声的恭喜他,在这里,他们叫他阿阳,在村民的眼里,他不是镇南侯府的世子,他只是柳朝朝的丈夫。

    仅此而已。

    一个多月之后,裴铮终于回到京城,他在江南足足呆了一个月,几乎把东水乡整个儿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柳朝朝的踪迹。

    在看到布满灰尘的屋子时,裴铮的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只不过他并不死心,固执的要找寻蛛丝马迹,以期来找到朝朝的踪迹。

    当他知道朝朝当真没有回东水乡之后,彻底的死了心。

    逗留了一月之久,终于回去镇南侯府,临走之前裴铮还将他们曾经住过的房子安置好,找了一个还算诚实可靠的人替他打扫和修缮屋子,给足了三年的银两。

    裴铮一点也不担心等他走了之后,这家人会拿着银子不办事,他特意去县衙办过手续,虽说以权压人总是要不得,可非常时候总是要有一点非常的手段。

    裴铮总想留下些什么,即便是一间空屋子,也不想放弃。

    裴铮回到镇南侯府的时候,玖玖已经四个多月,他被阮氏抱在怀中,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袄子,像极了年画上的漂亮娃娃。

    裴铮温柔的将孩子接过,只是阔别已久,玖玖对裴铮已然陌生,他身上的气息让玖玖很不适应,很快就要瘪着嘴哭起来。

    孩子是阮氏一手带大的,真真是谁带大的孩子谁疼,当祖母的一见这模样,立刻什么原则都顾不上,就要去抱孩子。

    可裴铮却把孩子抱了过去,用生涩的语气同他说话,“玖玖,我回来了。”

    玖玖和朝朝长的很像,五官精致漂亮,皮肤白皙,如今尚在幼年,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将他认成小姑娘。

    阮氏总是不厌其烦的纠正,说这是他们家的大哥儿。

    裴铮“看”着玖玖,仿佛是透过那个孩子在看其他人,这句我回来了,他更想和谁说,其实不言而喻。

    玖玖到底还小,在裴铮不厌其烦的哄骗当中,总算是安静下来,他很好奇地看着裴铮,其实还想挣扎,但亲爹抱得实在太紧,玖玖也不再挣扎。

    最后,玖玖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

    孩子沉甸甸的抱在手中,裴铮总算得到了一些满足和安慰。

    屋子里很是安静,阮氏并没有过问裴铮江南之行如何,看他这般模样便可以知道,此行一定是不顺利的。

    倒是裴铮主动地提了出来,说自己并未找到朝朝,眼神倒是少了一些茫然,“母亲,您说她会去什么地方?”

    阮氏如何能够知道柳朝朝的心思?

    她起初见到那姑娘时,只觉得她是个单纯柔弱的,何曾想过她还有这般决绝的一面?

    但事已至此,阮氏除了劝裴铮,什么都做不了,“如今江南你也去了,是时候该收收心思了。”

    裴铮随意的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阮氏本以为他会就此放下,哪知道裴铮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告诉阮氏,玖玖他要亲自照顾。

    白日上朝时便把孩子送来正院,晚上他回府,就会过来接孩子。

    “我原本也只是暂时替你照顾这个孩子。你想要自己照顾,也不急于这一时……”阮氏看了眼裴铮,知道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一定会让裴铮不悦,但阮氏总是要说的,“待你成亲之后,也有个人可以相互照应。”

    “把玖玖交给新妇照顾,岂不是更好?”

    谁知阮氏的话音都还没有落下,裴铮就忽然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已不需要在假装什么,对着母亲更是没了先前的顾及,他的笑容里头多了些嘲讽,“母亲,您知道我为何想要成亲的。”

    阮氏没有说话,她如何能够不知道?

    只是婚姻一事,如何可以儿戏?

    “婚约已经定下,你如今要悔婚,让宋家颜面何存?你让那姑娘怎么办?”

    阮氏试图和裴铮讲道理,但裴铮这会儿哪里还能听的进去道理?

    他从前就是太讲道理,才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母亲,是我错了。”

    裴铮怀里抱着稚子,感受着孩子身上那赤热的温度,温软的触觉时时刻刻的提醒着裴铮,这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这是他和朝朝的孩子。

    但是他却已经找不到朝朝在何处。

    “什么?”

    “律法言明,已有妻室者,不可二次婚配,违律者,会有牢狱之灾。”裴铮语气平静的背出律法,不等阮氏说话,就认认真真的告诉阮氏,“母亲,我早已经成过亲,如何还能够和别人成亲?”

    裴铮有些疑惑的反问,像是在问阮氏,更像是在问自己,他是如何做出这些荒唐事的?

    裴铮住在东水乡一个月,住在他们曾经住过的房子里,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路。

    见到了曾经他们一起认识的人。

    裴铮想起了一件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他早就已经成亲,在所有乡亲们的见证下,在天地日月的见证下,他和柳朝朝拜堂成亲的。

    她是他的妻子啊。

    “母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除了那一纸婚书之外,朝朝,早就是我的妻子了。”裴铮如同自虐一般的想着从前,昔日的甜蜜和如今悲伤的记忆渐渐的重合。

    裴铮的眼前浮现了柳朝朝的身影,这些日子他常常可以梦见朝朝,只不过梦里的她再也不会对着自己笑,她面对自己的时候转身离开,走的决绝,并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他拼了命的追,却根本追不到她,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住,只能看着朝朝消失在自己面前。

    每次醒来的时候,裴铮的心绪总是久久不能平静。

    “亭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

    “母亲,没有过去。”裴铮态度坚定的打断阮氏的话,语气平静的告诉她,朝朝从前受过太多委屈,错已铸成,他已不知如何弥补,绝不会让玖玖再受同样的委屈,“我要为玖玖正名。”

    阮氏闻言皱起了眉头,冷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母亲,朝朝是我的妻子。”裴铮的语气非常的平静,他是得有多荒唐,才会觉得让朝朝当妾,他们还能重新开始?

    裴铮看到母亲欲言又止,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也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最好的打算,只是他已经办不到了,他无法假装平静,也没有办法娶别人为妻,就算是假装的也不可以。

    就算他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也不可以。

    裴铮将孩子放在了阮氏的怀中,一撩衣袍,重重的跪在地上,求母亲原谅,“儿恐怕,要做出让父母为难之事了。”

    阮氏的眼眸颤了颤,并不想再听下去,但裴铮却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日我会亲自去宋家,和宋然商议退亲之事,母亲说的不错,她是女子退婚一事于她更加艰难,若是宋家有什么要求,还望母亲尽力周全。”

    裴铮面无表情的陈诉着,并不觉得被退婚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而且他也笃定宋然会答应,他承诺宋然的,足以让她满意。

    “之后,我会和陛下请旨外放,只是我要带走玖玖。”裴铮并不是个喜欢逃避之人,无论朝朝因为什么而离开他,他都不能丢下玖玖一个,他已经没了娘亲在身边,再不能没有他。

    “裴铮!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阮氏忍无可忍的喝道,“你不要这么糊涂!”

    裴铮看着面前不复优雅的母亲,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让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受到伤害,“母亲,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朝朝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以为名声,权力,财富是最要紧的,我看不到她的痛苦和委屈,自以为她定能理解我,但朝朝离开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只是物是人非,最重要的人都已经不在。

    裴铮甚至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找她。

    但无论能不能找到朝朝,他都万万不可能再与旁人成婚。

    “裴铮!站住,你会身败名裂的。”阮氏在裴铮的身后喊着他,可裴铮却没有回头。

    他决绝的从母亲面前离去,唇边泛起幽幽的冷笑,身败名裂吗?

    早在他抛弃妻子的那一刻,他不就已经是个罪人了吗?

    阮氏拦不住裴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决绝的离去。

    七日之后,宋家主动来退婚,两家分手的体体面面。

    两家都以为问题出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故而并未有太多的争执,可他们两家的体面,却被好事者谣传成为宋然容不下裴铮的爱妾。

    裴铮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些谣言传的京城沸沸扬扬,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然毫不在意,而裴铮却说到做到,说要为朝朝正名,便不会食言,他拿出了自己和朝朝的婚书,坦言他曾受伤失忆,而朝朝是他失忆时娶的妻子。

    一时之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裴铮亲手将把柄递给政敌,弹劾奏本如雪花片一般堆积在御书房。

    再也没有人关心宋然和裴铮的婚约。

    一个乐得不用出嫁,另一个则是什么都不在乎。

    一月之后,宋然避走扬州,去外祖家高高兴兴的接管家业,而裴铮则是带着玖玖,去往雍州。

    京城很大很繁华,每日都有新鲜的事儿发生,昔日由裴铮闹出来的那些轰轰烈烈,最终被其他事情所替代。

    没有人再提起裴铮和宋然之间的婚约,只记得镇南侯世子为寻妻远走他乡的事情。

    而裴铮这一走,就是五年。

    ——

    五年后,雍州,贺兰山。

    朝朝正和一群农妇一块儿爬着山,倒也不是想锻炼身体,只是想去贺兰山上看看枸杞,同常见的红色枸杞不同,雍州这边的枸杞是黑色的。

    产量极少,价值极高,很是珍贵。

    当地人都靠采摘枸杞为生,将枸杞卖给城中大商户,再由商户贩卖到全国各地。

    枸杞收购的价格并不低,但是贺兰山也不低,就算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想要摘到枸杞,也要费一番功夫。

    农户们原本也想自己贩卖,只是他们摘到的枸杞始终有限,满足不了西域商人的需求,只能将枸杞卖给商户,平时靠贩卖苦力为生。

    朝朝和她们不一样,她同商户才是一伙的,雍州往西便是西域,从西边过来的不仅仅是西域的商人,还有更远的波斯商人。

    几日前打听到再过不久会有新的波斯的商人过来,波斯来的商人,每次出手都非常的大方,从未来过的生面孔,也许会更加的大方。

    这就是朝朝出现在山腰的原因,她是来看看枸杞有没有长成,长得什么模样。

    她心中有数,才好在波斯商人来的时候,同他们好好的做生意。

    只是贺兰山实在是太高,朝朝一个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实在是不太能适应,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脸上还有着不自然的红晕,好在过了五年,她多少是有些习惯。

    在朝朝身边做农妇打扮的便是城中富商徐云,她们俩乔装打扮,跟着众人一块儿爬山,徐云是雍州人,比起朝朝的狼狈来,稍稍好上一些。

    但也累得够呛,她一个当地主的,什么时候自己爬过山?

    若非是拗不过朝朝,她才懒得来,此时此刻徐云压低声音问道,“你可还受得住?”

