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蟾是四月芳菲时辞别的。
离别前夜,已经是更深,薛蟾清点好行李,吩咐英儿去歇息,自己独自坐在庭院里发呆。
不多时,便有人扣响了院门上的环扣,轻轻地,在寂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大声。
薛蟾起身开了门,黛玉站在门外,披着浅蓝色荷花边的斗篷,手里拿着小巧的玻璃灯盏,怀里揣着东西。
“我就知道你会来。”薛蟾把她往里让,“夜里还凉,这件荷花边的斗篷只是穿着好看,你应该在里面穿件夹的。”
黛玉原本忧愁的眉眼舒展开来,她“哼”了一声,“宝姐姐,你就是爱啰嗦。你回去了,就说不得我了。”
他们在花丛旁坐下,玫红色的花枝从翠绿色的阴影中伸了出来,被月光轻轻地覆盖。
“宝姐姐回金陵后,有什么打算?”黛玉拉着她的手,问道。
“遍寻名医给父亲治病,继续温书来准备考试,了解家里商铺情况以防有人觊觎,还有安慰母亲和哥哥。”
薛蟾捏着黛玉的手指,笑容有些苦涩,“都是些磨人的事情。”
在林家这半年,算是她过得最畅快的日子了。
“可是你忘了一件事。”黛玉正色地说道。
“什么?你和我说罢。”
“你忘了要给我写信。”黛玉语气里有小女孩样的别扭的责怪。
薛蟾多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好,我一定会记得给你写信。”
黛玉伸出了小拇指,“和我拉勾。你要说到做到哦!”
薛蟾笑着伸出了小拇指,和黛玉的手指交缠紧握。
“对了!”黛玉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这是我准备给你的,想着明天拿给你,但怕临行匆忙忘记了,就现在带回来了。”
薛蟾接过黛玉双手奉上的信,展信一看,信中字迹是林如海的,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全是在夸奖他。
“蟾儿天生慧质,是难得之材。得此学生,是我之幸……假以时日,定能出人头地,提振家门……”
薛蟾看着愣住,他转头看着眼含笑意的黛玉,“这是?”
“父亲写的啊,带给姨父看看,他定能高兴的。”黛玉手背在身后,身子随着说话慢慢地一晃一晃。
薛父是薛家之主,如今病入膏肓,看到家族里有这样的后起之秀,定是会万分喜悦的。”
黛玉很体贴,薛蟾蓦然红了眼圈。
“是你让姑父写的吧?”
黛玉忙摇头,笑嘻嘻道:“父亲正有此意,我只是给他提个醒罢了。”
薛蟾向前搂过黛玉,紧紧拥抱着她,双臂交缠,让她紧紧地锁在自己的怀里。
黛玉也伸出手臂回抱他。
这样的拥抱是极其亲密的,简直要将对方刻入自己的身体里。这是最信任的人之间才有的。
月色皎洁,如烟如雾般,笼罩着拥抱的人儿。
第二日,薛蟾先去书房拜别林如海。
林如海今日休沐,正和胡师爷涂山岩等煮菜品茗。
听外头的小厮通报,林如海停下了斟茶的动作,朝门口的薛蟾招手。
“不必客气,快进来吧。”
薛蟾不敢怠慢,朝着林如海等人欠身行礼。
涂山岩很喜欢薛蟾,朝着胡师爷大声说道:“这孩子很不错,瞧这气质品格,就值得好好赞赏。他读书也多,才学连老爷都要夸三分呢!”
胡师爷摸着发白的胡须,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含笑。
“可惜就要回家去喽,若是能多留一些时日,兴许日后还记得是林家出身的。”
薛蟾深深作揖道:“林家待我如亲子,授我诗书,晚生岂敢忘林家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胡师爷哈哈大笑起来,扇柄斜指,“这孩子不经逗。”
涂山岩“哼”了一声,“师爷你倚老卖老,欺负人家少年呢!”
