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台阶
云停简单的几句话, 让云袅与唐娴起了嫌隙。
把云袅哄好费了唐娴好大的功夫,终于烛灯熄灭可以入睡了,一闭眼,白日的事情就闪回了脑中。
唐娴的情绪跌宕起伏了一整夜, 翌日醒来时,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
“你哥呢?”唐娴没在阁楼的书房里看见云停, 懒散地问云袅。
云袅道:“抓烟霞去了!”
唐娴登时吓得一个激灵。烟霞现在很大可能与她弟妹一起待在孟思清那里!
“何时出去的?他不是昨日才回来吗,怎么不歇一歇?”
云袅趴在桌案上翻着书, 闻言扭着身子,背对着唐娴。
唐娴绕过去, 看她脸蛋儿圆鼓鼓的, 将她抱住揉了几下,哄道:“我和烟霞都是假的, 和你才是真的。你多乖啦,什么都与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听了她的好话, 云袅这才肯松口,嘟起嘴巴道:“骗你的, 大哥是找二哥去了, 才没空搭理烟霞呢!”
唐娴昨夜没睡好,因为压在心头多年的重担一朝被人分担过去, 她身心松弛,明知还有事情待解决, 醒来后却懒洋洋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或许可以歇息一日。
唐娴暂时什么也不考虑, 只是记恨昨日云停挑拨她与云袅的事,想寻机气一气他。
结果云停不在府中, 她被云袅一阵惊吓,心魂飘出体外,绕了一圈归来后,那股子慵懒惰意给吓没了。
唐娴带着怨气捧住云袅的脸,加重语气叮嘱:“知道你哥讨人嫌,就别学他!”
“别学他——别学他——”
唐娴想着得好好教育下云袅,万不能学成云停那气死人的脾气,教导的话还没说出来,一道尖细的嗓音从窗口处传来。
声音犹若砂砾摩擦,听不出男女,乍听,让唐娴记起皇陵里的老太监,吓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匆匆抬头,见窗外挂着只笼架,架子上,一只橘头白尾的鹦鹉正跳着脚蹦跶。
鹦鹉头上顶着高高的鹅黄翎羽,有着两只黑豆眼,体型小,圆滚滚的,两腮还各有一团红晕。
唐娴走近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它与云袅有几分神似,怕云袅生气不敢说,忍俊问:“这是哪里来的?”
“哥哥带回来的。”云袅嗓门清亮,刻意大声道,“我给它取名叫百里云毛毛,我就是喜欢毛毛这名字!”
唐娴额头有点冒汗,怎么还记得这茬?
她清清嗓子,道:“我也喜欢的……”
“喜欢——喜欢——”鹦鹉在鸟架上扯着嗓子学了起来,双翅一扑腾,露出脚上缠着的一圈纱布。
唐娴猜它应该是在那个深山老林里受了伤。
受伤,被云停捡回来的。
唐娴抿嘴笑了下,从桌子捏起一块果核凑近鹦鹉,诱哄道:“你说百里云停大坏蛋,你说了,我就喂给你。”
鹦鹉学舌没规律,唐娴逗了好一会儿,它就是不肯张口。
唐娴还是把果核喂给了鹦鹉。
她教鹦鹉说百里云停大坏蛋,心里并非这么想的。
云停为人如何,她一清二楚。
那日,她在船上与弟弟妹妹说不用管她,她有法子回皇陵去,不是逞强。
藏宝图已经归还给云停,云停不必再为利益纠葛强留着她,现在不肯放她走,是因为想要与她成亲。
云停的目的光明正大地告诉唐娴了,唐娴不肯,他不能强行逼迫,只能就这么耗着。
等他耗不动了,自然就会让自己走了。
——这个大坏蛋,并不是那么坏的。
就怕云停坚持不肯撒手……
这时候,只能唐娴主动让他死心了,办法很简单的,与他说一句“我成过亲了”即可。
唐娴已经这样与云袅说过了,不知为何,云袅好像并没有告知云停。
与云袅坦白这事时,唐娴很干脆,但是一想要把这事说与云停,她就喉头发紧,心底生起阵阵难堪,恨不能把自己关进黑漆漆的墓穴中。
“我十五岁时就已成亲,夫君是一个岁数比我祖父还大的干瘪老男人。”
她要在一个英姿飒爽、琼林玉树、一心求娶她的男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虽然这个男人屡次欺负妹妹、嘲讽于她、掂斤播两、没有什么君子风度……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只要她说了,云停就会放手任她离去的。
没人会挽留一个这样的姑娘,除非是留下做妾。
可唐娴不能,也不会侮辱自己,云停有祖训束缚,也不会这么做。
看吧,她有法子让云停对她放手的。
就是这法子,让人有点……难过.
御书房中,云停坐在龙椅上翻阅案卷,身着龙袍的云岸坐在一侧,浑身金灿灿的,再粗壮些,就与殿中盘龙的柱子没有差别了。
“所有相关宗卷全部在这里了?”云停扔下手中最后一卷书。
中书令范大人垂首出列,恭敬道:“禀公子,所有瞿阳王相关的宗卷都在这里了。”
云停蹙眉,撑着下巴沉吟起来。
藏宝洞是空的,那么唐娴身上的两颗血玉玛瑙是从何处得来的?
宏丽奢华的金殿之中,侍奉的太监、宫娥已被屏退,殿中除云停兄弟二人,仅余中书令及其三名下属。
龙椅上的银袍公子未开口,下方诸人无人胆敢动弹。
几人心中皆有许多疑虑,不知这位公子翻找古籍的意图,更不知他们还要作陪多久。
不敢询问,唯有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上座的云停凝神思量中,忽见一只手偷摸伸到桌案上,他眉头一跳,道:“都下去吧。”
中书令等人如蒙大赦,谢恩后快步退了下去。
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帘帐后,云停抄起一册书朝桌面拍打过去,正好打在云岸手背上。
云岸吃痛,“嘶”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看看云停,他谄媚地笑了笑,站起来飞快将龙案上杂乱的宗卷按序收整起来。
边整理边问:“大哥,不是已经找到瞿阳王的宝藏了吗?还看这些做什么?”
云停没搭理他。
他又问:“昨日你与袅袅去看龙舟了吗?和咱们西南的比起来怎么样?我也想去,可是昨日我得宴饮群臣……哎,真想把许良常谪贬出朝会,那老东西不究竟,回回朝会就他站不整齐,昨个宴饮,位置我都让人按丈量好了,就他把案几推出列队……”
叨叨半天没人理他,云岸又哀求道:“哥,能不能让袅袅进宫里陪我?袅袅该想我了,她打小就和我亲……”
“疯三。”云停喊了一声。
金纱帐后的阴影中闪出一个劲装侍卫,侍卫拱手道:“启禀公子,半个月来,膳食中被下毒两次,宫女深夜意欲闯入寝殿两回,人均已解决。”
“我怎么不知道?”在场三人,只有事件中心的云岸容色震惊。
云停拿书卷拍拍他的脑袋,嘲讽道:“等哪一回你是自己知道的了,再来问我可不可以把云袅带入宫。”
说完他站起来往外走,云岸急忙跟上,“哥,国库的事情解决了,你是不是该回宫了?我不想待这里了……你在宫里,我在宫外行吗?”
云停被缠住,不耐烦地从云岸身上揪下一颗玉扣,向着侧边的书架一抛,正中一摞书册,其中一本从整齐的书架上凸了出来。
云岸心里跟蚂蚁爬过一样,立刻松了云停过去整理,等他将书塞进去,殿中早已没了云停的影子.
云停在暮色降临时回府,哑巴上前来,道:“白湘湘还在寻找庄姑娘的下落。属下查过了,半年前,白湘湘曾随着孟岚回祖籍探亲,途径禹州,但再多的,就查不出了。”
“嗯。”云停简单应了声,往后院走去。
日暮交替,侍女们正在挂灯笼,看见他赶紧行礼退让。
云停大步往后走,在朱红长廊下看见了唐娴,她正在喂鹦鹉,窈窕身姿映着朦胧烛灯,隔着淡淡的雾霭一般,纤细腰肢若隐若现。
“脚下有台阶,当心。”云停提醒。
唐娴下意识低头看去。
此时檐下灯笼还未挂满,但也不算特别暗,唐娴还是能辨别出台阶的。
有是有,离她好几步呢,她现在根本踩不着。
但她想看云停为什么要骗她,于是假装已经不能视物,伸出手迷惑地摸索起来,同时脚尖慢慢试探。
摸索几下,云停的手伸了过来,没有直接扶住她,而是停在她手指侧边。
唐娴只要再向旁边转动一下,就能搭上云停的手。
她不知道云停这是什么意思,但心跳突地加速,脸也有点烫。
唐娴装作不知,继续摸寻,指尖小心地从他手下擦过,迷茫地问:“在哪儿呢?”
“在你正前方,脚底下就是,别动了。”云停扯完谎,体贴问,“可要我来扶?”
唐娴余光瞟着他在自己面前停了有一会儿的手,无情拒绝:“不要!”
云停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悦,但手依然展开在唐娴面前。
已经被拒绝了,他为什么还不收回去?
唐娴感觉自己的脸上着了火,不想被云停看出,继续假装盲目地去扶柱子。
指尖轻缓地偏转,以很慢的速度移到云停手心上方,停住。
唐娴呼吸莫名急起来。
连眨两下眼睛,鬼使神差的,她的右手往下落,轻轻搭在了云停手掌上。
宽厚硕大的手掌仿若诱捕鸟儿的陷阱,立即收拢,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那力道很强势,不容拒绝,抓住人的心一样,让唐娴心头悸动。
她赶忙挣扎,急道:“我当成是侍女过来了……不要你扶,你放手!”
“是吗?”云停不放手,反而抓紧了走近,俯着身子靠近唐娴,看见她猛眨了几下眼睛。
云停眼睫一抬,用他一惯讨人嫌的冷嘲语气道:“是你自己抓住我的手的,你主动的,现在又要我放开?你在做什么?调戏我吗?”
嘴上说着,他另一只手也没停,朝唐娴的面颊伸来。
唐娴紧张地绷紧嘴角,被抓住的手停下挣扎,不自觉地用力反握,余光随着云停的手移动。
那只大手将碰到脸上,她没控制住眨了下眼睛,但仍是硬撑着不躲避。
她就不信云停真敢趁机轻薄她!
他若是真的敢……他敢!
那只手伸到她眼下,停顿住,而后慢吞吞从她脸上勾开一缕青丝,再缓慢放了下去。
唐娴收紧的心放松,轻轻吐息,心想就知道他不敢造次时,耳边有温热的气息靠近。
“庄毛毛,你此刻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假装的?”
唐娴的心跳差点停住了,道,“你别胡说!我做什么要假装看不见?我也没有让你扶,你松手。”
她的手被牢牢抓握住,云停“哦”了一声从她耳际退开,道:“不是就好。你把我看光了,却不肯与我成亲,我怕你又是想轻薄于我。”
“你想的美!”唐娴把前一日他给自己的话,毫不留情地还给了他。
“是吗?”云停强行扶着她往兰沁斋走,真的到了下台阶处时,停下来道:“有台阶,我抱你下去。”
“不要,我自己会走。”唐娴坚定拒绝。
但云停根本不听,揽住她的腰就将她抱了起来。
强健的身躯撞在身上,唐娴脚下一轻,心头涌起阵阵酥麻,她缩起手脚攀住云停的双肩,咬紧了牙关。
只用了一瞬间,来不及挣扎,她的脚已落了地。
但火还是得发的,她道:“说了不要了!你不要趁我看不见就动手动脚,想想你家祖……”
“看不见还能喂鹦鹉?”云停突然转目说道。
“训”字卡在唐娴喉咙里,瞬间把她的脸憋红了。
“我、我……”她磕巴起来。
云停哼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慢悠悠道:“庄毛毛,你这眼睛的病症真有意思,能看见鹦鹉,却看不见台阶和放在你面前的手。”
唐娴:“……”
唐娴沉默了下,一巴掌拍开云停的手,恼羞成怒地瞪着他,道:“得了便宜你就知足吧!没完没了了!你再别想有这机会了!”
第52章 泱泱
后来天色暗下, 唐娴真就看不清了,说什么也不让云停扶,挨着栏杆坐下,等侍女们慢慢挂灯笼。
放在以往, 灯笼早该挂起了, 今日迟了, 全赖云停。
侍女是从西南王府旧址调过来的,以前见过最多的人是庄廉。
庄廉反复告诫:“你们只管照顾兰沁斋里的主子, 其余的能避就避。尤其记得别往公子跟前去,他不喜被人近身……”
调过来之后, 侍女们接触最多的是唐娴与云袅。
都知道大公子不喜被人近身, 也不好说话,侍女们对云停是惧怕多于敬重。
不敢靠近, 就导致长廊下的灯笼迟迟未能挂起。
“真不要我扶着?”云停弯下腰问。
唐娴转过身,宁愿把脸对着栏外芭蕉,也不愿意对着他。
云停作罢, 望见踌躇在远处不敢到近前的侍女,眉头紧皱着将人喊了过来。
一盏盏烛灯被侍女们惊惶地挂起, 等待的时间里, 云停倚着唐娴面前的柱子,道:“白湘湘说你叫双儿, 你自己怎么说?”