    朝朝那张白皙的小脸被晒的红扑扑的,她其实有些晕,但还是很镇定的点点头,“你别同我说话,我有些累得慌。”

    朝朝的声音很轻也很细,说起话来就同她这个人一般,软绵绵的,徐云不知她是因为出身江南的缘故还是因为从前不会说话的缘故。

    她的嗓音并没有太多改变。

    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怎么好听。

    但这并不妨碍徐云喜欢逗她说话,因为每每听见朝朝那软绵绵的声音,她的心就酥了一片。

    徐云时常和朝朝开玩笑,说当初就是因为朝朝这把嗓音,才会色令智昏,将朝朝带在身边。

    而朝朝根本不搭理她,只是冷着一张小脸反驳:“那时候我根本不会说话,你不过是瞧着我有些用处,才收留我的。”

    每当这时候徐云都会装傻,说她那是慧眼识珠。

    朝朝虽然挺嫌弃,但心中还是由衷的感激徐云。

    她五年前离开京城时,身上只带了二十两银子,不是她不稀罕银子,只是银子多了带不动,还容易遭贼人惦记,银票那就更没有用,到了别的地方,只是废纸一张。

    她不过只是让自己不至于太落魄,免得活不下去。

    朝朝彼时内心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京城是万万不能待的,东水乡也回不去,她虽同裴铮说过自己要回家。

    可东水乡那个地方,对朝朝而言不过是一个念想,那间泥瓦房没有她期待的那个人,也只是一个房子而已,她没有什么故土难离的心思。

    所以根本就没有回江南,朝朝知道裴铮一定会去江南找她,故而存了骗他的心思。

    沿途更是一直都花铜板和人打听消息,最后知道雍州地处偏僻,远离京城,她想裴铮肯定不会来这种地方。

    便在雍州安了家。

    起初她是在一大户人家府中当丫鬟的,主家人很好,并没有嫌弃她不会说话,反而因为她哑言对她很是照顾。

    后来,那家男主人要举家迁往京城,夫人甚至还想带她一块儿走,可朝朝却不愿意,只说京城有她不想见到的人,夫人通情达理,赠与她一些银两,就此断了缘分。

    之后,朝朝做过很多工,只要是她可以做的,都去尝试过。

    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多富饶,可雍州地处偏僻,远比其他地方要苦的多,大家都是穷苦人,忙着活下去,没有人会因为她长得好看而心生怜惜,只会有人见她是女人而想方设法的欺负。

    男女皆有,朝朝并不抱怨,柔弱和眼泪保护不了自己,人善被人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欺凌弱小之事常有,她们欺,不过是欺她哑言,不会说话,无法据理力争。

    但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所以朝朝在第二次被人踢翻饭菜时,拿起了一旁的木棍,也是在那时,朝朝遇见徐云。

    徐云是个商人,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她起初不过是见朝朝柔柔弱弱却心智坚定,身上实在太过反差,想要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哪里知道朝朝之后会逐渐展露出自己的天赋,她聪明非常,跟着徐云出了几趟城,竟然听懂了不少方言,要知道许多地方的方言都是晦涩难懂的。

    只因为徐云是个女人,那些商户总是抱团排挤他,因为朝朝的提醒,徐云挽回了许多损失。

    徐云发觉了她的天赋,很是惊喜,只是可惜她不会说话。

    但朝朝给她的惊喜却不止于此,她竟不满足于在徐云身边当侍女,反而要同徐云合作,也是从那天之后,徐云发现朝朝竟然能说话了。

    起初只是简单的吐字,后来越说越清晰。

    徐云颇具经商头脑,而朝朝有语言天赋,许多晦涩难懂的语言,她跟着人学几句便能学会,甚至还听得懂波斯话。

    于是两人通力合作,再也没有被中间人坑银子的事儿。

    而她们的关系也变得愈发亲密,徐云年长朝朝几岁,便认了朝朝当妹子。

    而她也的确把朝朝当自家妹子疼。

    “你平日不是,最厌烦爬山之事,怎么今日这般积极?”徐云见朝朝已经累的够呛,但一点儿也没有放弃,忍不住打趣道。

    朝朝抿唇不言,只因她脑子都有些嗡嗡作响,这会儿纯粹只是不想浪费力气,只是徐云一个劲地在耳边嘟嘟囔囔的,朝朝觉得有点儿吵。

    波斯商人因语言不通的缘故,只会和固定的商户合作,旁人很难分一杯羹,这一回是因为有新的波斯商人要过来,朝朝想要帮徐云率先谈下合作,才要亲自上山来瞧一瞧枸杞,徐云不放心,这才跟了上来。

    朝朝心说这人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非要明知故问的。

    朝朝有点烦,见徐云同她开玩笑,便也随口胡诌:“大概是波斯商人,给的太多了些。”

    想了想又很善解人意的补充道,“比你给的还多。”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何况,她还只是个人。

    徐云:“……”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朝朝比自己还要像奸·商。

    这财迷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第36章 不要同情男人

    朝朝和徐云两人随着大部队徐徐向前, 朝朝似乎全靠一口气撑着,拄着一根木棍,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这里的山并不像京城那些山一样, 京城的山上有寺庙, 为了香火可以鼎盛, 早早的就有工人修起台阶方便行走。

    而贺兰山上, 都是农户们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朝朝小心翼翼的走着, 走到最后已经彻底没有力气,全靠徐云扶着她。

    “要不还是算了?”徐云开始打起退堂鼓,“不就是枸杞吗?我们家里不是还有很多, 总是差不多的。”

    朝朝却固执的摇摇头,“对方千里迢迢从波斯过来,我们总要拿出诚意来才可以。”

    “雍州城有那么多的商人,阿姐的优势并不突出, 他们未必会选我们。”朝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但是眼神却非常的坚定。

    徐云是个女人,在雍州这些商人里面,时常会被人抱团排挤,若非家境殷实, 加之后来遇上朝朝, 她们直接和西域商人有了接触。恐要危矣。

    “道理我都知道,但是你…”徐云担心的看了朝朝一眼, “你不要紧吧?我小时候听我阿爹说, 其他地方过来的人, 是不太能适应雍州的气候,更别说是爬山。”

    徐云是真怕朝朝有个好歹。

    朝朝虽然累得够呛, 但说话时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来的时候我去医馆找过大夫,阿姐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她只是没有爬过山,才会这么虚。

    徐云也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就像朝朝说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们总要自己先了解,才能够有底气说出个一二三来。

    世道艰难,徐云身为商人又是女子,那更是难上加难。

    她若是要办成什么事,只能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我们只是上去瞧上一眼,之后就回,若是要放弃不如一早就放弃,既已经行至此处,万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她们如今在半山腰,一抬头就能够瞧见巍峨的山顶,此时放弃哪个能甘心?

    朝朝和徐云相互搀扶着终于爬到了山顶,枸杞已经成熟,而且因为气候的关系,今年的长势非常好。

    朝朝自己动手摘了一些,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明明说过只看一眼就下山,但朝朝想着来都来了,总不能浪费机会,她就跟在农户身后,听着她们说起枸杞生长的习性,学到了许多的知识。

    之后和农户们一起,踏着月色下山。

    朝朝在雍州一直是孤身一人,之前寄居主家,后来遇到徐云,成为徐云的侍女,随徐家下人住在下人房。

    朝朝因为对徐云有所帮助,两人逐渐从主仆变成了合作伙伴,徐云便将朝朝的卖身契还给了她。

    再之后,两人因为性情相投而结拜,以姐妹相称。

    徐云得知朝朝没有什么亲人之后,便让朝朝住在自己家中。

    徐云的父母皆是和善之人,家中唯有徐云一女,二老感激朝朝对徐云的帮助,待朝朝也极好。

    府中下人虽然称呼朝朝为柳姑娘,可在徐云的敲打和徐家二老的默许下,朝朝在徐府的地位俨然是徐府的二小姐。

    回到徐府之后,朝朝和徐云两个都已经累得不行,侍女打来热水给她俩泡脚时,两人都撑着头颅打起瞌睡来。

    但也不过歇息了这么片刻,等洗漱完之后,两人便又坐在书房里开始盘账。

    “你说说这一年忙到头,怎么就不能多赚些银子?”徐云将算盘打的啪啪作响,将一本账看完之后,只觉得不仅身体累,心都更累了些。

    朝朝接过账本默默的看了起来,每个月的营收其实并不少,只是开销也很大,徐云不仅要养一大家子的人,还要留下足够的资金去做其他生意。

    枸杞生长缓慢,一年之中也唯有夏季是果实采摘的季节,其余时候都是果实长成的季节,没长成的果实卖不出去,他们总不能眼巴巴的守着。

    “因为阿姐良善,总是愿意多给农户们一些报酬。”朝朝看着徐云,认真的说道。

    徐家是城中大商户,但也并非一家独大,也有许多人虎视眈眈。

    当年,徐父将家中生意悉数交给徐云时,也曾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反对最严重的,自然是一些工人和农户,他们觉得徐云是个女人不顶事。

    徐父将生意交给徐云,简直就是儿戏。

    甚至还有一些心思不善的,就等着徐云将徐家败落,他们好借机吞并。

    但徐云都咬牙抗了下来,收购枸杞的时候,价格也给的很公道,并不存在刻意压价的事情。

    当时她刚刚接手,根本没有人信任她,徐云只能挨家挨户的上门去游说,每每签订契约,都找来县城里识字的书生,给农户们念契约。

    为了打消他们顾虑,每次找的书生都是随机的。

    她虽常说自己是奸商,但朝朝知道,徐云做生意最是公道不过。

    渐渐的那些农户们也终于相信,徐家的大小姐有乃父之风,是可以信赖之人。

    但是没有人会乐意见到徐云好,若是男子如此,大家至多会夸一句仁善,可做这件事的人是徐云的时候,就会有许多不一样的声音出现。

    赞美少有,诋毁居多。

    徐云哪里会在乎?她爹自幼就跟她说过,若她继承家业,会很辛苦。

    但徐云根本就不带怕的。

    徐云看见朝朝那清澈见底的眼眸,心中忽然有些负罪感,“朝朝啊,我一个商人,哪里来的良善?”

    这不过就是一些手段罢了,要是真的良善,早就被吞的渣渣都不剩下。

    徐云只是有些底线而已。

    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朝朝也不解释,只是冲着徐云笑了笑,“阿姐之后有什么打算?”

    “等那波斯商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和他谈下合作,若是成了阿姐就带你去凉州转转。”徐云将眼前的账本合上扔到一边。

    朝朝却拿过去继续算起来,最后同徐云说比之上个月,还是多了一些盈利的,“阿姐要不要再算一次?”

    徐云摁着额头胡乱的应,听到这话也只是摆摆手,“用不着,你算得可比我仔细的多。”

    “咱们还是说说凉州吧,听说那里很好玩。”

    朝朝却只是将账本继续拿出来,目光温柔的看着徐云,眼里有不容拒绝的坚持:“我们还是继续算账吧。”

    徐云:“……”

    但朝朝这般努力,徐云也不能拖后腿,只能强打起精神来继续算账。

    几日之后,波斯的商队过来,在酒楼里公开寻找合作伙伴,徐云和朝朝游刃有余的应对。

    朝朝听得懂波斯商人的话,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复述给徐云,徐云就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当中,分析出他们的诉求。

    对症下药,开出的价码都正中波斯商人心里。

    故而在一众商户里脱颖而出。

    之后的会面也很顺利,徐云说,朝朝就将徐云的话流利的复述,那些波斯人蓝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不少的欣喜,像是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还有人会说他们那边的话。

    颗颗饱满的果实放在手心里,听着徐云对当地特产如数家珍,无论他们问什么,都说的头头是道。

    顿时更满意了。

    他们相信一个真诚的人,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们二人的努力之下,波斯商人顺利和他们签订契约。

    而徐云也准备带朝朝去凉州看一看。

    一来是去玩的,二来则是去看看凉州商铺的情况如何。

    怀远县和凉州虽比邻,但也有一些距离,她若不经常出现,恐有人生出二心。

    雍州很大,其中以凉州为最,府衙均设立在凉州,徐云时常会去凉州,而朝朝从未去过。

    便是当年从凉州取道,也仅仅只是路过,并未进城。

    她们从怀远县坐马车走官道去凉州,不过七日就到了地方。

    凉州城很是繁华,徐云财大气粗的包下一家客栈的后院,供她们二人居住。

    出门在外,她二人又是女子,少不得要多注意些。

    徐云不在意这些钱,朝朝却坚持要付一半的银子,并不愿占徐云的便宜。

    徐云深知朝朝的性子,也没有推辞,只是瞧着凉州城的宅子,突发奇想的说起了别的事,“你不是一直想要买一座宅子,可攒够银子了?”

