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情绪多且纷杂, 让陆少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出神地望着她。
短短几日不见,往前她眉宇间常升起的惆怅已然不见, 整个人都焕发都他不曾见过的神采, 本就好看的姑娘愈发叫人挪不开眼了。
更何况,她从来不是个草包美人, 聪慧温婉, 会引来更多欣赏她、爱慕她的人。
陆少渊心中警钟作响, 危机感扑面而来。
“萱萱。”手里的莲花佩被他紧紧握着, 站起身打破沉闷的气氛。
林幼萱闻言神色不变, 嘴边啜着浅浅的笑, 朝他疏离地福了一礼:“还请陆世子慎言, 如此叫一个姑娘的闺名极为不妥, 再且, 陆世子今日过了。难不成我这辈子也得因为继续受非议吗?陆世子就是不愿意放我一条生路?”
一句话直指矛头,让陆少渊变了脸色。
“我再下作, 也不曾有过此种用意!”他着急解释中就想抬步走向她, 最终还是按住了脚后跟,站在让她感觉到安全的原距离说,“今日之事,绝不会有人外传,且我知道你可能着急到苏州去, 所以托人将你的户籍先办下来了。”
“户籍文书至关重要,岳……你爹爹案子已经重新审理,林九明罪大恶极, 没有文书,你还是和他们林家那一宗连着, 离开京城后只会怕会受盘查的麻烦。”
“我不放心经任何人的手,才出此下策,也怕以给你文书为由去见你,会叫你误会我有威胁之意……”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将贴身收好的文书拿出来,就那么遥遥望着她,温柔的目光都在询问他是否能越过彼此现在这个安全线。
提及父亲的案件,林幼萱笑容渐渐隐没,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在上下打量他。
她神色莫测,明亮的光照不进她眼眸,让陆少渊实在看不透她此刻在想什么。
他保持着递文书的姿势,平心静气等她给自己一个回应。
大堂内安静得针落可闻,林幼萱沉默良久,把双手背身后慢慢地踱步走了走,终于开了口:“我想问陆世子一个问题,前世我父亲的事,最后可分明了?”
陆少渊说分明了。
她又问:“是在我离世后多久?”
前世的死别是陆少渊梗在心里久久不能散的痛点,每每想起都会钻心地疼,她却神色淡然地说出来,叫他手一抖,明白她那个时候的心境是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
他连呼吸都乱了几息,愧疚之色从黑褐色瞳孔浓浓地倾泻。
林幼萱转眼就瞧见他那可怜得叫人生恨的表情,抬手挡在眼前:“陆世子,请你别露出这种表情,你这只是自我感动,会让我觉得恶心。你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我会自己拿。”
陆少渊当即露出受伤的情绪,不过一瞬间便敛起,深吸一口气,走了几步,将文书放到堂中的长案上,再回身看向她,他已然是那个眉目平和甚至带着些许威严的陆首辅模样。
是林幼萱熟悉的那陆少渊。
林幼萱挑挑眉,他一字不落地将她想知道的答案说来。
“在你离世一个月后。为岳父翻案的事我其实已经准备了几年,在去赈灾前圣上已经暗中递交给锦衣卫查实,只是时间久远,最后查证还是耗费了不少时间。”
他后面还有一句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硬生生给压了回去。
就如同她所言,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她对自己失望至极,说得再多也像在博取可怜的同情,反倒会让她疏离自己。
他终于能正常地交流,林幼萱点点头,尖锐的态度软和不少:“这一桩事了,就算是你我之间彻底两清了。”
这一世她大伯父入狱,然后还牵扯在百尸案里,时间太短,所以她心里就在猜想是不是前世陆少渊也做过相同的事,这一世才会如此顺利。
如今一问果然。
前世她心里最难过的不是和陆少渊夫妻陌路,而是自己没能尽到一份守护亲人的责任,身为人子更没法为父亲鸣冤,这才是她最不甘心的,是她最大的遗憾。
但他最后还是替她完成了心愿,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对她有着真情在,在她现在看来,算是足够抵消他给自己带来的大部分苦难了。
陆少渊袖子下的手狠狠握成拳头,心里实在太多的话想要和她说,知晓她会不耐烦,只好捡了一桩最为重要的开口。
“我从不曾动过娶程娇的念头,不管是她未出嫁前在伯府借住那几年,还是她后来丧夫来投奔。我当时就怕你有所误会,才会写了信,让身为妻子的你决定她的去留,不承想她另有心思,挑拨你我之间,叫你误会了。”
程娇是他姨妈最小的女儿,幼年丧母,十二岁时丧父。姨妈出嫁后因为夫家的事叫外祖父一家伤透了心,就逐渐断了往来,所以程娇父亲去世后,在程家过得十分不如意,托人给他来信哭诉困苦。
到底是姨妈的血肉,程家不教养,往后一个姑娘家确实没法生存,所以他就成为调节程娇和外祖父一家感情之间的枢纽,一直在伯府住到及笄,才被外祖父接回去找了个好人家嫁了。
程娇对他有意,他心里清楚,却也直言回绝过,明白说清了只是兄妹之情,别无其他。
哪知后来程娇杀了个回马枪,把他和林幼萱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夫妻情挑断了。
林幼萱还以为他会再说什么挽留自己的话,哪知他居然解释程娇的事。
她淡声道:“我从来没在意过程娇,她和你究竟如何,也与我无关。”
只是刚巧她要准备离开的时候,程娇来了,然后她……她还顺便把程娇坑得挺惨应该。
因为她虽然是把管家权直接给了程娇,但那里头的管事基本都是陆少渊信任的老人,可想而知程娇一个名不顺言不正的人插手伯府事务,会受多少冷眼。
陆少渊居然回了一声是,在她诧异的目光中继续说:“和你解释程娇的事,是还想跟你说,往后处理麻烦的事手段还是要强势一些才好,不然不够解气。”
林幼萱笑了:“就好比我现在就该甩你几个耳刮子?!”
他神色不变,甚至还点头:“便是拿刀子扎过来,也是我活该。”
说到这里,林幼萱不得不认真思考陆少渊在自己离世后到底都经历什么。他一直表现得对自己不冷不热,哪怕是查清了当年的事后,跟自己说一声抱歉时也是淡淡的。
他这个好像天生就是一块寒冰,她用了那么多年也没能给他焐热,她认为这人可能天生冷漠无情吧。
结果他现在一而再说的,包括给她父亲翻案是暗中准备了几年,这种说辞显得他有温度了。
更何况,她离世后,他陆首辅的身份续弦也多的是好姑娘愿意嫁,总不能他就那么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吧。
然而这些跟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
“嗯,你总算说了句人话。”林幼萱走到长案前,将文书捏在手里,“陆少渊,我们就此别过吧,祝你前途无量。”
林幼萱把文书放入袖子里,丝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陆少渊目送她出了门,守门的锦衣卫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阻拦。
拦得住人又如何,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之间两清了。
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两清的意思是她对自己也没有恨了。
陆少渊目送她背影远去,明白她嘴里的两清是前世他也替她父亲翻案换来的,一时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惆怅。
少女离开得决然,脚下轻快,他看着看着就又笑了。
重来一世,谁也不想重蹈覆辙,起码她这一世会更爱惜自己。
明媚的林幼萱确实让人挪不开眼啊。
他手指轻轻拂过方才放过文书的位置,指关节再慢慢弯曲蜷缩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可惜,手掌里空空如也。
“陆解元这头比我想得快……”朱千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抱着刀斜斜靠在门边。
陆少渊将手背到身后,朝他笑笑:“谢谢千户帮我这忙,往后若有什么需要陆某的,只管开口。”
朱千户说举手之劳:“哪里就需要陆解元如此郑重,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可能可以帮到解元。”
锦衣卫们都是刀口舔血过日子的,恶缘结不少,但他们也很乐意结善缘,譬如像陆少渊这种明显能看得出往后必定有大作为的人。
陆少渊上前,朱千户低低在他耳边说几声,然后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处宅子的位置。
第52章
林幼萱从进去镇抚司到出来, 不过就用了一刻多钟的时间。
她自己也没想到如此的顺利,照入巷子的阳光发黄,再抬头一看天边不知什么时候堆积了厚厚云层。
看着要下雨的样子。
“——你个小贱蹄子!”
她正要找吴大的踪影, 一道尖锐的声音刺疼耳膜, 紧跟着眼前扑来黑影,她下意识地往边上躲。
有什么重重砸在了脚边。
台阶上的校尉和林幼萱都怔愣了一下, 镇抚司门口安静得宛如无人之地。
押送的锦衣卫一声暴喝让所有人回了神。
“老夫人, 镇抚司门口不是你们林家的抱厦, 想对着谁人打骂就打骂的地!扶老夫人起来!”
林幼萱这才意识到刚才扑向自己的是有几日不见的祖母。
她杏眸睁得大大的, 差点没认出来披头散发的老妇人。
林老夫人头发都摔散了, 脸颊凹陷, 原本就刻薄的五官更显得不好相与。林幼萱没喊她, 也没有伸手去搀扶, 只安静地看着锦衣卫粗鲁地将她拽起来。
她视线从林老夫人身上转一圈后, 再落到在后头被推搡着上楼梯的几道身影。
都是长房的人,最前头的是岳氏, 然后便是她大堂哥和林幼晴。
林幼晴哭得眼睛都肿了, 岳氏垂着脑袋看不清此时是个什么心情,大堂哥正好她对上了视线。
“二妹妹!二妹妹,你快点给三伯父去信,让他救我们啊!”林大公子猛地一挣,朝她要跑过去。
他身后的锦衣卫一把狠狠薅住他的发髻, 头皮传来的撕裂疼痛叫他哀嚎一声。
“姑娘!”吴大忙从一众锦衣卫身后冲过来,张开双臂把林幼萱挡在身后。
方才他被挤在后头,着急想来却被林家人和锦衣卫们隔开了, 这才有了机会上前来。
林家人今日的苦难不是一日造就的,林幼萱懒得落井下石, 亦不想再被卷入其中,有些话自然还是要当众说出来的好。
她看一眼已经被锦衣卫堵上嘴的祖母。
镇抚司的可怕之处,便是一品诰命夫人到了这里,也跟待宰杀的牛羊没有什么区别。
她扬声道:“我已经和你们这一支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父亲可是由祖母亲笔写下断绝书。祖母只认你们长房和三房,你们的事,我一个小姑娘也爱莫能助,倒不如你们见了林九明林大人,让他早日说出犯下的罪,你们都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林大公子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心里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绵羊堂妹,怎么变得如此陌生。
当真一点昔日情谊都不够了吗。
头皮带得他脑袋一阵作疼,愣在那里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林幼萱话已尽,示意吴大可以走了。
一直没吭声的岳氏忽然抬起头来,声音又尖又厉:“我和林九明不是夫妻了!书房里有和离书!我和他没有关系了!”
这一出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连林老夫人都震惊地望了过来。
岳氏捋了一把散落的头发,全部掖在耳后,看向林老夫人的眼神怨毒无比,指尖指了过去,像一把能插入婆母心脏的利刃:“她个老虔婆在家虐待我,我要告官!我父亲是侍郎大人!你们给我父亲送个信,我要告发老虔婆为老不尊,教唆他儿子宠妾灭妻!”
简直就是一场大戏啊。
林幼萱在边上看得自叹不如。
前世她被祖母和岳氏扒皮吸血,就差没拆骨入腹了,后来她报复回去了。
利用两个人都想掌控自己的心思,叫她们内斗起来,两败俱伤。婆媳争斗几回,最后是祖母年岁高,一气之下病倒在床,岳氏乘机彻底掌控了林家大权。
祖母是被活活饿死的,奔丧的时候,她去看了一眼。祖母那个时候饿得皮包骨,颧骨上就贴着薄薄一层皮,像是针一挑就得露出内里的骨头来,一品诰命的夫人,更是连个像样的棺椁都没能有。
岳氏整了个神棍妖言惑众,说她祖母命中带克,若是厚葬埋在祖坟,会毁了整个林家的风水。她三叔父素来又是被祖母拿来当长子的垫脚石,对此根本不闻不问,就随便岳氏那么把老人草草埋到了林家田地里,连祖坟都没能进。
说起来这个下场当真是凄凉啊。
不过人都死了,凄凉又如何,唯一受到的报应是被活活饿死的痛苦。
再后来,她利用岳氏的贪得无厌,设局让她在外头放印子钱,一步步助长她的贪欲,然后让她来了个血本无归还负债累累。
林九明知道后休妻,不久后林九明也受印子钱的拖累而被朝廷罢官,其中应该是有她三叔父的手笔。
长房自此没落了。
至于长房两姐妹,林幼涵因为在侯府受祖母压迫、受婆家压迫,在祖母身故前就已经缠绵病榻几年,人没了。
林幼晴嫁给了一个六品官当续房,在长房出事后日子也过得十分不如意。曾经拿鼻孔看自己的骄傲姑娘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求到她跟前来,求她伸手拉一把。
可惜啊,她从来都是个记仇的。
她谁都没理会,就看着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报应。
岳氏那边还在大吼大叫,撇开关系,林老夫人直接被气得白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林幼萱在锦衣卫骂着晦气中转身离开。
长房烂到根子里去了,作恶多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不可能会有好下场。
刚出走属于镇抚司的胡同,还没上车,她就听到焦急地一声‘萱萱’。
抬头看去,是一头一脸都是汗水的大舅舅。
宋迦齐几乎是跳下马背,大步上前,拉着她上下打量,关切道:“他们有没有动粗!”