唐娴才丢了大脸面,赌气道:“我不想理你。”
“不理我, 我就去找白湘湘了。”
白湘湘都主动为唐娴遮掩了,定是将她认出来了的, 云停用点手段,很容易就能问出的。
唐娴不能让他去找白湘湘, 忍气道:“你把手伸出来。”
云停依言伸出了手。
可侍女动作太慢,灯笼还没挂上多少,唐娴目力尚未恢复,依然看不见。
她也将手伸了出来。
云停有眼色地将手递到她手中,然后被唐娴用两只手一起托住,心思飘渺中,被她用指甲在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唐娴将他的手扔开,道:“我说我就叫双儿,你信不信?”
唐娴没听见声音,也看不见云停现在是何神情与动作,猜测他被自己掐了一把,该是在与自己生气,脸色板正道:“你先作弄我的,掐你是你活该。你若是不满,那就掐回来,或者不要与我待在一起。”
“我就是这样的性情,你不满意,那就不要喜欢我了,正好我想回家了。”
“反正藏……”唐娴感知到光亮在加强,顾虑着侍女,将“藏宝图”三个字咽下,道,“……已经给你了,你找到里面的东西了吧?那你去做你的大事,放我回家去。”
云停的歇了很久的声音响起:“我就说了句要去找白湘湘,你就气得又是掐我,又是要与我恩断义绝?”
不知是不是唐娴听错了,她怎么觉得这声音还有点暗喜在里面?
仔细一想,她气结,“我是在因为你要去见白湘湘生气吗?”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不信我!”
云停语气变了,“庄毛毛,我为什么不信你,你自己不清楚原因吗?”
唐娴清楚,因为她与烟霞互相掩护,关于自己出身的事情,她一句真话都没说。
但这会儿有更值得她生气的事情。
唐娴扶着柱子站起来,怒视着云停道:“你说我为什么不答应与你成亲?你反思反思你自己,有你这样与喜欢的人说话的吗?”
眼中能看清云停的脸庞了,唐娴才发现,灯笼在他俩说话的空隙已经挂满了长廊。
五步一串,从檐间照亮到地面,比登月楼昼夜不熄的灯火还要明亮。
云停眼角眉梢都是寒意,“不然呢?什么都顺着你?你受伤那几日,我不就是这么做的?你有喜欢我吗?”
这下唐娴真的生气了,站起来就往兰沁斋去。
走出几步,云停不悦但隐忍的声音响在身后,“白湘湘找你找得辛苦,你要不要见她?”
唐娴停下了步子。
云停踱步走来,脸色难看得跟别人欠他银子不还一样,“听见白湘湘的名字就停下了,对白湘湘这样,对烟霞也是这样,唯独对我像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唐娴不表态,在烛灯下等他走近,半晌,闷闷道:“你把手伸出来。”
前不久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云停被她掐红了手背。
那是云停强行抱她下台阶在前,他活该,所以他忍着。
但他又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受虐癖好,无缘无故的,就算不疼,他也不愿意忍受。
云停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手伸出来!”两人前后位置调换,唐娴跟着他走了几步,拉住云停的胳膊强迫他站住,两手齐上去掰他握起的手。
那只手宽大有力,她掰不开,气恼云停不配合,一着急,“啪”的一声,在他手背上拍打了一下。
巴掌声清脆,唐娴自己也没想到能发出这么响的声音,有点发怔。
而云停忍着她把自己的手当成什么小玩意把弄,这时也忍够了,手掌张开,势如闪电地反擒住唐娴的手腕。
扣着她手臂往前跨出一步,唐娴被迫后退,脊背抵到了廊壁上。
她被云停的身躯与身后的廊壁困在狭小的空间里,看见云停眉头下压,或许是光线原因,眼窝比平常深了些,目光中满是威胁。
“到如今仍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那就安分些,庄重地拒绝我!”
在威吓力十足的声调下,此刻的云停显得特别的凶狠。
唐娴被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笼罩着,挣不开。
她想拒绝吗?
她不知道,只是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心头涌上不尽的委屈,就与被云停责怪防备心太重那时次一样。
她很想说:“你以为我想吗?”
“你以为……”唐娴忍住了开口的冲动,但没忍住情绪,眼眶一下子红了。
又不想在云停面前掉眼泪,她咬住嘴唇,倔强地与云停对视。
烛灯下僵持稍许,云停撇开脸,道:“憋哭的模样丑死了。”
他放开了抓着的手腕,退后一步,朝唐娴张开了手心。
唐娴轻轻抽噎一下,不甘示弱地回道:“你更丑!”
然后她抓着云停的手指,竖起食指在他掌心重重比划起来。
光听云停挤兑人的话,唐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了。
可他能主动问自己要不要见白湘湘。
听见他这么问时,唐娴眼里看着的是几乎挂满长廊的灯笼。
府中其余人用不到这么多灯笼,那是特意给她照明用的。
云停向来是这样,说话很不客气,许多时候气得唐娴想打他,可他做事从不含糊。
保护她、让大夫给她看眼睛、与她相关的事情也不瞒着她,否则,就白湘湘在找她这事,等她得知,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可她也不是故意瞒着云停自己的来历的。
不能等到九月之后吗?那时她会有一个全新的身份,若能再见面……
算了,她要远离京城,见不到的。
唐娴决定把乳名告诉云停。
她的乳名只在家中被父母唤过,外人是一个都不知晓的。
告知云停,省得他再说自己一句实话不肯与他说、不信任他。
“泱?”云停问。
唐娴收回食指,一句也不解释,转身走了.
膳厅,云袅已经洗净手坐好了,云停在她身旁坐下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云停手背上的月牙印,问:“哥哥,是谁掐的你啊?”
云停道:“泱泱。”
被云停欺负的时候,云袅天天喊着哥哥是坏蛋。
等到云停被她不知道的人欺负了,云袅开始护短,凶巴巴道:“谁是泱泱呀?干嘛要掐我哥哥?坏蛋!”
“不许这么说她。”云停将她喝止,然后若有所指地看了眼唐娴。
唐娴脸上臊热,但是想打他!
她忍住,权当没听见这兄妹俩说话,静静举箸夹菜。
云停浑不在意她的反应,又与云袅道:“虽说毛毛这名字好听,但我觉得泱泱也不错,袅袅,你觉得呢?”
云袅被呵斥了,正不高兴,皱巴着脸道:“谁会叫泱泱这种名字啊,和双儿一样难听!我不喜欢!”
“你就这么讨厌泱泱?”云停摇头,“哥哥与你不一样,哥哥喜欢泱泱。”
腾地一下,唐娴涨红脸。
她忍不住了,拍桌站起,恼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俩都闭嘴,不许再说话了!”
第53章 喧哗
托白湘湘的遮掩, 唐娴重新拾起最初编造的身份,“我家在禹州,是入京寻亲的……所谓的孟姓兄长,其实是白湘湘, 她是孟夫人嘛……”
那日在河上看台, 眀鲤等人亲耳听见白湘湘的侍女高声这样说的, 均可为证。
但云停一个字都不信,他传召了孟岚。
孟岚道:“年前下官曾带内子回祖籍祭祖, 途径禹州,内子险些被车马冲撞, 被一名唤双儿的姑娘救下。”
他是白湘湘的夫君, 白太师的孙女婿,同样是朝中年轻官员中的佼佼者。
云停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但并不相信他所言就是真相。
“你亲眼目睹?”
“下官并未亲眼目睹。”孟岚惭愧,“兴许是那时下官带人安排行宿去了,一时疏忽, 险些让湘湘遇险。万幸未受伤害,否则我真是万死不能……”
说到后面, “内子”二字被白湘湘闺名替代了。
云停没耐心听他说酸话, 打断他问:“你是何时知晓这事的?”
孟岚打住,仔细追忆后, 道:“约莫两个多月前。忽有一日,湘湘不知从哪儿听说双儿姑娘入京来了, 命人四处寻找,为此数日没睡安稳, 人都瘦了……”
“闭嘴。”云停紧锁眉头,不耐道, “问你什么答什么,少说无关紧要的事。”
孟岚嘴巴动了动,忍住了反驳的冲动。他所知已全数道出,静心一想,闭紧了嘴巴。
云停则是回忆起数月前的事情。
当日为了为难唐娴,他曾让唐娴指认她口中的孟公子,当时唐娴指的人就是孟岚。
两人有见面,互不相识。
再之后,唐娴也有外出过,不排除是白湘湘在她外出时看见了她,认出她,才开始寻找的。
中间还夹着一个楼千贺,纠缠着唐娴,也是唤她做双儿。
时间上很合理,有首有尾,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姑娘从未有过私下碰面,不存在提前商议的可能。
但云停心中仍旧存疑。
凝神思量后,他问:“白湘湘过去交好的姑娘中,是否有被谪官出京的权贵之女?”
被问这么多,孟岚听出来了,那位双儿姑娘多半就在这位手上,且他对姑娘起了疑心,怀疑白湘湘联合了双儿姑娘编造谎话。
孟岚端正姿态,拱手作揖,恭谨且诚挚道:“内子被岳父岳母娇宠过头,性情蛮横,骄纵任性。与她来往的姑娘,可以说全都受过她的气,没几个是真心实意与她相处的,这么多年来,委实找不出什么交好的姑娘。”
“一定要找的话,除了袁大人府上的两个胆小懦弱的千金,就只有府上表亲了,就这几个也得看她脸色说话,心有怨念……”
白太师是股肱之臣,宗亲皆受其荫蔽,即便有行事不端被处置的,也不至于被贬官,更称不得是权贵。
与云停的条件不符。
“若说与内子不和的姑娘,那就多了,如年初因贪敛军饷入狱的楚大人家的二女、三年前因玩忽职守被革职的岳大人家的女儿,再早些,还有唐家小姐……”
孟岚特意提了几个例子,说完后慷慨陈词道:“内子骄躁倨傲,很不讨人喜欢,但忠孝节义、至纯至善,不曾行恶。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公子明鉴。”
他说了很多,总结起来,意思很简单,那便是白湘湘没有朋友,所言皆是事实。
唐娴就是在禹州救过她的双儿姑娘,于她有恩,她才会四处寻找,为此惊扰到了云停。
云停默然,片刻后,道:“五日后,带白湘湘过来与……双儿,见面。”
“是。”孟岚应后,就要退出,又停住,问,“那可否告知内人公子的身份?”
云停不耐地掀了下眼皮。
孟岚收声,恭敬地退了下去。
书房中空寂下来后,云停招来侍卫,“去把楼千贺绑来。”
这是第一个管唐娴叫做双儿的人,最初,云停认定楼千贺是个色迷心窍的纨绔,并未将其放在心上,现在回想,或许是他大意了。
侍卫得令前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空手而归。
“楼千贺沉迷女色,整日纠缠孟思清府上的孙小姐,惹怒楼大人被关了起来。无奈痴心不改,竟然夜半三更翻墙出府,不慎撞破了脑袋,尚在昏迷中。”
云停皱起眉头,微一思量,道:“去楼府暗处盯着,待他清醒,即刻绑来。”.
唐娴得了消息,便精心等着白湘湘的到来。
从记事起就互不对付的人,一朝成了救命恩人,还手捏她的命脉,唐娴总算体会到了当年从歹人手下救出白湘湘时,她那种憋屈感了。
还好白湘湘要脸面、讲义气。
唐娴暗暗总结,与白湘湘会面时,她除了要伏低做小地道谢,还得请她帮忙让父兄替皇陵里的姑娘说情,可以的话,最好再试试她有没有认出弟弟。
没认出就罢了,认出的话,再厚脸皮地托她多照看下弟弟妹妹。
反正已经欠了人情,不怕再多一点。
如今皇室子嗣凋零,京中只剩下一个祁阳郡主与皇室沾亲带故,但她也仅余一个郡主头衔。
真论起来,贵女中地位最高的还是白湘湘,她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有她出面维护,楼千贺不敢再继续纠缠弟弟的。
而将这些事情托付之后,不论白湘湘答应与否,唐娴离开皇陵的目的都已达成。
月中还要去墓中侍寝,这事陶俑无法代替。她也不能被人发现擅自离开,该回去了。
要回去的。
不能辜负爹爹这么多年的谋划,不能让娘亲的期待落空,更不能让弟弟妹妹的冒险没有意义。
哪怕是为了不连累家人,她也得安分守己,规矩回到皇陵去。
老实待到九月,等爹娘来接她。
这日,云停不在府中,唐娴在教鹦鹉说话,云袅在她身边写字,祥和的氛围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锣鼓声,唐娴怔了下,招侍卫前去查看。
街面上的响动鲜少能传入深宅后院中,除非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臂如帝王出巡、名将凯旋。
不多久,侍卫返回,道:“是宣威将军率军押送瞿阳王的宝藏归京。”
唐娴有点听不懂,痴愣地重复:“瞿阳王的宝藏?”
“是。”侍卫道,“车马无尽,从城门口铺到宫门。约有上千将士护送,声势浩荡,满城百姓都出去观看,这才闹出极大的动静。”
唐娴沉默片刻,惊叫出声:“瞿阳王的藏宝怎么会落到宣威将军手中?”
她明明将藏宝图给了云停,云停也率人离开了半月之久,虽然回来后一句也没提到这事,但唐娴确定他并无惊怒。
……还有心情捉弄她、欺负云袅,不像是被人劫了财该有的反应。
侍卫答不上她的问题,让她等云停回来。
唐娴找不出答案,只能等着。
遥远传来的锣鼓声久久不息,喜庆的声音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唐娴耳际,让她不能安宁。
把藏宝图交出去之前,唐娴心里各种念头交错,挣扎了许久才下了这个决心。
都做好云停取得藏宝的准备了,忽然形势逆转,唐娴的心大起大落,五味陈杂,说不出是喜是忧。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皇室子孙那品性,藏宝落入国库,未必就能用在江山社稷上。
“怎么就落到朝廷手里了呢……”唐娴自言自语。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是被宣威将军拦截了?是哦,烟霞说过曾有人去皇陵调兵。
可无缘无故怎么会被拦截,是手下出了叛徒走漏风声了吗?