    朝朝虽然在徐府住着,但徐云知道朝朝其实并不习惯,她一直都想要买一座属于自己的宅子。

    怀远县不大,边上还有贺兰山,许多地方其实不适合住人,只是父辈们故土难离,所以徐云还是在怀远县安家。

    但是朝朝有更多的选择。

    “我听闻凉州的宅子不错,去年还出了一个住宅条款,短期租赁是高价,长期租赁又是不一样,若是买卖宅子,要在凉州定居,还有额外的补贴,虽然条件比较苛刻,但价格实在是公道。”

    徐云非常的心动,只不过没有在凉州定居的理由,故而来问朝朝。

    朝朝的确想买宅子,但她也从未考虑过将宅子买在凉州,她挺喜欢怀远县,最要紧的是怀远县还有徐云和徐家父母在,比起地方,她更舍不得的是人。

    她喜欢有人牵挂自己。

    朝朝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之后,徐云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但提起父母,徐云就不得不提另一件事,“朝朝,你看马上就是中秋节,我爹娘很快就要回来,定会问你终身大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徐云和朝朝相熟,两人也没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早在她们相熟的第二年,徐家长辈便想替朝朝说亲,可朝朝却不答应,她以为徐家长辈会觉得她不识好歹,可那时候她看到浮现在徐家父母脸上的不是责怪,而是哀伤。

    朝朝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云姐曾经许过亲,那男子同她志趣相投,从不会介意徐云抛头露面做生意,还总是在徐云失落的时候鼓励她。

    在她下错决策时和她一同承担责任。

    两家本是欢欢喜喜的准备办喜事,谁知一场意外,徐云的未婚夫死于非命,喜事变成丧事,而徐云从那之后,便彻底断了成亲的念头。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和未婚夫一样的男子。

    这件事是徐云亲口告诉朝朝的。

    而朝朝也在那个时候,告诉了徐云她的过去。

    徐云听说之后,只为朝朝感到不值,从此致力于让朝朝忘记过去。

    但对于成亲一时,朝朝却很是抗拒,她的心被她的夫君占据的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朝朝啊,你可有想过以后?”

    朝朝摇头,她其实没有想过,她娘没了以后,她就是一个人活的,遇到阿阳之后,他们便是两个人活。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是快活。

    兜兜转转又变成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算了算了,你就是死心眼。”徐云也懒得再劝,她自己都是个死心眼的人,哪里还劝得动别人?

    话说到这里,徐云又想起今日自己听到的传闻,凑到朝朝耳边说小话,“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们女人才会死心眼,没想到男人也会。”

    “什么?”朝朝不太在意的开口。

    徐云微微一笑,神神秘秘道:“听说凉州的刺史大人,妻子失踪之后就变得有些不太正常。”

    朝朝听的云里雾里,她并不擅长和人一块儿聊这些,只是疑惑的看向徐云,眼里满是认真,“不正常还能当刺史?”

    徐云:“……”

    她怎么都没想到朝朝关注的竟然是这个?

    “你别打岔。”徐云嗔怪的看他一眼,“你就没想问点别的?”

    “他的妻子是去世了吗?”

    “也许是失踪。”徐云对这些事情都看的比较淡,同朝朝说,雍州地处偏僻,也许是他们一家三口来赴任时,遭遇了什么意外,可能太伤心便说是失踪。

    “他也是情深义重,妻子失踪之后就自己一个人照顾孩子,几年过去都没有续弦。”徐云幽幽感慨,话里话外都是对这雍州刺史的同情。

    但朝朝却没有这么多的同情心,“哪有这般长情之人,他也许很快就会有续弦。”

    “朝朝,做人不要这么悲观。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在的。”

    朝朝的心里却有点堵得慌,只因她无端端的想起裴铮来,一时之间竟有了迁怒,“位高权重的男子,哪有什么真心?”

    徐云愣了愣,下意识的开口解释,“我就是觉得他有点可怜。”

    结果朝朝今日的心情很糟糕,非但没有顺着徐云,反而郑重其事的告诉她,“阿姐,不同情男人。”

    徐云傻了,压根不知道朝朝今日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但见她神色不对,只能默默的点头。

    好脾气的哄着她。

    而被徐云同情的雍州刺史并非旁人,是五年前只身来到凉州的裴铮。

    裴铮来到凉州的时候,此地虽说不上一贫如洗,但也并不富裕。

    这些年在他的努力下,当地百姓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原本三年任期一到就可以离开。

    但裴铮拒绝调令,一直待在凉州。

    他日常忙碌,成日在府衙处理公务,连休沐的时间都不怎么有,但就算再怎么忙碌,裴铮都能够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来陪玖玖玩耍,习字。

    在所有人看来,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父亲。

    可只有福财等亲近之人才知晓,他们世子根本就不好。

    这些年,他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是夜,裴铮又一次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刻漏,不过三更时分,但裴铮已经没有睡意,他面不改色的披衣坐起,开始处理昨日未曾处理完的公务。

    在外头值夜的福财瞧见主屋又亮起了灯,心中微微一叹。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们世子爷的情况就愈发糟糕。

    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世子爷只是变得非常沉默,也是在那个时候,福财和福全才理解夫人为何会拦不住世子爷离开京城。

    只因为他那模样瞧着实在太过骇人,周身都散发着悲伤的气息,任谁看了都忍不住难受。

    生怕一个不顺他的意,这人就要活不下去。

    偏裴铮本人毫无所察,他平静的处理完京城的一切,平静的来雍州赴任。

    平静的照顾孩子,将自己投身忙碌之中。

    裴铮觉得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奇怪为何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愈发小心翼翼,好像在担心会惹怒他?

    裴铮甚至还反思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脾气太差。

    对此,裴铮还有些头疼,他曾亲眼见过荀烈打孩子,裴铮从前也没有什么意见,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荀烈的妻子温婉,他就需要当一个严父。

    那孩子对荀烈是有些畏惧的。

    但裴铮并不想玖玖害怕自己,于是对着玖玖的时候,他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玖玖很多时候都是福财和春荷照顾的,当初离开京城,春荷自告奋勇的要跟着一块儿来,想要照顾玖玖。

    裴铮并无不应,只是赏赐了春荷不少银子,让她安顿好家中。

    玖玖虽然是由他们照顾,可最亲近的人,还是裴铮。

    当一州刺史,可比在户部清算银子要麻烦的多。

    尝尝会遇到各种稀奇古怪和匪夷所思的事情。

    后来,裴铮的脾气变得愈发糟糕,也只有在玖玖面前才会收敛。

    福财看着正屋里的灯,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坐在屋檐底下瞧着月亮,眼看八月十五就快到了,月亮也越来越圆。

    再过两个月,就是小少爷的生辰。

    到时候……

    福财简直不敢想下去。

    他时不时的看着屋子里的灯,脸上纠结又烦躁,只盼望着福全快些从京城回来。

    屋里,裴铮正专心致志的写着公文,只是头却毫无预兆的痛了起来,这疼痛来的突然且来势汹汹,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没在意想继续写公文。

    只是生理性的疼痛根本就忍不住,失手打翻了茶盏。

    福财听到动静,立马过来敲门,“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裴铮这些年,并不爱旁人喊他世子,在雍州刺史府会喊他世子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一开始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改口,时常出错,裴铮不厌其烦的开口纠正,他们也渐渐的改了口。

    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的落在面前的宣纸上,裴铮的心头染上一丝戾气,倒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只是有些烦躁毁了这公文。

    他只觉得有些可惜。

    他忍着疼痛擦掉额上的汗,又找出一本空白的公文开始写起来,福财还在外头锲而不舍的敲门,那声音惹得裴铮愈发的不耐,他忍不住低声呵斥,“闭嘴。”

    福财不敢再敲,但依旧想进屋来看个究竟。

    他们这些年一直近身伺候世子爷,可他们都没有发现,世子爷的身子竟然糟糕到这种地步,福财和福全也是两年前才知道,世子不知何时患上头疼的毛病。

    他们先前从未察觉,还是有一次疼的太厉害,晕倒在书房,他们这才发现。

    但裴铮自己根本不当一回事,非但不肯寻医问药,也不让他们往京城传消息。

    只是一个劲的折磨着自己。

    福财曾去医馆问过,头疾最为严重,疼起来的时候会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窗户上的影子清晰可怜,裴铮看起来如往常一样。

    但是福财知道,这根本就是假的,方才世子爷呵斥他时,声音里已然有了颤音。

    福财知道世子爷不爱搭理人,可也不能这般放任下去,于是他一咬牙,跪在地上开口求道:“大人,马上就要天亮,小少爷就要醒过来,您也不想他瞧见你这般。”

    屋子里的人沉默下来,许久裴铮才开口,允福财进去。

    福财一进屋,就瞧见里头一片狼藉,裴铮端坐在书案前,但形容狼狈,身上的中衣均被汗水沁湿,宛如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福财一言不发的从衣柜里拿出衣裳,再从药箱里找出丸药,递给裴铮。

    这是夫人从京中送过来的,太医特意调制可以缓解头疾的丸药。

    而裴铮却只是拒绝,“我没病没灾的,为何要吃药?”

    福财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

    “福财,是药三分毒。”裴铮认真的开口,仿佛福财眼前的药丸是什么毒药一般。

    实则在裴铮的心中,那就是毒药,只因吃了它,他就再也见不到朝朝了。

    裴铮怎么会要这种东西?

    第37章 梦里都见不到

    头疼的毛病, 已经伴随裴铮许多年,他尚在江南的时候,便已经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那时候, 他住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屋子里, 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他们之间的回忆。

    只是许久没有人住, 除了一股霉味, 什么气息都没有留下。

    裴铮刚来到雍州的时候, 并没有那么勤政爱民, 说是外放任上,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铮的本意, 不过是想要远离京城,他想要寻找朝朝,只可惜辰国太大,大的他根本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走遍。

    他日日夜夜的对着地形图发呆, 在上头写写画画, 标注了无数的地方,算出面积之后,他才第一次发现辰国竟然这般大,要找一个人, 说是大海捞针也不为过, 若朝朝存心躲他。

    他根本就找不到。

    荀烈告诉裴铮,可以想一想她平日的言行举止, 猜测出一个大致的方向, 可裴铮却毫无头绪, 他根本猜测不到朝朝会去什么地方。

    朝朝也从来都没有和自己说过她的过去。

    从前,是裴铮不能很好地明白朝朝比划的意思, 后来她学会读书习字,也并没有提过。

    裴铮不得不承认,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朝朝。

    只是裴铮并没有死心,来上任的路上,拿着朝朝的画像问遍了沿途的村镇,但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朝朝,连一点点消息都没有。

    从京城到雍州,跋山涉水,裴铮还带着一个不满半岁的孩子,路上走走停停,走的极慢。

    一同随行的还有大夫和乳母,都是为玖玖准备的,因为裴铮担心玖玖会生病,可没有想到,到凉州之后,先病倒的人反而是裴铮。

    他病得非常严重,高烧不退,清醒的时候极少。

    大夫几乎要束手无策。

    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裴铮曾幻见朝朝在这间房子里出现,她站在不远处,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

    裴铮看见朝朝冲着自己笑,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的态度暧·昧不明,待他若即若离,裴铮冲着朝朝伸出手,但她却从不会回应。

    无论他和朝朝说什么,朝朝都只是摇头,她听不进裴铮的话,却将玖玖放到他的怀里,裴铮本是不想接的,他本是想随朝朝去的。

    可玖玖却开始在他怀中哭泣,小小的人儿哭的越来越大声,那哭声揪着裴铮的心,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开始哄着玖玖别哭。

    裴铮迷迷糊糊间,听见了大夫和福财说话的声音,他只觉得眼皮有千般重,却怎么都睁不开。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吵,他本想呵斥他们闭嘴,但另一个声音却更快吸引他的注意,裴铮费力的睁开了眼睛,才发现玖玖趴在他的身上,小脸哭的通红。

    “玖玖…不哭。”喃喃的低语从裴铮唇瓣溢出,福财一直守着裴铮,觉察到他有所反应,立马扯着嗓子喊大夫。

    裴铮的理智尚未恢复,但本能已经迫使他下意识的伸出手,他揽着怀中小小的孩子,缓缓的拍着他的背,“玖玖…别哭。”

    “爹爹,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裴铮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眼神茫然一片,依旧没有太多的神采,大夫说他没有了求生的欲、望,福财这才会出此下策将玖玖抱过来。

    好在当真是有效果的。

    关键的时候,还是要看小少爷。

    所有人都觉得,裴铮只要醒过来,就会渐渐的好起来。

    但裴铮并不是一个配合的病人,大夫开的药他乐意的时候就喝,不乐意的时候便不会喝。

    病人需要静养,而裴铮从不会约束自己。

    福财劝不动自家主子,只能将小少爷抱来,远远的坐在一边,让他盯着亲爹喝药,原本福财根本不想这么做,小少爷还小,若是过了病气得不偿失,但谁让世子爷太过离谱?

