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递来
唐娴有许多话想问烟霞, 譬如皇陵发生什么事了,她那两个侍女可还安好,烟霞的伤势恢复得如何,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等等, 所有问题都因顾虑着背后的眀鲤而藏于喉口。
她将宽大的裙摆展开, 尽可能地遮住身后的视线。
烟霞则是浮在水中, 又抹了把脸,指指河岸上的庄廉等人, 再指指她自己,满脸的疑惑。
唐娴的困惑比她还要多, 实在看不懂这乱糟糟的比划, 跪坐着俯身靠近烟霞。
烟霞摇头,挤眉弄眼地指向眀鲤。
这个动作唐娴看懂了, 眀鲤习武,耳朵尖,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她听见。
可接下来烟霞眉眼齐动, 十指乱飞,她又糊涂了。
烟霞急得抓耳挠腮, 浮在水中耗力, 她有些点撑不住了,抓住船舷借了把力气。
可渔船太小, 她一攀上,小船即刻倾斜了下。
“姑娘?”眀鲤警觉扭头。
偷偷摸摸的两人, 一个僵成木偶,一个屏息凝气, 幸好眀鲤只是回望,并未走过来。
船头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完美遮住贴在外面的烟霞。
“我在掬水,水还挺凉的……”唐娴倾斜着身子与水中的烟霞四目相对,伸手在她面前掬了一捧水,停顿了一下,一把淋到烟霞头上。
原就湿淋淋的烟霞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本以为这个理由足够了,结果背后的眀鲤又问:“姑娘向外探出身子,伤口不会疼吗?”
疼还是疼的,可唐娴好不容易见到烟霞,心里惦记着正事,疼也是能忍住的。
“没那么痛了……”唐娴干巴巴道,“金疮药很好用,我不觉得疼了,伤口该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眀鲤经过上次的失职后,警惕心已经提到最高,眼神一闪,抬步就要走来。
唐娴吓得差点把藏在船尾的烟霞按回水中!
怪之前她太小心,有一点动静就喊疼,可劲儿给云停找麻烦。
现在好啦,她不喊了反而引起了明鲤的猜疑。
唐娴的手都伸到烟霞头顶了,临时挪开探入水中,掬了一捧水朝云袅洒去。
“哗啦啦——”淅沥河水淋了云袅一头,也止住了眀鲤的脚步。
“坏蛋毛毛!”云袅细软的额发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觉得泼水好玩,叫喊着也去掬水泼唐娴。
她的脚伸在水中,身子再弯下去,重心不稳,险些一头栽倒进去。
眀鲤眼疾手快,迅速提住她的衣裳把人拽了回来。
出了这个小意外,眀鲤不敢离开云袅身边,叮嘱唐娴当心之后,没再走来。而云袅掬水想去泼唐娴,被明鲤以她身上伤势为由止住后,又踢水找鱼儿去了。
逃过一劫的唐娴与烟霞心惊胆战,不敢再浪费时间,互看一眼,唐娴迅速往后挪,让出船板上的干燥处给烟霞写字。
烟霞空出一只手书写,浮在水中极其不便,刚艰难写下一个字,她身子一沉,差点整个没入水中,赶忙抓住船舷稳住。
船板上留下一个字,字迹潦草歪倒,唐娴差点没认出来。
救。
“救谁?”唐娴做口型。
烟霞指向她自己。
“你让我救你?”唐娴满头雾水,她自身都难保,怎么救烟霞?有可能的话,她还想求烟霞来救她呢。
“云停。”烟霞扒着船舷与她一起做口型。
“我从云停手中救你?”唐娴不可思议问出。
她哪有这本事啊!
唐娴很想问烟霞一句,现在知道怕了,那当初为什么要去偷云停的东西?
这句话太长,她俩没默契,料想烟霞也看不懂她的口型,唐娴忍住了,无声道:“藏宝图。”
能从云停手下救回她的,只有这东西。
十拿九稳的事情,可烟霞脸一垮,回应给她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唐娴不解,等不到她的解释,往她脸上泼水催促。
烟霞愁眉苦脸地做口型,这句话太复杂,唐娴看不懂,几个来回下来,烟霞满脸绝望,看着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船舷上。
两人的交流卡在这一步,着急时,烟霞猝尔抬头看向河岸。
小船驶入湖中已有两刻钟时间,落日已经完全藏于山下,天光转暗,被唐娴气得策马离去的云停回来了。
他从马背一跃而下,直朝着水中小船的方向大步踏来。
烟霞吓得五官几近扭曲,拼命比划着,见唐娴实在不懂,急得上手扯她的脸。
唐娴拍开她的手提袖擦脸,衣袖放下时,烟霞从水中掏出来一个密封的油纸包递了过来。
唐娴眼眸一亮,猜这东西必是那传闻中的藏宝图了。
把这个还给云停,烟霞能不再被追杀,她也能从云停手中逃脱,两全其美!
她欢喜去接,烟霞却又缩手,欲言又止,嘴巴张合着像是在提醒什么。
就在这时,船身忽地一晃,有重物落下。
烟霞打了个哆嗦,把油纸包往唐娴身上一扔,猛地扎入了水中.
“泼你水!”云袅清脆喊着,双脚来回从水中抬起,朝刚跃上小船的云停身上踢水。
云停懒得躲,拍了拍被溅湿的衣袍,过去捏了把她的脸。
云袅呜哇乱叫。
云停勒令明鲤看紧她不许多嘴,然后朝唐娴走去。
“水中有什么?”他声音自若,丝毫没有在岸上被唐娴指责色胚之后的怒色。
唐娴慌死了,她裙子下面遮着的是被烟霞扔来的油纸包,而她正前方的水面上正冒着水泡,有一支芦管悄悄冒了出来。
可以现在就让烟霞现身认错,把油纸包交还给云停,可看烟霞支支吾吾的态度,油纸包里的东西是不是藏宝图,还是两说。
是还好,万一不是……
唐娴不敢想被云停发现烟霞就近在眼前会是什么后果!
“庄毛毛,我问你水中有什么。”云停站到唐娴身后,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展开的铺在船尾的裙摆,宛如绽开的花瓣一般。
上面沾着零星的水迹,其中一块湿痕格外的重。
唐娴不敢抬头,从水面上的倒影发现云停在看她,心快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没功夫想他怎么这么快就从恼羞的情绪中脱离,唐娴拢起裙子,用膝盖压着那个油纸包,迅速寻找借口,“什么都没有,我在藏、藏匕首。”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把云停给她的匕首。
眼睛盯着水面上的芦苇杆,唐娴一心二用,摆出凶狠的表情,道:“藏着匕首,万一有人欲行不轨,我就刺瞎他的双眼。”
她又在暗指云停对她有色心的事,并意图以此转移云停的注意。
云停不语。
唐娴当自己计谋成了,可再看水面倒影,她的魂差点吓飞了。
云停脸上没有表情,仍低着头,可这回他看的不是唐娴,而是船板上烟霞留下的“救”字。
字很丑,是倒着的,水迹杂乱,又被烟霞扔油纸包时带出的淅沥水渍模糊了下,不好辨认,但隐隐显出文字的形状。
唐娴在心中高声呼救。
这些日子她借着伤势没少逞威风,可也没忘记初入京城时遇见的岑望仙。
云停说过要用人血养花,不是说笑,书房中那株粉白盆景后来当真开出了绯色的花朵。
岑望仙的目的是藏宝图,烟霞比他更恶劣,除了窃宝,还有一个叛主的罪名。
云停没放过岑望仙,又怎能轻易放过始作俑者?
万一油纸包里不是藏宝图,烟霞被发现后,就死定了。
唐娴的脑袋有点不够用,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为烟霞打掩护,先助她在云停眼皮子底下逃走!
做了决定,她毅然转过上半身,随着这动作,手撑在船板上,恰好压在那个模糊不清的“救”字上。
手指状似无意地抹了几下,她道:“我那样说你,你不是很生气吗?怎么又回来找我了?不害臊!”
云停置若罔闻,神色不见变化,撩袍在她身旁蹲下,手伸向了唐娴压着船板的手。——目标是她手下那个难以辨认的字迹。
唐娴大惊,另一手抓着匕首,慌不择言道:“你敢碰我一下,我真的会对你用刀!”
“单纯的不想与我有碰触,我不勉强。”云停神色平淡,伸出的手并未因为她的话止住,径直擒住唐娴的手腕将她的手掌移开,道,“遮掩得太明显了。”
然而船板上的字迹已与斑驳水痕无异。
唐娴心头一松,余光飞速瞄向水面。
水上露头的芦苇一动不动,想来下方的烟霞与她一样,也快吓傻了。
她清清嗓子,道:“没错,我写了几句骂你的话,你想怎么样?”
云停蹙眉看唐娴,唐娴“哼”了一声倔强地撇开脸,以行动证明自己的确是在写字骂他。
但云停还是不信。
松开唐娴的手腕,他站起来环顾四周,问:“她都做了什么?”
眀鲤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线索,但她想不明白漏掉了什么,如实道:“姑娘一直坐在船尾看落日,期间玩了会儿水,并无异样。”
“没喊疼?”云停问了与眀鲤一样的问题。
“姑娘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云停颔首,目光散漫地扫向唐娴后肩的伤处。
她穿着鹅黄色上衫,伤口处不知何时透出了一片水红颜色,宛若盛开着的艳丽牡丹。
眀鲤也看见了,神色一动,就要与唐娴说话,被云停一个眼色止住。
她意会,转身把云袅挡住。
而云停走到船尾站定,扫视着因为天色渐暗而透出几分阴寒的水面,在唐娴不安的视线下,目光停在了那支芦苇杆上。
“匕首给我。”
唐娴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心绪紧绷,抓着匕首背在身后,坚决不肯给他。
怕被他看出端倪,也试图给水下的烟霞提醒,唐娴提高声音,问:“你要匕首做什么?捉鱼吗?”
云停冷哼一声,反手一抽,眀鲤腰间的长剑乍然出鞘,宛若一条出海的银龙。
他手腕一转,银龙凌空坠入河水中,剑刃极速一挑,在水中击起一阵水花。
那支芦苇随之被挑到半空中,随后被剑刃劈成两半,再轻飘飘地落入河水中,静静地随波荡着。
所有人都凝目望着水面,包括茫然无知的云袅。
几人心思各异,眼看着水波来回荡了几圈,一缕丝线浮出水面。
唐娴心口惊悸,惊慌凑近,发现那是一株水草,水中也并无血水散开,顿时如释重负地软下了身躯。
云停扫视河面,侧耳细听,确认无异常,收剑回鞘,命眀鲤摇船靠岸。
水中不见任何人影,唐娴不知烟霞是何种情况,按捺不住心底的担忧,在小船到达岸边时,最后一次回望水面。
光线暗下,没有了小舟的惊扰,水面恢复平静。以唐娴的目力,不能看得太远,总之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未看见任何的动静。
烟霞要如何上岸啊……
唐娴忧虑着摸了摸怀中藏着的东西,共两样,分别是云停给的匕首,和烟霞给的油纸包。
油纸包她还没来得及打开,天色又已暗下,晚间她看不见也不敢独处,今日是没机会查看了。
只得小心藏着。
为此她心绪不宁,加之眼力不佳,下船时怕一脚踩空跌入水中,瞥见前方人影,伸手就抓了上去。
被抓住手臂的云停站定在船头,回望唐娴努力佯装正常的水雾眼眸,目光一低,重新落到她渗出血色的鹅黄上衫。
她还没发现,也没喊疼。
云停越看唐娴,眼神越是凶狠。
她能不痛吗?分明是在强忍。
她会因为疼痛而崩溃耍脾气,娇蛮无理,但关键时刻也能忍下。
就如同在小船上。
云停笃定唐娴在小船上见了一个人,为了给那人掩护,她能忍着疼痛不吱声。
哪像前几日,只是瓦雀落在肩上,就委屈得发脾气,让人不得安宁。
值得她这样隐忍,潜入水中与她相见的是男是女?是她父兄?或是烟霞?
云停猜不到,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庄毛毛”偏信对方,同时,她会对自己耍横呵斥,但并不信任自己。
“庄毛毛,对一个大男人动手动脚是不是不太好?”云停压下纷杂情绪,冷淡道,“我家家规森严,你这样会坏了我的清誉。”
唐娴喉口一哽,模糊看到明鲤等人离得远,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你白日里抱着我不撒手的时候了!”
“我的过错我承认,你不是掐过、踩过了?今后我不再对你动手脚,庄毛毛,也请你千万记得要管住你自己。”
唐娴惊怒,早先做好的远离这人的决定抛之脑后,质问道:“那你承认对我动了色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云停回道。
远离唐娴冷静下来后,云停想通了,他的确是动了色心。但他并未用什么卑劣的手段,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唐娴从未见过有人能坦荡承认好色的,愣了愣,绷着嘴角道:“别以为你夸我了,我就会原谅你。”
“不原谅那就放手,男女有别。”
唐娴咬咬牙,愤愤不平地放了手,眼看着他健步上了石滩。
小船已靠岸,但要到岸上去,要经过一片凌乱石滩。
白日都走不稳,晚间唐娴看不清,没人扶着,一定会摔倒。
摔伤事小,就怕暴露了眼睛的问题。
唐娴无助地站在船头,脚尖探出去再收回来,如此往复,第三次抬起时,眀鲤到了跟前。
在最后一丝唐娴能看清的光线消失前,她被眀鲤扶进了车厢中.
晚间宿在山中,山野寂静,头上是明月与浩瀚星空,身侧是凉风流动,云袅坐在火堆旁等云停给她撕兔腿,一点也不害怕。
“公子,搜到了这个。”哑巴低声说着,手中托着一只湿淋淋的绣鞋,“在北面的一片水边芦苇丛中找到的,是烟霞的尺寸。”
云停扫了一眼,让人拿走。
“烟霞很谨慎,属下们在芦苇附近反复搜寻,未能寻到其余迹象。公子,可要加派人手扩大搜查范围?”
云停忆起船板上那个被抹花了的字迹和唐娴裙面上突出的水痕。
水中人是烟霞,眀鲤在小船上,她与唐娴不能出声交谈,只能靠手写。
写了什么呢?
是宝藏的事情。
“不必,只当无事发生。”云停吩咐下去。
他等着看唐娴是否会主动与他坦白。
哑巴下去后,云袅扯扯云停的袖子,好奇问:“烟霞在附近吗?她是不是来认错的?”
云停撕下一块肉堵住她的嘴,“小孩子不准多问,也不许在庄毛毛面前提起这事。”
云袅“哦”了一声,回头看车厢,担忧道:“毛毛别又早早睡了吧?她还没吃东西呢!”
但凡宿在野外,唐娴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假装早早入睡,以免暴露夜不能视的弱点。
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与提防。
云停面色沉沉,阴郁看着马车。
眀鲤出了车厢就被这兄妹的视线吓了一跳,急忙主动过来汇报:“姑娘竟然一直不知她伤口裂开了,换药的时候疼得直抽气,也没往这上面想……”
稍微停顿,眀鲤继续:“同往常一样,换过药说累了,已经睡下了。”
云停的脸色更加难看。
云袅也不高兴,拉着云停道:“毛毛后半天一直闷闷的,哥哥,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云停好一会儿没说话,等她第二次这样问了,才开口,但是所言与云袅的问题没丝毫关联。
“有人对你用心不轨,你要怎么做?”
云袅歪头想了想,天真道:“告诉大哥二哥,爹娘和外祖母。”
“若是家里人都不在身边呢?”就如庄毛毛的处境一样。
“那就回去再告状。”
云停点她脑门,“笨。”
还不如庄毛毛呢。
第42章 归还
眀鲤时刻跟在身边, 唐娴没机会打开油纸包,但幸好,有唐娴这个伤患在,云停也没再起去皇陵的心思。
离开连绵群山的最后一晚, 一行人借宿在湖边一个小庭院中, 在云停的授意下, 眀鲤给了唐娴独处的机会,那个被唐娴藏了数日的油纸包终于得以打开。
里面是张泛黄的羊皮纸, 与当初唐娴在岑望仙那见到的相似,但要更破旧些。
羊皮纸上画着的是地形图, 乍看像是京城附近, 细看又有些细微的差别。
按云停所言,这张藏宝图来自百年之前, 与现在有些偏差,倒也情有可原。
羊皮纸上山川标注清晰,上面勾勒着一条红线, 从京城出发,一路蜿蜒至深山之中, 以一只漆黑的小蜘蛛作为终点。
这无疑就是瞿阳王的藏宝图了。
东西就在眼前, 唐娴该相信的,但回想把东西交给她时, 烟霞有苦难言的神情,唐娴又心有疑虑。
难道这张羊皮纸还藏着什么秘密?
唐娴思量了很久, 终究未能想通。
她寻摸不到思绪时,房门被敲响, 云袅在外面呼唤她:“毛毛,去玩水!”
