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匕首
唐娴觉得云停睚眦必报, 但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就像上回云袅病倒,他误会了自己,事后没明着道歉,但用行动和纵容进行了赔礼。
今日这回也一样, 他没立刻转身就走, 那就是能得放下身段的。
唐娴扬着下巴, 扯了下云停的衣裳,催道:“快说呀, 不然待会儿云袅过来了,你又该拉不下脸了。”
没她后面一句话, 云停还真能开口与她赔不是, 听了这话,刚潜下去的心气儿又攀升了上来。
弹开唐娴的手,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
唐娴讶然,蹙眉问:“你又要恐吓我?”
云停看她的眼神冰冷至极,隔着她的衣袖将她的手腕抓起, 横起匕首在她手掌中划了一下。
这把匕首唐娴一点也不陌生,正是前几回云停威胁她用的那把。
唐娴没亲眼看见过它饮血, 只看刀刃上的寒芒, 就能猜到它有多锋利。
刀刃在手掌中划过,不需要用多大力气, 就能让人血肉模糊。
此时唐娴的手掌却完好无损。
因为刀刃藏在鞘中。
她瞧着自己掌心清楚的纹路,再看看那把连刀鞘都是漆黑颜色的匕首, 看明白了云停是在无声地回答她。
——用未出鞘的匕首恐吓人?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
可怕吗?流血了吗?
再过分些, 他还能讥讽地问:怎么还没吓哭?
唐娴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得到云停嘲弄的声音了,可他就是没说话。
她奇怪, 瞅着云停转为平静的神色,凑近了,仰着脸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云停拿着匕首在她手掌心拍了两下,然后松了手,转回身继续看他的舆图。
沉甸甸的匕首卧在唐娴手中,她掂了掂,模糊明白云停是将这把匕首给了她。
就如上回,他不开口,只用行动表明态度。
是在赔不是呢。
唐娴嘴角弯起,又赶紧收住了。
背对着她的身影修长端方,手持舆图,垂首静看,在晨间静谧的苍翠山林中,犹如话本子里所说的喜爱游历四方的深山访客。
“百里大公子?”唐娴朝他背影喊了一声,见他不理自己,咬着下唇走近。
无声端详他片刻,唐娴拿起匕首,在他腰间戳了一下。
云停的目光仍放在舆图上,唯有脚步往旁边移了移。
唐娴跟上,又戳了他一下。
云停“啪”地合上舆图,转身,“庄毛毛,你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唐娴眉眼一弯再次笑出了声。
凉爽晨风随着她的笑袭来,拂动了她鬓边碎发。
她将碎发捋到耳后,脸颊红扑扑的,仍是朝着云停笑。
唐娴觉得自己是有点不知好歹,云停都退让了,自己还要对他纠缠不休。
可她就喜欢看云停不得不忍下她的模样。
最终,在云停冷漠的眼神下,唐娴收起笑,捋着青丝走动一步,回首歪头,摆出大小姐的娇矜姿态,道:“给我匕首有什么用,我又不会使。”
“那你还我。”云停伸手去取,唐娴赶忙藏到身后。
在西南王府时,不乏有贵夫人、小姐登门拜访西南王妃,云停见过不少,骄纵的、贤淑的,各色各样,如唐娴这般让人又爱又恨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赔礼的匕首她不会用,要回来,她又不肯给。云停怀疑唐娴是在刻意折腾他。
先前他对唐娴是威胁、恐吓,就如他递出的那把出鞘匕首,锋芒露在外面。
如今唐娴对他,是软刀子慢磨,看着没有杀伤力,实则带来的瘙痒无比地折磨人。
想和解,想让前几日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他就得忍着。
“你想怎样?”
云停问完,看见那双水凌凌的眼眸转了一圈,低低垂下。
不动时弯如月牙,眨动时,眼睫扇动,犹若蝶翅。
第三次眨眼后,卷睫一掀,水润眼眸露了出来,带着小小的羞赧,笑盈盈地望着他。
云停负在身后的手微紧,舆图被抓皱,发出轻响。
“你给我……”唐娴脸颊红润,往前迈出一步,腆着脸道,“……给我试一试……”
二人一抬头,一俯视,随着这话出口,对视着彼此,陷入沉寂。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的枝桠上飞过,带落了一片嫩绿的新叶。
树叶从二人之间飘落,隔断相汇的视线,让唐娴眨了眨眼。
云停在树叶落至手上时回话:“怎么给你试?让你用匕首在我身上扎上一刀?”
唐娴抿着笑,竟然真的点了头。
她还有理由,“我让你赔不是,又不是让你赔礼,你根本不听……”
云停气极反笑,“庄诗意,庄毛毛,你一定要惹我发怒,你才高兴是吗?”
“那你生气了吗?”唐娴不知死活地问。
云停冷眼,拽开她的手,转身往营地里走。
唐娴抓着匕首偷笑,看他走出了几步,连忙巴巴地跟上,嘴里一个劲儿地问:“到底生气了没有啊?”
“你不是最爱生气吗?今日怎么这么反常?转性啦?”
“是只有今日这样,还是以后都这样?要改做个温文尔雅、宽宏大度的百里公子了吗?”
换做往常,云停早不知翻脸几次了,今日越是能忍,唐娴越想追着他惹他生气。
“说说呀,大公子?小心眼?”唐娴紧追着他,抿着笑捉弄,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又学起了云袅,“哥哥?大坏蛋?”
最后一个字眼出口,云停霍然转身,一把抽出了唐娴手中的匕首。
从枝叶间泄露的朝阳化作银鱼跳跃在利刃上,折射出一道银光,恰巧映在唐娴双眼上,晃得她低呼一声,偏头闭上了眼。
他生气了?
要动手了?
唐娴回想着闭眼前看见的云停的神情,心中一阵惊慌。
紧闭着的眼瞳感知到银光划开,于是她奋力睁开眼,逆着光,看见了云停持着匕首抬起了手臂。
衣裳因抬起的手臂收紧,在小臂上显露出紧绷的肌肉。
玄色护腕扣着袖口,再向上,唐娴看见了横握着的匕首,以及流星般刺来的箭矢。
“当啷——”
密林中射来的箭矢撞上匕首,汹涌来势被阻断,继而被斩成两截,丧家之犬一样垂落在草地上。
唐娴手中还抓着空空的刀鞘,呆滞住,待她反应过来,侍卫已持剑追去,剩余几个围住车厢,护着里面的云袅。
云停弯腰捡起地上的箭矢,拨弄几下,沉声道:“让人回来,和上次是同一个人,对方箭术了得,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追不上的。”
几日下来,对方也发现了,派刺客暗中跟随,人手多,很容易被云停察觉,于是换做了弓箭手暗中出手。
云停已与放暗箭的人交手数次,大概明了他的作风。
箭术好,行事果决,只出手一次,不论得手与否,箭矢离弦,立即撤退,很难抓捕。
等侍卫寻到地方,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要抓到这个弓箭手,除非得知他的身份,或者擒住他的主人。
云停的指腹在刀身上抹了一把,感受到刀刃上的凉气,心头杀意压了下去。
他转动了一下匕首,然后将其朝唐娴手中刺去。
“铖”的一声,匕首入鞘,震得唐娴虎口发麻。
这是她第二次直面朝向她的杀意了。
第一次的时候,她茫然无知,直到被救下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更是被云停的伤势吓住,不及惊慌,又被他的无理取闹气到。
理智上清楚知道有人想要她的性命,但是并没有特别明确地感受到危险,也就没有多么真切的害怕。
这次不同,她亲眼看见了那支呼啸而来的箭,以及它射来的轨迹。
若非云停拿匕首拦住,它该朝自己眼睛来的。
那么锋利的箭尖,带着势不可挡的力度,恐怕足够射穿她的瞳仁,让她当场毙命。
唐娴想了想那样画面,脸都吓白了,手指一抖,匕首落地,重重砸在折断的半支箭矢上。
肉眼可见的,她懵懂的表情坍塌,眼角下垂,嘴巴一扁,眼泪在眼眶中打起了转。
“不是不怕吗……”云停说了一半收声,一动不动地站立片刻,低咳一声,弯腰捡起掉落的匕首。
再开口时,声音柔软了许多,“与你说这事时,想也不想就应下了,我当你胆子大,不怕这些……”
他的确以为唐娴胆量大,毕竟从一开始,就不肯服软,还能明里暗里地讽刺他。
唐娴话音不稳,“……我怎么不怕了……”
怕还是怕的,那时轻易答应,是因为不想一直被人盯着,又不愿意被外力禁锢在府中。
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可以选择的话,当然是主动出击,趁早解决的好。
如今箭矢射到眼前,才知道多危险、多残忍。
“怎么可能不怕,我腿都软了!”唐娴声音颤抖道,“他要射我的眼睛!”
云停低眸,看见她那双多灾多难的眼睛里水汽弥漫,颤颤巍巍,随时可能汇成泪水流下。
他想问,“同样是冲着藏宝洞去的,跟这人比起来,我对你还算凶狠吗?”
一瞧唐娴这模样,千句万句都收回了心底。
稍许沉默后,他伸出了一只手,道:“那就跟紧了我。加快步伐,尽早把人解决掉。”
唐娴扶住他手臂,向着他挪动一小步,半偎在他肩上,声音细弱地强调:“那你要保护好我,烟霞和藏宝洞都得靠我呢……”
是这个道理,就是为了藏宝洞,云停也得护好她。
云停眸光微沉,感受着肩上的重量,心中略微烦躁。
“千万保护好我……”唐娴还在娇弱叮咛。
“那你就老实点,别总惹我生气。”
云停想这么说,再看一眼唐娴苍白的脸色,心中种种情绪全部散做流云,出口的就只剩简单的一个字了,“嗯。”
第32章 入山
匕首事件之后, 云停加快步伐,快速抵达了褚阳山。
褚阳山附近有一个小村落,当晚,唐娴与云袅被安置在村落中, 云停带人上山。
唐娴怕极了那个藏在暗处的弓箭手, 那日之后就从未与云停分开过, 夜晚也恨不得与他一同上山。
夜间山路难走,带上她就不能放云袅独自留下, 云停又是诱敌深入,顾虑着她夜不能视, 还是将她留了下来。
看她怕得厉害, 不知从哪儿招来了百名侍卫,将整个村落严密围住, 又留了哑巴与林别述守着她与云袅,才安心分开。
夜幕降临,云袅洗过澡, 坐在门槛上吹着风,掰馒头喂农舍里的两只小狗崽。
对面简陋的木门“吱呀”打开, 一个老婆婆带着个头上披着黑布的女人走出来。
侍卫警觉, 哑巴更是直接上前。
“给贵客送蜡烛。”老婆婆年纪大了,走路都得拄着拐杖, 蜡烛由身后消瘦的女人捧着。
这母女二人是农户的主人,收了银子, 留唐娴与云袅暂住的。
“谢谢阿婆!”云袅从哑巴身后冒头,清脆地与人道谢。
老婆婆满脸皱纹, 受宠若惊地点头,递出蜡烛后就带着女人回屋了。
农家节省, 夜晚很少点灯,是云停以云袅夜间害怕为由,特意让人多要的蜡烛。
夜再深些,云袅带着两只小狗进屋,唐娴正在心中丈量着褚阳山到皇陵的距离。
她觉得皇陵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想问云停,怕引起他的好奇心,最终没问出口,只能自己深夜猜想。
“困了。”云袅踢掉鞋子,想把小狗也抱上榻。
屋中亮堂堂,唐娴看见小狗爪子上沾着的泥巴,忙拦住她。
“那让它俩睡床头地上吧,明天我一睁眼就能看见,还要和它们玩。”云袅满眼期盼。
唐娴倒是想答应她,可人家主人不能同意。
这户农家是一对带着女儿的老夫妻,二老年迈,女儿看不出年纪,整日在脸上蒙着黑布,据说是因为相貌丑陋骇人。
临睡前,披着黑布的农女过来讨要小狗,云袅恋恋不舍,可小狗一听农女的的呼唤,摇着尾巴就跑了出去。
云袅噘嘴:“怎么别人家的小狗都这么乖,我的就不听话?”
唐娴耐心把她哄好,把匕首藏在枕下,熄灯睡下了。
次日,云停仍未下山,唐娴带着云袅洗漱后,看见农户的女儿在喂狗,云袅又凑了过去。
却在不经意看见农女的脸后,吓得丢下馒头跑回了唐娴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不敢抬眼。
农女似有察觉,扯紧了头上黑布,很快躲去了屋中。
农女的事情在入住之前,侍卫就已经查清了,未免吓到两人没有提前说。
没想到还是让云袅受惊,林别述就讲清楚了,“是几年前在山里睡觉,被毒蛇咬在了脸上,救治不及时,整张脸都烂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迟迟没能说到人家。”
鲜少有人能完全不在意容貌,唐娴赶忙与云袅说了,让她可以避着农女,但不能再出现那种反应。
云袅乖乖点了头,怕也被蛇咬了,轻易不敢出门了。
这日傍晚,山上终于传来了动静,唐娴的心高高提起,哑巴等人与她截然不同,有警惕,但不见忧心,全都只管尽职尽责地护着两人,就连云袅都比唐娴淡然。
唐娴问起,云袅道:“不用担心,哥哥最会打架了,以前在家时,带几百人追着几千个坏蛋打,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还抢占了人家的地盘。”
乍一听,她口中所说的千百人阵势很大,加上“家里”、“抢占地盘”几个字之后,听着就跟地痞斗殴似的,很难让人信服。
云袅见她不信,加重语气强调:“我外祖家的人都很会打架,哥哥学的好,以前就没输过,这回肯定也能赢。”
唐娴把这话与她家那荒谬的祖训联合在一起细想,猜测道:“你外祖家不会是山贼强盗出身吧?”
云袅听了,先是肯定摇头,又转转眼珠子,不确定道:“外祖家不是强盗,但是听我爹说,他家祖上有个老祖宗,喜欢偷东西,好几回被人抓住扭送官府……这算强盗吗?”
唐娴点头:“算,都是抢夺他人财物,本质一样!”
