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吵闹的屋里马上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众人纷纷扭头朝屋门看,少年才离家半年,身量渐高,初见棱角,气质越发冷峻。
薛蟠马上扔下手里的门杖,嗷呜叫了一声,一把抱住了薛蟾。
“好弟弟,你终于回来了!“
他手搭在薛蟾的背上,指着脸色各异的亲戚们,咬牙恨声道:“你看看这些没良心的亲戚们,一个个的,瞧着父亲生病了,也不问候几句,就嚷嚷着要我们的铺子!”
有人立刻拍桌反驳道:“大侄子,恶言恶语伤人心啊,你还是掂量掂量再开口吧,明明就是你们先算计我们的银子......”
薛蟾看向说话的人,瞧其模样,是三叔父。
虽说是三叔父,但亲缘上也隔了一层。这位三叔父是薛蟾祖父的兄弟所出,堂亲那一辈的。
三叔父眼睛不大,长着一张柿子饼脸,皱巴巴的,冷着脸的时候皱纹更是挤在一块,更显得面目凶狠,不好亲近。
“二侄儿直盯着我看做什么?不认得这门亲戚的?知道的人都说你去求学的,不知道的人暗地里编排你攀附哪些龙凤呢!”
看见薛蟾盯着自己看,薛三老爷阴阳怪气地开口。
可惜薛蟾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淡然一笑,对着屋里的几位叔父拱手道:“叔父们远道而来,论理我该陪着。只是如今我离家才归,得先去看看父亲母亲,才能全了这个礼。失陪失陪!”
随后他吩咐跟在身后的张大海,“几位叔父在这里,你小心些陪着,还有叔父带来的那些小子伙计,也要叫人陪着。都是亲戚,可别疏忽了!”
张大海会意,大声应道:“是,二爷,我会吩咐人仔细看着。”
薛蟾也不管屋中众人脸色,心里冷笑,今日若叫你们搬走薛家半根草,我就不姓薛了!
从待客的堂屋里出去,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面的寝屋去。
越走近,哭声和咳嗽声就越大,听得薛蟾心里发慌。
他脚底踩着火,风一样地进屋去。几个婶母正在外屋里坐着喝茶,见薛蟾进来,都开口说道:“蟾儿来了。”
薛蟾摆了摆手,薛姨妈的贴身丫鬟同喜早就掀开帘子,薛蟾一弯腰进了卧室。
薛姨妈早站起来了,眼圈红红,眉目生愁,见到了薛蟾挤出了笑脸,“蟾儿赶回来了。”
几月不见,薛姨妈形容消瘦,精神也没有之前好。
薛蟾心疼地叫了一声娘,就往病榻上看薛父。
只见他微阖着眼,眉毛扭在一起,明显很不舒坦,时不时还咳得惊天动地。
“父亲,父亲。”薛蟾凑近了,低声叫了两声。
薛父听出了小儿子的声音,勉强睁开了眼睛,手微微抬起,嘴角带了几分笑意,但很快就消逝了,仍然忍受病情的折磨。
薛蟾看着父亲病重的模样,心头发酸,忍不住就要流下眼泪。跟着后头进来的薛蟠,探头看了一眼,也悄悄地摇头叹息。
薛蟾擦了眼角的泪,替父亲按了按被角,转身扶着母亲坐在靠椅,低声问道:“父亲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重?往日看起来都康健,燕窝人参都没少吃,还时不时唤了大夫来看,怎么就......”
薛姨妈听他问起,捏着手里的手帕,禁不住呜呜哭了两声,才叹道:“好孩子你孝顺,成天搜罗了各式好的燕窝人参,还叮嘱金陵里的名医每月都来把把脉。你父亲啊,逞强,不愿吃也不愿看,我也劝不住。”
“生意人走南闯北的,其实你父亲之前就落下了一些小毛病身上。今年开春,他往平安州去送了一批货,回来就病倒了。问了同行的伙计们,都说路上一切安顺,可能是累狠了。”
“可是...可是我没想到啊,他一病倒,就一日比一日严重,大夫们都说只能慢慢养着,现在他吃饭都没有力气,连床都起不来......”
薛姨妈声音颤抖,越说着越止不住眼泪,哭倒在薛蟾怀里。
薛蟾拧着眉头,面色凝重。
外头听见里面的哭声,就有一个尖刻的声音响起,“嫂子还是少哭些,省些眼泪,别到时候......”
薛蟠出去吼道:“这是我家,我母亲爱哭就哭,哪里还用得着你多事?”
被吼的那个是三叔父的正房,姓芦,薛蟾称呼她为三婶母。
三婶母双眼狭长,老爱垂下眼帘偷偷看人。她脸皮没自家男人厚,被吼了一句便讪讪地低头,把弄着自己的衣裳。
这时,二婶母出来劝和,她和薛姨妈是亲近的妯娌,她的丈夫和薛父是亲兄弟,“蟠儿,这里有婶母呢,你进去安慰安慰你母亲吧。”
薛蟾嘟嘟囔囔地回卧室,只见薛姨妈已经由贴身丫鬟扶着,薛蟾立在卧室的门前,目露寒光,“我们先把亲戚们给打发走吧。”
薛蟠一下眼睛就亮了起来,“正是此理,正是此理,岂容他们在咱们家放肆!”