林幼萱摇摇头,在他眼前转了个圈:“您放心,我好得很,他们就只是叫我过去问几句话而已,还有把新的户籍文书给我了。”
宋迦齐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还给大理寺的魏大人送帖子去了,想请他找人帮忙通融通融,可别真把你留在里头!”
说到这儿,宋迦齐又是咋呼一声糟糕,一边往马儿那边跑,一边吩咐吴大:“你赶紧把你家姑娘送回去,我得再给魏大人那边说,人没事了,可别让他白忙活一场!”
宋迦齐生意遍布全国,官员自然也有结交的,不遇到大事一般都不会去动用这样的关系。
林幼萱心头一暖,朝他挥挥手:“您骑马慢一些,我回去接上表哥去把宅子定下来!等舅舅回来,舅舅给题字,我好让人早日把匾做出来挂上!”
“姑娘家风风火火的,倒是心急,你们速去速回啊!”宋迦齐好笑,正要甩鞭就听到胡同里传出哭天喊地的声音,当即再催促,“那又是什么晦气的东西哭喊,快走快走!”
林幼萱连声应下,在大舅舅的注视下钻进马车,离开前撩了帘子往外看,发现大舅舅再是着急要去见人,还是停留在路边目送她先离开。
关心你的人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还会事事都表现出来,前世如若没有宋家,她可能不会愿意活那么多年。
宋敬云在家里等消息,正等得火急火燎地在院子里打转,见到吴大一个人进来,眼睛当即就红了,声音都在发抖:“怎么只有你回来,萱儿呢!”
吴大忙解释姑娘在车上,宋敬云跌跌撞撞跑出去,撩起帘子就瞧见巧笑嫣然的少女,七尺男儿就那么不争气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他扭头扭得及时,但其实已经迟了,林幼萱看得真切,诧异片刻后抿唇温声道:“表哥,我回来了,等我置办好宅子,我们就回江南啊。”
宋敬云背着她点点头,激动之下声音还有哽咽:“我先警告你,回去了别和你大表姐瞎混,学坏了,再叫祖父祖母担心你!不然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林幼萱在他色厉内荏的警告中笑得不能自已。
她以前怎么没法大表哥那么可爱呢!
第53章
林幼萱买宅子十分顺利。
她舅舅识得靠谱的牙商, 条件摆得明白,又尽心尽力,带她去看的宅子都是符合她预期的, 反倒是她挑花眼用了一晚来做决定。
定下的这套房子在西城, 京城素有东富西贵的说法,西城多是皇子勋贵和官邸, 多为御赐, 想要在西城拿下一套房子十分困难, 多数时候是赶巧了。
林幼萱就是赶的这个巧, 有一套二进的小院子因为主人实在是在京城无法支撑生活了, 要举家搬迁回祖籍, 这才割爱卖了宅子。
卖价堪比东城三进的宅子, 贵是贵了点, 比起东城, 西城更为安全适合她一个女孩子居住。毕竟住的都是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巡逻的士兵都比东城多, 自然没多少歹人敢冲进来。
最后让她决定买下西城宅子还是因为前世发生的一件事。
因为连年天灾和战事不利, 还有贪官污吏上下其手,民间瞬间爆发粮荒。那一年粮荒逼得不少人落草为寇,还有混入京城潜伏在东城,半夜烧杀抢掠,不少富人和无辜百姓都遭了殃。
当时只有西城没受任何影响, 守兵也比平时多了一倍,饶是这样,她在伯府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紧张得一夜未眠。
当年的惨烈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自然还是要安全有保障的西城。
她给钱给的痛快,卖家得知她是前儿刚立功的宋小将的外甥女, 更是爽利地该地契办好手续,约好三日后就搬离将钥匙交给她。
“连着跨院那个小园子可以再修缮修缮,回到苏州我就给你找个有名的工匠,让他给你把整个宅子都重新改改。”宋敬云跟着她脚步上了马车,对那个宅子不算太满意,盘算着要大修。
林幼萱点点头:“确实有几处过于老旧了,看得出来好多年都不曾修缮,可能他们实在也没有多余的银钱整修。”
不然怎么会搬离京城。
她不拒绝,宋敬云心里十分高兴,连连点头:“修缮的银子由我来出,就当补给你的及笄礼了!”
身为宋家长子长孙,最不缺的可不就是银子,换作是别的,林幼萱定然是要拒绝,更何况这是他一片心意,再拒绝下去就显得她不知好歹了。
她欣然接受:“那我就先谢谢表哥了!一定要把园子里的活水重新引好,我方才瞧着怎么变成一池死水,风一刮隐约传出臭味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提要求,最好都拆了重新修!”宋敬云财大气粗,手一挥就要推倒重建。
林幼萱被他的豪气逗笑了:“里头不少木头和树都是有年头的好东西,你给我全弄了,我得哭!”
只要有银子什么东西弄不来,不过宋敬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盘算着让好的工匠来提意见,省得他一个外行指点内行,再把他表妹的新宅子给弄得乱七八糟,那他爹第一个就饶不过他。
表兄妹俩这头有说有笑一路回宋记,从镇抚司出来的陆少渊打马回西城,在过了伯府所在的胡同又继续不急不缓往前赶,来到一处有些日子不曾登门的宅邸。
此时的伯府,闵氏正闹情绪,冷着脸不愿意交出府里的对牌,府里的老管事秦叔已经在她面前站了有一个时辰。
秦叔今年五十出头,头发半白,微微偻着背,说明来意之后闵氏不搭理自己,甚至就当着他面继续差遣仆妇做事,是一点儿也没把陆少渊放眼里的做派。
秦叔是威远伯的心腹亲信,年轻的时候就跟着老伯爷是,常走南闯北管理着伯府庶务,脾气是个顶顶有耐心的人。
在面对闵氏这种不讲道理的妇人,还故意落自己脸的主子,耐心显然是不够用了。
他不急不躁望着外头太阳一点点挪到某个位置,再一次开口要对牌:“请夫人交还管家对牌。”
闵氏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炸毛,眼刀子一下就扎了过去:“我是伯府的夫人,自我嫁进来后管家权就在我手上!我辛辛苦苦十余年为这个家操劳,岂容他说什么是什么,如此大逆不道,也不怕被言官参一本!”
这些话对于秦叔而言根本没有杀伤力,他闻言略略点头,算是对于她这个主母的尊重,表达听见她的回复了。
只见他抱拳拱拱手,说道:“夫人既然不交便不交了吧。”
闵氏一愣。
就这么简单不争了?她目露狐疑,下刻就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连血液都凉透了。
秦叔放下手,朝她微微一欠身转身离开,在提着袍摆迈过抱厦门槛的时候,扬声吩咐跟上来的人:“传令下去,从此刻起,府里原有的对牌全部作废,让管事们都到账房找我取新对牌。如若有人再拿老对牌行事,直接找人牙子发卖。”
轻飘飘的语气让在场听到的人都毛骨悚然。
这是直接越过闵氏抢夺走了管家权,也可以说谁再跟着闵氏胡闹,那世子爷就不会客气了。
世子爷是动真格,而不是闵氏想耍小性子就耍小性子的人。
闵氏脸上血色尽褪,站起来歇斯底里地朝秦叔大吼:“你给我站住!我是当家主母!你们就不怕我去皇后娘娘那里参他一本!让他陆少渊被世人知道,他是怎么不敬我这个继母!”
然而秦叔头都没回。
正如陆少渊之前所说,随她爱怎么作怎么作,作到顶了,下场怎么样都在自找的。
抱厦回荡着闵氏无力的嘶吼,其他人都当自己死了一样,低头一言不发。
伯府这天变了。
不管外头怎么热闹,林幼萱计划的事情都在按照她预估的一步一步走向正轨。
宅子的钥匙在第三日送到了她手里,宅子要重新修缮也不着急住,就让吴大父子找人先去收拾收拾,然后定下了后日出发去苏州。
宋敬云还得赶回来会试,早一日离京,他就可以少赶一些路。
宋迦辰高高兴兴安排好一切,在离京前一日就收到有关百尸案的新进展,她父亲的旧案被重新提审,有冤情一事传出来引起不少人关注。
她在大家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悄悄到码头坐上南下的船。
清晨起了雾,深秋的天凉意甚浓,她上船后推开窗户看河堤,心情和这片河面一样宽阔。
真好,前世最遗憾的事终于可以成真。
堤岸杨柳还绿着,被风一吹摇曳不断,她在那片柳条下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第54章
“姑娘是第一回 坐船吧, 岸边的景致这会觉得好看,等到明后日姑娘就看腻,喊无聊了。”冯妈妈将林幼萱刚脱下的披风拿过来, 再给她系上, “窗边风大,姑娘别着凉了。”
林幼萱杏眸盯着外头, 伸手将披风往身前拢了拢, 确定了柳枝下的身影就是陆少渊。
他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追来送她, 她就该感动了吗?
白瞎了一长堤的风景。
她抬手, 把窗户关上, 回身到桌边坐下, 悠然给自己倒了杯茶。
冯妈妈一愣, 疑惑地看一眼紧闭的窗扇:“姑娘怎么不看了?”
“妈妈说得对, 这会就看腻歪了。”少女仰脸一笑,明媚无比, 让人丝毫看不见心里对某人的嫌弃。
听她这么说, 冯妈妈再感觉奇怪也抛到脑后了,转而说起路途上的事:“舅老爷让赶回去,估摸一个月出头就能到,届时顶多是十一月,姑娘正好能赶上年前年后的热闹。”
“表哥是准备到了就折返吗?”林幼萱想起宋敬云, “这也太辛苦了。”
“当护花使者怎么会辛苦!”宋敬云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笑吟吟进屋来,“那是荣幸至极的事!怎么关上窗户了, 不闷得慌?”
他一眼看到紧闭的窗户,走上前支开固定好, 这才转身到桌边和她讨茶喝。
林幼萱余光扫一眼窗户,笑容更灿烂了:“表哥来得真是巧!”
她明显比平时要高兴许多,叫宋敬云跟着心情也好,乐呵呵跟她说自己的打算,然后又掏出河流分支图比画出路线给她看。
窗户外的陆少渊双眸一直不曾离开慢慢远去的小船,窗户被关上的时候脸色还算正常,直到再被推开露出宋敬云那张清俊的面庞,冷意染在了眼尾上。
前世他可以确定林幼萱对宋敬云不曾心动过,可今生呢?!
宋敬云绝不比他差!
长时间的陪伴下,她真的不会动心吗?
远去的船只在绿柳江水中逐渐不见影子,他依旧站在堤岸边,一颗心惶然不安,直到双腿发木,远远奔跑来的亲卫送口信说太子有请,这才挪动绑着铅块一般的双腿,沉重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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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因为百尸案重审热闹了好几天,此事直接交由锦衣卫,不少百姓忍着对锦衣卫那班煞神的惧意也要蹲镇抚司附近打听。此事可以说是进行得如火如荼,锦衣卫难得发善心,每当有新进展都会在镇抚司巷子前的布告栏发布,满足了百姓们的好奇心。
到了第七日的时候,最先传来的一个消息是有关前首辅林家的。
贴布告当日,巷子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最前边的百姓扬声宣读,读到林家嫡长子污蔑戕害庶弟时声音都变得愤愤不平。
后边的百姓听到这等真相,兄为帮上峰遮掩贪墨一案而伪造证据,再买凶杀弟,残忍无情得令人发指!
“这个林九思我知道,其妻子是如今江南首富宋家之女!”
“宋家啊,我也知道,是出了名的仁商。去岁西北雪灾的时候捐赠了不少银子呢!”
“没错没错,还是钦点的皇商,宋老爷子的小儿子前不久还在战场上立了大功,估计回来就得加官晋爵!”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更是有人说道:“能让宋家老爷把女儿放心交付的男子,怎么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当初我就说为何只有林二老爷出事,林家其他人都好好地不受牵连,原来内里还有缘故,是把人推出去当替死鬼了!”
正是说着,人群中不知谁人又说一句:“听说这个林二爷的女儿一直在林家过得凄惨,妻子早亡,女儿只能托付给林家当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和长子一块儿算计她母亲留下来的嫁妆。”
“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连儿媳妇的嫁妆都算计,这一家子还有人性吗?!”
“好在宋家一直没放弃这个外孙女,帮忙将她从林家人手里救出来了,听说连带林二老爷夫妻的牌位都带出来了,和林家彻底分宗分家,独自立户了!”
“那可太好了,不然还得受林家人的拖累,上哪儿说理去啊!”
众人七嘴八舌从林九思平反的真相中说到了林幼萱,纷纷感慨林幼萱是个有后福的人。
陆少渊从太子那边回来,一路回了伯府,刚在书房坐下,去办事的明方就来回禀了。
“世子爷,按您的吩咐,已经将林姑娘脱离林家的事都宣扬出去了。也按着您的吩咐,说是宋家人所为。”
明方低垂着头,说完后满心疑惑,在听得他嗯一声后,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明明是您帮的忙,为何把功劳推到宋家头上呢,这样大家不都误会了吗?”
