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陆少渊感到了无助, 束手无策地惶恐。
而他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一个姑娘爆发起来有无尽的力气,能把他一个习武之人摁着打得不敢反抗, 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说女人是水做的。
这哭起来都不带换气的, 让他张开嘴好几回都没能说出一个安慰的字来。
最终,实在是被她哭得心疼胸闷, 他壮着胆子伸手去拉她袖子, 在她难得喘气的空当说:“要不, 你再打我几拳, 大哭伤身……”
话刚落, 脸上就挨了一爪子, 皮肤被她手指甲刮得生疼。
不过哭声倒真的停了。
他无奈地望着哭花了脸的少女, 伸手想给她擦眼泪, 被她狠狠一巴掌又扇开了。
他扫一眼被打开的手, 又朝她伸过去,结果还是一样的, 甚至胸膛又挨了一拳。
她依旧跨坐在他身上, 横眉竖目,好不凶悍。
他看着看着,却忍不住发笑了,在林幼萱震惊的目光中,快速扣住了她双手, 腰腹用力直接坐起身,将那哭花了脸的少女拥进了怀里。
笑声止不住,一声又接一声, 笑到最后肩膀都在发颤。
林幼萱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得无以复加,挣扎不开只能恨声骂他:“你松开我, 你个祸害!我真该做鬼都不放过你!”
可他不但没停下,反倒还笑着说了一声:“太好了,他不是对你用情至深,真是……太好了。”
“你是疯了吗?!”林幼萱一时没明白他那句庆幸的语气是为何,气得直接张口就咬到他肩膀上,像是要咬下他一块肉的用力。
他仿佛察觉不到痛苦,而是将她拥得紧紧地,自言自语般说:“所以你不会因为愧疚而想嫁他对不对,你从未喜欢过他对不对。”
他的喃喃自语解开了她的疑惑,林幼萱咬人的嘴松开了,在他的笑声中心情复杂。
——这人怕真是疯了。
她不喜欢宋敬云至于让他如此欣喜若狂吗?!
她在打击人一事上是十分擅长的,当即冷冷泼去冷水:“没有此宋敬云,或者会有彼宋敬云。”
“那又如何,那人不是宋敬云就够了!”他低头,无比认真地和她对视,慑住她的目光有着叫人发寒的偏执,“只要不是宋敬云,我就没有任何忌讳。”
对付起来轻而易举!
这一刻他对她必得的野心展现得赤|裸裸,他还是那个骨子里自负的陆少渊,将自己卑劣的一面也全暴露在她眼前。
他不惧怕了。
因为他太了解她了,她的底线永远都只在宋家,只要不伤害到宋家人,她其实和他自己很像,都有一颗冷漠且懂让别人悔不该当初的心。
他在她手上已经尝到了那痛不欲生的滋味,也知道该如何真正打动她,换取一丝她回心转意的机会!
林幼萱像是被人定住了穴位一样,就那么怔愣在他怀里,良久才打了个寒战,啐他一口:“你是真疯了!我们一刀两断,两清了!”
他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收拢,将瘦弱的女子禁锢在自己身前,终于再没有任何顾忌地挑破他们要面对的现实。
“萱儿,真的能两清吗?”
“宋家的财富就是祸端,哪怕你的叔父们和宋敬云入仕,那可敌国的财富一样会招来抢夺,一样会招来君主的猜忌!”
“你以为当年为何我没有信心保全宋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
“宋家人安然无恙才会招来真正覆灭的灾难!到时候宋家人才会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财富,哪个君主不眼红,不想据为己有!所以当年我被动至极,只能暗中运作,要花时间消灭君主对宋家已经利用财富在朝堂营私结党的猜测,要花时间不动声色将支持宋家的官员混入那批妒忌的上位者中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一世哪怕没有了武定侯的叛乱,没有饥荒宋家引来的妒忌,也还是会有君主对宋家的猜忌,对宋家财富的垂涎。”
他知道自己的话犀利得像一把剑,直接刺破了她沉溺在内里的美好想象,十分的残忍。可再残忍他都必须说清楚,让她知道,他起码还能有利用的价值。
并且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陆少渊黑褐色的瞳孔上蒙了一层寒冰般,闪烁着叫人彻骨的寒意:“你以为离开京城,麻烦就真消失了吗?这一世……皇贵妃不也还是找上了你?你我没有成亲,可一样没能逃过该找上来的人,皇贵妃出现了……大皇子想来也快了。”
他最后一句话让林幼萱脸上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连唇色都泛白。
大皇子、大皇子……她无比痛苦的闭上了双眼,脑海里浮现起大皇子前世看自己的目光,贪婪、充满着色|欲,像是在端详一件值钱的玉器,那么的赤裸裸。
她双手颤抖着,脊背发寒。
明明是前世的事,可她依旧能感受到大皇子的视线就盯在自己身上,像是缠绕在她身上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吞了她!
林幼萱腰背慢慢向前弯曲,他怀抱是温暖的,可她还是忍不住用颤抖的双手死死抱着了自己,伛偻着,恐惧着,通身冰凉。
“你、你都知道……”她几乎是在他怀里蜷缩成了一团,跟着脊椎一块弯曲的脖颈雪白,脆弱得如同地上的那个白瓷杯。
陆少渊搭在她肩头的胳膊围绕着她,将她拥紧,痛苦不比她少多少。
他说知道,声音低且哑,带着哪怕活了两世也无法消除的后怕:“当我知道他居然假借皇贵妃的名头,将你传入宫时,我就在东宫,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我可能就是手刃皇子的逆臣。”
“火是你放的?那个宫女是你的人?你、你是不是都看见了……”林幼萱耳朵一声嗡鸣,大脑空白一片,无意识地问出了她最为在意的事。
她当时那么的狼狈,那么的不堪!
为了寻求一线逃脱的机会,她不得不假意逢迎大皇子,故意褪去了自己的外袍……然后跪在地上,去解开大皇子的腰带,想要放松他的警惕!
那个时候的她所说的,所做的……林幼萱尖叫一声,不堪的回忆叫她痛苦至极,偏偏她所有的不堪,陆少渊都在场!
陆少渊抱着她,双目赤红,满面狰狞,对大皇子恨意滔天却不得不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只是想要找机会逃脱,你当时应对得很聪明。和他硬碰硬只会激化他的兽性,只会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温声安抚着,宛如润泽大地的雨露,带着能使人安宁的气息,可林幼萱看不见的面容上只有叫人惊骇的狞色。
“是我连累你了,宋家是诱因,我才是那个让你陷入危险的祸害。所以大皇子他该死无葬身之地,就是血肉都了喂狗,被我挫骨扬灰都不够解你我之恨!”
林幼萱双眼睁得大大的,酸涩发胀难忍,却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她无声呐喊着,堵在胸口的委屈和痛苦成倍成倍地膨胀,叫她几乎窒息。
陆少渊低下头,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头发,沉声说:“他死不足惜,却也做了一件好事,是他让我知道,原来我十分在意你。哪怕我还在以为当年是你和林老婆子合伙算计,我也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你,是我没能迈过自己的心坎,用所谓妻子是自己所有物不容他人染指的借口来麻痹自己,掩盖自己的心动。”
“我真是可恨啊。”
“也可笑至极。”
林幼萱干涩的双眼终于再度淌下泪来。
他干燥的指腹顺着她脸颊轮廓来到她眼尾,不厌其烦地帮她拭去泪珠。
“萱儿,命运如此,我不敢奢求你再嫁我,但让我再次陪你一起渡过难关好吗?现在的宋家也好,你也好,都不足以对抗皇贵妃和大皇子,即便是太子明面上占了上风,也在处处受掣肘。”
“我为了避免前世内战的生灵涂炭,已经尽力稳住武定侯,我必须更快让太子顺利登基。如此一来大皇子一党会强烈反扑,皇贵妃在岳父翻案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你,除去宋家的原因,你还是林首辅的孙女。林首辅的门生没有一个是白眼狼,如今在朝中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所以皇贵妃和大皇子的目的十分好猜。”
让她成为大皇子的女人。
哪怕不能得到林首辅门生的支持,还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宋家,他们怎么都不亏!
“——所以从一开始,或者说从你发现重活一世开始,你就知道我无论如何都逃不开你,对吗?”林幼萱闭上眼,指甲狠狠掐在了肉里。
陆少渊哑然。
只要他想,确实如此。
“我苦苦挣扎,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好笑。陆首辅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我的那些举动是不是很愚蠢?”
她脑袋发沉。
老天爷让她重生,却又让她无法逃脱前世的阴影,甚至是深陷在其中,根本不可能见天日,那为何要如此残忍,再让她经历一次痛苦?!
她的话刺得陆少渊呼吸艰难,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眼里一片惨然。
“你从来都没有错,错处都在我。等太子登基了,我有让宋家不再受君王猜忌的办法,到了那个时候,你若还怨恨我,你再与我说两清好吗。那之后……我绝不会再阻挠你,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若有违背,便叫我如同前世的大皇子,死无葬身之地!”
人生从来是一场豪赌,相比于前世她消香玉损,他更愿意这一世可能一败涂地。
起码,他还有可能赌赢的机会不是吗。
陆少渊低低笑了一声,自从知道她也重生之后的彷徨彻底消失了,他所求,其实还是她一世安好。
如此足够了。
听着他起誓,林幼萱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再扇他一巴掌,骂他虚伪,又或者为他的卑微恳求而悸动,但此时此刻她内心就跟死水般平静。
重活一世,为的不就是个痛快吗?
不管是谁给她不痛快,她加倍奉还就是,还有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付出的人,她何乐而不为?!
她许久没有说话,只放任眼泪落下,再被他耐心地一点点擦干净。
等待最是漫长,最是折磨人。
陆少渊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惊扰做决断的她,让她一口回绝。
前世的她连活下去的意愿都没有,他害怕她再走老路,在层层压力下厌世,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
正是小心翼翼着,陆少渊额头被她伸出来的一根手指抵住,推开了。
“陆首辅,你这张破了相的脸有碍观瞻,先离我远一点,省得我看得烦了,要发疯和你同归于尽。”林幼萱顶着哭红肿的眼睛睨他。
陆少渊一愣,下刻心脏雀跃地跳动了一下。
她这是同意了!
他十分快速往后仰,尽力离她远一些,可忘记了自己一只胳膊还环着她的腰。他这一动,免不得牵动全身,与她柔软的肢体有了更亲近的摩擦。
林幼萱猛地变了脸色,怒喝:“松手!”
——他个下流坯子!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敢对她心猿意马!
陆少渊:……
不是他下流,是因为她的同意而激动,又不小心地蹭了个结实。
他心悦她,两人曾经是夫妻,他很难控制对她生理上的反应。
“不松!”这一刻,他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不可能再丢脸了,他是什么嘴脸,她都清楚,还有什么好在意的!这次松开了手,下一次再将她拥入怀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贪恋她的体温,喜欢被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道包围着。
某人化身无赖,最后的结果就是脸上又添了两道指甲印,就是这样还死皮赖脸地又抱了一会,在彻底惹怒她之前才依依不舍松开。
林幼萱从他身上跳开,气得脸颊都红了,对他的无耻又有了新的见识,秀气的手指凌空点着他,硬是气得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他无比满足,单手撑着地跃起,再次抽出腰间的软剑。
若是先前的长剑是唯美无害的,那此时他手中的剑就是杀人的利器,每一刺一挑都暗藏致命的力量。
林幼萱看着,非但没感到害怕,甚至还有一种奇妙的畅快淋漓。
他的最后一剑直直刺入了大鼓中,鼓声在气劲冲击下刚发出声响就戛然而止,屋内再度陷入寂静。
陆少渊喘着气,汗水沿着鬓角落下,剑身折射着他凌厉的双眸。
“往后再有欺你者,下场定如此鼓。”
林幼萱安静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待陆少渊情绪平和地收了剑,她才回到矮案后坐下,一点也不客气地喊了一声明方:“打盆热水来。”
她得梳妆。
被他气得乱哭一顿,又被他占一通便宜,头发乱了,妆容也哭得乱七八糟,这样回去,恐怕要把宋芷姝吓得昏厥过去。
明方听到她的声音,从听到里头有哭声和打斗动静高挂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忙不迭应好,扭头屁颠屁颠地去打热水了。
只是为何二姑娘会称他们世子爷为陆首辅,是在讥讽吗?
世子好像还乐在其中?
搞不懂啊,难道这就是别人口中的喜欢一个人都是盲目的?
连姑娘家都没接触几个的明方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去而复返,陆少渊又吩咐他去寻一套新的梳妆用什来。
这些东西在醉香楼都不难找,很快悉数送到屋内。
林幼萱跪坐在铜镜前,洗净铅粉的少女肌肤水润白皙,那些脂粉反倒蒙住了她的光华。
她把头发全散了下来,捏着那崭新的玉梳,白玉梳齿半隐半现穿梭在乌黑发丝中,雪白与黑色交织着女子独有的柔美。
陆少渊手指动了动,站起身,来到她身后取过玉梳。
那双纸笔握剑的手给女子梳起头发来亦十分灵巧,不曾弄断一根发丝,少女乌黑的长发在他手心中滑如绸缎。
多少个日夜,他梦里都是她黑发铺陈,倚靠在自己胸膛之上。梦里的他就跟现在一样,指间绕着她的秀发,是无尽的缠绵。
可现实中,他从未碰触过她的长发,哪怕夜深人静她在他身侧酣睡,他都不敢伸手去勾来一缕,生怕被她发现自己不愿意表露出来的爱意。
那个时候的他真蠢啊。
害怕自己彻底沦陷,就像是被人发现逆鳞所在,从此有了软肋,就硬生生把她推开了。
愚蠢又懦弱。
林幼萱没有抗拒他为自己梳头,甚至还颇有兴致地指导他如何挽发。
都给她舞了两场了,可见陆首辅自己就将身姿放得极低,既然如此,不用自己动手,她享受一把又何妨?
不得不说,陆少渊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只是看过她的发式,她稍微点拨就找到挽发的诀窍,记忆更是好,她的朱钗一样不落地回到了原来位置。
“陆首辅上辈子是有多少红颜知己,才能有这般好的手艺?”她倚着凭几,巧笑嫣然。
哭过的双眼眼尾泛着粉色,粉黛未施反倒更显娇媚,特别是那双故意带着调笑的眼眸,望到陆少渊的黑眸中,带了钩子般,直叫他心中怦然。
但他清楚知道,这是她的美人计。
林幼萱是答应了继续与他合作,可她从来不是那种轻易就会原谅人的性子。
敢爱敢恨的姑娘,爱恨只会更分明,她对他的罅隙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试探他而已。试探他方才所说究竟几分真假,底线又在哪一处!