“我知道。”一道嘹亮的嗓音说道。
唐娴惊诧抬头。
云袅鼻尖上沾着一点墨汁,正跪坐在矮桌边,边描唐娴给她写好的字,边道:“我知道,不过这是我家的家事,不能和你说。”
“家事?”唐娴首先惊讶这个。
见云袅点头,唐娴记起她还有个二哥也在京中。
“对啊,家事。”云袅强调,“不能说给外人听,除非你也是我家的人。”
唐娴汗颜,不踩她的陷阱,戳戳她脑门,猜测道:“是不是与你二哥有关?”
唐娴不上当,云袅有点失望,但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
朝廷的事就是她家的家事,与大哥二哥都有关联。外祖母说过不可以把家国大事告诉别人,云袅记得可清楚了,她没说,她只点了头。
唐娴不知她的心思,再接再厉打探:“你大哥与二哥的关系好吗?”
云袅道:“不好,二哥什么都是捡大哥不要的,常被大哥打,还会被大哥关起来,心里可多怨念了。”
云袅觉得她说的一点没错,大哥做世子的时候,二哥只能做二公子。
后来大哥进京做皇帝了,二哥捡了世子的位置坐。再之后,大哥不想做皇帝了,二哥就被押到了龙椅上。
这不就是捡大哥不要的东西吗?
现在更惨,被关在宫里不准出来玩耍。
“兄弟关系……这么僵硬吗……”唐娴已经满脑子都是兄弟阋墙的事了。
“嗯!”云袅沉重点头,道,“二哥太笨了,打不过大哥,每天都在生闷气。”
唐娴不知该说什么,但不觉得难以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私心,当初她爹都能为了娘亲和他们几个与祖父断绝父子关系呢。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云停到手的宝藏会易主了。
当日,唐娴等了许久,没能等回云停,问罢侍卫,得知他近几日有事,不回府了。
先被烟霞窃宝,再被弟弟背叛,还屡次被自己拒绝,唐娴猜云停现在一定很难过.
宣威将军护宝入宫闹出的风声极大,之后数日,大街小巷,百姓全在议论这事。
有人说宣威将军运回的是一座金山,凿开装入几百只箱笼中,把皇宫填满了。
有人说那不是云氏祖先留下的宝藏,而是神仙赐给真龙天子的,以期云氏王朝千秋万代、永世传承。
不论哪种说法,都比那些煽动民心的危言更好。
百姓们津津乐道,可唐娴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云停已经四日未回府了。
到了与白湘湘约好的这日,唐娴辗转难眠,在晨光熹微时起床,翻找出从皇陵中带出的那两颗玛瑙。
玛瑙色泽鲜明,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瑰丽异常,不懂品鉴宝物的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这并非俗物。
是唐娴从容孝皇帝的墓穴中取的。
在老皇帝主墓室的一个耳室里,立有十二个陶俑,与成人一般大小,却分别长着鼠脸、蛇头等等,是人形的十二生肖立像。
唐娴第一次发现时,她的眼睛在灰暗环境中仅仅是模糊了些,能看见,只是看不清。
那次侍寝,她再次被单独留在墓穴深处。
深夜,偌大的墓中仅她一个活人。
唐娴已侍寝多次,依旧恐惧,但或多或少摸出了些许规律,背着老太监偷藏了个火折子,想点燃墓室中的油灯。
主墓室的烛台太高,她够不着,就摸去了耳室。
点燃第一盏灯的时候,光亮徐徐荡开,眼前一亮,唐娴发现自己被那些人身兽脸的陶俑包绕,吓得几近魂飞魄散。
惊骇跌撞中误触壁墙,四扇墓壁轰然而动,仿若墓穴即将塌陷。
唐娴惊恐缩在角落,在动静止住后,颤巍巍睁眼,模糊看见狭小耳室中出现了一条黑黢黢的台阶,直通地下,仿佛连通到十八层地狱。
唐娴没敢过去,满身冷汗地僵坐许久,在天将亮时,壮着胆子摸索到机关,将耳室恢复了原样。
过了半年之久,察觉到眼力日渐衰弱,唐娴情绪崩溃,在又一次独守墓穴时,决定在彻底看不见之前下去探一探。
大不了一死。
壮着胆子下去了,原来下面不是拴着青面獠牙恶鬼的地狱,而是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和罕见玉石。
金光刺得唐娴无法睁眼。
那是他人私藏的宝物,很多,多到唐娴一眼望不见全貌。
她猜不透那是什么人藏的,呆滞许久,后来被金光晃了眼,彷徨走近时,不慎跌了一跤,却恰好避开了暗处射来数道弩箭。
唐娴不敢再靠近,看见边角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金银玉石,为防有不时之需,捡了两颗红玛瑙藏在了耳室的龙头陶俑嘴巴里,并在最后一次侍寝时,托烟霞帮她取了出来。
她没亲眼看见宣威将军运回的宝藏有多少,但她敢肯定,绝对比不过老皇帝陵墓里的那些。
有了这些财宝,何愁招兵买马、置办粮草和犒劳将士?
如果、如果云停真的不愿意放弃皇位、真能做个好皇帝,如果他真的很需要银钱,或许……
唐娴思绪飘远,回到飘渺的皇陵群山上绕了一圈,归位后,她心道:就是告知他了,他也取不出来的,那里埋葬着历代皇帝,可是有千百侍卫严守的。
“我娘亲也有。”
云袅的声音吓了唐娴一跳,转目一看,发现云袅已经醒了,呆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唐娴知道她府上富贵,闻言并不惊讶,手掌合拢后再打开,将两颗红玛瑙一起塞给云袅,道:“送给你了,这样你就有与你娘亲一模一样的石头了。”
她要回皇陵去了,用不着这个啦。
多少值个千百两银子,就当是报答他兄妹二人的照顾了。
也算是留个念想?
——如果他们愿意记得自己的话……
云袅接过,傻乎乎地笑,刚睡醒,声音软乎乎,“真好看,毛毛你从哪里得来的啊?”
“我夫君留给我的。”唐娴道。
云袅的笑没了,嘴巴撅起,用力将玛瑙扔出床榻,“当啷”两声,不知滚去了哪里。
然后她钻进薄毯下。
唐娴失笑,将她拉出来,问:“为什么不和你哥哥说我嫁过人了?”
云袅无法从她手底下爬开,气呼呼坐起,顶着乱蓬蓬的软发道:“我忘了!”
唐娴回想了下,记起她才将这事告知云袅,就受了伤,一片混乱中,谁还能记得起这些无足轻重的事?
“早知今日,一开始就该告诉他的……”唐娴低叹。
该早些说的,越往后,越难说出口。
难也得说。
今日见过白湘湘,她就要走了,不能再犹豫了。
唐娴定下心神,抓着云袅双肩道:“今日我要见白湘湘,你哥哥一定会回来的。等我与白湘湘交谈时,你去告诉他我已经成过亲了,不能再嫁。”
自己不敢说,就借孩童出面。真是惭愧。
惭愧就惭愧吧。
“为什么啊?你可以嫁两个人啊!我家很大很大,可以让你大夫君也搬进来住!我哥养得起!”
唐娴:“啊?”
听不懂,但没关系。
她顺着云袅的话道:“不成的,我夫君不会答应的,还有,我、我儿子也不答应的,他性情乖戾,会杀人……”
第54章 灾害
这年的春夏格外的炎热, 京城好歹前不久下了一场暴雨,更南方的几个州府就没那么好运了,五个多月未见雨水,庄稼枯黄, 河流水位下降, 已有大旱的迹象。
云停提早与白太师、户部、工部官员商议过这事, 开渠引水、修缮水利等措施均已用上,然而人力微薄, 成效无法令人满意。
目前能庆幸的,是前些年风调雨顺, 百姓收成尚可, 不至于一季颗粒无收就会饿死。
就怕烈日持久,旱情加重。
民间有老话说, 大旱之后,必有大灾。
是暴雨洪涝,还是地龙翻身?
谁也无法预测, 唯有提早做好最坏的打算,以便真有意外发生时, 可以迅速应对, 尽量减少伤亡。
宫中,云停左手边是各地递上来的关于旱情的奏折, 右手边是大臣们商讨出的应对措施,以及记载在册的历年灾害详情。
白太师与宣威将军等大臣立在下方,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三十七年前, 西北一带曾两年不见雨水,祸及八个州府, 死亡百姓数以万计……而今旱情远不及当年,下官以为不足为惧,当务之急是查出民间流言的源头……”
“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大人不懂吗?善恶尚且如此,灾害牵涉着百姓民生,国之根本,岂能不重视?”
“下官观百姓富足,家家户户各有屯粮,熬过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这边吵着,另一边道:“方尚书、秦大人精通水利,已去旱情最重的灵、平二州……”
“地方官员均已收到旨意,密切关注旱情与民间风声,可恨有鼠目寸光的商户趁机屯粮,引得百姓惶恐不安,生怕再遇多年前的旱灾。”
因露出苗头的旱情,商户开始囤积粮食,妄图发一笔灾害财,同时坊间生出流言,说今年格外炎热,皆因皇室无能,这是上天降下罪责,惩罚云氏帝王。
一旦百姓对危言深信不疑,民心溃散,皇室百年威严不再,反而是荒诞行径被无限放大,届时不需敌邦发兵,国力就已由内瓦解崩散。
所幸流言在宣威将军大张旗鼓地护宝入京后已有消停,但该懂的都懂,这只是表面现象,只要灾情未得到妥善处理,隐患就始终存在。
灾害非人为,难以把控,再加重下去,只得开仓赈灾先稳住百姓。
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银子。
——可宣威将军运回的宝藏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岌岌可危的军饷未解决,来了个旱情雪上加霜,刚准备试行的赋税新法,没等开始便要暂停。
深知隐情的几位大臣都在唉声叹气。
殿中商讨半日,白太师上前叩拜:“公子,倘若灾情继续,老臣愿献出家财,尽绵薄之力填充国库,赈济百姓。”
其余臣子跟上。
云停支额合目,淡淡道:“不急,真到那时候,由不得你们不愿意。”
祖训让他做明君,亲贤臣,远奸佞,爱民如子,公正贤明。
祖训也让他以江山社稷为重。
必要时刻,江山社稷大于所有。
他不是不能做暴君的。那时,不需要任何缘由,富商、乡绅与高官的所有尽归朝廷所有,皆由他来支配。
只是这会引起官商联手的大规模反抗,是下策,若非迫不得已,不可使用。
灾情已在着手防空,现在的问题是,瞿阳王的宝藏究竟去了哪里?
“属下循着林中断枝寻到藏宝洞,洞中已成浅滩,滩底有杂乱车辙碾压的痕迹,经过推算,与外面的树干砍口一致,少说也有一二十年了。”庄廉震声将所见一一讲述。
事实证明,瞿阳王的宝藏早就被人转移走了。
藏宝图是云停在宫中找到的,能无声无息取走藏宝图,搬走宝藏,再将藏宝图归还原处,行事之人极有可能来自皇室。
接手了烂摊子的云停,恨不得找到那个祖先,将人开棺鞭尸。
多年前的皇室,白太师知晓的最为清楚,道:“二十多年前,容孝皇帝在位,加上西南王在内,朝中/共计四位王爷,皇孙辈中及冠者有三……”.
云停在午后回府,沐浴更衣后,暂时放下心中重担,去探望唐娴与云袅。
兰沁斋中设有冰鉴、冰盆,清凉沁人,与外面的炎炎烈日截然不同。
云停止步在外,向侍女询问里面二人这几日情况。
侍女道:“小姐每日都有习字背书,日落之后,常去栖月园与莲湖玩水,就是贪凉,昨日吃了太多冰过的瓜果,闹了腹痛,今日已好多了……”
“庄姑娘的肩伤和眼疾都在按时医治,大夫说情况在好转。另外,庄姑娘似乎对公子带回的那只鹦鹉很是喜爱,每日都亲自给它换药包扎伤口,还教了它几句吉祥话……”
内里,云袅正在榻上午憩,唐娴在给鹦鹉喂水添食,偶尔低语几声。
听闻云停回来了,唐娴抬步欲出去,迈出两步停住,退回来再与鹦鹉重复了几句话,而后,让人请云停进来。
“外面是不是很热?喝点冰水降降暑气。”
她惦记着宝藏的事,主动给云停倒水,再特意细致观察云停的神色,一如数日前,未在他脸上看见任何不悦。
云停道:“怕我反悔不让你与白湘湘见面了,刻意讨好我?”
唐娴对他的心疼眨眼就没了,把杯盏塞进他手中,开门见山问:“宝藏怎么会落到宣威将军手中?”
“被他找到,相当于充入国库,不好吗?还是说你心底偏向我,在为我鸣不平?”