没错了,祖上就出过这种人,云停还曾领着百千人打架斗殴,必是强盗头子争抢地盘了。
他祖上在银月湾以西,距离京城太远,所以自己才没听说过。
看来近年来皇帝更换太快,对偏远城镇的稳固还是有影响的。
——唐娴如是想到。
土匪强盗聚众起义,勾结朝中异心大臣争抢皇位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出过。
唐娴对谋夺皇权这件事,心情很是复杂。
索性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只能在心中闷闷叹气,不置一词加以评判。
二人在窗边遥望褚阳山时,院子里,遮着脸的农女挎着篮子去后院喂鸡,云袅想跟去,又害怕看见她的脸,踌躇不决。
唐娴怕她无意中又伤了农女的心,将她拦在了屋中。
云袅眼馋,与唐娴道:“等回家了,我也要养几只小鸡。”
唐娴心里都是山上云停的事,没太在意地点头。
没多久,云袅躲在窗口看见农女去复回,又说:“毛毛,她怎么不看大夫啊?让大夫把她的脸治好啊。”
“大夫不是神仙,有些伤病他们也束手无策。”
“可是脸上有疤是能治的,我娘脸上的就治好了,现在就剩一点点,抹点胭脂就遮住了。”云袅信誓旦旦。
“你娘?”唐娴惊诧。
百里家这对兄妹俩容貌出众,她以为云袅的父母必定不是普通相貌,不曾想她娘亲竟然与这农女一样破了相。
“你娘的脸怎么了?”
云袅揪着手指头,不好意思道:“十五岁的时候跟人家打架,被人家划花了脸。”
唐娴:“……”
十五岁?与人打架?
她该先惊讶哪个?
单看兰沁斋的布局与旧时摆设,她一直以为上一任主人是个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没想到是这样与众不同的闺阁小姐。
少年时期就爱打架的娘,加上土匪世家出身的爹,生出个云停这样野心勃勃的儿子,倒也情有可原。
唐娴想着这一家子,越想越觉得荒唐,没忍住笑了起来。
“是不是有点傻?”云袅见她笑,跟着傻乐,神情还有点骄傲,“外祖母说我和二哥傻傻的,就是因为小时候跟着我爹娘,被他俩养傻了。”
唐娴就没听人这样说过自己,揉着她肉乎乎的脸蛋,亲昵问:“那你大哥呢?他怎么不傻?”
云袅被揉得口齿不清,含糊道:“因为大哥是被外祖母养大的。”
唐娴遗憾:“真可惜!”
笑闹了会儿,云袅抓住唐娴的手,道:“我娘的脸上有疤,但是不丑,所以我和大哥二哥都长得很俊。毛毛,你想不想见见我二哥?我教你怎么欺负他。”
唐娴点点她的额头:“你二哥听见这话,非得打你一顿。”
完了又说:“欺负笨蛋有什么意思,要欺负就欺负厉害的人。”
“那你想欺负大哥?”云袅瞪大眼睛求证。
唐娴哪里是想欺负,她已经欺负过了。
想着云停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的模样,她的嘴角就止不住想往上扬。
欺负人家兄长的事,唐娴羞于说出口,摸了摸藏在身上的匕首,唐娴眼眸一转,避重就轻道:“做什么一定要欺负人?我是个好姑娘,才不做欺软怕硬的事情呢。”
云袅支支吾吾,挠挠脸,又问:“那你想不想去我家里?我家很大很大,有好多人!”
唐娴终于看出端倪,把她拉近了趴在自己腿上,认真问:“到底想说什么?说清楚了。”
云袅到底是小孩子,藏不住事,害羞地笑了下,依在唐娴怀中,揪着她垂下的青丝,悄声问:“你可不可以做我嫂嫂?”
“……什么?”唐娴以为听错了。
“做我嫂嫂啊。”云袅凑近她耳边,重复道,“你与我哥哥成亲,做我嫂嫂好不好?”
唐娴听清了,心头一震,脸和脖子都在眨眼间红透。
她长到二十岁,这是第二次被人直白地问及亲事。
第一次是在她及笄后、入宫前,楼千贺的意图太明显,唐夫人怕传出闲话有碍名声,在闺房中坦白问了唐娴是否于楼千贺有意、有没有意中人。
二者都是没有的。
唐娴红着脸与唐夫人说清楚了。
那时母女二人都还不知道唐家祖父的算盘,唐夫人掰着手指头把京中有名号的公子说了一遍,任由唐娴挑选。
年少无忧的唐娴不通情爱,一个也没选,后来没得选了。
被扶上一国之母的位置后,唐娴再也没想过情爱与正常的婚事。
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毫无征兆地又一次被人问及。
给云袅做嫂嫂,就是和云停成亲……
他家先祖出身不好,但是祖训良多,目的是时时约束着后代,可见是有改过和赎罪之心的。
而他娘亲破相了还能夫妻恩爱,足以见得不是肤浅的只看外在的门户。
生在这样的人家,云停除了有一颗犯上作乱的心、脾性差点,其余的劣习均不沾身,现在还被唐娴逼得步步退让,一点威严也没了。
做云袅的嫂嫂,与云停成亲……唐娴从未想过……
沉寂多年的心湖中落了一颗石子,搅得湖面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让唐娴无法安心。
不等心湖平静,唐娴的理智占据上风,已然得出了答案。
她不能的。
本朝不乏寡妇再嫁的例子,但是入宫的女子再嫁,几乎是没有的,更不必说做过皇后的女子改嫁他人了。
何况她身上还背负着祖父谋逆的罪名,娶了她,三代不得入京,九族不可入仕。
就算有人敢娶,皇室与朝臣也不会答应。
她不该产生任何类似的想法的。
既定的事实,无需多想,当断即断。
唐娴心意已决,将心中那阵似有若无的酸涩斩断,捧住云袅的脸颊,对着她严肃拒绝:“不可以。”
“为什么呀?”她的答复与云袅所想南辕北辙,云袅急了,“你不喜欢大哥,可以喜欢二哥呀!”
“都不可以。”唐娴不去整理乱成一团的心思,反而努力在脑海中回忆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容孝皇帝,用尽全力,也只模糊记起那张他躺了很久的龙榻。
除此之外,便唯有密不透风的晦暗陵墓了。
她气沉丹田,再次与云袅郑重道:“不可以,因为我已嫁过人了,我有夫君的。”
“啊?”云袅呆呆眨眼,脸上的急躁渐渐转为彷徨。
痴愣片刻后,她眼中迅速积蓄起泪水,嘴巴一咧,“哇”的一声委屈地大哭起来。
第33章 农女
云袅蹲在地上哭嚎, 比被那个恶劣的兄长欺负了还要委屈数倍,哭声引来了农家三人与侍卫。
唐娴额头冒汗,窘迫地示意众人无事,让人都退下后过来哄云袅, “姻缘天定, 这种事勉强不得。你两个兄长都仪表堂堂, 他日必能……”
她一开口,原本快停下的云袅脸一仰, 瞬间转为嚎啕大哭。
哭声震耳,唐娴离得近, 首当其冲。
她想不通这有什么好哭的。
当初被告知要嫁给敌视唐家已久的太子, 明知成为太子妃后会遭遇非人对待,唐娴都没有哭。
意外嫁给老皇帝, 注定要被困在后宫,凄清孤寂地守一辈子活寡,她也没哭。
她只在与亲人分别时, 和入陵墓侍寝时掉过眼泪。
前者是血亲生离,悲伤难抑是人之常情。
后者是因为孤单置身墓穴, 她怕鬼怕黑。这很正常啊, 不止是姑娘,有些大男人也害怕的。
因为伤痛、恐惧哭泣, 唐娴都能理解,婚嫁之事有什么可哭的?
她做不成云袅的嫂嫂, 总有人能的,慢慢找嘛。
或许是被云袅的情绪感染, 抑或是身不由己的自悲,唐娴想得轻松, 心底却还是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因为这事,云袅一整晚都哭哭啼啼,唐娴的精神全耗在她身上,没再忧心忡忡地盯着褚阳山看。
当晚疲累睡去后,小小的村落突然喧哗吵嚷起来,唐娴深夜惊醒,摸黑来到窗前,被外面守夜的侍卫告知是褚阳山中传来了动荡,村民只是被惊醒,并无大碍。
她隔窗眺望,眼力太弱,只于一片昏暗中望见朦胧光亮,似是山火燃起,又如圆月高悬在山巅,她无法辨明。
耳畔被风声与村民的嘈杂声充斥,唐娴既看不清远处,也听不见山中声音,一颗心高高吊着。
等候至夜色褪去,待能看见东面天空泛起的鱼肚白时,褚阳山也恢复了平静,哑巴来道:“公子那边已处理完毕,天亮后,就该下山了,姑娘安心歇息吧。”
唐娴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返回榻上小睡了过去。
因夜晚几乎未眠,翌日,唐娴起的稍晚,推门出去,就看见云袅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小板凳上与小狗玩耍。
看见唐娴,她先是清脆喊了一声,记起昨日的不愉快,又“哼”了一声嘟起嘴巴。
“还生气呢?待会儿你哥就回来了,你不洗脸不梳发,当心他笑话你。”
唐娴把云袅牵进屋中洗漱干净,梳发时,听见外面小狗汪汪喊叫,向外一看,见是外出采草的农女背着竹篓回来了。
因为惧怕侍卫,她靠着角落走,险些踩到窝着的小狗,这才引得小狗呜咽。
唐娴看见她,想起昨夜的事,道:“昨夜山里动静太大,这几日咱们也没少惊扰村子里的百姓,待会儿与你哥哥说说,让他多赔些银钱安抚百姓,反正他不缺钱。”
“我不要与大哥说话,要说你自己去说!”
“你大哥怎么惹你了?”唐娴奇怪,人离开几日了,不在身边还能让云袅生气啊?
云袅气鼓鼓道:“大哥找不着嫂嫂,没本事,我瞧不起他!”
“呃……”唐娴懂了,还是昨日那回事。
她已经与云袅说清楚了,潜意识里不愿意再提及这事,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诱导:“至少让你哥哥给这户人家多留点银子,回头让农女拿去看大夫,说不准能把脸治好呢。”
云袅没心眼,闷闷答应了下来.
唐娴对山中的情况一知半解,听哑巴说无事,料想问题应当是全部解决了。
把自己与云袅收整好后,她坐在屋中接着琢磨如何去见烟霞一面,好问清她皇陵中发生了何事。
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她这边寸步难行。
倒是烟霞的伤势该好转许多了,她有功夫傍身,若是她来找自己,那就简单多了……
“嗷呜——”正想着,窗外再次传来一阵低低的呜鸣声。
唐娴循声看去,见云袅脚边绕着两只小狗崽,一只尾巴高高竖起,后腿半弓,一只低伏在地上,紧盯着前方,从喉咙中发出弱小的低吼声。
俨然受到了惊吓摆出的防备姿态。
他们面前,农女提着茶壶靠近,正被侍卫拦下。
农女依然用黑布遮着脸,胆怯地将茶壶交给侍卫,低头回了房间。
正好云袅口渴了,蹦蹦跳跳进来饮水。身后两只小狗崽在短短几日时间与她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一颠一颠地跟着。
唐娴觉得这场面有趣,回忆起昨日云袅还因小狗跟农女跑了而不开心的事,笑道:“我说的没错吧,小狗喜欢对它好的人,你多与它们玩耍嬉戏,熟悉后,它们自然就会亲近你……”
“嘿嘿。”云袅暂时忘记嫂嫂的事情,美滋滋道,“待会儿我问问阿婆这俩小狗卖不卖,我想带回家去,让它俩和跛脚军师作伴。”
唐娴失笑,转头时再次看见两只小狗围着云袅转圈,突兀的,一个画面映入她脑中。
她心头一动,倏地站了起来,把云袅吓了一跳。
“毛毛,你怎么啦?”
“没事,你、你待在屋中,不要走动。”唐娴说完,匆匆向外走去,在门口看见庭院对角晾晒衣物的农女。
她身着朴素的靛蓝衣裳,头上裹着的黑布很大一块,将她的脸与上半身遮得严严实实。
几日下来,唐娴对她稍有了解,是个性情与在外一样、胆小懦弱的姑娘,碰上外人,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唐娴紧张得胸口起伏,暗暗摸了摸怀中藏着的匕首。
这把云停赔给她的匕首,刀锋如雪,据说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唐娴还没见识过它真正的威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也不想见识。
她暗暗平复了下心情,迈出房门,经过守在外面的哑巴身边时,喊了他一声,在他疑问的目光下,第一次主动靠近农女。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唐娴试探问:“姑娘?”
农女转身,低着头没说话。
唐娴无法窥得她的面容,在她左肩上扫了一眼,道:“多谢姑娘收留,左右无事,我来搭一把手。”
不等农女回答,她蹲下去拾起湿淋淋的一件衣裳,起身时状似无意,突然转身,重重撞上了农女的左肩。
农女侧了侧身,摇着头去接她手中衣裳。
这一刻,唐娴知晓自己猜错了,脸都吓白了,手指一抖,衣裳径直落在地上。
农女微怔,抬起头看向她。
那片黑布下,藏有一双细长的闪着寒光的眼睛,眼角略皱,周围皮肤粗糙,但绝对没有任何腐烂。
“哑巴!”唐娴大喊了一声,同时“唰”的一声抽出匕首,朝着农女狠狠挥了出去。
农女躲闪不及,抬起手臂阻挡。
利刃划破皮肉的感觉经由匕首传到唐娴手心,霎时间,热血溅射!
