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雨夜
唐娴让人给烟霞松绑。
庄廉无法, 摆摆手命人照她所说做了。
亏得他特意让人避开唐娴,不让她知晓烟霞被抓回来了,提醒了所有下人,唯独漏掉了个云袅, 让烟霞找到了靠山。
庄廉琐事繁多, 不能长久留下, 在烟霞去沐浴更衣之前提醒她,“公子说过要取你性命的, 眀鲤他们是念着曾经的情谊对你手下留情,倘若你再生事端, 就休怪他人无情了。”
烟霞活动着麻木的手腕, 痛得龇牙咧嘴,“知道了, 我再也不敢了,你还不知道我有多识时务吗?”
庄廉很是嫌她,招来眀鲤近身守着唐娴, 出去后,在兰沁斋外多加了道巡守侍卫, 再三提醒林别述将人看好, 他才忙碌正事去。
烟霞洗漱用了很久,重新回到寝屋时, 唐娴的药碗已经空了,正在拿勺子喂云袅。
她一进屋, 云袅就噘起了嘴。
“我还当公子是真想与双儿成亲呢,原来只是让她来伺候你这金贵小姐啊!”
云袅撇开脸不肯喝药了, 冲她大声道:“你胡说,哥哥才没有这样!”
“不是吗?那这……嗯……”烟霞惊讶地指着唐娴手中的汤匙, 一副这不是在伺候你,是在做什么的疑惑语气。
“那是因为我小!”
烟霞啧啧,“这倒是,你是个‘小人’嘛。”
云袅来了气,拒绝了唐娴的汤匙,端起药碗咕嘟饮起。
剩余的小半碗药,她快速喝完,“咚”的一声将碗磕在桌上,噘着嘴继续生气。
唐娴病得实在难受,没精力在她俩之中调解,见云袅被激怒干脆地喝完了药,总算露了笑,撑着桌面取帕子给她擦嘴。
为了证明不是把唐娴当做侍婢,云袅不肯让她帮了,自己接过帕子胡乱擦起。
烟霞哈哈大笑,“我就是想骗你自己喝药、自己擦嘴的!笨蛋,又上当了!几个月不见,怎么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你才是笨蛋!”云袅忍不住了,气得站起来追着她打。
烟霞欺负小孩一点不羞愧,一边躲一边奚落,“打不着!哎呀,怎么又差一点?”
躲着躲着,迎面撞上眀鲤,被反剪双臂按在了桌上,撞得桌上烛火摇晃起来。
云袅终于有出气的机会了,揪着她耳朵提着嗓门大喊:“你才是笨蛋!大笨蛋——”
孩童的嗓音尖细嘹亮,刺得隔着好几步的唐娴耳膜发痛,她扶着额头道:“别吵了,我头疼……”
眀鲤第一个放手,过来扶她回到了床榻上。
云袅跟过来,踢掉鞋子上榻,依偎在她怀中,可算也有了点儿病患的憔悴。
躺着静了会儿,唐娴恢复了点儿精神,看向烟霞。
外面的侍女容易屏退,云袅与眀鲤这两人是赶不走的。
幸好烟霞的目的所有人都知晓,她便也不遮掩了,直接与唐娴商议起来。
“眼下咱俩想逃出去太难了,得找帮手。”
唐娴按住又要呛声的云袅,忍着不适摇头,问:“你是怎么被抓的?”
烟霞听出她是忧心双胞胎,三言两语迅速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刻意制造了白湘湘不知情的假象。
没连累到任何人,唐娴放心点头。
她难受得厉害,也顾不上提防云袅与眀鲤了,光明正大接着烟霞之前的话问:“去哪儿拉帮手?”
“我打不过眀鲤,就算打得过,也无法从府中众多侍卫手中逃脱,所以最好的计策,就是策反了她俩。”烟霞指着云袅与眀鲤说道。
眀鲤反应迅速,态度决然,语气不屑,“我绝无可能帮你。”
云袅迟了点儿明白过来,记得不能吵得唐娴头疼,收紧手臂搂紧了她,以示不肯放手的决心。
烟霞人人喊打,落入府中寸步难行,说话也没人听的。
她只管出馊主意,不管具体怎么实施,后面就要靠唐娴自己了。
怕唐娴为难,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道:“人家都把你关在府里了,你还犹豫什么啊?想想你爹娘,他们可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唐娴“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眼。
烟霞说的有道理,她要离开,最先要解决的就是贴身跟着的眀鲤,其次是缠着她不放的云袅。
武力不行,只能靠拉拢。
这府邸中,无人不敬着云袅,她很好哄。
有她与明鲤带路,离开府邸会容易的多。
颠来倒去,最终仍是要利用小孩,真令人不齿.
京城的暴雨间歇下了三日,河水已上涨到数月前的水位,京兆尹得了命令,着人时刻警戒着。
除京城外,相邻的几个州府断断续续也开始降水,折子一封一封地往宫中递,庄廉怕漏掉重要消息,大多时间都陪云岸待在宫中。
两日未能出宫,白太师与几位尚书同样。
直到第三日,被迫处理政事的云岸先熬不住,将人全部撵了回去。
庄廉在宫殿外拦住白太师,与他询问起容孝皇帝相关的事情。
这位皇帝在位近三十年,猛然提及,往事杂乱,白太师一时找不出头绪。
夜风簌簌,将雨水拍打在两人身上。机灵的小太监看见了,连忙将人请入偏殿。
入殿后,白太师是想起了些旧事,但不好开口。
这五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皇帝,提起容孝皇帝,脑子里出现的除了他精湛的厨艺、十多年不上朝的昏庸,就是朝政被唐家祖父把控的“光辉”事迹。
白太师委婉地回问:“庄大人具体是指哪些?”
云停走时说过,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处理。
庄廉恐传出去打草惊蛇,扯了个理由,“公子走之前说过,回来后想去皇陵拜祭先祖,祈求历代先皇庇佑。往前数五位皇帝……咳……”
庄廉也说不下去了,那五个死得太潦草,正经陵墓都没有,最近的一个有单独寝陵的,就剩容孝皇帝了。
“……算起来,公子需唤容孝皇帝一声祖父,合该去拜祭一下的。”
“拜祭容孝皇帝?”白太师拧着花白的眉头,捋须沉思,不久后,面皮突地一跳,记起被他遗忘许久的事情。
他神情转为肃然,道:“老臣竟忘了一件事……当年太子登基后,曾将先帝后宫中百名妃嫔、侍女赶去皇陵……公子若去祭祀,须得先将人遣退。”
殿外一道闪电划过,劈在庄廉脑袋里一般,让他懵了一下。
“……皇陵里有妃嫔和侍女?”
“是,已有五年之久。”白太师道。
迷乱间,庄廉记起唐娴手中来自孝陵的血玉玛瑙,主墓室里的宝物,以及她的身世。
落魄的名门贵女,嫁过一个老头子,有继子,继子苛刻……
还有烟霞那声“娘”……娘娘?
庄廉脸色惨白,踉跄地扶住了桌案,不敢继续往深处想。
大口喘了几下,他加重语气,极度不能理解地问:“既然恢复了殉葬制,为何不见宗卷记载?”
若是早知此事,别的不说,在查看皇陵陪葬品案卷时,云停就将人释放出来了。
活人殉葬,得是多大的恨意才能做得出来的!
白太师面露窘色,哀叹一声,道:“也并非是殉葬……景广皇帝位居太子时,曾被容孝皇帝的后妃欺凌,之后在朝堂上受唐大人压迫,差点娶了唐家孙女……掌权后,他难忍屈辱,想将后妃众人与唐皇后全数处死……”
那些后妃,上有四十余岁的,下有十五六岁的,多数为朝臣的女儿、族亲。
有的官员不舍,不敢开口,就求到白太师这里来。
白太师在景广皇帝还是太子时帮他许多,颇受信赖,于是他冒险提议将人送至皇陵守陵。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景广皇帝应了,下旨要唐皇后与那些妃嫔永生永世待在皇陵里,祀奉他云氏先祖。
未免被后人指责违背祖上明确禁止的殉葬制,他特意抹去了所有的书面记载,这事唯有几个老臣知晓。
景广皇帝在时,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事。
他死后,帝王换得太快,所有人都盯着龙椅,渐渐的,静默无息的皇陵被人遗忘。
就连白太师自己,也是在庄廉提起孝陵后,才记起这桩旧事。
庄廉不可置信地听完,再问:“如何守陵?”
“不知。”白太师道,“是景广皇帝亲自安排的人手训诫那些妃嫔。”
庄廉听了这么多,震撼了一遍又一遍,这时略静下心,吐出一口浊气,思量起来。
唐娴不会是守陵妃嫔中的一人……皇陵将士成千数百,她绝无可能自由出入……
除非有人相助。
是烟霞。
可烟霞也无法悄无声息地越过这么多将士潜入。
庄廉开始头疼,因为他记起皇陵闹过鬼。
装神弄鬼,正是烟霞所擅长的。
假若她那几个月就躲在皇陵中……
难怪京城搜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难怪唐娴始终不肯道明身份。
庄廉现在最忧心的是唐娴会是那些妃嫔中的哪一个。
他在心中祈求,万不能是后宫之主……
应当不是,白太师见过唐娴的,如果是,他该能认出。
庄廉被这事惊得不轻,被白太师疑惑打量后,他抚了下额头细汗,表明会将此事详细告知云停,之后与白太师道谢送别。
他甚至来不及回府,就地取了笔墨给云停写起书信。
不敢想象云停知晓这事会是何反应……真是要命!
庄廉抓耳挠腮地掂量着用词,辛苦写完信件,回府时,已是三更天。
他害怕弄清唐娴的身份,可不弄清楚,他实在是睡不着。
辗转反侧许久,庄廉在深更半夜,冒雨踱步到兰沁斋外,让侍女进去喊烟霞出来。
守夜侍女得令,轻手轻脚地进去,半盏茶的时间后,跌跌撞撞跑出来。
“烟霞姑娘不见了!小姐与庄姑娘也不在寝屋中!”
庄廉惊骇,往前跨出一大步,震声问:“明鲤呢?”
侍女结结巴巴:“没、没看……”
话没说完,庄廉已经推开她快步入内,极短的时间内,兰沁斋内燃起无数烛火。
侍女、侍卫均被惊动,众人搜寻一番,始终不见四人踪影。
庄廉急赤白脸地开始盘问侍女,侍女吓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兰沁斋外的巡守侍卫站出道:“天色暗下时,属下曾见过小姐……”
云袅嫌他们妨碍她玩耍,让他们退下。
又几人站出,“属下见过明鲤……”
同样被遣退。
府邸最外围的侍卫们请罪:“属下是遇上了林别述校尉……”
“林别述,你给我滚出来!”庄廉怒不可遏。
愤怒的余音在雨夜中回荡了许久,有人急匆匆跑回来,气喘吁吁道:“林校尉也不见了……”
庄廉差点晕厥过去。
第62章 茶棚
京城西面的主干道上, 马车飞驰,里面的烟霞兴奋劲儿未过去,嘚瑟地直抖腿。
本以为被抓回府九死一生,结果好吃好喝地住了三日, 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还劫走了云袅与两个侍卫。
她一想庄廉回府后会如何暴怒, 就“嗤嗤”笑起来。
笑声过于诡异,闭目忏悔的眀鲤怒目相视, 斥责道:“你还笑得出来?等传到公子耳中,你真的会死无全尸!”
“你是共犯, 也逃不掉。”烟霞挑衅。
眀鲤神色一僵, 面上悔意更重。
此时车厢中/共四人一猫,眀鲤是武力值最高的那个, 单手能将烟霞制服。剩下的唐娴与云袅,构不成任何威胁,放她俩先跑出二里地, 都能轻易被眀鲤抓获。
更用不着外面赶车的林别述出手。
烟霞见她表情不妙,忙不迭地往回找补, “有双儿……毛毛在, 公子知道了也不会杀人的。毛毛也不会允许,是吧, 毛毛?”
唐娴搂着云袅,心不在焉地摸着她怀中的猫, 没有回答。
“咳!”烟霞重重咳嗽。
唐娴回神,“嗯。”
烟霞继续狐假虎威, “再说了,是毛毛与小姐两人一起下的令, 你是不听小姐的,还是要违抗毛毛的指示?你想清楚了,公子可是要毛毛做咱们的女主子的。”
暗暗威胁后,她又道:“不是我说,府中上下唯公子是从,毛毛就我一个心腹,被你们当做仇敌对待……她连回家看爹娘的自由都没有,哪里敢答应与公子成亲?”
“闷在府中郁郁寡欢,等公子回来,她只剩一堆白骨了,公子能高兴吗?我就说你们都不够机灵……”
这些说辞她已在唐娴的配合下说过许多次。
自打烟霞提出让唐娴走策反的途径离府后,唐娴就动起脑筋。
她想了两种办法,一种是劫持云袅。
这么做伤感情不说,庄廉也未必会相信,而且她体弱,这事只能由烟霞来做。——事后烟霞一定会被云停剥皮。
唐娴是要离开,不是想与云停反目成仇。不能这样做。
另一种是以死相逼。
……不至于。
“我想家了……”唐娴最终决定假装积郁成疾,生出了心病,每日都对着窗外的风雨哀切流泪。
云袅信以为真,天天挨着她哄她高兴。
烟霞机灵地推波助澜,“说的好听,又不是你独自在外没爹没娘……亏得毛毛这么疼你,没良心的……也难怪,到底不是亲妹妹,不是真心待毛毛好……”
云袅被她三言两语说哭了,抹着眼泪辩解:“我不是!我对毛毛是真心的!”
而每到这时,唐娴就哀伤地合上眼,憔悴的面颊上流下两行泪水。
她俩同日起的热症,几日下来,云袅已经康复,唐娴却不见好转。
云袅本就着急,这时候怕唐娴把烟霞的话当了真,拉着唐娴的手着急道:“毛毛你不要信她!我对你好的,我让你回家!”
唐娴阴谋得逞,缓慢睁开双眼。
云袅伸出手给她擦眼泪,忐忑地与她商量,“我一起去你家好不好?我想和你爹娘商量商量你和哥哥的婚事。”
唐娴差点没装下去,这是什么人小鬼大的长辈作风?
“哥哥讨人厌,我怕你家里人不喜欢他……”云袅急切解释,生怕被拒绝。
唐娴要回皇陵,是不能带着她的,但出府需要她的帮助,于是点头答应。
云袅是最好骗的,但她太小,明鲤哄着她,却不能听她的命令放唐娴走。
唐娴开始闷闷不语,人在病中,更显虚弱憔悴。
老大夫每日都会过来把脉,药开了一帖又一帖,人非但没有好转,还越来越没精神了。
最终,他确定唐娴是郁结于心,除了她自己想开,否则药石罔效。
明鲤怀疑其中有诈,但瞧着唐娴郁郁寡欢的模样,不敢大意,想去告知庄廉。
烟霞劝阻道:“你也不想想这些日子,他与公子在忙些什么,为这事扰他,误了正事你担待的起?”
