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虚修道多年,世人皆赞他心有大义,正直凛然,得这样一位修者,是修真界之福。
许幻竹第一次见他时也这样觉得。
渔阳村被魔潮入侵的那一晚,村子里火光漫天。
哭喊声、血腥气、腥红色组成许幻竹脑海里对于渔阳村最后的记忆。
仙者一袭蓝衣,从天而降,剑光所扫,黑影兽潮褪散。
黑夜如墨,耳边还远远地传来其他人劫后余生的叫喊。
凌清虚在这一片纷乱荒杂中走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他生的好看,眉目如画,萧萧肃肃,飘然不群。行走时,衣衫飘动如流云,与许幻竹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强撑着站起,回他:“我叫许……幻竹。”
他微垂着眼眸,看向许幻竹被魔潮啃噬得体无完肤的手臂和腿骨,一副慈悲相,“幻缘何处是,竹屋白云边。不识桃源路,山寒少雪天。”
他的声音也好听,好像积淀了岁月的玉石器相撞,低沉入耳,叫人心生安定。
许幻竹呆呆地望着他。
凌清虚向她伸手,“你可愿跟着我?”
那时月光洒在他身上,就好像无端坠入凡尘的九天仙人。
许幻竹痛得发抖,用着最后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地开口:“愿……意。”
那时的凌清虚于她而言,便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是她入道的初心。此时灯灭舟绝,叫她知道,对他人,凡有所望,皆是虚妄。
世间事,纷繁乱杂,世间人,虚晃莫测。
她突然觉得疲累,那一口血吐出去,反倒松快不少。
凌清虚这才看到,许幻竹一身都是伤,走过来的那一条路上,都染满了她的血。
他这一掌下去,她今后的修炼之路,只怕是要止步于此。
他心中蓦地一沉,但手中的冰芝光华渐褪,眼看就快要消散,凌清虚不敢再浪费时间,只能继续为君沉碧炼化。
然而手中运着灵力,内里却像燃了一簇火苗,心口烧得火燎燎的。
脑子里都是许幻竹苍白孱弱的脸色和破败如草的身躯。
凌清虚从小修剑,于剑道一术,颇有所悟。即便是那次受伤叫他修为大减,不如从前。但凌清虚的灵府内里,始终充盈磅礴,浩然大气。
却是在这一瞬,清明空净的灵气开始滞涩,郁在体内不得疏解。
许幻竹缓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袖中的传音符传来柳山斋的消息,“许幻竹,听说你平安回来了,休息好了记得来找我喝酒。”
许幻竹拢了拢衣袖,沉气下坠,只觉体内灵气四散,身体破败空虚,怕是再无法继续修炼。
原来那残魂之前在焚山说的“不跟我合作,你一辈子只能是个金丹,再也无法突破”是这个意思。
“你究竟是什么人?”许幻竹问她。
“你看到了,我在焚山和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你的命数,你认命吧,许幻竹。”
“我若不认呢?”
“不认也不是不行,你去焚山把我放出来,把你的身体给我。我可以给你力量,杀光这群伪君子。”她好像很兴奋。
许幻竹轻轻耸了耸肩,缓缓道:“我认。”
“!什么?”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到失语。
许幻竹缓了口气,摸索着倚在门框上,深吸一口气开口:“师尊,三年前,你在渔阳救我一命。三年来你教我法术,给我庇护。如今,我还你一朵冰芝,又受你一掌,从今往后,我与你,与凌虚宗,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那两人一个护着法,一个炼着冰芝,凌清虚显然有话要说,但此刻已到了冰芝炼化的关键时刻,他不敢让自己的波动再影响了冰芝,只能紧紧抿着唇,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来。
许幻竹有种自己在自言自语了的感觉,那两人并无人搭理她。
她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说完后径自上前给了君云淮一巴掌,才一步一趔趄地往外走了。
这一掌不仅把君云淮打蒙了,焚山来的那个也傻眼了,“你打他干嘛?”
许幻竹算是想明白了,人活这一辈子,亲人朋友,修为灵力,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既然这样,与其畏手畏脚活着,不如顺着自己心意。
她与清虚是无瓜无葛了,但君云淮骗她去焚山,回来又抢她的药。
她必然要打他。
许幻竹心情颇好道:“看他不顺眼。”
焚山残魂:“……”
许幻竹走到门口,今夜月色正好,圆月如盘,清辉乍泄。以前只顾着练剑,都没发现凌虚宗还是个赏月的好去处。
三年前来凌虚宗时,孑然一人,还以为自己总算有了一个家。没想到如今离开,依然一无所有。
许幻竹伸手,掌心的血渍已经干涸,一捧月光拢在手心,轻轻松开又散落在地面上,漏下一个影子。
脚踩一地清辉,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凌虚宗。
白衣染满红血,背影倔强决绝如青竹,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
那一刻,心中蓦地一痛,凌清虚知道,他大概是要永远失去这个徒弟了。
终于喂君沉碧吃下了冰芝,凌清虚运气恢复,胸中却气滞凝结,淤塞不通,闭眼吐出一口淤血。
“师尊!”随着君云淮一声叫喊,凌清虚倒地不起。
凌虚宗的山脚下,有一家酒馆,名叫‘听风等雪’。
许幻竹初次路过这个酒馆时,也是个寂寂无人的深夜。酒馆着了火,火舌吞吐着将‘听风等雪’的招牌都烧红了一个角。
柳山斋就是这时候出来的,他护着那块招牌,好像比眼珠子还看得重要。烧红的横梁木塌下来,差点要砸到他肩上,许幻竹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这么认识了。
酒馆开在人来人往的路口,从凌虚宗下来,天还未亮,许幻竹等在门口,望着那块招牌出了神。
“不是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喝酒?你不想报仇吗?”