……
唐娴睁开眼睛时,“农女”已被侍卫擒住,蒙头黑布扯开,哪里还是那个破相的农女,分明是个身材矮小的武夫。
这是唐娴第一次伤人,对方的胳膊被她划伤,鲜血顺着匕首流到了她手背上。
猩红液体带着热烫的热度,烧得她双手发颤,紧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松,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院中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屋中的云袅听见,慌张跑了出来,牵着惊魂未定的唐娴去洗手,侍卫们则是处理反贼,去周围搜寻农户一家三口的踪迹。
许是怕血腥味被侍卫察觉,对方并未下死手,农户夫妇俩被打晕在屋中,农女则是被绑在草丛中。
这件事未造成伤亡,但是将哑巴等一众侍卫吓得不轻。
哑巴隐忍了许久,在远远看见褚阳山上下来的云停时,没忍住道:“姑娘,下回再察觉异样,可以先提前告知属下,由属下出手,以免出了意外伤到姑娘。”
唐娴捧着茶盏的手还在颤抖,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没有回话。
看见小狗接连两次对农女发出提防的吼叫时,她就意识到今日的农女是他人假扮的。
为了安全着想,的确该直接告知哑巴和侍卫,而非自身铤而走险的。
可唐娴想多了,她以为对方是烟霞。
皇陵中出现异动,烟霞趁机溜出,误打误撞找了过来,不无可能。况且她身怀易容术,假扮农女混进来,完全符合情理。
唐娴哪里敢在侍卫面前揭露烟霞的身份,只能揣着匕首亲自前去试探。
是的话,她先确定了,再寻机暗中与烟霞会面。
不是的话,她已提前喊了哑巴一声,只要哑巴和侍卫们反应迅速,她或许不会出事。
烟霞左肩有伤,而“农女”被撞到左肩没有半点伤痛,由此,唐娴知道他不是烟霞假扮的。
万幸,哑巴不负所望。
唐娴不敢把这些小心思说出,敷衍过去后,牵着云袅去院门口等云停。
而褚阳山中,一切如云停所料,幕后主使将褚阳山的藏宝洞信以为真,在他进山后,紧跟着派了大批人手围了进去。
双方人马在密林中厮杀半宿,最终对方大多数被斩于剑下,仅有少数人被留了性命。
直到双方打了照面,云停才看清,其中一主使,赫然是羽林军中的光禄都尉。
出身军中,难怪有箭术那般精妙的人。
此举大获全胜,但云停的情绪并不见好转。
这几年下来,皇室荒诞,趁这时机,外邦势力渗入京城。连羽林军都被染指,其余地方,恐怕只多不少。
这朝廷简直处处是漏洞,好大一个烂摊子。
云停心情极差,在褚阳山中将这帮人清理了一遍,该审的审,该杀的杀,末了,命侍卫将半死不活的光禄都尉押送回京。
此人叛国通敌,证据确凿,不将人押送到朝堂上重惩,以儆效尤,难咽这口恶气。
正事处理完,留下些人搜查山林中的遗漏的叛贼,云停下山去接唐娴与云袅,随行的还有久未出现的庄廉。
路上,庄廉道:“公子莫气,这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慢慢来……”
提起朝堂上的事,无异于直接触到云停的霉头,庄廉说了几句,见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转而问道:“小姐与毛毛也来了吗?”
“路途辛苦,公子,回程时就慢些吧,带她俩走走看看,权当是散心了。”
“属下看过了,这附近多山水,比京城凉爽多了。且此处离皇陵很近,公子可要带小姐去皇陵中拜见诸位先帝?”
庄廉啰嗦,想到什么说什么,“对了,属下去皇陵调兵时,听闻近日皇陵中屡有帝王显灵……”
云停一句话没说,他已唠叨了一堆。
“说是每日供奉的瓜果被人分食,夜半三更,陵墓中时常有钟鼓齐鸣,更有几次,看守太监莫名被关入墓中……”
说着说着,见云停皱起了眉头,庄廉自己就笑了起来,“一听就是人为的,不知老太监是心虚,还是监守自盗,竟说成帝王显灵。”
真是帝王显灵,第一个要处置的就该是朝廷里那帮拿着俸禄勾搭外敌的臣子。
“属下想着正事要紧,就未插手。不过小姐爱玩,或许会想探个究竟。公子觉得呢?”
云停对诸位奇特的先祖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云氏先人。帝王寝陵,被宵小这样耍弄,丢的是后世人的脸。
正好那里还有备用的军需辎重——皇陵中的陪葬品,云停便道:“先接上毛毛与云袅,回程时绕过去看看。”
说到这,语气终于松动了些。
这回缉捕到了潜伏着的一条大鱼,但那个箭术超然的弓箭手仍未落网,云停心中不安,不再听庄廉啰嗦,夹着马腹向着村落疾驰。
在村落外围遇见留守的侍卫,又远远看见云袅与唐娴的人影,云停记起前几日与唐娴吵架的事,还有她那胆怯虚弱地让自己保护好她的模样,勒着缰绳的手不由得收紧。
庄毛毛……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就让让她吧。
云停在马背上理了理衣裳,将要策马过去,常年养成的警惕心猛然一跳。
他举目望向侧面的山林,定睛凝眸,恰见一支箭矢向着农舍的方向射去。
“躲开!”
农舍门口,除却侍卫,还有唐娴与云袅二人,箭矢向着谁去的,不言而喻。
他已赶不及至跟前,眼看着箭矢射出,目光陡然一利,当机立断抽出了侍卫背后的弓箭。
引弓搭箭,一气呵成。
第一箭,箭矢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入密林,很快消匿下去。
但紧随其后离弦的第二箭,精准地射中了什么。
一道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音传来,侍卫即刻策马奔去。
而云停扔下弓箭,快速赶往农舍。
第34章 哭哭
听见那声熟悉的“躲开”, 唐娴就知道又来了。
第三次了!
她的反应算快的了,可是她不知箭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侍卫离得稍远,可云袅就紧挨着她, 她躲开了, 箭会不会射到云袅身上呢?
唐娴就迟缓了这么一瞬, 箭矢带来的寒意已扑面而至。
不知是不是该说她与纠缠了那么久的弓箭手知己知彼,那支箭真就是从她侧前方射来的, 不同于上次对准眼睛,这次矮了一些。
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 要么射中她腰腹, 要么她侥幸躲开,箭矢将直直射在云袅身上。
唐娴没有时间思考了, 风声席卷而来,她转身扑向了云袅。
跌倒在地时,铺天盖地的剧痛从右肩上传开, 她咬着牙低下了头。
这事看在云袅眼中,则是她正等着兄长到跟前, 与兄长诉说唐娴如何机警地识破了歹人的伪装时, 突然被唐娴捂住后脑摔在地上。
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她背疼,手肘也磕着了。
她被唐娴挡住了双眼, 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能听见侍卫们的慌张反应。
“毛毛, 你怎么啦?”她边问,边伸出手扶了唐娴一下, 手指触碰到了温热的液体。
偏头一看,是刺眼的鲜红血水。
云袅有点摸不着头脑, 毛毛手上沾到的假农女的血,不是已经洗掉了吗?
她迷迷糊糊时,身上一轻,唐娴被人抱了起来。云袅最后看见的,是云停抱着人进屋的背影,与不断往地上滴的血迹。
“小姐!”庄廉急匆匆赶来,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抓着沾了唐娴的血水的小手仔细检查,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云袅有点害怕,抓住他问:“毛毛怎么流血了?”
庄廉喉口一噎,默了默,转身训斥侍卫:“都是饭桶吗!”
其中哑巴最是羞愧,方才擒获一个冒充农女试图接近的叛贼,恰逢云停等人归来,谁也没想到还有一个弓箭手暗中盯着,他放松了警惕,才让人有可乘之机。
从今日这几桩事情上来看,他们这些侍卫的警觉心加一起,都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被骂是应得的。
哑巴等人只挨了几句训斥,屋中传来云停不耐的声音,“水,药!”
庄廉不敢耽误,让人看好了云袅,亲自端着清水与止血药入了屋中。
农舍简陋,进入屋中,所有摆设一目了然,除了垂着粗布帘帐的床榻。
庄廉顺着地上的血迹来到床榻边,刚站定,帘帐猛地从内侧掀开。
云停伸出手,庄廉忙把帕子打湿递过去。
帕子是用来给唐娴擦脸的,她半靠在云停怀中,那张出水芙蓉一样娇艳的面庞上,已经不见半点血色,煞白如同死人。
云停拿帕子贴上她冷汗涟涟的额头,看见粘连在一起的乌黑长睫颤巍巍地抖动了几下,而后,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与唐娴脸上的冷汗汇在了一起。
云停拿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刚贴上唐娴的额头就抬了起来,生怕把她碰坏了一样。
往复两次,才控制住力气,将帕子沿着唐娴额头轻柔往下擦拭。
之后,扔掉帕子,他偏头看向唐娴右肩上的箭矢。
尖锐的金属箭尖没入肩胛,浅色上衫已经被鲜红血水浸透,入屋后就被他撕开,正湿哒哒地黏在唐娴背上,显得腰背格外单薄。
流血很多,但伤口并不致命。
云停用手掌扶起唐娴汗涔涔的脸,道:“要拔箭清洗伤口,很痛,忍一忍。”
原本紧紧抿着的苍白双唇颤动了下,唇缝开启,一道微弱的哭声溢了出来。
随着这个信号,悲切的呜咽声彻底冲破咬合着的牙关,唐娴眼泪掉得更急了。
“……我要死了……”
“……我都要死了,也见不着、见不着爹娘……”唐娴抽答着,疼得身躯直颤,话音发抖。
越疼越想念远在他乡的爹娘,她呜呜几声,悲从中起,哭着感叹:“……我太可怜了!”
云停看着她疼得几欲昏厥的样子,或许是热的,额头也跟着沁出了薄汗。
可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唐娴呜咽。
片刻后,他俯下/身,在唐娴耳边柔声道:“你不会死的,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娘。”
“我都这样了,你、你还要威胁我……你畜生!猪狗不如!”
云停无故被骂,扶在她下巴上的手被黏腻的冷汗与眼泪打湿,猜测她此刻疼得神智不清,一句话都听不全,不由得叹了声气。
压低声音,他重新提醒:“我要拔箭了,忍住。”
唐娴斜依在他怀中,他往后一偏身,手刚抓住箭矢,唐娴就闷哼一声,身躯急剧颤抖起来。
“疼……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爹……”唐娴泪水如泉涌,闭着双眼不住地抽噎,“我要让我爹打死你……”
在巨痛的袭击下,她仿佛只是个被人欺负的十几岁的少女,口中不断喊着最依恋的父母。
云停将她身躯挪动,让她趴在自己怀中,用帕子垫在她肩胛处后,最后看了看她腊白的脸,之后,沾满唐娴血水的另一只手,按在了她后脑上。
“行,让你爹打死我。”
言毕,他手臂一绷,指骨猛然突起,震力将箭矢拔了出来。
同一时刻,唐娴身躯抖动,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蓦然抬起,指尖隔着衣裳狠狠抓在云停后腰上。
而那饱含委屈的微弱抽噎声遽然转为高昂的啼哭,只有一瞬,就销了声,取而代之的是云停肩头的疼痛。
唐娴一口咬了上去。
再之后,她头一歪,双手垂落,疼晕了过去。
云停低头,看见唐娴面无血色的脸颊上挂着的泪水缓慢滑落,淌到略尖的下巴,滴进了自己被她扯乱的衣襟口。
脖颈上传来湿润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浸入到骨血里,又混合着血水流入经脉、传回心口,刺激着他的心脏,“咚咚咚”,一下下沉重地跳动。
云停心中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受。
静静体会稍许,他再看唐娴,忽地用下巴在唐娴满是汗水的额头上轻轻蹭了蹭。
短暂的亲昵后,他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唐娴背上的衣裳撕得更开,然后朝帘帐外道:“水。”
外面的庄廉头也不敢抬,依次把清水、帕子、止血药和纱布送进来,等内里无事唤他了,他走出房门,还有点糊涂。
自家公子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
被那样骂,还能细致地为她拔箭上药……
庄廉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么就是他错过了许多。
房门外,云袅绷着小脸,哑巴垂头丧气,一见他出来,全都围了上来。
庄廉斟酌了下用词,道:“是外伤,应当没有大碍,就是得养上……”
到嘴边的一个月,想起方才隔帘听见的自怜的凄切哭声,庄廉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说道:“……养上两三个月。”
“我想去看看毛毛。”云袅揪住他的衣裳哀求。
庄廉自己都没瞧见帘帐里是什么光景,直觉不方便她小孩子进去,就道:“她刚睡过去了,等她醒了,小姐再去看她。”
好说歹说把人哄住了,庄廉将侍卫们又训斥一顿,让人把云袅带去另一个房间守着,他则去善后褚阳山上的事情了。
又一刻钟后,云停出了房门,淡淡扫了眼哑巴,喊出了明鲤。
明鲤比哑巴更惭愧,因为她也没反应过来。
一是同样因先前被抓起的假农女,与归来的云停,放松了警惕,二是她最初的任务是暗中监视唐娴的一举一动,而非保护。
危险来临的时候,她反应慢了。
云停眉头紧锁,止住她告罪的话,让她进去更换被褥、照看唐娴。
其实云停自己也犯了个错,他将唐娴抱入屋中,亲自给她上药包扎,忘记了男女有别。
直到包扎伤口的时候,他才记起明鲤是一直跟着唐娴的,该由她来。
已发生的事无可挽回,他没再提起,安抚过云袅后,去审问了那个弓箭手。
云停早在将人安置在这里时,就将周围环境刻在脑中。
看见箭矢飞射,他迅速分析出弓箭手躲藏的位置与最佳退路,凭借着猜测盲射出了两箭,第二箭射中了那个狡猾的弓箭手。
侍卫追过去时,人已经拖着伤口转移,奈何留下了血迹,还是被生擒住了。
“第一箭,登月楼上。”云停说道。
那一箭擦伤了他的手臂。
他捡起弓箭手用的长弓,引弓拉满,一箭飞射,箭矢穿透弓箭手的右臂,换来他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二箭,冲着毛毛眼睛去的。”
弓箭手眼眸暴突,惊恐地摇头,“我说,我全都说出来……”
云停笑,“俘虏太多,不差你这一个。”
说罢,箭矢离弦,第二箭追风而去。
但并未射中弓箭手的眼睛,而是擦着他额颞钉在他身后的刑架上。
“我这人气性大、心眼小,崇尚礼无不返。只是同一日还给你,怕你死得太轻松了。”云停眯起眼,架起第三支箭,“所以,咱们慢慢来。”
最后便是今日这一箭了,不致命,可以射中。
第三箭穿透弓箭手的肩胛,比今日唐娴所遭受的更深。
三箭还了两箭,云停粗鲁地拔出射穿弓箭手肩胛的那支箭,用沾血的箭尖在他脸上拍打了几下,道:“放心,我这有上好的金疮药,你死不了。”
弓箭手已痛得无法发声,手臂与肩上流出的血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片,血淋淋的,倒映出头顶的苍翠枝叶.
唐娴恢复意识时,眼睛还没睁眼,泪水已经先一步流了出来。
纵然少时家中遭逢大变,她也从未体会过身体上的折磨,二十年来,这是头一次,直教她痛得恨不得再次晕死过去。
她俯趴在榻上,感知到身下垫了厚厚的褥子与软枕,穿着的是干净的寝衣,至于身上的污血,不知是被谁清洗干净的……
算了,性命最重要。
唐娴想得开,拼命忍着伤口的疼痛,眼下突然感受到一阵凉意。
她费劲地睁开眼,看见云袅趴在床边给她擦眼泪。
见她醒来,云袅赶忙小声问:“毛毛,你又哭了,是还疼着吗?”
唐娴痛得要死,半点不敢动,嘴唇张合好几下,实在没法发出声音。
“你流了好多血,睡了整整两日,吓死我了……你想说什么?疼了?饿了?还是渴了?我看不懂,我去喊人来好不好?”