    玖玖长得很像朝朝,尤其是那双眼睛,最是神似,被玖玖盯着久了,裴铮的思绪就会变得混乱起来。

    玖玖尚不会说话,整个人懵懵懂懂的。

    裴铮总会不受控制的想,朝朝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她幼时看人,是不是也这般不设防?

    其实她长大也没有太大的改变,不然怎么会救自己呢?

    就算去了京城,在镇南侯府那样的地方,朝朝也是一样的,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看着他,陪着他。

    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瞧见朝朝,但是裴铮从未珍惜过这些日子。

    他以为,她永远都会在自己的身边。

    原来,人真的只有在失去时才知道究竟有多珍贵,才能知道曾经错的究竟有多离谱。

    裴铮的确疼爱玖玖,却因为玖玖和朝朝长得相似而不知要怎么面对他,时常喜欢看着玖玖发呆,更喜欢在玖玖睡着的时候盯着他看。

    裴铮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能够这样下去,但他的心却并不答应,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控制不了自己的举动。

    镇南侯府的消息随着家书一同送来,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找到朝朝。

    荀烈只查到朝朝的乘坐着去往扬州的船离开京城,可最后发现那艘商船的许多手续并不正规,商人为了多赚些银子,准许一些人待在船舱里不出来。

    停靠的码头只会查登记在册的人员。

    有些小城镇更是查都不会查,半夜三更停靠,上船下船的人来来往往,根本找不到任何踪迹。

    直到这一刻,裴铮才算是清晰的认识到,他找不到朝朝,到处都找不到。

    她铁了心的离开,甚至连玖玖都可以不要。

    裴铮并不知道朝朝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昔日期待已久的宝贝都可以抛下,她该有多恨他?

    朝朝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不可以再任性下去,他还有玖玖要照顾。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没有人会永远记着朝朝,能和他一起无条件记住朝朝的人,唯有他们的孩子。

    裴铮知道,他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是有限的,镇南侯府虽是功勋之家,却也没有办法替裴铮找到朝朝,何况母亲并不会帮他。

    这天底下唯一能帮他找到朝朝的人,只有陛下。

    裴铮想明白这一点,在病好之后,便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建设雍州这件事上。

    而陛下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对他予以成全。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就是每天怀揣着希望醒来,而又枕着失望入眠。

    渐渐的,失望变成绝望。

    入睡成了一种折磨,因为梦里不会有朝朝。

    朝朝从不会入他的梦,那日之后,裴铮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反倒是因为劳累过度病倒时,他幻见过朝朝。

    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就更不愿意好好的休息,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每日睡不下一个时辰。

    头疾也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

    偏偏他白日里瞧着比谁都要正常,任谁都没有发现问题,若非有一回福财撞见裴铮犯头疾,这件事也许会一直隐瞒下去。

    福财想给京中传消息,却被裴铮拒绝,他并不想回京,只想继续待在这里,远离京城的一些人和事。

    正好让他可以把一些事情好好的想清楚。

    只是有些事情,想多了头疼,想通了,心疼。

    裴铮想了许久,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自欺欺人了许久,最终还是想明白了,朝朝恨他,所以她不要他了,也不要他们共同孕育的孩子。

    裴铮看那丸药,就像是在看什么毒药一般,眼里透露出明显的厌恶来。

    福财苦苦的劝他,裴铮只是随口敷衍,“放着吧,一会儿再吃。”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和,比起五年前来,裴铮的脾气像是好了许多,但福财知道,这已经是世子爷最大的妥协。

    若他再说下去,指不定就要把人给惹怒,而如今世子爷的爱好愈发不同,他发脾气不折腾旁人,只折腾自己。

    “大人,可要奴才伺候您换身衣裳?”

    裴铮只说不用,他挥了挥手让福财出去,还不忘吩咐他不要在玖玖面前瞎说什么。

    玖玖虽然才五岁,但孩子聪慧,若是知道指不定要问东问西的。

    福财答应下来,去外头候着。

    屋内,裴铮的头越来越痛,痛的他已经没有握笔的力气,公文写了一半,他费力的将文书挪到一边,头痛的毛病是在什么时候落下的,裴铮已然记不清确切的时间。

    这些年,头疼的毛病总是时不时的犯,有时候他可以忍得住,而有时候却根本忍不住。

    痛的最厉害的时候,裴铮也想过要找大夫,但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朝朝的,于是,他再也不愿吃药,总是硬生生的扛着。

    只是他能见到朝朝的时候越来越少,这五年,有很多事情都有了变化,唯有一件事不便。

    五年来,他都没有梦见过朝朝。

    裴铮从来都不知道,一个那么温柔的人,为何会变得那么决绝。

    朝朝不入他的梦,他便会去寻。

    裴铮早已经习惯白天做事,晚上睹物思人。

    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的,裴铮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忘记朝朝,也担心记忆会变得模糊,所以他就用纸笔记录下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

    他不想玖玖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便一幅一幅的画下朝朝的小像,在玖玖认人的时候,认真的告诉他,画像上的那个人是谁。

    “那爹爹,为什么,娘不和我们在一起?”五岁的孩童早已经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们的心中会有疑问,也会毫不犹豫的问出来。

    裴铮望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总是会无所适从,他看见玖玖那温软的眼眸,便想起曾经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他,那时候她的眼里,也只能看得见他。

    “因为爹爹,让她伤心了。”裴铮认真的回答玖玖,他以为玖玖还小,并不懂什么是伤心。

    但玖玖却在某一天撞见他翻看朝朝的画像时问他,“爹爹,你是不是在伤心?”

    从那之后,裴铮连思念朝朝,都要避开玖玖。

    孩子还太小,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何况玖玖和他待在一起太久,一举一动都会深受他的影响。

    裴铮不希望在玖玖的心目当中,朝朝是一个会让人伤心的母亲,他希望在玖玖明白,朝朝是一个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人。

    朝朝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从不会感觉悲伤。

    反倒是他总让朝朝伤心。

    、

    他要让玖玖知道,朝朝对他的爱。

    是非对错,也只有等玖玖长大,才能自己来判断。

    有些回忆,总会时不时的跑出来,裴铮的头痛的愈发厉害,他已经渐渐记不清有些事情发生的时间。

    裴铮单手撑着额头,有些不耐的闭上眼睛,他的书桌上还放着一份地图,上头的地方一个一个的被划掉。

    这五年来,陛下的暗卫已寻遍大半个辰国,可依旧没有朝朝的消息,裴铮就有了其他的打算。

    雍州的商会已经初具规模,一改先前的混乱,许多的政策都已经落实,只是尚未见到效果。

    远在扬州的宋然,如今已成为扬州首富,昔日他入股的产业,也已有不错的回报。

    裴铮便有了辞官的念头。

    但他并非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便是要辞官,也得等到这些事情之后。

    裴铮从前觉得,有些思念会随着时间而褪色。

    但他如今方才明白,真正的思念,会随着时间而变得愈发鲜明。

    他早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朝朝。

    第38章 爹爹不要难过,玖玖在

    生理上的疼痛, 并没有那么快的消散。

    这头疼伴随他许久,最近几个月已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裴铮知道身边的人都在担心他。

    只是他当真没有要去看大夫的意思。

    最开始是因为没有时间, 他尚有别的事情要忙碌。之后当疼痛渐渐习惯, 他便觉得没所谓, 到最后, 时间一拖再拖。

    如今已完全不想再理会。

    裴铮曾在御书房见过, 太医呈给陛下的有关于头疾的脉案, 头疾并无痊愈的希望,均靠修养为主,只要不劳心劳神, 方能有所改善,所以裴铮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

    外头的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裴铮靠坐在一旁,虚虚的撑着自己的头颅, 身上的中衣湿了又干, 干了又湿,黏黏腻腻的穿在身上很不舒坦。

    他有些嫌弃的看了眼自己衣裳,朗声对外头候着的福财吩咐道:“备水。”

    裴铮其实还在头疼,同方才相比也不过只是稍稍改善, 只是他受不住自己这般狼狈。

    福财就在外头候着, 一步也未曾离开,如今听到裴铮的吩咐, 连忙命人将烧好的热水提进净室。

    小厮来来往往, 进进出出, 期间裴铮就一直坐在原处,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才费力的挥了挥手,命他们退下。

    方才进来的那些小厮都已经走完,福财因为不放心,磨磨蹭蹭的赖着不走,“大人,可要奴才伺候?”

    裴铮听到福财的声音,才将眼皮往上掀了掀,不大忍心说出什么苛责的话,只轻声道:“出去吧。”

    福财欲言又止,但又不敢多言,世子爷如今这情况,说是喜怒无常也不为过,福财并不想把他惹怒,大夫说气大伤身。

    等到屋子里的人都走的干干净净,裴铮才慢吞吞的站起来,只是头疼的他有些神情恍惚,一时不察,险些摔跤。

    他堪堪扶住身边的柱子,这才没让自己太过狼狈。

    福财在外头足足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听见净室里传来动静。

    裴铮将自己泡在温热的水中,渐渐的下沉,热水没过他的胸口,身躯受到了压迫,胸膛微微发窒,裴铮才清醒了过来。

    他漫不经心的清洗着身上的汗渍,等到浴桶里的水渐渐发冷,才将身上的水珠擦干,穿上干净的中衣。

    里头的动静时有时无,福财提心吊胆了许久。

    待正屋的门被打开,看见身着官服的裴铮从屋中走出来,福财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福财瞧见这一幕就知道自己没了用武之地,只是小心的伺候在他身边,“大人,您今天还要去府衙吗?”

    “可要告假一日?”

    福财问的小心,裴铮却是拒绝的干脆,“不用。”

    “无病无灾的做什么要告假?”裴铮的声音很是冷淡,那语气正常的仿佛福财是在说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福财被这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心里憋着一肚子话想说,差点儿没把自己给憋死。

    昨儿个都已经那副模样了,竟然还觉得无病无灾?

    世子爷这究竟在想什么?

    福财不敢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只能想方设法的劝他:“大人,您上月便没有例行休沐,这月也已过去大半,您若是一直不休沐,身子如何受得住?”