唐娴想把事情问清楚,再好好地与他告别呢,听了他这些话,只想把他嘴巴封上。
念着等云袅将事情告知他后,他或许就不愿意见自己了,唐娴忍下了。
“不说罢了,待会儿我去见白湘湘,要说女儿家的私话,你不要偷听。”
“云袅昨日不舒适,她就你一个亲人在身边,待会儿你记得去看望她,哄哄她。”
“还有,那只鹦鹉的脚伤得很重,恐怕飞不起来了……既然是你捡回来的,你就是他的主人,闲暇时多去看看它,与它说说话……”
“再有就是,你真想谋逆,最好先将父母亲人藏起,以免日后连累他们。”
“倘若有一日真的成就大事,也请你手下留情,放过皇室宗亲里那些无辜女子,她们什么都不知晓……”
初时,她说一句,云停会应上一声,见她不顾自己的反应喋喋不休,云停索性没了声。
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他抓起冰盆里的碎冰往唐娴手上碰。
唐娴被冰凉感吓了一跳,低头在他手背上拍打了一下,有点气,“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我听着呢。”云停道。
为了表示他听得很认真,他喊来侍卫,吩咐道:“加强府中巡守,一旦发现有人闯入,尤其是烟霞,格杀勿论。”
这还不够,他又道,“护送毛毛外出时,务必小心谨慎,再出意外,尔等提头来见。”
“你做什么?”唐娴看不懂他的言行。
“这就是我对你那些话的回答。”云停话语中满是奚落,负手站立,冷冷一笑道,“前几日才与我说了乳名迷惑我的心智,让我放松警惕,今日换上一身素衣,一副见了白湘湘就解开所有心结,与我慎重道别的模样……”
云停一语道破唐娴内心,“泱泱……”
这乳名喊起来,语气再严厉,也如爱侣互诉衷肠一般亲昵,没有半点威严,云停不太满意。
他换成另一个称呼,道:“庄毛毛,你是不是谋划着从我身边逃走?”
唐娴脑袋里嗡了一声。
“想都别想。”云停近来诸事不顺,心情阴郁,原本藏得好好的,被唐娴这告别的姿态勾了起来。
他就不明白了,乳名都告知他了,为什么不肯道明身世,与他在一起?
逼近唐娴俯视着她,云停的声音发狠,阴沉道:“再敢与上次那样想要趁乱溜走,休怪我不守祖训!”
“到时候不管你伤势有没有痊愈,直接将你用铁链锁进不见天日的暗室里,让你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看你还敢不敢生出这种心思!”
唐娴被他吓到了一般,神情懵怔。
被云停摸过冰块的手在脸颊碰了一下,她回神,睁着清澈的双眸,愣愣问:“那会不会很疼?”
云停巴不得把她吓住,道:“寒铁锁链锁住手脚,你说疼不疼?”
“那不行!太黑了也不行,我瞧不见东西……”说着,唐娴重重摇头,决然拒绝,“我不要,我受不了的。”
云停心底的肮脏污秽被一扫而光,他好一阵无言,没好气道:“你当我与你商量呢?”
唐娴被他的语气逗笑,一想到这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有点难过。
她一手抓着云停的手臂,另一手在云停心口捣了捣,嘱咐道:“不要总是说吓唬人的话了,回头打了你自己的脸,你又要生气……”
这句话相当不给云停留脸面,他面色一沉,决定给唐娴点脸色看看。
就要生气,侍卫前来通报,孟岚夫妻二人到访。
即便唐府没落,唐娴已不是身娇肉贵的金枝玉叶,也还是不愿在白湘湘面前太卑微。
至少要整洁庄重,让人知道纵然身陷尘泥,她也是欣然向上,不会自甘堕落的。
她一把推开云停,跑进内室对镜整理姿容去了。
云停气得没话说,跟着她入内,在铜镜中看见妆奁中的首饰,唐娴一件也未佩戴。
果然是计划着与他一刀两断,恩怨两清。
他偏不许,走到唐娴身后俯身,拣起一支是飞燕衔珠的金簪,强行给唐娴戴上。
唐娴挣扎未果,手腕上也被他套上金镯。
挣扎得厉害了,云停擒住她手腕怒声质问:“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在人前与我两清?”
唐娴也恼了,“我有说不戴吗?你也不瞧瞧你挑的都是什么样式的首饰,一点都不搭!你是不是想让我在白湘湘面前出丑?”
云停:“……”
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看着唐娴自己挑了首饰佩戴上,许久,突然问:“那两颗红玛瑙,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唐娴梳发的手抖了一抖,脸色苍白了几分。
这是她犹豫着要告诉云停,却又最不愿意与他坦露的事情。
她放下梳篦,转过身推开云停,道:“你去问云袅吧,我都告诉她了。”
言毕,她低着头匆匆跑去花厅,见她等候已久的白湘湘去了。
身后,云停答应了不会偷听她与白湘湘的谈话,说到做到,让侍女前去伺候,自己来到了床榻边。
榻上的云袅睡得四仰八叉,在睡梦中抽了抽腿,从脚底下露出两颗凝结着厚重岁月的流光玛瑙。
第55章 儿子
孟岚与白湘湘说带她来见“双儿”姑娘时, 白湘湘问:“你见都没见过她,怎么知晓她在哪里的?”
“不可说。”孟岚这样回答。
问他去哪儿见,他给的是同样的回答。
白湘湘发了顿火,得到的回复没有任何改变, 她就自己想通其中缘由了。
孟岚对她向来哄着供着, 她都动怒了也问不出, 那就是事情的背后有他人在掌控,使得孟岚无法与她坦白。
京中再没比她祖父更具威名的官员了, 是她祖父的话,会直接将她传至书房询问, 不会拐着弯。
不是她祖父, 那就是比她祖父的位置更高的人……只有皇室中人了。
白湘湘快被这猜测吓傻了,震撼于唐娴的胆识, 迷惑于她的行为,在来到这座古朴宅院后,眉毛已经拧成了疙瘩。
孟岚刚入府就被请开, 白湘湘身边的侍女是同样待遇,只她独身一人被带到小偏厅中。
唐娴到时, 她已抚着肚子饮下两盏茶水。
“……双儿?”两个字被白湘湘喊得跟水上浮花似的, 音调忽高忽低。
到底隔着五年的时间,唐娴身量抽长, 脸上残存的稚气消融,再变换衣着与装束, 纵是白湘湘已为她遮掩过几次,见面时仍是不敢轻易相认。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
天下之大, 无奇不有,存在容貌相似的人, 不算奇怪。
——孟思清府上不就有一个与唐娴少时相似的姑娘吗?整日摆着孤傲的脸,装得跟出水白莲一样不染尘埃,比当初的唐娴还可恨。
至少唐娴会笑会恼,没她那么虚伪。
“嗯……”唐娴应着,慢吞吞走近,在白湘湘身旁坐下。
来见白湘湘前,她被云停扰乱了思绪,提前备好的说辞忘在脑后,此刻碍着身后侍女的存在,匆忙间找不到谈话的切入点。
饮了口茶水静心,才道:“听闻小姐四处寻我,是为了报当日之恩?”
白湘湘跟着她绕圈子,“是,救命之恩……”
侧着眼瞟了唐娴几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白湘湘再次开口:“我不爱欠别人的人情,上回你说救命之恩,只需三两银子,今日我便给你三两……”
“三千两。”唐娴斩钉截铁说道,“现在要三千两了。”
时间仿若回溯到五年前的上元节,两人角色对调,依然在为救命之恩到底值三两还是三千两银子争执。
深深对视一眼,确认是彼此无误后,唐娴放松,隐约知晓她所在何处的白湘湘则头皮发紧。
“三千两就三千两。”白湘湘再度抚腹部,提起一口气,肃然道,“你得尽快回家去。你离家太久了,将家人弃之不顾……不能这样的。不若你定个日子,我把银钱备好,再派人送你回去。”
唐娴听得懂她的暗示,所谓的“家”,是指皇陵。
她一日不回“家”,她全家就一日处在危险中。
看吧,她该回去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回去。
“这几日就要回去了,不用你送。我就是想求你一件事,你也知道的,我家中姐妹众多,我……”
唐娴闭上眼,不敢看侍女的表情,“……全家姐妹都得仰仗我儿子鼻息,他性情暴躁,对那些姐妹不好……”
“可否请你寻些门路帮她们一把?”
白湘湘反应慢了点,呆了呆,才明白她口中的姐妹是指皇陵中的众多妃嫔。
“我知道了,会尽力而为。”白湘湘点头,之后,抚摸了下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皇家人里目前还活着的,除了西南王,其余全是唐娴孙辈的。
听着唐娴一口一个儿子地喊,白湘湘真的很想提醒她,这座宅子的主人极有可能是她孙子。
可惜她可以力所能及地帮助唐娴遮掩,却不能将自家与夫君拖进去,否则唐娴明白了,她家就要遭难了。
她只能保持缄默。
不过可以暗示。
白湘湘再次抚摸小腹,道:“我有孕了。前天诊出的喜脉,总算是能为孟家延绵子孙了。”
她在“子孙”二字上加重语气。
两人以前明着暗着的较劲太多,每次白湘湘占了便宜来炫耀时,用的都是这种口吻。
适才还心有灵犀的两人在这一刻隔了无形的屏障,唐娴微微惊讶,心存疑虑地问:“你……该不会是在与我炫耀吧?”
白湘湘喉口一哽,翻了她一个白眼,道:“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跟你炫耀?我怎么跟你炫耀?你年纪轻轻就儿孙满堂了,谁比得过?”
唐娴凝噎,放在以前,她再怎么着也得还回去一句,把白湘湘气得说不出话。
现在不行,有事求她,还得顾虑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偏厅里两人遮遮掩掩地说着,兰沁斋中,云袅睡饱了醒来,一睁眼看见兄长坐在床榻边上,迷迷糊糊喊了声哥哥。
云停侧身,视线从手中两颗玛瑙移至她脸上,在她额头上重重抹了一把,把她翘起来的额发压了下去。
云袅不知道,以为云停在打她,坐起来两脚轮番蹬他。
“这是哪里来的?”云停按住她,将玛瑙展开在她面前。
“毛毛给的。”云袅嫌弃道,“臭的,把它扔掉!”
云停道:“藏在你脚丫子底下,不是臭的还能是香的啊?”
云袅再次与他打起来。
闹腾了会儿,云停让侍女给她喂水润喉,又问:“毛毛是不是与你说过,这东西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云袅已完全摆脱睡意,不直接说,而是皱着淡淡的绒眉,埋怨道:“都怪你不好,大夫君都知道给毛毛送金银珠宝,你只会欺负她,对她不好,她才不愿意做我嫂嫂的!”
云停笑,“你懂个什么。”
他对唐娴好不好,唯有当事人能感知得到。他也不觉得唐娴不喜欢他,真不喜欢,哪里能主动把手给他?
再说她那性情,柔中带刺,从初被困府中就没有过乖顺样,真不喜欢,能让他接近才怪了。
但唐娴的确迟迟不肯答应与他成亲。
这就导致,云停把他俩互有情谊的事说出去,颇有些自作多情的嫌疑。
他是再也听不得这四个字了。
云停手中捏着那两颗红玛瑙,漫不经心问:“这是大夫君给她的?大夫君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大夫君啊!”云袅提起这个人就讨厌,跪坐在榻上嚷嚷,“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大坏人!”
“我让你对毛毛好点,好给她做小夫君,你就不听,就不听!现在好了,毛毛的儿子不愿意她嫁给两个夫君了!”
大夫君、小夫君、两个夫君,再加上“毛毛的儿子”,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让云停捏着玛瑙的手倏然停住。
云袅没注意到她兄长没了动静,还在嘟囔,“毛毛的儿子可凶可凶了,把她关起来,每日折磨她。毛毛要是让他不高兴了,他就打骂毛毛!”
说到悲痛处,云袅感同身受,仰面凄凉大喊:“毛毛比二哥还要可怜!”
她说了一大堆话,云停才终于重新有了动静,轻笑一声,道:“谁敢打骂她?”
口吻中带着淡淡的蔑视与一丝威压。
“她儿子……”
云停冷言反驳,“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哪里来的儿子?”
“没有吗?”云袅半信半疑,犹疑了下,扒着云停的胳膊问,“哥哥,毛毛真的没有儿子吗?你怎么知道的?”
云停眼中漂着未至眼底的笑意,道:“她今年最多双十年纪,就是有儿子,也不过牙牙学语岁数,哪里能打她骂她?”
“那大夫君呢?”
云停暂时不与她计较“小夫君”的事,忆起曾与唐娴有过的几次肢体触碰,和那时唐娴僵直的身子、生疏的反应。
他再次笃定道:“也没有,她骗你的。”
“做什么要骗我啊?”云袅为此伤心过好几回,生气道,“我都没有骗毛毛,毛毛怎么能这样对我?”
“是为了骗我。”云停道,“为了逼退我,才找这么个理由。”
嫁过人、生过孩子、婆家不许再嫁,多好的拒绝理由。
听起来也很合理,正是因为已嫁了人,娘家落魄,不受婆家待见,才会被关在后宅作活,在手上留有那么多细小伤痕。
失踪这么久,无人报官寻找,这事也说得通了。
同样因为嫁过人,怕回去后被说待在男人窝里、不守妇道,所以死活不肯说出来历。
一个理由,能解释许多问题,不得不说,这个借口找得好。
“对哦,毛毛说过,她与烟霞一样,她也是会骗人的!”云袅回忆起唐娴说过的话,加上对哥哥无条件的信任,也认定唐娴是在骗人,瞬间眉开眼笑。
云袅高兴地拍手,“没有臭臭的大夫君和坏蛋儿子,毛毛还是能做我嫂嫂的!”