陆少渊翻捡书信的手一顿,下刻若无其事道:“我帮忙又不是为了居功,再且,不能坏她的名声。若叫外人得知是我所为,会额外起风浪。”
明方嘟了嘟嘴,在为主子不平中又说了一件事:“不知是宋家人还是谁,也安排了人在布告跟前守着,第一句提起林家和宋家的,并不是我们的人。”
“她的人。”陆少渊几乎脱口而出。
他是重回到现在才发现她的心思之缜密,只要她想做的,她必定会安排好。
哪怕她人不在京城,亦可以稳妥,前世的伯府不就是一个例子。在闵氏的打理下贪墨的躲懒的不少,几乎可以说是个烂摊子,他腾不出手来收拾,最终都是她重新让伯府进入正轨。
秦叔直接更换对牌的事,其实就是他让借鉴她前世的做法,只是她要更温柔一些,重做对牌是一项一项更换,直逼得闵氏来谈和。她为了他的声誉诸多顾忌,一直都在为他着想。
今生她没有自己这个累赘,只会更加出色,至于她安排这一出……为的也是不愿意节外生枝,和他再有任何的牵扯。
想到这儿,陆少渊不由得苦恼地揉按太阳穴,脑海里回想着太子跟他说的那句:“——少渊,但凡我不信任你,凭你这些劝谏就足够让你死一百次了。”
死有何惧,他如今只怕和她越走越远,最后终成陌路。
不管如何,冒再大的风险,他都不能轻易就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第55章
船行半夜, 忽如其来的一阵雨减慢了行进的速度。
说来就来的秋雨半日不见收敛,反倒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被风吹得斜斜打落窗户的雨滴噼啪作响, 船只随着摇晃不定。
林幼萱好不容易适应了几日, 这一晃晕得胆汁都快要吐出来了。
宋敬云上甲板看了一趟,穿着蓑衣还是被打得浑身湿透, 正好撞见去厨房要姜片的冯妈妈, 听闻林幼萱不太好, 顾不上湿衣服一路到了她厢房。
林幼萱坐在床边, 死死抱着床柱子, 企图减低摇晃带来的不适。
“脸怎么白成这样!我让他们找个地方靠岸, 歇个两日再说!”宋敬云绕过屏风, 就被她那张白纸一个色的脸吓得不轻。
林幼萱嘴里含着薄姜片, 辣得眼泪汪汪, 张嘴第一句却不是诉苦,而是说:“我们是不是快要到钟渠附近了, 如果是, 那就找个地方停下来,可能真会遇到水位高涨,行船不安全!”
宋敬云沉着的脸色一顿,诧异道:“方才薛叔也是这么说,这雨下的不太好, 风浪也大,怕大量雨水涌入这里是一道水口的下流……”
正说着,林幼萱张嘴就想吐, 硬生生忍住,催促道:“表哥快去让停靠吧, 可别再因为我耽搁了,我没有那么娇气。”
她再三催促,此事关系大家的身家性命,宋敬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点点头快步又往外走,一头就冲进了被暴雨洗刷的甲板上。
还好船行再两刻钟后经过一个小小的补给码头,众人冒着大雨下船,薛叔带着人将船只用木棍粗的绳子稳稳固定好,这才匆忙进了暂时落脚的客栈。
薛叔本要禀报船只事宜,刚到门口就听到表姑娘虚弱却字字坚决地说:“不能在这里停留,能叫上马车我们就坐马车,有驴车牛车都可以,哪怕用走的,我们也得往高处的走,沿河太近了!”
宋迦齐沉思片刻,心里想着外甥女可能是有些吓着了。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早就习惯了风雨,再大的风浪都遇到过,是不怎么紧张的。
毕竟陆地上过习惯了的姑娘家,什么时候跟过船,遇到这种场面害怕也正常。
宋迦齐点点头:“走吧,谨慎一些没错。”
于是一行人让店家请来愿意带他们进城的车夫,冒着大雨一路往城中的地方赶。
说是城,其实就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镇,平时补给的人也不多,到镇上的距离算不得太远。
林幼萱一路往外看,发现地势越往越高之后心里总算踏实不少,但还有一事放不下:“宋家在这里有铺子或者熟人吗?如若有,让他们用麻布袋子多装些沙土放在铺子门口,然后再腾出一部分米粮和药材。”
宋迦齐听她的话忍不住看她一眼:“萱儿是害怕发洪水?这个雨水量应该不至于,顶多是河道和河岸边上危险。”
林幼萱并不清楚现在这个时候有没有闹洪灾,时间太久远了,这就是她前世在武定侯反叛后留下的后遗症,万事有备无患!
而且她记忆中这一带总是洪水的受灾处,稳妥点总不会出问题。
她说:“舅舅可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但这些事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如若我们家有铺子在,就先预备着吧。”
宋迦齐看一眼从窗户缝隙渗进来的雨水,确实是不多费功夫的事。
“宋家这里倒没有铺子,不过有个世交的子侄家有仓库设立在这儿,我且叫人传信让他们准备准备吧。”
如此一来,林幼萱总算安心地闭上眼,心道到底是前世经历太多,总是忍不住操心罢。
雨势一直到他们来到新的客栈,梳洗后都不曾停下,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宋迦齐站在窗前推开一条缝隙,看着瓢泼大雨终于开始担忧起来。
这雨是真的不寻常啊。
林幼萱双脚实实在在站在地上,眩晕感才算逐渐平复,梳洗后实在扛不住先睡下了。
忙得脚跟不沾地的客栈小二哼哧哼哧拎着热水进了对面厢房,出来的时候气都喘不匀,嘟囔道:“大暴雨的,哪里来那么多打尖的外地客人,还有好几桶热水,要把我胳膊都累折了!”
可抱怨归抱怨,活儿还是自己的,只能苦哈哈继续跑上跑下的拎热水。
林幼萱睡得沉,半夜却被街上惊恐地喊叫声惊醒。
“姑娘!我们白天落脚的地方都被淹了,水势还在上涨!外头的百姓拼命往镇上涌!”冯妈妈来的床前,撩起帐幔,脸上尽是惶恐。
林幼萱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惊闻消息一阵后怕,心悸着问:“大舅舅和表哥呢?!”
“舅老爷带着人去商会了,说那世交的子侄仓库在离城门不远,想去看看沙石装得够不够,如若足够先帮忙挪到城门那处!能堵一点是一点!”
冯妈妈急急说来,再告诉林幼萱宋敬云也去当地的官衙,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宋家是皇商,遇到急事,商会的人多少能说动和调用,宋敬云又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这已经危及全程百姓,更得前去出一份力。
“薛叔是不是留下了!让他快跟上,叫他们照看好父子俩!我在城里很安全!”林幼萱顿时明白父子俩的安排了。
冯妈妈犹豫着不想去:“万一真乱起来了,姑娘身边不能没人。”
福丫抱着棍子过来:“我一定守在姑娘身边不离开半步。”
林幼萱顿时笑了,眉眼弯弯,冯妈妈看了看主仆二人,确实外头情况更为紧急,最后一咬牙跺脚,让薛叔调动最多的人手去帮父子俩。
主仆三人就一直呆在屋子里,听着遥远处隐隐传来的哭喊声,说不害怕是假的。
可再害怕,她们现在都是安全的,倒是他们对面屋的房门时不时被敲响,打开关上,似乎很忙碌,且脚步声吵杂,人来来去去的好不热闹。
三人睁眼熬到天明,雨势依旧不停,有人说水已经漫到城门了,但是外头的人能撤离的基本都已经进了城。
薛叔此时也带来消息,说忽然涨水是前面的州府忽然泄洪!
原来前头的州府已经下了两日暴雨,支撑不知直接开闸分流一部分江水,这才导致发大水。
“不过姑娘不用担心了,正好有东宫属官办差路过,已经四处布防疏散,也派人去前头的州府查看情况,想来很快就能控制水势。”
林幼萱长出一口气:“这可真是太好了!”
“快去叫郎中来,大人在水里泡了一夜发热,若是退不下去,怎么处理后续的事!”
这边说着,外头传来焦急的声音,薛叔闻言小声道:“那位东宫属官居然就住对面,我们也是今日才知晓的,怪不得昨夜客栈外头都是高大习武的人在来回巡守。”
林幼萱想起昨夜来来去去的人,怪不得他们动静那么多。
想来昨夜在处理泄洪的事。
“不过此时恐怕不好请郎中,不少百姓和帮忙疏离的人呛水和受伤了,城里的郎中多半都在外头忙着。还好姑娘让先挪出一部分药材好现用,外头这就正好用上了。”薛叔叹了一口气,是庆幸,又是后怕。
林幼萱沉默片刻后说:“若是发热,我这倒有现成能退热的药丸,对外头现配的都好。薛叔给对面送去,报明身份,对方若是信得过,他们自会服用,也算是我们帮上忙了。”
薛叔说好,接过药丸,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很快,他去而复返,高兴地给林幼萱说:“对方得知是宋家和姑娘,说万分感谢,药丸送到那位大人里屋,那位大人直间就服用睡下了。”
林幼萱纳罕:“看来是真的病得严重?”
不然起码得验一验有没有毒再下肚吧。
不过能帮上忙,她是开心的,希望那位大人能早日好起来,将上游忽然泄洪的事查实,给受灾百姓一个交代。
第56章
一场说来就来的雨连着两日才见收势, 林幼萱一行滞留在客栈等放晴,城外的水亦开始慢慢退去,想来是东宫路过的属臣已经解决上游泄洪一事。
城中百姓和商人共同组织了救灾队伍, 官府亦组织所有的郎中和会医术的人, 救治帮助受灾的民众,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出发。
林幼萱本想跟着应征救治队伍, 被宋迦齐阻止, 怕人多杂乱再出意外, 最终只抄下古籍上防疫的方子送到了郎中的手里。
如今天晴洪水退去, 确定了上游水势也已经平稳, 他们该继续赶路了。
薛叔套好车, 顺着早就打探好的路往渡口去。
他们的船做了防范, 被牢牢固定在渡口并没有受到损坏, 本就没带多少贵重物品, 如今不过就是再添补一些补给就能再度出发。
林幼萱坐上马车后,总感觉外头有人在看自己。
她将挡风的竹帘撩起一条缝隙往外张望, 入眼正好是他们落脚的客栈, 仰头便瞧见二楼厢房沿街的厢房窗户。
这个方位是住她对面那位大人的屋子,此时窗户正开着,窗边不见有人。
“你就是林姑娘吧,我认得这位薛管事!肯定是你没错!”
她正思索着是不是先前窗边有人,耳边响起一道略苍老的声音, 她偏头看过去,就见一个挽着竹篮子的中年妇人快步走过来。
“——这是我们自家鸡下的蛋,都煮熟啦, 姑娘在路上垫垫肚子!”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妇人高举着篮子, 把装满鸡蛋的篮子直接塞到她手里。
她忙推辞:“无缘无故的,哪里能收大嫂你的东西!”
妇人抵着篮子不让她往外推,急得脸都红了:“姑娘可是大功臣!我们左邻右舍都听说啦,是姑娘先进城来让商会有了防备,这才及时先把城门堵上了!不然那半城墙高的水直接就涌进来冲跑我们了!”
“一点点心意,姑娘要是不收,我们心里才难受呢!而且我听我家那口子说了,姑娘大义,给了失传的防疫神方,说往后这方子能救许多许多的人命!”
这一说,功劳全都落她头上了,她才听得脸红,不好意思说:“那方子不是我自个的,本就应该的,抗洪也是大家的功劳。”
她话刚落,妇人跺脚假恼道:“姑娘这话糊弄谁呢,还是姑娘嫌弃这些鸡蛋!”
如此一来,哪里还敢再拒绝,忙抱着篮子,甚至当着妇人的面剥开一个鸡蛋吃起来。
她本就长得好看,十指纤纤,妇人看着她白皙的指头心里感慨,美人连指头都是精致好看的,皮肤白得跟那剥皮鸡蛋一样。
而且她吃起东西一点也不忸怩,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看着就香!一小块蛋黄落在手上还爱惜地再送回嘴里,然后欢喜地笑得两眼弯弯。
这人啊,什么性情都是藏在小细节里的,林姑娘就是菩萨心肠的善良姑娘!也一点都不嫌弃他们这些粗人送来的东西!