    裴铮不大听的进去这些话,但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一直跟在身边的福财,他倒也还能耐着性子应付两句,“我自有分寸。”

    “大人,夫人那边在询问您的近况。”福财小声的说道,“奴才这边……要如何回禀夫人?”

    福财倒是想过要据实相告,但他根本就没这个胆子,福财相信,自己若是敢胡乱说话,指不定就要被世子爷送回京城。

    “就说一切安好,让母亲莫要担心。”裴铮随口敷衍,这几年他收到过无数的家书,都是父母寄过来的,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均是询问他近况,再就是问他何时回京。

    母亲也曾提起过要接玖玖回京去住,她说玖玖已经五岁,到了该启蒙的年纪,回京之后可以更好的照顾玖玖,但是裴铮却并没有答应。

    京城的确繁华,在镇南侯府玖玖会得到最好的照顾,最好的教育,母亲会给他请最好的启蒙夫子,只是人言可畏,裴铮也是在询问春荷之后才知道,那些年朝朝究竟承受了多少非议。

    如今朝朝不在,他若是也不在玖玖的身边,他一个孩子孤立无援,心中委屈又能和谁人诉说?

    裴铮自知自己不孝,故而并不想让父母担忧。

    “是。”福财满心无奈的应下。

    说话间裴铮就来到了凉州府衙,裴铮如今的官职是雍州刺史,他并不需要来此处,只不过先前的县令因为不干实事而被裴铮参了一本,如今被罢免管制,新的县令还未走马上任。

    雍州还要郡守在,只不过郡守最近因为新政策而忙得脚不沾地,凉州府衙的许多事情,就暂时压在了裴铮的身上。

    今日,裴铮便要审理案件。

    他神色如常的坐在高台之上,看着地上跪着的百姓,听着他们用乡音说起自己的委屈,县令每日需要处理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百姓们没有读过太多的书,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的。

    裴铮刚开始来这时,压根听不懂他们说话。

    如今已经完全能够听懂。

    “刺史大人,您要为草民做主啊,我们家那只鸡,那可是下蛋的母鸡啊。”随着一阵一阵的哭声,裴铮总算是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就是张三家的鸡飞到了李四的家里。

    李四发现家中多了一只鸡,非但没有帮忙寻找失主,反而起了坏心思,趁着夜色将鸡宰了炖汤。

    张三找了一夜,最后在李四的家门口,发现了几根带血的鸡毛。

    用张三的话来说,李四因为吃了那只鸡,第二日瞧着人都红光满面起来,连带着那瘦巴巴黑漆漆的小娃儿,都模样讨喜起来。

    这说的也不知是老母鸡还是仙丹。

    “胡说八道,我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吃你们家的鸡?”李四反唇相讥,“我们家又不是吃不起鸡。”

    “你才胡说,你们家一共有十只鸡,吃了一只,怎么可能还有十只?”

    两人一人一句,就在公堂之上吵了起来,说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内容,裴铮却听得认真,这让凉州的百姓们心生好感,他们想,他们的刺史大人果然是平易近人的。

    但他们都不知道裴铮为何会这般。

    裴铮的态度如常,纯粹是因为他想起了在东水乡的日子。

    他和朝朝也曾经养过鸡,朝朝曾攒钱买下十几个鸡蛋,问邻居借来母鸡孵蛋。

    朝朝当时很忙,白日里要去帮人家做活,还要回来喂鸡。

    裴铮在家中养伤,宛如一个废人,于是便自告奋勇的喂鸡,但裴铮并不会,他每一次喂鸡的时候,那母鸡总是会乱跑。

    裴铮被唬了一跳,因为他发现那母鸡竟然飞起来了!

    他瞪大眼睛,只觉得非常疑惑,因为裴铮昔日只见过餐桌上的。

    朝朝对此并不在意,可裴铮却因为不会喂鸡,又被人指指点点,二十一天之后,小鸡终于孵出来了,裴铮就从喂母鸡,变成了喂小鸡。

    他彼时虽然前尘往事尽忘,但学东西很快,伤好之后,成日里就带着那几只小鸡去山上遛弯,和朝朝一块儿,将那几只小鸡一点一点的养大。

    裴铮从前,是很少回忆起这些具有烟火气息的事情,但听着村民们的一些话,有些被遗忘的曾经,就这么突兀的想起来。

    裴铮的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他想拥有多一点关于朝朝的回忆。

    即便府衙中的所有人都因为两个大男人的吵吵闹闹而觉得厌烦,裴铮也不甚在意,他只是在想那时候朝朝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那个时候,是高兴的。

    无论他做出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朝朝都包容着他的。

    裴铮想着想着,便开始假公济私起来,从一旁抽出纸张,画起小像来,他记起了这些回忆,便不由分说的记录下来。

    还有一件事情,裴铮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对于从前的事情,他还记得,却已经记不清楚时间。

    裴铮从不会因为头疼去看大夫,却因为记忆混乱而去看国大夫,大夫仔细询问过后告诉裴铮,他是因为头疾和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只要他好好的治疗头疾,记忆混乱这件事便可以不药而愈。

    裴铮听说之后。

    仔仔细细的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拒绝,记住他们彼此的回忆和偶尔能看见朝朝相比,他宁愿选择可以偶尔看见朝朝。

    记忆只是混乱,又不会消失。

    裴铮堂而皇之的在公堂之上画朝朝的小像,师爷的案桌比他的要低上许多,福财是小厮,一直都在后院伺候,于是整个公堂之上,谁都没有发现裴铮在做什么。

    而底下跪着的张三和李四,瞧见刺史大人这般的认真,一个面露喜色,一个愁眉苦脸。

    最终,这场官司以李四赔偿张三两只母鸡而告终,而裴铮又被百姓们夸赞了一回,他只是客客气气的让人先回家。

    下一场官司,就是因为邻里之间争夺一口井水而导致的……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悄悄的过去,裴铮在退堂之后,将桌上的那些东西全部收拾完带去后院,坐在书房里面,一点一点的整理起来。

    他才整理完画像,郡守和师爷就在外头求见裴铮。

    裴铮命人进屋,尚不等他行礼,便开门见山的问,“如今定居凉州的商人可有增加?”

    “回大人,政策已经下发,感兴趣的人很多,但因为这条件实在苛刻,能达成要求的人实在不多。”郡守愁眉苦脸,他翻了翻卷宗,飞快的回答道,并且说了另一个情况,“能达到条件的商人,像是不打算在凉州定居,都是观望居多。”

    “下官斗胆问一句,不知大人可否考虑,放宽一些条件?”

    郡守说的这些事情,裴铮早就有所考虑,他定下的条件的确是苛刻,但这条款是不能放宽的,“因为这政策,想要招揽的便是一些人品俱佳的商人,若是心术不正,恐日后会后患无穷。”

    商人地位不高,商人之子若是想要科举,那是绝无可能。

    裴铮便走访调查,请陛下下旨,实行地方政策,从不经商五代方可科举的政策,改为三代。

    五代太过遥远,变数太多,根本就看不见希望。

    若是三代,尚且还有一些曙光。

    但富商多数都家境殷实,家中子嗣若能参加科考,若有幸高中,为官却心术不正,实施行贿政策,祸害的还是一方百姓。

    所以,裴铮要求的是祖上均是清明之人,家族均无作奸犯科之徒。

    这本是极诱人的条件,可雍州实在太过偏僻。

    旁人心有顾虑,实属正常。

    “大人考虑的是。”师爷和县令由衷的佩服,尤其是郡守,更是对裴铮佩服的五体投地,刺史大人刚来的时候,郡守和师爷只觉得此人是个花架子,京城的侯爵世子,怎么会跑到雍州这样的穷乡僻壤来?

    莫不是被贬官的?

    二人当时苦恼极了,只以为裴铮是个纨绔子弟,没曾想雍州竟然有竟日这般造化。

    对此,郡守和师爷都非常的感动。

    只不过,他们感动归感动,刺史大人的工作能力,还是让他们望尘莫及啊,这不都已经到饭点了,他们竟还不能去吃饭,只能巴巴的在书房讨论。

    郡守和师爷俩人,默默的朝窗外看了看,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这个点儿,小少爷总快来了吧?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书房里的几人听到这声音,瞬间放松了下来,玖玖高高兴兴的从外边跑进来,本想跑去裴铮的身边撒娇,可当他看见书房里其他人时,便乖乖的停下来,非常有礼貌的问好:“伯伯们好。”

    郡守和师爷满脸慈爱的看着玖玖,同他打招呼,“玖玖好。”

    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可不仅仅是因为玖玖可爱,更因为玖玖是他们俩的福星,多少次刺史大人要发难的时候,都是因为小少爷他们才逃过一劫。

    比如这会儿,小少爷来了,他们就能离开,不必饿着肚子讨论公务。

    书房里的伯伯们纷纷告辞,玖玖这才高高兴兴的扑到裴铮的怀里,“爹爹。”

    裴铮顺势将玖玖抱起,细心的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怎么跑的这般着急?”

    “想早一点见到爹爹。”玖玖依恋的坐在裴铮的怀里,瞥见桌上朝朝的画像,更是高高兴兴的喊了一句娘亲。

    玖玖早就有对着画像说话的习惯,是因为裴铮想要让玖玖记住朝朝,而想出的法子。

    玖玖如今懂事了,渐渐明白一些事情,他更小一些的时候,总是天真又残忍。

    无意之中说的一句话,便能戳进裴铮最柔软的地方。

    玖玖三岁时,尚且懵懂,他曾经很奇怪的问过裴铮,为何他同娘亲说话,娘亲从不会应他?

    裴铮当时抱着玖玖呆愣许久,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应玖玖的话,那天真无邪的声音,就像是一柄利刃,刺破裴铮的伪装,打破所有的假象。

    他告诉玖玖,画像上的人,是他的娘亲。

    但裴铮忘记了,画像终究只是画像,它永远都没有办法变成真,无论裴铮和玖玖说再多和朝朝有关的事情,都掩盖不了朝朝不在的事实。

    就如同玖玖和画像说的再多,都没有回应是一样的。

    这才是真相。

    可裴铮却只想自欺欺人,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欺骗玖玖。

    他告诉玖玖,娘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能通过画像来和他们联系,但只要是玖玖说的话,娘亲都会听见。

    也会给予回应,只是时间也许要很久。

    裴铮狠起来的时候,连自己都可以骗。

    “可吃过午膳没有?”裴铮温柔的问他。

    玖玖用力的点头,献宝似的告诉裴铮,他今日吃了两碗饭。

    玖玖见裴铮并不理他,便对着朝朝的画像不开心,“娘亲,爹爹不理我。”

    然而,画像上的朝朝,也是不会说话的,玖玖抓了抓头发,还是决定去和他的亲爹告状,“爹爹,娘亲也不理我。”

    裴铮心中那些若有若无的酸涩,全部都被玖玖给带走,“娘亲哪里有不理你?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想要糖葫芦?”

    玖玖听见这话,支棱起了耳朵来,拉着裴铮的袖子小声的问道,“那,娘同意没有?”