明鲤一想也是,青州灾情与叛贼的消息已传入京中,现今京中风声四起,民心浮动,为此,庄廉已数日未归……
事有轻重缓急,不好用这事扰他的。
“没脑子,一点小事都解决不了……”烟霞奚落。
明鲤反驳不了,但谨记看守好唐娴的命令,严守不动。
软硬不吃,愁坏了唐娴,直到她假装悲伤过度晕倒过去,吓着了云袅。
云袅又哭又喊,一定要带唐娴去见她爹娘,明鲤才不得不松口。
云停不放唐娴离开的主要原因,是她不肯说出家在何处,只要唐娴答应带着她一起,眀鲤愿意听云袅的令放手。
但是要多带些人手陪同。
——就当是寻常的出府游玩,这回走得稍远一点。
“带上人手会惊动庄廉,他知道了,不就等同是公子知道了?”烟霞道,“公子那脾性你不清楚吗?毛毛她爹娘古板得很,知道他关着毛毛不让回家,定是不肯答应这门亲事的,届时万一公子恼羞,怒起伤人了怎么办?你这不是要逼死毛毛吗!”
唐娴配合地装出奄奄一息的悲切绝望神情。
云袅听得着急,大声命令明鲤放唐娴走。
加上个嘴皮子利索,擅长煽风点火的烟霞,眀鲤处于弱势,在三人的胁迫下,勉强点头。
她自负论武艺,烟霞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但是烟霞鬼主意多,她玩不过。
眀鲤需要一个盟友,再者说,府中内外遍地的侍卫,她一人无法支使全部,提出再拉上一人垫背,于是林别述被盯上了。
一天之内,林别述先误伤云袅,再撞倒病中的唐娴,被几人软硬兼施地磨了半天,还是不肯松口。
无法,云袅在烟霞的怂恿下拿起了刀子。
“你不送毛毛回家,我就不活了!”
林别述看得心惊胆战。
这二人,一个是云停的心上人,一个是他亲妹妹,哪一个都不能出了差错。
林别述受不起这罪名,被迫倒戈,伙同眀鲤带几人出了府。
烟霞怕眀鲤反悔,再接再厉道:“我一个人哪里斗得过你与林别述?你就放心吧!等公子回来,知道你俩是被迫的,是为了毛毛好,不会怪罪你们的……”
“再说了,咱们是去毛毛家中,你俩还立功了呢……”
“闭上你的狗嘴!”打死明鲤她也不信这份说辞。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烟霞打不过她与林别述,想从他俩手中带唐娴脱身,非常难。
出城后一路向西,雨天人烟稀少,在暴雨转为细雨之后,才偶然能遇见一两个行人。
这一路,烟霞不是招惹眀鲤,就是笑话云袅,没一刻老实的,把两人都惹怒后,她开始扰乱赶车的林别述。
就在林别述要动怒时,前方不远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
“歇歇脚吧,毛毛该累了。”烟霞提议。
他们晚间出来的,雨天行路不便,顾忌着车厢中云袅太小、唐娴身子不适,控制了马车速度,目前离京城不算特别远。
的确已行了许久。
林别述打量着茶棚,破旧是破旧了点儿,但胜在干净整洁,确实可以进去歇歇腿脚。
雨天饮水的行人少,只有两个裤腿泥泞的官差在茶棚下闲谈,两个茶倌儿闲的得无聊,正在木桌上下棋。
“这地方怎么会有官差?”眀鲤怀疑有诈,谨慎地提出异常之处。
林别述道:“不远处就是河道,是京兆尹派来监测水位的吧。”
猜测完全合理,将明鲤说服。
车厢里云袅已经喊着要下去走动了,林别述与明鲤对官差是放心的,于是勒马停车,扶人下来。
几人落座,瘦巴巴的茶倌儿不知在哪儿摔了一身的泥,脸上也没多干净,懒洋洋地上了壶热水,继续下棋去了。
烟霞想为几人倒水,手未碰到茶壶,就被眀鲤挡住。
“都一条船上了,还防着我呢……”
眀鲤道:“我是被迫的,与你不同。”
烟霞白她一眼,转向趴在唐娴腿上的云袅,道:“去哪儿都抱着你那瘸腿猫,就这么稀罕吗?”
云袅不理她,与唐娴道:“毛毛你是不是有个妹妹?等见了她,我就把跛脚军师给她玩,哄她高兴了,她就能答应让毛毛你与我哥哥成亲了。”
“一只猫就想……”
“你安分点。”唐娴制止了烟霞,端起茶水吹了吹,试试水温,觉得不烫了,小心地喂给云袅。
云袅躲开,把小猫抱起,道:“先喂跛脚军师。”
这只狸猫是她的爱宠,她有什么,就要喂狸猫什么,让唐娴在她手心倒了点儿水,送到了狸猫嘴边。
小猫舔了几下,“喵喵”直叫。
云袅缩回手,与唐娴笑,“痒痒。”
唐娴被她逗笑。
有人觉得她可爱,有人觉得她傻气,比如烟霞就是后者,她撇撇嘴,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她对面的眀鲤见她饮下,与林别述交换了个眼神,跟着饮下。
林别述却完全不动眼前的茶水。
烟霞斜瞄他一眼,重新倒了一盏推向云袅,道:“大小姐,你自己玩,让毛毛歇会儿成不成?”
云袅讨厌她的腔调,但不想唐娴太累,顺从地从她腿上离开,趴到木桌上去了。
她这会儿只想喂小猫,把温水倒在手上,倒在桌上小碗中,就是不送进自己口中。
烟霞眼珠子一转,拎起茶壶朝茶倌儿喊道:“水没了,再添些来!”
“来了来了!”茶倌儿抛下棋局跑过来,接过水壶时,恰好挡在烟霞与林别述之间。
在他抽身的瞬间,烟霞陡然发难,一脚踹向林别述坐着的板凳。
林别述从未对与她放下过警惕心,按着桌案躲开,手臂往前一探一拧,就擒住了烟霞。
正要质问,后脑传来风声,林别述旋身一转,看见是茶倌儿提着水壶朝他后脑砸来。
他反应极快地躲闪开,手刚按在刀上想要回击茶倌儿,唐娴惊叫了一声。
林别述分心抬眼,让茶倌儿跑开了,接着,两个官差拍案而起,与烟霞联手向他攻来。
这一下接一下的,没给他留喘息的机会,但三人功夫都一般般,对林别述来说并不难对付。
难的是他怕这些人与唐娴有关系,不敢下狠手,另外,还有人躲在暗处对他用弹弓。
被人三面夹击,这次他的注意力全在三个官差与接连飞来的石子上,一个不察,“咚”的一声,被正中后脑。
林别述倒下,露出身后举着茶壶的另一个茶倌儿。
这事发生得极快,另一边,唐娴抱着云袅,云袅搂紧小猫,两人一猫被眀鲤横剑护在身后。
眀鲤大惊,“官差与小厮都是你的人?”
烟霞笑嘻嘻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说着,两个脏脸茶倌儿与官差已围了过来,眀鲤警惕,飞速一扫,道:“我若拔剑,你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是啊!”烟霞附和道,“所以得用别的法子。”
“什么……”眀鲤忽而皱眉,身形摇晃了一下。
下一刻,“噗通”一声,烟霞在她面前栽倒。
明鲤意识到是茶水有问题,烟霞是在以身试法引诱她,但已来不及,眼前一黑,跟着倒了下去。
云袅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那俩茶倌儿朝着唐娴扑来,硬是把她和小猫挤开了。
“吓死我了!”唐娴展开双臂接住二人,给他俩抹着脸上的泥巴,顺手在其中一人脸上掐了一把,心有余悸道,“还好他没动刀!”
茶倌儿打扮的唐念知嘴硬道:“动了我也不怕,我……嘶!”
又被掐了一把。
还是唐姝更稳重,拉着唐娴道:“姐姐,这两位是……派来保护我与二哥的。”
唐娴明白,省略掉的是孟思清的名字。
果然,两个官差站定,拱手道:“小的代我家大人,与姑娘行礼了。”
双胞胎入京后闹出很大动静,让孟思清丢了很大的脸,这样他还尽心尽力地帮助唐家几人,唐娴对他满怀感激。
与官差道谢后,官差去查看倒下的三人的状况,烟霞与明鲤中了蒙汗药,一时醒不过来,林别述是被打晕的,唐姝劲儿小,也无大碍。
唐娴安心了,抱着弟弟妹妹好一阵念叨,把一旁的云袅给忘了。
云袅听着那边“姐姐”“小妹”“小弟”的称呼,再看看晕过去的林别述与眀鲤,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嘴巴一咧,水汪汪的眼睛被泪水填满了。
但这回她没哭,抱着小猫挪到兄妹三人身旁,拉扯起双胞胎的衣裳。
双胞胎退开,唐姝问:“这小孩是谁啊?姐姐,你怎么又带着她啊?”
“是、是……”唐娴不知该怎么介绍云袅了,按事态的发展,此时云袅该喝了茶水,与明鲤一起晕倒过去的。
之后,会被平安送回京城。
“我是我哥哥的小妹……”云袅噙着泪学别人的称呼,再不舍地把小猫朝着双胞胎递出去,忍着哭腔道,“给你们玩。”
双胞胎愣愣接住,面面相觑。
云袅在这时挤进三人之中,搂住唐娴,伤心地将脸埋在了她腰间。
第63章 悬崖
唐娴的心快要碎了。
这一刻, 她万念皆空,只剩下对云袅无穷的愧疚与心疼。
这么小的孩子,真心实意地偏向她,却被她利用、欺骗……自责之情, 漫山遍野地向唐娴打来。
他们兄妹在某些方面是极其相似的, 云袅是这种反应, 那么云停得知后,又该是怎样的呢?
暴怒惩罚府中侍卫?或是与云袅这样静静伤怀?
“姐姐……”唐姝看出她眉眼中的不舍, 心湖中坠落一块巨石,震得她头眼打晕。
她惊慌地喊了唐娴一声, 小心翼翼问:“你、你是不是不想回……”
……不想回家了?
唐姝的眼泪险些淌下来。
她忍住, 害怕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半句消匿余唇齿之中, 没敢将话问全。
声音可以停住,眼中情绪无法收回,被唐娴捕捉到了。
唐娴本能地摇头, “想的,我想的!”
几人中她年岁最大, 她得保持稳重。
唐娴扫空陈杂情绪, 介绍道:“这是袅袅,她帮了我许多, 我、我答应带她玩几天的。”
“哦。”唐姝把猫给了唐念知,两手交握着垂在身前, 低下头,声音难掩低落。
她也才十五岁, 穿着简朴宽松的茶倌儿衣裳,人显得格外瘦小, 这样站着,可怜得很。
归根究底是为了同一件事,唐娴先是在云停与家人之间挣扎,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做了选择,如今陷入另一个漩涡。
她的心被扯成了两半,生疼生疼的。
静默片刻,唐娴伸手想把唐姝拉到怀中安慰,被唐姝偏着身子避开了。
那瞬间,唐娴的心好似开了道口子,痛得抽搐,鲜血哗啦啦往外流。
“都怎么了?”唐念知对这无形的争执一无所查,见几人都不动了,催道,“待会儿人就醒了,别站着了,先说正事吧。”
双胞胎中唐姝是小的那个,但是更稳重可靠,兄妹俩人中向来是她来做决策和讲述因果。
这会儿她没了反应,唐念知左右打量着,确定官差特意避开了,眀鲤几人还未醒,以为她是嗓子不舒适,主动替她开口,道:“爹爹来信说……”
“捂着她耳朵。”唐姝突然开口,指着仍搂着唐娴不撒手的云袅。
唐念知低头看了看那个很小的姑娘,顺着妹妹的话点头赞同。
唐娴尴尬地抚摸了几下云袅的后脑,轻轻捂住她双耳。
“爹爹来信,说时间可以提前……”
青州的事,以及各地的旱情与暴雨很好地占据了朝廷的精力,不必等到九月了,这几日就是极其恰当的好时机。
“这几日?”唐娴听得心惊胆寒。
一旦事成,她就与人生前的二十年割断,从此彻底恢复自由身。
事情来得突然,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没了,她有点慌神。
“对。”唐念知说道,“爹爹说未免时间拖久再生变故,要抓住时机尽快行动。孟思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姐姐,你只要把这药吃了,一个时辰之内,呼吸、脉搏、面色,都将与死人无异……药呢?”
唐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囊,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药丸,再系紧。
她想递给唐娴的,看见被她双手捂着耳朵的云袅,嘴角一垂,上前把香囊塞进了唐娴怀中。
“就这一颗,爹爹好不容易得来的,千万不能弄丢了。”唐姝低着头沉闷交代。
唐娴心绪纷杂地应了。
之后,唐念知特意等了会儿,见妹妹仍是不开口,自己继续,“皇室定然不会让你葬入皇陵,爹爹猜测,多半会选在京郊葬过皇室中人的东福山,或者是南陵附近,不论是哪儿,等孟思清得到消息,我与小妹立刻就会过去接应……”
“之前我与小妹商量,觉得后天服药是最佳时期。姐姐,你觉得呢?”
“后天……”唐娴心神不宁,牵强地算了算日子,犹疑道,“再延长一日吧,我得与柳桃她们多叮咛些事情。”
柳桃是她的侍女之一,另一个叫芸香,陪着她从唐家到宫中,辗转再到皇陵,风风雨雨,都是主仆三人相互支撑着过来的。
她想要延长一日,是因为明日便是十五,她要去墓中侍寝。
唐娴准备在地下宝藏中再捡几颗玉石留给两个侍女。
她“死”后,皇陵的管制或许能松泛些,只等白湘湘那边开口求情,若某日侍女能被放出,她们也好有点财物傍身。
还有几个已无族亲依靠的可怜妃嫔……
都是被她连累的,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所以,她需要多一点的时间。
“听你的。”唐念知反复提醒她,“爹爹说过,这办法只能用一次,姐姐,你千万记住了,不可出差错……”
事情商议好,烟霞正好被官差弄醒,咳嗽着爬起来,捂着喉咙清清嗓子,问:“都说好了?”
唐娴点头,松开了捂着云袅双耳的手。
烟霞吐出一大口气息,往唐娴身边走来,途径林别述,往他腿上踹了一脚,道:“请你喝茶你不喝,非要挨一顿打才肯听话,现在高兴了吧!”