妇人跟着傻笑。
薛叔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这才催促说该启程了,妇人又笑又哭地朝她挥手,一路目送她。
林幼萱坐在马车内亦感动得眼眶微红,她不过就是随口一句和抄了个方子送出去,真的就是举手之劳,可他们却将之称为恩情……她活在各种争斗里太久了,鲜少见到这种纯粹的感情,叫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用言语去表达。
冯妈妈笑着拍拍她肩头:“我们姑娘那么好,大家都不是瞎子聋子,当然都会喜欢姑娘。”
她笑笑,感慨万分:“我也没有妈妈说得那么好。”
“姑娘往后也会遇到更好的人,这世间啊还是好人多,大多都是纯良心存善念的。我昨儿听说他们还要给那位大人修金身供奉起来,那位大人是真的功不可没,不然任由上游往这一个地方泄洪,整个城镇都会变成一片汪洋,我现在想想都后怕。”
林幼萱听到这儿,脸上的笑忽然僵住片刻。
冯妈妈等了会儿没听到她回应,侧头看她,发现她入了神,一双杏眸在沉思中微微闪烁着,不知在想什么。
福丫在路上看到有孩子追逐打架,想喊她一块看个热闹,却被冯妈妈一把捂住嘴巴,嘘一声吩咐:“姑娘想事呢,先别吭声啊。”
就在两人都睁着眼静静望着林幼萱的时候,少女忽然叹息一声,喃喃道:“是啊,都是人命啊,目睹过惨状后哪里能说撂手就撂手。”
前世的陆少渊总是奔波在赈灾和解决民生的事上,明明是当朝首辅,该在金銮殿上发号施令的人却总亲自视察,或许他就是见多了这些人间惨剧,又被这些百姓的赤诚之心所感动,才会不辞劳苦吧。
所以她更多时候是他的累赘,那他这辈子就好好地为天下的百姓奔跑吧,她不会拖累他了。
冯妈妈不知她为何感叹,以为是因为这次的灾情有所感触,安慰道:“老天爷不会让好人经历太多苦难的。”
她闻言莞尔。
所以她这也算是前世经历太多的苦难,老天爷给她补偿了。
“妈妈说的对!”她重重点头。
虽然能理解陆少渊前世总是为百姓奔波的心情,却还是不能原谅他对自己的伤害,没有什么不能两全的,只是平衡点从来不在她身上。就像那秤砣,永远都能找对点衡量出来金钱,前世她不过是恰好是他不需要的点位,若真有心必然是能事事万全。
林幼萱毫无负担地继续启程南下,站在窗户的陆少渊视线落在已然不见马车的街道上久久不挪动。
用过药后退烧的东宫属臣在他身后看了他许久,还是打断了他的恋恋不舍,拱手道谢:“此次多亏陆世子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就连殿下都要被那起子欺上瞒下的连累,回到京城,在下一定会如实告诉太子殿下陆世子的功劳。”
陆少渊收回视线,面上不见悲喜,云淡风轻道:“如若没有林姑娘的警惕心,我亦来不及阻止大水的来势,傅大人言重了。”
傅与眸光一闪,笑道:“林姑娘确实是个有大智慧的女子,临危不惧,她的功劳定然也会如实禀报传达。”话落,傅与又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陆世子是先返回京城还是……”
高大的年轻公子拱手一礼:“我还有事务在身,会一路南下,这会就该启程了。”
这边说完,陆少渊没有丝毫眷恋地离开,跟方才赖在窗边时判若两人。
傅与听不见他脚步声后摇头失笑:“我这是亲眼见到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这躲着藏着的,什么时候才能让美人知道存在呢?怎么追美人啊……”
第57章
陆少渊不敢露面的根本是在于被美人厌烦, 哪怕这次前来是出于跟随护航的心思,也只能鬼鬼祟祟藏着,不敢叫她发现一丝的端倪。
至于救下原本该在这场洪水中遇难的薛兴, 纯属于顺手。
前世薛兴的死给东宫带去不少麻烦。
薛兴是受太子命来巡察水道, 朝廷一直想加固各处河道,只是国库空虚迟迟没开头, 太子忧国忧民不愿再看到农田万顷被毁, 浮尸数里的灾难, 力排众议将担子扛到了身上, 终于将此事推上流程。
但加固工程是个香馍馍, 四路八方的牛鬼蛇神哪个不眼红, 于是纷争就开始了。
刚被太子弄倒台的大皇子就是其一, 而这也只是个开头而已。
所以泄洪一事并不是偶然, 而是那些有心思的人开始动了, 想用薛兴祭天,以表太子之力不足以包揽此事, 想要分食。
前世太子过于激进, 等到他入仕的时候已经吃了不少亏,最终加固河道一事他几乎失去大半的话事权,后面可想而知的麻烦不断。
这也成为太子登基的强大阻碍,甚至险些就被联手废黜。
他重生回来,对朝中的事务和争斗早就厌倦, 放不下的还是无辜的黎民百姓,所以他还是一脚插了进来。
林幼萱在前世对他误会最深的便是他事事不愿意与她商议,不曾交心当真正的夫妻, 实在是兹事体大,知道得越多越危险……陆少渊策马在泥泞中往前行, 未干的污水从马蹄溅到他袍摆,思绪和滴答不停的水渍一样杂乱。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他的错,过于自负,总认为体贴的林幼萱会理解自己。
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曾给到她,她为何要尝试去理解他的艰难?
痴人说梦话不外如是。
今世还是避不开参政,不管她原谅与否,必然是要面面俱到,斩断一切像前世可能会危及她的麻烦。
不然,他连奢望她回到身边来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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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天要塌下来的大雨后天气越来越冷,冬天如期而至,林幼萱一行到苏州那日正是立冬。
苏州府有着冬令进补吃膏滋的老习俗,林幼萱上岸时就闻到附近酒楼熬制的膏滋的香味,甜香的桂圆味道特别容易分辨。
她鼻尖动了动,是小时候娘亲每到入冬就给她熬膏滋的味道。
宋敬云从她流露怀念的眼眸中读懂少女此刻的心情,笑吟吟指了指前方宋家来迎的马车:“小馋猫,快上车回家,祖母肯定已经给你熬好膏滋和羊汤,到家就解馋了!”
“你肯定是提前收到消息了,把老人家为我准备的惊喜都说出来了,一会我还怎么表现得激动?”林幼萱收起对娘亲的思念,故意骄蛮不领情哼一声。
宋敬云哈哈笑:“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反正又不用我哄两老开心。”
他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和她一样耍起无赖。
宋迦齐呵了一口气,早晨的码头潮湿,他在雾蒙蒙中催促两个顽童一样的后辈:“水边凉,快回家,一会身上衣裳湿得难受,也别叫两老人家久等了。”
表兄妹俩这才一前一后往马车去。
林幼萱扶着宋敬云送上来的胳膊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就低呼一声。
惊喜根本不在宋家,而是在马车内。
她望着朝自己笑得慈祥的两老,哽咽着许久说不出话,外祖父外祖母几个字喊出口时已然泪流满面。
宋老太太把她拽了进去,狠狠搂进怀里,抱着她一块哭了起来。
宋老太爷板着脸,侧头抹了一把脸才回过身,威严道:“好好的喜事,哭什么!没得叫外头的人胡乱说道,回家回家,快收声了。”
他话刚落,林幼萱就扑到了他怀里,又是好一顿落泪,宋老太爷板脸板得腮帮子都作疼,最终败下阵来哑着声拍拍十几年不曾见过的外孙女肩头。
“好了好了,你再哭,你外祖母也伤心,再把老毛病闹犯了可怎么好?”
一听外祖母身上不舒服,林幼萱当即收了眼泪,强忍着激动询问外祖母怎么了,还伸手就给号上了脉。
宋老太爷看到这一幕心中又是许多感慨。
当年小女儿出嫁的前,就这么在马车里给妻子号脉,外孙女这一动作和她娘亲真是完全一模一样啊。
宋迦齐听着马车内的动静,先是叹了一声,随后露出笑容,翻身上马再回头看一眼马车,扬声道:“回家!”
宋敬云亦是笑着策马跟上,在前方跟上。
两老特意来接自己,林幼萱感动不已,听着两老说在家里怎么给自己布置院子,又准备了多少布匹皮子要给自己做新衣裳,每一个字里都饱含着对她的宠爱。
林幼萱脸上的笑容一直都不曾落下。
等到了宋家,下车来,听到两老说孩子,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时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跪倒在老人面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叫宋老太太又哭又笑,一路拉着她不放进了正院。
“您总不能让表妹跟您挤一个椅子吧,快松开吧,我给表妹搬椅子坐您边上可成?”宋大姑娘跟了一路,对祖母那生怕外孙女会在眼前消失不见的紧张劲儿无奈。
宋大姑娘说着,把林幼萱从祖母手里抢了过来,先让老人家做好,再依言去搬椅子。
林幼萱哪好让大表姐做这些粗活,忙跟上去抢椅子,宋敬云只能无奈上前把椅子又从两姑娘手里抢过来,放到老人身侧。
总算是能正常地歇着说话了。
只是今日惊喜跟那田里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刚坐下介绍了厅堂里的宋家人,管家就急匆匆来禀报,说是京城宫里来了人,要见表姑娘。
林幼萱被这一出也闹懵了,捏着手帕满脸茫然:“宫里?我从来不曾见过宫里的贵人们,怎么会来人?”
还追到了苏州来。
这一想,先是心里发毛:“难不成还是受林家的事牵连?”
说着,她急急站起身,简单理了理耳边碎发就和管事说道:“劳烦带我到前头去。”
宫里来人,宋家人自然不能躲着不露面,纷纷跟上前去。
等在门外的居然是几名锦衣卫,见到为首者那张熟悉的脸庞时,林幼萱再次愣神。
“李大人,有些日子不曾见了。”紧张的心情就此缓解,她朝李忠行福一礼。
宋家人从她熟稔的语气中明白是相识的,不见对方有什么凶恶的表现,暂时放松下来,静待后续。
李忠行确实有一段日子不曾见林幼萱了,再有她消息是得知她离京到了苏州,而他奉命来办差。
说来也奇怪,他进锦衣卫这么多年,遇到破例的事都差不多是在她身上了。
李忠行拱了拱手,扫一眼她身后的宋家人,原本要恭贺地话恶劣地又吞了回去,像首回见到她那样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模棱两可地吓唬她:“可算是追上林姑娘了,我来是为林家人犯事……”
他放慢语速,观察着面前少女的神色。
她一如初见,杏眸清亮不见惧色,甚至还露出笑意。
也是那抹笑意让他演不下去,有种被人看透捉弄人促狭心思的气虚。
这林姑娘啊,真是个奇人啊!
李忠行败下阵来,凶神恶煞的脸挤出抹笑容,朝她再次拱手:“恭喜林姑娘了,林九明戕害兄弟一事已然查清,你的父亲不但无罪,还保留下来了他们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重要罪证,乃我朝英雄。”
“林姑娘不久前还救百姓免于洪灾,圣上得知更是龙心大悦,夸赞姑娘如同林大人一般忠肝义胆,故而破格册封姑娘为惠宁乡君,封地正是林大人生前所守护的县区内,以慰英雄!”
惠宁是封号,本朝多少获得封地的乡君县主都是以当地为封号,给她单独赐封号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可是有一事十分奇怪。
“圣上怎么知道了洪灾的事?”她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李忠行道:“自然是有人呈报太子殿下,再上禀圣上。”
她给药的东宫属臣??
不,不对!
林幼萱脑海里闪过陆少渊那张脸,顿时理清了真相。
那几日陆少渊也在城镇里!
应该是和东宫那位大人在一块,所以那位高热的大人敢连毒都不试就吞下了药丸,她离开前察觉到有人看,那视线是从客栈二楼落到她身上。
当时她没看到人,多半就是躲藏在后头的陆少渊了!
至于为何笃定是陆少渊,是因为前世她父亲并没有留下什么指证,如若有,陆少渊在上回就该告诉她。而且父亲一案查清后真能连她都受荫封,说明前世父亲就该有所封赏。
陆少渊对这些只字未提,所以前世父亲没有被追封,那就说明立功不够,如何今生就她受益了!此案今生是陆少渊先做局让重查,罪证一类的东西也只有经历过前世的他才会清楚。
如此一来,她如今能得到一个乡君的头衔是他暗中所为。
林幼萱心情复杂,在李忠行的目光下不得不先将思绪都敛起,不敢露出端倪引他猜忌,忙跪下谢恩。
宋家人听闻如此好消息,立冬这日简直就跟过年没两样了。
宋家人跟着跪了一地,听着圣旨上对林幼萱的夸赞,个个笑得跟自个获封赏了一般。
接过圣旨高呼万岁和谢恩,林幼萱慢慢起身,请李忠行入内喝茶。
李忠行却推辞说要赶回京交差,然后还侧身让出道,露出一个太监打扮的中年人来。
那人不等林幼萱询问,乐呵呵上前朝她见礼:“恭喜惠宁乡君,贺喜惠宁乡君,奴婢是皇贵妃娘娘身边的,特受皇贵妃娘娘的令前来恭贺乡君册封之喜。”
说罢,那太监一挥拂尘,当即有小太监捧着锦盒上前。
第58章
宋家是富贵之家, 三代经商,什么泼天的富贵没见过,但听到是皇贵妃送来的赏赐, 众人脸色依旧变了再变。
倒不是锦盒内的宝贝是什么天下难寻的, 而是皇贵妃的用意。
中宫皇后早年病逝,皇帝却迟迟不曾再立后, 不管朝臣再怎么进言都搁置不管, 后宫自然就由位份最高的皇贵妃打理。
皇贵妃正是如今大皇子的生母, 当今太子乃早逝的皇后所出, 不少人猜测皇帝不愿意立后是因为害怕皇贵妃为后, 本是庶长子的大皇子就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了。
也有人说是太子外祖家施压, 当年皇帝能顺利登基全是皇后母族的支持, 皇帝弄出个庶长子就叫他们够生气的了, 再立皇贵妃为后, 恐怕皇后母族要闹出大乱。
众说纷纭,但不管立不立后, 大家心里都明白, 储君之争从来不曾停歇。
不然大皇子怎么就忽然被禁足了。
林幼萱得知太监乃皇贵妃宫里的人,唇边的笑意很快就再次浮现,不慌不忙给对方福礼:“我眼拙,不识得贵人身边人,还请公公见谅。贵人有赏, 甚是惶恐。”
“惠宁乡君言重了,皇贵妃娘娘代执凤印,乡君获封于理于情都该送上恭贺。”桂公公眯着眼笑, 细碎的光从眼缝中迸射而出,带着锐利。
先是说出皇贵妃如今是后宫第一人, 凤印在手,对命妇有赏是礼法也是她的情谊,是对你赏识才会有赏,不就是赤|裸裸的拉拢。还是带着高高在上,告诉你别不识好歹的强制。
林幼萱差点要笑出声。
她何德何能,前世今生都引得皇贵妃的‘青睐’啊。
可能有些事就是天注定,并不是她以为逃离京城就不会发生,譬如这半路还是杀出来的皇贵妃。
前世因为她是威远伯夫人,陆少渊成为新贵,一路受重用手握大权,所以皇贵妃暗中拉拢她。今生她因为陆少渊愧疚的补偿,得了个乡君的小封赏,也受皇贵妃看重了。
说来说去,这里头有绕不过去的陆少渊,也有永远永远绕不过去的宋家。
陆少渊是她的孽缘,而宋家的财富至此至终都会成为这些所谓上位者的觊觎,所以她是宋家和上位者之间的一座桥梁。拉拢她,或者施压,都因为她身后的宋家。
外祖父深知这一点,几乎是贡献了三分之一的家财给皇帝,才换来让子孙能踏入仕途的机会。
也只有自己成为上位者,才能有自保乃至于抗衡对方的力量。
很多时候,并不是简单想着躲开就真能得到安稳。
她再次福礼,不卑不亢谢‘恩’:“谢圣上与贵人的恩典。”
桂公公闻言脸上的笑容便收了大半,嘴里还呵地笑一声,尖细的尾音是叫人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咱家的任务完成了,该赶回宫复命了!”
