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血痕
唐娴做梦也想不到, 碰见的第一个故人竟然是楼千贺,对方好像还透过半张面具认出了她。
在唐娴列出的可求助的人选中,有好友楼二小姐、楚家小姐,甚至与她不对付的白湘湘也在考虑范围内, 唯独没有对她倾慕有加的楼千贺。
以前的楼千贺温文尔雅, 从未在唐娴面前表露出今日这样高傲的一面, 唐娴不喜他,全是因为十三岁那年的一件小事。
那时唐娴与楼二小姐已是闺中好友, 唐、楼两家皆是权贵,不曾为银钱发愁, 所以在得知楼二小姐因月例银子减半而委屈时, 唐娴十分惊讶。
追问之下方才得知,她被扣下的那一半月例, 被分给了兄长楼千贺。
府中主母给的理由是男孩长大了,需要用银子打点的地方更多,女孩儿只需要买点胭脂水粉, 用不着那么多银子。
坦白来说,纵然月例银子减了一半, 楼二小姐还是能有剩余, 这改变未对她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主母的解释,听着也有道理。
但就是让人很不舒服, 说不上为什么。
唐娴在心里为好友不平,再见到彬彬有礼、贴心照顾姑娘家的楼千贺, 怎么看,都觉得他的笑格外的虚假刺眼。
潜意识里讨厌这人, 所以,唐娴从未接受过楼千贺的好意。
此时楼千贺疑似认出自己的反应, 让唐娴感到危险。
“停手!”楼千贺立在车厢中,隔着璀璨街灯遥望唐娴,焦急地再次下令,依旧未能起到作用。
在他第三次喝令时,“砰”的一声,一个护卫被踹到他脚下,重物撞击砸断了车辙,车厢无法保持平衡,整个向前倾斜了过去。
楼千贺站立不稳,随着车厢倒下。
马儿也受到惊吓,拖着车厢转动了半圈,把唐娴吓回了神。
街上人多,万一马儿发疯狂奔,恐怕会伤了百姓。
唐娴怕引起更大的骚动,也怕双方停手后要直面楼千贺,牵着云袅躲到侍卫身后,低声道:“教训一顿就算了,这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回头惊动了官府,恐怕会给你哥惹上麻烦。”
云袅不怕惹麻烦,看车厢里高高在上的两人因为车厢歪斜而摔倒,正狼狈地爬起来,对方嚣张的护卫也已经躺了一地,心中火气没那么旺了。
她不想被扰了玩耍的兴致,哼了一声,冲着对方恐吓道:“再敢仗势欺人,就让我哥教训你!”
唐娴心中惶惶不安,不敢看楼千贺是何反应,牵着云袅快速往人群中走去,恨不得瞬间从这里消失。
哑巴等人见状收手,紧跟了上去。
“等等!”身后楼千贺高声呼喊。
他越喊,唐娴的脚步越快,她此时只希望楼千贺看在她与楼二小姐往日的情谊上,不要当众道明她的身份。
“等等,唐——”
“唐”字传入耳的瞬间,夜风忽起,带走了唐娴心头最后一丝暖意。
唐娴很清楚她之所以能在云停手中隐藏身份这么久,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云停对五年前的京城所知甚微。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曾经的显赫唐家已经全然覆灭,提起来,人们想到的是打压着太子玩弄权术的唐家祖父,防的是永世不得入京的唐家父子。
十五岁封后又迅速被废掉的唐娴,不过是个久居深宅的年轻小姑娘,孤身一人被关进皇陵,成不了气候,不值得费心关注。
没人记起,她才是最安全的。
她的身份于云停而言,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提示,云停必然能够查清她的来历,届时,她与烟霞都将彻底沦为被动的那一方。
“唐——咳咳!咳咳……”风卷着河道上飘来的凉意灌入楼千贺喉咙中,他胸腔一胀,躬着腰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声不断,别说喊住唐娴,楼千贺连直起身子都困难,只能在仆从的搀扶下,勉强抬眼,眼睁睁看着唐娴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等他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留给他的只有破烂的马车、鼻青脸肿的护卫,以及怒不可遏的姨母祁阳郡主。
“……天子脚下就敢如此猖狂,本郡主倒要看看那是何方神圣!立即去请京兆尹……”
“姨母息怒。”楼千贺赶忙安抚祁阳郡主,“姨母有所不知,方才那姑娘是……”
祁阳郡主是公主之女,出自容孝皇帝那一脉,细算起来,与当今皇帝是兄妹关系。
楼千贺想说那位姑娘是曾经的皇后娘娘,按辈分,你得唤她一声皇祖母。
转念一想,祁阳郡主是今年才随夫家入京的,根本不认识唐娴,唐娴又早早被废黜了,就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她是何人?”祁阳郡主没看见唐娴,以为楼千贺说的是云袅,怒道,“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指使下人当街行凶,视国法何在?”
楼千贺也想不明白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更不明白唐娴明明该在皇陵守陵,为何会出现的京中?
他满心疑惑,只恨那阵风呛住了他,让他错失问清的时机。
“姨母,先去登月楼吧,四妹妹她们还等着呢……”.
云袅被唐娴牵着,走得太快,又一次险些撞到人,哼哼着与唐娴抗议。
唐娴在河边停步,看见汹涌人流中再也不见楼千贺几人的身影,悬在心头的一口气这才敢吐出来。
低头看见云袅气呼呼的表情,忙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算是哄她。
“你害怕他们啊?”
唐娴顺势承认:“对啊,我怕他们报官把咱们抓起来。”
“你胆子比我还小!”云袅笑话她,完了又拍着她的手安慰,“碰上官兵也不用怕的,报我哥的名字就能没事。”
唐娴一阵无言:……知道你哥和官兵有勾结了,快住嘴吧!
出了方才那事,云袅没有了戏耍云停的心思,提议直接去登月楼看烟火。
侍卫等人唯她是从,只有唐娴心肠百转,不知该不该过去。
她已经完全被楼千贺搅乱了心神,不明白为什么白太师近距离观察着自己都没认出来,楼千贺离得那么远,她还遮了半张脸,却被认了出来?
是白太师从未将她放在眼中过,还是楼千贺对她是真心的?
唐娴脑中乱糟糟的,更让她焦躁的是,她不知道楼千贺会不会大肆寻找她,或者把看见她的事情捅出去……
光是想着离开前,楼千贺试图大声呼喊她名字的事情,唐娴就已经阵阵眩晕了。
“……走吧?”云袅问。
唐娴迟疑着,脑袋好似有千斤重,让她无法点头答应同去登月楼。
长久的犹豫未决后,云袅都觉得不对劲了,有侍卫寻来,道:“小姐,公子已在登月楼内等候。”
云停派人找来了,唐娴没有了选择,换了张面具把整张脸都遮住,不得已跟上了。
好在这次运气好,顺利入内,未再遇见楼千贺与其余熟人。
明月楼呈塔状,共有六层,每一层都只有一个雅间,很好地隔绝了被窃听、被打扰的可能,并且四面都围着栏杆,方便赏景。
扶着栏杆,向上可看见满天星辰,往下,能看见穿梭的人群、灯火闪耀的长街,以及城外静谧的山林。
云停换了身宽袖银袍,外罩玄色外衫,映着宽窗独坐饮酒,浑身萦绕着清雅贵气,乍然一看,玉树临风,是个皎如星月的翩然公子。
然而一开口就暴露了真性情:“没出息。”
“你说谁没出息啦?”云袅不服气,一问得知他说的是路上与人打架的事,就急了,“都是毛毛胆小,她害怕,不让打架的。我不怕,我想让哑巴打他耳光……”
唐娴还在忧心楼千贺的事,心不在焉地在云停对面坐了下来,没理他兄妹俩。
云停晃了晃杯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问:“害怕什么?知道对方的来历?”