力气尚未完全恢复,她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被唐姝扶到跟前,催道:“说好了咱们就走,最好赶在天黑前抵达,否则就你那眼睛,路上还得让我背。”
“你眼睛怎么了?”唐姝听出不对劲儿。
烟霞看唐娴,唐娴不自在地笑了下,不愿意与妹妹说这事。
摸着搂了她许久的云袅的后脑勺,唐娴与烟霞发愁,“袅袅怎么办?”
烟霞也为此愁着呢,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听话,乖乖把蒙汗药喝了不好吗?
余下她一个小姑娘不管,不安全。
送她回京,来回耽误时间,一朝不慎,还会撞到庄廉手中。
灌入蒙汗药?看样子就知道唐娴不会答应。
“要不……”烟霞脑中灵光一闪,振奋道,“要不咱们带她去那儿玩几日!”
她手指皇陵的方向。
“带她去……那儿?”唐娴讶然之情溢于言表。
“对!她舍不得你,那就带她一起。左右我最终是要回京城找公子认罪的,等你走了,我就送她回去。”
烟霞爱玩,在她眼中,唐娴假死去找爹娘或是留在皇陵中没有区别,反正迟早会被云停找到。
她很确定这一点,结局已定,她不遗余力帮唐娴,一是要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二是觉得有趣。
带云袅躲进皇陵,正好让她亲眼看看,老太监是如何欺辱那些妃嫔、侍女与唐娴的,她烟霞又是如何英勇地保护唐娴的。
云袅的证词的可信度,比她的自我辩解更能获得云停的信任。
这么一来,云停就没理由处罚她了,相反,还得嘉奖她!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兴奋鼓动,“听我的,咱们带着她!”
“不好吧?”唐娴犹豫,“皇陵阴森……”
“她小孩子懂个什么?说不定瞧见那么多石俑陶人,还觉得有趣,想搬回家里呢!”烟霞满不在乎道,“有我护着,必不能让她遇上危险。还是说你不信我?我小事上爱捣乱,关乎人命的大事是从不含糊的。”
就像她逃窜良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云停任何消息一样。
她始终是西南王府的侍卫,可以与眀鲤等人小打小闹、偶尔欺负云袅,但关键时刻,从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断然不会对云袅置之不顾。
烟霞自己心里门清,知晓正是因此,被抓入府后,庄廉才敢把她安排在兰沁斋里。
再说皇陵中,退一万步来说,真被老太监发现,喊来了千百侍卫,她就亮出身上的王府信物,大声暴露了云袅的身份。
“不然问问云袅的意思。”见唐娴举棋不定,烟霞拍拍云袅脑袋,问,“毛毛要去地底下,有点吓人,你是回京城去,还是一起?”
云袅听懂她们在说自己的去留,从唐娴腰间仰起脸,委屈道:“想和毛毛一起……”
“你看,我就说吧?”烟霞拍手,再道,“我以人头担保她出不了事。行了,走吧,再不走眀鲤就醒了!”
皇陵中有许多参天巨树,是潜入者最好的掩护,而陵墓中墓道纵横,更好躲藏。
唐娴深知烟霞的性情与身手,犹豫很久,想到三日后她就要假死脱身了,身份暴露不暴露已无意义,不怕被云袅知晓。
再多想一些,一经脱身,便远隔天涯,以后不知还能不能有重逢的日子……
悬着的一口气落下,最终她点了头,“如遇意外,你即刻带袅袅离开。”
“这是必然,否则公子能把我活剐了!”烟霞无比开心地拨乱云袅的软发,逗她,“回家喽!”
云氏皇族的寝陵,里面埋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云袅的先祖,对她来说,与回家还真没多大区别。
可惜这层含义只烟霞一个人能意会。
说做就做,唐娴用树枝在眀鲤身旁留了字,说明是她带走了云袅,会照顾好她,三日之后再将人送回。
之后再次与两位官差道谢,照旧是五人一猫,更换了个方向,重新奔向皇陵。
这次不比与云停出来那次,走的是烟霞摸索出来的捷径,一路颠簸,在唐娴散架前,终于在日光即将被暮色替代时,到达那处断崖。
雨水已彻底停住,天上乌云成团,缓慢收缩着。天边的夕阳却不合时宜地露了面,刺出一道不甘的昏黄日光。
几人立在断崖上古老的银杏树下,隔着悬崖眺望对面,可见连绵的山脊蜿蜒延伸,如卧龙蛰伏酣睡,残留的湿气从中升起,形成蒸腾的云雾。
而群山中央,巨大的地龙潭接收到最后一缕夕阳,在上方聚集起若隐若现的祥瑞金光。
青烟缭绕,灵气四溢。
正是九峰凌霄流云转,真龙吐息紫气现。
是传闻中仙人也会为之心动的风水宝地。
事实却是,里面没有仙人,有的只是历代皇帝的尸身,与长居地下的阴郁活死人。
唐娴与烟霞见多了这壮阔景色,此时也不住出神,第一次看见的双胞胎与云袅则已经被震撼住了。
有风拂来,吹动头顶银杏枝叶,雨露滴答落在几人身上,将人从失神中唤醒。
唐念知呢喃自语:“这就是皇陵吗……”
“可不是嘛。”烟霞晃晃脑袋保持清醒,走到悬崖边,双目一眯,向着悬崖对面突起的巨大岩石,用力掷出了鹰爪钩。
玄铁银钩紧紧攀咬住岩石,她用尽挣紧,确认牢固后,偏头道:“走。谁先?”
他们要借助鹰爪钩飞渡数丈,抵达泉壑对面的山崖。
烟霞无法同时带两人,唐娴与云袅得一个一个的来。
“小的先吧,让你与双胞胎多说会儿体己话。”烟霞蹲下来与云袅道,“闭上眼,再害怕也不许哭。”
往前数尺距离,脚下就是万丈泉壑。
里面同样因为暴雨积聚起雾岚,肉眼只能看见近处黑黢黢的崖壁,与更深处转动的流云,再下面,白茫茫一片,无法见底。
使人望而生畏。
凑近之后,又能感受到从无尽深渊中升腾起的刺骨寒意,凝成一张张冰凉的无形大手,抓着人的心脏,无声地、用力地将人往下拉扯。
唐娴第一次被烟霞带着飞跃过来时,全程闭眼,落地后双膝发软,瘫坐在地缓和了许久,才能抬起步子。
担心吓坏了云袅,她蹲下来抓着云袅双肩道:“害怕的话,就送你回去找眀鲤他们……”
“不害怕!”云袅没往前去,不知悬崖恐怖,怕唐娴撵她走,惶急地搂紧她的脖子,大声道,“我不害怕,也不哭!”
“那就过来吧!”烟霞朝她伸手。
云袅第一次主动靠近烟霞,被她绑在怀中时,听话地搂紧她,用力闭上双眼。
做好所有准备后,只见烟霞拽紧鹰爪钩,双目如鹰盯着对面的巨石,深吸一口气,向着万丈悬崖一跃而去!
唐姝惊恐地闭上了眼!
她猜到唐娴出皇陵的过程必定十分艰险,亲眼所见后,心中的震撼翻了百倍。
这情景,光是看着,就已令人浑身打颤。
能顺利过去吗?
万一绳子断了,掉下去了是不是会粉身碎骨?
会不会撞上山崖悬在半空中?
倘若运气差点,碰上飞鹰或者鸟群了呢?
……
有太多可能发生的可怕事情了!
在她的记忆中,唐娴是绝对不敢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的。
幼时在家玩秋千,荡得高了点儿,她都会害怕,每每被爹娘笑话。
她怎么敢的?
“成了!”一道飘渺的声音被流云送至耳边,唐姝颤巍巍睁眼,看见数丈之外,隔着云雾的遥远山崖上,烟霞正在解绑在云袅身上的绳子。
唐姝的眼泪突兀地盈满眼眶,她蓦地转身,抓住唐娴的双臂,高声道:“你一定要出来!”
唐娴知她是心疼自己,笑着与她点了头。
另一边的唐念知同样吓得不轻,与唐姝一起,一边一个抱住唐娴,反复、不厌其烦地嘱咐:“一定、一定要出来!咱们回家去!再也不来京城了!”
道别的话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唐娴再三保证,“嗯,就三日,我一定会出来的。有烟霞帮我呢,放心。”
“好了没?”烟霞轻快地跃了回来,道,“咱们得快点,袅袅一个人在对面,等久了,估计会以为咱们丢下她走了。”
唐娴点头,放开双胞胎。
唐念知不舍地退后了,唐姝却在退开后,重新用力抱了回来。
唐娴以为她是撒娇留恋,在她后背上轻拍了几下,听见她带着怒意悄声道:“等回家了,我就与娘亲告状,说你在外面偷偷养了别的妹妹!”
说完,她如同没事人一样放开唐娴。
双目迷茫的唐娴:“……啊?”
第64章 皇陵
孝陵偏僻, 后方是悬崖,无侍卫夜巡,让唐娴几人得以顺利进入。
穿过密林抵达孝陵,接近亥时, 已经到了规定的安寝时间。
孝陵宫门紧闭, 里面漆黑无声。
幸好烟霞双眼可比夜鹰, 无声无息地带两人翻了进去。
“我想带袅袅去那儿住。”她指着远处静静矗立着的奢华宫殿。
皇陵中每一座陵墓上方都有备用的宫殿,每日都有侍女前去清扫擦拭, 明亮宽敞,常年空寂无人。
偶有皇室子孙前来祭祀先祖, 或是被罚幽禁皇陵, 便是居住此处。
烟霞想沾沾云袅的光,住到那里去。
里面食水瓜果一应俱全, 比唐娴的小破院子好太多了。
“就是上面的宫殿里。”想起唐娴看不见,烟霞清楚点明。
唐娴道:“不可以,被人发现使用过的痕迹, 负责清扫的侍女将会被处死。”
烟霞撇嘴,掂了掂抱在怀中的云袅, 征求她的意见。
云袅从她肩上往唐娴身上凑, 声音很小,“我听毛毛的。”
烟霞手臂一转将她远离了唐娴, 嘀咕道:“一路上都是我在抱你,你倒好, 从来都与我对着干……”
埋怨归埋怨,这里面的姑娘已经够惨了, 烟霞不想她们因自己遭罪,放弃了这个想法。
辨明方向后, 继续朝唐娴的小院走去。
她臂弯中牵着眼力不佳的唐娴,怀中抱着云袅,云袅怀里还搂着被唐姝归还的瘸腿狸猫。
三人粘在一起走了不远,烟霞突然“嘘”了一声停住。
唐娴因为看不见,格外的紧张,抓紧她的手臂侧耳静听,在簌簌风声中,听见一丝压抑的悲鸣。
如泣如诉,在静悄悄的黑夜中,犹若啼哭的枉死冤魂。
不多久,她认出来了,轻声道:“是侨贵妃。”
比唐娴早三年入宫,擅长舞乐,独创的祈仙舞分外讨老皇帝喜欢。
人在世时,她得跳。人死后,她也不能歇着。
入皇陵的这几年,每隔两日,她就要去墓中献舞,直到某日犯了错被杀,或者老了,那双腿跳不动了。
算起来,明日她也要去墓中,与唐娴侍寝的日子撞了。
“哦。”烟霞带着两人避开侨贵妃继续前进,没走多远,云袅怀中的狸猫突然伸长脖子叫了一声。
“喵——”
尖细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开,藏在草丛中的似有若无的呜咽声顿住。
云袅捂住狸猫的嘴巴,想说话,被烟霞制止。
夜幕中,风声哗啦响了会儿,低弱的抽泣声重新响起。
深山幽谷中的陵墓,有野猫出现并不稀奇,在最南面的扔宫人尸体的乱葬岗中,甚至能常常见到野狗。
除去这个意外,三人未再遇见别的。
到了木门小院前,烟霞学了几声夜鸮鸣叫,很快,木门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是我。”唐娴低声道。
木门打开,三人迅速入内,直往屋中。
“娘娘你竟然回来了!我就猜你和烟霞今晚一定有一个人回来,还以为又是烟霞……找到孟夫人了吗?有没有遇见坏人?受了不少苦吧?这几个月担心死我了……”
去开门的是柳桃,为了关门落在最后。
点亮深色灯盏的是芸香,在昏暗中只认出唐娴的人影,她就已经欣喜难抑,匆匆上前来扶住她,边走边问起来了。
无需唐娴回答,她絮絮叨叨道:“今早上康太监过来了一趟,看见的是被易容的陶俑,还好他不敢上手碰!你不知道他有多猖狂,说就是病得快死了,也得去墓穴中侍寝……”
进了屋中,她将唐娴扶坐下来,放下灯盏,转过身道:“我和柳桃一晚上没敢闭眼,就竖着耳朵等……嗝!”
久别重逢的喜悦声,在看见多出来的第三人后,戛然而止。
关门回来的柳桃进来后,同样傻眼,“这、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
云袅的出现,将两侍女震悚得跟遭遇了天崩地陷一样。
烟霞把云袅放下,活动着被压麻的肩膀,随意道:“我家公子的妹妹,没事儿,有我盯着,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云袅被陌生人看着,不好意思地往唐娴身边靠,偷偷去抓她衣袖。
唐娴感觉到了,摸到她的手牵住,道:“她叫袅袅,你们只管不知道她的存在,一切有烟霞……我在外面找到孟夫人了,她答应让父兄说情。再等等,等青州的灾祸过了,或许就能出去了……”
自从五年前入了皇陵之后,两侍女已经很久没看见过小孩了,再听唐娴找到了人求助,看见了脱离皇陵的希望,两人心里不可置信、震惊与惊喜几种情绪交杂,喉头一窒,没忍住双双红了眼眶。
无声缓和了会儿,芸香忐忑地不敢大声,“……真的能有出去的那一日吗?”
眼睛看不见,但心能看见。
唐娴感知到侍女的心情,暂时松开云袅,摸索着向两侍女伸出手,保证道:“有的,能的,再熬一段时日……”
主仆三人说了会儿心酸话,在烟霞的提醒下,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被迫停下。
简单洗漱后,分别就寝。
这个破败的小院总共有两间屋子,一间唐娴居住,一间属于两个侍女。
云袅不肯离开唐娴,要与她同住,烟霞不能让云袅离了眼,于是三人挤到同一张榻上。
环境太过简陋,唐娴歉疚地不得了,后悔带云袅过来了。
云袅自己却不觉得,窝在唐娴怀中催问:“毛毛,烟霞不是说你家在地底下吗?什么时候去啊?我还没住过地底下的房子呢。”
唐娴哭笑不得。
“看吧,我就说她不怕。”烟霞替唐娴回答,“明晚上。”
云袅又问:“那明日白天做什么?去见你爹娘吗?”