这边说着,桂公公故意晃一晃身形,等着林幼萱好醒悟好表态,哪知那福身的少女一动不动,垂着头根本让人看不清神色。
最终桂公公冷哼一声,拂袖上了马车!
李忠行哪里不懂那死太监着恼了,情绪复杂地看了一眼林幼萱,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扶她起身,压低声说:“姑娘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他面前的少女展颜笑,杏眸弯弯,盛着不谙世事的清澈:“大人在说什么?”
李忠行倒吸一口气。
是他多虑了。
从他遇到林幼萱开始,就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姑娘,皇贵妃那么浅薄的话怎么可能听不懂,她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
可如此一来……皇贵妃因为大皇子被禁足,恼得很,四处走动,朝中几个大臣也都有被说动的意思,万一真要变天,林幼萱一个小姑娘被清算起来只会下场凄惨。
不过,李忠行余光扫到她身后的宋家人。
或许已经开始入仕的宋家人能够成为给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吧,再有他们锦衣卫里不也有愿意为她出头的人吗。
想到这儿,李忠行自嘲笑一声:“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就此告辞,祝姑娘一切顺意。”
宋敬云听到这一句,在李忠行潇洒上马领队离开的时候,上前用一种诡异的表情打量林幼萱。
“表妹,他怎么忽然生气了?”
林幼萱莞尔:“李大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指不定啊他还会替我给人美言几句,是个好人。”
宋敬云:……
锦衣卫那群煞神是好人??
那些死于他们刀下的冤魂可就有话说了。
李忠行带路走在前头,后面的马车忽然要停下来,说要住一晚再走。
李忠行冷着脸回头道:“公公要住我自然是不阻拦的,只是我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就此先告辞了。”
桂公公闻言怒火都快冲到天灵盖了,可一想锦衣卫这些个煞神都不好惹,只能强忍撩起帘子露出那死人一样惨白的脸:“不是咱家在背后说人,那新晋的惠宁乡君实在是不懂事儿,连茶都不曾上一道,就这么打发我们了!李校尉也能忍,是真的脾气好!”
所以李忠行烦死这些阉人了,心眼针尖小,什么好处都想要,还特别喜欢搞挑拨离间这种小伎俩,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们是聪明人,他们一被挑唆就要成为去冲锋陷阵的大傻瓜。
李忠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扯着缰绳扭过马头,似笑非笑看那死太监一眼:“我可没有那个能耐喝上林姑娘的茶,林姑娘上回到镇抚司可是直接被请进后堂的人。”
说完,他就冷了脸,也不想管死太监说什么,一甩马鞭带着人浩浩荡荡往城门去。
——他真是多管闲事,多这一嘴又怎么样,难道她就还真领情不成?
真出事自有宋家人护她,又或者是镇抚司里哪个大人护着,他闲出屁来了给她造势!
李忠行不过片刻就不见踪影,留下桂公公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最后一琢磨自己也心惊起来。
“出城,回京回京!”
是啊,不是李忠行提醒,他脑子里就都是林幼萱的不知好歹,不接皇贵妃抛来的橄榄枝。他怎么就忘记了,如今宋家最小的老爷立了军功,长房的大公子也快金榜有名了,那二老爷虽然外放但在朝里可以说是站稳脚跟了。
有着宋家这么一个外祖家,林幼萱不愿意立刻投靠才是常事!
如若他再多为难,指不定就此得罪整个宋家了,到时候反倒坏了皇贵妃的事。
桂公公这么一想,冷汗都下来了,在宫里被人捧得太久,认为是个人都该敬着自己。差点就行差踏错了啊,还有那李忠行说什么来着?
镇抚司里头也有林幼萱认识的人?!
啧啧啧,一个小女娘,真是有通天的本事啊!
指不定这一切也都有着宋家的功劳,他还是回去如实禀报皇贵妃,皇贵妃想要怎么做自会再吩咐他,何必一开始就先定下得罪人的路呢。
被一句话点醒,桂公公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留宿休息,还是赶紧到渡口回京城去复命吧。
也不知道回到京城大皇子被解禁足了吗,皇贵妃为了大皇子事生恼,越发叫人捉摸不透心思了。
桂公公长叹一声,这个年啊注定是要过得叫人胆战心惊了。
随着李忠行等人离开,宋家人这才放下心地喘一口气,再细看林幼萱手上的圣旨,脸上都是喜色。
“很好很好,我们小萱儿有了诰命在身,往后不是谁都能欺负了!”宋迦齐没想到此事居然还能拿到一个诰命,笑得胡子都直往上翘。
宋家两老亦是高兴,将林幼萱围着重新带入厅堂,宋老太太朝外招呼一声:“传我话,每个人都有赏!”
厅堂外一片欢呼声,林幼萱被皇贵妃那一出闹得低落几分的心情回来了,眉角眼梢都染上了笑意。
既得之,则安之。
宋大太太跟着下去打点今晚的洗尘宴和打赏一事,宋大姑娘宋芷姝首回见到小表妹,新奇又喜欢,难得愿意把商行的事务都丢一边,就安静坐在跟前眼睛不眨地看小表妹和长辈们说话。
被盯着久了,林幼萱到底有些不自在,一个眼波先送了过去,在得到对方明媚一笑的时候偏过身小声和她说话:“表姐这般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有美人在跟前,我不看,我看什么。”宋芷姝眨眨眼,神色坦荡。
林幼萱脸颊微微发烫,心道大表姐还是那么直率!
前世她嫁给陆少渊之后和宋芷姝见过一面,当时的宋芷姝已经是宋家商行话事人,将长发束成髻,一身男装英姿飒爽。做事更是利落有主见,将宋家商行运作得更是如鱼得水。
此时的宋芷姝还有几分少女的幼态,眉宇间却依稀可见往后在商界呼风唤雨的英气了。
林幼萱忆及往事,总是感慨万千,不知她离世后宋家是怎么个光景。她应该多让陆少渊说说的。
这一瞬间有些懊恼,不过懊恼就是片刻,不管前世如何,现在她都能跟着宋家一起往前走!
“表姐,有一事我想问问你。”她温声细语,宋芷姝忍不住道,“表妹比我更像江南女子,连说话都那么温柔,表妹只管说。”
“近两年粮市可平稳?”
没想到她问的居然是买卖之事,宋芷姝愣了一愣,很快就接上了话:“近几年收成不错,粮市平稳。”
“如今大同开战,表姐可有想过多收一些粮食先囤着,以备不时之需?”林幼萱说,“不单单是粮食,还有布匹、棉花,这些都应该多备一些。”
战乱的时候,粮草是关键,再有就是面临寒冬时的准备,多少人不是饿死就是被冻死。
姐妹间短短几句话让宋家长辈都神色凝重起来。
宋老太爷说:“萱儿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然好端端地屯粮,即便是宋家也会压下大笔的银子在里头。”
前世她嫁给陆少渊不久后,各地就开始闹天灾人祸,导致各种农作物都收成不好。然后大同就开战了,不但大同开战,整个国家边陲都是大仗小仗不断,可以说是叫朝廷不堪负荷。
那几年陆少渊一路从新晋官员连跳几级直接成为户部侍郎,在武定侯府谋逆后他被临时任命为兵部侍郎,随军一路迎击叛军。我朝大胜,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能喘上一口气的时候,宫里传来突变,大皇子也造反了。
皇帝被皇贵妃下药昏迷不醒,东宫也险些遭到毒手,是陆少渊神不知鬼不觉半途杀了个回马枪,直接将大皇子斩杀在金銮殿上。
当时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再后来太子顺理成章登基,陆少渊成了本朝最年轻的首辅,而退位的太上皇在床上躺了两年驾崩,那个时候经历战乱的本朝终于恢复了一丝元气。
可惜天灾依旧不少,洪水干旱雪灾频繁,百姓痛苦不堪,国库空虚……陆少渊常常几个月不着家,而她因为丈夫成为首辅,婆母刁钻总是给她出难题,应酬和家里事都叫她心力交瘁。
回忆到这里,她强行中断。
痛苦的事没必要总去想起,她现在要做的是让宋家能趋避厉害,安然无恙。
“是听到一些消息,大同忽然开战,其实国库并不充盈。不久前还有洪水,西北依旧干旱,多少会影响明年的粮食收成。我就想着,有备无患,其实也无需我们多囤多少,外祖父只管提醒提醒好友,如若有人意见一致,那大家分开各多备一些,宋家压力想来也不大。”
前世粮食短缺之时,其他商行为了利益都是加价往外出,只有宋家不愿意发国难财,依旧按以前的公价售卖,还给朝廷捐赠不少用作战事粮草。
捐赠粮草一事还是陆少渊单独找宋家人商议的。
为此不知多少人恨宋家入骨,导致小舅舅出事的时候纷纷都来踩一脚。
这一世,她不想让宋家再挑大梁,匀出去,各家都多囤一点,起码能让粮荒来势缓一些。
只要能有所缓解,就不会有人随意哄抬粮价,宋家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此一来能少招惹麻烦。
她的提议倒真是有备无患的意思,宋老太爷点头:“确实该未雨绸缪,只有宋家商行是无法积压那么些粮食,但是人多了,便不会有问题。再且,真遇到粮荒,手里的粮食就都成了功勋啊。”
“姝儿,明儿你就拿我名帖,跟你爹爹一块把熟悉的叔伯都请到家里来商议。”
宋芷姝当即领命,宋家其他人都夸赞林幼萱心细,唯独宋迦齐看自己这个外甥女的目光不太一样,像是在思索什么。
宋家人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将林幼萱迎回来了,洗尘宴上可想而知的热闹,连带着宋家几个晚辈都喝得晕晕乎乎,要人扶着回屋。
林幼萱酒量本就浅,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大中午才睁眼。
“糟糕,我怎么就贪杯了!我这就去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
冯妈妈笑着把她按回床上,叫丫鬟去打水来给她熟悉,说道:“别说姑娘了,就是大少爷和大姑娘都刚起不久,也就舅老爷一个人清醒的。”
“舅老爷说等姑娘醒了,不着急到正院去,先去书房寻他。”
林幼萱当即再起身来:“那更得快点了,不能叫大舅舅久等。”
宋迦齐的书房离她住的院落不远,从小小的园子穿过,再出了月洞门拐个弯就到了。
“大舅舅,您找我。”她进了书房的小院,视线扫过窗边的一丛竹子,正好瞧见就坐到窗边的宋迦齐。
宋迦齐朝她招手:“快进来。”
到了宋迦齐跟前,她发现他书案上放了一堆杂记,正对他的那本被他趴盖在桌案上,应该是刚看了一半。
“您……”
“你和陆少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幼萱以为他会问关于忽然囤粮和棉花的事,结果开口就扯上了陆少渊,她一时没控制好表情,对三个字露出了嫌弃之色。
宋迦齐是什么人,一眼就看懂了外甥女对陆少渊的厌恶。
不该啊,前不久才说要嫁的人,怎么短短的日子里就厌烦了呢,仿佛两人之间有着跨越不了的仇恨一般。
按他所知的,陆少渊近期所为每一样都是在哄外甥女欢心,包括……
“你的乡君也是他给你争取的?你父亲的事,是他暗中参与了?再有上回在镇抚司,他也在是不是?”
宋迦齐连着的几个问题每一个都叫林幼萱想夸出声。
大舅舅不愧是大舅舅啊,每一个都猜对了。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才会为你做到如此?!他又是投靠了哪方势力,还能调动当地的士兵!洪水那个镇上,他和东宫那位大人在一块,我亲眼见到了他,虽然是背影,但我不会认错。”
林幼萱一时语塞。
陆少渊躲躲藏藏,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她大舅舅的法眼,然后就连累她被大舅舅质问了。
她很无辜地努努嘴说:“我当时真不知道他在镇子里,也是昨日得到封赏才明白过来,至于他投靠了谁……我想他一直都是太子殿下吧。”
前世他从来不跟她说政务,但从她也不是傻子,哪里能不明白他一直站在太子的阵营里。
今生小舅舅的玉佩丢失不久后,大皇子就出事了,她就更肯定他从未投靠过他人,一直是在为太子殿下办事。
宋迦齐明显察觉到她在回避问题关键,沉默地看她片刻,长长叹气一声,然后无比严肃地发问:“萱儿,他是不是真欺负你了。”
林幼萱:……
她明白大舅舅说的这个欺负意思,是陆少渊毁了她的清白,但确实是存在过这个事,只是那是前世不是今生。
她忙摆手,连带脑袋都摇得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我哪里是任由人欺负的性子!”