    裴铮笑着点了点头,取出了另一幅画像,那上头是朝朝拿着糖葫芦的模样。

    这在玖玖看来,就是娘亲给她的回应,小小的孩子兴奋极了,高兴的对着朝朝的画像说话,“娘亲,玖玖好喜欢你。”

    裴铮看着玖玖,浅浅的笑起来。

    而玖玖也并非是为了糖葫芦才来府衙,他每日都会过来给裴铮送饭,只因福财他们告诉他,爹爹不愿意乖乖的吃饭。

    所以监督爹爹吃饭的重任,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原本福财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哪里知道这方法好用的很,世子爷的脾气说一不二,但只有在小少爷的身上,那底线是可以一让再让。

    小少爷甚至都不需要说什么,世子爷就都会妥协。

    玖玖年幼贪睡,要到巳时才会醒来,午膳过后便会来府衙给裴铮送饭,之后他就会待在裴铮的书房里,安安静静的练字,裴铮处理公务时,玖玖从不会打扰他。

    那场景,总能让裴铮想起朝朝来。

    玖玖不经意的一些习惯,和动作,总能让裴铮看见朝朝的影子。

    裴铮对朝朝的思念,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增加,直至印刻在心底,再也无法磨灭。

    玖玖很乖,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他练完字就在位置上打起瞌睡来,等到裴铮处理完公务,才会腻歪过来撒娇,“爹爹,出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裴铮自然没有不应的,他换下官服,带着玖玖出门,临近中秋,凉州城里很是热闹。

    路上有许多叫卖的小食,但玖玖却很专一,只想找糖葫芦,裴铮对这些热闹的场景并没有太大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他总是会避开这些热闹的场景。

    元宵灯会,他会想起朝朝。

    七夕佳节,他会想起朝朝。

    中秋团圆,他也会想起朝朝。

    裴铮其实并未刻意的思念,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脑海里已全部都是朝朝的身影,他总是不受控制的想起朝朝来。

    玖玖很是兴奋,牵着裴铮的手,一声一声的爹爹喊着,喊得裴铮心都疼了。

    裴铮垂下眼眸,看着身边的小小孩童,收敛起心思,轻声问道,“这里人太多,要不要爹爹抱你?”

    玖玖,本来是要答应的,但是瞧见街上那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是自己走路的,他略略的思考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的拒绝,“玖玖自己走。”

    于是,裴铮便小心的牵着他的手,怕有人撞到玖玖,小心的护在他身边。

    恍惚间,裴铮想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场景,他好像也曾经这样护着过别人,还没等裴铮想明白,玖玖便兴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爹爹,爹爹,要去桥上面看看。”

    “轰——”的一声,裴铮的脑海里,尘封的记忆开始复苏,他终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这场景熟悉,只因为在很久之前,他也这样护着朝朝过。

    那个时候,他的名字,还叫阿阳。

    有些记忆,会带来连锁效应,他想起了江南的上元节,同样也想起在京城的上元节。

    那时候,朝朝同他说,想去朱雀桥看烟花。

    而自己说了什么?

    他说:朝朝,京城没有朱雀桥。

    时至今日,裴铮再一次想起这句话来,才终于明白,朝朝为何要去朱雀桥看烟花。

    他当时不懂她的心情,只告诉她,京城没有朱雀桥。

    而现在,裴铮想告诉朝朝,他懂了,他真的懂了,可天大地大,他找不到朝朝的踪迹,自然也没有办法,告诉朝朝他的懂得。

    凉州城的街道上热闹非凡,裴铮身处其中,只能感觉到彻骨的荒凉。

    他不知不觉的停下脚步,根本走不到那座桥上去。

    玖玖拉不动裴铮,只能停下脚步来,疑惑的回过头,“爹爹,你怎么了?”

    裴铮听见孩童的疑问,用尽全力不去思考那些过去,他蹲下身,搂着玖玖,温和的回应他的话:“玖玖想去,爹爹就带你去。”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像是在透过玖玖,回应着另一个人。

    只是裴铮的耳边,唯有孩童愉悦的欢呼声。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心中泛起密密的刺痛,悲伤的气息怎么都遮掩不住,裴铮那俊朗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孩子的感觉总是最敏锐的,玖玖不知父亲为何会忽然情绪低落。

    但他素来都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便问裴铮,是不是在难过。

    裴铮面对玖玖的时候,从不设防,他只是冲着玖玖笑,而玖玖却伸出手,摸了摸裴铮的脸,“爹爹不要难过,玖玖在。”

    玖玖的模样是那么的认真。

    他全心全意的,想着自己的父亲。

    就如同曾经的朝朝,全心全意的想着自己的夫君。

    血缘关系当真是一种奇妙的联系,他们的孩子,最终还是长成了朝朝的模样。

    第39章 熟悉的名字

    软乎乎的小手摸在裴铮的脸上, 带来了温热的触觉,裴铮感觉到了久违的满足和安慰。

    他将玖玖搂在怀中,久久都不愿放开。

    玖玖并不知道裴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但他并没有排斥裴铮的亲近, 只不过那张小脸越来越红, 他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周围, 发现有好多人在看他。

    玖玖想, 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了, 还被爹爹当街抱着,是不是不大好?

    “爹…爹爹。”随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玖玖实在是没忍住, 小声的喊着裴铮,只不过裴铮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有听到。

    玖玖有点儿苦恼,但他舍不得爹爹难受, 最终咬了咬牙, 闭上眼睛只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安安心心的被爹爹抱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裴铮总算放开了玖玖,之后他就发现孩子的脸红扑扑的,有些奇怪的问道, “玖玖, 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裴铮担心的将手背放在玖玖的额头上,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玖玖想起刚才的那一幕, 又忍不住红了脸, 心都跳的快了些,他偷偷的抬起头, 看了裴铮一眼,将所有的心思都放了起来。

    什么话都没有说,乖乖的牵着裴铮的手往前走。

    那座桥,父子两个还是去了,虽然裴铮的心中很是排斥,但因为玖玖喜欢,他就没了拒绝的理由。

    踏上那座桥的时候,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又一点一点的浮现,他还记得朝朝当时也是那么的兴奋。

    玖玖还小,性子又十分的乖巧,在人多的地方会主动的牵着他的手。

    但是朝朝不一样,她压根就不觉得自己会有危险,到处乱跑。

    那上元节的灯会究竟有多热闹,裴铮半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一直忙着跟在朝朝的身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朝朝,你别乱跑。

    反倒是在京城的时候,他瞧见了热闹的灯会,朝朝那个时候没有乱跑,和他一块儿坐在吉祥楼的厢房里,看着外头的烟火。

    吉祥楼很高,可以看得清很远很远的烟花,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坐在那高楼之上,是许多人的心愿。

    但朝朝像是更喜欢外头热闹的场景,一直想要出去看看。

    裴铮本是不喜欢的,却因为朝朝喜欢而破例,那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次愉快的出游。

    他们在人群中走散,裴铮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心乱如麻,失了分寸,却强迫自己要冷静,一个一个的摊位找了过去,终于找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柳朝朝。

    他当时的表情一定凶极了,所以朝朝才会看着他就掉眼泪。

    他在找人的时候就想,等到找到人之后,一定要好好的同她说说,不能乱跑。

    但朝朝一哭,她的心就软了。

    他告诉她,并非是因为生气,只是因为担心。

    那阔别已久的拥抱,让裴铮有些意外,他尚来不及说话,朝朝哭的就愈发厉害。

    她颤抖着比划自己的意思,她说,她找不到他。

    因为找不到他,所以她就站在原地等,等着裴铮去找她。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曾经的记忆都变成了锋利的软刃,不知不觉就会将人割的遍体鳞伤。

    裴铮并不知道,如今朝朝可还会如同从前一样,站在原地等他。

    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并不敢认真的去细想。

    玖玖是个很乖的孩子,但再乖的孩子,也只是一个孩子,总会有调皮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是牵着裴铮的手,但裴铮走的并不快,玖玖就开始着急起来。

    玖玖并不知道,父亲早已经被回忆困住,每走一步都是挣扎绝望,若非是因为自己,早就已经落荒而逃。

    但他只想要快点走上那座桥,去看看远方有什么东西,再寻一寻期待了很久的糖葫芦,仅此而已。

    于是,玖玖放开了裴铮的手,往前跑了两步,但也没忘记自家爹爹,转身喊了他,“爹爹,你快点。”

    裴铮就跟在玖玖身后,用力的喊着他的名字,“玖玖,你不要乱跑。”

    热闹的日子里,这样的呼喊声其实很常见,没一会儿功夫他就听到了好多声音。

    此起彼伏的小名和嬉笑怒骂的声音。

    小孩子们大多不知忧愁,只想着玩乐。

    玩疯的时候也会发生意外,有一个小孩子在和爹娘闹着玩,一边往后退,一边冲着爹娘做鬼脸。

    一不小心撞到了裴铮的身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摁在裴铮的衣袍上,月白色的长衫上赫然落下了两个黑漆漆的手印。

    裴铮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小孩被吓傻了,局促不安的看着裴铮,随后而来的男女也是一脸的惶恐。

    这衣裳一看就很贵重,他们恐怕是赔不起的。

    就在他们忐忑不安的时候,裴铮却出了声。

    他不过是勾了勾唇,道了一声无妨,就离开了。

    许是因为有了玖玖的缘故,裴铮对于孩子多了一分包容,但这份包容很浅很浅。

    身后的夫妻俩宛如劫后余生一般的抱着自己的孩子,教训他不能到处乱跑,若是再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裴铮走出老远,还能听见父母教育孩子的声音。

    他无暇顾及,只是快步的上前,跟上了玖玖的步伐,不放心的说了一句,“不要乱跑。”

    玖玖很用力的点了点头,裴铮牵着玖玖的手就要往下走,“爹爹带你去买糖葫芦。”

    就在这时候,耳边却传来了另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朝朝,你不要乱跑。”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咒语一般,裴铮听到之后,只觉得浑身僵硬,像是无法思考。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受控制的左顾右盼,却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周围都是陌生人,并没有他熟悉的身影。

    难道,是他听错了?

    不,不对。

    他没有听错,他听见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绝对不会听错的!

    于是,裴铮牵着玖玖的手,在人群中乱窜,他开始奋力的辨别耳边的声音,想要听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裴铮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名字,但都没有再听见那个名字。

    仿佛刚才的那一声,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但裴铮依旧不死心的在人群中找着,玖玖几乎是被裴铮给拽着走的,好在裴铮还有一点理智,并没有把玖玖拽疼。

    玖玖迈着小短腿跟在裴铮的身后,差点儿就要跑不动,“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你慢一点,玖玖走不动。”

    裴铮低头看他,将人抱在了怀里,无论玖玖问什么,裴铮都没有说。

    依旧不停的寻找,他的心里乱极了,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却架不住从前出过太多太多次的错。

    以至于,他连回答玖玖都办不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没有什么名字是独一无二的,这是裴铮见到过和朝朝有相同名字的人之后就明白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他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变得不对劲起来,曾在大街上拦过许多的人,想要一探究竟,但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一次一次的希望,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裴铮本以为再听到这个名字,自己会变得无动于衷。

    但每一次,裴铮听到这个名字,都是同样的反应,他要找到她,找到这个人,亲眼确认到底是不是他。

    ……

    朝朝完全不知道,徐云叫自己名字的时候竟然被裴铮听到,他如今正发了疯一般的找她。

    她此番来凉州,说是陪徐云来看商铺的,但朝朝本质还是过来玩的,她和云姐的关系虽然很好,可凉州的一些产业,都是云姐的父母留下来的。

    其中就有不少是让徐家父母挣下家底的生意。

    朝朝有分寸,从不会去好奇。

    “这不是还没有到中秋节吗?怎么城里竟这般热闹了?”朝朝很好奇的问道。

    徐云看着她,就跟看个小孩子似的,她知道朝朝的过去,自然不会不耐烦,反而很耐心的和朝朝解释,“中秋团圆夜,自然很多人都盼望着,凉州是雍州最热闹的城市,来往商旅很多。”