唐娴道:“……白天,白天我有事,让烟霞带你去玩。”
明日她得早早起床,盛装打扮后,被送去陵墓中,亲自准备清水和巾帕送至棺樽前,美其名曰伺候老皇帝洗漱。
再之后,上半天跪坐在棺前诵经祈福,后半日亲手刻录忏悔经文,直到天黑。
天黑后,所有宫人撤出,烛火壁灯尽熄,留她一人侍寝。
明日白天她是陪不了云袅的,晚上,如果云袅真的不怕进入地下陵墓,她倒是能陪她一整夜。
“不想要烟霞。”云袅撒娇。
“不想要我?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你,真没良心!”烟霞气不过,说着朝床榻内侧拍打了一下。
云袅不依,“啪”的一声拍打了回去。
唐娴睡在两人中间,两巴掌全被她挨了去。
“为了我不被你俩打死,现在,立刻闭眼睡觉。”唐娴命令。
黑暗中两人各哼哼一声,静默睡了过去。
她二人,一个太小,累了就睡了。一个心里无愁绪,入睡也快。
剩下唐娴脑中走马观花,迟迟没有睡意。
昨日还在京中,今日已回皇陵,像梦一样。
望着漆黑的帷帐,唐娴不由得怀疑起她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其实她从未出过皇陵,没见过云停,也没碰见过弟弟妹妹。
摸到怀中微酣的云袅,她才肯定这是真的。
唐娴心想,庄廉该已经知道她离开了,一定写信告知了云停。
云停离得远,暂时回不来,但他知晓孝陵有藏宝了,回京后一定会千方百计找来,那时就他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定也就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了。
这是后话,反正三日之内,他是找不到这里来的。
三日后,唐娴就将自由了。
那时云停能找到的,只有她已死的消息。
唐娴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歹让你得到了墓室里的宝藏,不算白跑一遭,是不是?”
她翻动了一下/身子,在黑暗中摸上云袅的脸蛋,心疼道:“受苦了……要不,明晚先带你去长长见识?”.
京城,明鲤与林别述跪在庄廉面前,焉头耷脑,任打任骂,一字不吭。
庄廉在写信,手抖个不停,写毁第三封后,他扔了笔,大骂道:“你们两个废物!让我上哪弄脸把这事报给公子!”
“你俩还不如跟着她们走呢!”庄廉快被气疯了。
这俩跟着唐娴与云袅,不说摸清行踪,至少能保证她们的安全。
现在人跟着烟霞走了……
庄廉实在是嫌弃烟霞相对蹩脚的武艺。
可恨这会儿云停不在,书信来往最快也得个六七日,銥誮等云停知道了,云袅都被还回来了!
事关云袅,庄廉无法做主,入宫禀告了云岸。
结果就是他被云岸劈头盖脸一顿批骂,然后两个人一起干着急。
“庄诗意不是你外甥女吗?你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庄廉有口难言,急得嘴皮子起了泡。
解释不清,只能苦涩保证,“二公子放心,烟霞顽劣,但绝不敢让小姐受伤的,毛毛也一定会照顾好小姐……”
“什么毛毛不毛毛的,小猫小狗都会保护人了?”云岸根本不听他的。
向来稳重可靠的庄廉犯了大错,云岸爱护幼妹的心膨胀起来,冲动下令,要派兵缉拿唐娴。
把庄廉吓坏了。
到这时,庄廉最后悔的事有两件,第一件是将烟霞送去兰沁斋,第二件是将事情告知于云岸。
好不容易打消了云岸的冲动,庄廉将事情一五一十写入信中,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给云停。
在云岸那浪费了半日时间,庄廉再不敢与他说任何事情。
冷静下来后,他决定派人去皇陵查看一下,最起码,先查清唐娴到底是哪个妃子,才能由此猜测她会带云袅去哪儿。
要派人去查皇陵,还得顾忌着皇陵中藏着的宝藏,不能兴师动众。
庄廉本人是走不开的,于是找来林别述,“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孝陵,主墓室中。
壁灯十尺一盏,幽幽燃烧,照亮四面墙壁上飞腾起的五爪飞龙,也在高处的金质龙椅上折射出阴冷的寒光。
殿中,十二舞姬翩然而动,裙摆如簇拥的花瓣,众星拱月地围着正中央的红漆皮鼓,鼓面上是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着金缕衣,赤/裸的双踝上挂着金色铃铛,灵活的水蛇腰扭动时,腰间和腕上的金玉首饰碰撞出声音,在殿中不断回响。
这是阴沉肃穆的地下宫殿中,唯一的声音,诡异地独自响着。
有美人献舞,却无人奏乐,更无人观看。
这是一场献给死人的舞。
唐娴一袭盛装坐在高处,身旁是一口镶嵌着金玉翡翠、雕着祥云的金丝楠木棺材。
下方两侧,妃嫔与素衣侍女整齐地跪坐着,睁着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与身后逼真的陶俑石像混在一起,凑成拥挤的盛宴佳景。
第65章 书信
康太监先前被烟霞设计弄断的腿未完全痊愈, 手持短鞭,一瘸一拐地在殿中来回巡视,看见不顺眼的人,挥手就是一鞭子。
无人敢反抗, 因为他是奉命来管教这些人人的, 墓中一切, 皆要听命于他。
静悄悄的墓室门外,有一列侍卫守着, 那是他为所欲为的依仗。
这种情景所有人都很熟悉了,最初, 被鞭打过的人会躲闪哭泣, 后果是被安上“惊扰帝王”的罪名拖拽出去。
出去的人,少数能带着满身伤痕回来, 多数再也没出现过。
过了这么多年,还活着的人挨过鞭打后,已经麻木到连身躯都不会摇晃一下了。
地面上缓慢巡视的影子宛若一条游动的毒蛇, 摆着尾巴来到唐娴侧前方,停住了。
就算被废黜了, 唐娴也曾是皇家人, 打她是践踏皇室尊严。
越是不能打,康老太监越是喜欢凌/辱她, 拿她来立威。
他想找茬,可惜唐娴体态端庄、神情娴静, 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
老太监虎视眈眈盯了会儿,看见了她鞋边沾到的红豆大小的泥点。
这日是暴雨歇止的第二天, 地面未干,有泥很正常。可康老太监规定过, 谁敢脏了墓穴,就砍了谁的双脚。
他正欲生事,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和数道细微的抽气声。
康老太监转身,看见本该在鼓面上跃动的侨贵妃栽倒在下方,十二舞姬愣住,一时间全部停住了动作。
“谁准你们停的!”老太监一声厉喝,舞姬们齐齐一颤,慌忙继续舞动起来。
坠落在地的侨贵妃趴伏着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也无人在意。
直到舞姬旋转,鞋底直直碾在了她的手指上。
“啊——”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刺痛了墓中每个人的耳膜。
“我受够了!放我走!我要回家!”
侨贵妃发疯似的撕扯起头上朱钗,将朱钗砸向上方的金贵棺樽,哭喊道:“他已经死了!那里只有发臭的、烂掉的尸体!野狗都不吃的干瘪尸身!”
“凭什么要我伺候一个死人!我不要……我要回家!放我出去!”
叮叮当当,华贵的首饰撞击着棺樽上嵌着的金玉,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娴离得近,有一支朱钗撞上棺材弹到她身上,划破了她的手背。
她抬起头,看见中央的舞姬们继续翩然舞动,两侧其余妃嫔与侍女的眼睛,都是黑洞洞的。
众人对发疯的侨贵妃视若无睹,除了康老太监。
他站在一边看着侨贵妃发疯,待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再也没有东西可扔时,尖细嗓音呵斥道:“胆敢惊扰陛下安眠,来人,把她拖出去!”
拖出去,多半就是要死了。
“啊——”侨贵妃凄声尖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疯地冲向了容孝皇帝的棺樽,拼命地推着、敲打着。
华贵的棺樽已被钉死,纹丝不动。
两个侍卫上前,将她往下拖拽。
唐娴看见她的手指狠命在棺樽上抓挠,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迹。
其实昨晚听见侨贵妃的哭声时,唐娴并不惊讶,入皇陵最初的两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她早就听习惯了。
发疯的姑娘她也见过不少。
人一旦被逼到极限失去了理智,就正好撞到了康太监的刀刃上,被他以不敬皇帝的罪名处罚,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在烟霞到来之后,在得知有办法出皇陵的时候,纵使知晓成功的可能很低,唐娴还是想试一试。
她要离开皇陵,找到那位念着旧情的孟夫人,请对方帮忙说情。
她成功了。
以前的唐娴对眼前的情况无能为力,但这次,她想留下侨贵妃。
让侨贵妃再忍一忍,再等等,等到白湘湘说服他夫君或是白太师求情……
万一可以出去呢?
白湘湘那边行不通的话,还可以走孟思清的路子。
他是状元郎,前途坦荡,再过个几年说不定就历练出了名堂,成了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重臣呢?
唐娴从未忘记,在她未收到弟弟妹妹传来的消息之前,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放这些被她家连累的姑娘离开这里。
侨贵妃包含在内。
“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还请康总管……”唐娴沉息开口。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侍卫惨叫一声松了手,而侨贵妃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两个侍卫朝唐娴冲来,重重跌撞在她面前。
侨贵妃上半身趴在唐娴腿上,抬起头,散乱发丝下,精致的妆容已花。
她双目赤红地怒视着唐娴,神情犹如从十八层地狱出来寻仇的恶鬼。
恶狠狠吐出一口血水,侨贵妃对着唐娴嘶声叱骂:“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被你连累的!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有脸活着的?你去死啊!”
“都是你!你们姓唐的全家都该死!都该下地狱入畜生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在她怒骂时,唐娴看见她的齿缝被鲜血染红,色泽比她唇上的口脂更靡艳,可惜此刻只有猩红可怕,没有一丝美感。
她是该恨我的。唐娴默想。
唐娴可以接受侨贵妃的辱骂,但不想她因此死去。
于是她低头抓住侨贵妃的胳膊,想让她冷静下来。
可侨贵妃眼眸暴突地瞪着她,突然抬起手,抓着一支尖锐的发簪朝着唐娴心口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阴风袭来,殿中偏侧的烛灯扑闪了一下,晃晕了众人双眼。
烛灯刚重新亮起,一块巨大的素白纱巾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无人知晓它从何处而来,它众目睽睽之下飘动着,落在沾了血水的容孝皇帝的棺盖上,洇出几点血红。
然后风止住了。
殿中鸦雀无声。
趁着人都在看棺樽,唐娴用力抓住侨贵妃的手,用力将她的手从自己腿上拿开时,同时拔掉了那支沾着血迹的尖锐金钗。
她躲得快,金钗没刺入她心口,落了空,往下划伤了她的腿。
侨贵妃喘着粗气与她对视,双目圆滚,满是怀疑与震惊。
唐娴几不可查地点头,然后抬眼,对着康老太监,从容道:“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听闻她前阵子患了伤寒,约莫是吃错了药,还请康总管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留她一条性命。”
从前有人求情,会被康老太监一并处罚。
今日他迟疑了,因为那条飘落到棺樽上的白纱。
唐娴适时看向金碧辉煌的棺樽,再道:“我想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她说完,密闭的墓室中冷风又起,那块白纱浮动了两下,顺着棺樽滑落到了白玉阶上。
康老太监打了个哆嗦,环视周围,看见神情呆滞的众妃嫔侍女,与捧着瓜果茶点微笑的鲜艳陶俑。
前几个月陵墓中“闹鬼”的画面历历在目,康老太监有点慌神,感觉跛着的腿开始发痛。
但他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严。
片刻后,他尖声道:“陛下仁慈不与侨贵妃计较,但咱家有皇命在身,不能任由你们这些杂碎辱骂陛下。来人,将侨贵妃拖出去,打断她一条腿!”
侍卫再次上前,拖着侨贵妃往墓外拽。
侨贵妃仍在尖叫,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辱骂,而是呼救。
“唐娴——皇后娘娘——娘娘救我!”.
唐娴在墓室里待了一整日,诵经的时候差点打瞌睡就算了,这几个月来被养得细嫩的手指,有点不听使唤了,在刻碑文时不小心被刻刀划伤了手。
业精于勤,荒于嬉。
唐娴忍不住想,这句话还真是在哪儿都适用啊。
余太监代替康老太监过来检查时,踌躇了下,想了想惊魂不定的康太监,心里有点怕,没与唐娴计较碑文上不规整的地方。
命人将碑文搬出墓室砸毁,他道:“那咱家就不打扰娘娘与陛下了。”
所有人陆续退出。
唐娴跪坐在棺樽前,在人群中扫见了柳桃与芸香。
昨晚的烛灯太弱,她没注意到两人身上有伤,是今晨才看见的。
一个被鞭打在脸上,一个被鞭笞在脖颈上。
唐娴含恨咬紧了牙关。
余太监看得紧,两人不敢与她对眼,快速出了主墓室。
接着壁灯由主墓室开始熄灭,光明如浪潮随着侍女远去,将唐娴独自留在黑暗中。
“嘭——”
不规律的七声沉重声响后,主墓室彻底封闭。
墓室漆黑,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唯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毛毛!”嘹亮的童声在陡然响起,如惊雷劈在唐娴的天灵盖上。
即便早有准备,她还是险些被这一嗓子吓死过去!
烛光依次重新亮起,在唐娴感知到光源时,一个结实的身子撞入了她怀中。
她接住,愧疚地问:“怕不怕?”
云袅懵懂问:“为什么要怕啊?我不怕的,就是躲在石头人后面,不能说话、不能动,太累了。”
“你累个什么劲儿?”烟霞点着烛灯插嘴道,“咱们进来半个时辰,你一共睡了三刻多钟,你就差打呼了好不好!”
确定云袅没有不适,唐娴心中的歉疚稍微少了些。
两大一小合力将墓中所有壁灯点亮,偌大的主墓室明晃晃的,还有云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唐娴觉得这与在外面是没什么区别的。
在小破院子里,恐被人听见,她们还不能这么大声说话呢。
现在已然好多了。
确认过云袅的感受后,唐娴问起侨贵妃的事,烟霞道:“我没逮着机会出去,不过偷听见小太监说话了,说侍卫还没动手,就来了个大人物,没让打。放心吧,侨贵妃没事的。”
解释完,烟霞也问她:“我在这儿这么久,头一回听人一个劲儿地与你求救,你把事情告诉她了?”
“嗯。”唐娴承认了。
在烟霞装神弄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时,她在侨贵妃耳边说了一句话。
时间紧迫,她说的简单,是一句“我有办法让你出去”。
她先让侨贵妃保持理智,先留住性命,等明日出了墓穴,唐娴准备把朝堂上有人求情的事情告诉她。
烟霞点头,帮唐娴处理了腿上被侨贵妃用金钗刺出的伤口。
万幸,侨贵妃准头不好,只是划伤。
短短一日下来,唐娴手上伤了三处,腿上伤了一处,把云袅看心疼了。
唐娴不想她哭,遮住伤处拍拍她,道:“不能让你俩白来陪我,走,带你们看样好东西!”.