他喉结一滚,心甘情愿地踩入她的陷阱,如实道:“恐怕身边的蚊子都只有公的。”
这答案让她杏眸睁大了一些,委实是意外了。
他可是陆少渊啊,年纪轻轻连中三元,随后更是本朝最年轻的相爷,在她死后居然没有续弦?!不但没有,还连个女人都没有?
她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在他询问是否不信时笑着摇了头:“并非全然不信,是觉得可笑。”
她在世时处处冷落,待她死后却为她守身如玉过成了个和尚?
确实可笑。
陆少渊笑容淡了许多,明白她的意思,不外乎还是那句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我确实就是个贱骨头。”他坦然承认。
她笑容更灿烂,眼波在他那张被自己打得青紫几片还指甲印明显的脸上打转:“唔……所以陆首辅这张脸也毁了的话,是真没法让人喜欢了。”
他剑眉一挑,“看来陆某这张皮囊还是能博得姑娘一些喜欢的。”
林幼萱对着镜子打量一番自己妆容,懒得再抹胭脂了,扶着桌沿站起身,侧身居高临下看身侧的年轻公子,凝眉像是在苦恼什么,片刻后才开口道:“皮囊不错,可惜啊……陆首辅在男欢女爱的事上实在叫人失望。”
话落,她成功看到从容的陆世子爷表情僵硬。
一句话击垮了他身为男人的自尊。
林幼萱忍不住笑出声,狠狠地在那道刚割开的伤口上洒盐:“这话我前世就想说来着,可惜后来不想见你,真是把我憋死了,现在痛快了!”
丢下话,她留下脸色铁青的陆少渊,扬长而去。
果然踩人痛脚就是爽啊。
她浑身舒畅地回到女宾区,却不见什么美男子,只有百无聊赖把空酒杯当陀螺转着玩的宋芷姝,还有和她神色相反的微笑着的卓宏。
“怎么?表姐这么会就看腻了?”
宋芷姝一把抱住她胳膊,抱怨道:“他们说明非公子都到你那边去了!他就一点儿也不吃醋吗?他们真给你跳舞看了?!”
林幼萱眨眨眼:“表姐猜到是谁见我啊,真不愧是表姐。”
宋芷姝忙闭嘴,不过林幼萱一点儿也不在意,既然选择继续合作,往后宋家人总会知道他的存在,特别是她那三个聪明的舅舅,瞒不住的。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模糊了陆少渊是亲自上阵的事实:“舞了,还两回,不错。”
“天哪,他这心胸可真宽广啊,男人中的楷模啊!”宋芷姝捂住了嘴惊叹。
林幼萱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虽然他前世不曾续娶,也没有女人在身边,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但心胸宽广和楷模算不上。
她摇头:“那倒不是,反倒是个心机深沉又难缠,还很无趣的家伙。”
陆少渊还不曾从林幼萱那句床上功夫不行中的打击中缓过来,就又打了两个喷嚏。
他一个激灵,站了起身,连脸上的伤都忘记遮掩,就那么冲了出去。
——什么叫他令她失望!
他又是如何叫她失望了!
她必须给他说个明白!
守在门口的明方差点不敢认,这还是他那个俊俏的世子爷吗?!
明方扑上去死死拖住他胳膊:“世子爷,你的脸!你的脸!”
陆少渊内心在嘶吼:不问清楚,他哪里有什么脸!
第62章
最终陆少渊还是没能去找林幼萱问清楚。
一是明方拦阻有功, 二是今日袭击他的人已然落网,意外地搜寻到了一封密函。
密函所写内容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常,引起怀疑是因为那人死之前想毁掉信, 此举自然是在昭告信笺不简单。
陆少渊只能耐着性子去琢磨那封密函到底有何乾坤, 真正的内容又是什么。
林幼萱早在他研究东西的时候逃之夭夭,嘴上是痛快了, 但这是在让一个男人毫无自尊啊, 她还是先躲避一下陆少渊吧, 万一他发疯对她要认真探讨, 要在她身上找回身为男人的尊严怎么办。
她一个弱女子可扭打不过他, 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
刚回到宋家, 宋芷姝果然被她大舅舅喊了过去, 林幼萱忙跟上找到父女俩。
宋芷姝梗着脖子和父亲说什么, 而同去的卓宏被人摁在板凳上狠狠抽鞭子, 每一下都在他衣裳上留下血迹。
“住手!我让你们住手!”宋芷姝咬牙切齿去推开用刑的家丁,挡在卓宏身侧怒视父亲, “是我让他喝的酒, 也是我自个要去的,他拦过了,拦不住,他拒绝了,拒绝不了!都是我灌的酒, 爹爹要罚罚我就是,你何必杀鸡儆猴!”
“你也知道你现在就是只泼猴!”宋迦齐被女儿的顶撞气得眼冒金星。
卓宏伸手一把将她推,用眼神恳求她不要再和父亲闹脾气, 然后扬声道:“身为护卫长,未能劝阻姑娘是罪其一, 在当差期间喝酒是罪其二!小的该罚!”
“你给我闭嘴!”
宋芷姝再度要冲上前去,林幼萱忙拽住她,将她拉开低声说:“表姐,你再多说一个字,他就多受一鞭。你若真心疼他,就该领了他包揽罪责的一片心意,莫再和舅舅吵闹,伤了舅舅的心!”
“你总不想因为大闹,舅舅把他赶出宋家吧!”
林幼萱的话让宋芷姝彻底冷静下来。
明明是她犯错,爹爹为何要罚他!
是她连累的他!
是她不听劝啊!
林幼萱读懂了她痛苦的表情,轻叹一声:“我的傻表姐啊,你也说了大舅舅是在杀鸡儆猴,同时也是在警告他啊……一个该保护主子的仆从,怎可和主子过于亲近。”
宋芷姝整颗心都为之一震,下刻脸色青白交加,重重一跺脚扭头跑走了。
林幼萱没去追,表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卓宏的心思,只怕表姐自己的心意也在他身上。
这才是大舅舅着恼的所在。
恼卓宏不该因为私情而由着表姐胡闹,真说对错,谁也没错。
宋敬云也听闻父亲因为长姐去了醉香楼大发雷霆的事,赶来的时候见到林幼萱怔了怔,再看一眼脸色黑如锅底的父亲没敢去触霉头,挪到少女身边低声问情况。
林幼萱把知道都说了,宋敬云听得直锁死了眉头,忽然他抬头,目光犀利地扫过她:“你见到陆少渊了。”
正为他人烦忧的林幼萱:……
怎么眨个眼,火烧到她这个局外人身上了?
“长姐再是吩咐闭上嘴巴,但谁还没有个心腹了,那么大的事长姐敢瞒,他可不敢瞒!那年轻公子就是陆少渊对不对,他为何被追杀,你怎么还敢救!”
宋敬云声音虽低,可字字严肃,让林幼萱心虚地垂着脑袋。
她双唇嚅嚅:“要不表哥先听我狡辩一下?”
宋敬云捂住了胸口,脸上和他爹一个色了。
不过事情总是要有个交代的,她被宋敬云拉到外头的芭蕉树下,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是恨铁不成钢:“说!到底怎么回事!他又怎么迷惑你了!”
这话说得陆少渊像个狐妖,不过他舞剑凝望她的眼神,确实像勾魂摄魄的狐狸精。
“表哥就那么信不过我吗?我岂能因为几句情话就回头的人?”林幼萱双手一摊,理直气壮,“是因为他知道京城的消息,皇贵妃给我赏赐是冲着宋家来的,多半想通过我拉拢宋家。我正想着一会儿就跟舅舅说,还有……我过了初一和你一块回京。”
“回去自投罗网吗!你都说皇贵妃盯上你了!”宋敬云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前有狼后有虎,你到了京城,那陆少渊是不是又要拿条件来诱哄你跟他合作,再让你嫁他!他就不是个正人君子!”
面对失望又恼火的大表哥,林幼萱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她离开人世后,心中痛苦,总是孤零零一人来到她坟前的那个宋敬云。
当时的宋敬云该有多难过,没见她一回,他都愧疚得无以复加吧。
那一份自责就那么蚕食着他一辈子,给他一辈子都带来了伤害。
“宋敬云,他不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姑娘家。”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当他面哭出来,眺望折射在瓦片上的阳光,在刺目的光线中闭上眼,“为达目的,我一样会不择手段。”
不然,哪里来前世那个愿意在陌生男子跟前除去外袍的林幼萱。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她最在意的宋家人都安好,她做什么都不会后悔!
死了,为什么爱恨去纠结才是愚蠢的!
宋敬云被她悲凉的语气刺得心脏隐隐作疼。
“你只是一个姑娘家,宋家的男人没死绝!”他用力地握住她胳膊,狠狠摇晃她,似乎想让她清醒一些。
她在眩晕中睁开杏眸,眼里不见痛苦,而是一种释然的笑,将她整张脸庞都映照得明媚。
“对啊,大表姐也是姑娘家,她不一样在为宋家出力,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可?宋敬云,做人呐,不能这般分亲疏的,我身上同样流着宋家人的血……我只是用我的方法去守护我最重要的东西,你不能阻拦我。”她说着,笑得灿烂,歪着头朝他皱皱鼻子,“当然,你阻拦也没用。”
宋敬云的手慢慢滑落,一时哑然。
她背着手往回走,越过他的时候回头,笑着问:“我去和大舅舅说事儿,你来不来呀。”
宋敬云抿着唇,在她又要抬步走的时候大吼一声去,随后高高抬手,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
用了不少力气,她脑门那片皮肤都红了。
她听到他磨牙,丢下狠话:“我迟早有一天要宰了那个姓陆的!”
“那你要努力哦。”她扑哧笑出声。
陆少渊在不久前也是想这么对付你的。
冤家啊!
宋敬云差点没在她的鼓劲中把牙咬碎,他甚至分不清楚林幼萱到底只是和陆少渊合作,还是她一直其实就不曾放下过陆少渊。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和陆少渊有着他们都无法跨越的羁绊,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不符合孔孟之道,可他内心深处就是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萱表妹和陆少渊的关系应该是更为亲密才对!
院内的鞭罚已经停了,卓宏后背鲜血淋漓,一看就伤得不轻。
林幼萱余光扫一眼,什么都没说。
这事谁掺和都没用,只有大表姐自己想清楚了才知道怎么做。
宋迦齐胡子在气得高高翘起,实在是气狠了,见到表兄妹过来,脸色也不见好转,没好气的丑话说在前:“求情就闭嘴!连你们一块都得挨鞭子!”
“你都打完了,我们还求什么情呐!”林幼萱笑吟吟上前,拉着他袖子撒娇,“是我有要事和舅舅您说,我们先进屋坐下吧,我进门那么久,连舅舅的茶都没能喝上。”
宋迦齐视线落在她娇俏的面容上,到底是软和了下来:“这就让他们上茶,我能是随意迁怒、连杯茶都舍不得叫喝的人吗?!”
少女嘴甜地说当然不是,然后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利刀子来个直进直出的坦白道:“舅舅,我今儿遇到陆少渊了,他和我说了不少事,我准备跟着表哥一块回京城去!”
“——你说什么!”宋迦齐激动得直接吼破了声。
宋敬云没准备地被吼得脖子一缩:……
火上浇油这事还得是萱表妹啊,这一把油泼得没有一丁点儿的拖泥带水。
宋芷姝离开后就一路到了宋老太太跟前,一顿哭诉爹爹多么不讲道理。
宋老太太捧着茶杯,老神在在地听着,等她说完了,才睨了能干的孙女一眼,淡淡道:“你要对人家也喜欢,那就和你爹说明白,和我叫唤没用。他身为护卫,确实犯错了,今日不惩戒,其余人就会有样学样地松懈,到时候只会出大祸!”
一句话把宋芷姝堵了个面红耳赤。
她扭着手指,咬咬唇,支吾片刻才说:“是喜欢,但并不是祖母想的那种……”
“那你就得跟他说个明白,让他彻底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不是若即若离地给他留下遐想,叫他为了你一错再错,再葬送了自己的前途!难道你还当个女陈世美?!”
宋芷姝:……
“祖母!孙女在你眼里就是个玩弄人感情的浪荡子吗!”
面对她的大喊大叫,宋老太太重重点头。
宋芷姝气绝,就又听老人道:“既然不喜欢人家,我就做这个主,把他调回镖行吧。他很适合继续当镖头。”
这么一句就让宋芷姝又急了:“不行,我的人,不能调走!”
宋老太太就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直盯得她脸皮滚烫,臊得连脑袋都抬不起来。
最终,宋芷姝豁出去了,一咬牙道:“我去和他说,让他回去当镖头!祖母说得对,他有他更好的前程,我也不能让当个入赘女婿,叫人耻笑!”
她知道卓宏一直想闯荡出一番名声,把他困在自己身边,他得受人在背后说多少闲话。他是有能力的人,不该因为她的一句话舍去前程!
儿女情长,英雄也气短!
她不能如此自私!
“我先得父亲允许,让他回镖行!”丢下话,她踩着风风火火的步伐跑得飞快。
她身后的宋老太太捧着茶杯缓缓往嘴里送了一口,和她的焦急形成了鲜明对比。
宋芷姝一路小跑来到父亲的住处时,被跪在庑廊下的两个身影就恼蒙了。
“你们……给卓宏求情的吗?”
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她爹的暴喝:“你这个逆女,还想求情,也给老子跪下!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宋芷姝:……
于是,兄妹三自当是要整整齐齐的跪一排,院子内的下人看得大气都不敢喘。
在宋芷姝跪在身侧后,林幼萱才抱歉地朝她笑笑:“大表姐,你是受我们连累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提卓宏,不然大舅舅能把我们仨一块赶出宋家。”
“要赶也是赶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宋芷姝惊骇,她爹至于气到如此不讲道理?
宋敬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是我们有另外的一桩事把爹爹又惹急了。”
“……你俩?”
随着宋芷姝疑惑的语气,她一双眼睛也在两人身上来回穿梭,随即发现了什么叫人震惊的事一样,睁大了眼睛。
林幼萱从她的反应中暗道一声要误会,她还没张嘴,宋芷姝惶恐地话音已经响起:“你们私相授受了?!”
林幼萱:……
宋敬云:……
“宋芷姝!你脑子是掉那醉香楼里没带回来吗!说的什么狗屁!给老子跪端正了!”