唐娴赶忙藏起手中的羊皮纸, 先让人进来,打量了下外面昏黄的天色,道:“你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早点歇息。”
只要临近晚间,她就从不外出,已经这样拒绝云袅很多次了。
这回云袅不答应了,拉着她撒娇:“去吧,哥哥说这是最后一次玩水了,以后只能在府里的小池塘玩,那太小了,不好玩。”
上回在石滩坐船玩了一次水之后,她就总想再去。
山中清寂人少,不会引来流言蜚语,等入了城镇,就没机会这样玩了。
“我……”
没等唐娴的借口说出来,云袅就知道她要拒绝了,着急道:“你是不是害怕待会儿天黑了就看不见了?没事的,我让人在船上多点些灯!”
云袅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多点几盏灯等挂在船上,不就能看见了吗?
不耽误玩的。
这下唐娴没理由拒绝她了吧。
“回来的时候也多提几盏灯,咱们人多,不怕的,毛毛……”
云袅再三保证不会让唐娴看不见,期盼地拉着她的手摇晃。
可唐娴神情惊愕,慢慢转变成仓皇与难堪。
云袅迷茫地连眨三次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捂住嘴巴。
奈何为时已晚。
最初云停让唐娴来照顾云袅时,曾明白提醒云袅,要对唐娴有些戒备之心。
云袅年纪小,她有没有记住云停的话,唐娴不知,反正她没在云袅身上看见过提防。
唐娴从云袅口中获知了许多事情,诸如云停要坚守的祖训、拟定回程时绕去皇陵的计划等等。
因为云袅对她不设防,渐渐的,唐娴对云袅也放松下来,就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她辛苦隐藏的秘密不知何时被云袅知晓了。
隐疾被人得知,唐娴有些不堪,还有点惶惑。
一个美貌姑娘,孤身在外,夜间不能视物,但凡被有点歹意的人知晓,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手段,就能轻易将她碾入尘泥。
唐娴拼命压住真实情绪,勉强笑了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袅说错了话,捂着嘴巴摇头,不肯再开口。
这反应让唐娴记起旧时,她妹妹犯了错,也是如此。
她重重叹气,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被知晓就知晓吧,孤身一人身陷囹圄,能瞒这么久,她已经很厉害了!
唐娴拉下云袅的收手,捧着她的脸蛋揉了揉,道:“说吧,没事的。”
云袅抠着手指头,看了她好几下,见她真不生气,悄声道:“在京城就知道了。”
唐娴恍惚了下,云袅藏不住秘密,知道了这事没有来问她,那肯定是与别人说了。
是云停吧。
原来她很早就暴露了,那她这些日子是在做什么,掩耳盗铃吗?
云袅怕她生气,老实把所有都交代出来,“我睡不着,去找哥哥,哥哥送我回屋……是哥哥不让说的……”
唐娴听得又是一阵恍神,自云袅到来之后,她就一直与云袅同屋同榻。
府中千金的寝屋,无人敢私下闯入的。
可她唯独漏了云停,这个兄长有责任照顾年幼的妹妹,偶尔出入寝屋并不罕见。
唐娴的手用力抓握成拳,磨着牙问:“他夜间来过几回?”
“就一回。”云袅问什么答什么,“就我与他说你看不见的那一回。哥哥以前就很少进我寝屋的,毛毛,我没有骗你。”
被一个大男人深夜进入寝屋而无所察觉,唐娴感到羞辱,逼迫自己沉下心来,思量稍许,她长出一口气,转而道:“好,我信你的。你方才说玩水是不是?走吧,让人在船上多挂些灯。”
云袅双眼亮起,欢喜地吩咐人准备去了。
她走后,唐娴回到榻边,犹豫再三,最终将那张藏宝图塞入了怀中.
云袅玩水,是云停应许的。
日暮已降,唐娴是不会随云袅外出的。
云停甚至特意吩咐眀鲤跟着云袅,而非留在唐娴身边,给她留了充足的时间,来考虑是否将东西交出来。
晚一步得知消息的庄廉既惊又喜,惦记许久的藏宝图有了消息,军饷就不成问题了。
没欢喜多久,就注意到了云停的沉默。
庄廉高兴不起来了。
那张藏宝图他们是势在必得的,不管唐娴是何想法,是否自愿交出。
她便是与烟霞联起手来,两个女子,要那些财宝有什么用呢?且能不能护得住还不一定。
话虽如此,庄廉还是希望唐娴能主动送来。
“她若是不肯交出,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是庄廉最害怕的事情之一,不亚于他做过的那个自家公子爱上敌邦公主的噩梦。
云停批阅文书的手缓了一下,沉声道:“该如何便如何。”
屋中静默下来,没多久,侍卫敲了门,“公子,庄姑娘随小姐去湖上游玩,让属下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云停提笔的手微不可查地收紧,而后颔首。
“她不是晚间几乎不出门……”庄廉停住。
事有反常,必有变动。
云停继续翻阅京城递来的书信,等手边一摞书信全部处理完,桌上烛灯已经剪了第二次灯芯,他搁下笔,抻了抻袖口,走出房门。
云袅正在小湖上荡舟,隔着很远,云停就看见了。
那是一只扁平的乌篷船,首尾微翘,船舷压得很低,小船两侧系满了灯笼,就连船头船尾竖起的旗杆上,都吊着两串。
亮晃晃的,加上水上的倒影,从远处不经意看去,像极了一轮浮在水中的圆月。
云停支开眀鲤,榻上船板时,乌篷船一沉,随着他的脚步摇晃起来。
“哥哥你别把船踩塌了。”云袅坐在船头念叨的同时,小腿肚没入水中,踢起一阵水花。
云停没理她,兀自进了船舱在唐娴面前坐下。
矮桌上摆着三个杯盏,其中两个已经斟了茶水,余下一个空是为云停准备的。
人到了,唐娴捋起袖口为他斟茶。
“找我做什么?”云停问。
“我想……”唐娴心里有点乱,不知要先说哪一个。
问他为什么明知自己眼睛不好,不仅没说出来,还由着自己笨拙遮掩?
问他为什么不拿这事来威胁自己?利用这个威胁,比那些言语恐吓可怕多了。
还有,他既然色胆包天,怎么没有趁人之危?
这些话问出去是没有意义的。
人总是容易被第一印象蒙蔽双眼,从初次见面起,唐娴就认定云停不是好人,所以事事防着他,总把他想成坏人。
可哪有坏人会这样对待俘虏?若说是因为祖训……
就如云袅所说,她家的祖训流传了百年之久,许多祖辈都将其遗忘了。
云停可以不守的,或者在人前装一装做个样子就行。
唐娴悄眼看云停,船舱中随处是罩着白纱的灯笼,她能清楚看见云停纤长的眼睫。
他娘亲应当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唐娴不合时宜地这样想。
“再看收银子。”云停端起茶盏再重重放下,瓷器碰撞声将唐娴惊回神。
她略微闪躲,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抛开,顺着云停的话问:“你很缺银子吗?”
“谁会嫌银子多?”
是这样没错,没人会嫌银子多,何况他还有那种野心。
唐娴叹气,看来藏宝图的事情已无法避免。
她又问:“天下太平,你为何一定要起兵造反呢?成了还好,若是不成,你父母亲人都将被你连累,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云停每次听她提起皇室,心底就生出奇怪的感受。
她像是在维护皇室,但言辞中,对皇室并没有那么敬重。
云停抿了一口茶水,道:“如今的太平盛世靠的是历代先皇的余威,而非当朝者的勤政。近年来皇室荒唐,有能耐的人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纵观历代皇室,各有各的不堪,这样的王朝能传几百年,云停身为皇子皇孙都觉得诧异。
可唐娴陷入为难,踌躇了下,道:“这几年皇室是荒谬了些,可不能因为几个皇帝就打翻了所有人,皇室祖上也是有过数代明君的……”
“只论当下。”
只论当下。
也是,如若今上是个英明神武的君主,国境之内哪里有人胆敢造反。
局限于当今的天下,于公,唐娴是认同云停的,这荒诞的王朝是该换人来做了。
云停就是真的登上了皇位,不消说做得多好,至少能比前面几个短命皇帝有魄力。
于私,唐娴却是不想他谋逆的。
一是真的怕他造反不成,连累家人,她不想云袅成为第二个她、更加凄惨的她。
二则是为她自己,她已与云停产生了纠葛,回顾过去,有吵闹、有争执,但她从来没想过云停死去,就像云停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公私相逆,她来回倾斜,拿不定主意。
矮桌上的烛芯噼啪响了一下,唐娴从苦思中醒来。
江山社稷,从来不是一个未知的宝藏能够左右的,唐娴也别无选择,唯有先换回烟霞与自身的自由。
想到这里,她道:“我把藏宝图给你,你放过烟霞好不好?”
“放过烟霞,也放了你?”云停帮她说出心底的话。
唐娴轻轻点了头。
“我不明白。”藏宝图几乎是唾手可得,可云停脸上不见喜悦。
他腰身紧绷端坐着,高出唐娴许多,冷漠地俯视过来,“你只与她相处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救了她的性命,照顾她的伤势,而她反过来骗你入狼窝,为什么你还能这么信任她、为她着想?”
“也不算是狼窝啊……”唐娴放在桌上的手悄悄抬起指了指云停,哪有说自己的府邸是狼窝的?
……她刚入府时是这样想过,不过现在她改观了。
见云停对她这话不理不睬,唐娴讪讪缩回手,道:“我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帮了我许多……”
光是烟霞为防她害怕,拖着重伤的身躯陪她入墓穴侍寝,就已经足够唐娴铭记于心了。
烟霞爱玩、喜欢捉弄人,但是在唐娴与久困皇陵的侍女眼中,她是一束照入墓穴中的日光,强烈耀眼,带着无限希望。
“她在我孤苦无依时帮了我许多。”唐娴郑重地重复回答。
“我没帮你吗?”云停语气不虞地反问。
唐娴听他这话怪怪的,怎么和烟霞争抢一样?
她偷偷往云停脸上扫了两眼,被他锐利地逼视过来,急忙低头。
平常她能胡搅蛮缠,商量正事时是不敢与云停硬杠的。
唐娴把奇怪的想法晃出脑袋,认真想了一想,道:“帮了的,你帮了我……嗯……那个……帮我……呃……”
云停蹭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唐娴连忙追上去,动作太急,不慎踢翻了一只灯笼,圆滚滚的灯笼先她一步滚到云停脚边,被他一脚踏灭。
“帮了我的……”唐娴趁机拉住他,“帮我挡了箭、救了我许多次……”
云停回头,厉声逼问:“所以呢?你可以信任烟霞,却始终对我有这么重的防心?”
唐娴受伤后就没见他这么凶过,呆了一下,愣愣道:“可是、可是你救我……是为了找到烟霞与藏宝图……”
说到这里,云停已满面寒霜。
不知为何,唐娴心头被一阵失落感包绕住,她的手攥紧衣裳,在心里无声询问:“……不是吗?”
她是烟霞与藏宝图的唯一线索,留下她、保护她、纵容她,从始至终,云停都是有目的的。
唐娴心头好似压了块大石头,让她喘息困难。
她按了按心口,忽略那种压抑的痛感,仰起脸直视云停,一字一句道:“而且我不认为防备心重是一种错误。换成你是我,或许你会比我更谨慎。”
最后一句出口,酸楚和委屈感直击心头,唐娴的眼眶骤然泛红。
她不知这阵酸楚感为何而来,是数年前被当做货物轻贱的婚事?
年少被扔进皇陵与苍老尸骸作陪的惊惧?
五年来不曾与她传过任何口信的父母亲人?
抑或是眼前对她不怀好意,却反过来指责她防心过重的云停?
唐娴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她咬紧牙关,再也不愿在云停面前落泪。
“还给你了。”唐娴掏出那张羊皮纸放在矮桌上,声音低哑沉闷,“我已与你两不相欠,按照你的承诺,明日便要放我离开。”
说罢,她转身出了船舱。
船舱外烛灯闪耀,刺痛了唐娴的双眼,她拿衣袖遮了一遮,在袖口留下一道水痕。
外面的云袅不被准许进入船舱,独自玩水正觉无趣,瞧见她赶忙喊她一起。
山野村郊,月色溶溶,荡着一艘小船吹风赏月,唐娴从未经历过。
她刚把藏宝图给了云停,明日就要离开,心里不仅没有放松,还更加沉重。
就好似有一股灼烧着的热气团聚在心口,顺着血流冲撞到她眼眸里,试图从她眼中冲破出来。
“毛毛,你和我一起。”云袅看不出她的异样,脚丫子从水中抬起,白嫩嫩的脚背上水珠沥沥滚回湖中,搅得水面波浪不息。
“快来呀,好凉好舒服!”
唐家祖父重礼教,唐娴从小到大,从未如云袅这样在外面褪去鞋袜玩耍。
此刻身在野外,小船已漂到湖水中央,脱了鞋子,除了船舱里的云停,无人能瞧见的。
云停,那是个虽然恪守家规,但并不太严正的正人君子,被他看见……
被他看见,能看不能碰,馋死他!
唐娴憋闷的心中产生一种就地放纵的冲动,什么唐家大小姐、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她想把这些称谓全部摘掉踩在脚下!
她踢掉鞋子与罗袜,挨着云袅坐下,双脚直直探入水中,凉意漫上小腿,唐娴一个哆嗦收了回来。
云袅哈哈大笑,“不怕的,里面只有鱼儿……毛毛你胆子好小。”
她边说,边用脚尖勾着湖水泼上唐娴的脚背。
适应了水温后,唐娴再一次将脚伸入水中,凉意从脚底心升起,总算将她心底躁动的情绪浇灭了几分。
“好玩吧?你这样踢……”云袅教她玩水,脚高高抬出水面,再猛地砸回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裙角。
唐娴将裙角向上提,跟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脚。
情绪好转后,人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心中种种全部转化成了淡淡的哀愁与低落。
唐娴已经许久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它不如身躯上的痛、黑暗中的恐惧那么剧烈,像是黏人的蛛丝不断拉扯,越扯,缠绕上来的就越多。
失神中,忽然,唐娴垂在水中的脚踝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猛地一抖,将双脚抽回。
水声哗啦——
“水里有东西……”唐娴忙拉云袅上来。
“不怕,是小鱼。”云袅安慰她,还将脚伸去她那边打捞,“我给你捞上来……”
随着她搅动的双脚,水面乱作一团,烛灯的倒影破碎成点点星光,翻腾着,仿佛真的有鱼儿跳动。
唐娴总觉得方才那触觉湿冷粘滑,不像鱼儿,转身从身后抱了盏灯笼,提在水面上凝神搜寻。
灯笼很亮,照得水面银波如月色,可同时,也显得湖底幽森可怖,仿佛巨兽张开的腥臭大嘴。
一想她竟然把脚伸进其中,唐娴就阵阵后怕,忙拉住云袅,“太晚了,该回去了……”
“再玩一会儿……噫?”云袅抬起了脚。
唐娴下意识看去,只见云袅掀起的水花中,一条黢黑长条扭动着坠入湖中。
她呆了一下,紧接着浑身涨起鸡皮疙瘩。
“蛇——”
云袅也呆住,然后指着唐娴的脚踝惊叫:“毛毛你的脚——”
船舱口光影一暗,云袅直接被从船舷边提到了船板上,她“哇”的一声大哭,“毛毛被毒蛇咬了,毛毛要死了!”
唐娴惊魂未定,尚未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左脚已经被强硬地抓住。
她仓惶低头,看见自己脚腕上赫然有一道血色,血水不断流出,被周围水渍快速稀释、再转浓。
这一瞬,三人同时记起那个被毒蛇咬过、抢回一条性命的农女。
唐娴牙关打颤,“我、我……”
还没说完,见云停抓着她的脚俯了下去。
湿热的触感从脚踝上传来,唐娴头皮一阵发麻,全身汗毛都炸开了。
小腿上的力气不许她挣脱,她只能绷直了脚背,呆滞地看着云停的后脑。
然而云停看都没看她一眼,吸出一口血水吐掉,重新俯了下去。
第二口吐出后,云停再次低下头,余光瞥见自己吐出的鲜红血水,忽地止住。
他扣紧唐娴的小腿,在伤口处用力抚了一下。
冒出的血水与水迹混合,顷刻将伤口覆盖。他再次抚去,这次在血水漫出前看清了伤口。
云停脸色陡然转黑,一把将唐娴的小腿扔了出去。
“这是毒蛇咬的?怎么不说是你咬的?”