林别述带着一列侍卫,在傍晚时抵达皇陵,持着皇家令牌直入孝陵。
皇陵将士统领与拄着拐的康老太监亲自前来迎接。
这边还没步入厅中,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娘娘救我——救我——”
林别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被侍卫粗暴地拖拽向偏角处,光着的脚在花岗岩的粗糙地面上留下斑驳血痕。
他是今日方知皇陵中有守陵女子的存在的,亲眼目睹后,心中升起阵阵不适。
“她是什么人?犯了什么过错?”
康太监点头哈腰道:“是陛下的一个妃子,献舞时胆敢对陛下不敬,奴才让人教训她一下,免得其余贱种有样学样,失了敬畏之心。”
称呼死去多年的容孝皇帝为陛下,林别述无异议,左右这是容孝皇帝的陵墓。
但林别述看不惯老太监这种对上谄媚,对下辱骂的态度,无法与之共情。
他打着云停的名头道:“今上慈悲为怀,从不与无辜女子计较这些无心之失,放过她吧。”
前一刻还要誓死维护皇威的康看太监,忙不迭地让人放过了侨贵妃。
随后,林别述按庄廉的要求,要来孝陵所有女眷的名册,打开看到的第一个,叫做“唐娴”。
他忽地发问:“方才那女子喊的娘娘,是指哪位?”
康太监凑近指着唐娴的名字,道:“便是这位。权臣唐问悯的孙女儿,陛下的第三任皇后,这祖孙俩联手,一个祸害朝堂,一个搅乱后宫,弄得朝廷乌烟瘴气……”
林别述没理他,迅速翻看了一遍,见其中不少名字已被划去,不由得心寒。
如今唐娴与云袅极有可能就在皇陵之中,哪一个都不能出事。
他当即高举令牌,顾不得是不是假传圣旨,震声道:“我等奉皇命而来,即日起,孝陵中女子不论犯下何等罪过,均不得私下惩治,违者,当斩!”
惩治皇陵众女是景广皇帝下放给康老太监的权利,康老太监怔了下,没有及时领旨。
侍卫统领与他不同,见令牌即是皇令,当即跪叩,“末将领旨!”
没了听令的侍卫,康老太监什么东西都不是。
第一个命令是为了避免两人受到伤害,第二个命令是加强巡守,以防人逃脱,第三个则是认人。
半个时辰后,孝陵中不论年岁和出身,所有还活着的女子全部来到林别述面前。
花了半宿时间,林别述对着名册挨个辨认,并将每一个死去的女子所犯罪过、死法详细记录下来。
查到最后,没在人群中看见熟脸,但是在名册中发现五名对不上号的、十七名无故失踪不见记载的。
康老太监隐隐觉得不对劲,双膝发颤,抖着声音解释:“奴才不知……是、都是唐皇后做的……”
“唐皇后……”林别述记起还有这人,问,“她人在何处?”
康老太监抖如筛糠,“在、在陛下墓室侍寝……”
林别述再次惊到。
别的他能凭借令牌擅做主张,涉及到正儿八经的皇室,他就没有权利干涉了,得由云停亲自下令才行。
今日是见不着这位皇后了。
林别述再问:“这位唐皇后可曾离开过皇陵?”
“不曾!”康老太监尖声抢答,“小人日日盯着她,绝没有放她出过皇陵!大人明鉴!小人绝不敢违抗皇令!”
看守唐娴是康老太监最主要的任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失职过,这几句话说得无比恳切。
其余几个看守太监纷纷开口附和,点明陵墓中所有女子皆是被唐娴所连累,谁都有可能离开,唯独她绝无可能。
林别述不信太监的话,与侍卫统领求证。
统领给只负责管守卫,不曾向内接触过里面的女子,只能确认近几个月来,无人离开过皇陵。
这时,人群中忽有人说道:“娘娘每月都需侍寝……”
康老太监被提醒,赶忙道:“是,唐皇后每月月中都需入墓室侍寝,每次都是一日一夜,这么多年来,从未断过!她千真万确没有离开过!”
林别述对他视而不见,看向人群,“你说。”
先前开口的芸香战战兢兢地上前,紧张地为唐娴不曾离开皇陵作证,柳桃紧跟着开口,说出了同样的话。
林别述心头记挂着孝陵中所见的荒唐情景,打消了对“唐皇后”的怀疑,再次命令侍卫不可再伤人之后,带着那本花名册,在天将亮时,快马回了京城.
同日,风雨大作的青州,云停刑讯完叛贼首领,接到一封来自庄廉的紧急书信。
“孝陵。”
他怔住。
云停对皇陵所知甚微,如何也不明白唐娴怎么会与他家祖先的陵墓扯上关系。
他直觉不妙,锁着眉头通传为官多年、被他指派来青州赈灾的工部尚书陆勤。
问及容孝皇帝的陵墓,陆勤怔忪了下,然后迷糊记起,那里面关着一个被废黜的皇后以及数个妃嫔。
“谁的皇后?”
陆勤听云停声音不对,窥视他两眼,谨慎地重复道:“容孝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唐问悯的孙女儿,叫唐、唐什么……唐娴,对,叫唐娴。”
“在位约三个月,太子继位后,唐问悯的儿子主动投靠太子,揭发唐问悯的罪行。唐家败落,此后,太子将唐娴废黜,关入皇陵……”
云停笑了一下。
是一个比布满阴云的天空还要阴沉的笑。
就是斩杀叛贼时,陆勤也没在他眼中看见过这般的凶狠。
他屏息等了会儿,不见云停有别的反应,试探问:“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云停道:“没有,对,都对的很。”
那两颗玛瑙来自孝陵,她嫁过一个早死的老头子,继子待她不好,不能再嫁,落魄贵女,家中出过皇后……
“我看不上皇后这位置。”她这么说过。
可不是嘛,本身处在更高的位置上,如何看得上小小的皇后之位?
没什么不对。
“我只是到今日才得知……”云停眼中含着急骤的风暴,合眼缓慢说道,“原来,我还有个年纪这么小的皇祖母在世。”
他知晓唐问悯这人,曾经可以与当朝太子抗衡的权臣,也知道父子反目的事,偏偏漏掉了在那场权势斗争中,极不起眼的唐娴。
他也将京中权贵几乎全部琢磨了一遍,唯独没往他云家人自己身上想。
他还自称反贼。
“十五岁起,就被关在死人堆里,与糟老头子的尸体做伴。”
“十五岁。”
云停又沉沉笑了两声,下一瞬,眸光突利,命令道:“来人!传我口谕……”
第66章 哀求
辰时, 墓门打开,唐娴晕沉沉的,被两个侍女扶回住处。
院门紧闭,柳桃去端洗漱用水, 芸香扶她躺下, 悄声问:“不是有烟霞在吗?怎么还是一宿没闭眼的样子?”
唐娴欲说还休, 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有烟霞与云袅在, 她是不怕了,可整宿下来, 她可以说是一刻也没安宁下来。
她这满脸憔悴, 不是吓出来的,而是累出来的。
先说最开始, 带烟霞与云袅二人入了耳室暗道后,烟霞震惊于如此硕大的宝矿,痴呆半晌, 口齿不清地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多金银财宝……”
半刻钟后,她发够了呆, 转而欢呼雀跃起来, 兴奋得恨不得把陵墓掀翻,嘴巴里嚷嚷道:“立功了, 我立大功了!”
唐娴残忍地打破她的幻想,“我已经告诉庄廉了。”
“啊……”烟霞悲痛扼腕, “多好的将功赎罪的机会……算了,我不差这点功劳。”
她对这里的宝藏是满意, 在得知近处设有机关暗器之后,更加心动了, 跃跃欲试想要闯一闯。
唐娴拦不住,看着她身姿灵巧地闯过外围的暗弩箭阵,一脚踏在石灰岩上。
石板看着结实,在她落脚的瞬间,毫无征兆地突然下陷,烟霞动作再慢一点就要被吞噬到地下了。
唐娴看得心惊胆战,烟霞不以为意,堪堪躲过这一劫,还想往前。
如履薄冰地再向前踏出一步,这次地面石板没有异常,头顶上的墓板却“咔”的一声脆响,顷刻间,两道银光水注从天而降,差点直接浇在烟霞头上。
认出这是有毒的银水,烟霞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地退回来,抓着唐娴与云袅飞速退出暗道,关紧了墓门。
幸好唐娴已经在边角处捡了些滚出的金珠,把云袅的小荷包塞得鼓鼓的。
烟霞心里只有那些金银财宝和机关陷阱,云袅相反,她对那些金闪闪提不起兴致,她稀罕的,是那些人身兽脸的生肖陶俑与稀奇古怪的墓室机关。
“我还想找那样一按就开的门。”她眼巴巴央求。
烟霞唯恐天下不乱,满口答应,带着她在墓室里搜寻起来,仗着云袅不懂事,连容孝皇帝棺材板底下都没放过!
唐娴被迫跟着她俩在墓室的各个耳室中闲逛,上蹿下跳一整夜,还真找出了几个通往别的墓室的暗道。
直到天快亮,云袅没了精神,才眯了会儿眼。
唐娴快累死了,洗漱后只想闭眼睡觉,先舒缓一下身上的疲惫再说。
侍女见她累得厉害,不好再说什么,怕去墓中太晚了会被太监惩罚,让她歇着,两人匆匆离开了。
唐娴静静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听见了房门的轻响声。
是烟霞带着云袅回来了?她这么想。
清晨墓门打开时,康老太监立刻就带人进了墓室,唐娴能光明正大地出来,烟霞不行,她得再等等,等到合适的机会,才能带云袅偷偷出来。
这事她已经做过无数次,带着一个云袅也不在话下。
甚至带着云袅躲起来之前,烟霞还特意与唐娴说了一声:“我俩吃不惯你那的粗茶淡饭,待会儿要去搞点祭品,你别等我俩……”
是不好让云袅跟着啃馒头的。唐娴没说不许。
这时候所有侍女都在忙碌,太监们在监工,而侍卫们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除了烟霞,不会是别人。
唐娴实在累得慌,就躺着没动,等云袅来喊她。
……
屋中静谧,唐娴迷迷糊糊,要重回梦乡时,隐约觉得不对。
云袅怎么还没来喊她?
眼皮子有千斤重,唐娴艰难地张开条缝,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脸上带着污血的人影。
人影一声不响地坐在她床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突着,直勾勾盯着她,如同索命鬼魅。
唐娴的心脏骤然缩紧,一个激灵坐起,搂着被褥往角落里躲去。
“你说过你有办法出去的。”对方嘶哑出声,见她要躲,手脚并用往床榻上爬去,沾着污血的脸在唐娴面前放大。
唐娴忍住尖叫,咬着舌尖用力点头。
眼前的人是侨贵妃。
守陵的侍女与大部分妃嫔,要日复一日重复着伺候死人的枯燥活计,在几个太监的监管下,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刻。
唐娴是有的。
为了不让她死,每次侍寝的第二日,她都可以歇上一整日。
昨日侨贵妃闹出那样的事,按康老太监的性子,不能把人杀了,也会将她关起来,唐娴不知道侨贵妃是怎么跑出来的。
她不想侨贵妃继续自我毁灭,于是端正地回答她,“有的,再过段时日,朝中会有人求情,皇帝或许会开恩放你们出去。”
“你怎么知道?谁会帮我们求情?什么时候?皇帝一定会答应吗?”
侨贵妃目光急切,一句紧接着一句地求证。
唐娴逃出皇陵的事情是个秘密,除了烟霞与弟妹,她没告诉过任何人,此时必然人不能告诉情绪在崩溃边缘的侨贵妃。
这些问题她一个也不能回答。
“我说真的,你信我,你先冷静下来……”
唐娴真诚地安慰侨贵妃,侨贵妃却听不进去。
她用力抓住唐娴的手臂,昨日被棺樽磨破的手指未清洗,沾着发黑污血的指甲在唐娴衣袖上留下污痕。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是不是骗我的?你也在骗我吗?”
“当初入宫,坛郎说没了我,他情愿终身不娶,可不到两个月他就食言,娶了个美娇娘。爹娘也说,他们会来救我,可五年过去了,他们人在哪呢?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吗?”
“他们都在骗我,你也是骗我的,我这辈子都要被关在这鬼地方,是不是?”
唐娴同样怀疑过父母,与她感同身受,柔声试图安抚她,“我没骗你,你再等等……”
“你还要我等多久?再等五年还是十年?你在骗我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
侨贵妃不信她的话,绝望地嘶吼了几声,推开唐娴,往榻上一伏,悲恸地大哭起来。
呜咽声凄惶,在简陋屋中幽幽浮荡。
唐娴心里难过,看着她脏乱的发顶,叹了声气,轻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新帝登基至今,没做过一件荒唐事,他或许会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你信我,再等几个月好吗……”
哭声一顿,侨贵妃抬起头,目光不明的打量了唐娴几下。
就在唐娴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时,她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外面换了皇帝?怎么知道他没做过荒唐事?”
皇陵与世隔绝,里面的人不该知道外面的任何事情。
唐娴心头一惊,遮掩道:“我猜……”
“你和外面人有关联?不然就是你偷偷跑出去了!”侨贵妃前一句还是疑问,后一句换成了肯定的语气。
“对,你祖父权势滔天,有众多党羽,一定是他死前收买了皇陵里的人!”
侨贵妃急切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追问不停,“你这么多年都没发疯,是因为你有办法逃出去是不是?是什么办法?你祖父安排了什么人?什么时候出去?你带上我好不好?”
侨贵妃猜的不全对,但也差不多了。
唐娴不能承认,不管事情能不能成,她都不能拖别人下水。
“你不想说,那我不问了,我只求你带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侨贵妃看见希望一般,不再苦苦逼问,擦擦脸,直接跪在唐娴面前,讨好道,“昨日是我不好,我不该骂你打你,我让你还回来!”
她把脸凑过去让唐娴动手,被唐娴拒绝后,侨贵妃有点急,抬起手自己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
“我自己打,两巴掌够不够?不够我再打,直到你消了气。”说着,她再次重重扇起自己的脸。
“不用!”唐娴被震惊到,急忙拉住她,“不用,我没怪你!”
昨日唐娴阻拦康太监,不是善心发作,而是因为她记得自己的本心。
将所有妃嫔侍女释放出去,这是她最初的目的,哪怕她将获得自由,她也从未忘记过这件事。
侨贵妃是其中之一,是被唐娴连累至此境地的,她恨、她怨,都在情理之中,唐娴没有怨言。
“那你肯带我出去了?”侨贵妃期盼询问。
唐娴沉默,然后摇头,能回给她的只有这一句话,“你再等等,再过几个月会有人为你们求情……”
侨贵妃哀求数声,始终不见她松口,神情逐渐被疯狂占据。
她粗鲁地推开唐娴,满面憎恶道:“我本来贵妃做的好好的,若不是你唐家,何至于沦落至此?你家的罪孽,凭什么要我来背负?”