“那你告诉舅舅,为何他要这样处心积虑地讨好你。他绝对不是冲着宋家来的,如若要冲着宋家来,他不会归还你小舅舅的玉佩,只需要那块碎玉在手,宋家人就得乖乖听令。”
“萱儿,难道有什么话不能告诉舅舅的吗?如若你不说,定然就是舅舅想的那般?!”
她的解释根本不能说服宋迦齐,林幼萱急得脑门都冒汗了,万一大舅舅真误会了,再跟其他两个舅舅一说,指不定之间就到京城把陆少渊再捅个对穿。
陆少渊死不足惜,但不能让宋家跟着受牵连啊!
思来想去,她脑海里闪过一人,当机立断道:“是的,他不是好人!他对我好,是因为长得像他嫁人的表妹!他那表妹和他半个青梅竹马,但是没能跟他在一块,嫁人去了,他就把我当成了她!”
宋迦齐猛地站起身:“那个混账玩意!他在玩弄你的感情?!”
说完后双眼又定定落在她脸上,仿佛在辨认她是不是又随口找了个借口哄骗自己。
林幼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是,然后被我发现了。他在考功名,我恼怒下说你既然利用了我,那就该给我补偿,不然就将他觊觎他人妻子一事捅到言官那边,让他德行有失入不了仕。为了让我闭嘴,他答应了。”
“我的条件就是要查清父亲当年的案子,再有脱离林家。他先前的种种,都是为了让我以为自己是他最爱的人,是我想多了,他……在乎的人里头,唯独没有我。”
说到最后,前世两人渐行渐远的一幕幕止不住的眼前滚动,她声音低了下去,眼眸闪动着水光。
那一段日子她是的真伤心难过。
正是她经历过痛苦不得作假的表情叫宋迦齐信服了,他沉默着,良久后才问:“往后和他彻底是断了?”
“断了,干干净净的,老死不相往来!”最后一句多少有点儿心虚,但林幼萱是这么想的。
鬼知道陆少渊会不会又诈尸,现在只能先当他死透了吧,不然大舅舅再问下去,她招架不住。
“我知道了,往后有什么切记一定要和舅舅说,家里人都是把你当至亲骨肉,知道了吗。”宋迦齐心疼地拍拍她肩头,让她先离开了。
远离了书房的小院子,林幼萱才敢大喘气,大舅舅刚才的表情太过狰狞吓人了,不过应该不会真去捅陆少渊一刀。
好歹是蒙混过关了。
到了苏州,林幼萱彻底放松下来,每天不是被宋芷姝带着满苏州逛,就是被外祖父外祖母带着见亲朋好友,每当听见外祖父外祖母满脸光彩说这是我那立了大功女婿的孩子,那种与有荣焉都叫她鼻子发酸。
而陆少渊在年前都在为太子顺利登基的事布局奔跑,在十二月底也没能回京城,此时一封信送到了他手里。
明方说:“这信先送到京城再送回来,白白耽搁了老些日子,而且还是宋家来信,世子爷快看看。”
宋家来信?!
难道是林幼萱?
他快速打开信,低头就看到自己手上都是刚摸过泥地的脏污,忙又放下信,仔仔细细洗干净双手再继续拆信看信。
满怀期待打开信的年轻公子却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在腊八这一日,他被宋大老爷信里短短两行字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一行字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第二行只有两个硕大的——下贱。
第59章
一个该是祈福顺意的日子, 被兜头一封信骂了个体无完肤,陆少渊一时间是茫然的。
短暂的茫然过后是疑惑。
宋迦齐为何要用如此激烈的语气辱骂他,这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林幼萱将前世过往都告诉了宋迦齐, 可细想下便知道不该。
重生一世的事过于惊骇, 且不说亲人能否接受,林幼萱都绝不会把前世受过的苦难告诉宋迦齐。
真告诉宋迦齐了, 绝不是一封信骂他就能揭过去, 多半他此时已经被宋家的家丁打成半身不遂了。
那……这是何故?!
陆少渊握着信, 实在想不出缘由, 但有一样是可以确定的, 定然是林幼萱在宋迦齐面前说了他什么。
且不管内容, 她不是会平白无故污蔑自己的人, 想来还是说了他的无耻之举……罢了, 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甚至感到了一丝来得诡异的欢喜。
起码她不是真正把他给忘记了。
皇帝恩典赏下来了,为了不让她一听京城就惶恐受到惊吓, 他还特意托人让她还算熟悉的李忠行亲自去宣旨, 想来她这些日子过得应该都是顺意快活的。
陆少渊眼里有着淡淡笑意,将信收好,放入随行的小布袋中。
明方听到动静,回过身就见自家主子笑着收拾东西,跟着也露出笑:“今日腊八, 小的给世子爷买粥去吧。”
陆少渊本想点头,下一刻又摇摇头:“南方很少过腊八,不一定有, 就别去麻烦了。”
明方迈出去的腿只能收了回头,错眼就见他往外走, 又迈开步子跟上。
哪知得来淡淡一句:“你歇着吧,不必跟了,我在城里走走。”
苏州……他前世来了许多回,可惜每次来都是匆忙,为了公务,为了赈灾,为了平乱,唯独现在,他没有公务缠身,可以真正轻松地看一眼。
看看她遗憾一生不曾到来的地方。
他顺着客栈的楼梯拾阶而下,一路出了门,来到铺着石板的长街。
四处都是白墙青瓦,宅子与宅子的缝隙中隐约能看到一条绕城的河流,不时有乌篷船慢慢荡过。
他随意选了一条胡同,慢慢踩着步子穿过,耳边一会是女子训斥孩童的声音,一会是谁家正下厨跺菜板发出的声响。蓝天与小巷,是人间烟火味的宁静平和。
他那已经乱了许久的一颗心随之安静下来,穿出小巷子,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水边。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爷子摇着船划近,瞥见他站在岸边,当即吆喝道:“可要搭船。”
姑苏话,他有些听不懂,但从对方的神色中猜到了意思。
也无不可。
他颔首。
乌篷小船很快就来到他面前,他顺着低矮的石块往下走,跳到船上。
老爷子又问他去哪里,他这会听懂了,回道:“劳你沿河转转。”
他一口标准的官话,老爷子当即明白他不是姑苏城里人,咧嘴笑一声高声说好:“公子是京城人士啊,来探亲的?”
老爷子操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官话和他搭起话来。
陆少渊点点头:“算是吧。”
虽然她不承认。
老爷子乐呵地笑:“可是定下了我们这边的姑娘家?恭喜公子了。”
不得不说,老爷子想得挺多,陆少渊只是微笑。他本就长得俊俏,在船板上临时而立,更有一种似玉的温润,那好看的眉眼跟被烟雨笼罩着的姑苏城一样带着柔和。
“那我就小哼一曲,祝公子与娘子百年好合!”
老爷子说着就自顾唱起了小曲。
前世陆少渊也听过河里的船娘唱曲,调儿和老爷子嘴里的一样,只是男声女声一换,多了不同的意境。
这老爷子倒是热情,却不知想一想,如若姑娘真愿意嫁与他,他此时此刻又怎么会孤身游河?
不过他没觉得心情不好,反倒一身轻快。
河面时而宽,时而窄,然后视线越来越开阔,居然是到了连接在一块的大湖上。
他站在船头眺望,看见湖上画舫几艘,丝竹声声,笑声隐约传到湖面上。
倒是热闹。
正是欣赏景致之时,他听到老爷子忽然大喊:“别过来了,别过来!要撞上了!”
他眉头微微一拧,就见到一艘比他们大一些的船拦腰直冲而来。
他想也没想,直接拽住老爷子,在对方撞上前的时候把老爷子先丢到了他们船上,双脚用力一蹬自己也飞身上船,顺便把最前面拿着长刀的人一脚踹到水中。
原本手无长物的陆少渊眨眼间握了一柄软剑,神色不变迎上横刀向自己袭来的几名壮汉。
长剑如吞噬灵魂的毒蛇,银光闪动中,那几名壮汉接连惨叫落水。
澄清的湖水顿时被染红了一片,陆少渊的软剑割破最后一个袭击者的喉咙,收剑时剑身在那袭击者身上贴着轻轻划过,剑身上的血迹瞬间都变得干净。
哗啦一声水响,方才险境环生的小船上恢复了平静。
陆少渊将软剑收回到腰间,回头就见那老爷子被吓晕过去了。
人家只是想讨点生活的银子,他却差点把人连累得弄进江里喂鱼,真是罪过。
只是在这儿还遇到要自己的命的人,他是没想到的。
这些人跟苍蝇一样烦人,杀了一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冒出来一波,也就是仗着他离开京城找到机会下手了。
他正想去摇船上岸,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破空的尖锐呼啸,逼近的危险让他浑身发毛,想也没想一头扎入了水里。
他刚没入湖水,十来支羽箭斜斜插入湖面,然后受水力阻挡不一会就飘到了湖面上。
而陆少渊没入湖水的地方不见人影。
“得撤了,已经惊动他随行的亲卫!”岸上埋伏的人忙要离开,却为时已晚。
话音刚落,眉心被羽箭贯穿。
“世子爷呢?!”众人来到横尸的地方,朝湖面担忧地看去。
但是辽阔的湖面哪里有人影,叫他们急得都想跳入湖里去找人了。
正是着急的时候,一道蓝色的烟雾升空,那是陆少渊用来报平安的讯号,众人这才放心下来。
然而他们此时不知道自家主子有多狼狈。
浑身湿漉漉,被一个渔网裹着,正无奈地望着居高临下拿冷眼看自己的少女。
谁能想到,再次见面是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真该到寺庙里拜拜了,怎么能在这大好日子碰见你?”林幼萱就差明说一声晦气。
陆少渊把空了的信号弹筒身放在身侧,自己动手慢慢解渔网,无奈道:“让姑娘见笑了。”
林幼萱仔细打量过后,发现他手脚完好,身上也不见血洞,只是衣裳染有不均匀的血色,知道是她想多了。
诈尸的陆少渊根本没受伤,早知道就让他自己从水里泡够再上岸,还冒着危险来打捞他做什么!
刚才那些人是要他命!
“把他扔下去!”她转身进船舱,丝毫没有怜悯。
陆少渊一愣。
听话的家丁顿时围上前,扛着没从她冷漠中回神的陆少渊给扔了下去。
湖水没过他头顶,他艰难划动手脚冒出头来朝画舫大喊:“渔网缠住了,姑娘要成杀人犯的!”
于是,陆少渊更狼狈地再出现在林幼萱面前,而林幼萱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他十分无辜地指了指被渔网缠着不能多动弹的双脚。
宋芷姝提议带林幼萱来游湖,哪知亲眼看见一场追杀,再又见到自己表妹一言不发又把救上的俊俏公子要再沉湖,一颗心都快吓停跳了。此时再把陆少渊捞上来,她生怕表妹还把人丢水里,忙走出来挡在表妹跟前。
“快给他解开,带到下头去换身衣裳,湿答答的万一捂病了。今儿腊八,不能造孽!”
这话有一半是说给林幼萱听,好让她冷静冷静。
那个乖巧的温柔的小表妹一言不发就要人命,实在太吓人了,这人是怎么得罪小表妹了!
林幼萱就那么冷眼看陆少渊被人带下去,直到他远离自己视线才深吸一口气,缓和了神色。
“给表姐添麻烦了,我们靠岸吧,让他快点儿滚,别真给我们惹上麻烦了。”
宋芷姝好奇道:“这谁,他似乎和表妹很熟悉。”
林幼萱抿了抿唇,到底没把陆少渊的身份说出来:“一个无赖,表姐还是别多问了,我这就让他快点滚!”
方才她真是疯魔了,居然会把他捞起来,就当她积德行善了!
林幼萱憋着火气来到一层船舱,得知陆少渊此时所在的房间,推门进去冷声道:“不许和我表姐表露身份,船在靠岸,请你一会儿就离开!”
可是话刚落,她就瞪大了双眼,下刻猛然转身,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陆少渊在换衣服,中衣临时找的并不合身,所以他就准备重新再松系带,哪知刚松开衣裳她就闯了进来。
他没反应过来要捂,她气头上说完才发现他半裸着上身,然后就有了落荒而逃那一幕。
直到脚步声远去,陆少渊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顿时失笑。她既然记起前世的事,他们是夫妻,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又哪里没见过他身体,不至于害臊到逃跑。
林幼萱咬牙切齿回到二层,再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下流胚子!”
下方的陆少渊同一时间打了个喷嚏。
不过衣服是真的不合身,袖子裤子都短了一截,他看了一眼自己都觉得滑稽。不过再是滑稽,若能博得林幼萱笑一笑也算他有用了。
于是,他毅然求见,再来到二层见到了神色依旧冷漠的少女。
“谢姑娘出手相救……”他拱手道谢。
一伸手,袖子都快到胳膊肘了,再一弯腰,露出小半截腿肚子,原本正坐的宋芷姝扑哧就笑出声。
陆少渊呢,完全不知自己此时丑态一般,神色自若依旧是道谢的姿势,叫林幼萱只想闭眼。
他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此时船传来微微颠簸,是靠岸了。
她当即道:“靠岸了,还请你别恩将仇报,再给我们惹上麻烦。”
陆少渊听着她的冷言冷语,心里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不敢显露的欢喜。
她见到他陷入危险,救他了!