哇哇大哭的云袅止住哭声,唐娴也从惊恐骇然中脱离,她颤抖着缩回小腿,学着云停在伤口处抚了几下,看见了伤口。
是一道两寸长的稍宽的伤口,还在冒血水,但没那么快了。
“……这不是毒蛇咬的吗?”唐娴小心翼翼问。
云停面对一大一小懵懂的两人,眼神恨不得化成毒蛇,将她俩一人咬上一口。
未免对姑娘动手,他忍下火气,撩开衣袖撕下一截内衬,再拽过唐娴的腿,用内衬进行简易包扎。
这伤口可能是水中锐物划出的,但绝无可能是蛇咬出来的。
他一听惊叫声即刻出来,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云袅误导了,直到无意看见鲜红的血水。
……迟早被这两人气死。
“你、你以前救我,是为了藏宝图。现在我已经把藏宝图给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
唐娴屈着腿坐在船板上,双手局促地抱着膝盖,悄声问出。
云停冷嘲道:“因为你长得美,我色心重,不舍你就这么死了。”
唐娴:“……”
她低头看着单膝跪在船板上给她包扎伤口的云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灯火照映得忽明忽暗。
唐娴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她猜云停那三句话每一句都是真的,但并没有他所说的因果关系。
她是美的。
云停是重色的。
云停不舍得她死。
不知怎么的,唐娴有点羞窘。
她的头垂得很低,眸光一转,看见她整条小腿都露在烛灯下,还沾着湖水,湿淋淋的反着刺眼白光。
唐娴觉得羞耻,悄悄把裙摆往下扯。
下落的裙摆碰到云停打结的手背,他停了一下,道:“你自己来。”
“……我不会……”唐娴发声有点困难,说出去后,又悄悄重复,“我不会处理伤口。”
云停冷笑一声,道:“是吗?那烟霞怎么没死?”
唐娴:“……”
她不再吭声,静了没一会儿,目光偷偷往上瞄,在云停嘴角看见一丝血迹。
那是她的血,是云停吸血时从她脚踝上沾到的。
第43章 上岸
乌篷船随波飘荡, 带动船上十多只灯笼一起摇晃,唐娴的目光也随之上下漂浮,偷偷飘到云停低着的眼睫上,再从鼻梁骨滑落到嘴唇上。
他下唇的边角处湿润殷红, 与唐娴曾经最爱用的口脂是同一个色泽。
换成前几日, 唐娴能有胆子问他:是不是偷偷抹了女孩子的口脂?都抹到嘴唇外了, 不知羞!
现在不敢,因为唐娴迷糊感觉云停一反前几日的纵容, 又成了最初那个斤斤计较的大公子。
因为东西得手了,不继续装了吗?
还是因为被她始终防备着, 伤了心, 决定不对她好了?
“不是毒蛇咬的,那是什么咬的啊?”云袅的声音如风如雾, 飘渺在耳际。
“不知道啊……”唐娴呢喃回答。
这场意外太过慌乱,她那些复杂缠绕的情绪,全部被脚踝上的两次触碰搅乱。
闭上眼, 脑海中闪现出云停伏在她脚踝处的画面,当时的感觉惊悸于心头, 让人不敢细思。
睁开眼, 又控制不住朝他嘴角看,那一点血红, 是更真实的亲密的证据。
云停的相貌偏英气,温柔起来像世家公子, 凶起来的时候带着点儿难驯的野气,但与唇上的血色不相违和。
唐娴偷摸看他, 觉着他整个嘴唇都涂上那种颜色也是好看的。
不过依云停的性子,一定是不许的。
“谁知道呢, 兴许是水中树枝藤条,或者水下是藏着的人。”云停双手在唐娴脚踝上打着结,不咸不淡地说道。
唐娴反应迟了点,听出这是在回答云袅的疑问,同时影射烟霞,眼皮一跳,本能地向水面望去。
湖面荡漾着水波,没有分毫多余的动静。
……怎么可能又是烟霞,藏宝图都交出来了,她现在巴不得远离云停呢。
“水里怎么会藏人呢?藏的谁啊?为什么要伤害毛毛?”云袅信以为真,又提出新的疑惑。
没人回答了,她换了个让人揪心的问题,可怜巴巴问:“哥哥,不是毒蛇咬的,毛毛就不会死了吧?”
简易的包扎完成,云停于烛光下抬头,眉梢一挑,面朝云袅道:“何止不会死,再晚个半柱香时间,伤口都要愈合了。”
云袅听不出话中的讽刺,费解地挠头。唐娴听得出,脸红成了上元佳节里的红灯笼。
第一眼看见的是水蛇,她脚上又出了血,错以为是水蛇咬的,很正常啊……
云停不管她俩是何反应,伤口处理罢,立在船边巡视水中,片刻后,他朝着湖岸挥手,一柄长剑远远抛了过来,被他接个正着。
“你要做什么啊?”唐娴没能从他唇角血迹带来的刺激中走出,羞于与他说话,声音很低。
云停连余光都吝啬给她,持剑的手一震,利刃出鞘。
银白剑刃折射出的光影刺目,唐娴抬手遮眼时,听见了水流搅动与水花飞溅声。
待她放下手看去,云停手中长剑已从水中挑起,剑刃上刺穿着一只黑黢黢的长蛇,正在疯狂扭动。
“噫!”
唐娴与云袅同时发出嫌弃的声音。
云停眼角一抽,挥剑将长蛇远远甩入水中。长剑重新探入,这次挑起的是一截尖锐的干枯树枝。
没什么可说的了,事情已查明,唐娴足够幸运,“咬”她的是树枝,而非水蛇。
被水蛇吓到的仇报了,云袅也没心情玩水了。
乌篷船靠岸。
云袅率先被抱下去,与明鲤合提着两盏灯笼在岸边为唐娴照明。
唐娴的脚踝只是划伤,不耽误走路,她也提了盏灯笼,慢悠悠抬脚——
脚抬起,又放回原地。
唐娴转回身,身后是要留到最后一个上岸的云停。
她把灯笼提高,与云停的肩膀并列,借着光亮再次看向他。
灯火映衬下,入眼是一个身姿颀长的青年,面貌英挺,气质清贵,孤傲不凡地立在船头。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前不久,主动伏在一个姑娘脚下,嘴唇贴着她的脚踝……
那么、那么……
唐娴不敢回想那情景,慌乱地把目光放在云停唇上。
那点猩红还挂在上面,乍看不多显眼,细看……只一眼,唐娴的脸就烧红起来。
她的脚踝有点痒,仿佛还被人含在口中。
……
血迹,回去一定会被庄廉看出来,得让云停下船前把嘴巴擦干净。
唐娴努力不再乱想,深呼吸,用两根手指捏着张帕子,低着头慢腾腾递给云停。
“做什么?”云停很是冷淡。
唐娴出不了口,也怕被岸边的明鲤听见,背对着湖畔,伸出一只手悄悄指向他嘴角。
云停皱眉,道:“有话直说。”
“嘴角……”唐娴不好意思说沾了她的血迹,将帕子递得更近,声音极低,“……脏了。”
云停还是不接她的帕子,眉头一皱,伸出拇指在嘴角抹了一下,看见了半干的血迹。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了那是从哪里来的。
可他依旧不肯接唐娴的帕子,用指腹抹了两下。
唐娴看着他下唇的血迹被指腹擦拭去,不自觉地抿紧双唇。
情愿用手,也不接她的帕子。
一定是还记着船舱里的不愉快……她一个姑娘家都不生气了,大男人还不依不饶。
真记仇。
算了,不与他计较,毕竟这是个连水蛇都要报复回去的男人。
“下船。”云停冷淡勒令。
唐娴拘束地收回帕子,提着灯笼转向湖畔,再次慢悠悠转回来。
她也不抬头,伸出提着灯笼的那只手,细白的食指悄摸朝云停的右手指去,用气音嗡嗡道:“不嫌脏……”
说完她转向湖畔,在明鲤手臂上借力,小心地下船上岸。
落在最后面的云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在船头站立这吹了会儿风,感到鼻尖还萦绕着那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无意抿了下嘴唇,尝了淡淡的铁锈味。
云停的喉口耸动了两下,随即记起船舱中两人的对话,顿时恼于自己的反应。
他紧皱着眉头再次抬起手。
拇指指腹贴到下唇,云停手臂一僵,明白过来唐娴在说什么了。
他没洗手。
第44章 看见
回到住处, 唐娴脚踝上的划伤已经无碍,重新清洗后抹了伤药,连包扎都不需要。
“毛毛好倒霉。”云袅已洗漱过,趴在床榻上看着眀鲤给唐娴肩上换药。
唐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云袅叽叽喳喳:“哥哥说明日就能换官道了, 天太热, 咱们要走快些。毛毛, 你能撑得住吗?”
唐娴没了声。
云袅提高声量又喊她一声,“毛毛,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没……我困了。”
换药完毕,熄灯入睡。
唐娴侧躺着, 耳边是云袅的呼呼的酣睡声, 她在心里回答了云袅忧心的问题。
“明日开始走官道,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要与你们分开了。”
唐娴该为以后做打算的, 在这荒郊野外与云停一行人分开,她是先回皇陵一趟,还是直接入京?
前者不确定是否安全, 后者对于一个独身姑娘来说又实在太过危险。
冲动了,该与云停说回京之后再离开的。
说的时候毅然决然, 明日改口的话, 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即将恢复自由,她该为以后做打算的, 可唐娴脑中杂乱,无法静下心来。
迷迷糊糊躺了许久, 唐娴突然坐起来去摸脚踝,接着记起旧时一件事。
有一次京中有个高官嫁女, 唐娴随母亲前去添妆。
满室琳琅,来宾脸上堆笑高声贺喜。
唐娴跟着唐夫人入内室, 看见了尚未盖上喜帕的新娘子。
所有人都在欢笑,除了新娘子。
后来回府的路上,唐夫人与她道:“并非自愿出嫁,哪里笑的出来。”
唐娴才知晓这位小姐是不慎落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救起,有了那样的肌肤之亲,是为防流言,不得不嫁给对方的。
“是意外还是算计,谁知道呢……”
他们这种高门小姐,婚嫁姻亲很多时候是与利益牵扯在一起的,并不如外在上那么光鲜。
唐夫人感慨完,叮嘱唐娴外出务必当心,万不能轻易靠近水边被人算计了去。
唐娴摸着脚踝记起这事,惊觉自己今日的遭遇与那位新娘子有些相似,再一想,不止呢,云停还为她处理过肩上的伤……
换成她还是高门贵女的时候,清白受毁,极大可能会被对方要挟着嫁过去的。
云停对她有那样的心思,可他从来没用这个来要挟唐娴委身于他,后来更不曾提起过。
从相识的第一日起,他就没用这样的手段。
唐娴脑袋里纷杂思绪渐渐沉寂下来,好不容易睡去,又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是娇宠着的唐家大小姐,及笄那日,满城飞雪,前来为她庆贺生辰的人数之不尽。
她穿着府中绣娘新裁好的石榴色洒金百花裙,披上银白狐裘的斗篷,与三五友人在阁楼嬉闹,时不时有几个青年才俊从阁楼下的长廊经过,遥遥与她作揖示好。
好友中有胆大的,对着下方的各家公子指指点点,这个脸太长了不好看,那个太过文弱担不起家业,要么就是家世不好、没有文采……
唐娴挨个听着,忽然瞧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风雪中显现,他未撑伞,也没有小厮跟在身边,出现得毫无征兆,就如同雪中拔地而起的白杨。
“那是谁?”唐娴询问好友。
“是百里家的大公子。”好友抓着她的手嘀咕,“长得俊是不是?可他脾性极差,对谁都甩冷脸,就爱给人难堪……他来做什么?”
“来给小姐送生辰礼的。”侍女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精致的红木双鲤盒子,“百里家大公子送来的。”
唐娴心想:什么百里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认识这人,但梦中的唐娴是有点开心的。
大概是因为生辰,过生辰的那一日,她总是开心的。
又因喝了甜酒,她的脸有点烫,背着众人去开锦盒。
她收到的及笄贺礼大多是些金玉饰品,要不就是诗画古籍,这位百里大公子风评这样差,他会送什么呢?
唐娴好奇地打开盒子,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东西,侍女就尖叫着掀翻了锦盒。
一条细长的水蛇迅速游走过来,顺着唐娴的鞋面爬了上去,紧紧缠住了她的小腿。
唐娴在一片尖叫声中看见了那条蛇尖锐的毒牙——
她的脚猛地抽了一下,睁眼望见床边的纱帐,惊觉天已大亮,而她做了个噩梦。
脚上缠着东西的感觉太真实了,唐娴撑着床榻坐起,发现云袅身上的毯子不见了,人也往下缩去,睡得歪歪扭扭,一条腿正搭在她小腿上。
难怪被缠住的感觉那么真实了。
这一夜唐娴脑子里就没停下来过,醒来后身心疲惫,在榻上回想着梦回十五岁的情景,心里空落落的。
茫然呆坐许久,她回归到现实,重重叹了一声,拾起昨晚的记忆,不由得有些后悔。
悔昨晚上尽胡思乱想了,现在该面对了,找不到一点头绪。
是死皮赖脸地求着一起去京城,还是就此告别,转入皇陵?
还是离开吧……昨日她还说呢,她就是防心重,不信任云停……
唐娴做了决定,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件衣裳,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能告别的人,到头来也只有云袅,勉强再加上一个“舅舅”庄廉。
小孩子难哄,她开不了口,便先去找了庄廉。
“你要走?”庄廉惊讶,“公子应允了吗?”
唐娴当他不知道藏宝图已经归还给了云停,将昨晚的事述说了一遍,道:“他答应了的,放我与烟霞自由。”
庄廉更加诧异,“藏宝图的事我听公子说了,可放过你与烟霞……”
昨晚上他去云停那里研究过那张藏宝图,羊皮纸的年份、图上河流走向等等均与百年前吻合,是真的无误。
“……公子没说要放你走。”
唐娴惊讶,她好不容易做出了选择,云停却要失信于人?
她是想过暂时留下一起到京城,但从未想过被动留下。
主动留下,她是自由的,随时可以走。
被迫留下,那就与之前一样是俘虏,行动受困,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极力争辩,“他说了的,昨晚在船舱里,他亲口答应的,否则我怎么会将藏宝图给他?”
“那我就不知晓了,反正公子没与我说姑娘可以走。”庄廉摊手。
其实在庄廉看来,的确不该放唐娴离开,尤其在烟霞已经千方百计寻找过她一次之后。
藏宝图是已到手,但在此之前,烟霞应当是去过这个藏宝洞的,谁能保证宝藏还在原处?
是以,在亲眼看见宝藏之前,是不能放走唐娴的。
庄廉提醒过云停,云停给的回复是:“我原就没打算让她走。”
却不许庄廉将这个原因作为留下唐娴的手段。
庄廉揣摩罢云停的心思,不敢细问,面对与他据理力争的唐娴,道:“公子没吩咐,我也不敢放你走……要不毛毛你自己去问问公子?”
莫名的,昨晚摇晃的满船烛灯和梦中的风雪闪映在了唐娴脑海,她在心底退缩了一下。
庄廉看她犹豫,朝隔壁眺望了两眼,催道,“侍卫们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小姐喝完粥就能启程了。毛毛,你若是要问的话,最好现在去找公子……”
小厅中,云袅捧着一只小碗正慢吞吞舀着。
唐娴与云袅一同用的早膳,知晓她那碗粥没多少,时间不等人,唐娴不再犹豫,转头去找云停。
连日下来,云停兄妹俩对她的态度,侍卫们看得一清二楚,无人阻拦,唐娴顺畅地到了云停房间门口。
敲门后,里面没有声响。
“在屋里吗?”她问侍卫。
“在的。”侍卫肯定。
唐娴又敲了几下,里面才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得了应许,唐娴反而踌躇了起来。
在房门口再三定神,将无关事物移出脑海,她推门进入。
房屋简陋,胜在干净宽敞。进入后转个弯就是寝榻,连扇屏风都没有。
唐娴急着与云停说事情,为了避嫌,没关房门,结果向里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云停光裸的背影。
结实的宽肩和大片背肌撞入眼中,上宽下窄,唐娴直接傻了,呆滞地望着脊梁骨走线时,云停提着上衫转过身,健硕的胸膛,与不带一丝赘肉的劲瘦腰腹展现在唐娴面前。
唐娴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急匆匆转过身就要往外跑。
“找我什么事?”云停喊住了她,声音平静,好像他更衣的时候被人看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太平静,倒显得唐娴小家子气了。
不就是男人的上半身吗?
每年炎热的夏日,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杂役、砖瓦匠人等做苦差的,偶尔也会光着上半身。
唐娴外出时,身边的嬷嬷嫌那有碍观瞻,常常呵斥着人离远点或把衣裳穿好,不让入唐娴的眼。
可她的确是远远看见过的,满是汗水,脏兮兮的,没什么看头。
唐娴用力控制自己站在原处,背对着云停,飞速追忆自己来的目的。
艰难记起,她努力保持镇定的语气回答:“你、你昨日答应过我,要放我走的,你去与侍卫说一说。”
“我没答应。”身后的回答云淡风轻。
唐娴惊愕,心底一沉,愤怒转身,“你答应了……你把衣裳穿好!”