“唐娴,我知道你有门路……要么,这两日你就带我出去,要么……”
侨贵妃眼中现出癫狂之色,尖细的嗓音在寒冰中浸泡过一般,“反正我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要么,咱们所有人一起死!”
第67章 挖坟
林别述回京, 把皇陵中所见详细告知于庄廉,然后递上那本名册。
无人知晓皇陵中竟然是这种光景,庄廉震惊之余,认同了林别述先斩后奏的做法。
不论“毛毛”在不在里面, 都该善待那些无辜女子。
他们能干预的只有这些了, 其余的, 得由云停亲自裁决。
庄廉再与林别述确认皇陵中现有的女子。
“属下亲自对照名册一一辨认,没有庄姑娘。”林别述道, “除了被废黜的唐皇后……”
他将这位唐皇后侍寝的事情告知庄廉,庄廉对这不人道的做法极其厌恶, 但因此对唐皇后的怀疑减弱了几分。
侍女还有可能说谎, 老太监这么看重权威,若是得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断然不会帮着隐瞒的。
可假若皇陵现存的女子中,没有“庄毛毛”,那她就很可能是这些年莫名失踪的女子之一了。
皇陵已在控制之中, 那五名对不上号的女子,与十七名无故失踪不见记载的女子, 却不知生死, 一点头绪也没有。
林别述开始着手调查后者.
宫中,焦月十七这日, 云岸唉声叹气地批着奏折。
以前这些东西都是送去云停那的,他从来不管。他只是个摆设而已。
云停不在, 才落到他身上。
云岸不擅处理政事,所谓的批阅奏折, 其实就是翻开看一眼,若是问好请安和溜须拍马的折子, 他就批阅一下。
若是涉及地方灾情、贪官污吏之类的正事,就放到一边,待会儿一起送去偏殿给那些大臣商讨。
云岸一点也不愿意做这种琐碎的筛选小事,他只想派出将士寻找云袅。
就这一个妹妹,那么小,他很怕云袅出了事。
可是庄廉说不妥,动静太大,会被歹人知晓,那时云袅就危险了。
兄长不在京中,幼妹丢失,云岸没了主心骨,因此情绪焦躁,看什么都难受。
心不在焉地翻开下一封奏折,在发现它来自皇陵时,云岸稍稍打起了精神。
“死了个废后?”云停都不知晓容孝皇帝后宫里的那些事,云岸就更不清楚了,“什么皇陵里的娘娘?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这事好像与他们家沾上点关系,又好像没有关系。
云岸拿不准,把奏折一合,规整地堆在左手边的一摞上,自言自语道:“还是拿去给白太师、庄廉他们商议吧。”
“奴才现在就送去?”殿中伺候的太监总管询问。
得到首肯,太监总管抱起那摞奏折,顺手掂了掂。
这个动作被云岸瞟见,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是他拿去给大臣们决断的奏折太多了吗?这样是不是显得他特别无用?
云岸斜了太监总管一眼,手一伸,把最上面那本抽了回来。
皇陵里死了个被逐出皇室的女人而已,对方祖上还想夺他云氏江山——不能忍!
把她挖个坑埋了就足够了。
朝中诸多大臣,包括工部、户部、兵部、吏部,都在为各地的灾情与暴动忙碌。
不值得用这事麻烦那些大臣。
云岸翻开奏折再看几眼,喊道:“来人,去把鸿胪寺的人喊来。”
鸿胪寺归属于礼部,除了负责外邦朝贡等相关事宜,皇室宗亲的丧葬,同样由他们负责。
近日来别处都在忙碌,就他们闲着,云岸正好给他们找点事做。
很快,鸿胪寺少卿领命离去。
在云岸面前,他什么都没说就接了旨,实则心中很是为难。
唐娴好歹曾是皇后,是当今皇帝的祖母,她的丧事若是办得太简陋,可能有损皇家威仪。
现在可能没什么,就怕事后被对手揪着这事参奏。
办得隆重点吧,有亲近唐家反贼的嫌疑。
愁眉苦脸回到鸿胪寺中,孟思清已等待了许久,主动上前询问,并请缨负责这事。
就如唐父所猜测,与唐家沾边的事情,不仅没有油水,还容易沾一身腥,有人甘心应承,鸿胪寺少卿当即把事情交给他了。
“皇家曾有几位后妃葬在东福山上……”鸿胪寺少卿为下属说清了埋葬地点,再暗暗提点,“夏日炎热,未免尸身腐坏,最好尽快置办妥当。”
鸿胪寺少卿最终选择了,避免成为唐家逆贼同党的嫌疑。
“下官明白。”孟思清拱手答谢他的提点,补充上另一个可作为借口的理由,“近日国境之内多灾害,民生艰苦……从简置办丧葬,想必唐皇后本人是能体谅的。”
鸿胪寺少卿对这个下属满意极了.
焦月十七,容孝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唐娴因病暴毙。
焦月十八凌晨,鸿胪寺丞孟思清带领数名礼部官员,亲自去皇陵敛尸,在三十名侍卫的护送下,将唐娴葬于东福山山脚。
无碑文,无祭词,共计花费纹银两百三十七两。
同日晌午,一辆马车停在百里将军府门口,侍卫上前掀帘,看见了熟睡的云袅。
庄廉闻讯归来,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问:“有没有受苦?有没有磕着碰着让人欺负了?都去了哪里?毛毛和烟霞呢?”
云袅刚被侍女伺候着洗漱过,白白净净,正在吃蜜饯果子。
眼睛眨巴好几下,她回道:“没有受苦,去了毛毛家里,好多门呀,好好玩的!”
庄廉有点听不明白,见她浑身上下完好无损,暂时放心。
庄廉要问的也有很多,他整理着了下思绪,等云袅吃完几颗果子,问:“谁送你回来的?”
“烟霞。”云袅点着下巴想了想,噘嘴道,“有人欺负毛毛,烟霞让我回来找哥哥告状,还让我说那里面有陷阱和毒水,要当心。”
庄廉一句也听不懂,他先问前半句,“什么人欺负毛毛?”
“很坏的人,拿鞭子打那些姐姐,烟霞说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不然他们也会打毛毛。毛毛都流血了!”
庄廉听得提心吊胆,想问她唐娴的伤势,想着她说的时候没哭,还有烟霞在,应该不会很重,这才放弃。
他急着把人找回来,再问后半句,“哪里有陷阱和毒水?”
云袅扭头让侍女把她的小荷包递过来,扒拉几下,从里面掏出一颗猫眼大的绿翡翠珠子,道:“地底下,就是金银财宝那里。”
庄廉接过那颗翡翠珠子,看着看着,脸色转青。
他朝云袅勉强笑了一笑,走到门外,压低声音朝外怒斥:“让林别述给我滚回来!”
地底下,金银财宝,陷阱,这显然是在说藏于孝陵的宝藏。
消失的三人就在孝陵墓室中!
“庄毛毛”只能是林别述唯一没见到的人。——那日去墓中侍寝,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的唐皇后。
人就在面前都看不见,林别述这个废物!
庄廉快气死了,在外面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压下了心头怒火,他摆出温和的假象进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云袅,“你们是怎么去的毛毛家里啊?”
他不信烟霞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上千侍卫眼下,带着两个人自由进出皇陵!
“用绳子……”云袅如实说了。
庄廉吓得面无血色。
一是为云袅后怕,二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可以潜入皇陵的隐患……
皇陵中可还藏着万千宝藏呢!
他命人看好云袅,转头想去宫中与云岸说清事情的严重性,走到屋外再拐回来,问云袅:“你不是喜欢毛毛吗?这回怎么愿意和她分开了?”
云袅手里捏着蜜饯,美滋滋道:“烟霞让我回来传信的,说我把这些都告诉哥哥,过不久,他俩就能成亲了。”
庄廉:“……”
成亲……怎么成亲?
真是要命啊!
庄廉脚下着了火一样直奔宫中。
现在已确定毛毛的身份,她就在皇陵里,还被人欺负了。不管她与云停以后能不能成亲,都得先把人接回来照顾好。
这事要得到云岸的首肯。
庄廉到殿中,来不及把气喘匀,急道:“二公子,属下急需一道圣旨,要将孝陵中的唐皇后带出来!”
云岸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满脸震惊,“啊?”
两人尚未说清来龙去脉,太监急传道:“陛下,大公子派人从青州传了口令回来。”
无论何时,云停的命令都是最重要的。
两人各自压下心头骚乱,先请传信侍卫入内。
侍卫风尘仆仆,路上不知道换了多少匹马,入殿后飞快行礼,扬声道:“公子共有三道口令。第一,命庄廉即刻将孝陵中所有守陵的妃嫔、侍女,全部遣返回宫中安置,不得加以为难。孝陵墓中其余人等,全数留在原处,等候公子回来发落。”
庄廉大喜,这口令来得正好,免了他与云岸浪费口舌。
“知道了,我这就让人拟圣旨。”云岸脑子里空荡荡的,两眼摸瞎,只知道唯皇兄的命令是从。
答应后,他才迷惑道,“算起来,我得喊容孝皇帝一声皇爷爷,他的妃嫔,岂不是我祖奶奶辈分的?接回宫里多碍事?直接放回家去呗。”
庄廉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暗暗摇摇头,替云停给他解惑,“她们已经与世隔绝了五年,家人不知身在何处,又是否还肯接纳她们……仓促放走,无依无靠的,对她们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云岸恍然大悟,面露钦佩,“还是大哥想的周到。”
这边说完,侍卫面朝庄廉道:“第二条口谕是给庄大人的。公子有令,命大人务必照顾好庄姑娘,万不能让她离开府邸出了闪失。”
庄廉:“……”
看来云停让人传口信的时候,还没收到他的第二封信。
不过这时候该收到了。
算起来,他今日也该给云停写上一封信的。
加上这封,云停离京期间,他一共让人送出四封信……每一封都足够让他以死谢罪!
他也不用活了,和林别述一起死了得了。
但是死之前,他得先把唐娴从苦海中接回来安置好。
庄廉面朝云岸,道:“二公子,这位庄姑娘便是我先前说的,身处孝陵中的唐皇后。还请二公子赐下圣旨,准许属下将人带回来。”
“啊?”云岸先是惊讶,再是支支吾吾,“这个啊……”
庄廉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磨蹭的,急道:“二公子,你连大公子的命令也不听了吗?”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你说那个唐皇后,是不是我容孝皇爷爷第三任皇后、被废黜的那个啊?”
庄廉急得想犯上打他,“是!就是她!”
云岸“哦”了一声,道:“她可能回不来了。”
……
一阵沉寂后,庄廉与侍卫的眼神纷纷转变,目光如狼,凶残地盯着他。
这两个都是云停的人,云岸对兄长的惧怕与敬畏长在骨子和血脉里,在两人的视线下缩了缩脖子,很没底气道:“我已经让鸿胪寺的人把她埋了……”
庄廉:“……”
他差点背过去!
庄廉已经没心情听第三道口令了,问清始末后,转身就往鸿胪寺去。
这一日,庄廉忙成了陀螺,先是从宫里回府中去见云袅,听了几句话,悔得肠子都青了。
再是入宫,气还没喘匀,就听说人暴毙,已经被埋了。他差点晕厥过去。
强行吊着一口气跑去鸿胪寺,找到孟思清等一众官员,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向东福山。
庄廉不信唐娴真的死了。
按云袅所言,唐娴前一天还在陪她玩耍,没什么病态。烟霞也说了,等云停回来,那两人就会成亲。
怎么可能突然暴毙?
庄廉发自内心的不信,可潜意识里又怕这事是真的……
世事无常,什么巧合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东福山下,庄廉在那个形成不足一日、简陋的坟墓前蹲下,端详后,从地上抓起了一捧潮湿的泥土。
孟思清就在他身后,见此情形,心口突突直跳,等了会儿,特意轻声道:“前些日子雨水过多,山中土壤还湿着,所以挖得深了些。”
庄廉一动不动,沉思良久,他抛开手中尘土,站起来,气沉丹田,视死如归道:“挖!”
不亲眼确认这下面有没有唐娴的尸身,他这一辈子都没法安心。
他要开棺验尸。
回头就算被云停五马分尸,他也认了。
侍卫们手脚麻利,一刻钟后,一个极其普通的杉木完整地呈现在庄廉眼前。
庄廉与孟思清一齐看见了棺材边角处,那几颗松动了的钉子。
“……”孟思清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庄廉咬牙,“开!”
“轰”的一声,棺盖被推开。
里面空空如也。
“好——好!”庄廉打了个趔趄,被侍卫扶住后,连道两声好。
之后他也闭上了眼,愤恨道:“这个舅舅我不当了!等公子回来,让他自己找去吧!”
此时,通往南岭的宽阔道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靠在路边。
为了掘坟,弄得满身泥土的双胞胎,一个蹲在地上抹眼泪,一个怒气冲冲地瞪着车厢里忐忑不安的侨贵妃。
半晌,唐念知转开眼,抬脚狠狠踹向路边的杂草,踢飞了一块碎石。
有气没处撒,他语气很冲,“现在是回家还是去京城?”
唐姝擦着眼泪站起来,眼眶通红,哽咽道:“我不想回家……”
侨贵妃被烟霞易了容,代替她姐姐出来了。那么,她姐姐就是被易容成侨贵妃,留在了皇陵中。
唐姝的眼泪抹了又抹,就是抹不干净,“我想等到九月,万一、万一还有机会……”
“那就回去!”唐念知有点凶,凶完了,神色一蔫,沮丧道,“先给爹写封信,把事情说清楚……”
唐姝揉揉眼睛,“嗯”了一声,与兄长相携着上了马车。
马车调转方向,折返回京城去了。
第68章 寻人
十九日, 羽林军统领携圣旨抵达皇陵,将所有妃嫔侍女接送回宫。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一众女子有的惊喜期待,有的彷徨不安。
圣旨上没说回宫做什么, 谁也不能确定回去之后, 她们的处境是比现在好, 还是更凄惨。
然而她们没有选择。
等候命令时,众人无措地三两聚在一起。
偏僻角落里, 唐娴扮作侨贵妃,身边是两个侍女, 以及乔装成侨贵妃侍女的烟霞。
至于侨贵妃的侍女, 早在昨夜就被烟霞从悬崖送出了皇陵。
柳桃低声叹惋道:“就不该答应侨贵妃的……白眼狼!”
“她已经不要命了,不答应她, 难道真的任由她将娘娘离开过的事情捅出去吗?”