唐娴痛苦地皱着脸,好不容易发出虚弱的声音:“把你哥、把他喊过来。”
云袅登时扭身跑到门口,一声嘹亮的“哥”之后,云停迈步进来,顺手把云袅关在了门外。
大步走到床榻边,看见榻上脆弱的身姿后,云停的脚步无意识地减慢,也放得更轻,悄无声息地靠近,静静坐在床边凳子上。
从露出的覆着薄衣的肩背,看到唐娴因疼痛而紧皱着的柳叶眉,眉下一双明眸紧紧闭合,眼睫时不时抖动一下。
云停坐了片刻,见唐娴还未发现身侧多了个人,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声。
唐娴娇弱地掀动眼皮,看见他的一瞬间,眼泪哗哗往下流。
云停:“……”
他僵了一下,尽量温柔地开口:“还是很痛吗?”
“你说呢?”唐娴哭着反问,声音很弱,却一下子把云停问得没声了。
她泪汪汪地瞪着云停,抽泣了下,用哭腔指责:“你只会坐着吗?袅袅都知道问我渴不渴。”
云停对着她苍白得不似真人的面庞,沉默地站起,走到桌边端来温水,回到床边后,发觉唐娴不便坐起,动作又迟缓下来。
他没照顾过伤患,尤其是极其怕疼的姑娘。
生疏地端着茶盏,他慢吞吞坐在床榻边,弯下腰来想把茶水递到唐娴嘴边,她又说道:“你问我了吗,就给我喂水?”
在她泉眼一样随时能落泪的乌黑双眸的迫视下,云停妥协,“……要喝水吗?”
“这不是废话吗!”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扯动肩上伤口,唐娴痛吟一声,眼泪顺着脸颊再次流下。
隔着泪眼看不清云停的表情,只能确定他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唐娴肩上巨痛难忍,崩溃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很想杀了我?”
“那你动手吧,反正我也快痛死了。死了倒也好,省得你再拿我爹娘威胁我……”
云停平白遭受污蔑,蹙眉问:“我何时又拿你父母威胁你了?”
“你敢说没有?我都听见了!”
唐娴忍痛斥责,“我痛得要死,你却连哭都不准我哭,还说再哭就杀了我爹娘……你不是人!”
第35章 预感
对唐娴来说, 人生中最重要的唯有父母亲人。
最初被云停拿父母威胁,那是他二人立场不同,威胁就威胁吧,她无话可说。
相识这么久以来, 双方对彼此的性情都有些了解, 她自认关系已经不是那么剑拔弩张了, 云停还承诺会保护好她。
结果却在她重伤神志不清时再次用父母威胁,这让唐娴难以接受。
是以,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云停清算。
而云停不管是在西南, 还是来到京城之后, 都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
唐娴重伤迷糊那会儿,两人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比云停更清楚。
更甚者,他肩上被唐娴咬出的齿印、后腰上被她指甲抓出的红痕,都还保留着, 无一不能证明当日是唐娴对他用粗。
什么拿她父母威胁她?做梦了吧?
云停看着她悲愤欲绝的可怜样,沉默了下, 耐心解释道:“我没有……”
“那你是说我听错了?还是我编造谎言冤枉你?”
唐娴颊上湿润, 满脸的不可思议,像在震惊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辱她一个受伤的弱女子。
云停一忍再忍, 试图把事情与她说清楚,“在你受伤昏迷期间, 我从未提起你父母,反倒是你口口声声要让你爹打死我……”
“你胡说!”唐娴既惊且怒, 泪眼瞪着云停,“我从来不会威胁人, 你诬陷我!”
语气笃定,情绪愤怒,无奈她伏趴着,光是气势是输了一大截。
唐娴不服气,心口憋着一口气,以手臂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
然而上半身刚离开床榻一寸距离,肩上伤口被撕扯,传来的痛楚让她呜咽一声,哭着脸重新趴了回去。
都受伤了还要被云停这样欺辱,唐娴心中无限委屈,觉得再也没有比云停更可恶的人了!
“你还说会保护好我……你就是这样保护的?我恨死你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埋头抽噎几声,忽然感觉右侧后肩被人触碰,唐娴下意识转目,正好看见云停的手正欲掀开她的寝衣。
单薄的寝衣贴着圆润肩头松动,唐娴已看见寝衣下肌肤与肩上小衣的系带。
她一阵心慌,惊叫:“你做什么!”
云停掀衣裳的手瞬间停住,后知后觉唐娴此刻是清醒的,他不方便去查看她的伤口。
松动的寝衣又贴了回去,云停道:“我想看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顿了顿,又说:“是我鲁莽了。”
唐娴仍趴伏着,模糊想起受伤那日是被云停抱进屋里的,疼得痛不欲生时,听见的也是他的声音。
随行的没有姑娘,农户一家自顾不暇,那么,是谁给她清理的伤口?
一想到被人看了身子,唐娴心头惊慌恼羞交错,想銥誮把自己蜷缩起来。再一想,人家是为了救她,又觉得该与之道谢。
她偏头偷瞧云停,见云停的视线仍落在她后肩上。
是担心伤势……
缓缓抓住身下的褥子,唐娴撇开脸,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看吧……”
……
一阵落针可闻的沉寂后,云停向前探身,上半身斜在唐娴背上。
天热,唐娴肩上有伤,就没有盖寝被,只披了件单薄的素白寝衣。
他一靠近,唐娴就感知到了腰背上传来的不属于她的热度,明明没有触碰,却也有重量一般,存在感十足地压在她背上。
她呼吸转急,强行放松,生怕身躯起伏,让后背贴到了云停身上。
全部注意力都在后背上,背部的感觉就更加敏锐。
在阴影笼罩上来时,唐娴又无意识地沉了沉腰,莫名地想往上躲开这道影子,最终被理智阻拦,只是抓紧了手中褥子,紧张地等着寝衣被人掀开。
不知等了多久,背后传来云停的声音:“没渗血。当心些,别再用力了,否则要重新清洗伤口换药,你又该哭了。”
他倾斜在唐娴身上开口,气息喷洒在她耳后,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和酥麻感。
云停并未掀开她的衣裳查看,只是隔着薄薄的寝衣,近距离观察,未见鲜红血水渗出,想来应该是没出血的。
唐娴也想通这茬,抓着褥子的手松开,悄悄在身下拢紧了寝衣。
尽量放平呼吸,她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悸动,带着点儿哀怨的味道与云停道:“……那你就不要总是气我……”
“我气你什么?分明是你……”
“我什么?”唐娴侧过脸,不满地从下往上瞅云停。
她脸上的泪痕没擦掉,大咧咧的挂着,又因方才情绪激烈、动作太大遭了罪,此刻有所收敛,兴师问罪的语气弱了许多,听起来状若软声撒娇。
唐娴问出口,目光恰与云停俯下的黝黑眼眸相对,霎时间,方才那阵悬浮未定的酥麻感再次袭来,她连忙移开眼,心跳转急。
发觉自己的异样,唐娴默默咬着牙垂下了眼睫。
床边坐着的云停动了动喉结,片刻后,缓慢而低沉地开口:“没什么。”
他肩上与后腰上被唐娴弄出的痕迹还在,只要把这两处露出来,云停就能简捷了当将唐娴的指责挡回去,反过来让她与自己道歉。
可云停没提这事,想起她神志不清时哭着喊要着爹娘的可怜样,沉声解释起最初的矛盾。
“最初我的确有派人去禹州调查你父母,并未查出任何线索。你既然不想惊动家人,稍后我便让人撤回,不会再拿你家人胁迫,你尽管安心养伤。”
唐娴听他语气罕见的温柔,抿了抿下唇,盯着被洗得褪色的床褥,低声道:“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
云停保证完,唐娴也不说话了,屋中没了声音,变得离奇寂静,静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唐娴趴着,视野受限,不知道云停在做什么,想看过去,又觉得难为情,怕被发现。
云停就坐在床边,是隔着寝衣看她的肩上的伤口,还是在看别处?
这么想着,唐娴感觉腰背上一阵酥痒,仿佛被人用视线抚摸。
她咬咬下唇,娇声指使:“给我把毯子盖上。”
云停无声站起来,掀开毯子,缓慢覆到唐娴背上,只提到腋下的位置,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身躯被遮住大半,唐娴安心了点儿,又说:“要喝水——”
谁要喝水?
自然是她了。
唐娴又渴又饿,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然没了力气,嗓音拖着,细软黏人,就像她还在唐府的时候。
幼时生病,父母哄着,下人候着,她躺在紫檀木的牡丹床榻上,难受的厉害了,边掉眼泪边撒娇。
“苦。”
“热。”
“不。”
唐府的金枝玉叶,使小性子的时候,心思要别人去猜、用膳也是要哄着的。
今时不同往日,但骨子里打小养成的娇惯一点儿没变,身子一不舒适,就全暴露了出来。
云停早先端来的水已经凉了,幸而是夏日,凉些正好饮用。
他端着茶水向唐娴递来,后者自是没法接的。
略微迟疑了下,云停将茶盏放低,凑到唐娴嘴边,继而被唐娴泪盈盈地瞪了一眼,“你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云停从来就没照顾过人,也用不着去学。
但此刻动了动眼皮子,没反驳,在唐娴的示意下,轻轻扶起她,缓慢地喂了这口水。
茶盏收回,房门被人敲响,云袅在外面喊:“哥哥,我给毛毛送吃的来了。”
唐娴看了看房门口,道:“你瞧瞧别人,比你体贴多了。”
云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房门敲响第二次,他才记起明鲤来,道:“给你找了个侍女,这段日子暂由她来照顾你。”
唐娴明了,有了侍女,就不用他来给自己换药了,避免了那尴尬的一幕。
她眼波摇荡了几下,朝着云停快速抬起又落下,最后低着眉眼道:“知道了……行了,不用你了,出去吧。”
云停:“……”
念在她有伤在身的份上,云停忽略她打发下人的言辞,再看了她肩头隐隐透出的纱布一眼,退出了房间。
在门口与云袅、明鲤错身,云停到了院子里。
外面烈日灼人,苍山青翠。他看着湛蓝天空与浮动的白云,缓缓长舒出一口气。
这日起,明鲤从暗处现身,行使起照顾唐娴的琐事,云袅也天天围着唐娴,俨然成了端茶递水的小丫鬟。
但这回云停没说什么,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被喊过去拧帕子伺候人。
就这样在褚阳山住了两日。
按照原计划,这时他该已查探过皇陵,在回京的路上的。
眼看唐娴有伤在身,不便于行,云停也没有要启程的意思,庄廉开始急了。
先前他劝云停路上放松,带唐娴与云袅散散心,那是在不误事的前提下。谁知意外发生,有人受伤了。
再这么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庄廉心有思虑,在这日晚间前来催促。
“毛毛怕疼,受不住马车颠簸,等她伤势好些再走。”云停道。
这简单,庄廉出主意:“那就留些人手照顾她,公子你得先回京去。”
一听这话,云停的眼神就凉了下来,冷嗤道:“留谁照顾她?哑巴?明鲤?还是林别述?”
庄廉被嘲讽了一通,支吾着红了老脸。
唐娴之所以受伤,就是因为这几人疏忽大意,被这样嫌弃一点也不冤枉。
“跟在我身边,两次都是有惊无险,一离开我,就受了伤。你觉得她能答应让我先走一步吗?”
“还有,受伤后她就开始害怕独处,身边有一刻传唤不到人就要掉眼泪,离了我,怕是寝食难安……”
刚开始,庄廉还附和着点头,到后面,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儿。
他仔细端详云停的神色后,心中一咯噔,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第36章 瓦雀
“公子你确定吗?我怎么记得她——她一直都不情愿留下?”庄廉加重语气, 努力让云停记起最初为何抓唐娴回府。
云停云淡风轻:“那时我对她太过粗鲁,总是威胁她,她才与我较劲儿。如今我不再胁迫她,她还怕我什么?”
庄廉:“……”
知道自我反省了, 不错。
可俘虏一点都不怕你了, 这难道是好事?
庄廉脑袋里一阵嗡嗡声, 遥想离开西南时,百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 让他千万看好了云停,让他严守祖训, 万不能如荒唐的云氏先祖那般染上种种古怪嗜好。
嗜好是没染上, 可瞧着不太正常了,怎么跟被下了降头似的?
庄廉在云停身边待了十多年, 对于他的忧虑,云停一清二楚,道:“毛毛的伤势要养个七八日才能上路, 我已给云岸和白太师写了书信,短短几日时间, 京中不至于出大乱子。”
他已将事情安排好, 加上中间有侍卫传信,多待上几日不成问题。
唯一的不满就是山中简陋, 不若府中适合养伤。
没办法,连日来, 唐娴轻易不敢动弹,怕疼, 话都能不说就不说了,实在无法移动。
云停想着, 从破旧窗口往唐娴住的房屋里看去,见沉沉夜色中,房中悄然,不见人影走动,唯有几只萤火虫在窗下闪烁。
身边的庄廉听他一口一个毛毛,心里沉甸甸的,苦口婆心地点明他,“公子别忘了,她真名不叫庄毛毛。”
她甚至根本就不姓庄。
庄廉当云停会恼怒,哪知他浑然不在意,道:“无妨,我看她挺喜欢毛毛这名字的,我也喜欢。”
庄廉又是一阵头疼,跟“庄诗意”这种名字比起来,是个人都会更喜欢庄毛毛。
“公子,你再想想……”
他再劝,云停的脸色就沉下了,冷然道:“当初是你要我待她温柔些的,又给了她庄毛毛的身份。我按你说的做了,你如今在做什么?庄廉,别忘了,你可是她舅舅。”
庄廉有口难言,他只是想做个有人情味的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得已,他拿出云氏祖训,“云氏子女,当以家国为重,不可沉迷儿女私情。”
云停眉头猝然压下,眸光锐利,声音冷冽,“我何时误了国事?”
庄廉急得直挠脸,现在是没有,可再这样发展下去就难说了。
他不敢说,头脑中刮起一阵风暴,急中生智,决心先解决眼前问题,从小事着手慢慢把人掰正了。
有了主意,庄廉精神一震,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是害怕……这样吧,公子不若直接问毛毛,看她是否答应公子先行离开?”
云停眯眼,眼角挂着审视的威逼。
庄廉抹了把汗,絮叨道:“毛毛是个好姑娘,仗义、热心肠,她定然是不愿意因为自身伤势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两百三十七条祖训,自云停出生起就响在他耳边,约束了他二十余年。
他知晓轻重,当然不会为了私心耽误大事,这么一想,便顺势答应了庄廉.