兄妹俩一个满怀欢喜,一个在心里算计着待会儿如何教训说谎的人,外面突然传来眀鲤急躁的声音。
云停让人进来。
“公子,属下听着庄姑娘与孟夫人的谈话,似乎有点儿不对劲……”眀鲤的神情凄迷中掺杂着一言难尽的震惊。
云停心中一重,面色不变,命令道:“说。”
“庄姑娘说她有个儿子……”眀鲤难以置信地说道,声音飘渺,响在云雾笼罩的仙山上一般,“孟夫人也说、说庄姑娘,儿孙满堂……”
云袅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兴奋中,从榻上爬下来,拉着眀鲤的衣角摇晃,纠正道:“毛毛是在骗人,她没有儿子的,也没有成过亲,她要给我做嫂嫂的。”
眀鲤挤出牵强的笑,没忍心与她说偏厅里的两个姑娘在京城是第一次见面,并且是在没有任何私下往来的情况下,双方分别主动说出这事的。
她面向云停,望见一双凝结着寒霜的漆黑眼眸。
第56章 刑逼
偏厅中, 唐娴未能接收到白湘湘有孕带来的暗示,白湘湘苦恼无奈,转而提起楼千贺。
“外面都说他是病倒的,实则是垂涎孟状元的表妹孙葶烟, 为此与家中长辈起了争执, 被关在府中。醉酒后欲翻墙外出, 摔了个半死。”
白湘湘本意是楼千贺摔得神志不清,不用再担心他口无遮拦暴露唐娴的身份。
唐娴为此安心的同时, 听她提到弟弟,双目熠熠生辉, 想问又不敢问。
白湘湘再道:“因这事, 楼府对孟状元兄妹极为不满,其中以祁阳郡主为最, 路上遇见个与孙葶烟身形相似的,就要抽人家鞭子……楼千贺纠缠过你,你得当心他那个姨母郡主。”
白湘湘尽可能地提醒唐娴当心, 在回皇陵之前千万不能惹上事情。
“记住了。”唐娴仔细记下。
两人没什么旧情可叙,该嘱咐的嘱咐完了, 就没话可说了, 大眼瞪小眼半天,各自啜饮起茶水。
一盏茶饮完, 厅中光线忽地转为晦暗,飒飒风声与噼里啪啦的树枝拍打声传入耳中。
偏厅中同样置放了冰盆, 为保凉爽,厅门半闭, 窗扉尽合。
此时骤然转暗的光线将唐娴、白湘湘及数名侍女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外面,侍女推窗查看, 窗口刚一打开,挟裹着热浪的狂风卷着几片落叶涌了进来。
唐娴的鬓发被风吹拂到眼前,她抬手抚开,手遮在额头,看见窗外的花树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
越过枝桠,远处悬于空中半日的烈阳已被遮挡,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着的黑云。
乌云如同被展开在平地上的绸布,汹涌地漫过半边天空,几乎要从天上奔腾下来。
侍女费劲地合上窗,回来道:“姑娘,天阴了下来,瞧着又要降暴雨了。”
白湘湘没有理由滞留,憋着满怀不可言说的秘密,站起来告辞。
唐娴送她到长廊下,真诚与她道谢。
白湘湘欲言又止,看见孟岚后,无力地摆摆手,与夫君一起离开了。
对于唐娴,她心中的复杂情绪,非三言两语能说的清。
最早两人是不对付的,欠下唐娴的救命之恩后,她立志要尽快攒够三千两银子还清这份恩情。
恩情没来得及还掉,唐家就遭了难。
她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了,白湘湘惊讶之后,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
更重要的是,将唐娴押入皇陵的主意,是她祖父提议的。
在旁人看来,这行为并无不妥,被废皇后,罪臣之女,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恩赐。
但这让本就对唐娴有所亏欠的白湘湘更加自责,这份沉重的歉疚在心头压了整整五年,在唐娴请求她的帮助后,终于有所减轻。
是时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要帮唐娴为那些妃嫔求情,又怕露了马脚,白湘湘在心里计划着过几日再寻机与孟岚、祖父他们说这事。
陪她走一遭的孟岚什么也不知晓,好奇她与双儿都说了些什么,入府后,屏退侍女问:“都说了些……”
“累了,我要歇息,你去忙吧。”白湘湘心里乱着呢,不想理他。
说完记起过几日还得让孟岚出面求情,又摆出笑脸,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声音出奇的柔顺,“今日走动太多,孩子约是累了,闹得我乏力……”
三言两语打发了孟岚,白湘湘倚在榻上继续琢磨唐娴的事情,闭目养神时,猝然听见有人笑嘻嘻道:“原来娘娘要找的孟夫人就是你啊……”
白湘湘猛地睁眼,看见向来稳重的侍女嬉皮笑脸地歪头打量她。
她的侍女从来不敢这样。
这是人假冒的!
正要尖叫,来人道:“不慌不慌,咱俩也是老朋友了,前几个月我在皇陵时,你还给我递过信呢!”
白湘湘愣住。
数月前,为了试探唐娴是否还在皇陵,她让心腹递出了一封信。
久久未得到回应,她还以为被侍卫拦截住了。
烟霞嘿嘿一笑,轻快道:“那俩小家伙说上回在东陵河上,就是你在帮娘娘打掩护?幸好你没与你夫君胡说,否则我就得跟处置楼千贺那样,把你也弄晕了……”.
送走白湘湘之后,唐娴一个人在偏厅坐了很久,迟迟不敢回兰沁斋。
从白湘湘口中听见弟弟摆脱了楼千贺的纠缠时,她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沉郁,心里就跟外面被狂风吹打着的枝叶一般。
她摸摸手上的玉镯,心想云袅该都与云停说了,云停定然后悔让她戴上这些了。
哀叹一声,唐娴站起来,边往兰沁斋走,边慢吞吞摘下身上的首饰。
金簪拔下时,高挽的云鬓耐不住猛烈的风,蓬松落下,与她宽大的袖口一起翻飞起来,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看着不像啊……”高处的阁楼上,庄廉从窗口看见那道单薄的身影,大概是受突如其来的狂风影响,他越看越觉得那道身影凄清哀愁。
他转向桌岸后的云停,道:“这个年岁的姑娘,想要儿孙满堂,只能给年过五十的老人做续弦……好歹出身贵胄,怎么就……”
庄廉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寻常百姓,也甚少让妙龄少女给半边身子进棺材的老人做妻妾的,遑论曾经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
难道是为了利益?
做主的长辈,是一点脸面都不要的吗?
“哎!”庄廉在心里叹气,看见云停没有表情的脸,心中悔恨极了。
早知如今,还不如当初把唐娴当做一个普通俘虏对待,干脆地用刑逼问,哪还有后来这些事啊。
说起来,他这个“舅舅”有很大责任。
“公子……”
“祖训有云,不得抢强民妇、臣妻,我记得。”云停眉头都未动一下,视线凝在手中信件上,平静道,“你不必忧心,我并非真心对她,不过是看她貌美,动了色心罢了。”
庄廉:“啊?这……”
“她的确貌美,不是吗?”云停再道,“既然已有婚嫁,把血玉玛瑙的事情问清楚,便放她离开。”
庄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书房中陷入沉寂。
窗未合上,一阵狂风袭来,将桌案上的书吹得哗哗做响,有几本轻薄奏折,直接被掀落在地。
庄廉弯腰去捡时,又听见云停道:“即日起,全城搜捕烟霞,一旦发现踪迹,当场诛杀。”
在确定瞿阳王的藏宝洞多年前就被人搬空后,烟霞的一切行为就都有了解释。
她是摸去藏宝洞后,才知道自己为何惹怒了云停,惧怕云停怀疑她私藏宝藏,只敢通过唐娴归还藏宝图,自身不敢露面。
念在她非刻意为之,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云停只让人吓唬她,并未真正下死手。
这时改了主意,分明是在迁怒!
庄廉匆匆把东西捡起来,用镇纸压住后,不敢应答这事,提起别的,道:“公子,那两颗玛瑙据说是毛毛她……”
略过那个称呼,他道,“……留给她的,她既然不肯透漏身份,定然也是不愿意言明她……是何人的。”
“那就用刑逼问。”云停始终未抬头,说完冷然道,“早就该对她用这法子了。”
真想从俘虏口中逼问出事情,有的是手段,更不必说对方是个娇弱姑娘了。
“……不好吧?”庄廉讪笑,“我实在不知能对她用哪些刑法……”
“军中刑讯的手段都忘了?”云停不耐道,“她怕疼,那就把肩背上的伤口撕裂,撒上盐水鞭斥,眼睛不好使,就把她关进地下暗牢,让她在黑暗中与毒虫蛇蚁做伴。”
庄廉应也不是,反对也不好,干巴巴笑了下,道:“毛毛性子可倔了,当初被那样恐吓都不肯说出烟霞的下落,现在用刑逼问,怕是也不成的……”
“那就把白湘湘抓来,用她腹中胎儿做威胁。她不是最讲义气了?”云停耐心耗尽,斥道,“这点事情还用我教吗?”
“公子息怒!”庄廉急忙告罪,心里则在想,果然是气糊涂了。
前一刻还说祖训记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就什么仁义道德都不讲了。
祖训是忘的干干净净,只顾着口头发泄火气了吧?
庄廉擦汗,心思转了转,道:“毛毛毕竟喊了我那么久的舅舅,我实在下不去手。这样吧,我去找没与她相处过的云锋校尉去审讯,他最擅长这个,下手从不留情。公子觉得呢?”
“随你。”云停没什么波澜地应下。
庄廉偷瞄他几眼,道了声是,加重步伐退了出去.
唐娴龟速回到兰沁斋,没看见云袅,问了侍女才知晓,是被云停带去他那边了。
他知道了。
云袅的消失,足以表明他决裂的态度。
外面的狂风吹了小半日,始终未见雨水落下,唯有头上的黑云依旧笼罩,久久不散。
就跟盘旋在唐娴心头上一样,压得她的心直往下坠。
唐娴并没有等太久,天将黑时,有个她没见过的侍卫过来,道:“劳烦姑娘随在下去牢狱走一趟。”
唐娴心口一阵抽疼,使劲眨眨眼,一言不发地与他出去。
所谓的牢狱她从未去过,跟着侍卫在府中绕了一道又一道。
云暗风急,天黑得格外的早。
渐渐的,唐娴眼前模糊起来,看不清周围环境。
似乎走了很远,等她眼前一片漆黑、不敢轻易抬步时,侍卫终于停下。
“到了?”她小心地问。
“到了。”有人答道。
这声音,唐娴不能更熟悉了,前不久还亲昵地唤她乳名,现在已经换成与陌生人说话的疏冷语气。
唐娴心中又是一疼。
她眼前漆黑,掐着手心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情绪,狠心道:“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都让袅袅与你说了,我是有夫君的,不能与你成亲。请你放我回去!”
云停的声音不见起伏,“可以,只要你肯说出,这东西你夫君是从何处得来的。”
唐娴的手被人抓住。
看不见的情况下,五感变得格外敏感,她本能地缩手,被一只大手强硬地抓住。
对方掌心的温热烫了她的手心,她想挣扎,越挣云停抓得越紧。
很快,唐娴的手掌被强行掰开,手心里被塞了两颗玛瑙。
她记起来了,最早她与云停说过,她知道一个巨大的宝藏。
云停丢了瞿阳王的宝藏,觊觎她这个,所以得知她已成亲后,不是不肯放她走,而是要问出宝藏所在,才能放她。
她可以把宝藏告知云停,但不能是这样逼问出来的。
抓住那两颗玛瑙后,唐娴的手恢复了自由。
她死死捏着那两颗玛瑙,生硬道:“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题,你夫君是谁,现在何处?”
“不知道。”唐娴还是那句话。
“嘴硬,那就不要怪我对你用刑。”
唐娴狠狠咬住下唇,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用刑就用刑吧。
他俩之间存在利益之争,在很早以前,云停就该对她用刑逼问了,她能接受。
表现得很坚决,可实际上,唐娴心里苦涩极了,与怀疑被父母抛弃时一样的难过。
她看不见周围都有些什么,只知道这地方格外的阴冷可怖,凉气从四面袭来,冰得她浑身发毛。
除了地下牢狱,还有哪里能这样阴森骇人?
兜兜转转,最终,她还是与岑望仙是一样的待遇。
……明知她最怕疼、最怕黑,偏偏要把她带到阴森牢狱中刑法逼供……
“啊!”唐娴后脑一痛,没忍住喊叫了一声。
她惊慌往后躲,退后一步,立刻被抓着手臂拽了回来。
“说不说?”阴测测的声音就在唐娴耳边,“不说我就继续用刑了。”
唐娴偏过脸不作声。
黑暗中她听见窸窣响动,肩上有酥麻痒意往上移动,仿佛是毒虫在上面攀爬。
唐娴呼吸加急,抬手去拍,被扣住了手腕。
随后,她头上又是一痛。
“说还是不说?”
“不说!”唐娴恼怒。
云停似乎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呵呵一笑,随即,“毒虫”爬到了唐娴脖颈处。
瘙痒感让人不适。
唐娴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用上另一只手,凶狠地往前拍打去,再次被人擒住。
她挣不脱,气急了,恼声道:“哪有你这样用刑逼问的?你不许再揪我头发了!”
随着这声响亮的训斥声,什么阴森恐怖的氛围都没了。
唐娴使劲推了面前人一把,把他推开后,张开双臂摸索了几下,熟门熟路地坐到了床榻上。
什么牢狱暗房?
第一根头发被揪下时,唐娴就察觉到了,刑讯逼供是假的,牢狱也是假的,她分明是绕了一圈,重新被带回到了兰沁斋里!
屋里还有冰鉴的凉气,和她这几日用过的胭脂香味呢!