屋内的宋迦齐差点被气厥过去。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看着精明,有时候又四六不着调的女儿啊!
宋敬云被他姐的话臊得脖子都红了,咬牙道:“爹爹就该给你两鞭子,让你也好清醒清醒!”
“逆子闭嘴!这里轮得到你教训谁!你若是个有用的东西,早哄得你表妹欢心愿意嫁你,能叫外头那孙子一而再哄骗!”
宋芷姝脸上的表情越发精彩了,微眯的一双眼眸上上下下在弟弟身上扫射着。
林幼萱心里那一个尴尬。
她大舅舅大可不必啊,这让他们表兄妹还怎么处啊!
“表妹被人哄骗,谁?今儿遇见那个俊俏的公子吗?!”
宋芷姝听到有趣的事,哪里能不好奇,把里头生气的亲爹都忘在脑后,开始刺探军情。
如此一来,三个人就被宋迦齐拎进屋在跟前跪得板正。
林幼萱跪得膝盖发麻刺疼,时不时偷窥一眼脸色铁青的大舅舅。
她原以为大舅舅听完事情来龙去脉,重心会在如何应对皇贵妃母子身上,结果大舅舅第一反应是骂她被鬼迷心窍了。
坚决不同意她回京城去,宋敬云倒是想通阻拦不了她,便上前说情,然后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就有了宋芷姝看到两人跪门口的一幕。
她瘪瘪嘴,心里有点儿委屈。
如若她欺瞒大舅舅回京也不是不行的,只是怕他们伤心,才如实告知。
可大舅舅却罚她。
这么一想,先前在醉香楼被陆少渊揭开往事的难过也跟着涌上来,眼眶一红,泪水就在眼里打转。
宋迦齐正恼火地来回踱步,怎么都想不明白外甥女为何又跟那妖孽联系上了。
皇贵妃特意让人送来赏赐时他就有不好猜测,自然也能想通是宋家被盯上了,外甥女只是受牵连。但这些和姓陆的又有什么关系,他一个外人为何总能得到外甥女的信任!
宋迦齐想不明白,挠心挠肺地难受,他决定再逼问外甥女,是不是她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才不得不和姓陆的牵扯不清。
哪知一回头,就看到少女两眼泪汪汪,死死咬着唇,连哭都没敢哭出声。
这一瞬间,宋迦齐脑子里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心疼得三两步就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哭什么呢哭!是膝盖疼吗?舅舅给你揉揉!还是哪儿不舒服,被我吓着了?舅舅只是担心你被他骗了,他做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前儿不还说他把你当做其他的女人,才故意亲近,你怎么就这般傻呢!”
宋迦齐急得手忙脚乱,宋芷姝递了方帕子过去,诧异道:“什么叫把表妹当做其他的女人,敢情他求而不得,就想祸害我们小萱儿,拿小萱儿疗情伤呢?!”
落泪的林幼萱直接整个噎住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她当时是怎么会撒这种谎的,万万没想到这才几天,就现世报,有嘴都说不清了。
“谁允许你站起来了,跪回去!”宋迦齐扯过手帕,塞到外甥女手里,长叹道,“你究竟瞒着舅舅什么事……”
林幼萱有口难言,饶是聪慧也掉进自己作死编的谎话大坑里,一时间找不到解救自己的办法。
“老爷,外头来个京城口音的年轻公子,自称姓陆,求见老爷。”
屋内正是闹哄哄乱成一团之时,下人前来通报。
林幼萱微微一愣,宋迦齐当场气笑了:“很好!我还不曾寻他麻烦,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在宋迦齐提着袍摆大步走出去时,林幼萱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陆少渊来的正是时候,好歹先帮她解围了。
下刻再看到大舅舅提着袍摆仿佛是提刀相迎的架势,心里又咯噔一下,两人不能打起来吧!
她一把拽着宋敬云的胳膊,把人拉起身:“表哥我们快跟过去,打起来了还有人能拉架。”
宋敬云:……
对不起,他也想摁住陆少渊往死里打,拉架是不可能的。
不管内心怎么想,这一趟还是得去的,连带着宋芷姝也站起身跟在后头要看热闹,把要给卓宏调回镖行的事都给忘在脑后了。
“有脸来我宋家,却又藏在斗笠下,鬼鬼祟祟不敢露正脸,陆世子爷也知道自己没脸见我?!”
宋迦齐生气归生气,理智还在,到底是把陆少渊请到了待客的厅堂。对方狡诈不知所谓,可他宋家有自己的待客之道,没得整得太过小家子气。
林幼萱跑得气喘吁吁,刚来到前院就听到大舅舅中气十足的讥讽,想起陆少渊那张被自己打得挂彩、再被挠花的脸。
她立刻冲了进去。
——不能让陆少渊露出脸,不然大舅舅只会误会更多!
可已经晚了。
陆少渊大大方方地摘下斗笠,露出青紫几块,还有引人无限遐想的抓痕的一张脸。
林幼萱站在门槛前绝望地闭上眼,甚至有着想要转身就跑就冲动。
今日对宋迦齐来说不是一般的刺激,要不是大风大浪见多了,此时能不能站得住还是一回事。
一个刚见过他外甥女的男人脸上有手指甲印,那得是什么样的距离,什么样的场景才会出现?!
他也是娶了亲的人,也曾年轻过。
起码……起码是得扑到身上才能挠到那张脸!
“萱儿!回来!”宋迦齐伸手凌空一点,把缩着脑袋要逃跑的林幼萱给喊了回来。
宋敬云和宋芷姝也被陆少渊脸上的痕迹惊得只能瞪大眼,宋迦齐让人把大门一关,将他们都挡到了门外。
宋芷姝喃喃:“看不出来萱表妹这般狂野啊。”
宋敬云头疼地揉着太阳穴:“长姐,你快闭嘴吧……”
还嫌不够乱的吗?
大门关上的声音像是砸在了林幼萱心脏上,让她止不住跟着关门声一块打了个颤。
“舅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跟泄了气的皮球,蔫蔫上前要解释。
“我要他说!”宋迦齐指头点在陆少渊身上。
陆少渊抬眼看向厅堂正中悬挂着的清辉堂三字,神色肃穆。
他知道宋家这块匾是宋太老爷亲笔所书,典故出自否终则承之以泰,晦极则清辉晨耀这句,是在激励后代不要因为一时失败而消沉,清辉二字还有告诫宋家后人要眼明心亮,不忘初心不可堕落。
前世要查抄宋家之时,受严刑逼供都不曾求饶的宋迦辰见到他,哭得哀戚,求他保留好宋太老爷亲笔所题的清辉堂牌匾。
不求活命,只保一块牌匾,像是这样就保住了宋家人的风骨,能慰藉祖宗。
谁说商人都是满身铜臭,宋家人从来都不是!
国难当前,总是宋家商行在出钱出力,战火连绵的地界是宋家的镖师们冒着危险送来救命药和补给,横尸遍野瘟疫滋生的灾害所在,是宋家商行支起粥篷,搭建临时医馆帮着朝廷一起救援。
可这些依旧保不住宋家人辛苦积攒下来的财富,这个世间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公道可言。
所以他前世再妒忌宋敬云,因忌生恨,也不曾对他做过什么违心的事。宋家是林幼萱毕生都想守护的至亲,也是让他每每在厌倦这个世界,想要和她一样了结自己时唯一的支撑。
是宋家人坚持初心的行动让他明白,为民谋福祉不是错误,也不是造成他和林幼萱阴阳相隔的祸端,错的只是当年自负的他而已。
陆少渊仰望着那高挂的牌匾,撩起袍子跪倒,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63章
安静的厅堂内只有他磕头的声音, 舅甥俩都不曾想到他会有这种举动,一时都愣住。
“你个混蛋玩意!我宋家祖宗不受你这礼!”到底是宋大老爷先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他衣裳后领口, 将他狠狠提起来。
陆少渊没反抗, 被拎得打了半个转,勉强稳住身形变成单腿跪着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林幼萱裙下的绣花鞋微微抬起, 然后又收了回去, 稳稳站在原地, 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知道清辉堂这个牌匾是曾曾祖父所书?
她很确定从未和他提起过牌匾的由来, 他却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记得, 又为何要行这一礼?前世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陆少渊不置可否, 在宋迦齐怒视下慢慢站起身, 理了理被揪乱的衣襟, 直到衣冠整洁才拱手向他见一礼。
“是我把姑娘惹生气了, 她气急下扑上前来打我几下出气……”他故意撇去跪拜的原因,一本正经解释脸上的伤由来。
宋迦齐见他还真敢说, 还是睁眼说瞎话。
“扑上前?是她扑上前, 还是你用了卑劣手段让她挣脱不得,才在你脸上留下这样的伤!”他直言揭发。
陆少渊一时哑然,林幼萱回想起自己坐他身上揍人的不雅姿势,还有他亲密的拥抱……没能抵挡住臊意,伸手捂住了滚烫的一张脸。
余光扫见的宋迦齐:……
他这话哪里是让陆少渊难堪, 反倒是叫外甥女难堪了,他一时气糊涂说了不该说的!
陆少渊:……
这还是那个当着面说他不行的林幼萱吗,他绷住了, 她倒是太过实诚,看来一顿打是逃不过了。
陆少渊想法还没落下, 小肚子就受了宋迦齐狠狠砸来的一拳,疼得他眉头都皱一块。
第二拳紧接而至,他眼也没眨受了。
在宋迦齐抡起拳头又要落下的时候,林幼萱到底是上前抱住了舅舅的胳膊:“您一会再弄伤自己了,他挨揍也不能解决问题不是,出出气就差不多了。”
“他到底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他心里装的是其他女人都不计较了!家里有长辈,就是上断头台也轮不到你,你何必与他合谋!”
劝架不要紧的,却把她那番谎言都牵扯了出来。
陆少渊终于找到宋大老爷写信骂自己下贱的缘由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个有其他女人的负心汉了。
林幼萱被两人看得头皮发麻,索性破罐破摔:“那都是我哄您的鬼话,他没有别的女人,是我怕你多追问为什么跟他闹别扭不嫁了,索性编了个借口。”
“我此身可是清白了?”陆少渊面无表情地问。
她说什么他都可以认,唯独这不行。
林幼萱没想到他居然较真这个,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明显是生气了,硬着头皮说:“清白得很!是我不该抹黑你!”
宋迦齐简直两眼冒金星,那北上南下经商的聪明脑袋都转不动了。
“——那你为何非要撒这种谎,是心里有他,到底没能放下对吗!”
没有放下?!
哪里来的没有放下,她都跟他两清了,是皇贵妃又插一刀,才让他们继续纠缠不清。
林幼萱无辜地望着气急败坏的大舅舅,哑口无言。
她不能说前世的种种啊。
她左右为难,急得鼻头都冒了汗,最终还是陆少渊来解围,朗声道:“她只是害怕说与我两清了,你们依旧不信而担忧,倒不如直接弄出个能叫你们信服的荒唐谎言。你看,你这不是还口口声声说她心里有我……”说着,他自嘲地一笑,“若真如此,我求之不得。”
“做你的春秋大梦!”宋迦齐开口就是讥讽,可以说是气得风度尽失。
他的外甥女怎么可能真看上这么个狡诈多端的玩意儿。
话音坠对就才琢磨过来,陆少渊的意思是外甥女真和他一刀两断了?
缘由呢?他看过林幼萱对陆少渊心动的神态,那绝对不能作假。
不过再追究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们现在属于藕断丝连,哪怕陆少渊现在表明外甥女已经对他无意。
林幼萱从大舅舅复杂的表情中明白,大舅舅是真的信现在她对陆少渊没有私情了,那就打铁趁热吧。
“舅舅,坐下说吧,过去已经不重要了,真的已经过去了。”少女上前扶着他胳膊,把他送到椅子边上,神情自若。
陆少渊闻言,哪怕清晰知道这就是两人现在真实的情况,依旧心脏刺疼。
他抿直了唇线,从袖中取出那封缴获的信递上前去。
“我想二姑娘已经跟宋老爷说过关于皇贵妃母子的事,这封信是今日袭击我的人同伙身上缴获的,经过破译,他们还有一个任务。”
宋迦齐冷着脸接过信拆开,看到上方用朱笔做了不少的批注,写着什么论语几页几行位几,信笺最下方空白处是触目惊心的一行红字——探听林二姑娘回京日期,制造意外。
宋迦齐一张脸几乎是视线扫过那行字时就变了色,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什么叫制造意外!他们要萱儿的命?!”
“他们又是谁,便是皇贵妃母子!也不能草菅人命!”
林幼萱拿过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神色凝重:“确定破译正确?”
话落后,便知道自己这问的是句废话。
陆少渊上辈子能斗败大皇子,定然熟知他们的手段,小小的通讯手段岂能迷惑他。
她立刻就明白了,双手握成了拳:“不是要我的命,只是要一个意外,然后让我欠下他们一个救命之恩!”
一如既往地卑鄙无耻!
“无耻!”宋迦齐替她给骂了出来,不曾想到对方行动如此迅速,已经织就一张大网准备把他们都困在其中了。
此时此刻心里是有惊慌的,惊慌也无用。
宋迦齐抬头冷冷盯着陆少渊看:“你还不曾入仕,哪怕你背靠太子,又哪里来的信心对抗当朝皇子!说白了,你也是乘人之危。”
“就凭我能替林二老爷翻案的本事。”年轻公子淡声应答。
不是自负,而是经历了腥风血雨后的胸有成竹。
宋迦齐沉默了。
陆少渊此时目光轻轻落在林幼萱身上,很快就又挪开,声音有些发沉:“我不曾乘人之危,只是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再悔恨也无补于事。”
林幼萱听出来这些话不单是说给大舅舅听,同样是说给她听的。
她眸光闪了闪,依旧安静地站在一边。
“我并不信任你,但我知道现在没有选择,我会将此事告诉二弟三弟。”宋迦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闭眼片刻后再睁开,眸光无比凌厉,“而且跟你合作的也不会是萱儿,只能是我们宋家,我们宁愿将财富悉数归于国库,也不会拿萱儿来跟你做什么交易。”
陆少渊说:“不需要任何利益上的交易,我所谋是二姑娘的平安,而不是她这个人。”
宋迦齐皱了眉,陆少渊却不愿意再多留了,拱拱手,重新带上斗笠离开。
他害怕在宋家逗留久了被人发现,苏州城内未必真清理干净了。
在陆少渊转身到时候,林幼萱终于开口:“我准备过了年初一,就和表哥一块回京。”然后看了一眼满脑子官司的大舅舅,“我送送你。”
她就那么领着陆少渊出了门,走上通往大门游廊。
“我跟你一块回京。”刚上了台阶,陆少渊就开口了。
“你停留这么长时间,可以吗?”林幼萱不置可否,而是反问。
他视线停在她姣好的侧颜片刻,勾着唇角愉悦道:“二姑娘发出同行的邀约,我若是推拒了,就太不懂风情了。”
他这张嘴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正经?!
