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蟾心里一惊,面上仍自然,佯装一笑:“妹妹,你这才刚六岁,不知何来的故人?”
黛玉见他这幅模样,一时心里便有些怀疑,低下头静静想了会儿,复笑道:“昨日做个梦,梦见一位最端庄不过的姐姐,陪我说话作诗,我和她搂在一起说心里话。”
“她和我说,她也姓薛,小名宝钗。我醒来细细想了她的容颜,倒是和哥哥十二分相像。”
薛蟾低头斟茶,缓缓说道:“或许妹妹是梦见了前世之人……”
黛玉从椅子上起来,挪步坐到薛蟾面前的靠背椅子,双手交叠,认真地看着他。
“那哥哥,究竟是不是我的前世之人?”
薛蟾不答,躲避她的注视。
黛玉自言自语,“初次见面,就觉得这位哥哥分外亲近,像是之前就见过面。
“哥哥自来到我家里,事事为我考虑,我一开口,必定会伸出援手。我娘亲可以保住生命,也多亏了哥哥尽力寻找奸恶之人。”
“可大家都说你向来不掺和那些无关自身的事情,那你为何,对我的事情那么上心呢?”
黛玉的目光灼热,薛蟾腾地站了一起,他在屋里慢慢踱步,双手紧紧交握。
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才回头看向黛玉。
“林妹妹,这些事情还是别想了,鬼神之事,任是再高深的道士也很难说得通。”
“所以你真的是宝姐姐吗?”黛玉穷追不舍。
薛蟾见她不好糊弄,又是安静了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黛玉马上从椅子上跳了一起,“真的吗?真的吗?”她兴奋地拉着薛蟾问。
薛蟾终于学会了反问,“所以妹妹你也有上一世的记忆吗?”
黛玉的目光炯炯,使劲地点了点头。
“真神奇啊,真是太奇妙了!”黛玉忍不住在屋里转圈,“宝姐姐,我们竟然能重来一世!”
袒露了心事,薛蟾也一下就放松下来,他悠悠地坐回黛玉的靠背小椅,看着黛玉激动的样子,也忍不住嘴唇上翘。
“而且宝姐姐你现在是薛二哥哥的身份!这实在是令人想不到啊!”
薛蟾提醒她,“除此之外,大多无甚变化。”
四大家族仍互有往来,前阵子薛姨妈才写信说,王家的姑娘王熙凤要嫁给贾家大房的琏二爷,婚事已经开始筹备。
一切正朝着既定的情况发展,唯有黛玉和薛蟾插手,有些细节才发生了变化。
比如说香菱的处境。
香菱被救下之后,经伙计们四处探寻,她已经被送去远在他乡的母亲身旁,母女团圆。
比如说黛玉的母亲。如今贾敏身子渐渐康健,能随林如海外出巡盐,不再缠绵病榻。
“如今你我早已预知来日,岂能让一切无甚变化呢?”
黛玉信心满满,这一世,她一定要力保爹爹娘亲平安康健。
薛蟾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斟了一杯茶递给黛玉,自己也捧起茶杯来。
“那就以茶代酒,祝你我行事顺利,得偿所愿!”
黛玉笑接过茶杯,只听清脆响亮,二人碰过杯后,痛饮而尽。
四月初,在外头巡盐多日的林如海和贾敏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林府。
”娘亲!爹爹!”
黛玉早由薛蟾及各位嬷嬷丫鬟陪着在府门后等候,看到贾敏和林如海下了马车,就伸出双手急奔上去。
林如海展臂把黛玉抱起,“我的玉儿!爹爹好想你!”
他掂了掂黛玉,把黛玉递给在身边的贾敏,笑道:“玉儿长大了不少!这些日子可过得开心?”
黛玉抱着贾敏的脖子,不假思索地朝林如海点头,又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林如海哈哈大笑,点着黛玉的鼻子,“你这个小鬼头!爹娘不在,你可自在地玩啊!哪里还想着爹娘呢!”
黛玉声音稚嫩,“我当然想了!路远,爹爹和娘亲都累瘦了,杜叔已经准备了很多好吃的,给爹爹和娘亲接风洗尘呢!”
杜方忙抢上前来笑道:“小的都备齐了,老爷和太太奔波辛苦,快进府休息吧!”
林如海搂着贾敏,和黛玉有说有笑地走进去。
薛蟾看着一家人和乐温馨的背影,心里也替黛玉高兴。
上一世林如海和贾敏都早逝,留黛玉一介孤女在这苍茫人世,实在是可怜。
重来一世,黛玉便可多体会父母之爱,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想着,杜方跑过来,对薛蟾笑道:“二爷怎么落在后头了,老爷请你呢!”