她再次背朝云停了,耳尖通红。
身后有窸窣的衣物摩擦声传入耳中,唐娴看不见了,却好似能想象得到那身腱子肉如何隐藏在内衫下的。
那具身躯与唐娴远远看见过的不一样,不脏,更强健,也更结实,尤其是腹肌,看着紧实有力……
没眼看!
唐娴心底燥热,恼羞地捂住面颊,含糊道:“我先出去了,待会儿……”
“穿好了。”云停打断她。
可唐娴已经不敢轻易转身了,拘谨地背对着他,脑子里空空的,想说的话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
云停主动继续她之前的话,从容道:“你仔细想想,昨晚只有你在提要求,我没答应,甚至都没提藏宝图一句。”
唐娴清醒过来,由着他的话回想昨晚,朦胧发现,他真的一句都没提到藏宝图。
他斤斤计较的,只有自己对烟霞的信任。
被骗了!
唐娴愤怒,又一次转了回去,好在这次云停的确穿好了衣裳,但也仅仅是里衣。
被衣裳一遮,那身让人不敢看的结实身躯藏了起来,他又成了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
“那你还我的藏宝图!”
云停不以为意道:“什么叫你的?那是我的,物归原主而已。”
唐娴要气哭了,唯一的护身符被拿走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她急喘几下,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怒瞪着云停道:“你的、你的就你的好了,现在东西你得到了,还留着我做什么?不放我走,难道你要杀了我吗?”
云停没立刻回答,径直披起外衣。
手臂抬起时,内衫紧绷,突显出身上的肌肉线条。
唐娴头一回看见男人的身躯,脸上发烫,偏转过脸不去看他。
一时间,房间中静悄悄的,只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等他大大方方穿好了衣裳,走到唐娴面前,眉眼一沉,严肃地询问:“你方才是不是都看见了?”
没提具体内容,但唐娴已然明了,气道:“看见了又怎么样?难看死了,还不如逃难来的乞丐,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难看你也得忍着。”
云停竟然不生气,不轻不重回了一句之后,语气认真道:“你也知道的,我家家规甚多。老祖宗看重血脉亲缘,对后世子孙的要求很高……”
唐娴眉头拢成春山,直觉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尤其是身躯的清白,第一百四十二条规定了,凡是脏了身子的,不可再祸害他人。”
云停说着,面色严峻地朝唐娴俯身,逼迫她与自己对视,四目相对,他庄严道:“我被你看了身子,没了清白,你得负责。”
唐娴:“……”
前不久她得出的结论在这一刻推翻,云停哪里是不会用卑劣的手段逼人的?
他用得好极了!
第45章 回京
唐娴被这种说辞无耻到发不出声音, 双唇翕动,双颊涨红。
云停面不改色,瞧她气急,还体贴地端了盏茶水过来, 一本正经地凑到唐娴嘴边。
唐娴扭脸躲开, 愤然道:“照你这个理论, 你看上了谁家姑娘,跑人家面前脱光了衣裳, 就算没了清白?就得逼人家姑娘与你成亲?”
“首先,我没有衣衫不整地往外跑, 我规矩在房间里更衣, 是你一声不吭走入内室的。”
“其次,我不是那么不知羞耻、在外面坦露身躯的人。”
云停有条不紊, “最后,成亲的事不急,待我先将藏宝图的事解决, 再与你父母商议……”
“你要点脸吧!”这种祖训唐娴闻所未闻,一点不信!
又被他反驳回来的这三条震撼得脑中激荡, 连“成亲”这种字眼, 都没能将唐娴打动。
可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她脑子转的慢, 一条应对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那盏茶水又递了过来,唐娴恰好需要, 双手发颤地接过。
温凉的茶水顺着喉咙安抚了震动的心,她稍微冷静下来, 深呼吸,而后坚决道:“你胡说八道, 我不信你家先祖会留下这种祖训。”
云停眸色一暗,凉凉道:“祖训不许自作多情、不许欺负姑娘、不许吞食异物,这些荒唐的条例你都能相信,还一再拿来威胁我,到这一条你就不信了?”
“还是只挑着可以利用的相信?你当我家世代相传的祖训是什么东西?”云停的语气越发森然。
“庄毛毛,我也不是什么善类。要么,这些祖训你全部相信,要么,我同你一样,将之视如敝履,一条也不遵循。你选吧。”
唐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百里家的祖训扯上关联。
她全盘接受并相信,那就是承认她毁了云停的清白,要对他负责。
她不相信,云停若真如他所说,不再遵守两百余条祖训,那无异于是猛兽出笼,恐怕他第一个要毁坏的就是不许欺负姑娘这条。
唐娴没少拿这个压他,到头来,遭殃的依然是她自己。
哪一种都不能选!
唐娴搜索枯肠,老半天,挤出一句:“你别忘了,昨日你还与我怄气,对我不理不睬……今日就放下身段讨好,你反复无常,一点原则都没有!”
云停仿若被她提醒了,道:“也是,我还在生气。”
说完,他的脸色冷淡起来,语气漠然,“事情说完了,出去。”
唐娴被他瞬间变脸的功力惊到。
出了这事,他现在就是把刀架到唐娴脖子上,唐娴也不信他是真的像昨晚那样生气。
可云停不松口放人,有那么多侍卫守着,唐娴是如何也离不开的。
来之前,唐娴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云停能来这出,并且在这事之后,还有脸继续耍脾气。
在他冷峻的视线下,唐娴忍耐到了极限,咬紧牙根道:“我不与你废话,要么你放我走,要么把藏宝图还我!”
云停保持着昨日那副清冷无情的模样,没听见一样,理理衣襟,回到床榻边扣护腕。
单看他这副假样,若非亲身经历,唐娴也难相信他一个大男人,之前一口一句清白,死乞白赖要别人为他负责。
唐娴气晕了头,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绕过他坐到了床榻上。
不给她,那她就自己翻找,找到后藏在怀里,就不信云停能强抢。
从枕下翻到床头,再从整理好的随身衣物中翻找,胡乱掏了几下,发现掏出的是贴身寝衣后,热气一下从冲到了唐娴天灵盖。
她一松手扣上了箱笼,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而云停已扣好了护腕,转着手腕道:“兴许藏在我身上呢。”
他在挑衅。
“你别以为我不敢搜。”唐娴今日所见已经足够刺激了,不差这一点儿。
闻言,云停双腿分立,在床榻边舒展开了双臂。
这么一来,被嵌着墨玉的腰间束带紧紧束缚着的腰身,就格外的修长显眼,唐娴一眼望去,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个。
那衣裳明明遮得严严实实,她却好像能看见底下紧实的腹肌。
唐娴是成过亲的,可容孝皇帝是个糟老头子,那张脸她都没看见过几回,更不用说男人的身躯了,还是年轻健硕的那种。
她哪里见过这阵势。
唐娴满面通红,很想就此出去,去京城就去京城好了,也省了她的麻烦。
可转念一想,从前她是作为俘虏留下的,现在没有了藏宝图,她再留下,就只能是云停所说的、要对他负责的身份了。
……
她若真二嫁给一个反贼,无异于在容孝皇帝之后的几个天子、皇室上下三代、足足六七个皇帝脸上,狠狠扇了几巴掌。
这事绝不可以!
唐娴眼神坚定地钉在云停胸口,既不向上与他对视,也不下移窥探细瘦有劲的窄腰。
走到云停面前,她一把拽住云停的衣襟,视线放在衣襟口的祥云纹上,将手探了进去。
蒸腾的热气从火热的身躯上散发,攀爬着缠绕住唐娴的手掌,她手掌刚一张开,里衣内的胸膛就剧烈伏动了下,浅浅贴上了她的掌心。
唐娴浑身一震,烧灼感从脚底瞬间扩散至全身。
她哪里还有什么搜身的想法,被毒蛇咬了一样,瞬间抽手,想要将手拿出来。
可手腕被大力擒住了,不许她的手移出。
粗重的喘/息声盘绕在唐娴头顶上。
唐娴一动不敢动,眼皮不受控制地狂眨不止。
她没经历过暗欲与情动,此时既茫然又觉得羞耻,不敢抬头,用力挣了下手腕,反被抓得更紧,未能如愿。
她想开口让云停放手,喉口干涩,艰难吞咽了几下口水,正要开口,察觉云停向门外转了下头。
“我从不让姑娘家近身的,被女子搜身,也是第一次。”云停在她耳边喑哑说道,“你先看了我的身子,再对我乱摸调戏……我家祖训……你知道的。”
心中震颤随着最后一句话停下,唐娴恼羞地抬头,用眼神去谴责他。
云停正垂目看她,这一抬头,两人离得极近,唐娴清楚看见云停的目光从她眼眸往下,落在了她嘴唇上,随后,他的喉口上下动了动。
唐娴清楚地看见云停对她不遮掩的贪欲,这种感受难以描述,她心里着火、手脚发酥,她用力抿紧了嘴巴,换来喘不过气一般的急促呼吸。
“哥哥,毛毛在你这里吗?”一道清亮的声音伴着踢踏脚步声传来。
唐娴一惊,急忙抽手后退,这回她的手顺利抽出来了。
可她进来时没关房门,云袅毫无阻碍地进入,正好看见她的手从云停衣裳里掏出来的这一幕。
动作仓皇,拿出后就低垂着眉眼后退,做贼心虚一样。
“嗯……”云袅站在那里挠挠额头,陷入了迷惑。
屋中无人说话,云袅水灵灵的眼睛来回的转,在一个低头,一个冷脸的两人之中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云停道,“哥哥,你的衣裳被毛毛抓乱了。”
唐娴轰的一声,手脸全部红透。
可她辩解不了,事实就是她弄乱的。
“找我、咳,找我什么事?”小孩子不懂事,瞎扯几句就能糊弄过去。
本着这个想法,唐娴状若无事地走向云袅,到了跟前牵起她的手,这才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
是庄廉。
庄廉受的刺激不亚于唐娴,已经呆滞成陶土人偶。
“侍卫说收拾妥当了,可以走了。”云袅果然什么都不懂,牵着唐娴往外走,迈出门槛,好奇问,“毛毛你刚才在与哥哥做什么啊?”
唐娴结巴:“……我在、在帮他整理衣裳。”
“哦。”云袅蹦跳几步,又说,“原来是在整理衣裳啊,哥哥和你真好,他都不让别人近身的。”
唐娴抿紧嘴巴没了声。
走了几步,云袅疑问:“整理衣裳能把手伸进去吗?外祖母说衣裳里面不能让男人碰的,男人的也不能让姑娘碰……”
唐娴的羞耻心快爆炸了,急声道:“我没伸进去,也不可以伸进去,你外祖母说的是对的。好了,不许问了!”.
唐娴连续几日没敢正眼看庄廉,幸好入上了官道后,行驶速度加快,她也没什么机会与庄廉说话。
云停也与他说的一样,照旧与唐娴生着气,时不时冷脸说冷话,但不管唐娴怎么磨,他就是不肯答应放人。
抵达京城这日,随行侍卫太多,未免引起骚动,一行人是分开入城的。
唐娴与云袅乘坐马车,刚入京不远就碰见了娶亲的队伍,云袅爱热闹,扒着窗往外瞅,拍手道:“好热闹,我爹娘成亲的时候也这么热闹!”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啦?”
云袅笑眯眯,清脆道:“我在梦里看见的。”
唐娴被她可爱到,搂住她与她一起笑。
笑声在看见车厢另一侧坐着的云停之后止住,换成一声冷哼。
云停发觉,朝窗外瞟了一眼,认出迎亲队伍的标志,皱眉敲了敲车窗。
没多久,侍卫出现在小窗旁,道:“公子,新郎的确是许大人的独子,他确已成婚,今日是纳妾。纳的是贵妾,一个富商的女儿,所以阵仗不小。”
云停的眉头加深。
唐娴父母伉俪情深,府中没有姨娘妾室,她不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爱听,拉回云袅不许她看了。
“纳妾是什么啊?”云袅也没见过,听不懂。
唐娴简单解释,“就是娶两个妻子。”
“啊?”云袅吃惊,扒着小窗又要去看,被唐娴拖了回来。
这个小意外过了就没人记得了,到了府门口,侍女在门前迎接,府中膳食、洗漱用水均已备好,就等几人回来。
可云停下了马车就翻上了马背,庄廉等侍卫与他同样,一看就是不准备进府的。
唐娴用眼神询问。
“我说过了。”云停驱马靠近她,从马背上弯腰,凝视着她道,“我先去解决藏宝图的事。庄毛毛,你老实待在府中,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那事。”
唐娴忽略他后半句,问:“那你干嘛多此一举回府一趟?”
直接从城外出发不就好了?
云停在马背上坐直,冷着脸抬起马鞭,在她与云袅头上点了点。
不是为了将她俩安全送回,他至于多走这一趟吗?
唐娴明了,心头生出一股怪异的感受,有点热,有点痒,她辨别不清。
多看了云停几眼,唐娴又开口,声音很细,很轻,“我可不保证你回来了,我还在府中。我本来就是想离开的。”
“那你就试试。”
唐娴接不上了,瞪了他一眼,牵起云袅往府中走。
府门口,云停吩咐哑巴等人看守好府邸,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后,正欲策马,云袅从府中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侍女。
“大哥!”云袅喜笑颜开,跑到马儿身边仰着脸,大声道,“哥哥,你要早些回来。”
“傻笑什么?”
云袅被说傻也很开心,“我想你早点回来,让毛毛做我嫂嫂。”
云停神色有所缓和,拿着马鞭在她额头轻轻一点,道:“想她做你嫂嫂,你就看好了她,黏紧她。”
“嗯!”云袅使劲点头。
云停不再多言,让侍女领她回去,带着侍卫策马离去。
他走了,唐娴顾虑着身上的伤,先一步去沐浴了,云袅暂时没人看管,蹦跳回兰沁斋,趴在凉爽的冰鉴上吃了颗果子,自言自语道:“哥哥性情差,给毛毛做了小夫君之后,我得多说说他,让他和毛毛的大夫君好好相处,不能欺负人……”
云袅再高兴拍手,“幸好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妻子、两个夫君!”
第46章 风雨
府中的日子远非山中可比, 唐娴与云袅歇了足足两日,将数日来的疲累全部除去。就连唐娴肩上的伤,也因得到更好的照顾,恢复得越发迅速。
这日天色沉闷昏暗, 白日里, 阁楼中也点了许多灯用以照明, 唐娴正在教云袅认字。
唐娴的双胎弟妹小她五岁,早年就是由她带着读书识字的, 这事唐娴做得尤其顺手。
给云袅布置了任务后,她抱着猫倚在美人榻上, 琢磨起自身处境。
云停与庄廉离府, 现下府中掌事的是二管家,这个管家不如庄廉好说话, 沉默寡言,并且鲜少与唐娴打交道,有事向来都是让侍卫从中转达。
除此之外, 眀鲤贴身守在兰沁斋,哑巴与林别述等侍卫在外, 将府邸守得滴水不漏, 甚至比云停在时更加森严。
他们对待唐娴的态度与云袅一致,任何需求都会满足, 哪怕是离开府邸。
但必须有人近身跟着。
这就导致唐娴想外出寻机脱身,又惧怕被人当面认出, 最终踟蹰不前。
她愁绪打结,想不出好的计策, 忽听窗外一声闷雷,雷声沉重悠远, 余调尚在空中回响,狂风已平地而起,眨眼间吹得枝叶哗啦作响。
“下雨了吗?”云袅分了心,丢了笔跑去开窗。
槛窗只开了条小缝,挟卷着热气的风就汹涌冲入,“砰”的一声撞开小窗,将室内冰鉴积存起来的凉气吹散。
下一瞬,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云袅躲避不及,脸上落了雨珠。
侍女赶忙过来关窗,唐娴制止,“开着吧,不热的。”
云袅也拒绝了侍女的帕子,扶着窗子看外面的雨景。
京城已经很久没下雨了。
雨珠落得急,织成一块无边无际的雨帘,将窗外万物蒙上一层灰暗颜色。
从高高的阁楼上看去,栖月园里在风雨中摇摆的花树,已经折落了满园花枝。
“轰隆——”又一声闷雷传来,黑压压的天空低垂着,让人忧心它是不是随时会坠落下来。
云袅看了会儿,跑回来道:“雨这样大,大夫还能过来吗?”