唐娴一下子给吓精神了,听他不以为意的语气,分明是知晓对方的身份的,也就是说,路上发生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生怕楼千贺最后那声“唐……”被侍卫听清报给了他,唐娴飞快瞟他一眼,低头假装挑拣桌上的瓜果,回道:“马车那样奢华,想也知道不是普通人家,还是不招惹的好。”
“招惹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胆小?”云停刺了她一句。
没听他提及自己的姓氏,唐娴心中松动,猜测楼千贺那声“唐”与咳嗽声混在一起,被侍卫忽略了。
这样唐娴就不怕了,横了云停一眼,懒得与他争辩到底是谁先招惹谁的。
她吃了几颗樱桃,想静下心来思考该怎么应对楼千贺,可云停不放过她,见她撑着下巴沉思,指尖点着桌面,道:“斟酒。”
唐娴完全不想理会他,嘴巴一抿,与云袅道:“你哥哥要喝酒呢,袅袅会斟酒吗?”
云袅对桌上的糕点瓜果和酒水一点也不稀罕,只想着看烟火,见还没开始,捏着酒壶像模像样地倒了起来。
酒盏倒满,她搁下酒壶,眼睛眨啊眨的,问:“酒好喝吗?”
唐娴正在出神,没注意到。
云停分神暼见她眼中的好奇,眉梢一挑,道:“不好喝,不甜,你千万别碰。”
云袅眼珠子转了转,见他又去看唐娴了,悄悄伸出食指在酒水中蘸了一下,然后舔了下手指。
等到辣味在舌尖绽开,云袅呜咽一声,大张着嘴巴吐舌头,哭唧唧去找唐娴。
唐娴才沉淀下来的心再次被打断,一瞧云袅这样,慌张给她喂水,抬头看见云停一脸的嘲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对兄妹简直是专门来克她的。
云袅被喂了糖水,把舌尖上的辣味压下去之后,她也不乐意伺候云停了,缠着唐娴问烟火几时开始。
唐娴哪能知道,反而是云停回答:“现在。”
他刚说完,抬下巴示意俩人往外看,唐娴扭头,正好看见夜空中升起一簇星火,在半空中“砰”的一声炸开,化作数不尽的绚烂星点。
这似乎是个信号,之后,连续不断的烟火一簇簇飞升,带来阵阵爆竹声与不间断的闪耀的光亮。
云袅一提裙子站了起来,跑到栏杆旁踮脚张望。
云停坐着没动,看见唐娴兴致缺缺,问:“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吗?”
唐娴的思绪接二连三被打断,烦透了他,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的?”
“让侍卫去查的。”他说着,指了指楼上,笑道,“过生辰的人就在楼上,楼家四小姐、五小姐、孟岚、白湘湘、殷家两个姑娘,路上得罪了你们的那人也在,可想再出口气?”
唐娴:“……”
……一大半都是她有过来往的。
云停到底是想再给她与云袅出一口气,还是让她出了最后一口气好安心赴往黄泉?
唐娴默默抓紧手中片刻不敢离身的面具,深呼吸,高声喊道:“你也太斤斤计较了!”
说完快速起身,找在栏杆旁看烟火的云袅去了。
到了外面,欢呼声更加清晰,唐娴在楼上往下看,看见下层有女眷捂着耳朵指向烟火,再往下,街道上行人驻足,大人驮着孩童,纷纷仰望夜空。
向上看,却只能看见随风舞动的女子披帛,不知来自于哪家小姐。
唐娴要找的人就在头顶,却没机会私下碰面。
想躲的人也在头顶,让她避之不及。
两相矛盾,太折磨人了。
沮丧中,唐娴被扯动衣袖,低下头看见云袅捂着双耳大喊:“等我生辰那日,也要放烟火,要更多——”
“嗯嗯——”唐娴根本没听清楚,敷衍地点头应和。
应付完云袅,唐娴站起,此时恰好有一簇烟火绽开,巨响声传来,唐娴伸手捂了下耳朵。
而云停对烟火没有兴趣,正在盘算着何时让唐娴与楼上的人见上一面,酒水递到唇边,他耳尖一动,在烟火声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利刃破风声。
“躲开!”
声音被爆破声削弱,唐娴没听清楚,迷茫地转了下头,同时烟火照亮四周,她看见一道银光如流星般疾速地向她射去。
唐娴看见了,却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只觉得那道光很锐利,银光飒踏,将军向着敌军射出的箭矢就该是这样的吧。
脑中所想总是快于肢体反应的,她惊叹完这道流光,从嘈杂声中剖析出云停说的那两个字:躲开。
唐娴察觉到不对,但银光已至近前——
有一道人影比银光更快,眨眼间,阴影将她笼罩住,唐娴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受,就被重重压到了栏杆上。
后背巨痛,来不及出声,又被箍住腰转了一周。
“笃笃——”一前一后两道清脆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唐娴猛地抬头,视线越过云停肩头,看见两只箭矢深深刺入廊柱,尾端的箭羽尚在颤颤而动。
下一刻,她被猛地推进了雅间中,等她双膝发软地坐起来,云袅也一脸迷茫地被拎了回来。
云停面色阴沉,喊来外面的侍卫,冷声下令:“西北方向的那座茶楼,生死不论。”
侍卫齐齐一震,迅速向着箭矢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云停则在唐娴面前蹲下,与她平视,双目中闪烁着阴寒的冷光。
唐娴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想谢他保护了自己,又惧怕他的目光,心惊胆战地往后退缩。
“怎么不哭了?”
唐娴脑中迷雾翻滚,听不懂他的哑迷:“……什么?”
云停冷笑:“不是厌恶臭男人,一被男人靠近就会被熏出眼泪吗?方才那么近,怎么不见你流泪?眼泪呢?”
唐娴:“……”
唐娴几欲发疯,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揪她的错处,这人是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
“你、你清醒一点啊!”她指着云停,声音颤抖,“你的手臂在流血!”
云停低头,看见他左臂上赫然留有一道血痕。
第23章 错认
伤口微痛, 冒出的血水呈鲜红色。
云停扫了一眼,确认无大碍,重新盯着唐娴,声音冷冽命令:“哭。”
唐娴只要想到余生再难相聚的父母弟妹, 眼泪立刻就能掉下来。
但现在这种状况, 外面烟火噼啪、百姓欢声笑语, 有暗箭意图在这热闹时刻取了自己性命,眼前还有个负伤的人在流血, 冷静下来都难,她实在没法集中精神想念亲人。
可云停就像抓住了她的小辫子一样, 态度强硬地逼问:“你的眼泪呢?是我不臭了, 还是今日起你就不厌恶臭男人了?”
再怎么说云停也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唐娴惊讶、感激, 也担忧他的伤势,但心中几种情绪全都被他这莫名其妙的坚持弄没了。
她气糊涂了,学着云停冷笑道:“我怕现在哭出来, 别人当我是在哭丧!”
在场几人中只有一人见血,她能哭谁的丧?
云停一噎, 顷刻间哑口无言。
两人交谈的几句话时间, 侍卫进来请示是否立即回府。
眼下发生了意外,唐娴是想立即回去的, 但云停摇头,让人送来清水与止血药, 又让唐娴去安慰云袅。
云袅莫名其妙被抱回来后,就茫然地听着两人吵架, 直到看见云停手臂上的伤才知晓发生了什么,顿时眼泪汪汪。
唐娴抱着她安慰, 心中奇怪,箭矢是冲她来的,她从没得罪过什么人,谁会想要杀她?