仗着她晚间看不见,就吓唬戏弄,太可恨了!
第57章 子孙
唐娴感知到角落里有萤虫那么大的光亮, 猜测屋中仅点了一盏小灯。
为了吓她,真是煞费苦心!
腹诽着,身边床榻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唐娴侧对着他道:“要么你好好严刑逼供, 要么你放我走, 别与我那些扯乱七八糟的。”
没人回话, 那阵酥痒感再次爬到唐娴后背上,是云停的手在她发间穿梭。
唐娴耸着肩膀往前躲, 将长发全部拢至胸前护住,道:“别碰我头发……我想点灯, 你给不给点?”
“你想要, 我能不给点吗?”
唐娴听着云停说话阴阳怪气的,体谅他今日遭受了重大打击, 没与他拌嘴。
寝屋中/共有大大小小十余盏烛台,三个侍女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全部烛灯点亮。
侍女出去后, 经过这期间的冷静与沉淀,两人情绪都平复了许多。
“真有夫君了?”云停的声音很轻, 响在唐娴背后。
他很少这样说话, 是难得的轻柔语气,羽毛挠着心尖一样, 让人心头痒痒。
唐娴不能带着父母弟妹冒险,既然选择了他们, 就要远离云停。
在心底徘徊了一下,她轻轻“嗯”了一声。
云停朝她颈下伸手, 掏出一簇乌黑柔顺的发丝,又想“用刑”。
唐娴迅速转过身, 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还来?”
云停理所应当道:“我不满意你的回答。”
唐娴已经被他揪了两根头发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让长发落入魔爪,转过身与他推搡起来。
力气不如他,眼瞅着他挑中了一根细软的发丝,唐娴一着急,对着云停耳下黑发就抓了过去。
“嘶——”
云停剑眉低拢,沉着脸道:“我拢共才揪了你两根头发,你这一把揪了我几根?”
唐娴从来没揪过别人头发,愤恼中下手重了点,没像云停那样一根根细挑,张开手心一看,里面躺着三四根黑发。
她心虚,眼睛垂下转了转,把手往前一递,觍着脸道:“还给你了。”
云停将她手上发丝拍掉,指责道:“就你这样还儿孙满堂?你比云袅还像小孩呢。”
一听“儿孙满堂”,唐娴反驳他的劲儿提不起来了,嘴角一垮,低头不吱声了。
“说话。”
唐娴手指绕着发丝打圈,不为所动。
云停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看见一道细细的老旧的伤痕,是锐器所伤。
他不顾唐娴的拒绝,抓住那只手,翻来覆去检查,看见不下于三道旧伤。
在那几道疤痕上抚摸着,他问:“都给人家做祖母了,手上怎么会留疤痕?”
唐娴躲避着他的目光,低声道:“不小心呗……”
其实是被老太监为难的。
每逢容孝皇帝生辰,所有宫妃、侍女都得入陵墓扫洒、献艺,到忌日时同理,只多了个哀哭。
有一回,一个侍女不慎碰落了个瓷盏,摔得粉碎。
并非墓室中的陪葬品,只是老太监饮茶用的而已。
老太监是被太子授意看管她们的,为人刻薄凶狠,一口咬定侍女在容孝皇帝忌日摔破杯盏是对帝王不敬,要处死她。
侍女吓哭了。
唐娴心软,主动替她顶罪,说是自己摔的。
老太监巴不得抓到她的错处来逞威风,放过侍女,一口一个恭敬的“娘娘”,道:“娘娘定是手误,将碎片捡起即可……”
唐娴蹲下捡碎片时,老太监砸了另一个杯盏过来,飞溅的瓷片在她手上割出数道伤口,转眼间,细白的手就被血水染红。
后来手上就留下了这几道伤疤。
几道疤救回一条人命,值得的。
“不小心能弄成这样?你当我是傻子?”
一道还能说是偶然,单单一只手就有这么多,必是遭人为难所致。
云停不信她,以前以为是她家落魄后贫苦,做粗活留下的,现在细看,有了另一种猜测。
“是被人为难的?”
唐娴不承认,他继续猜测:“给别人做了续弦,老不死的没几天就西去了,下面的子孙看你年纪小,就恶意欺辱,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你先答我,可是儿孙不孝?”
唐娴稍稍迟疑,“也不全是。”
她祖父意图造反在先,说不上该怪儿孙不孝,还是该怪她家不规矩。
“你说。”她催问。
云停嗤笑道:“能娶你做续弦,对方家世必定不弱,老东西若还活着,就是顾着脸面,儿孙也不敢太过分。能这样欺辱,不是老东西死了,还能是什么?”
唐娴一想,还真是这样,容孝皇帝断了最后一口气之后,她才被太子以悲痛过度病倒为由锁在宫殿中。
云停看她这样,认定自己没猜错,扣着唐娴的手道:“与我说说你那些不孝子孙都是谁、在何处,我去说服他们放你自由。”
这个“说服”是泛指,具体怎么说,得看那时候他心里还有多少火气。
“说服不了……”唐娴小声嘀咕。
怎么说服?
除非他真的夺得皇权,否则谁也说服不了当今圣上。
她再次道:“你去说也没用,我不能再嫁的。”
云停说了这么多,得到的还是这句话,一挑眉,嘲道:“怎么的,你那儿子是什么当朝权宦、地方恶霸?还是别的寡妇都能再嫁,就你特殊?”
“就我特殊!”唐娴回了他一嘴。
两人生起闷气。
外面忽然“啪嗒”一声轻响,烛光晃动,听着像是有灯笼被风吹落,坠地熄灭了。
唐娴心里有点闷,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
雨水仍未降下,但随着夜色的降临,风中的燥热感消除,闷热了许久的京城终于凉爽了起来。
吹了会儿风,唐娴在窗口回眸,道:“今晚清凉,登月楼必定很热闹,说不准会有烟火。你带我去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云停:“什么秘密?”
“这个。”唐娴掏出那两颗玛瑙。
“又要与我道别?”云停面色沉沉,“你想都别想。”
唐娴没想到他竟然放着金银财宝不要,停了停,道:“你不是要招兵买马吗?没有钱财,谁给你效力?”
云停没反应,她再问:“真不要?”
依旧没得到回应,唐娴想了想,背靠着窗口,将手中玛瑙朝着云停抛了过去。
距离近,她抛得挺准,前后两颗都是朝着云停胸口砸去的。
云停阴着脸接住,阔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拦腰一抱从窗口跃了出去。
唐娴差点叫出声,赶紧搂住他脖子。
往外走出兰沁斋时,看见云停大手一抛,那两颗碍眼的玛瑙滚入草丛中不见了影子。
唐娴攀着他的肩头往草丛中望了几眼,实在没忍住,“袅袅也这样扔过,你这模样与她一模一样……”
她在影射云停和七岁小丫头一个样。
云停听出来了,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唐娴一声低哼抱紧了他,隐忍不发,直到出府上了马背,一口咬在他肩上,将这仇还了回去。
第31章 匕首
这晚没有月亮, 夜空一片漆黑.
随着呼啸了半日的风,白日的燥热逐渐被毫无征兆蹿起的凉意替代,罕见的,让人感到凉爽。
唐娴被抱上了登月楼顶。
飞起的檐角下悬挂的全是灯笼, 恰到好处的能让她恢复眼力, 同时将她隐藏在辉煌的光晕中。
登月楼内不知是哪家权贵在宴饮, 灯火通明,鼓乐齐奏, 天上仙宫不过如此。
她坐在“仙宫”上方,从高处俯视, 热闹的集市与奢华车马如流水, 尽收眼底。
这是唐娴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没多久, 就有点发晕。加上屋顶没有栏杆护着,她惧怕跌落下去,两手撑着瓦片想往后挪动。
不动还好, 挪动了没两下,不知蹬到了哪里, 一块瓦片松动, 从她脚下滑走。
唐娴吓了一跳,怕砸到下面的人, 忙伸出脚尖去拦。
云停比她更快,长腿一抬, 阻拦了瓦片坠落的趋势。唐娴慢了一步,伸出去的脚压在了他脚背上。
唐娴看了云停一眼。
云停挑挑眉, 脚尖一勾,在她脚心蹭了蹭。
抱也抱过了, 因为种种原因,更亲密的触碰也有过,可这时,唐娴莫名的,唰的红了脸。
哑然少顷,她绷着腰身和手臂,慢吞吞把脚收了回来。
确认瓦片不会再往下滑,云停也松了脚,微屈起膝盖,惬意地仰望着不见星月的夜空。
那个小意外两人都没再提。
片刻后,唐娴低声道:“我害怕掉下去……你来抱着我。”
云停做惊讶状,“不好吧?你知道的,我家规森严,没成亲就搂搂抱抱,会坏了我的清誉。”
唐娴就看不得他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心中的羞赧随风而去,脆声道:“你就是欠打!”
这样说也没用,云停不受她的激。
见他就是不动,唐娴单手撑着瓦片,另一手在他衣角拉扯了几下。
云停斜扫过去,在煌煌灯火下,对上一双流光跳跃的水润眼眸。
眸光一转,他收起屈着的双膝,张开手臂环住了唐娴的腰身,一收劲儿,将她抱至身边,与自己紧紧挨着。
之后,手就那么锁在唐娴腰上,不再移开。
他再抓起唐娴另一只手,带着她向着远处指去,问:“你家在这儿?”
不等唐娴回答,换了个方向,“这儿?”
“还是这儿?”
“都不是。”唐娴全部否认,被他抓住的手施力,转了一圈,先后指向多年前唐家府邸的位置,再粗略指向皇宫的方位,最后遥遥朝着岭南指去。
祖父死后,府邸被抄,一砖一瓦全都成了碎片,太子只差没有将那块地皮也焚烧成灰烬了。
唐家没了,她就归属于皇室了。
然而那段婚事并非唐娴所愿,她心底依然是十五岁之前的想法,父母不曾放弃过她,那么,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哪怕她从未去过岭南,那里距离京城有多远、风俗习惯如何等等,她一概不知,也会将那里视为家。
这三处指向模糊不清,远近不同,云停无法参透其中奥妙。
他抓着唐娴的手重新指向皇宫,指尖压低,道:“与我成亲,做皇后不好吗?”
多少人为了皇后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唐娴没想争,就得到了。
可她并不想要啊。
她偏头对着等待她回答的云停,清凉的风吹得人心中开阔,唐娴突然很想炫耀,皇后又如何,还不是得向皇帝叩拜?她不一样。
皇帝得反过来拜她的。
老皇帝去世后,唐娴做过一段时日的皇太后。
太子再恨她,也得在登基称帝的大典上,向她低头,恭敬地喊一声“母后”。
她敬重畏惧的祖父,和那些执掌百姓生死的大臣,全都跪在下方,先高呼新帝万岁,再拜见太后千岁。
风光无两。
她都经历过的。
遗憾的是地位再高也没用,不过是权利争夺中的一枚棋子,可以选择的话,她情愿做一个普通的、自由的姑娘。
唐娴叹息一声,声音随风飘摇,“皇后啊……我看不上的。”
云停:“……再说一遍?”
唐娴清楚道:“我说,我看不上皇后这位子。”
再说了,她名义下坐过龙椅的儿子共有三个、孙子共有五个,她去给推翻了云氏王朝的反贼做皇后?
让她那些便宜儿子孙子喊反贼爹和祖父吗?
太荒诞了……云氏皇陵里的祖先能全部气活过来,把她生吃活剥了!
唐娴把自己想得直打寒颤。
这些事情太遥远,多思无用。
她摇摇头,再说道:“当皇后有什么好的?要时刻端方淑仪,要温婉大方地为皇帝打理三宫六院,行事处处小心,不然就会被扣上外戚猖狂、祸乱朝纲的罪名……”
这些都是唐娴亲身经历过的。
十五岁执掌凤印,懵懵懂懂,没半点权利,却要端着架子应付老皇帝的三千后宫佳丽。
这也就算了,过分的是,祖父入狱后,那些“纵容外戚”、“奸后”、“红颜祸水”之类的污言全部砸到了她头上,连老皇帝中风都成了她的罪过。
天可怜见,她入宫拢共三个月,后宫的路都没摸熟,上哪儿祸乱朝纲去?
唐娴说的都是自己心底的感受,那几个月跟活在梦里一样,是个深渊噩梦,她再也不想重新体验了。
哀声说完发现云停正凝目审视着她,双目如同头顶的夜空,深不见底。
唐娴心头一跳,赶紧继续说:“身处盛世还好,万一碰上乱世,最惨的也是皇后。一国之母,后宫之首,哪个反贼不想将她占据侮辱……你不知道这些吗?都是书上写的,你要多读些史书了。”
云停不理她后半句,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徐徐道:“你家祖上出过皇后?”
唐娴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祖上出过皇后的人家太好查了,轻而易举就能查到她身上来。
云停只要顺着这个消息来查,不出两日,或许她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这一刻,唐娴内心挣扎起来,她开始犹豫是否直接与云停坦白身份,将所有全部告知于他……
“嘭”的一声,烟花在头顶炸开。
唐娴抬头,望见绚丽的花火照亮半边夜空,瑰丽壮阔。炸开后,花火坠落成流星,一闪即逝。
她打消了那个冲动的念头。
暴露与否再说吧,毕竟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不是,我是在说做皇后有利有弊,让我选的话,我是不愿意的。”唐娴打岔道,“人总是要做选择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可以的。”云停道。
行吧,他家大业大,他可以的。
唐娴重新举例,“就如同有一日你与袅袅同时掉入水中,我只能救一个,你希望我去救谁?”