林幼萱嫌弃地睨他一眼:“你是在帮我,何尝又不是在帮宋家从泥潭里挣脱出来。大舅舅不想欠你的情,往后遇到银钱上的困难,你直说。”
陆少渊垂眸认真地思索片刻,应了一声好。
确实该算清,不然往后他还是有挟恩求报的嫌疑。
“二姑娘邀我同行,可是有什么准备?”陆少渊看着越来越近的宋家大门,长话短说。
林幼萱斟酌着:“要么以身试险,将计就计……”
她话刚开了个头,他就不同意地想打断,她先他一步又说道:“可惜我实在恶心大皇子那个人,怕忍不住直接就扑上去和他拼命,这个还是算了。所以你就藏在暗处,能多抓几个他们的人当把柄,就多抓几个吧,这样停留在苏州时间过久,也能给太子有个交代。”
最后的话让他觉得窝心:“谢谢二姑娘为我谋划。”
林幼萱闻言只想给他窝心一脚:“世子爷,不要自作多情。”
陆少渊:……
她就停在游廊的尽头:“不再多送了,大门在那。”
该就此离开的陆少渊却忽然转过身,到底是没能放过自己,也没能放过她:“二姑娘,还有一事请教。”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是带着一种隐忍的语气。
林幼萱顿时想起什么,往后退一步就要溜之大吉。
可他哪里能让她跑掉:“二姑娘不怕我大声问出来?毕竟我舍得下这张脸。”
林幼萱:……
无耻啊。
她慢慢转身,假笑一下:“瞧您,好好说话就是。”
他忽然上前一步,鞋间几乎碰到她的,头上的斗笠挡住了她半个头顶,过于近的距离叫她十分不自在。
“敢问二姑娘,什么叫我在床笫之间不太行?!”
他是真敢问出口啊,林幼萱咽了咽唾沫,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胸膛,把往后推:“这么近说话不好,一会我舅舅知道又得揍你一顿。如若你真想找答案,或许问问醉香楼老鸨?!再不济,你找些个香艳的本子看看?!”
她说完,连脖子都红了。
是身为过人妇不假,也实实在在奚落了他,真直白的讨论,还是叫人难为情的。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穿堂而过的风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斗笠之下的时间都跟着静止了一般。她不曾抬眼看他,却能清晰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炽热的目光,带着蠢蠢欲动的进攻性。
——他要是敢再口出狂言,她还挠他!
林幼萱屏住呼吸,心脏跳得有些快,甚至在这一刻有了懊恼。当时她真是气糊涂了,干嘛要拿这种会让自己也陷入被动和尴尬的暧昧事打击他。
她就安静等着应对,阳光忽然从头顶落下来,他转身一言不发往大门方向去。或者不算一言不发,因为他转身前似乎笑了一下,从喉咙里涌上了的模糊地一声笑,却能分辨出笑声里含着一份愉悦。
——他当时到底是在想什么?!
林幼萱脊背发寒,伸手摸了摸胳膊,发现皮肤上起了一片小疙瘩。
陆少渊这人实在叫人看不透!
她立刻调转脚步,匆忙回到厅堂。
在她落荒而逃的时候,陆少渊正好踏出宋家大门,他回身看她背影,唇角往上一扬,真切地笑出了声。
还以为能多大胆面不改色地给他指点呢,结果落荒而逃的还是她。
不过陆少渊倒是认真思考起来她的指责,或许真的是夫妻不和谐,所以让她对自己更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宋迦齐还在清辉堂,坐在椅子里沉着脸,宋敬云和宋芷姝两姐弟安静站在一边,整个清辉堂的气氛压抑得跟有了实质一般黏稠,林幼萱迟迟没抬脚迈过门槛。
“怎么,这么会功夫魂也跟着人飘走了。”
最后还是宋迦齐打破沉默,没好气睨一眼总让人操心却也叫他们心疼的外甥女。
少女这才磨磨蹭蹭进了厅堂,来到愁眉不展的中年男子跟前,轻声喊了声舅舅:“误会不都解开了吗,我能飘哪儿去?”
她白嫩的指头揪住他的衣袖,晃了晃。
宋迦齐看着她小小的手,记忆飘回到了得知妹妹诞下小外甥女,他激动赶往京城见到了母女俩,然后怀里就被妹妹塞进来她这个软软小小的奶娃。
在他怀里不哭不闹,黑又亮的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好像是知道他是舅舅,忽然就笑了。笑着用小小的手薅他袖子,薅一下、两下、三下。
妹妹说:“她想要你摇一摇胳膊,她喜欢被这样哄着。”
那个小小一团的奶娃娃,一眨眼长这么大了,都能摇动他胳膊了。
“是我老了,管不住你了。”宋迦齐长长叹一声,从旧忆中回神,抬头看少女还带着些许幼嫩的面容,可她已然反过来要成为那个将他们都庇佑在羽翼中的角色。
林幼萱望着一眨眼就老了许多的大舅舅,从他眉宇间的川字纹中感到一片前路艰难的悲戚。
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慢慢蹲下身,脸枕在他膝盖上,柔声说:“舅舅,自从爹爹去世后,一直都是您从江南奔波来到京城。”
“每一次我知道您来了,我都会偷偷去前院看您,每一次都看到您面对祖母和大伯父时小心翼翼赔笑脸。也不知道出口的一句话是您在来时思索了多久,打了多久的腹稿。”
“那个时候的我就在想,等我长大后,我一定要让我的舅舅不再这般卑微,不能再为了我而委曲求全。”
说话间,她眼眶不知不觉红了,泪珠无声滴落,将舅舅的袍子晕染出一朵朵深色泪花。
“我流着宋家人的血,和宋家早已经无法割离,总该让我为自己的血脉亲人做些什么,有难不同当,我即便是死……也无法瞑目。”
“胡说什么!”宋迦齐一伸手,把她搀扶了起来,“我们萱儿是有后福的人,自当要长命百岁。”
说罢瞪一眼木头似的儿子:“还不过来扶你表妹坐!”
宋敬云习惯了父亲生气就迁怒自己,忙不迭赔笑上前,让林幼萱坐下。
她刚坐下,想着还要怎么说动大舅舅,就听到宋迦齐威严道:“话是这么说,可你有什么应对的想法?总不能全指望那个姓陆的小子,我们也得有后路!”
林幼萱顿时一喜,当即笑着重重点头:“我已经有了打算,还请舅舅您听一听,是否可行!”
这一日,宋家人都聚集在了前厅,在那块清辉堂的牌匾下商议了许久。
宋老太爷看着灯烛下满脸决然的外孙女,良久轻叹一声:“就按萱儿所言。”
次日,宋芷姝又带着林幼萱高调往醉香楼一趟,做掩护让林幼萱去见陆少渊。
昨日挨了打的卓宏走路都费劲,但坚持着骑马一路跟到了醉香楼。
宋芷姝昨夜去探望时,问过他,愿不愿回镖行。
卓宏几乎没有思索说不去,宋芷姝盯着他久久没说话,最终一言不发离开了,也不曾再去父亲跟前说放他到镖行的话。
两人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卓宏依旧是那个尽心尽责的宋大小姐的护卫长,宋芷姝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未来宋家商行话事人,谁都不曾再提昨日之事,各归各位。
东南角的小楼上,陆少渊在林幼萱说过谋算后,拧着剑眉道:“我不赞同你这种以身试险,如若只是昨日你说的将计就计,抓他们的人,留下活口威慑我可以考虑。但你现在说的接受他们所谓的救命之恩,深入敌腹的做法,我不觉得是上策!”
林幼萱冷硬地回道:“活口威慑,不过是延迟他们二次加害的时间,倒不如直接迷惑他们。陆少渊,我不是和你来商量的,你若不愿意,我们宋家自己解决。”
“萱儿……”陆少渊头疼,无奈唤她闺名。
“陆世子,我们关系似乎不曾有这么亲近。当然,如若我们能继续合作的话,那关系自然不那么生分了。”
陆少渊:……
这么生硬的诱惑吗?
但他确实心动。
“如若你认了这个恩,他们要你以身相许,给大皇子当侧妃呢?!”他握了握拳,声音低沉。
“他们要的,只是宋家站他们那边,若用婚姻来捆绑也不无可能。可是大皇子现在受软禁,不就是因为犯了错,坐实营私结党?既然如此,何不利用?只要让他们知道和宋家相关的人明处来往会引来圣上更多的猜忌,他们母子绝对愿意离我们远远的。”
她说着,眸光一转,眼波如春风,露出的笑亦明媚似春光。
“这便要看陆首辅的手段了。”
她可真是为了他答应不惜用上美人计了。
但陆少渊心里还是认为计划是冒险的,只能暂退一步:“给我几日考虑时间,起码不能有致命的疏漏。”
“那我就等陆首辅的好消息了。”她施施然起身,径直往外走,快到门槛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陆少渊正襟危坐等着她后话,可她没有回头,翩然离开,叫他免不得失落。
腊八一过就是年。
陆少渊原本准备年前就往京城赶,出了此事自然是留下过年。
南方过年的气氛和北方不太相同,热闹却是一样的。
大年三十这晚,明方去厨房给他包饺子,想着孤身在外过年已经够可怜的了,总不能连饺子都不能吃上一口吧。
饺子还没包完,陆少渊那边就先收到了林幼萱叫人暗中送来的食盒。
打开一看,是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饺子,每一个都包得饱满,不薄不厚的面皮包裹着鲜美的肉馅,只是看就叫人食欲大开了。
他拿起筷子,从一碟子的饺子里挑出了几个。
明方看着他奇怪的举动,疑惑道:“是饺子里有什么问题吗?”
他笑:“这些是她亲手包的。”
明方愣了一愣,才明白过她是指二姑娘,更好奇了,伸长了脖子看:“世子爷是怎么分得出来的?”
陆少渊手里的筷子停顿在那,片刻后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他和林幼萱做了多年的夫妻,自从她进门,但凡府里包饺子,他的那份都是出自她手。他如何能认不出来,外人看着似乎都一样,但他知道,她包饺子有个习惯,在最后一个褶子的时候总是和别人反着的。
虽然不知她是怎么养成这个习惯,但他发现后,这就是辨认的办法。
他夹起一个放到唇边咬了一口,肉汁鲜美,面皮有嚼劲,剩下的半个饺子内,铜钱圆圆的边正裸露在缺口中。
他凝视着这个寓意着美好顺遂的铜钱,笑容越发苦涩。
“去给二姑娘送信,就说一切由二姑娘所言,回京那日,我静候二姑娘。”
到底是不忍让她失望,不知该说自己过于心软,还是她这一出牵动旧情的手段太过高明,让他无法拒绝。
消息一送,宋家人都知道要开始准备按计划行事了,宋敬云偷偷挪到林幼萱跟前,低声问:“表妹究竟是怎么让他愿意配合的,这可比他手里捏着活口费劲多了。”
正常来说,陆少渊肯定是当时就拿下大皇子的人交给太子立功来得快。
林幼萱抿着唇笑:“大表哥连喜欢的姑娘都没有,我说了你也不懂。”
宋敬云:??
第64章
今年除夕, 外放的宋二爷一家不曾回苏州,远在边陲的宋三爷也只是送了封报平安的家书,一张圆桌都不曾坐满, 显得有点儿空荡荡。
宋敬云这一挪位, 就更是空出一个明显的缺口。
表兄妹脑袋都要靠到一块儿,在小声嘀咕什么, 宋老太爷夫妻看得好一阵感慨, 心里禁不住想:要是从小把宋敬云送到京城去, 或许两人还能处点别的感情来?
好歹不能就那么便宜了别家男儿啊。
可惜时间已经过了, 再想也无补于事, 今年若不是多了林幼萱在宋家, 这个年只会过得更加冷清。
“你表妹还没吃几口东西呢, 你就拉着她嘀嘀咕咕说什么说个不停, 快回去坐好, 守岁的时候自有让你说话的时间。”
宋老太爷瞥一眼长孙,又给林幼萱舀了满满一勺子的‘满堂富贵’。
满堂富贵是用虾仁、玉米粒子和鸡蛋炒作一锅的小炒, 金灿灿一盘子, 以此得名。
林幼萱赶忙谢过,又牵袖给两位老人布菜,转到有趣的话题上去,屋内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宋迦齐捏着酒杯默默喝了两口,把那些影响气氛的话究竟是压回舌根, 还是等到明天再提吧。
和往年一样,今夜宋家亦准备好了许多的烟火,林幼萱守岁守得昏昏欲睡, 被烟火升空的声音炸醒。
宋芷姝跑到她跟前就拽起她,一路小跑到庭院中, 往她手里塞了一根香。
“大家伙都叫下人去点了,我们也点些小家伙热闹热闹。”
林幼萱愣愣看着手里引燃的香,漫天绚丽的光芒闪烁,将她眸底也映成了五颜六色。
一年过去了。
她重生回来居然也快近一年了,短短的时间恍如隔世。
“表妹别害怕,这些都不会炸伤人,好看得很!”宋迦齐以为她担心,特意示范给她看,还将点燃的小烟花棒送到她手里。
五彩的光照亮她眼眸,她弯眼笑了起来,学着宋芷姝挥舞着烟花棒,开心道:“——可真好看!”