满打满算,她认识的人除了云停这边的,就只有今日重逢的一个楼千贺。可她与楼千贺无冤无仇,对方没有理由杀她。
唐娴找不到任何头绪,回忆了下方才那呼啸而来的锐利箭矢,心中一阵后怕。
不是云停及时抱住她躲开,她恐怕当场就命丧黄泉了。
放暗箭的人还未被抓获,她还得靠云停活命,想通了这点,唐娴再次看向云停。
箭矢来得悄然无声,外面的烟火与百姓未受影响,热闹还在继续,炸开的白光照在云停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他没让侍卫帮忙,自己撕开衣袖清洗着伤口,血水被冲成水红色,染红了他里侧的白衣。
唐娴看着就觉得疼,抓住云袅的手让她自己捂住眼睛,挪回云停身边,道:“我帮你。”
云停眸光一扫,尾音高扬:“一个大家闺秀,从哪里学来的处理外伤?”
唐娴未来得及回答,他又道:“还是说给烟霞处理过伤势后,熟能生巧了?”
唐娴:“……”
倒也没错,她照顾伤患的经验全是在烟霞身上摸索出来的。
唐娴谨记自己是个失忆病患,咬紧牙关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要帮忙就算了。”
她正要收回手,止血药瓶被抛了过来,唐娴手忙脚乱地接住。
看过云停的伤口,唐娴就知道他为什么还有闲心与自己斤斤计较了。
他身法迅疾,箭矢应该是擦着皮肉过去的,留下的伤口不算深,与当初烟霞的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手上撒着止血药,唐娴问:“是什么人想要杀我?”
云停冷哼:“自己得罪过什么人不知道吗?”
唐娴差点就扔了止血药,把手按在他伤口上了!
她忍住,好声好气道:“我气了你一回,你也挤兑回来了,有必要再针锋相对吗?”
“我崇尚加倍奉还。”云停终于把唐娴挤兑得没了话,他心中舒坦了,才肯回答,“既然愿意为烟霞保守秘密,想来你也是愿意为她冒险的,那就受着吧。”
他让人去箭矢来的方向追查,但心中明白,查到放箭的人的可能性很低。
街上百姓众多,暗处的人很容易就能隐藏进人群。
他大约也能猜到对方的来历,不外乎是岑望仙之流。顺藤摸瓜把人抓住不算太难,但要一网打尽揪出幕后主使,并非易事。
有趣的是自从唐娴落入到他手中,他从未对外声张过,迄今为止,也只让唐娴外出过两次。
一次是去见孟岚,那时唐娴寸步未能离开他身边,无事发生。一次是今日让唐娴与云袅外出,白日里平安无事,反而是与他汇合后,才遇见了暗杀。
看来问题出在他身边了。
云停眼眸转深,暗自记下臂膀上的一箭之仇。
唐娴也听明白了,烟霞窃宝消失后,行踪只有她知晓。
她的身份并未泄露,有人想杀她,不是因为她是唐娴,而是为了阻止云停找到烟霞,进而阻拦云停得到被烟霞偷走的东西。
“烟霞究竟偷了什么?”唐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也着实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引来杀身之祸。
云停当即抓住她的把柄:“这会儿又记得烟霞了?”
唐娴喉咙哽住,看出他不会告知自己了,暗暗咬牙,打算系纱布时刻意勒紧伤口,痛死他得了!
两人难得再次提起烟霞,云停见她不出声了,难得好心递了个台阶给她,“烟霞不现身,你就要时刻替她背负着这份危险。我今日能救下你,不能保证日后也能保你无恙。你想全身而退,唯有说出烟霞所在这一条路。”
唐娴手上继续着包扎的动作,一言不发。
“烟霞贪玩好动,你与她分开这么久,或许她早就溜走了,徒留你冒着生命危险保密。”
放在以往,云停才懒得循循善诱,这日念着自己为救她受了伤,决心勉强采纳一下庄廉的怀柔建议。
“你为她隐瞒了这么久,已仁至义尽,此时开口,没人能责怪你。”
为唐娴找足了理由,最后他问:“烟霞在哪儿?”
唐娴低着头,狠狠扯动纱布在云停手臂上打了个结,听见他闷哼一声后,利落地拍拍手,道:“我撞到了头,过去的事情一件也记不起来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云停看着扎得紧紧的右臂,冷然一笑,道:“好,庄诗意,你好得很。”
这时奉命追凶的哑巴返回,如云停所料,对方早已隐没在人群,哑巴扑了个空。
云停道:“无妨,有庄诗意在,对方早晚会再次出手。”
唐娴听得脊背发凉,但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这日遇见的事情太多,不管是楼千贺还是暗箭的事,每一件都让唐娴如芒刺背,她需要回到安全的环境中冷静一下,再思量对策。
正好云袅因为意外没了玩闹的心情,唐娴捏捏她的手,提议现在回府。
云停嘴角悬着一丝冷笑,招来侍卫吩咐了一句话,然后点了头.
楼千贺是为了给四妹庆生才带人来看烟火的,邀请的除了祁阳郡主,还有诸位千金小姐与年轻夫妇。
他坚信自己未看错,那个遮了半张脸的姑娘就是唐娴,回到登月楼后,立刻就找上了曾经与唐娴相熟的袁家姐妹。
可那姐妹俩听他提起唐家就争相捂住了双耳,不愿与唐家沾上一点关系。
当初唐家覆灭,族亲全被连累,与唐家交好的几个世家也多少受到些影响,如今一提起唐家,人人自危,不敢再与之有牵扯。
楼千贺找不到人诉说,不由得怀念起他那个与唐娴交好的二妹妹,可惜二妹离京远嫁,不能与他分忧。
几年前,唐家如日中天,他比唐娴年长三岁,见唐娴相貌出众,是有意等她及笄迎娶过门的。
门当户对,又有妹妹与唐娴交好,楼千贺一度认为这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情。
直到唐娴被选入宫的消息传来。
他知道唐娴是被迫的,毕竟没人会甘心嫁给一个将死的糟老头子。
可他只能看着。
短短数月,唐娴先是成了他高不可攀的鸾凤,再疾速坠落,最终被锁到偏僻的皇陵之中,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却残生。
楼千贺一直都知道唐娴的所在,前两年有皇命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皇陵,他也没有办法。
后来……后来他娶了妻,与其他人一样,将唐娴遗忘在脑后。
直到今日在灿如星河的灯火中再遇佳人,她比十五岁时高了些,身姿聘婷,站在灯下凝目张望,是一轮落入人群中的皎然明月。
过往的感情在那一刻重新燃起,楼千贺生出无限的怜惜与愧疚。
可惜佳人转眼即逝,他无法追寻。
烟火满天,楼千贺立在高楼上寻找唐娴的踪迹时,被白湘湘请了过去。
“你见到了唐娴?”
楼千贺自然是知道白湘湘与唐娴不对付的,早些年他又曾去白府提过亲,为了避嫌,两人不好走太近。
但难得有人愿意与他谈这事,他急不可耐地承认了。
“是,她与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一起,我想喊住她,可她好像身不由己,被人带走了。”
白湘湘额角跳动,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问:“你确定没有看错?”
楼千贺举手起誓:“我与她自幼相识,绝不可能认错!”