而且救得果断。
他跳下湖的时候,这艘画舫明明还离得很远,不过片刻就来到他跟前将他打捞了上去,说明她当时是担心自己的。
他如何能不高兴。
不过她说得确实不假,他在船上待越久,越可能给她惹麻烦。
于是再次拱手:“在下这就离去,会再寻机会与姑娘解释。”
话落,他连再贪恋地看她一眼都不敢太过明显,只能用余光偷窥那张如雪莲般冰冷又叫人挪不开眼的面容。
随后他直接从画舫二层跃下,轻巧地落地后快速钻入岸边的小林子,和自己的人汇合。
等他再回身看向湖面,画舫已然朝湖对面去,短短一面,像湖面的涟漪,一荡就消逝了。
但他心满意足,敛了神色冷声道:“把藏在苏州城里的人都挖出来,别留活口。”
原本是准备年节前不多造杀孽,可惜老天爷不让他们活久。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他被林幼萱救起来了。
姐妹俩的游湖被一出意外打断,林幼萱彻底失去了兴致,快速上岸后坐上马车回宋家。
宋芷姝好奇得难受,挨着她坐,把脑袋枕她肩头终于忍不住问:“宣表妹,方才那个公子是谁?身手真好,仪表堂堂,气质也不凡……”
“他是个祸害,沾惹上了就麻烦不断,表姐还是别好奇了。今儿的事让在场人的也闭紧嘴巴,免得真招惹祸事上身,连累到宋家,我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的。”
林幼萱难得用冷硬的语气和宋芷姝说话,反倒让宋芷姝更好奇了,眨着眼不死心再试探:“他喜欢表妹?”
端坐的姑娘一张脸更臭了,宋芷姝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啧啧称奇:这人肯定干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才叫表妹厌烦至此。
可如若说真厌烦,也不全然是吧,起码她的小表妹救人的时候不曾犹豫。
林幼萱站起来一声大喝冲过去时,把她都吓一大跳,当时果断的反应足够说明她的内心……小表妹并不是那么憎恨对方,甚至还有着一种她这外人能感受到的,这两人彼此之间还有自己的默契。
因为小表妹喊冲过去的时候,那年轻公子还不曾跳船,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行动。
不过再是好奇,林幼萱不喜提他,说会惹麻烦的语气也不是在赌气,可见此人确实是个麻烦。她可不想让小表妹和麻烦在一块,他们的萱表妹以前够苦的了,往后自然是享福的!
“我们不游湖了,天色还那么早,表姐再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宋芷姝脑袋里冒出个新主意,高兴挽着林幼萱的胳膊让车夫换了个目的地。
林幼萱只听着名字像是个酒楼,正想问要不要把宋敬云喊上。宋敬云准备在苏州过了正月初一再赶回京城,说是熟知那一片水域,能在会考前赶到。
她还想在苏州多住些日子,如此一算他们兄妹在苏州相处的时间也没几日了。
“姑娘,那处不能再去了,若叫老爷知道,恐怕又要狠狠罚您。”
林幼萱话还没出口,跟在车外头的一个宋家护卫在窗边递进劝阻。
她知道这个规劝的护卫,名叫卓宏,在十岁的时候和父母一块遭难,整个村子都被崩塌的山体掩埋,逃出生天后正好遇到外出做生意的外祖父,救下了他们一家子。
可惜他母亲病重还是没能救治回来,那之后父子俩就成为宋家商行的镖师,卓宏自小跟着镖头习武,如今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从小走南闯北的聪慧应急能力强,于是就被外祖父调遣到她大表姐身边担任护卫长。
据说小时候有一段日子也是大表姐身后的跟屁虫,每次大表姐闯祸后,他就那个背黑锅的,替大表姐挨过不少鞭子。
是以,两人是主仆关系,但又比寻常的主仆更亲近一些,卓宏在宋芷姝面前也敢直言。
不过劝阻归劝阻,宋大小姐听不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别理他,总是败我兴致。萱表妹别害怕,我爹爹不敢怎么着,有祖母在呢!”宋芷姝果然撇嘴,抱着林幼萱胳膊低声。
窗外就又传来了卓宏的声音:“姑娘总不能事事都找老太太撑腰。”
宋芷姝:……
林幼萱扑哧笑出声。
这两人算不算有默契呢?!
卓宏哪里能做得了宋大小姐的主,最终还是跟着到了醉香楼前,在两人下车的时候一脸欲言又止。
林幼萱下马车后看到那紧闭的院门,终于明白卓宏为何阻拦了。
这、这这哪里是酒楼!分明就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青楼啊!
她的大表姐不同于一般女子她是知道,万万没想到会带自己到青楼来找乐子,这哪里是来找乐子,是来找鞭子吧!!
怪不得卓宏说回去之后大舅舅会生气!
“表姐,我们不去也成的。”她咽了口唾沫,来到这跟前就当是开过眼界了。
哪知更让林幼萱震撼的不在这里,宋芷姝径直上前敲门,一面跟她说:“这里头不全是女子,不然我们来找什么乐子!”
林幼萱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全是女子是什么意思?难道青楼里还有男的卖身不成?!
卓宏终于说话了:“姑娘不可叫他们近身,特别是那个叫明非的,欲擒故纵的总博姑娘怜悯,都是些卖笑的东西,姑娘切莫上当!”
这话明显夹带着怒意,但是碍于身份只能压制着。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带表妹来听他们唱个曲,而且这里头都是清倌,没做皮肉生意的!真是那样肮脏的地方,我也不敢带表妹来啊!我也嫌脏好不好!”宋芷姝不在意地挥挥手。
这一挥,让卓宏一肚子的话也都憋了回去,垂头随侍在侧。
林幼萱震惊了好几次,在门被打开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安静听着宋芷姝和对方交涉,到被她兴奋拽着走进去。
临街的门面看着不算大,可踏入院内,林幼萱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这小小一个青楼似乎占了整片街区一样。院落看不见头,小桥流水在内,说这里是一个小型的城镇都不为过。
宋芷姝边走边跟她介绍:“这里不错吧,一般人还进不来!这边分了男宾女宾区,不少贵夫人都来过,当然不能外传是谁就对了,城里有钱有势的姑娘们也没少来。来了还得遮遮掩掩的,回头再嘲笑我,啧,没意思得很!”
“谁不爱俏啊,管他男的女的都一个样,凭什么女子就得遮遮掩掩的。我就大大方方地来,美男看得多,心情自然也好!”
林幼萱十分认同地点点头,一错眼,正好看见卓宏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双眸却是无奈地落在她大表姐身上。
嗯……一副无可奈何生气却又舍不得挪开目光的憋屈模样。
她怎么看着有点儿熟悉,在谁身上见过呢?!
她思绪还没完全涌上来,宋芷姝就拽着她继续介绍女宾区的什么摘星楼,玉泉汤……所描述的情形香艳得让她耳根发热。
玉泉汤里泡的不是女宾,而是在水里舞蹈的男儿们。
她这辈子是未经人事,但前世并不是,虽然陆少渊对房事不热络,但每次总是让她恨不得睡上两日。而且说不上好受,甚至还有抵触的难受,可她一想水里舞动的男人湿衣贴身的画面,亦是有点儿口干舌燥。
陆少渊的身材是无可指摘的,她前不久还重温了几眼,只看他身材,她是可以接受的。
她忙暗中掐了一下自己,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了,陆少渊是过去式,她还没见过其他男人的呢!
不得好好欣赏欣赏!
她脸颊微微发烫,能对宋芷姝喜欢来此处的心情感同身受了!
两人一路跟着迎宾从挂满纱帘的游廊往里走,她看着外头朦胧的景致,有种如坠仙境的错觉,心道怪不得男人都喜欢寻花问柳,换了是她,她也喜欢!
正是看得入神,一道熟悉的身影就从对面的小道走过。
她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而对方也注意到了她,和她对上视线的时候震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二、二姑娘!”明方手上捧着的衣裳都差点被吓掉在地上。
第60章
莫说明方吓一大跳, 就连先看见的林幼萱也诧异地愣了好半会儿。
在他一声打颤的二姑娘中,她慢慢回神。
明方在这里,他是陆少渊的跟屁虫, 说明陆少渊也在。
叫她诧异的是……原来总是一本正经, 连房事都不热络的陆首辅陆大人也会光临青楼,所以他来得, 她又有什么来不得。
林幼萱唇角缓缓翘起一个弧度, 收回落在明方身上的视线, 在宋芷姝开口询问是否相识前重新挽上她的胳膊, 脚步轻松地继续向前。
明方一颗心跳得跟被几十个人锤动的鼓面一面, 直到纱帘后的身影不见, 才反应过来这里是青楼啊!
二姑娘来青楼了!
“不对, 应该是我们世子爷到青楼来被二姑娘发现了!”明方一跺脚, 终于抓住事情关键。
二姑娘要误会的!
他抱着衣服风一阵奔跑, 穿过重重院落,来到青楼中从不待客的小楼, 快要把脚底板都磨出火星子来了。
“——世子爷!不好了!二姑娘知道你现在身在青楼!”
明方扯着嗓子, 几乎是嘶吼着来到陆少渊跟前,声音大得把他家主子刺得耳鸣。
陆少渊皱着眉,无声重复一遍明方刚才所言,眉峰越发的拧紧。
他沉声道:“你见到二姑娘了?往女宾区域去了?身边是不是跟着另外一个姑娘?”
“对对对,世子爷这是有千里眼?!”明方不断点头, 双手急急比画着,“二姑娘在廊下走过,正好就看了过来, 我还以为眼花了,就喊了一声二姑娘, 二姑娘还朝我笑了!”
朝他笑?
是嘲笑吧!
陆少渊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能想象得到林幼萱当时在想什么,首先是诧异他居然会到烟花之地,然后认为他和其他男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都不洁身自爱的主。再次就是,她肯定会没有负担地留下来,好好欣赏……那些男人!
醉香楼有什么样的戏码他能不清楚吗!
“让人去请二姑娘来一趟,在那位姑娘面前只说是故人,不许提我名讳。”他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命运弄人。
老天爷真是往死里整他。
前不久他才说过从来不曾对其他女人动过心,包括他那守寡的表妹,这才多久,他就到青楼来了。不解释清楚,林幼萱只会更厌烦他。
于是林幼萱刚坐下来,刚听见宋芷姝欢喜地问明非公子可有空,陆少渊来请的人就到场了。
宋芷姝惊讶不已:“你怎么在这儿还遇到了熟人?男的女的?”
林幼萱自然不想说是陆少渊,来请的人亦闭着嘴巴,只等她回复。
多少带着点她非去不可的强势了。
林幼萱冷笑一声:“谁知道什么故人,我在苏州哪里来的故人,多半是骗子!我等着看美人呢,可别来败我的兴!”
来请的人只能先回去禀报。
陆少渊听见看美人三字,一张俊脸黑了几分。
他双手慢慢蜷缩成拳,像是在下什么决心,片刻后一字一字道:“继续去请二姑娘,她想看见的,我这儿一样有。”
林幼萱听到这番回答的时候笑了,澄清的杏眸亮得似缀满星辰。
“他那儿都有?那我必然是要走这一遭了。”她站起身,朝不放心看着自己的宋芷姝道,“表姐先在这儿和明非公子叙旧,妹妹片刻就回来。”
“不是说没有熟人吗?!”宋芷姝跟着起身,“我跟你一道去。”
少女摇摇头:“表姐安心吧,不会有人伤我,就是如同表姐跟明非公子一样,我去跟故人叙个旧。”
来人听得心肝都在发颤。
这位姑娘可是真敢啊,居然拿他们从不曾露过面的东西跟一个卖笑的男人相提并论。
越是这样,对方越不敢怠慢了,连请她出门都是连连哈腰。
宋芷姝是个聪明人,大概已经猜到请表妹一叙的人是不久前救过的那年轻公子。
——他们两人这真是缘分啊。
才分开多久,就又碰见了。
只是碰见的地方不太好。
既然是熟人,宋芷姝就彻底放心下来,靠在软枕上朝站得笔直的卓宏招手:“你也坐下,这里又没有不长眼的会冲撞我,来陪我喝两杯。”
卓宏冷着脸,目不斜视。
宋芷姝知道他的臭脾气,眼眸一转坏坏一笑,放轻柔了声音:“宏哥哥,我们许久没喝酒了,你不陪我吗?”
卓宏搭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骤然炸起,在她又一声宏哥哥中彻底败下阵来,来到她跟前坐下。
即便是坐在她身边,也是往后错了半个身子,腰挺得笔直,保持着距离一板一眼道:“小的只能陪姑娘喝三杯。”
“五杯!”