回府这几日,每到日暮交替之时,大夫便会过来为唐娴诊治双眼,说是云停走前的吩咐。
“会的吧?”唐娴挠着猫回答。
她那双眼睛不是一夜之间就看不清的,是一点点变模糊,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无可奈何了。
离开皇陵后,她想过去找大夫医治的,可惜那时无依无靠,她心中惊惶胆怯,没敢踏入医馆,后来就直接落到了云停手中。
唐娴叹气,这人明明不在府中,身边却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白日里就算了,每到夜晚,唐娴还常常做梦,梦见那晚湖面飘荡着的小船、云停用指腹抹去嘴角血迹的动作,和她不经意看见的身躯……
唐娴红着脸再叹一声,大夫来了。
为了那双眼睛,她不仅要调整膳食、每日喝药,还得挨针灸。
趁着大夫施针,唐娴打听起外面的事情。
“要说大事,这几日京中最大的事,就是羽林军的都尉和几个官员被抄家斩首的事,前日在西市当众行刑的,不少百姓围观呢……”
大夫是老熟人,就是上回给云袅看病的那个御医。
云停亲自下令他为唐娴看诊,加上有云袅在跟前,他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没隐瞒。
唐娴问清了获罪之人的名字,发现其中一两个是她以前听说过的,不由得生出些许悲凉之感。
她再细问:“犯的是什么事?”
大夫回:“勾结敌邦……”
唐娴大惊,这可不是小过错,忙又问:“可确定了?”
“三司会审,朝会上陛下亲自判定的,绝无判错的可能。”
大夫见她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多说了几句,“因为这桩事,京里安宁多了,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都缩起了脑袋。”
唐娴想不通那些人为何要这么做。
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个朝廷再荒谬,也是生养自己的国土,做什么要勾结敌邦呢?
转念一想,她将藏宝图还给云停,虽不是勾结敌邦,却也同样是不忠于朝廷,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否与叛国的几人一样呢?
不一样的吧?至少云停同是大周子民,他不会欺辱平民百姓、不会掠夺百姓家财。
他口口声声缺钱,面对农女、渔夫,该给的银钱,他半个铜板都没有少给。
话虽如此,唐娴还是觉得这事不能细想,赶忙把这想法驱赶出脑海。
她想与大夫打听楼千贺、白湘湘等人,不敢明说,绕着圈子问:“旁的事呢?前几日有大户人家娶亲了是不是?我与袅袅远远看见了,真热闹。”
说到这里云袅就高兴,跟着道:“好热闹!还想看成亲!”
老大夫被她带动情绪,笑呵呵道:“大户人家成亲才这么热闹……小姐真想看的话,再等上几日,楼府兴许会有一场婚事,那时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哪个楼府?”云袅动了心,期待地替唐娴问出了她也想问的话。
“楼太常府上。”
唐娴精神一震,让侍女把小窗合上,阻隔了部分风雨声,她听得更认真了。
这个楼太常,便是楼千贺的父亲。
只不过在唐娴的记忆中,他府上应当是没有婚龄子女的,不该有婚事发生的。
“是楼府哪位公子或者小姐的婚事?”
“楼家大公子。”
“楼千贺?”唐娴疑问,这人不是早就成过亲了吗?
老大夫为她拔了穴位上的银针,示意唐娴闭眼,举着烛灯在她眼前移动,检查过后,又问了唐娴对光源的感知,而后方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楼大公子的原配去年已病逝,这回娶的是续弦。”
“说起来,还是因为前几日登月楼上的事……楼大公子流连于登月楼,说是寻人,人寻没寻到不知,倒是碰见了孟府乡下来的表姑娘……”
“孟府哪个表姑娘?”
“这个老朽就不清楚了,都是听人传的。”老大夫捋须停顿了一下,道,“孟大人出身西北一带,离京城远,才入京两年,有哪些个亲戚谁也说不上来,只听说是来京做客的远房表妹……”
“你说是孟府……不是孟参政府上?”唐娴再次打断老大夫。
她一直以为老大夫说的孟府是指孟岚府上,这么一来,就与白湘湘有了点儿关系。
仔细听了半天,哪知越听越糊涂,到这时才明白老大夫说的不是她以为的孟府。
“是前年高中状元的孟思清孟大人府上。”
唐娴一下子歇了打听的心思。
这位状元郎与她没有任何关联,将与楼千贺结亲的若是这个孟家,那她就没有打听的必要了。
老大夫没看出她失了兴致,将听见的事一一道出。
楼千贺为寻双儿姑娘辗转于登月楼良久,那日喝多了酒,撞见个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就纠缠了起来。
姑娘自然不远搭理他,推搡中不慎撞坏了栏杆,小姑娘险些坠楼,幸好被府中下人拉住,有惊无险地救了回去。
唐娴没了兴致,心不在焉,云袅相反,她最爱听故事,催着老大夫继续讲。
“人是救上去了,就是吧,拉扯的时候姑娘的衣裳撕破了……登月楼每天晚上灯火不熄,楼上楼下行人无数,一个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露了脊背,以后如何嫁的出去?”
“说起来这全是楼大公子的错,楼大公子也是羞愧,碍于孟状元的脸面,当众承诺要将那姑娘迎娶回府。听说已经去孟状元府上下了聘礼,估摸着婚事不远了。”
“又是用清白威胁。”唐娴暗暗磨牙,云停硬要留下她,靠的不也是身躯清白?
不同的是,他是用他大男人的清白,而非一个姑娘的清白。
唐娴每次记起他那义正辞严维护清白的话,都很气恼。可深夜时分辗转榻上时,又觉羞赧。
就是不知云停究竟是认真的,还是把这作为不愿放她走的借口……
不愿再想他,唐娴心里思考片刻,道:“她家既远在西北,回去便是了。左右无人知晓她的名号,收拾行囊回西北去,总能寻到合适的人家,何必要嫁给楼千贺?”
“若是那姑娘身上没什么记号,这的确是个法子。回了西北,远离京城,就是这事传回去了,谁也没法指认出她。”
老大夫叹息,怜悯道:“坏就坏在那表姑娘背上的胎记露了出来了,那日在登月楼的人全都看见了!”
这种带了香艳色彩的闲话传的特别快,不出半日,已传遍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孟状元的表妹背上有个艳丽的蝴蝶胎记,媚色动人。
“消息真传去了西北,都不必提名字,光说那背上一整块的暗红色蝴蝶胎记,传入姑娘夫家的耳中,姑娘就活不成了!还不如寻个知晓原委的嫁了呢。”
唐娴忽然没了声。
老大夫当她可怜那姑娘,劝慰道:“孟家家底清贫,那表姑娘又是乡下来的,名声也坏了,这样还能嫁给楼大公子做续弦,算是高攀,该知足了……”
老大夫打心底这么觉得,也就是楼大公子肯负责,这姑娘又与状元郎有点亲缘,换做别家普通姑娘遇见这事,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没法子,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叹息完,见唐娴不说话、云袅噘着嘴,老大夫跟着收了声。
唐娴的眼睛诊疗不过数日,还未见明显成效,闲话说完,诊治也结束了。
老大夫收拾好脉枕和银针,洗净手后,与侍女叮嘱了唐娴的用药,便请辞离去。
没走出多远,唐娴急匆匆追了出来,急声喊道:“大夫留步!”
朱红长廊两侧的花树被狂风拍打着,雨水侵袭进廊下,在唐娴裙上留下斑驳水迹。
她恍若未查,支开送客的侍女,不知为何,声线不太稳当。“先生可知晓孟状元府上的表姑娘如今是何年岁?相貌如何?”
“老朽未见过那位姑娘,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说那姑娘有沉鱼落雁之貌,就是年岁小了些,如今才十五……”
“多谢大夫。”唐娴与大夫见礼,让侍女送人离去。
回到阁楼上后,她坐在桌边,对着面前熏黄的烛灯,眼底流转着烛光,人却许久没有动弹。
一旁的云袅字已写完,没见她夸赞,摇摇她手臂问:“毛毛,你在想什么?”
“在想楼千贺……”唐娴下意识回答。
“想他做什么呀!”云袅还记得那个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大声道,“他是坏人,不要想他!”
唐娴被她吵回神,刚要答应不想他了,云袅嚷嚷道:“你要想就想哥哥,哥哥比他好看!你想哥哥呀!外面在下雨,说不准哥哥在淋雨呢,你不心疼他吗?”
“你真是……”唐娴哭笑不得,“你可真是他亲妹妹……”
夸过云袅,把她哄去吃东西,唐娴对着雨幕细致分析从老大夫口中听来的事情。
什么登月楼、楼千贺,这些都不重要。
扰乱她心神的是那个被楼千贺纠缠、险些坠楼的小姑娘。
唐娴不认识那位孟思清状元郎,更不认得他表妹,什么背上有蝴蝶胎记的姑娘,她也没遇见过。
她见过的,只有蝴蝶胎记。
在她亲弟弟背上。
弟弟幼时,她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算起来,弟弟也快十五了,与孟状元府上那位表姑娘一样的年岁。
可他不是姑娘,更不该出现在京城里,他该与父母安分地待在禹州的。
皇室有令,唐家人及其姻亲,不论男女,若无诏令,五代之内不得迈入京城一带。
如有违抗,不问缘由,诛杀全族。
第47章 画舫
唐娴决心亲自去见一见那位表姑娘,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查一查孟姓状元郎的来历。
犹豫了好久,唐娴让侍卫去收集京中孟姓官员的相关案卷。
她要寻一个孟姓公子的事,早就暴露了, 已经不必遮掩。
也不知云停走之前究竟说了什么, 侍卫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领命下去,仅用一个时辰, 厚厚的案卷就送了过来。
孟岚、孟思清,以及其余孟姓官员, 不论官职大小, 全部包含在里面。
其中孟思清的生辰八字、家中几口人、师从哪位先生、同窗好友,甚至是会试时作的诗赋文章的誊抄卷都能看到。
唐娴详细翻阅了一遍, 仅能看出他是去年首次入京的,出身寒门、勤勉好学、品行和文采都很出众,但就是没有任何与唐家相关的地方。
暴雨下了两日, 唐娴就琢磨了孟思清的案卷两日。
雨后初晴这一日,午后小憩时, 云袅再次提起她要考举人、考状元的事。
唐娴觉得她傻乎乎的, 挑了孟思清会试的策论念给她听,权当是沾状元郎的光了。
念到一半, 唐娴怔住了。
“怎么不念啦?”这是一篇关于工赈的文章,云袅听不懂, 把她的声音当做催眠曲了。
“念,在念的……”唐娴压着情绪把那篇文章念完时, 云袅已经睡着。
可唐娴情绪高涨,丝毫睡意也没有, 她想起了她爹。
她爹当年也是文采斐然,考取功名那年,唐家祖父在朝堂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主考官恰是他的下属。
为了避嫌,唐父刻意藏拙,最后得了个不算太出众的三甲名次。
入了朝堂之后,唐家祖父已经足够遭人忌惮,唐父就更谨小慎微,每日的公务完成之后,即刻回家陪伴妻儿,从不插手任何党争之事。
但读书人,谁能没有蟾宫折桂的梦?
唐父已经没有重新科考的机会,每到科举的时候,就常试想假若他是主考官,会出何种题目,然后将试题与答案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惜三个孩子里,两个刚启蒙,字都不识几个,只有长女唐娴能听懂几句。
现今唐娴手中这份来自孟思清的文章,行文流畅,辞藻优美,基本挑不出毛病,唯有其中以工代赈的理念和具体操作的法子,越看,唐娴越觉得熟悉。
这是她在府中听父亲提起过的!
但仅凭这一点依然无法确认孟思清与自己父亲有关。
唐娴从榻上坐起来,重复翻看孟思清的案卷,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未能再看出别的线索。
她的心跳跃着,想着会不会是孟思清曾受到过父亲的提点,所以帮着弟弟隐瞒身份呢?
分别五年,唐娴从未收到过父母亲人的问候,哪怕只是一句简单口信。
说起来也正常,毕竟一家子都戴有罪名,人人敬而远之,爹娘是没有途径往皇陵中送信的。
这些道理唐娴也都明白,无数个绝望的深夜里,她都这样安慰自己。
可人总有情绪崩溃的时候,那时她就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爹娘已经将她遗忘?
她一个姑娘,已出嫁,生死都是皇家的人,这辈子再难获得自由。
遗忘她、抛弃她,爹娘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反正除了她,爹娘还有一双子女……
是这样的吧?
不然怎么不想方设法给她传消息呢?
就连父母搬去禹州,她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情绪崩溃时,唐娴蜷缩起身子这样想。
天亮后出了墓穴,眼前恢复明亮,她又满心期盼,觉得爹娘还是惦记着她的。
前几年,唐娴在这两种想法中来回拖曳,后几年,她已经不再去想这事,默认并接受了自己被亲人遗忘的事实。
可现在,这个有着蝴蝶胎记的状元郎的表妹,让唐娴重新看见了希望,将她的心拉回至五年前初与父母分别的那一刻。
那时的她,坚信爹娘一定会想办法接自己回家。
唐娴重燃希望时,偏远的深山之中,浓雾弥漫,野兽的嚎叫声在参天巨木中悠远回荡。
“啪嗒”一声,一滴露珠落在云停的靴面上,他向上看,在遮天蔽日的繁茂枝叶中,看见一根断掉的粗壮树干。
碗口大的断口附近已生出别的枝桠,野蛮生长至今,也有成人手臂那般粗细了。
庄廉从一人高的草丛后走来,拍着身上沾到的杂草道:“公子,这地儿到处是虫蚁,藏宝洞没找着,狐狸洞和蛇窟倒是挖出不少……公子?”
庄廉随着云停抬头,看见了那根断掉的树干。
“刀砍断的。”庄廉下结论,“新枝长成这样,至少得十几二十年。”
说完,他的脸色变了。
林中鸟雀声与飒飒风声此起彼伏,吵闹又寂静。
又一滴露珠落下,云停捻了下指上水痕,低沉道:“烟霞的伤势该已痊愈,你说,她既然愿意把藏宝图归还,为何不亲自现身认罪,而是交给毛毛后,继续逃亡?”
“因为、因为……”庄廉心底一重,再看一眼上方粗壮树干的断枝,眉眼愁苦起来。
远处侍卫不知惊动了什么野兽,又一阵呜嚎声盘旋荡开。
“顺着这些刀斧砍过的痕迹往前搜寻。”云停仰视隐藏在枝叶间的树干切口,容色阴鸷。
“公子……”
“十日之后,宣威将军会带人前来接应。”云停知道他要说什么,禁止他开口,寒声下令,“庄廉,我要你与宣威将军,大张旗鼓地将瞿阳王的宝藏运送回京。”
庄廉心中一凛,俯首道:“属下领命!”
等他再抬起头,云停的已踏步往回,很快随着马儿的长鸣声消失在茂密深山中.
老大夫给唐娴看眼睛时,云袅在旁插话:“毛毛这几日心神不宁,是不是得开点安神药啊?”
“姑娘?”老大夫与唐娴确认是否有这症状。
“没有。”唐娴下意识否认,继而又道,“太闷了,打不起精神。”
其实她就是怀疑弟弟来京城了,想去见一见那位表姑娘,寻不出理由,也没法摆脱侍卫,心里焦躁不安导致的。
以防万一,老大夫给她把了脉。
脉象确实有点问题,老大夫问不出异样,怀疑她这是苦夏了。
叮嘱几句后,听着窗外园子里聒噪的蝉鸣声,老大夫忧虑道:“今年太热了,才入夏没多久,已有不少中暑的案例。就怕过几日赛龙舟时还这样炎热,那时候人多拥挤,怕是要出乱子……”
老大夫的话提醒了唐娴。
京中每年最热闹的日子,除了年关与上元佳节,便是五月初了。
这时莲花盛放,官府都会设置彩头,组织人手在东陵河上操办龙舟比赛,百姓喜欢,官家公子小姐也都爱看。
其中一些权贵人家也会自己组织,有的还特意养了龙舟队,会邀上亲朋好友炫耀。
唐娴细致回想,记起楼府就有一支龙舟队,几年前楼二小姐邀她去观看过,那一回还顺利夺得了魁首。
楼千贺要讨好状元府上的表姑娘,肯定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显摆的时机的。
云袅爱看热闹,听她一说,期盼极了。
真到这一日,她也不怕热了,腕上佩戴好长命缕,腰上挂着辟邪香囊,一大早就催着唐娴出去看龙舟。
唐娴心里记挂着弟弟,顺着她出了府,哑巴等一众侍卫紧紧跟着。
时间早,龙舟还没开始,水面上此时只有鲜艳的画舫漂浮。
但河畔上已经热闹起来,人群熙攘,孩童嬉闹,有耄耋老翁摆着摊子给小儿画额驱邪,更有不少挑着担子卖莲花、卖五彩绳的老农与货郎。
再往前方,就是观看龙舟的看台,壮阔地架在水面上。
唐娴远远就看见了楼府的标志。
她正愁着怎么靠近,看见一个卖莲花的花农被人围住,担子上的莲花被哄抢一空,人群散开后,只剩下一地的铜板。
“怎么都在抢花啊?”云袅也瞧见了,晃着唐娴的手让她往东面看,那边也有一个花农,从小厮手中接过银子后,莲花与扁担一起被人挑走了。
“是楼家大公子要来讨她心上人高兴的。”街边一个卖山栀子的大婶插嘴道,“他那心上人爱莲花,哪个姑娘送去的莲花能讨得他心上人一笑,能得十两银子!”