众所周知,唐娴被关入皇陵,是太子登基后亲自下的令,要让她用余生为唐家祖父赎罪,一辈子留在皇陵之中服侍云氏先祖。
后来帝王更换,但这条皇令仍旧存在,重重压在唐娴头上,让她永远翻不了身。
楼千贺信誓旦旦地说唐娴出现在京城,简直是想要唐家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白湘湘拿不准他到底是好心,还是单纯的没脑子,忍了忍,道:“不瞒你说,前不久我也遇见一个与她很像的姑娘……”
“当真?”楼千贺得到认同,情绪激动,“我就说我绝不可能认错!”
两人在纱帘后饮茶对话,恰好一簇烟火刚刚消散,正是巨响后的沉寂,他这一句声音高了些,将其余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白湘湘已与孟岚成亲,一直是避着楼千贺的,今日会来,全是看在楼家千金的面子上。
来登月楼已是勉强,若不是在袁家姐妹那无意中听见了唐娴的名字,她断然不会来找楼千贺说话。
此时她很是尴尬,佯装淡然,命侍女去喊孟岚过来,然后挤出笑道:“我当日看见她也十分惊讶,连忙喊住她叙旧。”
楼千贺倏地倾身,着急地等她说下去。
“她确实停了下来,可交谈几句后,我发现她仅仅是与唐娴长得相似,并非是她。”
白湘湘说着,看见楼千贺意欲反驳,她捏了捏帕子,抢先道:“我也是十分惊讶,怀疑她是假装不认得我,为了确定真假,我特意瞒着夫君让人去皇陵中查探了下……”
私下联络皇陵侍卫打探唐娴的情况,这事放在前几年,是会死的。
放在今日,若龙椅上的那位不再记恨唐家的夺位之仇,兴许不算什么大事。反之,哪怕白湘湘是白太师的亲孙女儿,因此落狱,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一秘密将楼千贺震住,他愕然望着白湘湘,忘记要说什么了。
白湘湘趁热打铁,道:“她千真万确就在皇陵之中,被千百侍卫看守着,每日除了焚香祈福,就是刻经赎罪。你若是不信,也可让人前去查探……只是这事有违条例,万不可与他人透漏……”
楼千贺没那个胆子,怔忪半晌,喃喃自语:“真是我认错了人?”
“我一听说你看见了唐娴,就知道你定是与我遇上了同一人。”
楼千贺难以相信,他眼睛看错了,心中的悸动难道也错了吗?
“你说你与她交谈过,那她姓甚名甚、家住何处?”
那厢侍婢已经将孟岚请了过来,白湘湘不想再与楼千贺纠缠,随口道:“她叫双儿,是入京寻亲的,没有固定住处。你若是想见,下回我再遇上她,就派人去通知你。”
瞧着孟岚皱眉走近,白湘湘不想夫妻间生出嫌隙,站起身,客气道:“小女瞒着夫婿让人去皇陵打探的事,还请楼公子保密。”
楼千贺怔愣地目送她与孟岚离去,耳中听着一声声炸裂的烟火声,在一片片绚烂光影中,回忆起唐家仍在的旧日光阴。
往事不可追,故人难重逢。
他早该想到的,他与唐娴的缘分,早在她要入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斩断。
这厢正伤春悲秋,围栏欢闹的人群忽然嘈杂起来,小厮急匆匆跑进来,道:“公子,外面忽然来了许多官兵要搜查叛贼,街上全乱了起来。”
楼千贺本就因为认错了唐娴而心中苦闷,见状也没心情哄几个妹妹开心了,拿这事做借口,让人停了烟火速速回府。
好歹他还记得要维持风度,亲自与官兵询问出了何事,得知有人暗箭伤人后,不敢再耽搁,将一众千金挨个送上马车。
然而他刚替妹妹放下车帘,一转身,又在灯火煌煌处,看见了那个让他心头悸动的、熟悉又陌生的素衣女子的背影。
楼千贺心头一时恍惚,迷了心智一样急匆匆奔走过去。
靠近了,唐娴的名字到了嘴边,他忽然记起白湘湘的话,脚下一僵,换成了干涩的一声呼喊:“双儿……”
“双儿姑娘……”
第24章 归程
等马车时, 唐娴远远就看见了各府车撵,唯恐再遇见熟人,特意哄云袅一起戴上面具。
云袅听话,戴好了面具就牵着她的手, 然后眼巴巴望着云停, 忧心着他手臂的伤势。
云停自己是没有半点身为伤患的自知之明的, 径直从唐娴脸上摘下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然后弯腰, 一把将云袅抱到刚停住的车撵上。
戳了戳她额头示意她进车厢里,云停转头, 透过面具看见唐娴怒目对着他。
他点点脸上的面具, 悠然问:“谁买的?”
云袅买的,银子打哪儿来的不言而喻。
唐娴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男人, 幸好马车到了跟前,上去就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了。
她刚要绕开云停上马车,车辙声咕噜噜响在街道中央, 唐娴下意识一抬眸,看见一辆马车正从不远处驶过。
车夫高喊着避让, 雕花小窗半开, 一个盛装姑娘探首张望。
乍看之下,唐娴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 意识到可能是旧时相识的小姐后,赶紧移开眼。
余光瞥见那姑娘多瞧了她两眼, 但并未说什么,很快合了小窗驶离。
唐娴劫后余生一样紧张, 抬起手在心口压了一下,猝然发现云停正低眼望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中一震,抚摸心口的手转而勾住一缕垂在胸前的青丝,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
“看什么?”
云停的视线停在她缠绕着青丝的指尖,微微一哂,再看了眼混乱的长街,转身跨步入了车厢。
唐娴放松下来,正要跟上,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双儿姑娘——”
声音是冲着唐娴的方向来的,很耳熟,她听出来了,是楼千贺那催命符一样的声音。
唐娴脑中嗡的一声,偏偏这时,车厢小窗打开,云停提醒:“似乎是喊你的,或许是旧识呢?”
“……人家喊的是双儿姑娘,我又不叫这个名字……”
唐娴还没说完,急促的脚步声到了跟前,“双儿姑娘!”
“哦?”云停戏谑。
此时唐娴脸上空空,感觉仿佛暴露在无数光束下,下一刻,就会有人高声呼喊着她的姓名,将她抓回皇陵。
“是双儿姑娘吗?”
楼千贺的声音就在身后。
唐娴心中打鼓,她觉得楼千贺或许不是在与自己说话,但云停的视线明确告诉她,这就是在喊她。
什么双儿姑娘?
唐娴脑子里一团浆糊,一个时辰前见面时,他不是还想喊“唐娴”的吗?
她在云停的注视下,强迫自己转身,视死如归地抬起头。
时隔五年,楼千贺第一次直面阔别已久的心仪之人。
隔得远时,他很确信这就是唐娴。
离得近了,看着那双流光的沉静星眸与白皙柔美的容颜,他莫名觉得生疏,后退了一步,愕然发现这姑娘个头不算矮,竟然有他鼻尖那么高。
陌生和疏远的距离感,像是一条看不见的银河,横亘在两人之中。
楼千贺情不自禁地又退了一步。
唐娴心跳如雷,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在心中盘算一遍后,鼓起勇气率先开口:“公子可是寻错了人?”