那人简直锲而不舍,却在酒馆门开后突然闭了嘴。
柳山斋点了灯开了门,便见许幻竹矗在门口。衣裳上全是火燎的口子,手臂露出一截来,也挂满了伤口,更不要说背上,腿上,已经被血色染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了。
见他开了门,许幻竹轻车熟路地进了门坐下,“柳掌柜,给我来一壶‘不觉晓’。”
“怎么不在凌虚宗好好养伤,伤成这样喝什么酒?”
“你昨日不是喊我来喝酒么?”
“我昨日是叫你来喝酒,也没让你这样来啊。”
柳山斋走到柜台后边,翻箱倒柜地找着药箱子。
许幻竹自己站了起来,跟着走到柜台边上端了一壶酒,顶开酒盖,抓着就灌了一口。
一口烈酒入喉,身上的痛感终于缓解不少。
“柳掌柜,别找了,我皮糙肉厚的,过两天就好了。”许幻竹才说了两句,额角上的伤口突然又裂开,一股鲜血顺着脸颊淌下。
“对了,我记得你在青云山,还是个小掌门来着。我如今不在凌虚宗了,能否让我去你们门派,匀我一口饭吃?”
‘啪嗒’,‘啪嗒’几滴血落到柜台上,柳山斋从下面抬起头,许幻竹脸上纵横着伤口,只有一双眼睛还清亮有神,声音一改往日的冰冷无波,甚至算得上是好声好气。
这画面诡异至极。
大概是怕她抓起酒瓶砸在自己脑门上,柳山斋二话不说,慌忙点头,“问题不大,我们山鹤门正好缺人得紧,我明日就去青云天宗给你正式入山鹤门籍。”
话音刚落,只听‘嘭’的一声,许幻竹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酒瓶子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清亮的酒水洒了一地。
山鹤门是柳山斋的师傅留下来的,曾几何时,门中也有过百十号来人,虽比不上凌虚宗这样的大门大派,但也算拿得出手。
只是不知柳山斋怎么打理的,到现在,师傅徒弟都走光了,只剩下个光秃秃的空壳子,凋敝破败,荒凉不堪。
许幻竹在这养伤的这段时日,一直在想,难怪那日柳山斋答应得这么痛快,没两日就给她办好了入门手续,这山鹤门好像就是个坑。
算上门口看门的小童,整个门派加起来就三个人。平日里青云天宗还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大会,许幻竹来了之后就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不过自己反正是无处可去,就这么混着吧。
自那日从听风等雪离开之后,焚山来的那缕残魂沉寂了许久,在她躺了半月后又突然冒出来。
那人叫裴照雪,除了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她之外,裴照雪还如个大漏勺一般往外倒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比如她其实来自另一个时空,因为攻略某个人物未果,任务失败后被困在焚山。
她之所以能预知那日在凌虚宗发生的一切,是因为许幻竹所处的世界是一本书,而裴照雪正是看过这本书的人。
书里的许幻竹是个边缘人物,存在的意义就是替君沉碧取药,按裴照雪的话来讲,那就是妥妥的‘工具人’。书里的许幻竹知道自己被骗后,继续修炼,想要杀回凌虚宗,可奈何凌清虚的一掌让她止步金丹期,再无法突破。
于是她汲汲营营,寻求一切修炼突破之法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
“这么惨?”许幻竹前几日在后山捡了一只鹦鹉,此时手里拿着几颗谷子喂鸟,在裴照雪费劲讲了近半个时辰后终于点评了一句。
“不不不,你现在可以选择跟我合作,我一定能让你突破。到时候你去报仇,我继续完成我的任务,成功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这简直是双赢!”裴照雪显然已经开始做梦了。
许幻竹又拿了个铲子蹲下松起土来,前不久种的花种子,已经开始冒出点点尖尖的嫩芽了,暖阳照着,煞是可爱。
“别倒腾这些了,你看看我吧,许幻竹!”
“裴照雪,那你的任务是怎么失败的?等于说,你是因为没搞定某个男人,最后才被关在焚山的?”
裴照雪一听这话顿时狂怒:“你别跟我提这个!我活这么久真是没见过这样死板、无趣、一根筋的男人!”
最后的对话在裴照雪骂骂咧咧声结束。
许幻竹往地里浇着水,唇角勾起,看来让裴照雪闭嘴这件事,她已经找到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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