唐娴怕疼,受伤后不敢动弹,整日都在榻上度过,白日睡得多了,夜间睡眠就没那么好了。
天蒙蒙亮,山中鸟儿刚啼鸣不久,她就醒来了。
醒来也不敢动,摸索着翻动着床头的两本解闷杂书,结果把眀鲤吵醒了。
眀鲤已出过一回差错,这次奉命照顾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片刻不敢疏忽。
见唐娴醒了,迅速打水服侍她洗漱,又给她检查了伤口,扶她在榻上坐起。
为了给唐娴解闷,床榻特意被搬到了支摘窗旁,唐娴依着床头坐起,能从窗缝里看见农舍小院里结了青果的李子树。
瓦雀在枝叶间蹦跳,生机盎然,但看久了还是会觉得无趣。
她偏头往后肩望去,忍不住叹气,不知道这伤何时才能痊愈。
每日躺在榻上,人快废掉了。
哀愁中,听见院门响动,抬头一看,是云停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卫。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看见她就止住了。
这几日云停对唐娴算是百依百顺了,唐娴看他却不是很顺眼了。
蔫蔫的情绪恢复几分,她躲闪地撇过脸,余光瞥见云停在向窗边走来。
“睡醒的,还是被我吵醒的?”云停问。
唐娴不看他,瘪着嘴巴道:“被你吵醒的。我都重伤了,你还不让我休息好,百里云停,你没有一点点良心。”
她细养几日,不间断地喝补血的滋补药,面颊恢复了些红润,就是脸色不大好。
云停猜她是困在屋中太久觉得无趣了,不与她计较口头得失,手肘撑上小窗,与她聊天解闷,“你这么机警,连我几时起床都察觉到了?”
唐娴哪里能知道他几时起来的,避而不答道:“我还不够机警吗?我看出农女被人假扮,那支箭射来的时候,我也差点就躲开了。”
“那为什么不躲?”
“因为云袅挨着我啊。”说到这里,唐娴一点也不谦逊,朝云停勾勾手指,待他靠近了,严肃说道,“我虽然是个弱女子,怕疼也爱哭,但怜爱弱小、心慈面善、义薄云天,还貌比天仙,你可不要小瞧了我。”
唐娴这几日总是哭,怕被人看低了,特意与云停点明了这一点,又说道,“还有,我记性很好的,答应过我的事,你一件都不能赖掉,尤其是我爹娘的事……”
云停早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对她宁愿受伤也要护着云袅的事并无怀疑,听她自夸,心头正觉可爱,又听见她反复强调爹娘的事,心情不觉转阴。
“我在你眼中就这么没有信誉?”他眉心氤氲着不悦,“便是被我寻到你父母又如何,时至今日,你还是认定我会伤害你的亲人?”
唐娴细眉皱起,欲说还休地望着他。
她家世复杂,与皇室扯上关系,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云停又是个反贼……
见她这反应,云停的心一下子凉了,柔情退却,他冷淡道:“不信便罢了。”
说完转身就走,唐娴刚想喊住他,他已自己主动转身回来了,却是利索地将支起的窗子放了下来,严严实实地将唐娴隔在屋中。
唐娴只有左手能动,撑不开窗子,急道:“百里云停,你又惹我生气,我伤口痛,心情本来就不好……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说着眼角一耷拉,立刻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呜咽起来。
小窗被重新支开,云停露面,居高临下地质问:“不是哭了吗?眼泪呢?”
唐娴哭丧着脸,气道:“马上就来了!”
她在心底想了想父母弟妹和这几年受过的委屈,再感受了下背上的疼痛,酸楚感登时涌上鼻尖,她眼眶一红,珍珠似的眼泪就接连滚落了下来。
云停被她气到没脾气,闭眼缓和了下情绪,与她道歉:“我的错,行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都听着。”
唐娴啜泣几下,瞧他认了错,见好就收,可怜兮兮地抹去眼下泪珠,示弱道:“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是闷在屋子里无趣。”
这是没办法的事,身上痛,不能走动,只能闷在屋里。
是这个理儿,就是太煎熬。
劝慰的话没有实际用处,云停懒得说,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鸟雀啼鸣声,他问:“晨间凉爽,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我怎么出去?”唐娴没好气地甩他脸子。
她惜命,伤的是肩膀,但全身各处都不敢使劲,把自己当作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是不敢下地走路的。
云停未回答,从窗口消失,很快推门入了屋中。
他走到床榻边,手撑在榻上,朝着唐娴弯腰,询问道:“我抱你出去?保证不碰到你的伤口。”
因他躬下了窄腰,两人视线平齐,水润杏眸眨动着,唐娴从对方漆黑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心跳快了些,心想她双腿又不痛,或许可以试着走出去,根本不需要人来抱。
这想法冒头,她就动了动脚。
云停看到了,说道:“或者我扶你出去,但是你要当心些,箭伤难愈,若是撕扯到伤口流血了,又要从头开始养,你知道,很疼的……”
唐娴犹疑着与他对视,半晌,对着他那张俊朗的跟正人君子一样的脸,认真问:“你不会是在夸大说辞吓唬我吧?”
云停神色不变,从容道:“随你。”
唐娴伸出一根手指头,蜻蜓点水一样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抽了抽鼻子,差点又被自己可怜哭了。
她放下手,湿润的眼眸在云停脸上扫了一圈,脸上微红,矜持地点头,道:“那你来抱吧。”
云停又一次确认,她是真的很怕疼,很爱惜自己。
他朝唐娴膝下伸出手,又被叮嘱:“小心点,千万不能弄疼了我。”
“若是弄疼了你,我让你打回来。”
“我真的会打的。”
唐娴强调着,看见云停一手越过她膝盖来到膝下,另一手探入她腰间,脸上一热,转过脸闭上了眼。
带着山间晨露的清凉气息席卷而来,唐娴有点紧张,双腿不由自主地蜷缩,刚屈起,就被一条坚硬的手臂卡在膝下。
手臂收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腿弯撑开。
同时另一条手臂挤进唐娴后腰,云停的腰弯得更低,脸几乎贴到唐娴的脖子上。
颈间的热气、后腰与腿弯的结实手臂,都让唐娴紧张,她完好的左手抬起,不知是想推开云停,还是抱住他。
“怕疼就哪儿都别使劲。”云停嘱咐道。
这时,那两条手臂齐齐发力,唐娴上半身一轻,率先离了床榻,紧接着双腿也被抱起。
是被竖着抱起的。
骤然的腾空感让她惊呼,唐娴惊慌地睁开眼,左手下意识地按在最方便的着力点——云停的肩上。
往常总是俯视她的云停,此时比他矮了一头。
唐娴揪住云停肩上的布料,她的身影投在了云停脸上,让他的神情被模糊化,唯有那双抬起的眼眸泛着幽暗的弧光。
“……没扯到伤口吧?”他低声发问。
热气直冲头顶,唐娴脸上烧红,动了动贴在云停腹间的小腿,立马被按住了。
“没、没有……”她强作镇定地回答,声音却有点哑。
“那就好。”云停双臂紧紧箍着她,力气全在腰腹之下,一点都没碰到上半身。
只是走动时,唐娴的上半身有点摇晃。
视角也太高了,她有点怕,唯一能用力的那只手便撑在了云停的肩上。
迈出门槛,唐娴还红着脸,被清凉晨气包围后,热气稍退。
她低头看看抱着她走路的云停,手上突然用力,在他肩上狠狠拧了一把。
云停吃痛,可脚步没停,也没抬头。
对于唐娴为什么拧他,他心知肚明,默然接受,一声不吭地直接将人抱到李子树下。
树下有一张藤椅,云停正要将唐娴放下,一只灰扑扑的瓦雀不知怎么的,扑腾着双翅精准落在了唐娴肩上。
唐娴肩头一重,脸色骤然转白,情急之下,一个音节都没发出,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哭的同时,还不忘朝着云停肩上拍打。
瓦雀受惊,连忙扇动双翅飞走了。
“疼——伤口裂开了!”唐娴觉得自己后肩上的伤一定被瓦雀踩裂开了,这么多天全都白养了,“都怪你,你非要我出来!”
打到云停肩臂上紧绷的肌肉,还硌了自己的手,唐娴又痛又委屈,哭道:“我要活生生疼死了!”
“庄毛毛!”她打得一点也不疼,但云停还是黑了脸。
“你不道歉,还凶我!”唐娴震惊,泪水流得更急了,“我伤口都裂开了……”
“它落的是你左肩!”云停这一声嗓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一下子让唐娴冷静了下来。
瓦雀落的是左肩,她伤的是右肩,哪怕是生气打人,她也本能地保持右半边身子一动不动。
这时再静心感受,右侧后肩上的疼痛并未加重,更没有温热血液渗出的感觉。
唐娴的哭声戛然而止,挂着泪珠低头,看见云停眼中什么柔情暖意早就拋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剩下一片冰霜。
唐娴心里发虚,被云停看得脸上滚烫,可还被他抱着,无处躲避。
她忍着臊意和羞愧,弱弱开口:“……是我感觉错了啊……打疼你了吗?”
云停的声音仿佛结了冰,“庄毛毛,你最好闭嘴,因为这会儿我真的很想把你扔到山沟里去。”
唐娴:“……”
她闭了嘴,瞅着云停那张冷峻的脸,还搭在他肩上的手缓慢张开,食指讨好地在上面挠了几下。
云停又瞪她一眼,弯下腰,动作轻缓地将她放到了藤椅上。
第37章 害怕
自打云停出现后, 眀鲤就没露面,等唐娴在藤椅上坐定,她很有眼力见地撑了一柄油纸伞架在藤椅上,以防再有鸟雀往唐娴身上扑腾。
再备些瓜果茶水, 她机灵地退了下去。
藤椅宽大, 唐娴向左倚着, 被山间清凉的晨风包围,身心是很久没有过的舒适。这天儿, 正合适去山中走动,可惜她受伤了, 不能动弹……
她尝试着晃了晃脚, 没带动肩上疼痛,暗想应当是可以下地走路的。
唐娴很满意, 一偏头看见树上的累累硕果,她喊道:“给我摘个李子。”
还没到李子成熟的节气,她只是闲着无事, 找东西打发时间。
小小的农院里只有她一人,她喊完, 眀鲤出现, 被她摆摆手撵回屋里了。
唐娴重新喊:“百里云停。”
喊到第三声,云停出来了, 暗色劲装换成了在府中常穿的宽袖锦袍,显然是在屋中重新洗漱了一遍, 额发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显得眼眸如星, 格外的俊朗。
走到树下摘了一颗李子递给唐娴,正要返回屋中, 被唐娴拉住了衣角。
“你与我说说话。”唐娴指指石凳让他坐下。
云停抱她出来时,刚无辜被她打了几下,心火还没消,面无表情坐下,与唐娴隔着小臂那么远的距离。
“褚阳山里的事解决了,以后是不是就没人想杀我了?”不是受了伤,唐娴早就要与云停确认这个问题了。
确保无人暗杀她了,她才好离开云停。
去皇陵后的山崖见烟霞、回京与楼千贺确认“双儿”这人从何而来,还有孟夫人的事,一件都不能让云停知晓。
“不保证。”得到的回复极其简洁,连个解释都没有。
唐娴捏着手中青涩的李子,歪头看见云停的侧脸,冷若冰霜。
一看就是还记着瓦雀那事呢,他小心眼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唐娴轻咬下唇,再抬起眼眸,忽地将手中鹌鹑蛋大小的李子朝云停抛去。
云停脸都没转一下,抬手接住,又给她抛了回来。
唐娴同样抬起手,李子擦着她指尖掉落,落到她裙子上,顺着倾斜着的小腿一路滚到了地上,沾上了些尘土。
“哎呀——”唐娴拖着嗓子叹了口气,左手搭在藤椅扶手上拍打两下,与云停道,“捡起来呀。”
云停觉得自己就多余跟她置气,到头来折磨的还是他自己。
按唐娴说的做了,清洗后,他将李子塞回唐娴手中,得了她一个明媚的笑脸,继而被抓住了衣角。
“先前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唐娴忽然说起道歉的话,云停心里那点火气瞬间就散了。
被她在肩膀上拍打的那几下一点都不疼,犯不着生气,再说她也是被吓到了。
云停舒坦了,面色和语气都软了下来,道:“知道不对就好,以后不许那样对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男人……”
“啊?”唐娴疑惑,“你指哪件事?”
云停神色一顿,若无其事道:“……你说。”
“那你离近点。”
待云停如她所愿离近了,唐娴小心翼翼地坐直,直面着他,郑重其事道:“上回你手臂被箭矢擦伤,我还让你抱袅袅,说的话也很不中听……我那时不知道会这么疼……请你见谅。”
云停一怔,记起确有此事。
不过他那擦伤顶多算是皮外伤,不疼,也不影响行动,没多久就痊愈了。
与唐娴背上的箭伤没法比。
再说抱熟睡的云袅下马车……正如唐娴所言,云袅是他妹妹,本就该由他照顾,这事也无可厚非。
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现在唐娴这样认真地与他致歉,出乎他意料。
云停心中是说不出的柔软,在唐娴诚挚的目光下咳了一声,道:“多大的事也值得你记在心上?”
说完又夹带私心道:“不过既然你提了,那我也说一句……你以后不许再对我那般随意。”
“不会了。”唐娴好声应了,心有戚戚道,“以后都不会了。”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受过这种伤,真没想到原来会这样疼,早知道,当初就好好看着烟霞了……她伤在左边,离心口那么近,还不老实养伤……”
自己受了一回伤,唐娴才知道有多痛,想起不安分的烟霞。
身上被扎了个窟窿,还敢闯进皇陵、捉弄太监,在三月冬寒未尽的夜里,陪着唐娴宿在阴冷的墓穴中,后来更是带着她飞渡悬崖。
该有多痛啊!
“……她就没安静过一刻,伤口怕是裂开了无数次,换药的时候嚎得惨,但没掉过眼泪,我还当她是在夸大……不知道她的伤还能不能养好了……”
唐娴后悔放纵烟霞,也更担心她,唉声叹气说个不停。
才消了气、心里舒坦的云停听到这里,心里升起的那一点甜味没了,他仿佛咬了一口唐娴手里未成熟的李子,直接酸到了心坎上。
烟霞身上的伤是他刺的,唐娴这样忧心,岂不是在责怪他?
亏得他以为唐娴是在心疼他,原来他只是顺带的,烟霞才是主要的。
就因为他受伤比较轻?