在林家的时候,林老夫人对姑娘的礼仪十分严格,从来不会让她们碰这些,视为不端庄。在家里都不曾玩闹过,前世嫁给陆少渊之后,身为世子夫人再到伯夫人、阁老夫人,哪里还能随心撒欢。
而且——也没有一个陪她撒欢的人。
她一面挥舞着烟花棒,一面围着宋芷姝和宋敬云转圈,那些惨淡的过去也在明明暗暗的眩光下远去。
“快让丫鬟婆子看着点,是不会炸人,但那火星子也烫人,烫着衣服不要紧的,别把表姑娘手背给烫着了!”宋大太太被一群撒欢的孩子吓得直揪心,忙让丫鬟婆子跟上追逐的人,好在边上护着点。
院子里都是欢笑声,宋大太太又是担心又是止不住跟着一块高兴,最后还被自己那调皮的女儿拉过去,握着烟花棒一脸无奈。
宋老爷子总是威严的一张脸也露出笑意,余光一扫,发现长子不见了身影。
离前院不远的观雨阁二层,宋迦齐撑着围栏眺望庭院里开心玩闹的身影,他身边是薄唇抿紧的陆少渊。
陆少渊双眸紧紧盯着和宋芷姝手拉手的少女,绚丽的烟火亦无法和她明亮的一双杏眸争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欢快,思绪亦跟着飘到了前世……那是他们成婚后的第三年除夕夜。
他对她固然还有偏见,除夕那日还在为太子的事奔波,回到京城的时候他们已经近一日不曾进食,进城就见到一家酒楼,他便邀请随行的人一块先用饭解饿。
哪知其中一人笑着婉拒了,理由是家里的妻子就等着他,既然回来了就该直接回家,又是除夕,不能叫家人担心。
话刚落,就有人跑上前激动喊老爷回来了,说是他的妻子派人就在城门候着,候两日了。
那人一脸幸福地先行离开,其余人有人羡慕,有人也笑容满面说家里同样有人等着,还有一人说答应回来的时候给妻子带烟火回去,得赶紧找没有关门的铺子买去,不然回去没法交代。
于是三三两两地自然就散了,陆少渊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饥肠辘辘的他忽然就没有了胃口,打马直奔伯府。
伯府大门已经挂上了新的灯笼,正好遇到管事在清点刚送到府里的烟火。
伯府每年也会放烟火,只是他从来不过问。
再是耀眼绚烂的东西,不过片刻就消逝了,那样的东西引不起他任何兴趣。
可他那会盯着烟花神差鬼使地问了句有没有不危险的,管事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马笑着说有,询问是送到他那还是送到林幼萱那边。
他本想说送到他那,但话在喉咙里卡了一下,就成了送到林幼萱那处。
管事依言送去,还给他回禀说夫人收下了。他当时心里是高兴的,心想姑娘家还是喜欢这些,往前是他疏忽了。他到书房简单熟悉后前往前厅参加除夕的团圆宴,哪知半路就遇到了在庑廊下拎着灯笼的林幼萱。
他犹豫片刻后上前,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和他见礼,说是特意在此等他。
他听闻,内心深处更是涌动着一份雀跃,想要去拎过她手里的灯笼,跟她一块前往。哪知她一句话,直叫浇灭了他的欢喜。
她说:“谢谢世子爷命人特意送来的烟花,只是我自小就害怕这些,但又不想辜负世子爷的心意,能否让我的丫鬟们替为代劳。”
她说害怕,他虽然有一丝的失望,但她还是领了自己好意,自然是应允了她的要求。
那一夜,他依旧在书房忙碌,是明方过来说林幼萱在院子里看丫鬟们玩烟火,又问他为何不陪陪夫人。说林幼萱一个人坐在庑廊下,即便有丫鬟助兴,也不及他到场的高兴,哪怕是站片刻陪她看看烟火也是好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不久前站在游廊上那单薄的身影,心道到底是自己的妻子,不管前事如何,两人都是绑一辈子了。
于是他就搁下要务回院子,想着陪她喝一杯茶,也就耽搁个一盏茶的时间,不要紧。
可他刚到院墙外,发现院子安安静静的,哪里有明方说的丫鬟和她在一块玩乐。
正是他心里奇怪的时候,听到了冯妈妈和她的说话声。
冯妈妈问她:“世子爷出门一趟回来,心里记挂着姑娘了,还给姑娘送烟火来,姑娘玩会儿也无碍的。这还许多呢,怎么姑娘也不叫她们撒够欢儿。”
林幼萱淡淡地声音传到墙外头:“到底是显得不端庄,叫人说出去,又该说我举止轻浮了。而且这都是孩子玩儿的,我这都多大的人了……我还是当好世子夫人的角色就可以了,玩过这一会,自然也会有人报到世子爷那边,知道我受了这份心意就行。”
那一刻,他心里说不出的恼怒,为了那一句当好世子夫人的角色就可以了。
所以她从来也不在意他的心意如何,要的是果然还是这个身份,所谓受领他的心意,也只是叫人敷衍敷衍!
他扭头就离开了,暗笑自己心软,觉得她一个人孤独。
后来,她坚决地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他才知道过往的误会有多可笑,自己的偏见有多可笑。
如今重生一遭,再见到她在烟火中的笑脸,可谓是百感交集。
如若那一晚,他回院子了,哪怕他直接去质问她,逼问出她的真实想法,也不至于有后来的真正同床异梦吧。
“陆世子,你今夜非要见我,就是为了在我面前上演对我外甥女的一往情深吗?!还请你收起你那轻浮模样,别总盯着一个姑娘家看!”
宋迦齐一声冷笑,把陷入回忆的陆少渊给拽了出来。
第65章
一股转瞬即逝的烟火空中炸开, 五彩的光照亮了陆少渊半张侧脸,很快就又隐没在昏昏的夜幕中,眺望庭院的双眸更显得深幽。
“是我失礼了。”他收回视线, 朝宋迦齐拱拱手抱歉道, “我从未见过二姑娘如此高兴,一时失神。”
此话自然招来了宋迦齐不屑的一声冷哼。
陆少渊脸皮早厚得刀子都扎不进去, 哪里会介怀, 语调依旧平静地说:“过了初一, 二姑娘就要回京, 路上定然要出事的。对方在苏州的人已经确认被我清理干净了, 所以会在半途或者是快到京城的路段, 我只能保证二姑娘安然, 但我不敢保证所有宋家人的安危……”
宋迦齐瞪眼, 眉头也皱到一块, 冷声道:“我宋家人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不会拖累你陆世子, 更不需要你分心。再说了, 萱儿是我们宋家人,自然有我们守护。”
“您先别生气,我并不是要推卸责任或者是丑话说在前,只是想和您商议,为了确保所有人能顺利过这一关……请您留在苏州。”
他微微一笑, 耐心解释着。
话刚说一半,就又被宋迦齐打断了:“你当你真是谁,在我宋家, 对着我发号施令?!我能让萱儿自己一个人去应对危险吗?且不说她身边还有你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在!”
所以很多时候都是自作孽,被误会多了, 即便破开胸膛露出真心也不会叫人轻易去相信。
陆少渊笑笑,温声道:“您信不过我,是自然的,若我换了是大老爷此时此刻境地,只会恨不得拔剑把陆某身上捅出两个血洞来。但不让您去,确实是有利于我们往后不被动,您是宋家商行如今当家做主的人,如若叫他们救下一船的宋家人,只会让宋家更加被动。”
“况且,我不想去赌这个万一。您是二姑娘最敬爱的人,甚至是不惜性命都要想要保全的人,我不愿意化身为赌徒,去做自己没把握,令她与我再后悔和有遗憾。”
“再?”宋迦齐抓住了一个让人感到古怪的字眼。
他有什么事是让萱儿和姓陆的后悔过或者遗憾的吗?!
宋迦齐仔仔细细回想一圈,也没想起有这一类的事情发生过。
陆少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慢慢飘了起来:“——宋大老爷且听我讲一个冗长的故事。”
那种眼神宋迦齐在长子读史书时曾见到过,仿佛是落入了历史长河与现世剥离了,心里的烦躁紧随着沉没,安静地听跟前年轻公子把故事娓娓道来。
苏州城内的烟火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庭院里玩闹的姐妹俩也早挽手离开,下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院子,寒风吹得大红灯笼滴溜溜地打转。
宋迦齐在陆少渊最后一个话音坠地后狠狠打了个激灵,大声喝道:“——荒谬至极!”
被大声质疑的陆少渊眼眸落在早不见佳人身影的庭院里,神色无比平静,唇边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南方的寒夜是真冷,那种冷意仿佛要钻入骨缝,要把血液都冻结成冰才肯罢休一般。
陆少渊并没有要说服宋迦齐的强势,反倒拱手一礼告辞:“这就是我今日的来意,选择信与否,我想宋老爷现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夜色已晚,陆某先告辞,若是宋老爷还有什么疑惑,明日随时在醉香楼恭候。”
年轻公子一路顺着小道出了宋家,甚至把家丁甩在了身后,根本不需要任何带路,熟辨方向的举动仿佛就是在辅佐他方才讲述的一切。
宋大老爷脸色沉了又沉,下了小楼询问林幼萱的去向。
下人说表姑娘和大姑娘先去歇下了。
宋迦齐乱哄哄的脑袋骤然放空,脚下慢慢地走进厅堂,就那么枯坐一夜。
次日清晨,林幼萱等人按规矩给长辈们敬茶恭贺新年,原本她还想等用过早饭就和大舅舅再商议回京城的事,哪知饭没用完,宋迦齐就说有要事出门了。
这一出门,再回来已经是傍晚,林幼萱和宋敬云已经准备好行装,听闻他回来的消息结伴寻了过去。
“……明日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回京,收粮的事还得有后续,商行只留下姝儿可能忙不过来。”宋迦齐笑着和林幼萱说自己的打算,“左右有那陆少渊在暗中陪着,陆家的侍卫多是上过战场抑或受过严厉训练的,想来我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忽然说不同行了,林幼萱反倒还愣了一下。
她先前也曾劝过大舅舅,说明知危险不该再一块儿冒险,宋家也得有主心骨坐镇,哪怕他们安排好了到水上就会分开两条船。林幼萱准备自己一艘,用生病的借口来掩盖,但都遭到了大舅舅的拒绝。
他今日居然想通了。
她怔愣片刻后露出笑容:“好,舅舅就安心在家里等着我的好消息。”
如此最好不过了。
宋迦齐望着她欢喜的表情,想到陆少渊那句:你们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萱儿,你从来不是我们的累赘,反倒是我们拖累你许多。”宋迦齐道,“不管如何,你都要先保重自己,不然只会仇者快亲者痛。往后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父亲怎么忽然就黏黏糊糊起来了。”宋敬云发现今日的父亲奇怪得很,不过很赞同他的话,“父亲说的不错,我们是一家人,往后表妹不可任性总想一个人担当什么,也显得我忒没用了。”
“可不是无用。”宋迦齐毫不客气给儿子一个嫌弃的冷意。
宋敬云:……
林幼萱当然也察觉到大舅舅情绪不太对,一时半会也想不明,踌躇片刻伸了手上前:“你得给我拉钩,不然我害怕你偷偷跟在后头,说话哄我的!”
宋迦齐:……
他看着像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次日清晨,宋芷姝和父母亲一块到渡口送行。
宋芷姝拉着林幼萱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终还是林幼萱先撒开手,笑道:“快回去吧,希望下次再见表姐,我的表姐夫已经定下了。”
这话说得宋芷姝脸一红,啐她一口。
林幼萱上了船,和他们挥别。
船离开了渡口,渐渐往南行,宋敬云说:“甲板上风太凉了,快进去吧。”
两人往船舱内走,林幼萱忽然想起陆少渊:“他人呢?已经上船了?”
宋敬云说是:“按着约定,他昨夜就先躲穿上了,这会子在他自己的屋子里?”
林幼萱有些犯困,准备睡个回笼觉再去找陆少渊,哪知刚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福丫就捂着嘴笑个不停。
冯妈妈一脸无奈:“姑娘,我们实在是却不动陆世子。”
“他怎么了?”
冯妈妈用眼神示意,林幼萱就瞧见屏风后有一个身影。
陆少渊那厮连夜补了个熊心豹子胆?要赖她屋不走了?!
她顿时就冷了脸,几步上前,绕到屏风后正欲讥讽几句,却被一个窈窕的身影震得张大了嘴,良久也没说出来一个字。
第66章
“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幼萱的声音许久才从喉咙里涌上来, 震惊得她胸腔在发声时仿佛都有振荡声。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想象不到陆少渊能干这种可能会被耻笑一辈子的事!
话落后,还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视线黏在他那千娇百媚的脸上久久挪不开。
陆少渊两辈子加起来干了不少心狠手辣的事, 也遇到不少荒唐甚至荒谬至极的事情,不承想自己今日也荒唐了一把。
他微微抬手, 将垂挂在耳侧一边的白纱牵起, 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做过伪装的一双眼眸。
“像吗?”他低声问。
林幼萱震惊又严肃的表情瞬间化为乌有, 背过身去捂嘴忍笑, 笑了一会想起他还等自己回答, 忙说:“像!”
骨节匀称的一只手伸了过来, 拽住她袖子, 把她拽得不得回身面对他。
陆少渊板着脸又问:“像还是不像?!”
林幼萱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在他冷冰冰的眼神中不断点头:“妆容是像了, 但我哪里有你那么凶!笑一笑……”
被挑着错误的陆少渊咬着牙细细吸气,织锦袖袍下的手慢慢握成拳, 目光锁在笑得花枝乱颤的少女身上, 最终一闭眼。
罢了,在她面前跟个男倌一样都献艺了,男扮女装又如何。
好歹还博得她在自己面前一笑,足矣。
陆少渊双眼再睁开时,明亮的眼眸像一汪秋水, 澄净柔和,哪里还有方才一副要吃人的凶相。
面对这么一双清澈的眼眸,林幼萱甚至有一时的恍惚。
这样的眼神, 她多熟悉啊。
她在林家一直到遇到陆少渊时都是无害的小绵羊,不管受到什么委屈, 不管是否知道不公,她都是用同样的目光望着林家人。
那是她的保护色,藏着那个早已经惊慌的自己。
她心间猛地一阵抽痛,下意识上前去捂住了他双眼,双手微微颤抖着,甚至心惊和开始彷徨。
为何他会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将昔日受苦难的自己又从安宁中狠狠撕裂出来,叫她生了胆怯,害怕地去想如若此次失败了,她是不是又回到像在林家时的日子……或许只会更惨。
陆少渊被她捂住双眼,她颤抖的双手将他眼睫蹭得发痒,掌心并不温暖,相反是一片冰凉。
情绪隔着薄薄的肌肤感染着他,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模仿对了,并且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痛苦的根源。
前世他初次见她时,她满眼惊慌,今生再遇她,她多数时候是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直到恢复记忆后那双杏眸内才会泄露更多直白的情绪。
“萱儿,过去都过去了。”他手掌心轻轻覆在了她手背上,企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意,“你总要给我一次机会,知道我可以重新被信任。”
是啊,过去都过去了,她如今再不是孤身一人去面对困境。如今她身后有宋家,她还知道许多不曾发生的事,哪怕没有陆少渊,她都还有能够赌翻盘的机会!