已入夏,城中城外的河水中,莲花并不少见,花农担子里的莲花最多也就两文钱一枝。
放在平常,除了富贵人家,根本没什么人去买。
可现在,用两文钱就有机会换得十两银子,不少人都动了心,纷纷买了莲花过去一试。
“咋就不喜欢山栀子呢?我这山栀子开得这样好……”大婶哀声抱怨。
唐娴正想接近楼千贺,让侍卫买了一株山栀子,耐心打听:“楼大公子的心上人是何人?”
“就是前些日子差点坠楼的那个……”大婶赚了银子,心里高兴,声音低了点儿,挤眉弄眼道,“背上有胎记的……”
也就是说,只要拿着莲花,随便一个姑娘,都能去见那位有着蝴蝶胎记的表姑娘。
唐娴的心砰砰乱跳,当即让侍卫去买莲花。
“做什么要去讨好人家啊?”云袅怀中就抱着两支莲花,不乐意地嘟嘴,“不缺钱,不要去讨好她!”
唐娴略感棘手,想了想,道:“那个楼大公子仗势欺人,不是个好归宿,我想拿着莲花去见一见他心上人,悄悄提醒一句,以免姑娘遭他蒙骗。就当是路见不平,救人出泥沼了。”
云袅高兴了,摇着手中莲花要与她一同过去。
楼府所在的看台附近,送花的姑娘已经排成了一长列,挨个进去再快速出来。
唐娴牵着云袅,身后跟着眀鲤,远远隔着纱帐看见了一个姑娘的侧影,只有一个影子,看不清身姿,也看不清容貌。
她刚想过去,看台上起了骚动,一个小厮高呼道:“收花了,收花了!祁阳郡主有令,凡是开得好的山栀子,一株二两,送来就收!”
一株莲花可换得十两银子的前提,是能博得那位表姑娘一笑。莲花都快把看台堆满了,还没一个人能得到这十两银子。
而祁阳郡主给的银子是少了点,但是没有限制,只要山栀子开得好,就能得银子。
人群一阵轰动,原本捧着莲花的人纷纷弃花离去,奔向河岸买山栀子去了。
这波人刚走,又一个小厮喊道:“我家夫人有令,凡是能送来白色芍药的,同样一株可换二两银子!”
此言一出,余下几个捧着莲花的人也散开了,就剩下唐娴几人了。
“京城每年都这样吗?”云袅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迷惑,“花能卖这么贵啊?”
“也不是……”唐娴在京城待了十五年,也是头一回见这事。
她俩疑惑不解时,前方小厮问:“可是来送花的?进来吧!”.
飘着轻纱的看台里,祁阳郡主满面高傲,踢了踢脚下堆着的莲花,道:“不是喜爱莲花吗?都让人送来几百支了,也没瞧孙小姐露了笑,倒弄得跟我这外甥舍不得十两银子一样。”
这话明面上没什么,结合这位孙小姐的家世,讥笑的意味几乎是摆在桌面上了。
清贫状元郎的乡下亲戚,放在以前,连句“小姐”都担不起的,十两银子换一株莲花,想都不敢想。
祁阳郡主是在嘲笑孙小姐出身低贱。
可容貌秀丽的孙葶烟脸上不见窘迫,仿佛没听见祁阳郡主的话,眼神都没朝她动一下,兀自掀着轻纱往外张望。
坐在外侧的楼千贺先尴尬起来了,对孙葶烟也有了点儿微词,可一瞧她的脸,又被迷了神智,咳了咳,道:“姨母,葶烟她眼界高……”
本来楼千贺要娶这个名声受损的孙葶烟做续弦,祁阳郡主就很不满意了,今日他还兴师动众地让百姓给孙葶烟送莲花,让这姑娘出了好大的风头。
祁阳郡主气不过,才让人收山栀子过来的,专门跟楼千贺对着干,极其不给他面子。
白湘湘瞧着看这位孙葶烟也不顺眼,跟着让人去收白芍药。
被这两人一闹,给孙葶烟送莲花的人全跑去找山栀子与白芍药了,可谓是把楼千贺与孙葶烟的面子踩脚底下去了。
扳回一局的祁阳郡主正得意,一听楼千贺这为孙葶烟开脱的话,一下子就动了怒,横眉竖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眼界高,她出淤泥而不染,就本郡主与湘湘粗俗,送来一株花就收是不是?”
楼千贺一句话得罪了俩人,见白湘湘也是面带怒色,忙道:“甥儿没有这个意思,郡主息怒……”
这是连姨母也不敢叫了。
楼千贺想让孙葶烟与祁阳郡主认个错,可罪魁祸首一点不受几人影响,还在一心一意往外看,像是在寻找她最中意的那朵莲花。
无法,楼千贺忙给几个友人使眼色,看台上其余几个公子小姐纷纷开口说好话,好不容易把祁阳郡主的火气浇下去了。
气氛才好转过来,小厮在外面道:“公子,有人给孙小姐送了莲花过来。”
祁阳郡主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摔在了桌面上。
屋中无人敢说话,连楼千贺也不敢开口让人送进来,反而是整日下来说了没三句话的孙葶烟开口了,道:“让人进来。”
简短的四个字,声音不大,语速很慢,掐着轻柔的小调,就是太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厮对里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得令就下去了。
看台上众人面面相觑中,轻纱掀起再落下,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牵着手进来了。
小的六七岁,脸蛋儿圆乎乎,上面画了辟邪的额画,很是讨喜。
年岁小,但一点儿也不怕人,抱着莲花进来后,就在屋里几个人身上看来看去。
瞧见楼千贺,她哼了一声。
大的是个窈窕姑娘,比小的拘谨很多,进来后就低着头,声音轻如落针,“给小姐送花……”
孙葶烟猝然坐正了,被祁阳郡主嫌弃地看了一眼,她遮掩地端起茶水啜饮了下,慢吞吞道:“把花,给我。”
进来的正是唐娴与云袅。
唐娴心如擂鼓,她觉得这声音和弟弟有点像,又觉得可能是她的错觉。
与弟弟分别时,他才十岁,还是个孩童。十岁到十五岁,正是孩童到少年的转换,变化最多,她听不真切,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弟弟。
得亲眼看一看。
来之前,唐娴就猜到会见到不少熟人,晨起特意穿的简衫,给云袅画额时,在自己脸上也多画了几笔。
她在心里反复安抚自己,掐了掐手心,强装镇定地往前走了一步,缓慢地抬起了头。
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乍然抬头,唐娴还是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唐娴惊吓地低回了头,记起脸上有涂画遮掩,又壮着胆子抬起,屏住呼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侧前方,那里坐着一个粉衫小姑娘,肤色偏白,鹅蛋脸,杏眼樱唇,正没有表情地盯着她看。
与之对视的刹那,唐娴心底猛震,紧攥的手倏然紧握,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的痛觉硬生生阻止了她的尖叫。
那张脸与她十五岁时有五分相像!
唐娴在心底尖叫,手指发颤,怕脸上露出异样,看了一眼就赶紧移开视线,谁知一偏眼就看见了白湘湘。
白湘湘也在看她,皱着眉,神色惊疑。
“是你!”满室沉寂中,楼千贺豁然站起,朝着唐娴惊呼,“是你,我找了你许久,上回还将你错认成……”
“双儿姑娘!”白湘湘打断他,清声高呼。
她身后的侍女反应很快,立即绕到中央牵住唐娴,亲切道:“果真是双儿姑娘,去年你救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听说你进京来了,一直在寻你呢……”
这几句话让楼千贺脑子恢复清明,他赶紧收声,不敢再提唐娴,尴尬道:“双儿姑娘……”
唐娴僵着脸没有反应。
她该快速分析眼前状况做出选择的,可她的思绪已经彻底转不动了。
光是控制住自己不要盯着那位表姑娘看、不要露出异样,就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毅力!
“什么双儿姑娘?”最不受影响的是云袅,她拽开侍女的手挡在唐娴面前,恼声喊道,“才不是双儿!她是毛毛,你走开,不许碰她!”
而祁阳郡主听见清脆的童声,就想起上一回在大街上丢了面子的事,火气正愁无处发泄,呵斥道:“没人管教的丫头就是不知礼数,这里岂是你能大呼小叫的?来人……”
有人掀帘进入,却是眀鲤与哑巴。
“大胆!你们是何人?胆敢私闯进来……”
看台上瞬间吵闹成一片,只有孙葶烟不受影响,径直站起,向着唐娴快步走来,“这花不错,给我吧。”
耳边嘈杂,唐娴一句也听不见,她喉咙干涩,想快些与那个姑娘靠近,可脚下似有万钧重,她抬不动步伐。
终于艰难地往前挪动了一步,一阵浓烟突然从轻纱处卷起,有人尖叫道:“着火了!”
犹如突然掀开的蒸笼,浓烟上涌,带着刺鼻的气味极速将看台填满。
哑巴飞快抱起云袅,眀鲤快速来拉唐娴。
可唐娴在浓烟遮住双眼前看见了,孙葶烟也在极速向她走来,已经冲她伸出了手。
她不需要思考,大步一跨躲开了眀鲤,与前面的人撞在了一起。
“走!”一道微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唐娴被拉着在浓雾中穿梭,忽而脚下一空,她整个人坠落了下去,来不及尖叫,就已落到一艘画舫上。
画舫一荡,游鱼一般从看台下驶了出去。
唐娴被浓雾呛到,捂着胸口咳嗽时,被人匆匆拽入了画舫之中,接着一杯茶水递到嘴边,她来不及睁开眼就被迫饮下。
温水入喉,她抚着胸口又咳了几下,睁眼看见面前有两个人。
都是十五岁左右。
一个是在看台上见过的粉衫少女,裙子高高搂在臂膀中,举止粗鲁地蹲在小窗旁,正警惕地查看外面。
另一个是小厮装扮的小少年,脸上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唐娴呆呆地看着这两人,嘴唇颤动,无法发声。
小少年见她不动也不说话,生疏地站直了,抹了抹脸上的灰尘,嗅见了自己身上的臭味,腼腆道:“为了弄烟,搬了好多狼粪,身上臭烘烘的——”
唐娴笑出声,然后抿住嘴巴,一把将面前脏兮兮的小少年拽入怀中。
小厮不是小厮,是个妙龄姑娘。
少女不是少女,是个矫健男孩。
阔别五年,当这对已十五岁的双胞胎再次出现在眼前,唐娴终于前所未有地肯定,自己从未被家人抛弃。
她紧紧抱住怀中人,觉得自己的哭相一定无比难看。
第48章 计策
唐娴的画像贴到禹州的第一日, 唐家人就看到了。
寻常人家遇见这事,一般都会慌了神,不敢去官府询问,也会私下里打探。
可唐家人不寻常。
唐父在朝为官很多年, 当即想到能让官府张贴画像, 幕后之人一定有权有势。
唐家几口人的行踪不是秘密, 只要有心就能查到,对方没直接找上门, 那就是说他还不知道唐娴的身份。
后面几日,一家人避其锋芒几乎不再出门, 半个月后, 风声稍平歇,唐家举家搬回了岭南。
“认识爹娘的人太多了, 他俩不等到京城就能被认出来,只能我与二哥来了。”唐姝已经很久没见过长姐了,被抱住有点不习惯, 红着脸将事情一一讲述。
唐娴眼眶通红,擦擦妹妹弄脏的脸蛋, 又朝弟弟唐念知招手。
穿着粉裙子的唐念知别扭地来到跟前, 一声“姐姐”将要出口,被唐娴三两下把裙子拉扯整齐了。
唐娴道:“还挺美的, 哪天出嫁?”
唐姝吃吃笑起来,唐念知粗鲁地一提裙子, 指着她道:“要不是怕她吃亏,我至于吗?为了扮姑娘, 我整整一个月没吃饱过!”
唐念知很是委屈,本来入京后就心惊胆战的, 久久寻不到唐娴的消息,不得已,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等着唐娴来找他们。
按原本的计划,他会扮成姑娘在登月楼坠楼,撕裂衣裳,被人看到背上的胎记,再口口传开。
谁知道行动前意外碰见了楼千贺,被他害得差点真的坠楼,后来虽然计划顺利实施了,却被楼千贺死缠烂打不放了。
要不是风流韵事传得更快,唐念知早就把楼千贺踹开了。
“受苦了!”唐娴把他拉过来,一摸胳膊,瘦巴巴的,忍不住心酸地问,“今日我若是没找来呢?”
唐念知一改扮做孙葶烟时的静好,大咧咧道:“那也没损失,就是提前准备的狼粪、画舫用不上了,只能回去从长计议了。”
说得轻巧,实则是他已经尽力把胎记弄得人尽皆知,又借用莲花让所有想见他的人都能见到,这样都寻不到唐娴的线索的话,不免要往更坏的处境里想了。
譬如唐娴被人关押起来没有自由,或者已经死了。
这事不能细想,一想弟弟妹妹为她受了多少罪,唐娴就要掉眼泪。
她吸吸鼻子,说正事,“你俩现在在哪落脚?还有银子吗?可还安全?你怎么成了状元郎的表妹?”
她的迷惑太多了,一句两句解释不完。
唐姝一个女孩子都不好意思和姐姐太亲密,唐念知就更不自在了,指指唐姝让她说,自己又蹲到窗口警戒外面去了。
而唐娴看弟弟这么可靠,差点又心酸得掉眼泪。
“当初搬去南岭的时候,经过一个镇子,碰见孟思清问书肆借书被拒,还被当众羞辱。爹爹看不过去,就站人家门口背书,背一句,孟思清抄一句,就这么抄完了他想看的那本书。”
“孟思清讲义气,后来去岭南找爹报恩。爹爹看他是有出息的,没和他见面,只与他书信来往,给他讲经义、解难题。”
自己父亲研究过多少年的科考,唐娴太清楚了。
恐怕不止给孟思清分析了近十年来的会试题目,还考校了他自己模仿会试编纂的试题。
唐姝点头,道:“爹爹暗地里教了他三年多,觉得他能金榜题名了,在他入京前还给他讲了孟、周、许几位大人评卷子的偏好,殿试可能会问的问题、面圣礼仪等等,能讲的全都给他讲了。”
“孟思清真就中了状元,一听我和二哥要入京,什么都没问,就把我俩接去府中了。二哥闹出那样的事情,他也没与我们生气。”
“那就好。”有人照顾他俩,唐娴就放心了,在心里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再好好感谢孟思清。
看唐姝说得嘴巴干了,唐娴给她倒水,环住她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喂给她。
唐姝害羞,两手拘束得没地方放,但也没说不让。
姐妹俩相亲相爱时,唐念知催促:“岸上来了好多官兵!你快点说,不然待会儿人要搜到水面上来了!”
他们所在的画舫趁着看台一片杂乱,混入了东陵河上的其余画舫中,一模一样的船只在水面穿行,肉眼难辨区别。
就怕官府强行下令搜查,到时候他们姐弟三人站在一起,身份怕是直接就暴露了。
唐娴倾身过去看了一眼,水上看台仍被狼烟包绕,河岸边除了拥挤的人群,还有许多官兵,哑巴等人也在其中。
她忙缩了回来。
而唐姝被催了之后,直接说重点:“姐姐,你得回皇陵去。”
唐娴怔愣了一下,然后窘迫低头,干巴巴道:“是、我得回去……”
她平白消失,传入宫中,一家子都逃不掉的。
她的归宿只有皇陵,必须要回去。
“对,你先回去,死在那儿……哎呀,不是真的死,你听我说……”
唐家四口人被贬谪后就一直默默过着普通百姓的生活,从来不与当地权宦来往,走动的除了清贫邻里,就没了别人。
最初,地方官员受上面的旨意还盯着他们一家,后来皇帝连续换了好几个,地方官员也有变动,渐渐的,这道密旨就没人记得了。
但唐父从没忘记他还有个女儿被关在皇陵中。
他为官近二十年,看着短时间内帝王换了一个又一个,敏锐地嗅到了政事上的涌动。
唐父猜测,近一两年内将有外邦来使借朝拜之名前来试探,在孟思清入京之前,他就把这事告知了他。
后来,入朝为官的孟思清确认了九月将有外邦使者入京后,第一时间给唐父回了书信。
唐父想出了一个救女儿的计策。
“九月外使前来试探国力深浅时,朝廷必定会将全部精力放在对付外邦上。倘若姐姐你在那时去世……”
一个被废黜多年的后妃死在皇陵,好歹曾经是正经皇后,少不得要经过些必要的仪式保全皇室体面。
但放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她的死曝光出来,一个不慎,就会成为外邦使者眼中的笑话。
暗地里无声无息地处置了才是最好的选择。
“孟思清任职鸿胪寺,但是资历浅,只能负责些小事,到时候让他主动申请置办姐姐你的丧葬。”
“这事捞不着油水,还与咱们家沾边,不会有人愿意惹上腥气的,很容易揽下的。”
唐姝抓着唐娴的手,稚嫩的面颊上一派严肃,“这么多年来,爹爹安分守己,等的就是这个一劳永逸的机会。”
“姐姐,等你假死脱身后,咱们多搬几次家,往关外搬,爹娘再多收几个义女,你混在里面,远离京城,没人能发现的……”
唐娴听得一怔一怔的,她想过永远离开皇陵的,但远没她爹想得这么妥善。
假死,彻底从皇室脱离,除了一个孟思清,没人知晓。
“孟思清……”
“他视爹娘为再生父母,他会答应的。退一步来说,他已经帮我和二哥入京做掩护了,他没有选择的。”
唐娴心神恍惚,见唐姝还想想说,把她按住怀中,无意识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陷入了沉思。
九月外邦朝拜的事,云停与白太师商讨过,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会儿,云停似乎也要有动作。
届时,京中将是一片混乱,没人会在意她一个废后的死活。
只需要一个负责丧葬的小官员接应,她就能永远从皇陵脱身。
这么多年来,唐娴自己想过、与侍女商讨过许多法子,全都无法实施,这是她听说过的唯一一个可行、成功性很大的法子。
皇陵中其余人等本来就没有罪过,等她“死”后,再有人为她们求情,就容易得多了。
困扰了唐娴很多年的难题,好像在这一刻全部得到解决,她就跟踩在云端一样,脚下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感。
唐娴眼神迷离想了会儿,低下头,在妹妹脸上捏了一把。
“疼!”唐姝喊道。
她再朝唐念知招手,人到跟前,唐娴公平地往他脸上也捏了一把。
“是真的,不是做梦!”唐念知气呼呼的,“怎么不掐你自己啊?你跟谁学的这么坏了?”