云停面色转冷,沉声喊道:“庄诗意。”
每次他一喊这名字就是在提醒唐娴他不高兴了。
唐娴瞄他一眼,奇异地读出了他对烟霞的不喜,一想这两人的恩怨,服软道:“好吧,不提烟霞了……你方才说不保证没人想杀我了,是为什么啊?”
云停五脏六腑都发着酸味,结果她一句话就把这事揭过去了,让云停心里的闷气无法发泄,只能堵在心口。
他道:“还不是要谢谢你放在心尖上惦记着的烟霞?”
“褚阳山引来的只是一部分,暗中盯着这个藏宝洞的人多不胜数,只要它一日未暴露在日光下,你与烟霞就没有真正安全的时候。”
“烟霞机灵,身法灵活,还通晓易容术。你呢?你要如何自保?”
唐娴愣住,“照这么说……我还是会有危险……”
藏宝洞一日不现身,她就一日离不开云停?
当然这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要把藏宝图交还给云停……前提是她得私下与烟霞见上一面,将她劝服。
要么,等烟霞伤愈出来找她,要么,她趁此时机摆脱云停,去皇陵找烟霞。
皇陵就隔着一座山……
唐娴拧着眉头思量该如何抉择。
落在云停眼中,是她心神不安,害怕再遇上危险。
云停气她把烟霞看得比自己重,又不想她恐慌不安,那点儿怨气自己消磨了下去,放柔声音保证道:“上次那事是意外,有我在,不会再让你……”
话没说完,房门打开,云袅喊道:“毛毛,你怎么出来了?昨晚睡得好吗?伤口又疼了没有?”
脆生生的童声一下子将云停的话压了下去。
唐娴没听清他未完的话,朝云袅勾了勾手,她就哒哒跑来了,凑近了道:“毛毛,我昨日做梦你的伤好了。”
唐娴感动,搂住她与她贴了贴脸。
云停:“……”.
庄廉找来时,就见唐娴惬意地坐在树下,身边云袅捏着一块瓜果喂进她口中,完了,扒着藤椅扶手,满目期盼,“甜吗?”
唐娴慢吞吞点头,她欢天喜地,又捏了一块喂了过去。
唐娴摇头,“有点渴。”
云袅立马放下瓜果去找茶水,转身一看,云停刚端起杯盏,正要递过来。
她伸手去接,手摸到了杯盏,但没能接过来。
云袅道:“哥哥,这不是给毛毛的吗?给我吧,毛毛喜欢我来照顾她。”
兄妹俩人的对话引得唐娴看来。
这时云停松了手,杯盏顺利落到云袅手中,她来到唐娴面前,挡住了唐娴看向云停的视线。
可庄廉看得很清楚!
他家公子眼底的不悦已经要溢出来了,瞧着恨不能抢过云袅手中的茶盏,亲自喂给唐娴。
庄廉在这兄妹二人之中来回的看,越看越觉得事态发展如脱缰野马,他已无颜面对百里老夫人……
“公子!”他上前去,悲痛呼唤。
云停淡漠地回了他一眼。
云袅是没动的,兀自给唐娴喂了水,又拿帕子轻轻给她擦拭嘴角,然后问:“毛毛,还吃不吃?”
反倒是唐娴看了眼庄廉,道:“不吃了。”
“那我给你捏捏腿?你不能动,腿一定麻木了。”云袅说着,搂起裙子在唐娴腿边蹲了下去。
庄廉的脸都绿了,这可是西南王府的千金,还未正式册封的、板上钉钉的当朝公主!
他等着云停发火,转眼果然看见云停盯着蹲下去的云袅,面色难看。
可再细瞧,他盯的分明是人家姑娘裙下显露出来的双腿的轮廓,眼睛里跳跃着晦暗的火花。
庄廉眼前一黑,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若不是院子里有人,云停能把云袅撵走,亲自上去给人捏腿!
荒唐!
庄廉恨不得以死谢罪!
幸好唐娴还有理智,心虚地不敢去看云停与庄廉,赶忙哄着云袅给她梳发,把人喊了起来。
庄廉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不敢再仔细分析云停眼底的情绪,给自己顺着气,道:“公子,昨晚我与您说的事情……”
云停暂时将目光从唐娴身上移开,漫不经心问:“何事?”
庄廉:“……回京的事。”
云停记起来了,他是要问一下唐娴的意思的。
正好唐娴听见他俩的对话,也想知道云停准备何时回京,扭脸看过来,“你想何时回京?”
云停正欲开口,一旁的庄廉怕极了这三人,抢先道:“公子有事情要处理,不日即得回京,毛毛你有伤在身,不若先在此地养伤,待伤势痊愈后,再行回京?”
唐娴听罢,双眸惊喜亮起!
她正愁着如何摆脱云停,好去见一见烟霞呢!
云停先行回京,虽说定会留下侍卫看着她,但这些日子云停是如何待她的,侍卫们有目共睹,不敢为难她的。
糊弄侍卫,可比迷惑云停容易多了。
她强压喜悦,故作犹豫与云停道:“你有许多事急需处理吗?你先回去的话,我一个人会不会遇上危险?”
她眼中的喜悦一闪而过,但云停与庄廉是何许人?审讯过的贼人中,比她心机深重的多了,两人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真实想法。
云停好似被人狠狠扇了一嘴巴,面沉如水,眼底化作千年寒潭,不见半点情绪。
庄廉则是心中一松,万分庆幸。
他得顾着云停的脸面,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陪着唐娴演戏,关切道:“舅舅也想到这点了……不怕,昨日舅舅已与公子说过了,给你多留些侍卫……”
“这样啊……”唐娴作出踌躇的模样,为难了会儿,牵强道,“那便如此吧……舅舅,你们几时启程?千万别因我误了大事……”
话未说完,云停甩袖回了屋中。
唐娴转脸,想问他怎么了,身后给她梳发的云袅适时开口,拦住了她。
云袅道:“那我要和毛毛一起,我得照顾她呢!”
庄廉面色重新转为凄苦,“……小姐……”
这兄妹俩他一个都劝不住,想着好歹能把云停先弄回京城了,暂且这样吧,就放弃了云袅这边,忙不迭地进屋撺掇云停动身去了。
而庭院中,得了意外之喜的唐娴心情愉悦。
她约莫知晓庄廉的顾忌,云袅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府中千金,哪能与她一样留在山里受苦?
她决定帮一帮“舅舅”。
把云袅拉到身边,唐娴温柔哄道:“你跟我留下做什么?山里有蚊虫的,前几日被叮了脸的事不记得啦?”
“我怕你一个人无聊啊。”云袅乖顺道,“我还怕你伤口疼,没人可说。”
唐娴太喜欢这贴心的小姑娘了,想把她抱到怀里亲亲脸蛋儿。
就是因为喜欢,才不想对方在山里吃苦,她继续哄:“可是你还要考举人做公主呢,已经好几日没读书了,再跟我留下,不是耽误了功课?”
“哥哥又不是立刻回京,跟着他也读不了书的。”
唐娴随口关心了云停一句,“不立刻回京?他要去哪儿?”
“去捉小鬼。”云袅从她怀里站直,踮着脚指向东面,道,“那里有小鬼捣乱,哥哥回程时要绕过去瞧瞧,得在那耽误不少时间呢。”
“什么小鬼?”唐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忆着看过的舆图辨明地形后,脑子里轰的一声,灵台震动。
她被吓得腰身蓦然挺直,拉扯到了肩膀上的箭伤。
痛楚袭来,唐娴的眼眶瞬间湿润,但是顾不得喊疼,抓着云袅的手喊道:“别丢下我——”
云袅所指的方向,根本就是皇陵所在!
什么小鬼?那是烟霞!
“我、我害怕!”唐娴伤口疼,心里着急,声音跟着打起哆嗦,“云停——百里云停——我和你一起走!你别丢下我!”
第38章 保证
外面惊慌的哀切声传入时, 庄廉刚将桌上这几日与京中来往的书信收好,听清最后两句,他两手一摊,任凭文书哗啦落了一地。
完了, 走不掉了。
不必看云停, 庄廉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这情景他熟得很, 十多年前,西南王府就上演过这一出。
不同的是, 那次发生在西南王与王妃之中。
两口子吵架,王爷行囊都收好了, 就要出府回京城去, 王妃一句“回来”,人高马大的西南王扔了包袱就回了寝屋。
父子俩一脉相承, 很正常。
问题在于唐娴不为人得知的身份和立场,她坚定地袒护烟霞,而烟霞偷了关乎国运的东西。
往好了想, 烟霞养好伤之后主动认罪,坦白宝藏所在, 那就简单了, 皆大欢喜。
怕就怕,万一烟霞打死不肯服软……
他们云家的男人, 要么三千佳丽,无情无义, 要么独宠一人,死心塌地。
云停活了二十四年, 屋里还没人,明显属于后者了。
别到时候唐娴啼哭几句, 云停就放任祖宗的藏宝从指缝溜走了。
这可关乎着百万将士的军饷啊!
若数百年的王朝终结在了这一代,那可是遗臭万年的耻辱!
下到阴曹地府,也会被列祖列宗抽鞭子辱骂的。
庄廉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拦住要出去的云停,道:“方才她可是恨不得公子离得远远的,忽然改了态度,事出反常必有诈啊,公子!”
“你当我是什么人?”
云停当然记得之前唐娴眼里闪过的惊喜,那无异于在他心头割了一刀,没那么轻易忘却。
他面色冷峻道,“我只是去看看她又在哭什么。庄毛毛这姑娘,惯会装哭卖可怜,我绝不会再信她。”
“哎哎好!”庄廉卑微应着,随他往外走了几步,想想云氏祖上都是什么德行,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云停,再次拦住了他。
“公子身份特殊,若是娶妻,千万要找家世清白、大方明理的那种,最好像王妃那般的深明大义,又有老夫人那样明睿的长辈的……”
云停止步回头,眉峰突起,目光暗沉,锐声逼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被看穿了,庄廉就不委婉提醒了,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我就是想提醒公子,谈情说爱是常事,但千万要保持理智,不可沉沦呐!您想想王爷……”
当年西南王是最受宠的皇孙,风头把几个皇叔都压了下去,朝中不少人都认定他将被赋予家国重担,谁知道他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毅然撂下京城的无尽繁华,带着王妃一家去了西南。
后来容孝皇帝登基,没打压他,全赖他脑子里只有情爱,成不了大器。
庄廉是怕云停与他爹一样,为了心爱之人,什么都能放弃。
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西南王年轻时,皇室除了他,还有众多其他血脉。
今时今日,皇室能继位的,可就只剩下他们家的三个男人了,其中两个是歪瓜裂枣,就一个云停最像正常人。
云停不信自己会变成他爹那样,整日围着个女人转悠,沉静道:“你想多了,我很清醒。”
庄廉不信,再次着重提醒:“云氏祖上出过不少痴情种,这东西,它是祖辈相传的……”
藏在你云氏的血脉里,不是你觉得你没有,就能没有的。
就跟你家祖宗传下来的千奇百怪的嗜好一样。
“你以偏概全了。”庄廉暗指这个,云停听懂了,明白地提出来,言辞犀利道,“便如祖上每代都有的怪癖那般,饲养爬虫、嗜杀成性、棋痴琴痴等等,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也没沾上。那么,在情爱上,我同样也会是例外的那一个。”
他说完不再听庄廉啰嗦,继续向外走,去看看那个见鬼了般哭个不停的庄毛毛是怎么回事。
庄廉不得不让开,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就在云停的手朝房门伸去时,“砰”的一声,房门从外打开,唐娴出现在房门口。
她被矮矮的云袅扶着,眼中噙着两汪清泉,一看见云停,泪水就流了下来。
云停顿在原处,唐娴那凄楚的模样,与他刚对着庄廉说过的话在脑中来回拉扯,他不能自打脸面,强行站在庄廉那边,用平淡的口吻问:“……哭什么?”
“你说我哭什么!”唐娴含泪质问,“我喊你那么多声,你一直不应声、不出现,我只好走路过来找你了,我伤口都裂开了!”
云停目光偏转,在她浅色的上衫瞥见一抹鲜红,心尖猛地一抽,即刻上前扶住唐娴的手臂,身子一矮,如抱她出房间时一样,将她抱了起来。
唐娴看不见自己后肩的渗出的血水,说伤口裂开了是吓唬云停的,见他信以为真不由惊诧。
碍于庄廉的存在,她忙推云停将她放下,可这一用力,伤口就疼痛难忍,这才迟钝地感受到了后肩有温热液体渗出。
什么他人异样的眼神、风言风语,唐娴都不在乎了,她放松身躯,再也不敢拉扯到伤口,任由云停将她抱回了寝屋中。
放到榻上,明鲤已候着。
床帐落下,清水和止血药送进去,出来的是一声声压抑的呼痛声。
云停蹙眉听了会儿,豁然站起,两步垮到床榻边。
他刚想掀帘进去,衣裳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云袅。
云袅责备道:“哥哥,毛毛喊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不答应啊?你早点出来,她就不会过去找你了,伤口也就不会出血了。”
被这么一提醒,庄廉那些话重回云停脑中。
他才信誓旦旦说过自己与先祖是不同的,不能被庄毛毛迷惑了。
触碰到床帐的手缓缓握住,背到了身后。
就在云袅的声音发出后,里面的唐娴听见了她的声音,想起还有事情没解决。
不能让云停去皇陵!
直接这么要求会让他起疑,只能委婉阻拦……怎么委婉?
唐娴决定死缠着他,他总不能带着一个伤患潜入皇陵吧?
记起自己的目的,她松开咬在口中的手腕,颤声道:“你、你要走就带着我一起……”
唐娴跪坐在榻上,衣衫半褪,身后明鲤手脚麻利地在为她重新包扎伤口。
药粉洒在伤患处,激得她浑身发抖,想躲又不能躲,只能硬撑着。
“你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唐娴呜咽一声,“我要是再被人盯上受伤了怎么办?我这么弱小,我会死的呜呜……”
云停早在听见那句凄惨的“别丢下我”时,就想出来找她的。
才被拒绝过,面上无光,加上被庄廉拦住才没能立刻出去。
此时再听唐娴声音不稳地说着害怕,心头的怜惜之情与庄廉的那番话几经拉扯,终是觉得这不过是件小事,远没有庄廉说的那么严重。
他开口,保证道:“不离开你,去哪儿都带着你,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唐娴还是哭,“你发誓!”