某人讨价还价,她身侧的人站起身就要走,宋芷姝忙伸手拽住他胳膊:“三杯三杯,真的是,那么多人守着呢,又不差你一个!他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可惜再多的抱怨也只换来了他不多不少的三杯酒。
林幼萱跟着来请的人一路往东南方位走去,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醉香楼热闹的宾客区,走在一条笔直延伸到园子内最高那座楼宇的小道上。
她抬头打量前方的屋顶,心里已经有了诸多疑问。
此处私密,不是一般人能来到的,陆少渊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她想的巧合了。
她敛神,在对方停在小楼阶梯前并没有迟疑,抬腿踩着台阶上了走廊,走进那为她敞开的大门。
这里不像前边迎宾之处,处处可见纱帘和燃着散发甜味的熏香。
明亮的厅堂摆着一水儿的黑漆家具,家具无一不是四方板正,尖尖的四角带着一股震慑人的凌厉。明明是敞亮的地方,生生给摆弄得肃穆压抑。
倒和她记忆里那不苟言笑的陆少渊有点儿相似。
她抿直的唇线往上一扬,似笑非笑继续往内里走。
明方就等在隔断处,见到她低低喊了声二姑娘,往十二扇的花鸟屏风后指了指:“公子在后头等姑娘。”
她懒洋洋点头,信步绕过屏风,入眼就是一身白衣陆少渊站在正当中。
内间亦十分宽敞,不是休息之地,像是议事所在,因为长案短案来带椅子都被工整摆放在靠墙处,像是特意腾出大片的地方,留下陆少渊所站的位置。
陆少渊已经梳洗收拾过,不再有被她打捞起来的狼狈,当时散落黏在脸颊的黑发一丝不苟盘在头顶,用白玉冠固定着。
他素来喜欢用玉冠,总能衬得他出尘,宛如圣人。
可他从来对她有过圣人之举,每每想起来,都是他带来的残忍。
然而世事弄人啊,她说过两清之后,两人之间并没有真的两清。他给她争取来了一个乡君的封赏,她好好地游湖,把他从追杀人手里给捞了起来。
牵扯反倒越来越多了。
“陆世子,我要见的美人呢?”她打量完四周,嗤笑一声,眼睛也在他身上扫射,“莫不成是你?”
是在挑衅,也是在故意想从他脸上看到难堪。
——谁让不愿意在她记忆里死个透彻,没事诈尸在她面前蹦跶什么!
哪知他闻言非但不恼,甚至朝她唇角一弯笑了。
他这般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温柔,配着那张如玉的脸,竟然叫人有些目眩神迷。
林幼萱站在原地一时吃不准他的意思了。
他微微侧身让了一条道,朝后方比了个请的姿势:“姑娘请上座。”
她先前被墙边的桌椅吸引了注意力,经他这一请才发现原来后方还有乾坤。
一张短短的矮案,后方有着柔软的坐垫和凭几,矮案上有着香茗与茶点,不用多问,都是为她准备的。
陆少渊还真要给她献艺不成?!
她神色复杂看他一眼,当然不客气地坐下,端茶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在她喝过一口茶再抬头看他的时候,只见他伸手朝侧边甩出一个什么,她听到一声鼓响。
她疑惑着偏头去看,发现一面大鼓隐藏在半垂的帘子后,方才是陆少渊敲响了一声。
正是这时,一道银光再朝大鼓飞射而去,鼓面一阵,洪亮的鼓声再次在室内响起。她余光白色的身影亦随着鼓声动了起来,长袖扬起时,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亦出现在陆少渊手上。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他手中长剑灵活宛如一条游龙,银色的剑身随着他脚下步伐变动而舞动,明明是杀伐的利器,这一刻在他手上变得无害且柔软。
林幼萱不知不觉看入神了。
陆少渊真的献艺了,还是剑舞。
且他不需要他人配乐,一边舞着长剑,一边让大鼓响起,长剑随着鼓点的快慢变幻,他身姿时而缥缈时而紧绷如弦。唯独不变的是,他每次朝她投来的眼神都是温柔又带着炙热。
两人明明相隔甚远,林幼萱却能感受到他目光在自己身上撩起的星火,一同跟着快速的鼓声越来越热烈,到最后仿佛连她的呼吸都一同被点燃燃烧起来,几乎要使她窒息。
陆少渊手中的剑亦在此刻转动,剑身的光像是在虚空中绽放的一朵银色花朵,最终在绚丽中归于沉寂。
林幼萱杏眸紧紧盯着陆少渊手上已经停止舞动的长剑,陆少渊胸腔起伏着,视线亦牢牢盯在她身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屋内只有一细一沉的呼吸声。明明两人离得远远的,可这片寂静让呼吸声都放大在彼此耳边,仿佛他们此时是耳鬓厮磨般暧昧。
“……既还不知道陆首辅有如此技艺。”林幼萱先撇开了眼,视线落在手边的光影上,那光影正好穿过他,留下他半边轮廓倒映在桌案上。
陆少渊目光依旧在她身上,比任何时候都看得认真,最后不知是在她身上看出了什么有趣的反应般,低低笑了一声。
林幼萱的心脏像方才忽然发出声音的大鼓,咚地一声跳得用力。
她抿紧了唇,再次抬头,与他视线交汇,从容地反客为主:“表演看过了,陆首辅有什么要叙旧的,说吧。”
他手里的软剑慢条斯理入了腰间的暗鞘,林幼萱这才明白船上他手里的剑是怎么来的。
绑了个剑鞘,腰还挺细。
陆少渊的身影在她瞳孔中放大,她才发现自己又闪神直勾勾盯着他身体看了。
不得不说,他这出美人计还挺成功。
不过她不馋他身子,一来是不新鲜了,二来她实在是体会不到什么夫妻之间的鱼水欢乐趣,只有被他索取的难受和疲惫。
那些男欢女爱的什么飘飘欲仙、极致的快乐可能只是话本上对世人的误导吧。
她唇微微一撇,端起半凉的茶就要往嘴里送。
他修长的手指挡在了杯子上,然后从她手里夺走,轻轻放在桌案上,朝外头喊了一声:“换热茶来。”
明方立刻捧来新的茶,低垂着头把半凉的茶收走,顺便关上了房门。
在门扇发出被关紧的声音时,陆少渊给她重新倒上了新茶,缓声道:“我是醉香楼的东家,早在祖父在的时候,醉香楼就在,至于用处……前世能用最快的速度追上逃跑的武定侯,靠的就是它。”
他没有丝毫隐瞒,将醉香楼暗中所做的事坦白说出来,林幼萱即便是猜到了,心里多少还是吃惊的。
吃惊于他对自己的放心。
他像是没看见她的诧异,继续说道:“前世姑娘与我之间有诸多误会,我不想今生依旧。”
他不想,听着有点儿可笑。他如今不想,却不知道前世他拒绝沟通时的冷漠多伤人,林幼萱笑了,低沉地一声:“可我不想去了解了。”
他们之间现在角色倒转。
陆少渊闻言苦笑,舌尖都缠绕着涩意:“我知道,你就当我犯贱自讨苦吃。”
这话一点不假。
前世他总是先入为主,哪怕发现自己对她动心亦不愿意承认,自负至极。他现在做的不过是在走林幼萱当年的心路历程,不痛一次,如何感同身受?
林幼萱懒得理他这种委屈巴巴的可怜嘴脸,喝茶吃点心,给了自己一点耐心继续听他放屁。
陆少渊沉默片刻后也给自己倒了茶,小小抿一口,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甚至比往常更为放松。
“听闻苏州几大商行在收购粮食和布匹、棉花,可是二姑娘提议?”
既然说出了醉香楼刺探情报的用处,自然无须再遮掩,他直白地问她近况。
林幼萱没有什么不承认的,点头说:“是,不想让宋家再吃上一辈子的亏。”
“是个好方法。”他指尖轻轻按在杯子的边沿,“我亦让太子殿下那边多购入粮食,以防前世惨剧再度发生,原本觉得凭借太子殿下一人之力不够,好在有二姑娘,如此一来可以放心了。几家商行和太子殿下购入的粮食,足够支撑一年的,一年时间足矣……”
“你是准备现在就开始防备粮荒的事?武定侯应该不会再造反了,所以不会有前世那般紧张的局面了。”
他既然愿意说起朝堂上的事,她就不会错过机会发问。
陆少渊此时忽然抬眸看她,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问:“你还是想知道前世宋家人的后续吧。”
他的发问有那么点儿叫人措手不及,林幼萱晃神片刻还是点了头:“是。”
陆少渊唇边的又泛起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出自真心的欢喜:“难得我在二姑娘这儿还有点用处。”
她定定望着他,实在觉得他复杂极了,从他重生之后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和前世的陆少渊相差太多,甚至都让她觉得陆少渊其实换了个芯,不是原来的陆少渊。
“宋家很好,宋三爷被发配边陲后再立功,宋二老爷虽然回乡了,但你二表哥又立了战功,与宋三爷一道镇守边关。宋三爷娶了当地知府之女为妻,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是本朝难得的女将军。你二表哥和表姐表妹们亦是家庭和睦,应当是一生顺意。”
应当这词是猜测,所以陆少渊他并没有看见后面的事,难道他也没活太多时日?
林幼萱抓住了关键,漠然地掠过,而是问道:“我大表哥呢?”
为何说那么多,唯独没有提宋敬云?
她心里抵不住地紧张起来,陆少渊看她一眼,眼底都是对自己的嘲弄,主动提起何尝不是试探。试探她究竟对宋敬云有多少心思,而且……他也有着恶劣的坏心眼,并不想把宋敬云在她前世亡故后一直未娶的事说出来。
如若说出来了,她被宋敬云的深情感动了……他们之间或者真的缘尽于此。
他沉默片刻,避重就轻地说:“你大表哥在受宋三爷的事牵连后被逐出翰林外放,后面几年为百姓做了许多事实,抗倭寇有功,破格提拔进了兵部。再后来……他四十整岁的时候也入了阁。”
在那之后,一直和他是劲敌来着。
不过宋敬云不曾真正胜利过,宋敬云太过正直,哪怕恨他也没有用过下作手段对付他。
他挺佩服宋敬云的。
林幼萱紧绷的表情明显地放松下来,垂眸思索片刻,发现还有一事他没说:“大表哥是娶了哪家姑娘?”
大表哥那过于耿直的性子,嘴也不甜,真有姑娘家看上他吗?
她话刚落,就发现陆少渊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暴起,像是被刺扎了一样。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发现他正直直盯着自己看,用一种她读不懂的目光,似在挣扎又像是痛苦不堪。
确实再没有比亲口告诉心爱的女子,有一个男人为你守了终生更痛苦的事了,而且你心爱的女子已经对你封心绝爱。
“他不曾娶妻,直到我离开人世也不曾。你不许我进山,我总能见到他去寻你,有时候会带上西城城门口的绿豆糕,有时候会带上宋家人自己酿的花酿,更多时候是背着小箩筐上山挖一堆草药,然后种在你周围。”
“有很多紫花地丁,每到花季的时候,我在远远的山顶上俯望,都能看到一片灿烂的花海。”
“他还时常会在你那抚琴吹奏,都是同一首曲子,你曾经哼过给我听,是你母亲小时候哄你入眠的小曲……”
林幼萱睁大了双眼,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陆少渊什么意思?!
他在她不敢置信中闭了闭眼,不愿意再欺骗她,亦不想再违心,一字一句道:“宋敬云对你用情至深,应当是终生不曾娶妻。”
林幼萱站了起身,慌乱中打翻了茶水。
茶杯坠地,发出碎裂的声响,不过并没四分五裂。桌案低矮,只是在地面上磕出了一道口子。
茶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手微微颤抖着,摇头道:“怎么可能!前世表哥根本没有来求娶,我亦不曾见他几面,怎么可能会对我用情至深!”
话落,陆少渊神色一顿,垂眸思索着什么。
林幼萱已经先一步想清楚了,闭上了双眼,眼角湿润。
“他在自责,认为晚了一步赶到京城,没能更早一些和林家提亲,所以导致我嫁入了陆家,最终落得个早死的下场!他在自责!”
她猛然睁开眼,无比怨恨地瞪着陆少渊。
“陆少渊,你真是罪孽深重啊!祸害我一个不够的,连我大表哥也没能逃脱,受了一辈子的良心谴责!让他一生痛苦!”
陆少渊亦想清楚了问题所在,在林幼萱憎恨的指责中无言以对。
居然是他误会了那么多年,他到底是多蠢?!
林幼萱气急反笑,抬手朝他重重挥了下去。
一拳头砸他肩头还不解恨,直接踩在案上扑了过去,将他扑倒在地一顿猛挥拳头。
陆少渊从未见过暴怒至此的林幼萱,哪怕前世自己把她气得失望至极,也只是神色淡淡扭头再送来一份和离。
拳脚相加的林幼萱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明明自己才是习武的人,却在她拳头下避无可避,当然也不敢避开。她连拳头都是小小的,万一躲开砸地上了,不得把她自己伤着了。
不管怎么样,陆少渊就在那么生生地挨了不知道多少拳头,等林幼萱打不动的时候,嘴角已经青了一块。
她停了下来,他才敢再小心翼翼地偷窥她神色,哪知迎面又是一拳头,直接砸在了他眼眶上。
他疼得倒吸一口气,脸颊忽然被一滴温热的液体砸中。
下一刻,骑在他身上揍人的少女捂脸哭得伤心欲绝,一边哭嘴里还一边骂他混账东西。
陆少渊:……
更惶恐和手足无措了。
林幼萱何曾在他面前如此崩溃和失态过!让他满腹才学无法施展,脑子里搜寻了毕生所学,也没能得到该如何做才能哄停一个嚎啕大哭的姑娘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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