楼千贺惊醒,匆匆作揖,道:“在下并未寻错人……早先府中下人不懂规矩,险些误伤孩童,还请姑娘见谅。”
唐娴不敢贸然开口,矜持地点了下头。
一阵沉默后,楼千贺又道:“惊扰之处,还望双儿姑娘海涵。”
唐娴已完全被绕晕了,这双儿姑娘,当真是指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也没辩驳,顺着楼千贺的话,客气又简短道:“无妨。”
说完转身就要上马车。
她是一刻也不想与楼千贺相处,谁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可越怕什么,就要来什么。
她才转回身,楼千贺又开口了:“敢问姑娘可是入京来寻亲的?在下是京中人士,姑娘若有麻烦事,尽管开口……”
唐娴一个字也听不懂。
且不说她不是双儿姑娘,她就是真是,遇上麻烦事也不可能去找楼千贺求助。
这人不可靠的。
但她没法直说,偏头望车厢询问云停。
云停的脸被面具遮住,听完他俩的对话,未作出其余举动,也没提出疑问,此时,对着楼千贺嗤笑一声,嘲弄道:“看不出来,楼大公子还精通变脸的奇艺。”
这人前不久才差点伤了云袅,云停会对他有好脸色才怪了。
这正合了唐娴的心意,她不再迟疑,快速踩着脚踏入了车厢。
楼千贺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问清云停的身份和唐娴的住所,被随行侍卫上前一步横刀阻拦,无法,只能望着马车离去.
一路无话,到府门口时,奔波了一整日的云袅已经靠着唐娴睡了过去。唐娴试图喊醒她,人不仅没醒,还差点哭闹起来。
喊住一步迈下马车的云停,唐娴道:“抱她回寝屋啊。”
云停皱眉:“你让我抱?”
“她是你妹妹,父亲不在,不是你做兄长的来抱,那要谁抱?”
这边府上只有年轻侍女,看着没有能抱得动七岁熟睡孩童的。毕竟是府上千金,让侍卫来抱,多少有点不合适,便只能云停亲自来了。
“我是伤患。”云停抬着右臂提醒唐娴。
唐娴胳膊都被云袅枕麻了,只想快些回去洗漱歇息,以极其认真的口吻道:“我与你保证,你把袅袅抱回去,那点伤加重不了多少,绝对死不了。”
云停眯起眼,止住欲上前的侍卫,重新迈入车厢去抱云袅。
车厢中只有一盏烛灯,很暗,幸好回程路上云袅犯困,几人都没什么交谈,才没让唐娴露了视物不清的怯。
马车停住后,府门口灯火足够明亮,唐娴就更不怕了。
可云袅就靠在唐娴怀中,云停俯身来抱,宽肩与胸膛直接将她的视野填满,也将绝大多数光芒阻隔。
唐娴眼前一暗,除了近在咫尺的模糊人影,旁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朦胧中,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陌生的气息,有一种被侵袭的不适感,本能地偏过脸闪躲。
随着这动作,额头不轻不重在什么地方撞了一下。
唐娴睁大眼,可惜无济于事,依然无法看清眼前事物。
“抱袅袅回去死不了,你再往我伤口上多撞几下,就未必了。”云停的声音响在耳边。
唐娴抿紧嘴唇,任凭那道气息将自己围住,未再有动弹。
紧接着,窸窣的衣物摩擦声在狭小昏暗的车厢中响起,唐娴正想着是不是该放开云袅了,手背忽地被一阵温热覆盖住。
奇特的触感让唐娴心尖一震,猛地缩手,挣脱了那短暂的触碰。
她的动作太显眼,云停也因此僵了一下。
回程时,云袅是靠在唐娴身上睡的,唐娴的右臂从她身后环着,另一手搂着她的身子,以防马车颠簸摔倒。
此时,云袅整个上半身全部依进了唐娴怀中,方才那一下,便是云停去搂云袅的腰身时,不慎压住了唐娴的手。
要把云袅从唐娴怀中抱出来,下一步,他的手要伸到云袅背上,而云袅的背,紧贴在唐娴怀中。
云停弯着腰低头,看见云袅仰着脸,头顶抵着唐娴纤细的脖颈,睡得雷打不动。
而唐娴略微向左偏着脸,眉眼低低垂着,随着烛光微微颤动。
她的皮肤很白,鼻梁骨挺着小巧精致的弧度,烛光一路滑下,从鼻尖跳跃到饱满的面颊,在她脸上渲染出一种柔润的莹白。
云停正盯着唐娴的侧脸看,她忽然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了一下,双唇微启,眼睫跟着扇动了两下。
云停瞬间清醒,以为唐娴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却见她深呼吸之后,又屏息不动了,宛若一尊石像。
这么近的距离的被人盯着看,她没察觉吗?
这个念头在云停心中一闪而过,他正欲再细致地查看唐娴的状况,夹在两人之中的云袅忽然蹬了蹬腿,一脚踹在他小腿骨上。
唐娴手臂发麻,跟着低吟了一声,催道:“快抱走啊,胳膊不能动了……”
云停收起发散的心思,一手抓住云袅的胳膊往前拽,一手虚放在唐娴臂弯,道:“松手。”
唐娴松手,云袅的身子向前倾,云停接住她,虚抬着的那只手贴着云袅的后背探入她二人之间,手背摩擦到唐娴的衣物的同时,感受到一阵夹着淡淡胭脂香味的温热。
这让云停记起箭矢射来的那一瞬间,那时他抱着唐娴躲闪,手掌扣在她腰上,也是这种触觉。
他微一沉默,手掌向外打开,然后施力一抱,将云袅彻底从唐娴怀中接过。
没有半分停留地跨出马车落地,夜间的凉气迅速贴合上来,将掌心和手背上那点残留的温软触觉逐渐消融。
车厢中没了挡光的人,唐娴的目力也缓慢恢复。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下麻木的手臂,又抚摸几下心口,然后扶着车厢木门,小心地下了马车。
府中灯火通明,云停抱着云袅直接进入兰沁斋的寝屋,侍女早已把床褥收拾妥当,云停便直接把人放到了床上。
放下时,云袅一翻身,死死压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手被迫撑在榻上,弯腰去扯袖口时,身后传来唐娴的脚步声。
云停陡然记起,手掌下这张柔软大床,是唐娴与云袅一起睡的。
这想法一入脑中,掌心被灼烧了般,他直接站起,一把将衣袖扯了出来。
动作太粗鲁,弄得云袅身子颠了一下,咧着嘴巴呜咽了起来。
云停没听见似的转身,看见唐娴坐在内室的圆桌旁,正边揉着胳膊,边低声吩咐侍女备水。
听见响动抬头,递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你一定要把她弄醒吗?”
云停咳了一声,道:“不然要你做什么。”
唐娴记起来了,她被安排进兰沁斋就是来照顾云袅的,于是忍气吞声,擦着云停的肩进了床幔。
云停回身,看见青纱床幔缓缓飘落,唐娴的身影也随之低了下去,似乎是依偎到了床榻上。
他在原地站立了会儿,见侍女端着清水和巾帕悄声进来,默默转头,负手出了兰沁斋。
第25章 失神
唐娴很晚才睡, 翌日醒来,回顾前一天发生过的事情,脑子里依旧迷雾重重,起了弥天大雾一样。
她把事情一件件整理清楚, 得出结论。
首先, 有人想杀她, 目的是阻拦烟霞偷走的宝物重新回到云停手中。
按目前的情况而言,待在云停身边, 或者闷在府中,是最安全的。就比如前段时日, 她寸步不出府邸的时候, 半点危险都没遇到。
其次,是楼千贺的事情。
想了一晚上, 唐娴终于想出了点苗头。
楼千贺既然认出了她,不会无缘无故改口称她为双儿姑娘。除非是分开的那段时间里,楼千贺遇上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使他笃定自己并非唐娴。
能是什么事情呢?
双儿这名字又是哪里来的?
唐娴迫切想知道其中因缘。
假使这个缘由能让楼千贺相信她并非唐娴,那是否表示, 它也能让其余认识她的人相信呢?