说罢还亲手给薛蟾掀起了帘子,“二弟请。”
薛蟾准备速战速决。他朝各位婶母拱手道:“父亲病重,母亲哭得难受,没法招待各位婶母,婶母们还是请回吧。”
芦夫人不屑地抬手道:“何必客气,我们都知道你母亲心里难受,相约来陪着她的。”
“母亲出身诗书簪缨之家,最好规矩脸面,就算是再难受也得强撑着招待亲戚们。只是,三婶母,眼下你也看到,母亲没能出来招待,婶母再坐下去,恐怕母亲要心里不安了。”薛蟾淡淡地解释,语气却不容置疑。
芦夫人哽住了,在场的婶母们也讪讪的。薛蟾以前从来没有对她们提起过这些门第之见,如今提起,明显是对她们的不满。
二婶母早觉得这样不好,便带头出去,还不忘回身对里头的薛姨妈说了句,“嫂子保重自己,我们这些妯娌就先走了。”
薛姨妈在里间应了一声,贴身丫鬟同喜掀开帘子出来。
“太太让我送各位太太往花厅里坐坐,这边请。”
主人家连续下了两道逐客令,众位婶母只能跟着同喜出去。
三婶母嘴里嘀嘀咕咕,“家业有那么多,还要吞我们三瓜两枣,真是叫人上哪里说理去?”
薛蟾和薛蟠都听见了,薛蟠张嘴就想要骂,被薛蟾拦住。
“我才来,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弯弯绕绕。你细细和我说来,为何你说三叔父趁着父亲病重来争抢铺子,而三叔父三婶母却说我们吞了他们的钱?”
薛蟠急忙解释,“他们胡说!事情是这样的......”
薛父开年接到了来自平安州的大订单,要送一批货到那里去,利润十分可观。叔父们就十分心动,硬要投钱进来,每个人出的银子还不少。
结果薛父回来的时候没有带回来货银,还大病了一场,精神极度萎靡,几乎不能见人。
薛蟾闻言吃惊,敏锐地发问:“父亲往平安州送的货物是什么?”
薛蟠被问住,答不出来,“这......我也不清楚,而且我问了张大海,他也说不知道。”
薛蟾也知道他素来只会吃喝玩乐,连账本都没摸过两回,便点了点头,让他往下说。
薛父没有带来货银,大家投了银子却没有得到回报。叔父们就纷纷疑心薛父是装病,就是为了将利润全部独吞。今日约好了都找上门来,准备讨个说法。
“他们难道都不清楚父亲的为人吗?父亲从来都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薛蟾眉眼冷肃,以手捶拳。
“是啊!”薛蟠愤愤不平,“之前逢年过节,父亲都不知道给那些叔父送了多少!而且父亲作为咱们家的族长,他们有什么难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会来寻父亲。哪一次父亲不是出了大力气!如今父亲病了,没一个关心的,倒是纷纷来讨钱了!我真是恨不得狠揍他们一顿!”
“好了,”薛蟾倒是很冷静,“你别这样,父亲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处理的。你留在这里陪着母亲,我去把他们都给打发了。”
薛蟠还想说话,薛蟾一个眼神过来,他就哑口了。
这两兄弟,倒是薛蟾更像是哥哥。
薛蟾缓步往前厅走去。如今事情扑朔迷离,父亲在平安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带不回来货款,还大病了一场?而且连薛府总管都不知道这批货物是什么,说明这个极为隐秘。
此事很棘手。薛蟾觉得心烦意乱,又牵挂着薛父的病情,所以直到他走到堂屋上,都没能挤出一点笑脸。
三叔父不满地说道:“你也别吊着一副脸,我们也不是欠你百八十银子,反倒是你们家欠我们钱了,这到底怎么说?我们家业不多,生计也艰难,大哥虽病着,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纷纷附和。唯独二叔父坐在窗下斟茶,一言不发。
“晚辈已清楚其中缘由。父亲往日如何各位叔父,叔父们心中有数。父亲绝不是贪财之人,定会给叔父们一个交代。”
薛蟾虽小,但气质威势已经不输他们。寒冰似的眼神扫过去,大家便有些畏手畏脚。
三叔父转了转眼珠子,便软了声音,“侄儿啊,不是我们要打扰大哥养病。只是最近确实有几桩事情要花钱,如今货银没有,不如侄儿拿家当先抵给叔叔,也全了亲戚之间的礼数!”
“三弟家里既无病人,又无嫁娶,不知道有哪桩事要花钱?”一直未开口的二叔父终于说了一句。
薛蟾冷笑,他哪里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要他拿家当来抵,这要是父亲死了,刚好可以分了孤儿寡母的家产,要是父亲活了下来,凭着父亲往日和善,被拿走的家当,自然是不用还的,白得了岂不是好?
于是他正要开口反驳三叔父,却没想到后面有声音传来。
“外甥不必忧心,舅父来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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