云停被云袅拽着衣袖,就把衣袖抽出的这一小会儿功夫,慢了一刻,里面的唐娴没听见声音,发出一声悲恸的啜泣,又道:“你怎么不发誓?你是不是骗我的?我就知道你嫌我麻烦……反正都要死,疼死我算了……”
“我发誓。”云停举手起誓会保护好她,去哪儿都带着她,这才让唐娴安心。
可隐忍的哭声还在继续。
云停听得心头揪起,隔着帘子温声劝慰:“我都起誓了,你还哭什么?”
前一刻唐娴还可怜兮兮地求着他,此时目的达成,一改娇弱模样,凶巴巴道:“我这么疼,哭都不许哭吗?你讲不讲道理!”
云停眉心跳了跳,绷着嘴角不再说话。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地守在帘帐外,听着唐娴的呜咽声,没一个人能放松下来。
半刻钟后,明鲤掀开帘子,端着被污血染红的水出来,道:“已换好了药重新包扎,姑娘怕疼,最好不要再有拉扯。”
帘子扯开,唐娴面色苍白,挂着泪痕虚弱地靠在床头,我见犹怜。
云停快云袅一步坐在榻边,向着里侧倾身,道:“转过身去,让我看看。”
这会儿内衫已经披好,伤口也已适应金疮药,没那么疼了,唐娴泪雾蒙蒙的眼睛瞪着他,道:“不要你看!”
“又与我撒什么气?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云停锁眉。
唐娴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再与你撒气,你就违背承诺,不时刻带着我、护着了,是吗?”
云停觉得唐娴自打受伤之后,所有的娇纵无理全都摆在了明面上,并且全是冲着他来的。
到底是唐娴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看她受伤的份上……
云停腿侧忽地一重,低头看见一只裹着纯白绫罗袜的脚从薄毯里伸出,正好抵着他的腿。
他正要捡起毯子帮唐娴盖住,那只脚动了动,又推了他一下。
云停这才意识到,唐娴是在不满地踢他。
一天之内,连续两次被这样不敬重的对待,云停不止清醒地记起了庄廉的提醒,还记起了唐娴的无礼。
他陡然抓住抵在腿侧的脚腕,道:“庄毛毛,你屡次三番借着伤势胡搅蛮缠,就不怕真惹怒了我?”
唐娴从未被人抓过脚,一阵酥麻从被扣住的脚腕冲出,她浑身一热,赶忙往回缩。
脚被抓得紧,她没能收回,又慌又臊,眼泪再次掉下来,“说话就说话,你抓着我的脚做什么?我可是个女孩子……”
云停心头一跳,板着脸松了手,看见她的眼泪就心烦,勒令道:“不许哭了!整日的假哭扮弱,我早就看腻了。”
“谁扮弱了?我哭我的,不要你管!你走开!”
云停一听她赶自己走,前不久的事情涌回了脑中,冷声道:“现在又要我走了?好,那你给我解释一下,庄廉提议我先回京的时候,你欢天喜地,恨不得我立马就走。为什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改了主意,哭着喊着不让我丢下你了?”
“……我没有……”
试图狡辩的话被云停截断:“庄毛毛,你当我是傻子,连这点异样都看不出是吗?”
被翻旧账,唐娴心虚,哭声一提,缩起双膝装作听不见他的质问。
云停将她回避的姿态看得清楚,从容地看向云袅,问:“你俩在院子里都说了些什么?”
云袅迷迷糊糊听他俩吵嘴呢,见两人都朝自己看来,点着下巴想了想,在唐娴忐忑的目光下,老实说道:“说山里有蚊虫和鬼魂精怪,毛毛害怕,就开始喊哥哥你了。”
唐娴心头一松,暗想果真是个天真的好姑娘,与她一母同胞的兄长相比起来,说是菩萨身边机灵的小仙童也不为过。
云停观察力敏锐,与云袅说着话,也没漏掉唐娴的反应,知道线索就在她俩的对话当中,道:“再想想,一句话一句话地复述给我。”
唐娴又一次紧张起来。
“我记不住。”床榻边的位置被云停占据了,云袅就跑到了床头,往唐娴身边凑去,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道,“毛毛,你和哥哥说吧。”
唐娴彻底放松下来,管他察觉异样没有,反正他问不出来就好。
她道:“我不想与你那讨人厌的哥哥说话,反正他也不信我,他想知道原因,就自己慢慢想吧!”
线索就在眼前,可就是抽不出那根丝线,云停被这两人气到,道:“那我偏不如你的意,我午间就走,今日便与你分开。”
“你——”唐娴心里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转脸问云袅,“你家祖训里可有要信守承诺这一条?”
“有的。”云袅肯定点头,“我忘了排在第几了。”
“无妨,有就行。”唐娴心里轻松了,又蹬了云停一脚,然后迅速把脚收入毯子底下,道,“你发过誓了的。”
发誓前一个样,发誓后一个样,云停怀疑她哭得那么惨根本不是怕疼,而是在故意骗取自己的承诺。
得到承诺,立刻翻脸。
他咬牙切齿:“庄毛毛,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说话?”
“怎么可能。”唐娴哼了哼,埋怨道,“就你那性情,好不好说话,你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庄诗意!”
唐娴终于气到他了,招呼云袅往榻上来,看也不看云停,敷衍道:“嗯嗯嗯,知道你不好说话了。满意了吧?我们姑娘家想说体己话,你出去。”
云停的冷眼射在她脸上,心道庄廉说的对,他可以喜欢“庄毛毛”,但绝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今日算是长了教训,往后,他再不会轻易答应这姑娘任何事情。
哭着撒娇、再怎么装可怜全都不行!
第39章 试探
唐娴蓄意使坏气云停, 连云袅都看出来了。
“你想和哥哥一起走,哥哥都答应了,做什么还要气他啊?”
“因为他以前总欺负我,我要还回去。”对着云袅, 唐娴没什么防备, 很是轻松, 带着点儿骄纵的语气道,“还因为我伤口太痛了, 犯了小姐脾气,想寻人出气。”
这两点说出来是逗云袅玩的, 夹杂着一些唐娴私人的小小的哀怨, 其实实际上还有一个无法明说的、唐娴本人都拿捏不定的原因。
云停让她去院子里透透气,是抱着她去的, 当真只是怕她走路拉扯到伤口吗?
唐娴头一次受这么重的外伤,吓得不轻,轻信了他的言辞。
被抱出门槛的时候, 心潮浮动,起了点儿疑心, 怀疑云停心思不纯, 于是狠狠掐了他一把。
云停那样小心眼的人,无缘无故被她掐了, 绝不可能忍气吞声。
可那会儿他就是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一个不满的字眼都没说。
不是默认了他心思不轨、活该被掐, 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时唐娴脑袋迷糊,还有点不确定, 暂且隐忍住了。
后来有了瓦雀落在肩上,她惊慌朝云停发火的事情。就打了几下肩膀, 云停就觉得没面子气成那样……这更加确定他被掐不是冤枉的了。
唐娴肯定走路伤口裂开是云停恐吓她的,于是后来她就不怕了,让云袅扶着她进屋找云停,哪知走了没多远的路,伤口竟然真的渗了血!
这下,她又有点迷糊了。
云停到底是对她心怀不轨,还是单纯的担忧她伤口撕裂?
是后者的话,她感激。是前者的话,被人暗中觊觎,总归是不舒服的。
想不通。
算了,回头再找机会试探,先把他气一顿再说吧。
这就有了她得了云停的承诺之后,把人气走的事。
“可是哥哥很记仇的,你不怕他以后欺负回来吗?”云袅趴在床榻外侧,跷着双腿嘟囔,“哥哥可坏了,去年还抢我的糖人,说因为我两岁的时候咬了他一口。”
“你真的咬他了?”
“我不知道。”云袅嘟嘴,气呼呼道,“我不记得了!”
“哪有这么可恶的哥哥。”唐娴都要替云袅鸣不平了。
这若是真的,跟一个两岁的娃娃记仇,一记就是四年,云停也太小心眼了。
若是他编谎骗人的,那就是纯粹的欺负妹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气,我帮你报仇。”
“好呀!”云袅对唐娴的本事深信不疑,高兴地答应了,又撑着下巴问,“毛毛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哥哥啦?”
“他有什么可怕的?”唐娴不甚在意问。
她已经把云停看穿了,嘴上吓唬人的话说得厉害,其实色厉内荏,最多是耍些无关痛痒的小把戏。
唐娴用略带骄矜语气哄着云袅,“以前我也是前呼后拥的千金小姐,什么事都要别人哄着的,倘若那时就与你哥哥相识,得换成他来小心避着我呢。”
云袅听得傻乎乎发笑,看神情还挺期待那场面。
唐娴遥想了下过去,回忆隔着层朦胧青纱,宛若一场久远的梦境,又道:“现在我还受伤了……不趁着受伤的时候发脾气使坏,跟吃亏有什么区别?”
这个奇怪的理论云袅就不懂了,捧着脸想了想,问:“那你为什么只对哥哥使坏,不对别人发脾气啊?”
唐娴被问住了,怔了一下,道:“因为、因为……”
结巴了两下,她找到理由了,肯定道:“因为我们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坏蛋。”
云袅被说服了,想到接下来能一直让云停吃亏,高兴得直拍手。
另一边的云停也真的被唐娴气到了,拿射伤唐娴的弓箭手出了一顿气。
若不是这人,唐娴怎么会受伤?又哪来的破罐子破摔、光明正大给他脸色看的胆子?
气上头时,云停真想什么承诺誓言都不理会了,丢下侍卫照顾她,自己一走了之得了。
等她离了自己,心慌害怕去吧。
心里这样想,眼前浮现出她焦急出现在房门口,不舍得自己离开的景象,迟迟没能下令启程。
那么怕疼,还要忍着痛跑来求他不要离开……
云停最终被祖训束缚住,信守承诺留下护着唐娴,在褚阳山又拖延了三日。
这三日,对他来说饱受折磨。
迈出房门,就会被唐娴喊住,对她好些,她就开始气人。
不理她、让她不高兴了,她就伤口痛……来回几次,全是那些卖可怜的陈词滥调。
留在屋中处理书信,就得面对庄廉。
亏得他还坚定声称唐娴离不开他,不出一日,就被证实,唐娴的确离不开他,只不过不是因为依恋他,而是另有为人所不知的目的。
庄廉自然是不敢直接笑话他自作多情的,但任谁看了这场好戏,心中都会这样猜想。
云停二十多年的脸面,在这一日丢光了。
他也用事实证明了,老祖宗是英明的,每一条祖训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当时刻铭记在心.
庄廉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在第四日找上眀鲤,问过唐娴的伤势,认为已无大碍,让她趁着换药的时间劝唐娴几句。
话未明说,但其中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云停需尽快回京。
最初被抓到府上,唐娴惧怕云停,有胆子刺他,皆是因为有庄廉在两人之间周旋。
而现在,云停对唐娴来说已经不足为惧,当她能够反过来左右云停时,庄廉再次站出,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偏向云停的。
闹归闹,唐娴心中还是有分寸的,假若真因她的胡搅蛮缠误了云停的大事,不必说云停,恐怕庄廉就与她过不去了。
由此,唐娴顺着庄廉的意思,主动开口想要回京。
云停对她只有一个要求:“路上伤口痛了,不许闹腾。”
唐娴指尖转着垂在胸前的青丝,秋水剪瞳里漾着一层水波,含着明晃晃的笑,轻飘飘道:“到时候再说。”
云停转开脸,跨上马背时,心里想的还是那个娇俏的笑。
“……啧。”他未再提要求。
顾虑着唐娴这个伤员,回程路上,马车驶得很慢。
车厢中除了唐娴与云袅,还多了个眀鲤,是专门照顾唐娴的。但这对唐娴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事。
眀鲤话少,照顾人很细心,可她完全忠心于云停,使得唐娴与云袅说话都格外小心了。
“你家公子呢?”唐娴掀开帘子,没看见云停,心里一急,差点探出车窗。
这日的路程,每隔半个时辰,她就要与云停说上几句话,不是问行程,就是与云停拌嘴。
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确定现在距离皇陵还有多远,衡量她是否还有机会见到烟霞。
二是以防云停不声不响绕路去了皇陵。
侍卫没回答,唐娴急了,“他去哪儿了?说好的护着我寸步不离……”
“笃笃”,马车另一侧传来敲击声。
车厢中,云袅扭头大笑,喊道:“毛毛,哥哥在这边呢。”
唐娴稍微有点下不来台,僵了片刻,捂着肩膀“嘶”了一声,声音软下来,“我伤口疼,不便挪动,你让他过来这边。”
马蹄哒哒绕到这一边,云停挺直腰身跨坐在马背上,微眯起的双眼无声询问她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唐娴对他面上的怀疑视若无睹,扒着小窗口问:“这是到哪儿了?”
没有前几日那回事,听见她要自己寸步不离的话,云停能立即随她上马车,随时待在她眼皮子底下让她安心。
出了那事后,云停矜持很多,脸冷话少。
此时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往前方看了看,道:“快到石滩了。”
唐娴记得那处石滩,来的时候她险些跌进去,还是云停拉住了她。
顺着石滩往西,翻跃半座山头,就是她与烟霞约定的悬崖了,这是距离皇陵最近的地方了,可唐娴还是没能想到脱身的法子。
要拖着伤痛的身躯,瞒着云停与身边侍卫悄然离开,太难了。
但总要努力试一试的。
唐娴决定拖延下时间,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假若仍是不行,只能暂时放弃,先回京养好身子、寻找到孟夫人再说。
迅速思量后,唐娴道:“寻个阴凉地歇一歇吧,马车颠得我伤口痛了。”
往前又驶了一刻钟,马车停下。
眀鲤率先下了马车,伸手来抱云袅。
唐娴则是小心的出了车厢,站在上面眺望皇陵,能看见远处苍翠青山上的瑰丽晚霞,晚霞下方的层叠山峦却始终无法得见。
她叹了声气收回视线。
马车停在树荫下,紧挨着就是垂着杨柳的粼粼河面,岸边停有一艘小渔船。
唐娴站得高,看见庄廉远处向着老渔夫递出了几两银子。
只是暂歇的话,为什么要给渔夫递银子呢?