芸香道,“老太监有多想折辱娘娘,你不知道吗?倘若被他知晓, 不论有没有证据,他都会报到宫中的。”
唐家几口人将重新引起朝廷的重视, 只消大张旗鼓地京中调查一下, 总有人记得唐娴的相貌,证实她的确出去过。
再加上双胞胎现在人在京城……
违抗皇命私自入京, 唐家几口人、两个侍女加上唐娴,能一起死个干净。
运气差点, 将孟思清暴露了出来,少不得一个谋逆的罪名, 还得再加上他孟家几口人。
再严重点,就怕侨贵妃胡言乱语, 将皇陵中的无辜人全部指认成唐娴的同党。
“那就把她打晕了关起来。”柳桃含恨出主意。
“关起来?”芸香依然不认同这个观点,“皇陵中只有康老太监有权利关押别人,侨贵妃消失不见,他会命人大肆搜查,早晚能找到的。”
“可不是吗。”烟霞附和道,“要我说,还是直接杀人灭口最好。”
她有至少五种手段,可以制造出侨贵妃死于自尽的假象,例如发簪刺喉、上吊自尽、溺死在湖中等等,还有被坠落的顽石砸死、被皇陵闹鬼活生生吓死等意外事故,法子多的是。
侨贵妃的威胁,让唐娴错失了脱身的好机会,几人都愤愤不平,你一句我一句地悄声说起来。
唐娴参与进来,“不至于杀了她,让她永远说不出话就可以了。”
“这简单,把舌头割了就成。”烟霞拍胸口保证,“这事我擅长,一刀下去,保证她能彻底成为哑巴。可她还有手,会写字,依然能出卖咱们。”
唐娴双目微眯,道:“那就把她的双手一起砍掉!”
“不错,反正她在墓室中跳舞失误时,就已经该被康老太监处死了。咱们好歹留了她一条性命,她该感激咱们的。”
她二人给出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两个侍女却都不说话了。
她们与侨贵妃一样,被束缚在皇陵中许多年,命运相通,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侨贵妃。
谁也不愿意自己失去双手、变成哑巴的。
想出来的一堆对付侨贵妃的法子,不仅没有让人觉得爽快,反而更觉悲哀。
在一片压抑中,唐娴笑了,轻缓说道:“看吧,解决的法子很多,只是咱们下不去手……否则,咱们不也全成了疯子?”
侍女还是闷闷不乐。
唐娴思考了下,再道:“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当初我劝侨贵妃再等等,会有人求情让她离开皇陵。她不信我。现在我成了她,我是相信我自己的。”
“‘唐娴’已死,现在皇陵中全是无辜者,更容易让皇帝赦免,只等朝中有人开口求情,‘侨贵妃’就能恢复自由了。”
“结果是一样的,我依然能出去,只是比计划中稍微晚了些,要让小弟小妹他们多担心一阵子了。”
在柳桃的记忆中,双胞胎还是与云袅差不多大的小孩呢,她嘀咕道:“他俩该埋怨死你了!”
“那就埋怨吧,被埋怨,总好过带着数十人一起死。”
无法封住侨贵妃的嘴,狠不下心杀了她,只能将她先一步送出皇陵。
冒充唐娴的身份欺君犯上,这是死罪。
侨贵妃已获得自由,不想侨家与唐家满门覆灭,就得将这事严守于心。
但唐娴也的确担心双胞胎,眸光低垂,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在与侍女说话,“他俩机灵,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后面慢慢就能想清楚了。”
这几句话说出来后,气氛轻松了些。
柳桃往前眺望几下,看见侍卫已经在安排人上马车,嘀咕道:“先应付过宫里这一遭吧,还不知道回宫是要做什么呢。”
“说不准是回去认亲呢。”唐娴道,“我如今这身份比不得太皇太后,但好歹也是个皇太妃,身上没有谋逆的罪名了,皇帝不得对我敬重一二?”
她就是逗趣说笑的,几人都忍俊不禁,其中烟霞笑得格外的欢。
见几人都望向她,她憋回笑,咳咳两声,道:“你们主仆三人还真是看得开。”
“瞧你说的,能看不开吗?”芸香道,“真看不开,遇见你之前的那几年,我们对外面一概不知,早就该全部疯成侨贵妃那样的了!”
“这倒是。”烟霞点头。
“那你呢?”唐娴对她也很是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冒险陪我入宫?宫中不比皇陵,进去后,是很难出来的。”
“我……”烟霞嘿嘿笑,“我贪玩嘛。”.
半月后,云停回京。
他外出这么久,先解决了青州动乱,亲眼看见过灾中挣扎的百姓,处置了几个地方官员。
在陆勤等人将灾情控制住之后,云停沿着被暴雨侵袭过的州府,一路巡视回京城。
直入宫中,详细地了解了他离京期间京中状况与各地灾害,再将地方官员该换的换,该贬的贬。
如此忙碌两日后,他去了趟东福山,亲自检查了下唐娴的坟墓,之后回到府中。
庄廉、明鲤、林别述一起认罪。
“不必。”云停淡淡道,“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不千方百计回到皇陵,全家都得死,你们拦不住的。”
得知唐娴的真实身份,他才明白当日唐娴那句“换成你是我,或许你会比我更谨慎”,是什么意思。
的确如此,换作他是唐娴,只会更加严谨。
云停平静的态度使得下方几人面面相觑。
在最近这段时日里,庄廉几度怀疑自家公子在收到唐娴假死失踪的消息后,会丢下一切回京寻人。
他不仅没回,还沿途亲自查看了灾情、整治了地方官,甚至回京后,第一时间关心的,也是家国政事。
这让庄廉欣慰又心酸。
忍不住怀疑自家公子是不是被气晕了头。
庄廉自己当日就被气得不轻,嘴上说不管了,实际上还是派人在京中暗中搜寻了几日。
可惜实在不知唐娴躲去了哪里。
庄廉把这事也如实汇报了,道:“负责丧葬的是孟思清,据说全程有其他官员陪同……可这太巧了……公子,是否将他与白湘湘押来审问?”
“问不出来的。”云停道。
唐娴借假死脱身,必定有人从旁协助,最大的嫌疑人,一个是负责丧事的孟思清,一个是白湘湘。
其中孟思清背景清白,有充分的理由解释他的行为,还有足够的人证证明他的清白。
至于白湘湘……
而今回头看,楼千贺与白湘湘无疑是最早认出唐娴的,前者至今昏迷不醒不提,后者明知云停是皇室中人,仍是选择帮唐娴隐瞒,可见情谊不凡。
庄廉问过白湘湘,她坚定地说不知道“双儿”去了哪儿。
将她押来刑讯,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但这么做了之后,云停如何面对唐娴?
“这事不用你们插手。”云停自己有主意。
唐娴从府中逃离是为了回皇陵,而回皇陵是为了假死脱身,根本目的是为恢复自由。
恢复自由之后,无疑是要去寻找父母亲人的。
在云停得知唐娴的身份那日起,就命人将她全家上下查了个一清二楚。
那日他下达的第三道口令,便是命人查出唐娴父母弟妹所在,将其接入京中。
不知是不是借口,唐母重病,拖延了数日,至今尚未抵达。
南岭也一直未见唐娴的人影。
将唐娴从棺材里刨出来的人,必定是她最信赖的人,是烟霞?
为什么没带她回南岭?
又能将她藏到哪里?
云停琢磨不出,让人全部退下后,他将从几人口中听见的事情汇合起来,细细思索后,找到了突破点。
兰沁斋中,云袅这半个月来,白天想哥哥,晚上想唐娴,一个人闷在府中,整日怏怏不乐。
见了云停,泪汪汪地说了几句话,就催他去找唐娴。
云停道:“先与我说说,那日你去毛毛家的时候,途径一个茶棚,打晕林别述的那个人是谁?”
“是小妹。”云袅对这事记忆犹新,重复道,“是毛毛的小妹,还有一个小弟,他俩一起的。”
云停:“你亲耳听见的?”
云袅重重点头,“听见的,他俩喊毛毛姐姐,毛毛还抱着他俩,给他俩擦脸上的泥巴!都不理我了!”
云停心道,这倒是有趣了。
他派去南岭请人的侍卫说唐家母亲重病,不便远行,一双儿女在病榻前寸步不离地侍疾。
云袅却在京城亲眼看见过唐家的双胞胎。
云袅不会对他说谎,那就是南岭唐家父母在作假了。
再回想唐娴假死的事情,她能成功,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
……这唐氏夫妇俩,当真是不可小觑。
另一方面,双胞胎既然在京城,那么,唐娴极有可能与他们在一起。
他们是如何快速找到唐娴坟墓的具体位置的?
问题还是出在负责丧葬的人员身上。
双胞胎在京城有内应。
第69章 猫猫
“哥哥, 去接毛毛回来啊!”云袅又在催促,她把该记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拉着云停道,“还要给毛毛报仇!那些人欺负毛毛了!”
“毛毛——毛毛——”
云停正要回答, 有一道尖细的声音抢在他前面。
他转目一看, 见窗口挂着只黄毛鹦鹉, 是他从深山里带回来的,脚受伤的那只。
带回来后就养在兰沁斋里, 唐娴喜欢它,就连那次与自己道别, 也特意提了一嘴鹦鹉, 让他好好饲养。
“是我教它说的,我的跛脚军师忘在毛毛家里了, 只能来养小鹦鹉了。”云袅沮丧说完,期盼问,“哥哥, 你去接毛毛,顺便把军师带回来, 好不好呀?”
云停了“嗯”了一声, 回了云袅最初的问题,“在报仇了。”
皇陵中的那些太监已经在受惩罚了, 这些年他们如何对待唐娴与那些守陵女子的,如今就在翻倍遭受着什么。
但是不能死。
直接死了, 未免太便宜他们。
可惜下达命令的罪魁祸首死太早了。
“孝陵——宝藏——”鹦鹉跳动着,突然再次开口。
云停微怔, 问:“这也是你教的?”
“不是。”云袅乖乖道,“这是它本来就会的。哥哥, 孝陵是什么啊?”
云停默然不语。
这只鹦鹉是他在深山里捡回来的,之前根本没见过人,不会说话。
不是云袅教的,只能唐娴教的。
云停第二次想起唐娴与他说过的道别的话,让他多来看看鹦鹉。——在她坦白“泱泱”这个乳名和她成过亲的事之后。
恐怕她那时就做好了准备要回皇陵了,并且想把皇陵中藏有宝矿的事,通过这种方式告知自己。
即使后来他不逼问,唐娴也是要告诉他的。
云停心有点疼,有点闷,很不是滋味。
他看了鹦鹉几眼,沉下心来,继续没想通的事情。
除了双胞胎的内应,还有一个极其容易被忽略的问题。
那日在茶棚制服林别述与眀鲤,是烟霞与双胞胎合谋出来的计划,那就说明,在此之前,三人就已相识。
而三人相识的前提,是由唐娴作为枢纽,为他们介绍。
也就是说,在云停离京之前,唐娴曾同时与双胞胎和烟霞见过面。
唐娴身边时刻有人,唯一一次短暂地离开侍卫的视线,得以与烟霞见面,是去东陵河上看龙舟那次。
云停眉心微微舒展,喊来眀鲤,问:“那日龙舟出事之前,毛毛都见了些什么人?”
眀鲤回忆了下,道:“白湘湘、祁阳郡主……”
她正数着,云袅嗓门清亮地插话,“还有那个要莲花的姑娘,毛毛怕她被坏人骗了,想去提醒她呢。”
“小姐说的是孟思清的表妹孙葶烟,楼千贺为讨好她,让百姓送莲花过去……”眀鲤将这事详细说出。
孟思清的表妹,与楼千贺也有点纠缠,不必想了,这人必有蹊跷。
云停细问那位孙葶烟的事情,眀鲤答不上来。
这些京中风月,她们从来都不太在意……
“她好倒霉的,差点坠楼,让人家看见了背上的胎记,得嫁给那个坏人。”
云袅清脆的嗓音再次吸引了云停的视线,“你怎么知道的?”
“大夫给毛毛看眼睛的时候说的。”
云停传召来老大夫,将事情听了一遍后,合上眼,片刻后睁开,什么都想明白了。
那位孙葶烟或许就是他要找的双胞胎之一。
然而孟府仍是寻不见唐娴,那位孙葶烟表小姐,也在半个月前返乡。
不必想,派人去查的话,必是途中失踪,不知所向了。
而孟思清宁可入狱,也不肯松口吐露双胞胎所在。
云停的线索再次中断.
云停回来后,许多事情迅速得到解决,各地的雨水情况也在好转,风波基本算是过去了。
半个月后,庄廉重新轻松下来,让他头疼的,只剩下两件事。
第一件,是唐娴人在何处。
第二件,是云停自打回来后,就变得不苟言笑了。
他以前性情是不好,但是脸上至少还能出现个怒色,现在听见任何事情都很平静,不骄不躁,连怒都没了。
他都会好好说话了!
明显不对劲。
庄廉急死了,再怎么拼了命地去找唐娴,他也想不通,唐娴究竟能躲去哪里?
孟思清府上,白湘湘那里,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甚至楼府全都查了一遍,就是没有,凭空消失了一般。
庄廉头疼,怀疑再这么下去,云停会从心底发疯。
这日傍晚,云停从皇陵回来,还是平淡模样,往里面走时与庄廉不疾不徐道:“重新给袅袅买一只猫。”
她留在皇陵中的那只跛脚狸猫,或许是被侍卫打死了,或许是被野狗吃掉了,总而言之,皇陵中没有找到。
庄廉“哎”地应下,跟着他边走边道:“皇陵中失踪的姑娘均已查清,有几个是误触墓室里的机关死在了里面,还有的大概是不耐折磨,跳了后山的悬崖,崖底有许多尸骨……”
说到底,还是景广皇帝留下的罪孽。
他人已经死了,这笔账只能暂时先清算在那些心狠手辣的看守太监们身上。
云停道:“一条人命活刮一刀。”
庄廉道是。
那些太监已经被挨个单独关在墓穴深处十余日,每日除了送食水的短暂空当,是看不见任何光亮的。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不人不鬼了。
说到这里,云停突然停步,紧跟着他的庄廉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公子怎么了?”
“你说,她的眼睛是不是因为被关进墓室里,太害怕了,哭坏的?”
云停的声音格外的平静,庄廉怔了下,张口欲言,他已重新抬步。
庄廉急忙跟上,装作没听见他上一句话,絮絮叨叨道:“公子,那些妃嫔侍女的来历均已查清,有的家里已经没人了,有的亲人都不在京城,能找到族亲的只有小半。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云停道:“再过一个月,待前阵子的灾情再缓解些,每人发放碎银百两。想要回家的,安排侍卫将其送回,无处可去的,命京兆尹着手安排人落户。宫中不留人。”
庄廉应是的同时,在心底悲叹:的确是不正常了!
以往收拾祖上留下的烂摊子时,哪一回不是横眉冷眼,恨不得把祖宗的坟给挖了?
这会儿太冷静了!