    “中秋节的这几日啊,是凉州最热闹的时候。”徐云笑盈盈的和朝朝解释起来,原本今日出来玩,是挺开心的一件事。

    可徐云出门前却收到了父母寄来的书信,那里头的内容让徐云头疼不已。

    她偷偷的看了眼朝朝,只觉得愁的不行。

    朝朝这五年来忙于生计,压根就没有空到处走走,徐云老早就说过要带朝朝出来玩,但一直都没有时间。

    不是没有机会,就是走不开。

    徐家父母已经当起甩手掌柜,朝朝要替徐云看着怀远县的一些生意,如今渐渐步入正轨,才能有所放松。

    这一回是因为和波斯商人签订了合作契约,两人都很高兴,恰逢徐云要来凉州查账,这才一起出门。

    朝朝去过最热闹的地方,其实是京城。

    只是她对京城的记忆并不算很好,上元佳节的热闹还历历在目,那在灯火阑珊之下找寻她的男子的身影也没有变的模糊不清。

    只是她并不愿意想起裴铮,连带着热闹繁华的京城,也不愿记起。

    那个时候朝朝喝了梅子酒,她和裴铮被人群冲散,她的心里其实是想随着人群离开的。

    只是,朝朝看见了裴铮找寻自己的身影,他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着急,根本就不似作假。

    所以朝朝就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一寸。

    直到裴铮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朝朝那时候一直住在镇南侯府,根本不曾外出,她也压根不知道外头到底有多热闹,根本不知道京城不仅仅是上元节才这么热闹。

    所以才会对这一切都那么的好奇。

    “等到中秋节过去,下一回在这么热闹,就要到下元节了。”徐云随意的开口。

    朝朝听到下元节这三个字,心里浮现出了一些愉悦,她记得这是她孩子的生辰。

    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朝朝一向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生辰,会有很多人记得他的生辰,不会轻易的被人遗忘。

    就算他的父亲,日后有了新的妻子,他有了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他的生辰也不会被人遗忘。

    朝朝其实很少想起那个孩子,因为她离开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小到模样都没有长开,小到都还来不及取名字。

    朝朝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有些记不清孩子的模样。

    时至今日,这依旧是她心底的伤痛。

    可是朝朝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我折磨的人,每一回想他的时候,朝朝都是大大方方的想。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有什么想不得的?

    但也仅仅只是想想他幼时的模样,她从不会去幻想孩子如今是什么样子,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宅子里是怎样的生活。

    这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必要,想多了便是折磨自己。

    “下元节的时候,这里也会很热闹吗?”朝朝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徐云不疑有他,轻轻的点头,“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在外地还没回来,你呢?一般都会做什么?”

    朝朝自然是在府中好好的待着,不是在盘账,就是帮徐云打理其他的生意,云姐待她很好,朝朝就想着要报答她。

    至于其他的?大概就是她会在晚上的时候做一碗长寿面,然后再将那碗面条吃掉,希望那个孩子可以长命百岁。

    每年他生辰的时候,朝朝也会替他准备生辰礼。

    只是这礼物,她永远都不会送出去,只会在百年之后和她一起带进棺材。

    “会在家里算账。”朝朝认真的想了想,还是没将这些事情讲出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朝朝也不例外。

    她只想在没有人的时候,独自想念自己的孩子,并不想讨论这件事情值不值得,应不应该。

    “朝朝,你除了算账?还有没有别的乐趣?比如说喜欢什么?”徐云有些好奇的问道。

    这也是爹娘让问的,只是徐云左思右想,发现朝朝最喜欢的就是银子。

    但她不敢说,徐云相信,自己要是把这话说出口,爹娘指不定要怎么揍她。

    这才来问朝朝,可朝朝还真有别的乐趣,“看书。”

    裴铮教过她很多,看书,写字,抚琴,下棋。

    朝朝并没有练字的打算,她的字写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差,总之她自己是很满意的。

    对于教会自己读书习字这一点,朝朝是很感激裴铮的,若非裴铮,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读书习字。

    至于抚琴和下棋,会让她想起太多从前的事情,朝朝并不想太怀念过去,若真的想要想起从前,她宁愿喂鸡。

    所以闲暇时候除了算账,朝朝就还喜欢看书,不为别的,只为自己。

    “这倒是个不错的爱好。”徐云点了点头,在心中默默的记上了一笔。

    “除了这个呢?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徐云继续问道。

    朝朝却觉得徐云今天有些怪怪的,“云姐,你究竟想问什么?”

    徐云:“……我这不是关心你?”

    朝朝走到一个摊位前,买下了一串糖葫芦,看了徐云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这么旁敲侧击的,我心里有些慌。”

    朝朝可是见过徐云坑人时候的模样。

    徐云:“……”

    失策了。

    第40章 你是我的娘亲吗?

    徐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心虚, 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低低的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徐云其实并不想说的太清楚, 但是这么问东问西的, 反而更加让人疑惑, 朝朝不过看了两眼, 就猜到了大概, “是伯父伯母让你来问的?”

    徐云:“……”

    有的时候, 面对的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件事情,你可以听我解释。”

    朝朝甚至都不用听徐云解释, 就知道了是什么事,“难不成,是想要给我说亲?”

    徐云这会儿什么解释也说不出口,唯有尴尬的点头, “我爹娘他们, 也只是担心你。”

    朝朝不过二十有二,尚且年轻,但她一直都是独身一人,没有父母庇佑, 也无手足扶持。

    原先, 徐家父母也是想给朝朝说亲的,但是朝朝拒绝了, 说自己成过亲。

    但他们一直都没有见过朝朝的丈夫, 她到怀远县的时候, 也是独自一人,这些年, 朝PanPan朝从未提过自己的丈夫,想来是出现什么意外。

    大辰并无寡妇要守节的陋习。

    徐家长辈见她独身一人,于心不忍想要给她说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知道的。”朝朝柔声应道,“伯父和伯母一直都待我很好。”

    朝朝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她其实并没有觉得反感,她明白徐家父母是真的将她当真自家小辈,不然哪里会来关心这些事情?

    只不过朝朝并没有要成亲的意思,“阿姐,我有夫君的。”

    她和裴铮之间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

    所以她有很多的事情是没有说清楚的,徐云只是了解了一个大概,也曾委婉的问过朝朝,她的夫君是不是已经不在。

    朝朝当时还不会说话,只是默默的摇头,示意徐云不要问。

    徐云知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伤痛,所以她也没有再问过。

    朝朝默认了“不在”这个说法,她没有办法心无芥蒂的对旁人说裴铮辞世。

    但她的夫君阿阳,的确已经不在。

    天下之大,她却再也没有办法找到阿阳。

    “他要是知道我背着他说亲,是会生气的。”朝朝说的非常认真,她心中有认定的夫君,自然不会有所背叛。

    “朝朝啊…”徐云只觉得有点儿惆怅,“罢了罢了,你开心就好。”

    徐云也不想再劝,她今日会来问这些,也是被爹娘逼迫的没有办法,本来还想着随便的问几句,应付应付就交差,哪里知道竟然会被发现。

    徐云到底是尴尬的。

    实则她自己都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又怎会去劝说朝朝?

    “阿姐知道你的心思,我俩都是一样的,只是我爹娘问起来的时候,你稍稍应付几句便好。”徐云想起父母那担忧的眼神,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孝顺。

    这些年,父母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替她相看人家,徐云从一开始的剧烈抗争,到如今的散漫敷衍,均是对父母妥协。

    父母想要看到什么,她也愿意让父母瞧见。

    可有些事情当真是勉强不得。

    朝朝轻轻的点了点头,开始和徐云谈起条件来,“我帮你隐瞒伯父和伯母,阿姐是不是要给我一些报酬才对?”

    徐云看了朝朝一眼,默默的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金珠子。

    朝朝毫不犹豫的接过,递给徐云一串糖葫芦,“可甜了。”

    徐云:“……”

    若是让人知道,她花了一颗金珠子,买了一串糖葫芦,指不定要说她脑子有问题。

    徐云满脸的嫌弃,朝朝见状就要拿回来,“你要是不喜欢,不然还我吧。”

    “那可不行,这是我花金珠子买的。”

    徐云和朝朝又逛了一会儿,朝朝觉得有些累,便提出要回客栈,徐云也不在意,两人便回了客栈。

    可怜裴铮不知内情,发了疯一般的找人,直到玖玖趴在他的肩头上睡过去,他才反应过来,时间过去了许久。

    “玖玖?”裴铮轻轻的喊了一声孩子的名字,玖玖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爹爹,我们要回家了吗?”

    裴铮原本是想继续找下去的,但他不能让孩子跟着自己一起受冻,他犹豫的应了声,“嗯。”

    裴铮轻轻的点了点头,抱紧怀里的孩子,留恋的看了一眼身后,最终还是决定先把孩子送回去。

    玖玖趴在裴铮的怀中睡得香甜,到宅院之后,裴铮将玖玖交给春荷后,便转身往外走。

    春荷抱着孩子有些疑惑的问道:“大人,您这是要外出?”

    裴铮点了点头,“照顾好玖玖。”

    春荷轻声的应下,抱着孩子回到正院,刚刚安顿好孩子,就见福财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春荷,见到大人和小少爷没有?”

    “小少爷在里头睡着了,是大人方才送回来的,之后他便神色匆匆的出门去了。”春荷三两句话将这些事情解释清楚,随后问福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今日说要带小少爷出门走走,结果一直都没有回府衙。”福财左等右等等不着,这才开始担心。

    沿街寻找了一圈都没发现,眼看天色晚了,才想回宅院碰碰运气。

    “你说大人方才神色匆匆离开了?”

    春荷用力的点头,“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福财摇头,说尚且不清楚,但他们几个猜也是能够猜到的是因为什么,“你在这里好好的守着小少爷,我出去看看。”

    春荷点头答应,送走福财之后,便守在玖玖的床边。

    春荷看着玖玖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柳姨娘来。

    其实很多人看见玖玖,都会想起朝朝,这是无可避免的,其中以裴铮最甚。

    因为,实在是太像了,“小少爷,你一定要好好的长大。”

    春荷总觉得,像柳姨娘这般善良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从前是这样觉得,如今也是这么想。

    裴铮将玖玖送回宅院之后,便彻底没了顾忌,疾步走在闹市上,去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可惜,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人。

    裴铮不知道走了多久,拐了多少个弯,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坐在了街边的小摊上。

    恰好,这也是个卖馄饨的小摊。

    裴铮看到这里,浅浅的勾了勾唇,命摊贩煮一碗馄饨。

    馄饨还没有上桌,福财就找到了裴铮,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大人,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铮没有说话,只是在听周围的声音,可除了那一声,他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和朝朝有关的只言片语,裴铮不死心,便开口问福财,“福财,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福财只觉得有些莫名。

    裴铮的心里染上了淡淡的失望,“你听不见吗?”

    福财整个人都震惊了,他左顾右盼,这里人影都快没了,他们世子爷还能听见什么声音?

    “大人,您听见了什么?”

    为什么,瞧着这般的可怕?

    “若是你听不到,那也不需要知道。”裴铮根本不想和福财解释什么,小馄饨上桌之后,他就慢慢吞吞的吃起馄饨来。

    饱满滚圆的小馄饨在汤碗中沸腾,裴铮轻轻的吹了吹,慢条斯理的将这碗馄饨吃完,连汤都没有剩下。

    福财又很努力的听了听,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的声音,他看了眼自己的主子,眼里染上担忧,这又是怎么了?