“好了好了,”林如海和颜悦色地出口打断,对薛蟾说道,“天不凑巧,雨村那边也说京城要起复旧员,他要去碰碰门路。原本还想再寻找一个业师,你却也要回家去。”
他回身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包裹,托在掌心亲手递给薛蟾,“这是几本旧书,恰好是当日我科考时常看的,上头批了许多旁注。不求能有多大用处,但愿能对你有些启发就好。”
薛蟾不住打恭,“姑父如此厚爱,晚辈谢之不尽,无以为报……”
“你这孩子,就是客气。”林如海目光慈爱,“若是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虽说只有半年的师生之谊,我也有些舍不得你了……”
薛蟾心头一暖。他对林如海的学问品德很是敬仰,这半年相处下来,更觉得他待下属有礼,待晚辈慈爱,处理官务时条理清晰,教导学生时能言会道,配得起君子一称。
他深深拜别林如海,才起身退出。
林如海直送到书房门口,细细叮嘱一番才回来。
薛蟾就往贾敏处来。贾敏早就准备好带给薛家夫妇的礼物,一一指给薛蟾明白。
“这是几匹苏锦,花样也多,做衣服最好看了。这是一根老参,存了好些年,但药性还好,给你父亲补补。”
看着薛蟾有些消瘦的面庞,贾敏慈母心肠,忍不住拉着他的手再三安慰。
“好孩子,莫心焦,自己更要保重身体。金陵离这里虽说不远,但仍要坐船坐车。在路上可要好好照看自己,若是熬坏了身子,可得让爹娘碎了心……”
薛蟾连连应下,给贾敏磕了头,认真地说道:“这些日子来承蒙姑母照拂,蟾儿才能安心读书。姑母的厚爱蟾儿记在心中,定不会忘记。”
贾敏忙亲手将其扶起,脸上笑道:“都是亲戚,可别这么见外,你这个人,谁见了不会疼你!”
刚开始时贾政来信,拜托贾敏对连襟薛家的小子照拂一般,贾敏心里还不在意。一方面是她那时还沉浸在丧子之痛,另一方面则是她和二嫂不对付,对二嫂妹妹的儿子也不愿意上心。
但相处下来,就发现这孩子端庄稳重,从无有逾越之举,而且很有责任心,照顾起黛玉来也是尽心尽力。
看着已初现玉树临风之态的薛蟾,贾敏简直是越看越爱,因此心里也更加可惜他父亲病重。
贾敏和黛玉送薛蟾到二门处。
黛玉和薛蟾在贾敏夫妇面前,从来没有过分亲昵之举,故而临别之际,黛玉只能抑制住心里的不舍,面上淡淡的,与薛蟾别过。
林府的下人已经帮忙把行李捆上车,薛蟾朝贾敏行礼,“姑姑身怀六甲,蟾儿不敢多劳烦姑姑。”
贾敏笑着点头,挥手道:“快去吧。”
薛蟾退了两步,又行过一礼,才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黛玉忍不住眼圈红了。
贾敏低头看她,“玉儿舍不得哥哥了?”
黛玉抬起头来,“娘亲,我可以到前面去送哥哥吗?”
这本不合规矩,但黛玉年纪小,倒不用那么死板。况且黛玉可怜巴巴的样子,甚是可爱。
贾敏立刻就心软,“去吧。娘亲回去歇息,你也快来。”
黛玉忙点了点头,看着贾敏扶着后腰被人扶进院子里,才飞奔到府门去。
“哥哥!”
薛蟾正要踩着脚镫上马,听见黛玉叫唤,又跳下来回身。
黛玉赶上来,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假装是被沙子迷住了眼睛。
二人目光相对,虽有千言万语,也哽在喉间。
“哥哥,祝你顺利。”
门口处人多,有多少知心话都不好说,黛玉缓了又缓,才蹦出这么一句。
薛蟾愣了愣,朝她一笑,他看见黛玉用口型说了一句“宝姐姐”。
随行的人说了码头的船要开了,薛蟾才不得不和黛玉作别,坐上马扭头而去。
黛玉站在原地,手搭在眼睛上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回去。
却听后面的马蹄声哒哒而来。
她转身,还不知道怎么了。
薛蟾已经到她面前,在马上弯腰塞给她一样东西,笑了笑便走了。
黛玉展开手里的东西,是一方手帕子,上面绣着牡丹和芙蓉。
前世每逢生辰,闺中姐妹常会送针线作礼,其中就宝姐姐的针线为上佳。
黛玉把手帕捏紧,贴紧自己的心,离别的酸楚略微被冲淡,她满足地笑了。
薛蟾一路赶往金陵,换马换船,不敢耽搁片刻。
直到他风尘仆仆赶到薛家大宅门口,却发现正门处停了不少车马,熙熙攘攘。
他唬了一跳,心直往下坠。
薛家大总管张大海正在宅门口踱步,脚步虚浮,看起来面色焦急。
看见薛蟾一行人出现,他身子往后一仰,忙扑上来。
“二爷,你可算回来了!”
薛蟾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日平静的声调也变了,“怎么了?!难道是父亲……父亲怎么了?!”
“不是不是,”张大海慌忙摇头,“老爷还好着呢!只是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各位老爷都来了!”
管他几位老爷,薛蟾牵挂着父亲的病情,冲进宅里面,直往正屋里看。
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吵闹若菜场。
“你们这些贪婪爱财的狗货!!哼,我索性豁出性命,把你们统统打死算了!!”
“哎哟,蟠儿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家怎么出了你这种人哪!”
中间夹杂着妇人的哭声,还有一连串的咳嗽声。
薛蟾沉了脸,忙碌的下人纷纷退避,他大步往屋里去。
“叔父这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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