这么一来, 相当于她拥有一个全新的、不需要顾虑的身份。
可她的思绪卡在这一步,无法顺利进展下去。
想要解决这个疑问很简单, 只要再去见楼千贺一面,简单几句话就能问清。
但这又与上一条矛盾, 她如今不敢轻易离府,就算外出, 也一定要有云停相陪。
昨日顾及着云袅,那句“双儿姑娘”, 云停还没来得及问她。但凡她敢主动提出去见楼千贺,云停警惕心上来,立刻就能通过楼千贺把她的秘密扒得一干二净。
行不通的。
唐娴唉声叹气,后悔昨晚只想着远离楼千贺,脑筋转得不够快,没有当时就委婉问出。
她一边思量对策,一边继续教云袅读书认字,云袅好哄,只要不提烟霞,她就什么都肯听。
这样过了两日,午后,云袅顶着一脸墨汁哭哭啼啼回来了。
唐娴赶紧带她去洗脸,“你哥又欺负你了啊?”
作为府中唯一的千金小姐,年纪还这样小,敢欺负她的,除了云停,唐娴找不出第二个人。
“讨厌大哥!”
前几日云停手臂见血之后,云袅吓坏了,心疼哥哥,每日都在念叨,还想去慰问他。
结果那之后云停就外出了,两日未回府。
不曾见面的两日,云袅对兄长的孺慕之情达到了顶峰,晚上做梦都念着哥哥。
今日云停回府,云袅忙不迭地跑了过去,相处了不到一刻钟,兄妹情谊就转成了仇恨。
“我要给外祖母写信,我要给爹娘写信……”云袅抽抽搭搭,委屈的不得了。
唐娴满心无奈,问:“你哥都这样欺负你了,你干嘛还要缠着哑巴来京城找他?”
云袅抽噎几下,哭得更大声了。
唐娴只好抱着她安慰。
吵架归吵架,第二日,云袅又蹦蹦跳跳去找云停,给他看自己写的书信,没有任何意外的,扁着嘴巴跑回来,说云停欺负她。
这一回,她想起第一次见唐娴时,唐娴帮着她打了云停一巴掌的事情,嚷嚷着让唐娴再来一次。
那回纯属运气好,能得手全靠云停的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同样的招数使用第二次,绝无成功的可能,或许还会反过来被云停教训。
“那就换一个法子!”云袅对唐娴抱有很大的期待,毕竟她认识的人里,目前只有唐娴能成功耍弄了云停。
俩人绞尽脑汁谋划时,侍卫前来通传,说云停要查云袅的课业,让唐娴一起过去。
唐娴心道云停今日一定会问起楼千贺与“双儿姑娘”的事情,暗暗提高防备,得把这事糊弄过去。
来到阁楼上的书房,云停从堆放整齐的文书中抬头,暼了两人一眼,把她们打发去侧边茶室,就继续处理他的事情去了。
他这几日顺着从岑望仙那得到的线索抓了不少奸细,可放暗箭的幕后之人还藏在暗处,云停的心情实在好不了。
偶尔想静下心来放松一下,然而心神一松动,脑中突然蹦出那日从唐娴怀中抱出云袅时短暂的触碰。
无法控制。
为了这事,云停特意入宫见了云岸一面。
他在皇位时曾被塞了百名后妃,云岸的遭遇不比他差,每日都被逼着宠幸妃嫔。
知道弟弟过得惨淡,云停舒坦多了,今日特意空出时间,来查查唐娴把妹妹教导得如何了。
把手上最后一点事情处理完,云停搁下笔墨,往椅背一靠,道:“过来。”
隔着翠屏花罩的茶室中,云袅扯着嗓子回他:“我没有穿鞋子,哥哥你过来我们这边吧。”
云停喊不动她,就唤另一个:“庄毛毛。”
茶室中,云袅脱了鞋子趴在软榻上,手底下胡乱翻着一本启蒙读物,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
唐娴屈着双膝跪坐在矮桌后,长裙自然地堆在蒲团上,宛若层叠起伏的碧水波浪。
她左手边是一盏热茶,右手中持着一本游记,看得正入神。
听见云停喊她,“嗯”了一声当做回答,注意力很快重新被吸引进游记故事中。
外面的云停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见他,他叩响了桌面,语气加重:“庄诗意!”
唐娴听见这三个字就起鸡皮疙瘩,飘远的神智瞬间回笼。
“哎,在呢,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自己的威信力在云袅到来后急速降低,时至今日,已经能被唐娴这个俘虏忽略了。
云停不答,阴沉着脸坐在里侧的书房中,透过花罩上的雕花缝隙,隐约能看见茶室里的人影。
心中念着不能对里面那两人动手,他闭上眼忍住火气,语气冷峻:“庄廉走之前,没叮嘱你这几日少招惹我吗?”
“哎呀!”唐娴重重叹气,推着云袅坐起来穿鞋子。
这几日庄廉有事离府,离开前确实叮嘱了唐娴,说他不在府中,就没人在她与云停之中周旋了,让她忍一忍,别总与云停较劲了。
是这个道理,她毕竟是个俘虏,没有假舅舅护着,得收敛些。
“不要……”云停那边是高椅,云袅一坐上去,两只脚就不着地了,她不乐意去云停那边,嚷嚷道,“让大哥过来,我把小榻分他一半。”
唐娴也不想过去,这间茶室采光好,是个悠闲看书的好去处,但她不是云袅,不能那么任性。
“过去吧,不然待会儿你哥不高兴了,要拿我出气的。”唐娴哄着云袅,“我本来就得罪了他,谁知道他哪天气急了会不会直接砍了我。”
云袅不情愿地穿上鞋,嘀咕道:“他才不敢呢,祖训说不许欺负女孩子的……”
等她俩磨磨蹭蹭到了最里面的书房,清楚听见两人对话的云停,一张脸已经冷成了寒冰,恨不得用眼神冻死她们。
云停道:“庄诗意研墨,云袅写三字经。”
“我……”
“闭嘴。”云停的声音冰冷绝情。
唐娴识相地安静,乖乖研墨。
云袅一看兄长的脸色,也收了声,爬上高椅,抓起笔,接着上回的地方写了起来。
书房中重新恢复宁静,只是与一刻钟前的安详静好比起来,似有若无地漂浮着一股寒意。
云停坐在主座,左手边,云袅笨拙地握着笔比划,右手边,唐娴站立着乖顺研墨,这情景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转。
他身躯放松,提笔蘸墨时,看见了唐娴的手指。
细长的指背上有几道树枝留下的旧划痕,但并不影响它的美丽。
唐娴垂首研磨,为防衣袖沾上墨汁,用另一手轻挽袖口,露出了腕上的青玉镯。
镯子也是她要求的,衣裳也是。
天转热很早,她身上穿的是绣娘新裁出的夏衣,内里是印着银花的雪缎薄衫,外着一件清凉的浅湖色罗春裙。
与高门千金比起来,这一身装束极其简单普通。
可唐娴随意一站,就是一道婀娜亮丽的风景,引人侧目。
“圆圆的……”云袅忽然傻呵呵笑起来,忘记前不久自家哥哥还在发怒,举着她写下的大字给两人看,“这个字好圆呀,好像一只猫猫……”
云停回神,发现自己提笔半晌,至今未蘸入墨汁,脸色顿黑。
唐娴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知他又发什么疯,对云袅使了个眼色让她安静,自己也静默着,假装不存在。
但云停注定不能放过她,扔下狼毫,语气不善道:“双儿姑娘?”