跟谁学的?
那只能是云停了。
他碰上这种事,是只会掐别人,绝不会掐他自己的。
想起云停,唐娴就记起他栽赃自己毁他清白的事。
云停想与她成亲。
以前绝无可能,但是现在,唐娴有望恢复自由身,改名换姓后,她就是个年纪大了点儿的普通姑娘。
普通姑娘,当然是可以成亲的……
画舫摇晃,唐娴好似回到了那个挂满灯笼的乌篷船上,她心里装了一朵白云,它迅速膨胀,快要把她撑飞起来了。
“你怎么出的皇陵?和你一起的小丫头是谁?她为什么要叫你毛毛?双儿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是谁去禹州张贴的画像?”事情交代完了,轮到弟弟妹妹反过来问唐娴了。
“是、是……”这事说来话长,唐娴结结巴巴,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云停的名字来。
是他为难自己,派人去禹州张贴的画像。也是他保护自己,想与她成亲。
“是烟霞带我出来的……”说了半天,她只说出口烟霞的名字。
弟妹二人刚想追问这是什么人,画舫忽然一阵摇晃,像是有东西攀爬上来。
三人忙抓紧了稳住身形,同时从帘缝里往外看,看见一个拖着漆黑的湿淋淋长发的人,以一种畸形的身法爬到了船上。
犹如水鬼上船。
双胞胎登时惊悚得打起哆嗦,唐念知自负男儿,白着一张脸,硬是抄起一张凳子往前冲,被唐娴一把拽了回来。
这一使劲,扯得她伤口疼。
唐娴其实也吓得竖起了汗毛,但她在惊惧中从那可怖的身影中窥探到了一丝熟悉感。
“烟霞?”她试探询问。
“水鬼”抬起头,露出烟霞那张熟悉的脸。
烟霞吐出几口河水,趴在船板上悲切道:“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不知道府邸被哑巴他们看守得有多严!”
这厢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岸上就传来了一阵马儿嘶鸣声。
唐娴还没来得及往外看,烟霞就一声惨叫,连滚带爬进了画舫船舱。
“他回来了!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救命啊!”
喊了两句,她又往外跑,想跳水逃走。
唐娴将她拽住,向着河岸看去,见河堤上一匹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几乎以后蹄直立在地上,他背上的人却单手勒着缰绳,稳如磐石。
马儿嘶鸣结束,打着响鼻落下前蹄,它背上的人影这才微微晃动了一下。
逆着光看不清人脸,但那个身姿唐娴很是熟悉,是云停。
她心跳加速,接着看见云停略过水上看台,直接指向了水面上的画舫。
“他要搜查画舫。”
船上除唐娴之外的三人,还没互道彼此姓名,就有志一同地变了脸色。
画舫慢,靠它逃离的可能性不大。
岸上人又太多,唐娴与双胞胎同时出现,太容易被人认出有亲缘关系。
身份曝光,必死无疑。
“我和二哥跳水,上岸后直接回状元府,就说看台塌了,失足落进水中,被家仆救起的!”唐姝当即决定,见唐娴要反对,保证道,“我和二哥都学了凫水,爬树也会的,不用担心!”
唐娴没空心酸弟妹为什么会学这些东西,勉强答应,可她不通水性,自己也不可能单独从看台逃到画舫上,需要有人帮她,或者挟持她。
她看向瘫坐在地的烟霞。
烟霞哀嚎:“我千辛万苦追上来就是为了给你们姐弟做替罪羊啊!”
但俗话说债多不压身,她还是答应了。
已有侍卫乘坐小舟驶来,双胞胎拖延不得,双双下水。
“回头我让烟霞去孟思清府上找你们……你俩当心水中树枝和水蛇,别受伤了。还有,乖乖的,见状不对就赶紧离京……我很安全,有法子回皇陵的,别挂念我……”唐娴不舍地匆忙嘱咐。
“知道了,我和小妹等着这位烟霞姑娘。”唐念知不让她说那些有的没的,扒着船舷认真与她强调,“当初说过会来接你的。这次不算,等到九月……你等着!”
说完,他屏息潜入水中。
唐姝抓了抓唐娴的手指,冲她露了下小酒窝,跟着潜了下去。
顷刻间,船舷边上只剩下唐娴一人,她看着荡着碧波的水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弟弟妹妹。
“……娘娘!娘娘你过来一下……我没力气了!”久未听及的称呼让唐娴醒了过来。
转回船舱,看见烟霞满面仓惶。
烟霞哀求道:“这次我真的要死无全尸了!娘娘,你救救我!”
第49章 怂恿
这是烟霞第二次与唐娴求救, 唐娴依旧不懂她为何求救,但不急着询问,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烟霞确认。
“你在这儿,皇陵里替代我的是谁?”
与弟弟妹妹交谈过后, 唐娴最记挂的事就成了自己离开皇陵后, 有没有被人发现了。
没被人发现, 她就还能回去,熬上几个月, 就能与家人团聚,从此天高海阔, 来去自由。
“陶俑。”烟霞回答着唐娴的疑问, 眼睛从画舫纱帘缝中往外瞄,语速飞快, “月初拜祭老皇帝的时候,我推倒石像砸断了老太监的腿,老东西以为帝王显灵, 差点没吓死。其余几个……”
孝陵中除了主事的老太监,另有两个佐事太监, 三个人仗着皇令差使一众妃嫔侍女, 动辄打骂侮辱。
烟霞伤势好转后,假扮枉死侍女的鬼魂, 将其中一人推进水井中淹了个半死,又砸断老太监的腿, 剩下的一个是胆子最小的,没了同伙壮胆, 不敢造次。
“我给陶俑易了容,放心, 跟真人一样,有你那俩侍女看着,出不了事……”
三言两语交代完皇陵里的事,不远处几只画舫已经被人控制住了。
烟霞急得口齿不清,“早知那是藏宝图,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偷的……你帮我与公子说清楚,让他放过我好不好?”
藏宝图已经还给了云停,唐娴觉得这事应当不成问题,就点了头。
“我是看见庄廉才知道原来我闯大祸了,怪不得公子下手这么狠……但是我发誓,我去的时候它就已经是那样的了!不是我弄的,真不是我……”烟霞极度惊恐,还在喋喋不休地重复。
“什么东西那样了?怎么样了?”唐娴有点好奇。
“就是……”烟霞刚想回答,不远处的画舫上传来一声尖叫,两人转目,看见官兵已经登了上去。
烟霞慌乱不已,转身就往船尾跑,随时准备跳下去。
时间紧迫,唐娴不再问她碰见了什么,转而问起困扰自己许久的事情,“大约一个月前,我隔着好远看见皇陵上方尘土飞扬,皇陵里是不是有异动?”
“调兵啊!不然我怎么会轻易离开皇陵!”
“谁去调兵?调去哪儿?”
“就是……”烟霞急躁的话音陡然止住,愕然注视着她,惊讶问道,“你不知道?”
唐娴被她弄糊涂了,“我该知道什么吗?”
烟霞不认识她了一样,退后一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捂紧了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没透漏什么,没有,应该没有……”
有些话她说了一半,但唐娴显然没听懂。
没听懂,那就是她没有泄露云停的秘密。
她性情顽劣,但是曾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手段潜入敌军,数次窃取到机密信件,衷心程度不必说。
与她的功劳相比起来,笑话云袅不识字、掀了庄廉屋顶的瓦片害他淋雨,或者打着云停的名号在外面作威作福,这些都是小事,谁也没正经与她计较过。
烟霞自己也清楚,怎么顽劣都可以,唯独不能影响了云停的正事。
误窃藏宝图已经要了她半条命,幸好有岑望仙证实她未叛国,加上唐娴挡了一下,否则就是掘地三尺,云停也不会放过她。
所以哪怕当初在皇陵,烟霞与唐娴百般咒骂云停,她也不曾泄露过云停的姓名、身份等。
唐娴是跟着云停一起入山的,却不知道庄廉曾去皇陵调兵,也就是说,云停是瞒着她的。
她不知道云停的背景。
云停没有主动暴露,烟霞不知他的目的,万万不敢揭穿他,想说的话瞬间不敢出口了。
“说清楚啊。”唐娴催她。
“嗯……就是……”吞吐半晌,烟霞反客为主,问:“我家公子不知道你的身份?”
“不知道。”唐娴道,“他若是知道了,你哪里还有性命乱跑?”
烟霞表情惊诧,顿了顿,谨慎与她确认:“那你知道我家公子姓甚名甚吗?”
唐娴不懂紧要关头,她怎么问起这个,嘟囔着回答:“不就是百里云停吗?”
“百里云停……”烟霞彷徨呢喃。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可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问:“那、那你为什么这么讨云袅喜欢?”
云停行事有原则,不屑囚困无辜弱小女子,知晓了唐娴的身份,不仅不会为难她,还会释放出皇陵无辜女子。
一句话的事,根本用不着三个月。
烟霞一直认为唐娴会很快暴露身份,还在奇怪云停怎么还没去皇陵抓她。
被庄廉惊动,跑出皇陵后,数次远远看见唐娴哄云袅的画面,烟霞都当那是祖母在哄孙女,美满和谐一点,多正常啊。
此时得知双方都没暴露身份,她有点疑惑,这种情况下,唐娴一个俘虏,是怎么与云袅处得这么好的?
唐娴理所应当道:“我有弟弟妹妹,哄小孩对我来说很简单。”
烟霞哑然,不可置信地又问:“那云停呢?云停总不能也是你哄乖顺的吧?他对你可忍让了!”
唐娴因她的用词打了个哆嗦,随后支吾起来。
最初云停是不忍让她的,多亏庄廉,后来是顾虑云袅,现在则是因为……因为……云停想与她成亲呗……
“成亲”二字浮在脑海,唐娴再度记起妹妹说的假死计划。
借此重获自由后,她是可以有成亲这个选择的。
唐娴有些雀跃。
得见久别的弟妹,知晓父母从未有一刻遗忘过自己,此时的唐娴对将来充满了希望,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欢喜之情难以抑制。
她羞赧一笑,对着弟妹没能说出的话,用带着点儿不可言说的炫耀的语气,小声告知了烟霞。
“他喜欢我——”
“他喜欢你?”烟霞没能理解其中意思,傻傻地重复。
“嗯……”唐娴眉眼含笑,红着脸点头,“他想与我成亲……”
说到最后一个字,尾音轻快地飞扬了起来。
烟霞则陷入痴呆,双眼无神,表情茫然。
唐娴推了她一下,见她没反应,掀起轻纱巡视河岸。张望几眼,看见了官兵、侍卫与云袅,就是没望见云停的身影。
她这会儿心里高兴,看谁都亲切,暗想假若待会儿云停说想她了,她可以放下矜持给云停一个笑脸的。
“我的亲娘哎!”烟霞忽然尖叫了起来,“他想娶你?他想娶你!”
她的音调一声比一声高,喊着喊着,又癫狂大笑起来,“他要和你成亲!不愧是百里云停!哈哈哈……笑死个人!”
烟霞疯了一样,声音也不知遮掩了。
唐娴赶紧拉住她,算着她已经现身过了,该逃命去了,没时间说那些有的没的,收敛跳跃的心思,叮咛道:“虽然不懂你究竟做了什么,但我会帮你与云停求情的。你呢,你就帮我照看好那俩孩子,必要时将他俩送走……”
烟霞只管狂笑,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烟霞?”唐娴摇晃她,“你发什么疯?听见了没有?烟霞?”
怎么喊都止不住她的笑,唐娴道:“再不停下,我戳你伤口了!”
烟霞快笑出眼泪了,好不容易止住,擦擦眼角,一伸手臂制住了唐娴。
唐娴怕被她碰到自己肩上的伤,不敢用力挣扎,凑近了听她说话。
“百里云停,他怎么样?”这话是贴在唐娴耳边问的,烟霞边问边补充,“不说性情,单说相貌,百里挑一没错吧?”
外面已有船只靠近的声音,她反倒不着急跑了,逼着唐娴表态。
得了唐娴勉为其难的点头,烟霞再道:“你呢,这身份……肯定是没法再嫁的。年轻俏寡妇,真可怜,要我说,不然你干脆把百里云停视作男宠,趁机尝尝情爱滋味,不枉你成过一回亲……”
唐娴还以为她这么小声是要说什么惊天秘密,结果竟然是这么荒诞的事。
她面红耳赤地推开了烟霞,结巴斥责道:“你想死啊!被他、他知道了,他打死你!”
烟霞这时候不怕死了,抓住她使劲怂恿:“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反正他对你动了心……你试试啊!我跟你保证,你绝不会吃亏!”
“你别胡说八道!”烟霞那些大胆的言论,私下里小姐妹们说一说、听一听还可以,放到具体某个人身上,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你信我!”烟霞强势地搂住她脖子,拼命撺掇,“我没瞧见过,不过他是习武之人,身子肯定不错……至少比你那躺棺材板里的前夫君好!你大胆地上啊!大不了回头我来接你逃走!”
唐娴简直崩溃,“我与你说正事你不听,就知道搞这些乱糟糟的!”
“这哪里不是正事了?你按我说的做,咱们一点不吃亏,什么难题都能解决……”
二人争执时,画舫不轻不重地晃了一下。
烟霞瞬间销声,转身就往外蹿。
“铖”的一声,一柄长剑直刺进来,若非她后撤迅速,剑尖就要刺入她的咽喉了。
这时她才从那些荒谬的言辞中清醒一般,慌张往回跑,可画舫另一头人影闪动,整条画舫已然被包围了。
见势不妙,烟霞失声求饶:“我找去的时候就已经那样了,不是我弄的!公子明鉴!”
她话音落地,画舫垂帘被长剑挑开,云停躬身进入。
矫健的身躯遮蔽了日光,使画舫不算狭窄的空间拥挤起来。
烟霞躲在唐娴身后,两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把她当做挡箭牌一般往前推,同时飞速辩解:“我发誓,不管面对任何人,我都从未背叛过公子分毫,从未有过二心!望公子明鉴!求公子饶命!”
云停不语,阔步往前迈去,沉重的脚步带得画舫摇晃起来。
烟霞惊恐,抓着唐娴又后退了一步。
唐娴被她抓得紧,扯动了伤口,忍不住皱了下眉。
“别抓她右肩,有伤。”云停开口。
烟霞一怔,赶忙把手挪到唐娴腰上,欢喜道:“不抓肩、不抓了。”
她目视前方提防着云停,与身前的唐娴致歉:“疼吗?对不住,我没注意到。”
致歉时甚至不用低头看人,语气十分随意,两人的熟稔和亲密的程度,可见一斑。
云停声音低沉冷冽,“跟她走啊。”
“啊?”烟霞不解,小心问,“谁跟谁走?”
“庄毛毛,我与你说等我回来,你不听,一定要与她走是吧?”
烟霞:“嗯?”
云停对烟霞视若无睹,眼底闪着寒光,逼视着唐娴道:“行,你走。四面环水,你要怎么走?你会凫水吗?就算会,不怕水蛇水鬼了?你的伤口能沾水吗?”