庄廉不敢提,一脸悲苦相地跟在云停身后。
差几步就要到书房时,有侍卫赶来,道:“公子,宫中有人传信,二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云停调转步伐去了宫中。
留在后面的庄廉欲哭无泪,以前收到云岸传口信,都是先问清楚是什么事,再决定理不理的,现在直接就去了!
太反常了!
可庄廉拦不住,只能目送云停离去。
实际上,云停只是忽然有了个让双胞胎自投罗网的主意,需要用到圣旨,于是临时决定入宫一趟。
云岸果然没什么正事,不是央求出宫,就是让带云袅入宫玩,再不然,就是一些抱怨的话。
云停就着他的唠叨拟好了圣旨,无情转身,打道回府。
此刻夜色已经凝聚起来,太监打着灯笼送云停出宫,就在途径御花园时,云停耳尖一抖,捕捉到一声细细的猫叫声。
他记起云袅丢失的那只小猫,顺着声音看去,见是一只橘黄色的小猫,正窝在不远处的花丛里舔毛,憨态可掬。
云停想着等云袅知晓她的跛脚军师弄丢了,定然会很伤心,不若把这只也捡了给她,好哄哄她。
他朝小猫走去,太监连忙跟上,解释道:“前些日子陛下在御花园里随手喂了一只野猫,打那之后,宫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许多……”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他才说完,“喵呜——”,又一声猫叫在草丛后响起。
云停弯下去抱橘猫的动作止住。
他缓慢直起身子,隔着一道蔷薇丛,看见一只灰扑扑的小猫。
御花园中有许多庭灯,但是耐不住花草太多,显得晦暗,让云停看不清那只小猫。
他拿过太监手中的灯笼,向着小猫走去。
小猫仿佛被吓到,尾巴一扫,颠着爪子跑开,拖在后面的右腿一跛一跛的。
云停猛地回头,问:“那只跛脚猫是哪里来的?”
太监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赶紧道:“陛下喜爱小猫,宫里没人敢对猫狗施暴的,那只废腿小猫是一位太妃从外面带回来的……”
“哪位太妃?”
“是、是……”太监有点记不住,看见云停皱眉,有点心慌,紧张道,“奴才不记得那位太妃是谁了,但是记得那只猫养在落英殿……”
云停知道落英殿,是安置那些守陵女子的宫殿之一。
他丢下太监,大步往落英殿走去。
若他没看错,那只猫正是云袅养的那只,普通狸猫,毛色一般,棕色双瞳,脚还是跛的。
明明被她留在了皇陵里,怎么会到了宫中?
是别的妃嫔喜欢,捡来养的?
可能性不大,因为皇陵里比它可爱的、矫健的野猫太多了,一般来说,没人愿意养一只残缺的丑猫。
再者说,皇陵中众女子自己活着都难,谁能有心思养猫,还特意把它从皇陵抱到宫中?
除非是认识这只猫的姑娘。
只有一两个人选。
通常情况下,云停是不会随意闯入女子宫殿的,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悄然进入,在墙角看见了那只猫。
落英殿是临时安置守陵女子的破旧宫殿,已入夜,黑乎乎,静悄悄的,只有几盏庭灯还亮着。
墙角的小猫甩着尾巴“喵呜”了两声,紧接着,一间屋子里传来呼唤声:“军师——跑哪去了?快回屋了!”
小猫的名字和呼喊的声音,云停都很熟悉,是烟霞。
他眸光跳动,不由得想,烟霞在宫中,那唐娴在哪儿?
小猫仍在舔毛,云停沉息走近,恰好房门打开,一人走了出来。
对方很敏锐,在房门打开的瞬间意识到外面有人,立即出手攻击。
云停反应更迅速,两下将其手臂扣住,在她大喊出声前,沉声道:“噤声。”
烟霞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惊得汗毛直竖,下一瞬,手臂“咔”的一声脆响,她痛得嘴巴大张,却在记起“噤声”俩字后,把溢出的惨叫声收回,忍出了一身的冷汗。
云停放手,寒声道:“暂且饶过你。”
烟霞捂着右手臂跌在地上,痛得就差满地打滚了。
这时,屋中又传来一人的声音:“烟霞?找到军师没有?”
这个声音,云停更加熟悉,正是他朝思暮想,找了许久的人!
烟霞在云停的视线下,稳住声音,尽量自然地回道:“你先,睡吧……我不困……我出去找它!”
说完,她搂着手臂缩在角落,给云停让出了房门口的位置。
云停理了理袖口,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第70章 梦呓
离开皇陵那日, 唐娴不知在宫中会遭遇什么,考虑过将跛脚将军放养在皇陵。
后来想着它腿脚不便,留在皇陵里,不是被凶残的野猫野狗欺负, 就是活活饿死, 见羽林军态度友善, 尝试着询问了一句可否带着它,羽林军将士竟然点了头。
由此, 跛脚小猫跟着唐娴入了落英殿。
最初,唐娴怕它冲撞了后宫妃子, 从不放它乱跑。
后来听看管她们的嬷嬷说, 皇帝很喜爱小猫小狗,宫人不敢殴打驱逐, 才渐渐放开手。
但每晚睡前,都得把它喊回来才能安心。
入宫至今近一个月,烟霞已将后宫摸熟, 唐娴放心让她去找猫,只提醒了一句:“当心被人看见你的脸。”
夜深临睡, 两人脸上的易容都去掉了, 她怕烟霞被人看见。
门外烟霞回道:“嗯……”
唐娴听她声音有点古怪,想出去看一看, 无奈自己眼睛不好,在屋里都看不清东西, 外面就更不行了。
芸香曾想问看管她们的老嬷嬷多讨些蜡烛,以便晚间照明, 是唐娴自己拒绝的。
“没事的,左右晚间无事, 不外出就是了,正好省得惹了麻烦事。”她不肯暴露身上短缺。
唐娴已洗漱过,脱掉鞋子上了榻,摸索着躺下。
本着骨子里对未知的惧怕,即使看不见,她仍是侧躺,面朝着外侧。
眼前有一团白蒙蒙的光亮。
“比以前好多了……”唐娴觉得在云停那儿被老大夫诊治后,目力比以前好了些。
以前她只能感知到有光,现在能看见模糊亮度了,想来多治疗几个月,是能治好的。
她自言自语,“能治好就行……最好在去见爹娘之前就治好。”
省得他们担心和懊悔。
宫里看守她们的老嬷嬷从来不笑,但也不会苛待她们,每日都让人教导她们织布、裁衣或是刺绣。
唐娴本来以为皇帝是要将她们送去尚衣局的,后来与芸香她们商量过,一致认为老嬷嬷只教手艺,不强求精通,觉得她是在教授谋生手段。
真是这样的话,唐娴觉得她离恢复自由不远了。
但愿如此。
过了会儿,她又喃喃道:“不知道小弟小妹还怪不怪我……”
大约还是怪的吧。
爹爹筹划了五年,废了很大功夫培养出个孟思清,让双胞胎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千里迢迢到京城找她。
精妙的计划,在她这边功亏一篑。
那日让烟霞送云袅回京,唐娴有让她去找双胞胎的,或者孟思清,把这事的前因后果告知他们的。
烟霞等了小半日没能找到人,怕唐娴在皇陵里遇见意外,匆匆回去了。
打那之后,双方未能再传递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侨贵妃有没有把她的难处告知于双胞胎……
“摊上我这样的女儿和长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她低声说罢,鼻子一酸,平躺过去,将胳膊压在了双眼上。
爹娘弟妹会埋怨她的。
就像云停,也是会怨恨她的。
唐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云停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回京。
从离开百里将军府那日起,之后回皇陵、入宫,那几日里,意外与变故接踵而来,唐娴被迫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那几日,她是没有精力去想云停的。
在宫中安定下来后,才有时间去思虑儿女情长。
不知云停信不信她的话,能不能猜到她的身份,又会不会去皇陵。
皇陵里有那么多侍卫……
万一他怪罪自己把云袅带入皇陵怎么办?
万一他以为那是自己给他设的陷阱呢?
毕竟他们一个皇室中人,一个是反贼,从身份上看,就是对立的。
唐娴想了很多,把自己想得满心绝望。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被自己最看重的人误解,更令人难过的事情了。
唐娴全都遭遇了,父母亲人、心仪之人……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床柱边,云停已静静看了她许久。
云停听她提了爹娘与弟妹,语气沉重哀愁,唯独没有提他。
为什么不提他?
几个月不见,一点都不想他的吗?
云停心里是恼火的。
但更多的是疑惑,他如何都想不通,那个假死计划分明是成功的,唐娴为何仍是留在了皇陵中。
看她发呆半晌捂住了眼,云停暂放下心中疑惑,决定先教训教训唐娴。
让她在府中养伤治眼,她不听,非要走,还拐带了那么多人,让他面上无光!
她不信自己,却对烟霞与白湘湘万分偏信,现在还多出来个孟思清与弟弟妹妹!
难道他只能排在这些人之后吗?不,就连云袅都比他知道的多。
云停缓缓地靠近,在唐娴上方俯身,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他的发丝垂落在唐娴脸上,让唐娴感受到痒意,她的手往下抚了一下,从而露出了一双湿润的双眸。
想家想哭了?
云停猜测,毕竟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懵懂小丫头,许多年不见,一定是想的。
说不准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哭泣,想家了要哭,在墓穴里害怕也要哭,这才把眼睛弄坏了。
可那是想家想父母,又不是想他!
云停恨恨捏起一撮发丝,在唐娴脸上凶狠地扎了几下。
刺痒感打断了唐娴的愁思之情,她摸摸脸,再伸手往四周摸索,同时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
未发现任何异样。
唐娴怕是有虫子爬上了床褥,抓紧衣襟口坐了起来,喊道:“芸香!柳桃!”
落英殿中混住了许多人,两个侍女就在隔壁,很快赶来,“怎么了娘娘?”
趁着里面的人在检查虫子,云停无声去了外面。
夜已深,落英殿外空无一人,高空中,弯月被乌云遮蔽,时隐时现,错杂的树影将周围映得影影绰绰,犹如鬼魅暗行。
“滚出来。”云停道。
巨大的芭蕉叶后传来一声猫叫,随后烟霞抱着猫和不能动弹的那只胳膊,碎步挪动出来。
“腿也不想要了?”
烟霞瞬间健步如飞,转眼到了云停面前。
云停伸手,拎着猫儿的后颈抱到怀中,托住它的腿时,手上沾了几点泥巴。
他皱眉,嫌弃地“啧”了一声,问:“怎么回事?”
烟霞知道他问的是唐娴怎么会在宫中的事,缩着脖子道:“你都找过来了,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乌云被风吹开,弯月露头,撒下微弱的光辉,照亮了云停的脸和眼中情绪。
烟霞打了个哆嗦,飞速道:“我这一路都在保护毛毛,没出卖公子你,但我对毛毛也是忠心耿耿的。公子你想知道,要么亲自去问她,要么自己查。这样逼问我,是想要我出卖毛毛吗?”
这么多年来,云停数次想杀了烟霞,又屡屡放过她,就是因为她掂量的还算清楚,从不违背最基本的原则。
现在多了一条。
不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在被自己追杀时,没丢下唐娴独自逃走,在皇陵的艰难时刻,也曾保护过唐娴,帮她捉弄老太监出气,并随她入宫。
她对自己的忠诚程度有待商榷,但对唐娴,其心可嘉。
云停不曾刑法逼供白湘湘与孟思清,自然也不会这样对她。
“你最好一直对她忠心耿耿。”云停警告了她一句,再道,“滚回去,看好了她。”
“是是!”烟霞卑微地答应,弯着腰,避瘟神一样绕开云停,往落英殿去。
走出两步回头,她迅速瞄了云停一眼,悄声问,“那我能告诉她,其实你——是她大孙子了吗?”
“滚。”云停的脸霎时间黑成了头顶的夜空。
“好嘞!”烟霞应着,往回走的脚步轻松了许多。
然而走出没几步,一颗石子箭矢一般从后方袭来,精准地正中她被折断的那条手臂。
伴着一声凄惨低嚎,烟霞抱着胳膊蹲在了地上。
殿中,两个侍女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确信床上没有虫子,扶着唐娴让她重新躺下。
看烟霞不在,她俩特意多陪了会儿,在唐娴睡着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没多久,房门重新打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入内。
哭丧着脸的烟霞进屋后就站在了床尾,看着云停把猫放进床边小窝里,再看着他坐在床边。
房间里三个人,一个睡着了,两个清醒,均是一动不动。
烟霞站了很久,胳膊疼不敢喊,很累,不由得在心底抱怨云停。
深更半夜私闯女子闺房,不要脸!
暗骂了好几句,突然云停转头看她,把烟霞吓了一跳。
“她最近做梦有没有喊过我?”怕惊动唐娴,云停的声音很轻。
烟霞眼珠子一动,用气音回道:“不知道,我一向睡得很沉的。”
云停道:“那你以后夜里都别睡了,仔细听着。”
烟霞:“……”
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正懊悔着,床榻上的唐娴似乎睡得不安稳,翻了个身,口中发出一道含糊不清的梦呓,像是一个人名。
烟霞灵机一动,赶忙低声道:“喊了的,喊了的,这不就是!”
云停扫了她一眼,眼中不耐与凶狠之意汹涌澎湃,大有她再敢胡说八道,就割了她舌头的意思。
赏了烟霞一个威胁的眼神,云停重新看向唐娴浅眠的睡眼,从她微红眼眶往下移,顺着白皙面颊,看见有一缕发丝蜷曲在她脖颈处。
云停伸手把那簇发丝勾平,手收回来时,不经意一瞥,看见随着唐娴翻身的动作,枕下露出一个熟悉的东西。
收了一半的手转道枕下,刚动了一下,唐娴猝然向外翻身,一把将被掏出一半的匕首压住。
云停的手收得迅速,没让她碰到。
“谁?”唐娴徒劳地睁开眼,惊惧坐起,将匕首紧紧护在身前。
烟霞被云停扫了一眼,道:“是我,我嫌碍事,想把它拿出去。”
唐娴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将匕首朝着里侧重新塞入枕下,道:“我放里面,碰不到你的。”
“夜里真有坏人闯进来行凶,你就是有十把匕首也用不上,就非得枕着它睡吗?天天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随时要给我一刀呢!”
唐娴语塞,咬着唇低头片刻,回道:“你话怎么这么多?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再不睡天都亮了。对了,军师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烟霞怏怏地拖着嗓子回答了她,看向云停。
云停颔首,弯腰凑近唐娴,隔着一寸距离在她面颊上虚空抚摸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间。
把他送出的匕首随身带着,睡觉也要枕在枕头下,谁也不让碰。
这还不是时刻想着他、念着他?羞于出口而已。
这回云停信了,唐娴那声梦呓是在唤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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