唐娴就知道躲不掉这事,诚挚解释道:“他认错人了,我哪里认识什么双儿姑娘。”
“庄诗意,你嘴里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唐娴说不过他,干脆道:“那我说我真名就叫双儿,的确是进京来寻亲的,你信吗?”
唐娴问完,被云停瞪了一眼。
她在心里抱怨这人真难哄,逆着他不行,顺着他也不满意,太难伺候了。
假若让唐娴来选,她是宁愿做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双儿姑娘”,也不愿意做庄诗意的,至少前者不用面对云停……
唐娴忽然顿住,她知道云停为什么瞪她了。
这个双儿姑娘,不正是最初她与云停编造的身份吗?
难怪说起来有点熟悉。
唐娴又悄悄看了云停一眼,才收回视线,听云停冷冽道:“再看挖眼。”
“那你也别看我。”
“我几时看你了?”
唐娴义正辞严:“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云停冷然一笑,语调决然:“我们习武之人感知灵敏,不看也能察觉到。”
唐娴没接触过习武的人,被他唬住,找不到反驳的话了,只能呆呆眨眼。
最后还是云袅解的围,“我写完了,哥,你看看写的好不好。”
云停给了唐娴一个冷眼,暂时放过她,站起来去查看云袅默写的三字经。
其实根本不需要特意核查内容的对错,明鲤一直在暗处盯着她俩,唐娴每日教了云袅什么,云袅学得怎么样,都精准地传入了云停耳朵里。
他快速扫了一眼,发现云袅的字比之前稍微规整些。
虽然对唐娴的屡次冒犯不悦,但云停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在认真教导云袅。
云停正想着,忽觉身侧风声升起,手掌下意识一挡,恰好拦住云袅朝他脸上飞来的沾了墨汁的狼毫。
狼毫被挡住了,墨汁却溅了过来,云停反应迅捷,一偏头就躲开了。
云袅见计谋未得逞,尖叫一声跳下高椅想跑,被云停擒住后颈。
“跟谁学的算计我?”
“放开我!坏蛋!”云袅手脚齐挥,哇哇乱叫。
奈何不能撼动云停分毫,云停大手一挥,她白净的小脸就变成了黑漆漆的砚台。
不用想就能知道谁会给云袅出谋划策,教训完云袅,身侧一阵人影惊慌掠过,云停提着狼毫转身,两步追了过去。
唐娴刚跑到茶室处的落地花罩,就被反剪住手腕扣押在了书架上。
她惊叫:“别画我的脸!”
“不画你的脸,那画哪儿?”云停的语气相当无情,擒住她双腕的手松开,唐娴还没来得及推他,就被抓住手臂翻转了过来。
她由背对云停被调整成正脸对着他的姿势,逃不了了,赶忙去捂脸。
双手还没抬起,就被云停单手重新扣在了身后。
“画个乌龟好不好?”云停提着狼毫在她眼前晃,“还是你更喜欢飞鸟?”
唐娴一个也不想,哭丧着脸呜呜摇头。
“都不想?”
唐娴用力点头。
“行。”云停大方答应,有商有量道,“只要你去把云袅的脸重新画花了,我就饶了你这次。”
唐娴不想花脸,可她真的去画了云袅,以后云袅怕是再也不给她做挡箭牌了。
信任破裂,可就再也修复不好了。
这招简直是完美的离间计,唐娴坚决不能答应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不答应?”云停发自内心的愉快,笑道,“那就干脆把你的脸全部涂黑好了……这么漂亮的脸蛋……”
他说着,提笔靠近,唐娴吓得立马紧闭双眼扭开脸。
云停心情正好,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不许欺负女孩子!”云袅气呼呼地训斥他。
“我欺负她?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云停气笑,小腿一抬就把云袅撵开了。
可当他再次看向唐娴时,注意到她颤抖的眼睫和誓死不屈的坚贞模样,刹那间,脑中不可控制地想歪了。
欺负?
脑中画面旖旎,手掌中擒住的双腕也不再是单纯的钳制。
他能清楚感受到那双纤细的皓腕,和那上面温热柔腻的触觉,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让人留恋。
她越是挣扎,就越是让人想要用力欺负。
“你只会欺负姑娘,无耻小人,快放开我!”唐娴久久等不来脸上的墨汁,壮着胆子睁开条眼缝指责云停。
云停被她喊回神,手掌失控地收紧,同一时刻,凭借着制服猎物的本能往前一凑,唐娴立即尖叫一声重新闭紧了双眼。
她的脸拼命往一边扭,这么一来,纤长而脆弱的脖颈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云停眼下。
那截光滑白皙的颈子吸引着云停的视线,他的目光顺着它下滑,直到雪白肌肤隐入到交襟的领口。
眼前被雪色填充,鼻尖嗅见淡淡的女子清香,云停心底不知何时窜出的火焰越来越旺,几乎灼伤他的双目。
心中焦躁,喉口干涩,他的喉结突然滚动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挥来,直直按在了云停的左脸。
湿润的凉意在脸颊上蔓延,云停侧目,在自己脸上闻见了墨香,然后听见了云袅的欢呼声。
“哥哥花了脸!哥哥是笨蛋!毛毛才是最厉害的!”
眼中猝然恢复明亮,云停看见了唐娴脸上得意的笑,和她右手上的墨汁。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竟松开了唐娴的手。
原来在他脑中画面不受控制时,这人在计划着抹黑他的脸。
他便不再犹豫,空出一只手捏住唐娴的下巴,不顾她的惊恐尖叫,提笔在她脸上留下两道重重的墨痕。
第26章 舆图
侍卫接连送了三盆清水进书房, 可最终把脸洗干净了的,只有云停一人。
他扔下帕子回到书架前,从架子最顶端取下一个细长的黑色锦盒,刚放到桌上, 就看见一道湖绿色的身影移到了水盆旁。
还沾着湿气的眼睫一抬, 道:“过来。”
唐娴没理他, 捋起袖口,将要把手放入水中, “啪”的一声,一只狼毫斜斜飞来, 正好落在水中。
水花飞溅也就罢了, 过分的是,沾了墨汁的笔尖浸入水中后, 顷刻间将整盆水染黑。
唐娴转头,顶着半边都是墨迹的脸怒斥:“只许你自己用水,不许别人清洗?”
“是, 怎么了?”云停毫无羞耻心地承认了。
唐娴看着他玉树临风的虚假风姿,再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金玉其外和人不可貌相。
云停透过她的双目看穿她在腹诽自己, 好整以暇道:“不是很会流眼泪吗?哭一个, 等你用眼泪把脸上的墨汁洗干净了,我就放你自由。”
唐娴瞪他一眼, 把云袅的脸抬了起来。
这孩子只要能戏耍得了云停,自己吃多大的亏都不在乎, 也不嫌弃帕子是云停用过的,捡起来就往脸上捂。
她原本只有额头和鼻尖沾了墨汁, 擦了几下,脸上已经一块白净也看不见了, 和黑脸小猫一样。
都这样了,还在傻乐,“哥哥笨蛋!”
云停看见妹妹这模样,态度依旧,没一点为人兄长的样子。
唐娴手上脸上也都是墨汁,气鼓鼓地瞅着独自整洁的云停,憋了会儿,问云袅:“我总听你提起外祖母和爹娘,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嫂嫂?”
“没有嫂嫂。”云袅那口小白牙在黢黑的脸蛋衬托下,白得耀眼,“大哥二哥都还没有成亲呢。”
“我想也是。”唐娴很早就看出来了,在云袅到来之前,这府邸上下没有半点姑娘家的影子,云停一定尚未娶亲。
从云袅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她逐字清晰道:“这么讨人嫌的性子,能说到亲事才怪了。”
谁知云袅还挺护短,马上大声反驳:“我哥长得好,会有人喜欢的,能说到亲事的!”