她慌乱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下来,忽然被揭开旧伤疤的那种刺疼消失。
“可以相信又如何,我不愿意去相信你啊。”她收回手,手心依旧发凉,可手背上的那片肌肤被他双手焐得发热。
少女不动声色把手背在身后,巧笑嫣然,却说着最为理智的话。
“陆少渊,不管如何,我都做不回以前那个林幼萱了。哪怕你拼尽全力,也不会再得到那个她。”
这话非但理智,甚至冷酷,正如陆少渊方才那句,过去都过去了。
他执着的一直是前世那个爱他的林幼萱,他在苦苦寻找的是那个对他信赖甚至等待他拯救的林幼萱,而她是经历过他冷漠的回应后的林幼萱。
所以,过去都过去了。
林幼萱甩了甩袖子,歪着头再打量他,给了让他面对现实的一击,也给了他肯定,笑道:“其实执迷不悟的应该是你,不过……你这个扮相确实很好,只要不开口,不是熟悉我的人轻易认不出来。”
陆少渊嘴里泛起苦涩的味道。
真正不愿意面对现在的人确实是他,她的话宛如刻刀,削掉了他用过去了三字当挡箭牌的表皮血肉,把他骨子里在逃避的狼狈一面清晰的展现了出来。
他沉默了下去,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抬着眼眸看她,表情无比地悲伤。
这一刻林幼萱反倒同情他了。
走不出来的人一直是他罢了。
她努努嘴,到底还是先离开了屋子,随着她走步远离,腰间环佩撞击出清脆悦耳的节奏声,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见。
刚刚还说要回房休息的人,不过片刻就占领了自己的书桌,宋敬云皱眉看她:“你屋子里没有能写字的地方?非要抢我的?”
林幼萱不客气地让他干活:“帮我磨个墨,我得给吴大他们送封信,让他们好将新府邸收拾一下,不然我们回京了还得挤在宋记后的小院子里。 ”
宋敬云:……
“你现在哪里还有身为妹妹的模样,不知道的,我都要成你的书童了!”
“那你帮不帮嘛。”
“是,遵命,林大姑娘!”宋敬云没好气应一声,下刻自己就笑起来了,一句话就戳破了她,“怎么,你的情郎霸占了你屋子,你就来抢占我的?你还怕他不成?”
林幼萱对他的揶揄根本不在意,老神在在铺好纸,从容应对道:“顶多就是个前情郎,我怕他作甚,只是好心给他一个自我反省的安静。”
宋敬云挑眉,庆幸般长叹气:“好在我先前去林家的时候听你的放弃了,不然现在被甩下可怜反省的就是我了吧。”
“你和他不能并为一谈。”林幼萱拿起笔,下巴一点,示意他快别动嘴巴不干活。
某人嘴里啧啧有声地半抗议着,在砚台上滴上两滴清水,慢悠悠给林姑娘当起书童,嘴巴当然还是不能停的。
“其实我很好奇,他是怎么说服我爹不跟随的。”
林幼萱沾笔的手一顿:“什么叫他说服了大舅舅?”
宋敬云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压低声说:“我也是今儿早上才知道的,除夕那晚,他到家里来了,单独和我爹见的面。初一那天,我爹,你的大舅舅不是出门去了,是去醉香楼了。所以你说这事是不是有他的手笔。”
经次一提,林幼萱终于明白大舅舅今天面对她时为何欲言又止了。
她刷地站了起身,抬脚就往外跑。
“你不写信了?”宋敬云被她忽然又离去闹得摸不着头脑,在她身后喊。
少女丢下一句你替我写,房门就被她关上了。
“——你们都先出去一会儿。”林幼萱回到屋,见到坐在明间的冯妈妈和福丫,急急遣开两人。
冯妈妈见她神色不对,刚才她和陆少渊说的那些话还透着古怪,什么过去已经过去了,不像是说之前两人谈婚论嫁的事,如今又慌慌张张地让他们离开……他们姑娘当真有和那陆少渊是有秘密啊。
冯妈妈担忧着拉福丫出门,犹豫片刻后到底从门口离开,避到了一边。
陆少渊还是她离开前那出神的模样,端坐在椅子里,白纱遮住半张脸,比她这个原主还要端庄优雅几分。
“你是不是和大舅舅说了我们之间的那些事!”她没空欣赏他扮作女人的美,甚至一只手揪住了他襟口。
他这时才慢慢抬眼,眼眸深幽,像一口会将人魂魄都吸入内的深渊,不见任何情绪。
“是。”他点头,语气坦然亦淡然。
林幼萱脑子空白了片刻,下刻推了他一把:“你有什么资格去告诉他这些!你究竟要做什么?!”
怪不得大舅舅愿意放弃跟随回京,是因为听到他说前世她是为了宋家操心致郁,还是因为他故意说她的死和宋家有脱不开的关系?!
“为了让宋家和你都不会再重蹈覆辙。”他又垂下了眼眸,麻木地说,“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去补救,你无法用最有力的证明和逻辑去说服他们,倒不如诚实告知。我知道你会不高兴,但我不想你再留遗憾,这次回京路有什么意外,你我都不敢乱作判断,宋家也不能再次被动了。”
“可你起码要和我商议!”
“你不会同意的。”陆少渊说这句话的时候笑了,“我虽然常自欺欺人,但我知道你会在遇到什么事上,去做什么决定。萱儿,我们曾经是夫妻,很多时候,你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林幼萱哑然。
他说的是事实,可一想到大舅舅知道了自己前世那些遭遇,她就止不住打寒战。
那么多的不堪……正是她颇为绝望的时候,他去握了她发抖的指尖,声音很低,却无比坚定:“萱萱,我们都坦然面对过去吧,没有什么不能让亲人知道的,重要的是以后。”
他怕她再将这些事憋在心里,在宋家人面前不得不愧疚周璇,再次得了郁症,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想赌。
林幼萱气急反笑,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当真是自负至极!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改变不了!”
说罢,她一手指向门口:“给我滚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他在她怒气冲冲中又垂下眼,用最怂的语气说着最赖皮的话:“对,我就是自负,我不走,再是打得我鼻青脸肿也不走。”
林幼萱:……
她造了什么孽啊!
“——你个混账!我今日就和你同归于尽!”
她的咆哮声传遍了船的每一个角落,正代笔写信的宋敬云被吓得笔都掉了。
第67章
宋敬云丢下笔跑过来后, 就看到自家表妹跨坐在一个不曾见过的姑娘身上挥拳头。
他还来不及想船上什么时候多了外人,已经先上前去拉架,好不容易才把被气得失去理智的少女从人身上拉开。
陆少渊脸上的面纱也在此时滑落, 露出那张化妆后秀气的脸蛋, 把要开始询问前因后果的宋敬云吓得不轻。
“陆、陆世子?!”宋敬云几乎是不敢认,上上下下一番打量方敢确认。
陆少渊淡定地扶了一把发髻间摇摇欲坠的发簪, 然后朝宋敬云拱手一礼:“是我。”
“你怎么这身装扮, 这……这还有点儿像萱表妹。”宋敬云在他镇定中也冷静下来, 大概猜到了陆少渊的想法。
是想要桃代李僵, 当他表妹的替身啊!
林幼萱被拉开后恍惚回神, 懊恼地咬了唇。
她最近情绪总是被陆少渊所挑拨, 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他这不要脸的东西, 越揍他他反倒越心安理得!
那头陆少渊已经把自己准备就守在林幼萱身边的计划说了出来, “此事我已经和宋大老爷商议过了,我自小习武, 真遇到紧急的事能应对, 比让她一个人在船舱了强。再来可以迷惑他们,万一有什么危险就都冲我来了。”
宋敬云难得认同陆少渊一回,摸着下巴连连点头:“确实,陆世子想得周到,但你和我表妹孤男寡女地住一块儿, 是真不妥当。我表妹往后还得嫁人呢,你这不就是毁了表妹的名节!”
认同归认同,但也不能有碍林幼萱的名誉。
陆少渊知道不能轻易过宋敬云这关, 那句还得嫁人也直扎他心脏,但比起林幼萱的安危他自然不会让步, 再一拱手道:“众所周知,这船上只有萱儿和她表哥在,谁人会知道还有一个陆少渊在?”
“那也不行。”宋敬云摇头,下刻去看还气得脸颊通红的林幼萱,心中有了主意,“这样吧,我和陆世子一块在外间打个地铺,内间有屏风有落地罩间隔着,也不算共处一室了。”
“他胡闹,你还跟着一块胡闹不成!”林幼萱终于开口说话,松开的唇有着一排深红的牙印,好歹冷静下来了,“他女装,你男扮女装睡这儿?不然万一有人闯进来,或者来打探被发现了,我们更说不清楚,你以后就不用娶媳妇了吗?”
“那也不能留他一个人……”
“表哥还是快去温书吧,等着开年会试呢,你就别管他了。他若真敢对我怎么着,我绝对让他当一辈子的姑娘。”
宋敬云还想据理力争,被少女咬牙起床一句话吓得打了个哆嗦。
从刚才她压着人打的场面看,她绝对敢下这个手的。
宋敬云在她怒气冲冲的眼神中并拢了双腿,颇同情地看一样陆少渊,到底是离开了。
他爹都同意了,表妹也没说不同意,那他说破天都没人听他的。管不了,不管了,他读他的圣贤书去!
宋敬云离开,陆少渊垂眸扫一眼凌乱扯开大半的襟口,上方好几道指甲印子,一声不吭地伸手去拢好。
林幼萱冷眼望着,知道是赶不走他,况且他说得有道理。
她希望那些人全冲着她来,不要影响宋敬云,陆少渊假扮自己确实是最稳妥的,为了摆脱皇贵妃母子,没有什么不能忍的!
她把冯妈妈和福丫喊了回来,说明陆少渊从现在开始会一直在屋内的事,然后丢下一句困了,直接上床补觉。
她正要把帘子放下,陆少渊就来到床边坐下。
“我靠床头坐着看会书,你放另外半边的帘子,遮挡一下就行。不然哪里有‘他人’睡在姑娘床上的道理,万一真有人闯进来,一眼就会发现不对。”
林幼萱还没说话,陆少渊就赶紧先解释。
她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把自己裹着挪到最里头,闷笑了一声:“所以说陆首辅算无遗策啊,这就要和我同床共枕了。”
按他的说法,晚上他不也得跟她睡一块,果然每一步都是算好的。
陆少渊承认自己是有小心思在里头,不过出发点还是她的安危为主:“你若是信不过我,不会让宋敬云离开,我也不是乘人之危的禽兽。”
“那就希望陆首辅好好地当人。”林幼萱闭上眼睛,懒得跟他多掰扯。
都在一条船上了,更何况又不是没睡一起过,她不至于矫情这些。
很快,她呼吸变得平稳,安然地进入梦乡。
反观终于能挨得近一些的陆少渊身体紧绷,生怕微微有点动作就把熟睡的少女惊醒,到时候又引来一顿抓挠。
倒不是怕被挠的那点疼,而是怕她再扑倒自己坐身上的那亲密距离,天知道他用了多少自制力才没把她搂到怀里。
守在她边上,还蹭鼻子上脸上了她的床榻,看着是他占足了便宜,其实何曾不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和考验。佳人近在身侧,他却不敢起一丝亵渎的心!
陆少渊就那么靠坐在床头,闭上眼,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自己在心间默默背起了经文。
两人在内间没有了动静,冯妈妈眉头紧锁地探过屏风看了好几回,心情那一个叫复杂。
姑娘也太信任这陆世子了,居然还敢让他上床,难道晚上两人也就那么睡一块了?老天爷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船只按着原定速度一路南下,走了近五日,皆风平浪静。
有着时间的缓冲,冯妈妈和福丫跟陆少渊的相处也越来越放松。
冯妈妈前几日夜晚连眼睛都不敢闭,就睡到脚踏上盯着陆少渊一举一动,而且发现她家姑娘是真的不担心,夜里该睡就睡,睡得有一晚打雷都没被惊醒。
不过打雷那一晚,冯妈妈看见了陆少渊伸了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家姑娘的背,跟哄孩子似的,好让她们姑娘睡得更加安稳。
除了那一晚的意外,冯妈妈能看得出来陆少渊的克制和守着最后的礼法,哪怕睡下也是紧紧贴着床边,一整夜都睡得笔直。
如此观察下来,冯妈妈大概明白自家姑娘为何放心了,她自个便也逐渐放松下来。
有一日无聊的赶路,林幼萱把带上来的话本翻了个遍,账也对完了,实在无事可做,找宋敬云要了棋盘和棋子。
有着陆少渊每日用盛装遮掩身份替代她,林幼萱每日便怎么简便怎么装扮,有时候犯懒了连头发都懒得梳,一条缎带简单挽成个发髻固定在脑后,丝毫没有点儿当家小姐的模样。
“姑娘再这样犯懒下去,回去京城可改不回来了。”冯妈妈端着茶水过来,见她今日把旧袄子都翻出来穿上了,忍不住打趣。
林幼萱无所谓地笑:“这样方便,旧衣服有旧衣服的好,更软和贴身一些,也不怕蹭着墨汁油污的。”说罢,她朝坐在一边正看一本不知什么杂记的陆少渊招手,“林二姑娘,来,我陪你下两把。”
她多数时间是领着自己的奶娘和福丫说话玩闹,心情好的时候会跟他玩笑几句。
陆少渊闻言把书页朝下盖在桌面上,起身拎了一下裙摆,这才迈开步子。
姑娘家的裙幅宽大且长,一不小心就得踩着,穿上女装他才知道为何小姐们走路都迈不开步子了,实在是迈大了容易摔个狗啃泥。
他端庄地走过来,那姿态林幼萱不管看几回都想笑。
她嘴角刚上扬,就得到他递来的幽怨目光,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在忍辱负重的,到底是把扬起的嘴角再撇了下去。
“看你怪无聊的,我好像还从来没和你下过棋……”她捏了黑棋,不客气地说,“我应该不敌你,你让个三子?”
陆少渊确实没和她下过棋,前世他总刻意避开她,怎么会主动邀请她做这些闲情雅致的事,想起来一个悔字也无法概括此时的心情。
他说好,注意力便都落在棋盘上。
到了此刻,他发现林幼萱棋艺并不差,也不是迂回小心翼翼的路子,落子果决,一开始看着像是大开大合的勇往直前,其实每个子落下的时候就都顾观全局,一不小心就落入她的陷阱。
一开始就没小瞧她,陆少渊这会儿更是认真起来。
不过林幼萱差在实战上,陆少渊又是个狡诈的对手,第一局以一子之差落败。
她挑挑眉,盯着自己最后被围困的位置说:“这个要怎么解?”