    裴铮吃完小馄饨之后,自顾自付了银子,朝外头走去。

    福财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时不时的喊着大人,担裴铮就像是听不到一般。

    “大人…”福财立马跟了上去,“您等等我。”

    裴铮并没有停下来等福财的意思,只是快步的走到了桥上,这时候人群都已经散去,桥的面貌也渐渐的露了出来。

    只可惜,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大人,您究竟听见了什么?”福财有些担心的问,他其实一直都觉得,世子爷这几年,逐渐的不大正常。

    时常会对着什么自言自语,像是出现了幻觉一般。

    但这些话,他也不好说。

    “我听见了有人在喊朝朝的名字。”裴铮轻声说道,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但再也没有听到一模一样的名字,这让裴铮的心中有些失落。

    福财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可思议,“大人,也许是您听错了?”

    “福财,我很确定,我没有听错。”裴铮颇为认真的反驳,坚决不承认自己听错。

    福财心说就算没有听错,说不定也不是同一个人,这件事情早已经发生过很多回,但世子爷就是一直不死心。

    裴铮找寻不到人,便开始站在桥上守株待兔,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街上的行人纷纷散去,等到摊贩都收摊,等到街上的灯火一点一点的被熄灭。

    等到更夫已经敲着铜鼓出现。

    他还是没有等到他心中想见到的那个人。

    福财一直陪在裴铮的身边,直到此刻才劝出声来,“大人,回吧。”

    “如今天色已暗,就快要到宵禁的时间。除了更夫,不会再有人出门的。”福财苦口婆心的劝着。

    裴铮还是摇头。

    福财只能再劝,“您若是把身子好坏了,更找不到人。”

    福财好说歹说,总算裴铮劝了回去,他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完全不知道自己主子心中有了怎样的打算。

    裴铮在宵禁时分回到了宅院,没有回自己的卧房,反而去一旁的屋子里看了玖玖。

    小小的孩子乖乖的睡在床上,两只小手虚虚的抓着锦被,他睡觉并怎么老实,一只白嫩的小脚丫露在外头,脚上的袜子早已经被他给蹬掉大半。

    要掉不掉的。

    裴铮知道春荷给玖玖穿上袜子,是担心他夜里着凉,但这般捂着更难受,于是他便脱掉了玖玖脚上的袜子,将他的脚放到被子里头,又替他把被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才吹了屋子里的灯,回去自己的卧室。

    这一晚上,裴铮根本就没有睡好,他原本就不怎么睡得好,如今更是没有睡意。

    何况昨日,他还没来得及给玖玖买糖葫芦,当爹的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愧疚的。

    翌日一早,裴铮出门前便吩咐春荷今日带玖玖去买糖葫芦,随后早早的出了门,赶在府衙开门之前,去了桥上,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瞧见。

    裴铮没有死心,回去府衙处理公务,打算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再来此处。

    而玖玖,睡醒之后便扯着嗓子喊春荷。

    春荷在外头忙活,听到动静以后立刻就走了进来,“小少爷,您醒了?”

    春荷温柔的开口,从柜子里找出衣裳替玖玖穿上。

    玖玖任由春荷帮忙,稍稍清醒一些之后,便开始问父亲在什么地方。

    “大人已经去府衙处理公务。”春荷熟练的替玖玖穿好衣裳,领着他去前厅。

    桌上已经准备好了早膳,玖玖并不挑食,且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会自己用勺子,只不过吃的有些慢,等他吃完早膳,已经过去了许久。

    “小少爷今日可要去府衙等大人?”

    玖玖有点儿想去,但又有些不太高兴,“爹爹昨日不知怎么了,一直拉着我到处走,玖玖都跟他说走不动,他还拉着玖玖走路。”

    小小的孩子不停的抱怨着,甚至还拿手去揉了揉自己的小腿,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更何况这会儿玖玖还想起昨日的糖葫芦,有些不大高兴的撇了撇嘴,“爹爹都没来得及给我买糖葫芦。”

    “大人出门前特意吩咐奴婢,要奴婢带小少爷去买糖葫芦呢。”

    “真的?”玖玖的耳朵都支棱了起来,瞧着心情好极了。

    “奴婢可没必要骗您。”

    “若是小少爷觉得累了,不然今日就在府中等大人回来?”春荷想了想,提出建议道。

    但玖玖却毫不犹豫的拒绝,“爹爹肯定也不是故意拉着我走路的,我还是去陪陪爹爹吧。”

    抱怨归抱怨,但是在玖玖的心目当中,爹爹还是很重要的。

    “那小少爷且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做午膳,不知小少爷今日想吃些什么?”春荷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玖玖的心情原本就有了好转,这会儿一听见午膳,立马就兴奋起来,走过去牵春荷的手,“我想自己去看一看。”

    春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带着玖玖来到了厨房,里头放着不少新鲜食材,春荷原本的手艺都是为了朝朝学的,但那个时候春荷还有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做给朝朝吃。

    没想到最爱她手艺的人,反而是玖玖。

    “这个看起来挺好吃的。”玖玖看着养在水缸里的鱼就开始双眼放光,“晚上想吃鱼。”

    “好,等小少爷回来,奴婢一定将鱼做好。”春荷笑答应。

    最后,在玖玖一边流口水,一边苦思冥想当中,终于定下了菜谱,春荷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的笑,“都是一些大人喜欢吃的菜呢。”

    “爹爹平日很辛苦,总要多吃一些才是。”玖玖说的认真,而后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春荷处理青菜。

    看累了之后,他会去趴在水缸上,和缸里的鱼说话,童言童语,十分的又去。

    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但裴铮并无太多的阻拦,在朝朝走后,裴铮从春荷那里,了解了许多事情。

    裴铮本以为朝朝总有一天,会适应镇南侯府的那些规矩,但他一直都不知道,朝朝适应的有多辛苦。

    到了玖玖这里,裴铮知道自己不能改变太多,但如今他还小,裴铮只希望玖玖是快乐的。

    春荷的手艺很好,不多时一菜四汤就已经出锅,玖玖的眼睛亮晶晶的,就要去给裴铮送午膳。

    原本都是春荷陪着一块儿去的,但今日他们俩还没有出门,便有些粗使婆子闹事,因为一点点小事吵了起来。

    春荷知晓这个事情,本想先晾着她们俩,等从府衙回来之后再说,哪里知道这两个婆子闹得太凶,根本就等不及,直接跑到春荷面前,非要让春荷给她们俩一个说法。

    甚至当着春荷的面吵了起来。

    玖玖就在春荷的身边,春荷眼疾手快的捂住了玖玖的璍眼睛和耳朵,将孩子抱紧屋子里,气急败坏的对着周围一圈人骂道,“都是死人吗?赶紧把那两个婆子拉开,嘴堵上。”

    随着春荷的话,另一边站着的婆子立刻将吵架的两人迅速拉开。

    玖玖有些楞楞的看着春荷,指着外头问她,“那两个人在吵什么?”

    “出了一些事情,小少爷您不用理会。”春荷哄着玖玖,说了许多话才让玖玖相信,这就是一件小事。

    出了这样的事情,春荷自然是走不开的,只能让府中另一个侍女小梅带玖玖去府衙,不放心的嘱咐:“一定要将小少爷安全送到,万不可让小少爷离开你的视线。”

    “姐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守着小少爷。”小梅说的认真,春荷还有些不放心,便让两个小厮也跟着一块儿去。

    等到送走玖玖,她才去看那两个婆子,“两位妈妈,这大早上的是在吵什么?”

    两个婆子的嘴里都堵着一块棉布,这会儿呜呜哇哇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春荷便让人将她们嘴里的布给取下,这会儿两人又开始吵吵嚷嚷。

    非要让春荷给她们俩一个说法。

    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若是好好的说话,她也不至于会这般生气。

    但春荷最讨厌的便是有人在玖玖面前吵吵闹闹,于是,春荷便不想轻易的原谅,“等福财大哥回来,在处理吧。”

    两个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婆子们一听这话直接就傻了眼,开始哭天喊地的求原谅,但春荷都不予理会,只是让人把她带下去。

    府中招人的时候,早就明确的说过这一点,偏偏有人不当一回事,非要撞上来。

    春荷为何要姑息?

    玖玖也的确是被吓到了,他听见那尖锐的声音,心里还有些害怕。

    小梅和两个小厮一块儿送小少爷出门,原本很活泼开朗的小少爷这会儿就坐在马车里面乖乖的看着外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小少爷,您可要吃梨膏糖?”

    “不要。”玖玖软声拒绝,说他只想吃糖葫芦。

    小梅和两个小厮都是裴铮到雍州之后才进刺史府的,几乎都是看着玖玖长大,对于小少爷,可以说得上是有求必应。

    这会儿见玖玖心情不好,当然想着要满足他,便但有些东西就是这般的奇妙,你不想找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

    一旦想要去找寻,却怎么都找不到。

    原本到处都有叫卖的糖葫芦,这会儿却怎么都找不着,于是三人沿街开始寻找寻找起糖葫芦来。

    玖玖趴在马车的窗户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外头,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人迎面走过来。

    玖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但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马车就驶了过去。玖玖着急的往后面看过去,但根本就看不见了。

    “停车!”玖玖急急忙忙的叫停马车,外头两个小厮立马勒停马车,还没等他们出声询问,玖玖就要下车,小梅立刻就跟了上去。

    “小少爷,您要去哪里?”

    玖玖并没有理会小梅的声音,下了马车之后就往回跑去,他人小腿短,跑得很是艰难。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人,“娘亲!”

    玖玖这一声喊得非常激动,大街上带孩子的,不带孩子的女人,都回过头去看他,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朝朝。

    她的视线从玖玖的身上略过,只觉得一阵陌生,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孩子。

    朝朝甚至觉得很奇怪,为何她也会回头?

    朝朝想,肯定是因为昨晚想起了孩子的缘故。

    她很快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但玖玖已经看见了她,高高兴兴的跑到她面前喊着娘亲,最后冲上来紧紧的抱着朝朝的腿,“娘亲,你见到玖玖,为什么要走?”

    朝朝看着眼前抱着自己腿,不停喊着自己娘亲的小孩子,只觉得莫名其妙,有些无奈道:“小孩,我可不是你娘亲。”

    玖玖抱着朝朝不肯放,他抬起头看她,小脸红扑扑的,他看着朝朝,觉得疑惑非常,眼前的人就是娘亲,为什么她说不是?

    “你家里人在哪里?怎么让你一个人乱跑的?”朝朝仔细的看了眼面前的孩子,他的身上穿的都是些绫罗绸缎,想来家境是不俗的,只是这样的人家会让孩子到处乱跑吗?

    “爹爹不在,我要去找爹爹。”玖玖轻声的回应着朝朝的话,只不过手是半点没有松开,看着朝朝央求道,“娘亲,你和我一起去看爹爹好不好?”

    “爹爹和玖玖一样,都很想你。”

    朝朝虽然很想念自己的孩子,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这种被陌生小孩当街错认成亲娘的事情,那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

    她和面前的孩子解释了几句,自己不是他的母亲,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懂,只是眼看那双漂亮的眼睛黯淡下来,朝朝的心中没由来的有些内疚。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朝朝动了恻隐之心,这么丁点大的孩子,要是放任他一个人,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我叫玖玖。”玖玖眼也不眨的看着朝朝,虽然还是不舍得放开手,但因为朝朝再三说自己不是他的母亲,小小的孩子也开始不确定起来,他一点一点的松开了手,不确定的问朝朝,“你真的不是我娘亲吗?”

    朝朝非常确定的摇头。

    玖玖有些失望,情绪更加的低落,朝朝有些于心不忍,蹲下、身来看他,朝朝的视线和玖玖平齐,让她将眼前的孩子看的更清楚了,她告诉玖玖,如果是他的娘亲,肯定不会不认他的。

    玖玖这会儿也有些冷静下来,撅着嘴点了点头,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和自己说了很多的话,但是爹爹告诉他,娘亲是不会说话的。

    所以,真的不是吗?

    但真的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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