云停沉默。
唐娴叹气,道:“看吧,你答不上来了是不是?有时候总要狠心放手一个的……”
“你大概是弄错了。”云停忽地开口,听不懂她的例子一般,道,“我与袅袅都会游水,就算救,也该是我俩来救你。”
唐娴噎住,脸往下一拉,道:“你会你了不起行了吧!你们全都会,就我一个人不会!我笨蛋行不行?”
话音才落下,云停眸光一闪,沉声道:“你目前见过的会游水的,只有烟霞,加上我与袅袅,充其量才三个人,哪里来的你们全都会?还有谁会?”
唐娴的眼皮再次猛跳。
还有她弟弟妹妹。两个小孩不知跟谁学的,灵活的很,入水就没了影子。
……幸好东陵河上的事情有烟霞顶罪!
“就是你们三个……”今日的云停格外的多疑和敏锐,唐娴不敢多说了,把他的手往下拉,搁在他膝上,道,“行了,看烟火吧。”
她依偎到云停肩上,成功让他闭了嘴。
头上烟花炸开,下方是登月楼内的歌舞和欢笑声,唯有这一处,安详静谧。
过了会儿,唐娴轻声感慨:“还是太平盛世好……”
“哪里来的太平盛世?”云停道,“云氏这几十年来出过的皇帝,没一个可靠的,你看见的盛世,不过是表面假象。”
唐娴眨眼。
云停再道:“只缺一个引火索……你且等着,一旦爆出一场动乱未能及时镇压住,不出半年时间,就将遍地烽烟。”
唐娴出生在四海升平的盛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亲眼面对战火,被他话中的情景吓住,怔了怔,道:“你是在等这个机会吗?”
云停恍然记起自己在唐娴眼中还是个反贼。
结合她关于皇后的那番话想了想,猜她是害怕京城沦陷后,家人会遭受苦难折磨。
他眼眸低垂,道:“我不是非要起兵造反不可的,只是看不惯皇室作风。”
传承百世,没有一个正常的皇帝,云停以“云”姓为耻。
幸而他不同,他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偏好。
烟火再次炸开,明亮的光线映亮唐娴的面庞。
她不知在想什么,神色迷惘,双眸迷离。
云停心头一动,歹念突起。
他低下头,额头贴近唐娴,轻声道:“你不想我造反?”
唐娴眼波动了动,云停很快接了下一句,“你亲我一下,我就不起兵造反了。”
蹭的一下,唐娴脸上冒起热气。
强行冷静后,她道:“你不要胡说!我已成亲,你家祖训不许你强夺民妇的……”
“但没说不许被民妇强夺。”云停道。
唐娴无言以对。
云停耐心等了会儿,盯着她水润的双唇,喉结滚动,诱哄道:“真的,你亲我一下,我就不……”
“你还是造反吧。”
决绝的声音从那双丰润的唇中发出,云停脸色猝然转阴,“你宁愿我造反,都不肯与我亲近一下?”
“那倒不是……”唐娴有点为难,她对改朝换代这事不反对,也不坚持,只要能有个好皇帝就行。
不想干涉云停的选择和行为,所以她说“你还是造反吧”。
云停却误会了,眼中氤氲着怒色,“不是?那就是愿意了?”
“不……”唐娴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眼前一暗,面前的人压了上来,在她唇面上印下温热的触感。
她从未与人有过这种亲密,心头一震,惊慌闭眼,下意识抿紧嘴巴,身躯后躲。
因这举动,两双嘴唇分开了一下。
继而,她腰上被人凶狠一抓,用力撞回云停怀中。
“我就不信你没动心……说我自作多情也好……”
云停离得很近,说话时唇面与唐娴的双唇摩擦着,声音从缝隙传出,被急促的喘息扰乱。
唐娴已经不能说话了,闭着眼不敢动弹,紧紧攥着衣角的手被用力掰开。
一把冰凉的匕首塞入她手中。
云停含恨的声音扑在她耳边,“真不愿意,那就把我当成无耻淫贼,狠狠刺过来……”
说完,他松开唐娴的手,重新凶蛮地亲吻起来。
太凶了。
唐娴想躲,头偏开了,可腰被扣得很紧,怎么也无法彻底躲开。
巨大的刺激感冲击着心头,她面红耳赤,四肢蜷缩,抓着匕首的手抖个不停。
更可怕的是,这时,烟霞说过的那些胆大包天的话闪回在她心中。
“儿孙成群,连男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他相貌身子都不差,你试试呗,又不吃亏……”
唐娴的心砰砰直跳。
她喜欢,那为什么不能大胆地接受?
难道要为一个尸骨早就腐烂了的老头子守身如玉?
只是亲一亲而已……
唐娴想深呼吸,可嘴巴被粗鲁地啃咬着,空气全被夺走,她喘气都难。
她想让云停轻一点,先让她喘口气,尝试着张了下嘴巴,唇瓣才一分开,就被侵袭入内。
这太突然,她浑身一抖下意识闭合牙关,可惜被捏着下巴不能自己。
浑身被蚂蚁啃咬一样酥麻。
让人心颤,使人沉沦。
烟火好像停了,又好像还在继续,“砰砰砰”一下下响在她心里。
唐娴重重喘着,眼睫颤抖几下,放任自己抬起双手,去搂住拥着她的人。
手压到云停背上,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唐娴没察觉到异样,还努力在积攒勇气接纳和回应,陡然被咬了一口。
云停退出,大力抓着她的手腕,快要气红了双眼,“你真的宁愿对我动刀,也不肯与我亲近?”
唐娴迷茫睁眼,看见他微红的冷峻的神情,窘迫地重新闭起。
闭着眼快速喘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对。
云停在说什么?
他怎么那副表情?
唐娴鼓足勇气,再次睁眼,看见了云停眼中的失望与受伤。
茫然中,手指上传来一股粘腻温热的感觉,唐娴转脸,看见她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把被云停塞进来的匕首。
匕首不知在何处见了血,血水顺着刀刃下滑,浸染到她的指缝里。
这里只有他二人,她身上没有伤口,那就是云停的?
他说过:“真不愿意,就狠狠刺过来。”
唐娴的手一抖,匕首“当啷”落在瓦片上,“不、不是!”
她忘了手里被塞了把匕首!
云停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疏冷,唐娴心急,越急越说不出话。
在云停松开她的腰和手时,她心里一慌,抓住云停的手臂对着他的嘴巴亲了上去。
被躲开。
云停冷眼质问:“你耍我?”
“……”唐娴羞耻难当,承认她满心都是这样亲密的接触,忘记手里有匕首这事,比承认愿意接受云停的亲吻更让人难以启齿。
尴尬的沉默了会儿,她声若蚊蝇道:“明明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还怪上我了……”
说完,她红着脸觑了云停一眼,抓着他的手臂,抬腰凑近,在云停嘴巴上贴了一下,道:“亲吧。”
第59章 暴雨
在唐娴第三次主动凑过来的时候, 云停悄悄瞥了眼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有道划伤,是唐娴抬手抱来时,他给出的那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划出来。
起初他以为唐娴为拒绝他,要与他动手, 那瞬间, 的确是心如死灰。
之后唐娴一着急, 他就醒悟过来了,有目的刺伤, 伤口不会那么浅,更不该在那种地方。
是想要搂住他, 不小心误伤他的, 可以原谅。
只是气都气了,轻易被哄好是不是太掉面子了?
烟花一阵阵绽开, 光影明暗交替,让云停将唐娴颤动的眼睫看得清清楚楚。
云停决定不动,假装还在生气, 由着唐娴来讨好他。
……
感觉很不错,除了唐娴的手放的不是地方。
抓在他手臂上, 正好压着刚划出来的伤口。
云停犹豫了两个呼吸的时间, 看唐娴亲得认真,伤口处那点儿疼痛就不成事了。
痛感分散成绵绵细针, 水波似的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头脑,让他心头的悸动喷薄而出。
在被轻咬了一下后, 他忍耐不住了,一翻身将唐娴按住, 捧着她的脸,尽量克制着、认真地与她探究起这事。
亲着亲着, 有滴答的雨水落下。
刮了这么久的风,落雨很正常,云停没放在心上,继续亲吻,直到他尝到一点咸湿味道。
他撤开,看见唐娴闭起的眼角不断有泪珠溢出。
“怎么了?”他声音很沉,含糊不清。
唐娴摇头,眼泪却没能止住,流得跟汩汩溪水一样。
云停肃正起来,规矩坐好,轻手轻脚地拥着她。
风声猎猎,将他二人的衣袖卷在一起,云停迟疑稍许,屈着食指在唐娴眼下抹了一抹,声音极轻,不确定地问:“是我亲得不好?”
哭得正悲恸的唐娴哽了一下,有点哭不出来了。
抽噎着抬手想去擦眼泪,泪眼朦胧中,看见了满手的血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拿匕首误伤了云停的事终于回到了脑子里!
云停把她眼泪拭去,伸出手臂给她看,“本来不重,被你抓了许久,现在有点重了。”
唐娴歉疚地摸摸他的手,吸吸鼻子,沙哑道:“回去处理一下吧。”
烟火已停,雨滴断断续续敲击着瓦砾,云停怕暴雨突降,不再磨蹭,抱着唐娴快速下了登月楼。
上马避开行人,云停将她侧抱在怀中,问:“难过什么?”
这一问,才缓和过来的唐娴眼睛一酸,急忙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了他脖颈中。
云停被这样依赖的拥抱弄得心尖酥软,在心里猜了一堆不过脑的理由。
误伤了他自责哭的?难为情哭的?太高了被吓哭的?
低头看看靠在他怀中的唐娴,云停暂时放弃追问,默默抱紧了她,策马回府。
依着他的唐娴也不作声,仅仅是搂紧了他的脖子。
他俩都没经验,亲吻时强压着急躁的心摸索,那种感受很奇特。
渐入佳境后,不知怎么的,唐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她还是唐家小姐就好了。
五年前的她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与白湘湘一样,不需要思虑那么多,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喜欢一个人,不会畏首畏尾地不敢给出回应。
那时候遇见云停,一个唐家小姐,一个百里大公子,男未婚,女未嫁,门当户对。
不像如今。
她要时时顾虑这个、考量那个,纵是侥幸脱身,日后也得改名换姓。
始终难以堂堂正正地以真实身份,坦荡面对云停。
连这日的亲吻,都像是骗来的。
她终究不是白湘湘。
幻想出来的美好不能细想,再怎么想,也不能将那五年重新来过,只会加重现有的悲痛。
……是有点难过的。
唐娴偷偷擦了擦眼角。
赶在雨势加大前回到府中,可两人还是淋了点儿雨水,云停让人备水给唐娴沐浴,想趁机问问她在难过什么,也想借手臂上的划伤与唐娴计较一下,还没开口,庄廉急匆匆寻了过来。
“公子,有青州来的紧急信件。”
云停让人将云袅带回来陪着唐娴,与他去了书房,看信件之前,先简单包扎了下手臂上的伤。
“怎么弄出来的?”庄廉担忧,“可是遇上刺客了?”
“毛毛抱我时误伤的。”
庄廉无语凝噎。
不是,抱就抱了,怎么还大咧咧地说出来?
还有,得怎么个抱法,才能让人受刀伤?
庄廉想问一下后者,嘴巴刚张开,看见云停愉快的神色,觉得还是不问比较好。
“不痛的。”云停已经自顾自答了,“就她那点儿力气,能划出多大的伤口?能出血全靠那把匕首锋利。再说了,她也不舍得伤我。”
乐意受这伤,那就乐意着吧。
庄廉决定不再提这事了。
“流了点儿血,把她吓成那样……难道我会与她计较吗?”伤口包扎好,云停坐下来饮茶,尝到清甜滋味,又回味起前不久的旖旎。
走了会儿神,他道:“毛毛给吓着了,你做舅舅的,明日记得去安慰她一下。”
“……是。”庄廉快速递上书信,“公子,先处理急信吧!”
云停不至于因私忘了正事,可才接过信件,兰沁斋的侍女寻了过来。
“庄姑娘让奴婢来传话,说答应了公子的事不会反悔,明日清晨请公子过去一趟。”
云停点头让人退下,拆着信件时,心中琢磨着京中出过皇后、尚存留的落魄世家都有哪些。
他入京后就着手整治朝纲,对这些姻亲之类的事情不曾过问,就连那个特意入京来请安的祁阳郡主,都没接见过。
再说祁阳郡主嚣张跋扈,辱骂唐娴,险些伤了云袅的事,云停还没与她清算。
云停心情正好,一心二用,将唐娴有意无意暴露出的身份的线索在心底整理后,确认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能看穿唐娴的身份了。
最重要的一点,偏偏被他疏漏的一点。
是什么呢?
桌面的一声轻响打断他的思绪,是庄廉多举了一盏烛灯放在桌案上。
云停暂将儿女私情放置在心底,打开信件细看。
一目三行看罢,他手背上青筋突起,脸色难看得吓人。
“公子?”
云停将信件甩给他,震声命侍卫备马,同时命人传召白太师等人极速入宫。
待庄廉看完书信,他已走出书房,庄廉来不及震惊,匆匆跟上.
议事殿中,几位老臣纷纷震怒。
“青州暴雨七日,堤坝冲毁,城镇被淹……朝中早已发出提防水患、地动的警示,暴雨七日……连日的奏折里,青州知府竟然一字未提!”