陆少渊指尖轻轻碰了一个她三步之前落下的那个棋子:“这个,该落到这个点。”
林幼萱一点就透,恍然大悟,一双杏眸弯起,高兴道:“再来。”
两人就那么围着棋盘找到了和谐相处的乐趣,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彼此都乐在其中,倒是把冯妈妈和福丫都看困了,不时打个哈欠。
“不成了,腰酸,饿了,也困了。明儿我们再继续吧。”
对坐着到了近黄昏,林幼萱捂嘴打了个哈欠,满眼的泪花。陆少渊凝视着她白皙的侧脸,点点头,默默地收棋子。
脑力活不比体力活轻松,用过饭后的林幼萱早早沐浴,然后就窝进了被子里,把脑袋一蒙贴着角落梦周公去了。
陆少渊卸掉簪环回来,就瞧见把自己裹得跟蚕蛹一样的少女睡熟了。
他把白日没看完的书拿过来,靠坐在床头继续翻阅,房门被敲响,宋敬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表妹睡下了吗,我们要临时靠岸。”
一句话让陆少渊就皱起了眉头,冯妈妈去开了门,看见宋敬云身后是个陌生面庞,当即扬声道:“还请表公子稍等,老奴去看看姑娘醒来没。”
陆少渊那边速度极快地放下帘子,捂着林幼萱的嘴,把她喊醒。
变动就在此时,宋敬云身后的人推开他,直接就往里闯:“鬼鬼祟祟的,你们是不是藏了朝廷要犯!”
第68章
窝藏要犯, 那可是要同罪,连坐杀头的!
林幼萱被捂着嘴喊醒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瞬间被这声大吼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陆少渊见她睁开了眼, 把她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哪怕是来人靠近也无法发现她,一只手已经握住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剑柄。
对方呵斥着, 凶神恶煞闯到明间, 脚步却没停下, 一看便知是真的冲着林幼萱来的。
冯妈妈上前拽那人, 哪知对方抬手就将她狠狠推倒, 咚一声响撞到了旁边的茶几上。
林幼萱听得好一阵揪心, 陆少渊深吸一口气准备变声说话, 她已然怒喝:“放肆!我乃圣上钦封的惠宁乡君, 你胆敢乱闯!”
不知该说对方做贼心虚, 还是真有所忌惮,在落地罩前打住了步伐。
宋敬云扶起冯妈妈, 快步跑过来, 伸手拦住对方的去路:“这位官爷,搜捕可是要搜捕令的,请问官爷的令呢?如若没有,官爷乱闯诰命所在,按律少不得三十板子!”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
前有林幼萱的疾言厉色, 后有宋敬云这个年纪轻轻却熟知律令的,是真让对方打怵了。
来之前也没有人告诉他,这竖着宋家商行旗标的船居然还有个乡君在, 不只是让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好靠岸?然后再看清楚船上究竟宋家几个主子在。
官兵不敢再动了, 踏出去的一只脚随之收回来,朝神色淡淡却不让人小觑的宋敬云拱手赔笑道:“宋公子,实在是身上有要务,那逃犯杀人如麻,如若不仔细检查,怕伤及诸位。”
啰唆的几句不过都是借口,屋内没有一个人回应,官兵更是尴尬和懊恼,忙就那么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外再又干巴巴笑着说:“乡君在休息,惊扰惊扰,小的这就上岸回复。等到了岸上,小的准备好酒席,给乡君和宋公子赔礼道歉!”
说来说去,这个岸今夜是上定了。
林幼萱伸手拽了一下陆少渊的衣服,陆少渊侧头看过去。
烛火发昏,穿透帐幔的光微弱,他身后的少女却在沉沉暗色下白得发光,裸露在外的脖颈宛如上好白玉。她正仰着那节有优雅弧度的天鹅颈凝视他,在他回眸望过来的时候眸光潋滟,是能让人溺毙在其中的一汪秋水。
陆少渊目光刚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随后就如触电般迅速挪开,转而看向上面的帐顶。
林幼萱正要给他做口型,他却不看自己,急得只能掐他一把,让他不得不再低头看过来。
“我要去赴宴。”她坚定地用口型道。
话落,她就看见陆少渊连连点头,然后就快速把脑袋又转过去了。
——他这会还真好商量,还以为他会摇头呢。
官兵还着急等在门口,心道如若自己的赔礼无用,上岸后可就麻烦了,指不定直接就先被打一顿,连差职都要丢了!
“正好我也饿了,那就上岸吧。官府既然追捕要犯,我们也当配合才是,不然回京了,我去叩谢皇恩时亦惭愧不安。”林幼萱的声音从帐幔穿过落地罩,再送到外间变得有些模糊。
官兵竖着耳朵,努力听清楚后终于松一口气,抱拳告退一声,逃也似地回到甲板再回到小船上,一路快速回到岸上。
宋敬云就那么站了一刻钟,这才神色复杂地走过落地罩,在屏风前停了下来:“表妹怎么就答应去了,陆世子也不知道阻止一下。”
林幼萱说:“反正是要上岸去,什么追捕逃犯都是借口,以其自己猜来猜去,倒不如上岸去。而且陆地上总比水面上好行动,不然太被动了。”
这边说着,她从陆少渊身后挪出来,弯着腰要往床沿去。
一直没吭声的陆少渊忽然伸手过来,她莫名其妙,就见他头跟着转过来了,双眼却抬高看别处。
她感觉到宽松的中衣襟口被提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陆少渊双手都用着两指小心翼翼地夹住她的左右衣领,把原本敞开大半的领口给拢紧了。
林幼萱:……
她忙抓住自己的衣襟,手一摸才发现一根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
她脑海里就浮现起方才强行让陆少渊低头看自己的一幕……一张脸就跟忽然被风箱吹出火苗的锻铁炉般,唰地一下滚烫。
陆少渊在她有动作后就收回手,明明不曾接触到她身上,可能是中衣也沾染着她的体温,让他指尖跟着一块发烫。而刚才那极具冲击的一幕总是在他眼前跳跃着,明明前世是夫妻,明明再亲密的接触都有了,可那山峦在中衣、肚兜下隐约起伏的弧度叫他控制不住的为之悸动。
他在自己不纯洁的浮想中尴尬咳嗽一声,先她一步撩起帐幔下了床。
宋敬云见到女装的陆少渊还是不太习惯,但他身上衣裳完整套在身上,对他多少是有改观的。
起码认同陆少渊多少还有点君子之风,完全不知道自己以为的君子,此时此刻满脑子不该有的画面。
“二姑娘说得对,陆地上总比水上方便,先去会一会他们。追捕逃犯的借口未必就是假的,不然也太容易引起我们的怀疑。”他走到放着水壶茶杯的桌子前,倒满一杯半凉的茶,一口气灌了进去。
林幼萱整理好衣裳,披着外袍走出来就正好瞧着这一幕,一眼便知他为何要喝水,那是在压身上的‘火气’吧!
她发烫的一张脸热度再次上升,故意离他远远地绕路走到外头。
房门开着,凉气顺着空气游走而来,替她拂去不少羞臊带来的热意。
她这才慢悠悠开口:“靠岸后,你开口会暴露吧。”
她后脑勺对着陆少渊,但不妨碍陆少渊知道这是问自己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道:“我跟人学过口技,变个声没有太大的问题。”
“陆世子真是技多不压身啊。”林幼萱挑眉,不咸不淡地给了个夸赞。
宋敬云在边上听着总有种自己表妹是在阴阳怪气的错觉。
不过两人相处似乎也没什么矛盾,今日不是还下了大半天的棋?!
在这种时候,宋敬云都会很识趣地默不作声,主要自家娘亲生气的时候就爱跟他爹那么说话,每当娘亲一开口怪腔调时躲得远远的就好了。
不得不说,宋敬云作出的判断很正确,陆少渊谦逊地回了句不敢当,他表妹就冷哼一声,不发一言了。
陆少渊:……
她还是生气了。
可这事真不能全怪他,况且他对着心仪的女子没有任何想法才可怕吧,他又不是真的不行!
“那表妹一会怎么跟着上岸?”宋敬云在快要凝固的气氛中勇敢去打圆场。
不然一会儿就靠岸了,再商议就晚了。
林幼萱跟陆少渊赌气归赌气,轻重缓急是再明白不过的,回答道:“我穿不扎眼的衣裳,跟他身后当个丫鬟,我脸上铺一层发黄粉就行。”
这边说着,她已经快步去梳妆台。
来到妆台桌下,她不得不还是要夸赞陆少渊,他准备的家当是真齐全,各种用于易容的东西都有。她随意选了个比自己皮肤暗好几个色调的粉膏,揉开就往脸上一顿抹。
美人美在骨相,改变脸色她依旧是能叫人一眼就会发现的存在,陆少渊此时上前,拿起妆盒里的笔,在她脸颊勾勒出几道阴影再用手指晕开。
铜镜里那个明媚的女子瞬间就跟瘦脱相了似的,脸颊都凹陷进去了。
她还伸手摸了一下。
“特殊制作的粉膏,一旦在脸上干透了就不会掉色,得用特殊的药水才能洗掉。”这边说着,他仿佛还觉得不够,在她鼻梁上又点了一小块黑斑。
林幼萱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很好,丑得挺叫人不顺眼的。
一切刚准备妥当,船工就前来说要靠岸了,宋敬云往窗户那边去,打开一条缝隙,正好看到岸边一群举着火把的官兵,把暗夜下的码头照得如同白昼。
冯妈妈忙去帮着林幼萱换上不显眼的旧袍子,然后把还睡得呼噜震天响的福丫喊起身。
临出门前,林幼萱考了福丫几句,就怕福丫一时放松说漏嘴,把自己和陆少渊的身份暴露了。
福丫刚醒,正是脑袋迷糊的时候,她从来都是把林幼萱的话当圣旨,哪怕思绪不清晰,被问及你家姑娘现在在哪里时,福丫下意识就走到陆少渊身边。
如此一来,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了,林幼萱这才跟在蒙上白纱的陆少渊身后。
上了岸,方才那个不规矩的官兵哈腰点头地搓着手说讨欢喜的话,然后引着林幼萱一行去见在屋内坐着的知县老爷。
林幼萱本来以为他们内有乾坤,知县在寒暄几句后真的一板一眼开始让人上船艘查,还把逃犯的通缉令给到陆少渊过目。
林幼萱好奇扫了一眼,心头咯噔了一声。
这个人……她握紧拳头,这才没让惊讶浮上脸。
陆少渊那边已经用轻柔的女声在说话:“上头写着此人不但杀了左邻右舍二十人,还毒杀了自己的妻儿?在逃多久了?”
“在逃半月余。”知县捋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乡君莫怕,我在这渡口守了有五日了,并无发现此人,应该是他没敢走水路,多半藏哪片山林了。”
这头说着,先前上船的官兵说席面已经备好,请诸位上座。
一场宴请也不是什么鸿门宴,知县推拒公务在身不便上桌,最终就只有那讨嫌的官兵自罚三杯。
林幼萱心里想着通缉犯的事,陆少渊给她夹了易克化的鱼肉,低声说:“一切回去再说。”
她心神一震,这才发现陆少渊看穿了自己情绪在内,默默低头吃东西。
很快,他们的船只搜查完毕,知县客客气气地送他们上了船。
待船只远去后,那名官兵也偷偷摸摸去了知县的屋子。
一刻钟后,刚放松下来的林幼萱想要和陆少渊说逃犯的事,窗边响起敲击声,差点把她吓一跳。
陆少渊到了窗户很快就回来,手里握着小小的字条说:“今夜不能睡了。”
第69章
简单一句话隐藏了许多危机。
林幼萱先是一愣, 随即想到什么,低声道:“是岸上出事了?那我们是走还是不走?”
她也不知道为何声音就低了下去,可能是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感到不安, 双手亦慢慢攥紧成拳。
陆少渊感受到她的忐忑, 虽然不愿意说那骇人的消息,却不是隐瞒的时候。
“是, 方才见过的知县被杀死丢进了井里, 一开始上船搜查的官兵亦惨遭灭口。”他沉声说, 并弱化了知县是被人开膛破肚而死的惨状。
林幼萱何等聪慧, 在他说话时闪动的眸光中捕捉到另有内情, 握成拳的手微微一抖, 整张脸都变得惨白。
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他们用了那通缉犯杀人的手法, 把知县害了?!”
宋敬云闻言惊诧地瞪大双眼, 震惊之余更有愤怒:“那是朝廷命官!他们说杀就杀了!”
陆少渊讥讽地笑笑:“莫说一个知县,即便是知府, 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敢杀的。不然你以为萱儿为何坚持要回京城去?朝廷大员在他们眼里, 都只是能拉拢和不能拉拢之分,不能为己所用,那必然是要毁去,太子都险遭毒手,更何况刚入仕的宋家!”
宋敬云还不曾经历朝堂黑暗的争斗, 带着所有读书人一样的赤诚报效国家的心,认为只要入仕就能为民请命,此时为陆少渊嘴里的残酷争斗沉默。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去, 陆少渊慢慢呼出一口长气,知县无辜, 但在夺嫡这场争斗中无辜的人多了去,他们稍有不慎,也会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粉身碎骨。
“吩咐他们启航。”知道真相的林幼萱冷着一张脸,让冯妈妈去传话。
她冷静得极快,陆少渊还是对她投去担忧的目光,闻声道:“萱儿,现在还来得及……”
“不需要。”他那句还来得及改变计划还没出口就被她打断了,她目光幽幽,却不是悲观,眼眸深处有一股火在越燃越旺,“抓住他们的人给了太子又如何,只要他们一日活着,那就有可能改口供的时候,反倒我们从暗处转到了明处,时刻都得提防他们再对我们下毒手。”
“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最后只会叫自个精疲力竭、错漏百出,再叫他们钻了空子。”
“还是原计划行事,假装归顺,这样一来反倒再能暗中行事!”
从被动化作主动,确实是上上之策。
陆少渊收起说服她改变主意的心思,望着她这么会就把眼下熬出一抹乌青,劝慰道:“你先去眯一会,这里外有我守着,你不用太过忧心。”
宋敬云恨那对歹毒的母子入骨,一把拍拍胸膛道:“就是,表妹你先睡会吧,我也跟着一块守着。”
“那就请宋公子回屋,在行船后将屋里的灯烛都灭了。”陆少渊道。
宋敬云:……
灭了灯黑洞洞的,他连路都瞧不见,怎么防御?