“还是说跟着烟霞,哪怕伤口沾水加重了,你也愿意?”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时刻,唐娴却脸上热气蒸腾。
她本来想在两人之中做和事佬的,可一抬头看见云停,脑子里全是烟霞那几句大胆的鼓动,和赤/裸的男人身躯。
“被她搂着腰,你脸红个什么?”云停误会了,声音如暴雨前的阴翳天空,隐着沉沉怒火。
“我没、没有……”
羞答答的语气让云停的火气更旺,他又往前一步。
烟霞扣着唐娴后退,后面就是画舫另一个出口,布满侍卫,刀光闪烁。
“公子、公子……有话好好说……”烟霞干笑着,悄悄捏了把唐娴的腰,不待人会意,一把将唐娴往前推去,自己则“嘭”的一声撞向画舫窗子。
木窗破裂,外面的侍卫纷纷跳水追去,画舫骤然失去平衡,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乎要掀翻过去。
唐娴站立不稳,跌撞了两下,被人提腰抱住。
她惊慌失措,感受到熟悉的热度,忙不迭地搂紧了云停。
“看清楚了,是谁在保护你!”猛烈的晃动中,云停含恨在唐娴耳边提醒,“遇到危险就丢了你,你还想跟她走?她可靠吗?能保护得了你吗?”
画舫还未稳住,唐娴害怕,搂紧他没说话。
她收紧的手臂与仓皇的神色,无一不诉说着惊怕,云停从上往下看见她颤颤的眼睫,冷哼一声,将她抱得更紧,同时双脚分力,暗暗施力,尽量稳住画舫。
晃动渐缓,唐娴睁眼,看见日光从破了洞的窗口照进来,外面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水面浮着些许木窗碎屑,正随波飘荡。
她就好似站在那片竹板上,飘来荡去,但幸好,不管怎么摇晃,紧紧依靠的腰身都没动摇,结实沉稳,格外的可靠。
画舫渐渐平稳下来。
唐娴的脸枕在云停胸口,听见了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种状况下,她既因烟霞那些话羞惭,也因身上枷锁的松动而喜悦,再一想已经许多日子没见云停了,唐娴有点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
她静静抱着云停,过了好久,始终没听见云停开口,没忍住抬起了头。
云停正低眼看她,眸中闪动着星火,幽暗炙热,不知看了多久。
没有任何征兆地对视后,他眸光一跳,倏然朝着唐娴的双唇欺压过来。
英俊的面庞在眼前放大,唐娴心头狂跳,身体还没反应过来,云停已经停住。
两人的鼻尖间隔着几寸距离,粗重的呼吸扑在脸上,唐娴才意识到云停是想亲吻她。
霎时间她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唐娴脸上滚烫,羞窘地抬手捂住了云停的嘴巴。
捂完了,唐娴那在这一个时辰内塞了大量信息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云停靠近的瞬间,她躲避着捂上去,是刚烈不屈,坚定的拒绝。
云停靠近后就自己克制住了冲动,且已停下有一会儿,她再捂上去,纯属多此一举。
这一捂,让气氛十分尴尬。
云停的目光从炽热转为凉薄,冷冷地瞪着她。
唐娴继续捂不是,松开也不是,另一手尴尬地抠了抠云停的后腰。
第50章 选择
唐娴抱在云停后腰上的手指动了两下, 很快被用力按住。
她看见云停挑眉,用眼神询问她要捂着他的嘴巴到什么时候。
唐娴手心里热腾腾的,指尖一翘,从他下半张脸上移开, 将手张开背到身后去了。
放在云停腰上的那只手也要收回时, 云停快速指责道:“我抱你是怕你摔倒, 你这样在我的身上乱摸不好吧?被人看见了……”
“我乱摸你?”唐娴不尴尬,也不羞臊了, “你再说慢一点,我的手就收回来了!”
云停向侧腰偏望了一下, 唐娴与他一起低头, 看见她的手仍旧环在云停腰上。
唐娴愤愤收回手。
她将云停放开了,云停却依然抱着她, 手掌落在她后背上,有力地撑住她摇晃的身子。
唐娴目光转凶,掰着他的手臂道:“生气不耽误抱我是吧?”
“我是为什么抱住你的, 你这就忘了?再说,我才抱了你才多久, 你就与我这样计较?”
云停的怒火就没下去过, 与她掰算道,“烟霞呢?她为了保命不惜挟持你, 碰了你的肩上的伤口,把手放你腰上那么久, 还掐了一把,你怎么不说?”
“若是我也在你腰上掐一把, 你也不会与我计较吗?”
“你敢!”唐娴臊红了脸呵斥他,又辩解道, “她是个姑娘。”
“被个姑娘碰到伤口就不疼了?”云停顺着唐娴的话,把搂搂抱抱的争执转移到伤口上,极其顺口,不见一丝停顿。
被烟霞压到伤口当然也是疼的。
不过唐娴觉得云停是在无理取闹,不想搭理他。
她用力掰了下云停抱着她的手臂,在云停放手后,道:“累了,还热的慌,回府去吧。”
云停道:“我懒得与你计较那点小心思。”
唐娴神色微顿,心虚地转开脸。
她是想回去了,也是想让云停把侍卫撤回来,好让烟霞顺利逃走。
云停不明着拆穿她,唐娴就当没暴露,寻摸到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冲外面喊人摇船。
云停跟着她坐下,语气总算平静了些,问:“这几日可有让大夫看眼睛?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唐娴不想理他的,可想到他该是回来后马不停蹄赶到这儿来的,否则这些事情问问老大夫与兰沁斋的侍女,不就全都知道了吗?
风尘仆仆过来,入眼就是狼烟缭绕的看台……外面担心着她呢,她却在画舫里与弟弟妹妹、烟霞叙旧,唯独将云停排在外面……
他该难过了。
唐娴有点儿不忍心,与云停简单说了,末了道:“就是方才被烟霞按了下,确实有点痛。”
其实也不全是被烟霞按的,从看台上落到画舫,包括被推入画舫时,情况紧急,双胞胎不知她身上有伤,都有扯到伤口。
很痛,但她当时情绪激动,没与任何人说,也是不想弟弟妹妹担心。
现在没了顾虑,直接说出来了。
就是可怜烟霞又替她弟弟妹妹背了个罪名。
云停将唐娴转过去,撩起她的长发隔着薄衫看了看,隔着衣裳看不清,但好歹没有渗出血迹。
画舫上不方便检查,云停催侍卫加快速度靠岸。
靠岸时,唐娴刚上去,就被云袅抱住了腿,云袅眼泪汪汪,生怕她掉进火海里出不来了。
“哪里来的火?狼烟都认不出来吗?笨死了。”云停一句话把当时在看台上的所有人嘲讽了一遍。
哑巴、眀鲤等人赶忙辩解:“属下是看出来了的,可小姐不信……”
看见浓烟就想到走水,不止云袅,那些富家公子、小姐及其府上下人乱糟糟的,带着百姓惊恐起来。
混乱的看台上,不仅不见了唐娴,侍卫也被人群冲散。
再汇合的时候还是不见唐娴,侍卫着急寻了起来,云袅直接急哭了。
唐娴才见过妹妹,心里正暖着,一瞧她满脸泪痕,心疼极了,蹲下去把她搂在怀里安慰。
云袅都快被哄好了,云停又开始了,凉凉道:“哭有什么用?她这次能跟别人走,下回还是会走的。哭得再大声一点,或许她走的时候,能回头看你一眼。”
“哇——”云袅的心碎了,眼泪重新涌出来,挣开唐娴躲到云停身后哭去了。
唐娴恼怒斥责:“你能不能闭嘴?”
“敢做还不让人说了?”云停侧目,问眀鲤,“是她躲避着你,主动随他人走的?”
唐娴紧张起来了,当时狼烟已经很浓,她不确定眀鲤有没有看见“孙葶烟”。
“是。”眀鲤肯定回答,“对方也是个姑娘,不过当时我在小姐身边,没能看清对方是谁。”
“讨厌烟霞!”嚎啕大哭的云袅突然大喊了一声。
她是最好骗的一个,已听侍卫说过,与唐娴同在一条画舫上的人是烟霞,就以为弄出狼烟、带走唐娴的人都是她。
云袅回忆起被烟霞欺负的往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悲伤得直打嗝。
憋红的小脸蛋让唐娴生出愧疚之感,连忙过去哄她,“我就是与烟霞说几句话……”
她绕到云停身后去抱云袅,云袅生气不让她抱,哭着绕开。
云停被她俩绕着,望见不远处街使都护率人走了过来,展开手臂将唐娴拦住,道:“回府再哄。”
“你少装理中客。不是你,我早就把人哄好了!”唐娴觉得没有云停,她能少掉一大半的麻烦事。
但云停不觉得,被责备了,眼神阴郁起来,道:“罪魁祸首难道不是烟霞?你冤枉我?好,我今日就让人去杀了她。”
唐娴听得心颤,不再谈这事,推搡着他抱云袅上马车,为了看住他,把他也拽了上去,然后催着人快些回府。
这厢入了车厢,街使都护正好走近,被哑巴拦下。
而再远些,有两道视线自从唐娴上岸后,就没有离开这里。
一道来自于楼千贺,一道来自于孟府车撵,据说其中坐着的是孟岚的夫人,白太师的孙女,白湘湘。
因为那一场狼烟,看台被毁,权贵家的公子小姐受了惊,大多都已回府,只剩下这两人了。
据眀鲤所言,这两人一个是在等“孙葶烟”,一个貌似是想与唐娴说上几句话。
“孟夫人管庄姑娘叫双儿,说旧时承蒙庄姑娘救过她一命。”眀鲤曾这么说过。
双儿,第二次听见这个称呼了。
京中有点分量的朝官与世家,云停均有了解,他从来没把楼千贺放在眼中,这人吃喝玩乐还成,成不了大事,就是废物一个。
白湘湘就不好说了。
云停对看台上的事情只简单听说了几句,此时无法做出精准的判断,暂时不想打草惊蛇,遂命人启程回府。
到了府中,云袅被抱去洗漱,唐娴去更衣查验伤口,云停沐浴后,便在书房处理未决的文书,边听人汇报近日琐事。
从京城杂事,到唐娴的眼疾、肩伤,和她命侍卫打听的消息,听完后,已至晚间。
林别述道:“公子,不出您所料,白湘湘派人暗中跟着咱们府上的马车,未出东陵河畔,已被府中侍卫拦下。”
哑巴也道:“街使都护是受白湘湘的指使,才会盯着咱们过来询问的。”
京中认得云停的只有朝中重臣、忠臣,这些个公子小姐见了云停就是大眼瞪小眼,就连街使都护都与瞎子一样,被哑巴一张九龙金牌训斥了回去。
“公子,可要将白湘湘带来盘问?”
“不。”好歹是白太师的亲孙女,云停给老臣面子,“暂不理会。”
这些琐事解决,云停理理衣裳,准备去寻唐娴与云袅用晚膳,迈出门槛时,哑巴记起一件事,又道:“公子,烟霞……”
“如今日在东陵河上那般,吓跑就行。”云停于檐灯下回首,道,“未犯大错,暂不杀她。”.
端午佳节,总是比寻常日子隆重些的。白日里出了意外,格外丰盛的一餐就挪到了晚上。
为了照顾唐娴,兰沁斋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
云停到时,膳食已摆好,云袅也消气了,正在与唐娴编五彩绳,绳子上还串了铃铛,戴在手腕上,一步一响。
晚膳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最后饮米酒的时候,云袅不慎把汤弄撒了,被带去寝屋更衣了,桌边只剩下唐娴与云停二人。
唐娴今日心情好,饮了一盏冰镇过的米酒,觉得味道不错,给云停也倒了一盏。
“烟霞与我说……”
刚开口就被云停打断,“我就说你今日怎么主动给我倒酒,又是为了烟霞。一盏米酒就想换烟霞的命?”
唐娴语塞,她是想趁着气氛好求他放过烟霞的,才说了个名字就被驳回,哪有这样的,多少让她多说几句啊。
“那你别喝我倒的酒。”唐娴倾身去抢云停手中的酒盏,被对方一只手挡住。
她抢不过,愤然道:“百里云停!我就多余给你好脸色!”
唐娴背对着云停生起闷气。
烟霞她是一定要救的,只有让云停松口这一个法子……还是得哄云停高兴。
唐娴才不想哄他,啜饮着米酒,想起她初受伤那会儿。那时云停压着脾性,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百般隐忍。
瞧着云停一盏一盏地饮着米酒,唐娴下了决心,突然伸手按下他的酒盏,道:“我若是再受一回伤,你是不是就跟在山里那几日一样,什么都听我的了?”
“你想的美。”云停毫不留情面,“我那会儿顺着你、忍着你,是因为喜欢你,与你受伤与否无关。”
唐娴的脸红润起来,眼睫动了几下,赧然低语:“那你现在也喜欢的嘛,现在也听我的……”
“那你答应与我成亲?”
“不要。”唐娴想也不想就拒绝。
她的第一桩婚事就不由自己,第二桩绝不能成为交易。
云停再遭拒绝,一口饮尽米酒,搁下杯盏,眯眼道:“我只对我未来的夫人百依百顺。你不肯嫁我,凭什么要求我对你百般迁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这么个理儿,怎么就是听着很讨打?
唐娴反驳不了,忍了一下,觉得忍不住,站起来夺下他的酒盏与米酒,让侍女拿了下去。
她也不想理云停了,搁下帕子要回寝屋去,云停在她背后喊道:“庄毛毛。”
“又怎么了?”唐娴不悦回头。
“该叫你庄毛毛还是双儿?或是别的名字?”云停的语气很是平淡。
可唐娴的心紧张起来。
沐浴时她细思今日所见,意识到是白湘湘率先喊出“双儿姑娘”的,是为她解围。
那么楼千贺认为她叫双儿,必定与白湘湘脱不了干系。
她该感谢白湘湘的。
但云停与白太师沆瀣一气,看出异样去盘问白湘湘的话,恐怕也能问得出来。
唐娴还没给回复,云袅就换过衣裳跑了回来,坐好了一看,问:“我的甜米酒怎么不见啦?”
“小孩不许喝酒。”唐娴顺势扯开话题,道,“吃你的冻荔枝吧。”
冰冻过的荔枝甜丝丝的,清凉爽口,云袅笨拙地剥开一颗递给唐娴,道:“毛毛你吃!”
唐娴不接,让她自己吃。
两人笑眯眯谦让时,被忽略的云停冷不丁道:“别一口一个毛毛地喊,不知道她改名叫双儿了吗?”
“什么双儿?难听死了!”云袅一听这名字就生气,嚷嚷道,“毛毛就是毛毛,才不叫双儿!笨蛋才会叫双儿!”
云停道:“你不答应有什么用,万一她本人更喜欢双儿这名字呢?”
“那就让毛毛自己选!”云袅当即气鼓鼓地面朝唐娴,板着小脸道,“毛毛你说,你更喜欢毛毛这个名字,还是那个臭双儿?”
唐娴:“……”
可不可以都不要?
说实话,俩名字她都不喜欢,但一定要选的话,她情愿选双儿。
毛毛这名字,谁取的就给谁用吧!
就思虑得久了点儿,云停又挑拨起来,“看吧,光是俩名字,她就犹豫不决,更不必说在你与烟霞中做选择了,她肯定更喜欢烟霞。”
“你胡说!”云袅又快被气哭了,大声道,“毛毛肯定选我!”
她跑到唐娴身边,往她面前偎去,脸几乎贴上她脸颊,急切道:“毛毛你选!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烟霞?”
唐娴沉默。
敢选烟霞,今天晚上她就不用睡觉了……
“你,更喜欢你。”唐娴快速做了选择,搂着云袅道,“当然更喜欢我们袅袅了,乖巧可爱!”
云袅“哼”了一声,鼓着脸颊道:“那你以后不许和烟霞玩了,她不好!”
“是是,不与她玩了。”唐娴好声好气地答应。
才把云袅哄高兴了,猝不及防的,云停又问:“那我与云袅呢,你选哪个?”
唐娴“唰”的红透了脸。
太突然了,她差点就脱口而出说“选你”了。
幸好话到嘴边停住了。
她头也不抬,道:“我选袅袅,谁都行,就是绝无可能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云袅高兴极了,搂着唐娴要喂她吃荔枝。
“是吗?”云停不见失望,没什么感情地自言自语道,“我还想说你要是选我,把我哄高兴了,就不杀烟霞了……”
唐娴心神一震,立刻改口,“选你!我当然选你了,你龙章凤姿、金质玉相……”
“我就知道。”本该高兴的云停冷笑连连,语气锐利,“庄毛毛,我果然没猜错,你心里只有烟霞,做什么都是为了她!”
唐娴:“……”
怎么还有陷阱式提问?
唐娴在心里骂他时,“呜哇”一声,怀里的云袅再次掉了眼泪。
她委屈地搁下荔枝碗,挣脱唐娴,蹲到云停脚边痛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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