薛蟾便往正堂去。
正堂里摆了一张大圆桌,各色珍馐齐齐备上,还请出一坛年头久的好酒。
“来,蟾儿,这边坐。”
林如海坐在桌旁,拍拍身边的位置,朝他招手。
薛蟾推脱,欠了欠身。
“蟾儿客气什么呢?这段日子,你照顾玉儿辛苦了,快过来坐吧!在这里不用那些规矩的。”贾敏也笑着说道。
薛蟾还犹豫,还是坐在贾敏身旁的黛玉跳下椅子,把薛蟾拉了过来。
“我们家素来是没有规矩的!宝……二哥哥随意就好。”
贾敏给黛玉舀汤,问道:“玉儿,什么宝啊?”
“啊?”黛玉喂到嘴边的筷子停住了,看见对面的薛蟾也瞪大了眼睛。
“没什么,”黛玉呵呵笑,胡诌道:“二哥哥有个小名,叫宝儿,薛姨妈总是这么叫的。”
贾敏便不深究,教育黛玉:“可不能随便叫。蟾儿可比你大许多岁呢。娘亲教你,对那些年纪大的哥哥姐姐,一定要有礼有节……”
在贾敏和黛玉说话的时候,一直默默吃饭的林如海这时转头问起薛蟾,“蟾儿已经考成了秀才,什么时候更进一步?”
薛蟾忙放下手中的碗,恭敬地回答:“回姑父的话,今年就会去试一试。”
林如海便点头道:“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适合。雨村和我说过,你天资极佳,这级考试对你来说如探囊取物。雨村是进士出身,看人也准。他如此说,你也不必挂心,只管你考。”
“先生谬赞,我唯有全力以赴,才能对得起姑父和先生的教导。”薛蟾敛眉说道。
林如海欣赏地看着他。这个孩子年纪不大,行事却稳重许多,极为谦逊,而且天资聪颖,是极难得的可塑之材。
薛蟾心里也在盘算,上一世自己读的书多,算得上博览群书,但应对考试还需要特别专研经史子集,学习一些应试的东西。
之后,薛蟾就一直潜心读书。
每日除了给贾敏和林如海问安,就是在学堂里上课和回到自己屋子里温书。
闷在府里三个月的黛玉倒天天跟着贾敏或林如海出门去,就算是贾敏要去别人家里赴宴,黛玉也要跟出去看个新鲜。
一日清晨,薛蟾往贾敏屋子里来问安,却见下人们都喜气盈腮,笑容满面。
他不觉奇怪,却不多问。才迈进院子里,就听见宋嬷嬷的贺喜声。
“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又有孕在身,老太太肯定高兴得很!”
“先别给母亲送信,等到胎坐稳了再派人送信去都城,不然母亲肯定日日牵挂我。”
贾敏叮嘱道,眼神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薛蟾便进去问安,自然也贺喜一番。
林如海和黛玉都在屋里,将要再当父亲的林如海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黛玉脸上也挂着笑。
薛蟾细细看她,却发现她眉眼之间有些许惆怅。
他记在心里,待到晚间掌灯后,撇下手里的功课来找黛玉。
听雪雁说黛玉在二楼的露台上赏月,薛蟾便让她们别通报,自己悄悄上去。
露台很大,黛玉躺在摇椅上微微摇晃,身边的小桌上摆着精美的茶具,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香炉,淡香怡人。
薛蟾仰头看向墨黑色的天幕,弯月澄黄,点点星星点缀在旁边。
“多美的月色,”薛蟾缓缓走到躺椅旁,拍了拍情绪不高的黛玉,“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伤怀?”
黛玉直起身子来,“哥哥你坐吧。”
有一缕发丝垂落在耳边,黛玉伸手将其顺在耳后,语气哀伤:“我想念我的阿黎弟弟了。”
“我之前是知道他三岁就会走的,就想尽了许多方法想要把他留下,但都没能做到。他最后……还是走了。”
“他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姐姐,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高兴地挥着短短的胳膊手臂,想要我抱他。”
“看着他越长越大,我却在心里倒数着他离开的日子,等到他最终走了之后,我却哭不出来了,后来就常常会想起他,梦见他,渴盼他叫我一声姐姐……”
黛玉说着,眼泪低落下来,连成一条线,打湿了衣裳。
薛蟾伸手抱住了她。今日贾敏怀孕之喜,勾起来黛玉思念弟弟的心。
薛蟾很懂黛玉的无力和痛苦。就像他面对薛蟠一样,明知他接下来肯定会滑落深渊,想要去拉他一把,却无能为力,只能惶恐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夜风轻轻地吹,树叶沙沙作响。
薛蟾抚摸着黛玉的鬓发,安慰她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这只是一句寻常的安慰,直到第二日,他接到家里寄来的信,说薛父病危,要他速归,他才恍然大惊。
那是命运对他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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