“灾情严重,几个受到牵连的相邻州府中,已有土匪烧杀劫掠、集结起义,疑有外邦奸细煽动……”
为防灾害发生,朝廷数次提醒地方官员遇见异常情况及时上报,并特意加派了驿站人手,以便及时传达各地信息。
没成想,首个受灾地,有着青州知府这种狗官,隐瞒不报,直拖得水患发生,百姓暴动,还在试图锁住消息。
云停晚间还在与唐娴说若有一处动乱未能及时镇压,不出半年,江山动荡,遍地烽烟。
这并非危言耸听。
他也没想到,这事竟然来得这样快。
事态严重,议事殿中的烛火燃了一夜,天将亮时,云停下令:“传旨下去,工部陆勤、楚民易不日清点好粮草医药等物资,带五百将士,尽快出发前往青州救灾。”
“白太师、宣威将军辅佐云岸,稳住朝政。”
“庄廉把控京城,有人胆敢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
几人一一严谨应是。
其余事情吩咐下去了,还剩最后一桩山匪起义的事,白太师谨慎问出:“公子欲往何处?”
云停转着手腕,唇畔噙着一丝杀意,“去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时候给我添乱。”
不下狠手解决了第一桩蓄意作乱的叛贼,其余的便会如雨后春笋,快速冒头。
迅速做了决断,离宫时,天微微亮。
外面暴雨倾盆,雷鸣阵阵,举目远望,除了聚成珠帘的雨水,便是黑压压的望不见尽头的乌云。
庄廉紧随着云停,问:“公子不等天亮后与毛毛和小姐说一声再走吗?”
云停跨坐在马背上,身后是一列与他一样的金甲侍卫。
他看着雨幕模糊的前路,缓慢抚了抚下唇,摇头,“等不及了。”
“你看好她们。”雨水落在他鼻梁上,他伸手抹去,道,“再有,天亮后,毛毛会说出那两颗玛瑙的来处,先按兵不动,一切等我回来再做定夺。”
言毕,带着人向着青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60章 孝陵
云停临走前, 另有两件小事吩咐庄廉。
其一,是让哑巴进宫,与疯三一起近身守着云岸。
其二,是让人给孟岚送个口信, 警告他看好了白湘湘。
庄廉一一照做后, 去见了京兆尹、羽林军统领等人, 以加强京中巡守,防止青州的事情传入京城后闹出乱子。
冒着风雨忙碌一宿, 惦记着血玉玛瑙的来历,在辰时回到府中去见唐娴。
府中同样不安宁, 因为云袅与唐娴双双起了热症。
“不碍事的, 喝几帖药就能痊愈了。”老大夫给两人分别开了药,收起脉枕时, 与唐娴道,“热症易退,心病难医, 姑娘当心啊。”
唐娴堪堪应付了过去。
她昨夜听了半宿的风雨声,艰难睡去后, 梦里仿佛将这几个月重新过了一遍, 醒来后浑身疲惫,脑中混沌, 恨不得就这么永远沉睡不醒。
按唐娴最初的设想,云停在得知她成过亲后就会放手, 轻易放她离开。
事与愿违,不仅没成, 两人还更进一步。
都这样了,再想着溜走, 她看着真的很像一个玩弄他人感情的恶人。
这段感情、父母亲人,还有皇陵宝藏的事,情与义的纠缠纷杂,每一件都在拉扯着她。
不论她如何抉择,都无法给出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满意的答案。
唐娴不知该如何面对云停,心乱如麻,蒙住头在榻上辗转许久,直到发现内侧的云袅被惊雷震醒,呜咽着哭了起来,才打起精神来。
哄了云袅一会儿,唐娴发现她身上格外的热。
喊了侍女进来,侍女惊呼,唐娴这才知道她自己同样是一脸病容。
听大夫诊脉完,庄廉关切问:“怎么还有心事?什么心事?与舅舅说说。”
得知云停不在府中,唐娴暂时放下了心头重担。此时依在床头,无力地一抬眼,道:“什么心事,舅舅你能不知道吗?”
说她胆子小,她常常暗戳戳地刺人,每每刺得人心头痒痒。
庄廉一开始就觉得她这性子有趣。
呵呵笑了几声,他道:“约莫能猜到一些,不确定对不对。姑娘家嘛,心思都是很难猜的……我女儿也是,路还走不稳当,心思多的不得了,可不能惹她生气了……”
说着说着,看见唐娴脸上流下两行泪水。
庄廉大惊,“怎么了这是?我也没说什么啊?”
“我……”唐娴勉强一笑,强装无事,“……我想我爹娘了……”
如果爹娘在,一定不会让她这么为难。
说完,突如其来的悲伤再也无法阻拦,她嘴巴一扁,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庄廉被吓住了,回顾了下两人的对话,猜测是因为他提起了女儿,让唐娴触景生情爆发了压抑的情绪。
——他家那个小女娃想念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不顾他人眼色,只管自己委屈地大哭。
别的事,他还能质疑是不是装的,这涉及父母亲情的悲伤,他感同身受,无法开口。
庄廉心生懊悔,坐在一边不敢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扭曲、爱说谎、心机深重?”唐娴痛哭着道,“我欺负袅袅年纪小,根本没把她当做府中小姐对待,骗取她的信任,再通过她拿捏云停……”
“我总以各种理由耽误云停的事情,迟迟不肯告诉他藏宝所在,扭扭捏捏不肯回应他的感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利用他们兄妹的感情,我低劣卑鄙,我不配,是不是?”
在心中积攒的郁气与疾病的双重攻击下,唐娴丢盔弃甲,自暴自弃地吐露了心声。
庄廉迟疑了下没回答,她已经接二连三的说出许多,全是自我贬低的言论。
庄廉等她发泄完了,和蔼道:“怎么会呢?你是怎么样的,大家有目共……”
“我知道你们都是这样想的,你不用骗我,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唐娴用手掌重重擦着眼泪,力气大到把脸颊擦红。
泪水刚擦去,就有新的溢了出来,源源不绝。
是庄廉勾起了她对父母的思念,也是他奉命看着唐娴不许离开的。
此情此景,庄廉不免窘迫。
想喊帘外候着的侍女递帕子给唐娴,又怕让她丢了脸,情绪更加崩溃。庄廉犹豫再三,保持了寂静。
悲伤难忍的痛哭声的屋中回荡,与外面的风雨声混杂,听得人直揪心。
昨晚未发泄完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唐娴尽情抒发。
直到一道撕天裂地的闪电结实地劈在窗外,轰天雷声紧随其后,震得唐娴心头撼动,睁着泪眼往外看了看,悲痛的情绪终于有所消减。
她渐渐止了哭,抽噎几下,红着泪眼问:“云停何时回来?”
庄廉怕再惹她哭,轻声细语道:“少说半个月,往多了说,一两个月或者更久也有可能。”
唐娴挂着泪珠的脸露出讶然神色。
什么事需要他离开这么久?
太久了,她等不到云停回来了。
唐娴抹去脸上的狼狈,咳嗽几声,用强行压下难过情绪的嘶哑嗓音道:“我说了,要告知他那两颗玛瑙的来历的。”
拍拍面颊让自己稳重一些,她一字一句道:“是从孝陵中得来的,在主墓室里面,藏有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
说完,她的眼泪再次流下,不想被人看见,她蜷起腿,抱着双膝将脸埋住。
孝陵中藏有不尽的金银财宝。——这个消息将庄廉震得许久没能回神。
云停查过历代皇帝的陪葬名册,皇陵中是有点财宝,但远远不够充盈国库。
他则亲自去过皇陵,不过是为了调兵,没有往内深入。
容孝皇帝的寝陵,怎么会无端多出许多财宝?
庄廉短暂的质疑后,迅速相信了唐娴的说辞。
瞿阳王的宝藏在十几年前被人无声无息地搬空,他们一致认为这事是皇室中人所为。
十几年前,正是容孝皇帝在位的时间,是他瞒着所有人把财宝搬到自己的寝陵中……这猜测完全合理!
庄廉想通其中道理,结合这事猜测起唐娴的身份,惊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发自内心的迷惑,白太师这样在朝堂上浮动几十年的大臣都不知道,这年纪不大的姑娘,竟能知晓这事?
她与盗墓贼人相识?还是她曾亲去墓中?
都不应该啊。
殉葬制度已被废除百年之久,皇陵更有兵马严守,不论是盗墓贼人或是姑娘,都不应该出现在皇陵中。
庄廉困惑中记起皇陵闹鬼的事,觉得有必要将这事弄清楚,再看唐娴捂着脸低声哭泣,肩膀微微耸动着,模样十分可怜,他没忍心继续逼问。
反正时日还长,先确认了宝藏所在,再与白太师问清容孝皇帝陵墓的事情是否另有隐情,慢慢来。
当下最重要的,是防止京城出乱子。
皇陵那边倒不必采取什么措施……已有重兵把守,无端加强兵力,反倒引人窥探。
一切等云停回来再说。
庄廉心有决策,再看唐娴一眼,用长辈的语气安慰道:“没事的啊,等公子回来了,就带你去找你爹娘,啊,毛毛,你听话,再等等……”
说话间,因打翻药碗、弄脏衣裳,被带去沐浴的云袅由侍女领了回来。
云袅小脸烧得通红,见唐娴埋头抽噎,以为是和她一样病得难受,靠着床沿,努力把抱膝而坐的唐娴搂住。
口中安慰道:“没事的毛毛,喝了药就能好了……”
唐娴抬头,不等人将她神情看清楚,一把将云袅搂在了怀中,搂得紧紧的,把她当做一个大型软布娃娃。
病中的云袅没力气说话,跪坐在榻上,将脸往唐娴肩上一贴,乖乖的没了声。
庄廉不好继续留下,叮咛侍女将两人照顾好,就要离去。
到了帘外,惊雷再起。
“毛毛你别害怕,烟霞是骗人的,打雷才不是雷公在抓小孩……”
云袅软乎乎的嗓音传出来,“不信你去问烟霞,她就在后院里,被明鲤送去后边石牢里了……”
庄廉心中咯噔一响,果然听见唐娴惊问:“烟霞在府中?”
“嗯。”云袅道,“我刚才瞧见了……毛毛你怎么哭啦?你害怕打雷吗?”
“不是,我没事!”唐娴按住云袅,抹去脸上泪珠,朝外大喊,“舅舅——”
庄廉:“……哎!”.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说清楚,死也让我死的明白点儿!”烟霞被五花大绑着,由明鲤押往兰沁斋去。
明鲤摇头叹气,“要么你躲起来,要么跑远点,三天两头在公子眼前晃,你真当他抓不着你啊?”
烟霞在白湘湘府上扮了几日侍女,凌晨时分得知白湘湘被警告安分点,动了动小心思,去书房偷听了人家父子谈话,得知青州起了祸事。
她跟在云停身边许久,猜到云停必定会即刻亲自前去处理,于是怂恿白湘湘递上帖子,请唐娴过府赏雨中荷花,同时还邀了祁阳郡主。
暴雨天赏景,听着有点傻,但白湘湘面子足够大,双方都应了。
在烟霞的预想中,双方会在街头相撞,依祁阳郡主那跋扈的脾气,定会不依不饶地将事情闹大。
越大越好,她就可以趁机把唐娴带走了。
事后云停追责,也该拿祁阳郡主问罪,而非白湘湘。
一切如她所料,除了最后被她拉着的“唐娴”一抬头,露出的是明鲤的脸。
知道被算计时,已经晚了。
烟霞身姿灵活,擅易容,但论及手上功夫,远不及其余侍卫,被明鲤近身后,没两下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你的目的是庄姑娘,庄姑娘与白湘湘是好友,猜到你藏在白湘湘身边,很难吗?”
明鲤道:“不然你以为公子为何特意警告孟岚看好了白湘湘?从始至终,那句话都是说给你听的,提醒你机会来了!”
烟霞悔得肠子都青了。
躲藏数月,两次从云停手下逃脱,大大助长了她的自信,结果这次栽了大跟头。
甚至不用云停或者庄廉出手,一个明鲤就轻而易举将她拿下了。
也不知道云停会不会杀了她!
烟霞哭丧着脸打听消息:“我上回与公子说清楚了,藏宝洞不是我搬的,真的……公子不会杀了我吧?对了,他不是不在府中吗?你要带我去哪儿?难道公子大发慈悲,不准备把我关入牢中的吗?”
明鲤嫌她聒噪,扣在她手臂上的手用力,烟霞登时惨叫起来。
凄厉的惨叫声穿透墙壁,传到屋中的唐娴耳中,她忙朝外高喊:“烟霞!”
烟霞收起夸张的痛呼声,仔细打量,认出这是兰沁斋,心中一喜,急声喊道:“是我,救命啊,娘——”
“娘娘”喊了一半,烟霞一咬舌尖,硬生生把第二个字憋了回来。
“她管你叫娘?”兰沁斋里的庄廉大受震撼。
年方双十的唐娴生平第一回 被人喊娘,还是个岁数与她相近的姑娘。
她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半点纷杂的情绪也没了,竭力镇定,回道:“……好像是呢。”
这时烟霞被押了进来,头上、身上被雨水浇透,嬉皮笑脸道:“公子那个什么,我喊他一声爹,不为过吧?”
云停要爱民如子的嘛,她是民,也是子,喊云停一声爹能换一条命的话,她愿意喊。
“双儿要与他成亲,那我喊双儿一声娘,有什么不对吗?”
唐娴心中凌乱,这是什么鬼话?
庄廉反而接收到了烟霞话中的含义,稍微沉默后,诡异地认同了。
再说了,倘若这话让云停听见,多半他也是认可的,说不准一高兴,真就赦免了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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