唐娴看看小船,再看看树荫下被徐徐清风吹起涟漪的水面,而后望向云袅。
云袅刚落了地,小孩子怕热,脸颊红彤彤的,两只手胡乱擦着额头沁出的薄汗。
这时眀鲤伸手来扶唐娴,唐娴沉吟了下,轻轻摇头。
等云停吩咐罢侍卫晚间扎营的事,回头见唐娴仍立在马车上,提着裙子期盼地望着他。
云停心里猝不及防地起了一阵波澜。
眀鲤正在一侧给云袅喂水的眀鲤,未去唐娴身边照顾,而唐娴身上有伤,无人搀扶,是不敢下马车的。
该有人去帮扶她一把。
云停在原处停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最终神色淡淡地负手走了过去。
“不下来?”
唐娴扶着车门垂首,低声道:“眀鲤扶不稳,我怕摔着了。”
其中深意让云停眸光一动,直勾勾望向了唐娴的眼睛。
唐娴的目光落在地面上,被长睫掩着,眸中情绪不得窥探。
静默中,一阵燥热的风从云停背后吹来,他仿若被风推动,靠近了小半步。
唐娴眼睫动了动,手指微蜷着抬起,朝云停的肩膀伸去,触碰到之后,几根手指向上攀爬,缓慢的,整个手掌搭在了云停肩头。
随后,她的手掌向下一压,云停便顺着她的力道又往前一步,站在高处的唐娴的裙摆抚动着黏上了云停的腰腹。
唐娴掀起眼睫,与云停对视。
这一刻,两人都未再有动弹,暗涌无声地在相汇的视线上碰撞、流动。
片刻后,云停的手缓缓动了,一手撑在唐娴的左手肘处,另一手以相对较慢的速度展开。
动作时,他的视线始终盯着唐娴,见她双颊泛起红晕,但并未躲闪,便不再犹豫,利落地扶住她。
扶人下马车的动作仿佛用了很久,落地却只是一瞬。
唐娴脚尖着地。
因两人离得很近,她的手臂屈着,小臂贴在云停身上,搭在他肩膀的手微微下滑,只剩下手指尖还压在上面。
她那双眼眸如同澄净泉眼,时刻都是水灵灵的,近距离望着云停,小声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来时云袅想玩水,才让人去买下那条小船的?”
石滩易摔伤,云袅想玩水,最好是在船上坐着玩,有那么多侍卫看着,落水也能及时捞起。
云停浑身紧绷着与她相贴,并未回答,唐娴又软声叹道:“你是个好哥哥。”
她边说,边在手臂下方感受到明显的胸膛起伏,下面是翻腾着的激烈情绪。
云停目光凶狠,眼底藏着晦暗的幽光,一副猛兽下山,要将人呑入腹中的可怕模样。
唐娴被他看得浑身血气上脸,心中萌生出了退缩之意,但噙着一口气,硬是顶住了他这眼神。
她踮起脚,双唇朝着云停贴近,缓慢地开合……
云停气息加重,心口伏动,仍环着唐娴的手收紧,残存的理智提醒他唐娴身上有伤,他才未用力将其扣押下来。
他听见一道急促的女子呼吸声近在咫尺,还在靠近着,再近些,就要贴上他的唇。
他嗅到淡雅的馨香味道,看着那双湿润的樱唇微微张开,让他移不开眼。
他感觉到侧腰有一只手停留,那只手不太安分,让他心底的火焰烧得更旺,接着——
一阵疼痛从腰上传来,同时,他的脚尖被人用力踩住。
“但你也是个无药可治的色胚!”
云停从美色中清醒,面前的唐娴眼中燃着羞愤的怒火,手里掐着他的腰,脚下踩着他的脚,低声怒叱:“无耻色胚,还不把你的猪手拿开!”
云停的手臂将唐娴的细腰环了一周,手掌在衣裳外紧紧贴合着,在唐娴落地后仍迟迟不舍离去。
唐娴未挣扎,反而主动靠近,美人诱人,他就更不愿放手了。
后果就是得了个色胚的名号。
云停这才明白唐娴不是想与他亲近,而是在故意试探他的心思。
难怪她在自己腰上摸了好几下,那不是蓄意勾他动情,是在找最适合下手的位置,好掐痛他。
云停第一次被这样耍弄,脑中的心猿意马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怒火。
他搂着唐娴腰肢的手臂收紧,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腕,声音嘶哑,脸色阴沉骇人,“庄毛毛,你想清楚了,这到底是谁主动——”
“我让你放手!”
唐娴试探出结果了,云停的确是对她起了色心,不知何时开始的。
放在初相识,她会害怕,现在却是一点都不怕的。
涉及利益的恩怨,云停可以逼迫,但在男女□□上,云停就是起了再重的色心,只要她不肯,云停就不能将她怎么样。
“记住你家祖训,做个正人君子,不准勉强女孩子!”
唐娴瞪着云停训斥,接着挣了一下,未能挣开,又瞪了他一眼。
云停重重喘息几下,闭了闭眼,恨恨放开了她。
第40章 烟霞
两人这点小动作被车厢挡住, 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
无意间看见的只会以为云停简单将唐娴抱了下来,毕竟唐娴有伤在身,需要人照顾。
庄廉看见的也是如此,只是他知晓云停的心思, 想的比别人多一些。
离开褚阳山时, 在云停的授意下, 他点明农女脸上的疤痕是可以医治的,特意多留了些银钱。
本就心疼银子, 走到这里,又花钱弄了条小船给云袅玩。
庄廉心里流着血呢, 瞧见自家公子亲密地抱着人下马车, 恨不得戳瞎了双眼。
“抱的是金山,是军饷, 是云氏先祖的藏宝洞……”闭上眼这么念叨了几句,庄廉才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
可一睁眼,见自家公子面色成冰, 周身寒气几乎能将人冻死。
庄廉赶忙跟上去,“公子……”
没人理他, 云停翻上马背, 转瞬没了人影。庄廉抬手呼喊,得到的只有马蹄踏起的飞尘。
不是浓情蜜意吗?怎么又吵架了?
这个拦不住, 庄廉去寻好说话的那个,转头一看, 云袅已经上船,正在朝唐娴招手。
庄廉忙拦住唐娴, 问:“毛毛与公子怎么了?”
“他问我烟霞在哪儿,我说不记得, 他就生气了。”唐娴不愿说出两人的矛盾,编了个谎言应付庄廉。
少时她就被许多世家公子倾慕,不少是为攀慕唐家权势,但也有冲着她容颜去的。
唐娴清楚知晓自己的相貌有多大吸引力。
男人都是好色的,云停会对她,或者是别的美貌姑娘起不该有的心思,她并不怀疑。
也许正是藏宝图与美貌的双重利诱,才让他对自己百般忍让。
她之所以没有遭遇强行逼迫,是因为云停遵守百里家祖上传下的训言,不会欺辱姑娘。
但被人觊觎美貌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又是在她本人无力自保的前提下,所以唐娴不愿意与他人明说。
她在心底重新定位两人的关系。
曾经的皇后娘娘的身份,让唐娴与情情爱爱彻底无缘,她该与对她起了异心的人保持距离。
回京之后,还是尽快离开吧。
“真不记得了,那就在闲暇时多想想……毛毛啊,有些事情多想想,是能记起来的……”庄廉委婉劝道。
他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与唐娴不谋而合。
唐娴与云停的关联是烟霞,一旦这事解决了,云停就没有理由留下唐娴了。
放她离开,日子久了,刚冒出苗头的情愫自然而然就能断掉了。
庄廉意味深长:“毛毛是个机灵的好姑娘,大好年华,该与别的姑娘一样,自由地看花看水,而非困在府邸中远离亲人。”
他是好意,唐娴却听得心头一重,神色黯然下去。
“嗯……”她闷闷应了声。
红日悬在西面山头,聚起绚烂的霞光,将水面映成一匹色彩纷杂的绸缎。
云袅趴在船舷上掬水,被日光晒了一日的河水带着轻微的凉意,洗去燥热带来的烦闷。
泼了几捧水,她兴奋大喊:“毛毛快来,水好凉的!”
“就来。”唐娴在岸上回应,庄廉未再阻拦,侧身让眀鲤来扶她上船。
侍卫守在岸边,上船的只有唐娴、云袅与眀鲤三人。
日头已弱,小船划入水中央,凉气围绕。
云袅年幼没那么多规矩,脱了鞋袜把脚伸入水中,玩得不亦乐乎。
唐娴静坐船尾看夕阳,不动弹就不需要格外照顾,眀鲤就近看着云袅去了。
皇陵风水好,山水怡人,每逢夏秋季节,落日总是分外的辉煌灿烂。
相比起来,眼前染尽霞光的初夏风光不如皇陵高处所见的壮阔,不够震撼人心,可唐娴却觉得这里的落日更加动人。
或许是因为心境吧。
牢笼中所见,再美好,也没人会留恋。
唐娴坐在船尾,心想假若庄廉知晓她的来历,定会后悔用自由来劝她。
这东西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明月。
从云停身边离开后,她就要去找孟夫人,请孟夫人帮皇陵众女子求情,再之后,将重返牢笼,等待审判。
运气不好,孟夫人会断然拒绝她,又或许她应下了,可皇帝肚量狭小,不肯放众人自由。
唐娴只好与那些无辜姑娘继续留在皇陵,共度孤寂清苦的余生。
只是可惜连累了孟夫人……
要好点想,说不准当今皇帝宽宏大量,只记恨她唐家的欺辱,愿意释放其他妃嫔、侍女。
这样也好,至少她心头萦绕多年的歉疚可以减轻几分。
至于她……
唐娴前十五年穿金戴银、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是她祖父与父亲换来的,既然享受了成果,那么为祖父恕罪、以自身保全家人,是唐娴该做的,她没有任何怨念。
这个想法支撑了她很多年,阴冷墓穴中难捱的夜晚、响在耳畔的震震冬雷、指桑骂槐的尖刻太监,都不曾使唐娴动摇过。
唯独这个炎热的黄昏,她随着窄小渔船漂泊在水面上,心中第一次生出不应有的眷恋。
眷恋眼前的山水?船尾嬉闹的云袅?还是可以肆无忌惮折腾云停的日子?
唐娴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好笑,那么猖狂又野心勃勃、一心想做皇帝的人,竟然……竟然屡次被她这个废后气得徒生闷气。
倘若有一日云停获知了她的身份,哪怕已七老八十躺入棺材中,恐怕也会气得揭棺而起,想要与她算账。
唐娴把自己想笑了,笑过之后,鼻眼一软,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背对他人擦了下眼角,她望着清澈的河面,努力缓和心情。
河水深不见底,越深处,越是黝黑,有点瘆人。
看着看着,唐娴感觉水下好似传来一股吸力,让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产生一种想要坠落下去的冲动。
她被河水摄魂了一般往水面贴近,忽然一根枯草漂浮进视野,同时水中升浮一连串的气泡。
唐娴猛地回神,后心一凉,下意识地往船上缩去,动作扯到伤口,疼痛让她彻底清醒。
怎么跟着魔了一样?
她后怕地抚着心口,想提醒云袅不可以长时间盯着水面,然而转身一看,另一侧的云袅正在眀鲤的看管下玩得欢快,分毫未受影响。
唐娴松口气,怕重蹈覆辙,想移去云袅身边,手刚撑到船板,不经意地往水面瞥了一眼,她愣住,惊疑地望着水中那根枯草。
不,那不是枯草,是一根细细的芦苇。
一根竖在水中的芦苇杆,有几寸露出水面,缓慢地在她面前移动。
是逆着水波移动的。
刹那间,话本子上看见过的索命水鬼、凶残的河底精怪争相出现在唐娴脑海,它们面目狰狞,伸出利爪想把她拉入河底。
更可怕是这时芦苇开始上升,清澈的水面荡动着,有一团漆黑的东西正在往上浮,像一团舞动的水草,又好似被水草缠绕住百般挣扎的活物。
巨大的惊恐袭来,唐娴手脚僵直,心跳声猛烈而急骤,犹如夏日风暴中的雨点。
她想呼喊,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极度的恐惧中看着那东西接近水面。
水波荡开,它破水而出——
哗啦——
“救——”唐娴手脚一软,“噗通”一声遽然跌坐下来,吓得面色煞白,浑身打着哆嗦发出一声惊悚的呼救声。
呼救声极弱,但她的反应足够大,眀鲤即刻靠近扶住她,警惕地查探水面,除了水上波浪未见异样。
“姑娘怎么了?”她问唐娴。
唐娴按住心口,奋力把那颗几欲炸裂的心脏按在原处,眸光颤巍巍扫向水面,见那东西已沉了下去。
她闭眼,牙齿打颤,“鱼、好大一条鱼……”
极力镇静,实在镇静不了,她脸一耷,几乎是哭着说道:“有一条鱼跳起来,差点撞到我的脸,吓死我了!”
这些日子下来,她娇弱的形象深入眀鲤心中,加上声音发抖,脸上冰凉,不像是说假话,眀鲤就未多想,安慰道:“没事的,一条鱼而已,待会儿让人捉上来烤了吃。”
唐娴柔弱点头。
“毛毛你胆子好小,你来我这边,我保护你!我不怕!”云袅双脚垂在水中,扭着身子喊她,“我方才还踢到了一条鱼,这么大!差点就抓住了!”
唐娴手指扣紧船舷,用力到指骨突起,勉强维持住语气,“好,我伤口有点疼,再坐会儿就过去。”
眀鲤闻言要查看她的伤口,被她拒绝。
再没人比唐娴更在意她的伤势了,她既说无事,眀鲤不疑有他。
几人又说了几句,终于,唐娴把那两人劝回了小船的另一边。
她独自留在船尾,抚着心口张望水面。
不多时,一颗黑漆漆的头颅悄悄从水中冒出,带起的水波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船舷。
即便已经目睹过一次,唐娴仍是被吓得不轻,双手交叠紧按心口,死咬着下唇,才没发出声音。
水中冒出的既不是水鬼,也不是死尸,而是一个清秀姑娘。
姑娘肩膀以上冒出水面,吐出口中的芦苇杆,再使劲抹了把脸,将糊在脸上的湿淋淋的头发拨开,这才有空看唐娴。
见她一副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姑娘双手抬在水面,使劲往下压,拼命示意唐娴冷静。
唐娴奋力憋住情绪,随着她大口深吸气——吐气——
唐娴没法不紧张,她身侧不到三步远的距离就是云袅与眀鲤,欢呼声与戏水声就在耳边。
不远处的河岸上,持刀侍卫林立,更有庄廉与哑巴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这边。
没被发现,全因唐娴坐在床尾,岸上众人的视线正好被小船遮挡,看不见她正前方的狭窄水域。
而唐娴之所以如此害怕被人察觉,是因为水中冒头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云停追查已久的烟霞!
那个窃了云停的藏宝图、本该躲在皇陵养伤的烟霞!
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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