他知道这是诱敌深入的办法,点点头,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克服一下困难。
外头很快就传来起锚的动静,随后就是水手们高喊启程的口号。
船只再次跟着流水汇入江河,平静的水面下不知藏有多少暗浪,林幼萱没有坚持跟着守到意外到来,回到床上半靠着闭眼休息。
若真有意外,还得有精神才能应对。
在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陆少渊来到床边的脚步声,紧接着照耀在眼皮上那暗淡的烛光也灭了,她彻底陷入黑暗中。
“……刚才你一直屈着膝走路,也该累了吧,坐着歇歇吧。”
为了不让人发现陆少渊身量过高,他只能借着裙子的遮挡矮身走路,平时裙腰是快穿到了他胸膛,若是站直了裙摆下头会露出半截小腿。
她难得开口关切自己,陆少渊可以说是受宠若惊,急急回了句不累,话落后就有些后悔了。
此时若是自己装一装疲惫,是不是换来她对自己的一点儿心疼?
“省得拧着筋,一会儿应付不来。”她下一句将他心里头那点奢望全给粉碎了。
陆少渊:……
正是为自作多情要自嘲的时候,黑暗里传来她低低地一声笑,他看了过去,看见了她在黑暗中亦明亮的双眸。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望着他,语气是逗弄他后的愉悦:“歇会吧,总不能站着等他们一夜,我这会倒也睡不着了,说说话吧。”
两人许久不曾这样心平气和说话,陆少渊心中有所触动,在床沿坐下,收回自己太过赤|裸的视线,矜持地垂眸问她想聊些什么。
可谓是小心翼翼。
林幼萱忍不住又是笑一声,前世威风八面的陆首辅变作了小可怜,这世界真是虚幻得很,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前世只是一场梦,但那些刻骨铭心哪里是梦境能制造的。
她笑过后闲闲道:“等太子顺利登基好,你还准备去当你首辅吗?”
陆少渊没想到她会问自己的规划,意外怔愣片刻才开口道:“我还真没考虑那么久远的事,重生后,我心里只想着怎么挽回你。”
“这话真叫人牙酸,情情爱爱,黏黏糊糊,陆首辅的血性都不见了。”她又是笑,似乎心情是真的好。
“那就牙酸罢,哪怕再重来一世,我也还是坚定选择挽回你。我又不是什么天降的菩萨,我不救世人,自然还会有拯救他们的人,不缺我一个。”
他也笑笑,并不觉得多肉麻,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可惜啊,他发现得太晚了。
其实他还想说,他连枕边人都救不了,又怎么可能真能拯救世人,不过都是他的自我感动。他真是一个无能的人,能叫她最后厌世自绝,想起来都钻心地疼,但这些话说出来就又解开了彼此不曾愈合的伤疤。
创口下的鲜肉模糊,他不想让她过多去回忆。
林幼萱闻言后许久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就那么靠着软枕。
久到他忍不住反过来问她:“你呢,可想好了要做什么?”
“你还是好好当你那个为民为国的陆首辅吧,不然浪费了老天爷给你积德的机会了。”
他和她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陆少渊听着喉咙一哽。
她还是在和他划清界限。
他继续当他的陆首辅,而她依旧如同前世一样,不在他的谋划中。
沉默的人换成了陆少渊,林幼萱笑着回答他的问题:“或许我也会尽自己所能去做一些有利民生的事吧,其实这是件有意义的事,可惜前世的我自己陷入牛角尖,没有想明白,只有对你不管不问的怨恨,以至于拿自己和他们去做比较。”
“那你现在想通了,不和他们做比较了,是因为我在你心里不再重要了,对吗。”
林幼萱被他直白问得一噎,眨巴眨巴眼嫌弃道:“陆首辅,你会聊天吗?这还能聊下去吗?”
怎么还有非要自个找不痛快的人呢,心里明白不就好了。
陆少渊不是自欺欺人的性子,他无所谓地笑一声:“你说出来,心里不是会痛快一些?”
“陆首辅是越来越懂得姑娘家的心思了。”她啧啧两声。
正是这会,规矩坐在一侧的陆少渊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唇,嘘了一声示意。
林幼萱一颗心被高高提起。
他们的人这就上船了?!
果真多等几日都等不及,准备借口用那通缉犯来制造一场意外,不然怎么会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知县杀了!
正好能伪造一个真实的凶犯作案现场!
可林幼萱什么都没听见,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跟自己靠得过于亲近的陆少渊的极轻的呼吸声。
她努力去分辨黑暗中有什么动静,陆少渊却在这时伸手按了她腰上什么穴位,“任何声响,你都躺好不要出声!”
她整个人顿时都软了下去,下一刻就被他平放在床上用被子从头蒙到脚。
再之后,就是他刚在她身边躺下,帐幔就被人掀开的动静。她感觉到床板震动了一下,身边的陆少渊似乎离开了……或者是被人抓住了?!
她谨记着陆少渊刚才的话,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不敢有任何动作!
第70章
明明是同一个空间, 可是帐幔之外和她仿佛割裂开来。
在像是人身体被拖拽摔地上的动静之后,是被惊动的冯妈妈发出尖叫,惊惶失措地喊是什么人。
紧接着是来人凶神恶煞一句闭嘴。
偌大的船舱就安静了下去。
她心惊胆战地听着动静, 谨记着陆少渊刚才的话, 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头儿, 这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 似乎是这艘船的主人!”
正是她疑惑为何外头没有声音的时候, 又传来对方同伙的发现, 宋敬云被捆绑着拽进来, 推到地面上发出吃疼的闷哼声。
对方似乎很满意, 高兴地大笑一声:“很好, 你带着他去, 让他们改道!老子们往西北走, 到了西北,天高皇帝远, 谁还能通缉我!”
林幼萱闻言眉头皱起, 还真是利用通缉犯的借口。
思绪还没落下,陆少渊已经掐着嗓子说:“你们就是知县说的那个杀人者?!”
对方闻言哈哈大笑两声,林幼萱听到蜡烛被点燃的呲一声,那人才继续说:“哎哟,这可是个美人。真真是人美还聪明, 那知县没想到吧,我们一直就藏在他的人里头。”
“他这会啊,已经见阎罗王了!小美人别怕, 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等到了西北你就跟着老子吃香喝辣的!”
这边话刚落下, 对方爪子就直接摸向陆少渊的脸颊。
陆少渊被恶心得胃里泛酸,冷着脸把那伸来的爪子拍开。
“哎哟,脾气还挺火爆,老子就喜欢你这样有性格的千金小姐,等到床上了也得这个态度才带劲儿。”
陆少渊抿紧了唇,如果不是要忍着,现在这满嘴下流话的玩意早身首异处了。
在帐幔听得一清二楚的林幼萱:……
造孽哦。
陆首辅这委屈受大了。
亲眼看见这一幕的宋敬云差点笑出声,忙低下头咬舌尖才绷住表情。
冯妈妈被绊倒后半天没见到自家姑娘,想着应该是躲起来了。
可能躲哪里?
冯妈妈偷偷看了一眼床榻,屋里躲来躲去也只有那个地方了。
冯妈妈刚松一口气,对方就注意到了床铺,双眼一眯就去撩起垂落的帐幔。
林幼萱是平躺着的,冬天的被子又厚,随意扫一眼,还真没看出里头藏了个人。
自称通缉犯的头儿放下帘子,又盯着陆少渊上上下下打量。
偏过头去的女子身形不算太瘦弱,长发散落,不屈地不愿意看自己一眼,倒显出不同于柔弱女子的刚强来。
果然和描述中的一样,是个不会轻易屈服的姑娘,所以主子要多花费精力去收服这个宋家和林二姑娘。
他很快收回视线,抬着下巴示意同伙:“把宋家公子带到他们船头那里,让速速调转方向。”
被五花大绑的宋敬云被拎小鸡一样被提溜起来,他可不想吃苦头,忙嚷嚷说会自己走,然后又装模作样朝后喊:“表妹别怕,如若他们敢伤害你,我就是沉了这船,也不会叫他们如愿。”
陆少渊:……
以前怎么没发现宋敬云还挺会演,该把他丢到皇宫里的戏班子才不屈才。
陆少渊敷衍说好,这个态度反倒让对方觉得她害怕又在强撑。
那头儿呵呵笑一声:“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是个怜香惜玉的,姑娘若还想继续歇着,大可去睡下,寒冬腊月的地板凉。”
陆少渊没有吭声。
林幼萱还在床上,如果他到床上去,对方真起歹心也冲上去呢。
但他如若不动,对方那下流的性格,想要睡一睡闺阁小姐的香床也不一定。
如此一来反倒左右为难起来,甚至懊恼不该让林幼萱藏在床榻上的。
他不说话,那人哎呀一声,还真就往床边去,边走边说:“姑娘害羞什么,姑娘若不想歇,那就借我躺一躺……”
陆少渊瞳孔猛然一缩,迅速起身就冲过去要扼住对方的脖子,哪知床上的林幼萱更快一步,在对方撩开帘子的一瞬间举起簪尖狠狠扎下去。
原本要抓人的陆少渊瞬间改变了方向,扑到林幼萱跟前,夺了她手上的簪子,反手狠狠扎入了对方的眉心。
比陆少渊还要高小半天的壮汉痛呼都没来得及喊,就那么大睁眼着咽了气。
壮汉身体轰然倒地,船身都似乎受惊晃了晃。
陆少渊挡在了林幼萱跟前,溅出来的血迹没有沾染到她一滴,他还把死相可怖的尸体严严实实挡住。
“——我们现在就冲上甲板!”林幼萱什么都没看见,但能肯定那个人肯定死了,她心跳得厉害,手也在发抖,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他们应该没有来多少人,不能让他们逼我真掉头往西北方向走,那更被动了。倒不如假装逃窜,或许就把暗中的人逼现身,让他们不得不按着我们的计划走!”
这也是她为何要拿簪子扎对方的原因。
大皇子的人可能会为了更叫他们相信陷入危险中,会让他们被劫持走一条水路,到时偏离京城的航道,被动的还是他们。
所以她才剑走偏锋,直接逼他们现身。
他们一拨人唱红脸,那就把那波在暗中准备当英雄的角色都给弄出来!
陆少渊也正是看穿这些人的行事计划,所以想要先杀了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东西。
“我们倒都想到一块去了,我背你?”
他温声细语,没有过多的安慰,却叫林幼萱莫名地镇定下来。
她摇摇头,扶着他肩膀下地。
杀人的胆子都有了,还怕一个死人吗?!
陆少渊望着她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不动声色随着她挪动继续挡住尸体。
冯妈妈也在惊骇的一幕中回神,忙往后头去,发现福丫已经把绑着的绳子解开大半,上前去帮着拽了一把。
“我们快跟姑娘到甲板上去!”
陆少渊已经在门口确认走道上并没有人守着,果然对方故意守卫有空缺,好留突破口给他们,让他们过几日好能‘顺利’逃脱。
四人一道到了甲板,一眼就看到被人押着坐在地上的宋敬云,他身后还有船头和管事,都被捆成了粽子。
船板上也没见对方几个人,守着宋敬云他们的更只有一个孤身的壮汉。
不得不说,为了方便他们‘逃跑’,大皇子一行是真的花费心思了。
“我们要直接冲过去吗?”林幼萱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船已经在转向,马上就到分叉的水路。
陆少渊望着自己短了半截的裙子沉默片刻:“有个更快捷的办法,我去跳河。”
林幼萱:……
是个很直接让人英雄救美的办法,但这寒冬腊月的,水里得多冷。
“……水太凉了,要不想办法点个火,烧个不要紧的东西,引他们出来?”
“船不能有损坏,不能拿万一来赌。”陆少渊果断拒绝,下刻直接冲了出去,高喊着,“表哥,我来救你!”
这一声直接引起甲板上的人注意,有人震惊地大喊:“快拦住他!”
林幼萱担忧的目光一直盯着陆少渊移动的身影,陆少渊锁定扑向自己的人,一把扣住对方脖子,跳河也得拉一个作陪的!
哗啦一声,两人砸进了河里,甲板其他地方的人才赶过来,抓着栏杆往滚滚的江水眺望。
林幼萱在陆少渊掉下去那一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手脚有些发软,但还是以最快速度冲向没人看管的宋敬云那边。
她刚到,宋敬云就自己挣脱绳索,用早藏好的匕首给船头和管事解绑,那几个同伙发了个信号灯,照亮半个甲板,再回过头赫然发现宋敬云几人已经来到背后。
几人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他们一人一脚给踹了下去!
“快放小船救二姑娘!”宋敬云扯着嗓子喊,船头已经到下面船舱通知船工们停止前行,并让人落锚。
林幼萱站在栏杆前想看情况,被宋敬云一把拽了回来:“太危险了,万一颠簸你再掉下去,可怎么好!”
“可是陆少渊他……”她急得红了眼眶,怎么他们发了信号弹,大皇子的人还没有来!
难道是他们都猜错了,他们的人根本不在这个流域!
“快让人下去救他!快!”
林幼萱抓着宋敬云胳膊不断催促,情急之下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
宋敬云疼得皱眉,耐心地安抚道:“你放心,他一身的功夫,这点水流耐他不何。但你们怎么会冲上来?”这头说着,又大声让水手们动作快点。
小船落到江面,水手们纷纷跳上船举着火把眺望。
林幼萱被宋敬云问得嗓子眼堵了一样,有一会儿没开口。
刚才那个所谓的头儿要到床上来的时候,陆少渊为了不让她被发现,所以选择动手。而她也是大胆猜测大皇子的人在边上,所以选择动手。
说到底,动手惊动这些人,都是陆少渊为了完成她说的将计就计,甚至落水也是!一切都是因为她冒着风险的提议,他不愿意让她处于危险之中,才以身试险。
万一……万一大皇子的人真没有出现,而他们又找不到陆少渊。
那么冷的水,人在里头跑不到半刻钟就得手脚冻僵硬了吧
她急得就差点大喊陆少渊的名字,是宋敬云察觉到她的想法,一把又拽了她一下:“表妹,不可功亏一篑!”
水手们照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扑腾的人影,大喊道:“不见二姑娘人影!这可怎么办?!”
林幼萱听得心里头咯噔一声,这一刻对陆少渊那些厌恨都彻底消失了。
如若他真的出了意外,她恐怕也不会原谅自己……她现在只希望他能平安。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乞求,黑幽幽的江面忽然亮起一片光,是一个一个火把连成的光,照亮了林幼萱所见之处。
陆少渊此刻正在其中一片光亮中的某条小船上,他裹着对方绅士递来的斗篷,用低低的女声道:“还请这位恩人告知我家人,我此刻安全,小女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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