“也就一张脸能看了。”唐娴说完,见云袅还想争辩,蹙眉问,“你和谁一伙的?以后还要不要我帮你戏耍你哥哥了?”
“要的要的!”云袅一听急了,赶紧倒戈,“哥哥就是性情太差,才总找不着嫂嫂的!”
两人一唱一和地讽刺着云停,奈何云停不为所动,神情都没变一下,兀自展开锦盒,取出一张巨大的图纸摊开在桌面上。
将图纸抚平,他再次面朝唐娴,威胁道:“庄诗意,不想连续三日顶着墨汁,就立刻给我过来。”
他用的墨石再名贵,终究不是上脸的东西,唐娴才不愿意呢。
她知道这小心眼的人说得出做得到,不如他的意,他真能让人看着三日不准她洗脸。
唐娴绷着嘴角,不甘心地挪了过去,但心中怄气,侧身对着他。
“不是一直想知道烟霞从我这窃走了什么?”
唐娴一听,顾不得生气了,扭回脸看向他手底下的图纸,定睛细看,认出那是京城一带的舆图。
“是一张藏宝图……”
云停将事情始末说与唐娴听。
他怀疑唐娴身上那两颗血玉玛瑙是从瞿阳王的藏宝洞中所得,就算她被烟霞瞒骗,不知道那是瞿阳王的藏宝洞,听了他这番话,也该知晓了。
“……所以,那个藏宝洞在哪儿?”
唐娴听愣了,她哪里能想到烟霞一个姑娘,单枪匹马敢抢夺这种东西。
富可敌国的宝藏,谁能不动心?
难怪招来杀身之祸。
云停又问了一遍,唐娴才恍惚清醒,喃喃道:“我怎么会知道它在哪儿……”
“你该知道的。”云停绕着桌案走动,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不愿意说无妨,我不着急。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为了另一件事。”
唐娴刺他一句,他记上半个月也得还回去。
别人朝他刺了一支利箭,不让对方以命相赔,他咽不下这口气。
搜不到对方的踪迹,那便引对方主动现身好了。
“杀你是为了阻止我寻到藏宝洞,若我已经得知宝藏的具体位置,你存在与否,就没那么重要了。”
“等等……”唐娴还沉浸在瞿阳王的藏宝洞带来的震撼中。
早年被嫁入宫中时,她父母百般反对,但终究是拗不过唐家祖父,不得不妥协。
那之后,她爹与她说过皇家种种,其中一条便是皇室中人,多多少少有些奇特的癖好,好男风的、有洁症的、怕水到不敢沐浴浑身发臭的,还有寻仙问道早死的,有些不明显,有的很突出。
到容孝皇帝的时候,他最大的喜好是做厨子。
别的皇帝天不亮就去朝议,他跑去御膳房亲自下厨,还以把自己做的菜品挂在御厨名下赐给臣子,得了人家的点评,有心情精心雕琢菜色,却没空处理国政。
太荒唐了,以至于有时候,唐娴是很理解她祖父的。
摊上这种皇帝,很难不产生取而代之的野心……
那位瞿阳王,唐娴的印象也格外的深刻,因为据说他是大周朝几百年来,最富贵的王爷。
是真正的,府邸中铺地的砖头,都是用金子做的。
有了他的藏宝图,招兵买马、收揽人才,掀翻云氏王朝指日可待。
“你打的就是这主意!”唐娴恍然大悟,有这样的宝藏在前,难怪他对自己口中的金银财宝一点不动心。
这一刻,云停与她心意相通,挑眉道:“是,有了这个宝藏,我才好养兵养将谋夺皇位,届时后宫佳丽三千……你也说了,我性情极差,不努力些,是说不到亲事的。”
唐娴语塞。
扒着桌案听他俩说话的云袅不知怎么的,忽然咯咯笑起来。
云停垂眼,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云袅赶紧捂住嘴巴,扶着桌案绕到唐娴身边,踮脚去看桌上舆图。
唐娴看不懂他俩的哑谜,她只知道,云停从来不隐藏他想造反的野心。
“这样、这样不好的……”唐娴结结巴巴。
“你就这么怕皇室覆灭?”云停意味深长,“那些拿着朝廷俸禄的臣子都没你这么忠君爱国。”
唐娴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你不懂。”
“行,我不懂。”恐吓完了,该谈正事了,“你不肯说藏宝洞所在,我便暂且不问,先解决外部暗杀的问题再说。还是那句话,若我已经得知宝藏的具体位置,你存在与否,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当藏宝洞所在不再是唯有烟霞与唐娴二人才知晓的秘密,它所带来的杀身之祸,也就不复存在了。
唐娴凝视着他,目光迟疑,“你是说,编造出一个假的藏宝图引蛇出洞?”
“不错。”
云停向她走来。
云袅占据了唐娴右侧,他便移到唐娴左侧,正好对着被他用墨汁涂花了的脸。
对着这样一张脸,很难再起旖旎的心思。
云停“啧”了一声,离唐娴远了些。
唐娴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脸,明明是他做的恶,还有脸嫌弃?
她鼻子一皱,向云停靠近了半步。
云停后仰躲避,手臂一伸,抄起旁边置物架上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在两人之中。
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扇面就横在唐娴鼻尖,她听见云停道:“我这人爱整洁,见不得脏兮兮的人,会眼睛痛。”
唐娴前一刻还在感激他,为可以不再遭人暗杀而喜悦,这时又气得胸口起伏,道:“我遭人暗杀是被烟霞连累,你哪天被人杀了,一定是因为你自身太招人恨!”
她打心眼里这么觉得,就比如现在,倘若她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多半已经对云停动手了。
“那真是遗憾,二十余年了,我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唐娴气极,不愿意再与他挨着,转身把云袅拉过来挡在了她与云停之间。
云停从折扇下看见了云袅那张乌漆墨黑的脸蛋,手中折扇径直下移,直接压在了云袅脸上。
而后伸出一只手抚过桌案上的舆图,“如果你是瞿阳王,你会把宝藏藏在哪里?”
唐娴暂歇与他的恩怨,觉得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解决了杀身之祸,她就不用整日困在府中了或跟着云停了,才好外出寻人。
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地方要怎么选?
虽然是假的藏宝洞,但要引人上当,选址一定要尽可能地逼真。
唐娴俯身仔细查看舆图。
这张舆图很细致,以京城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城镇与山川河流全部涵盖其中。
唐娴不知道藏宝洞该是什么模样,想着一百多年都没被人发现,这地方定然很偏僻,应该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
正全神贯注思索着,一只小黑手忽然覆了上来,云袅道:“这是哪里啊?怎么是个圈圈?”
唐娴侧眸看去,辨别出那是连绵在一起的层峦山麓,约有十几座,呈抱合之态圈成一个圆,内有河流贯穿,是一片巨大的清幽群山。
云停用折扇挑开云袅的脏手,低头一看,忽地笑了,“你可真会选地方。”
“怎么啦?”云袅不会看舆图,凑近了也看不出所以然。
“夸你选的好。”折扇立起,在那处敲击了两下,云停问,“你觉得呢,庄毛毛?”
“京城正东面,看地形是不错,聚财生宝的好地方……我瞧瞧这是哪儿……”唐娴手指沿着舆图移动,在心中计算着距离,越看越觉得这方位似曾相识。
云停看着她认真思考的染墨侧脸,等了会儿,“啪嗒”一声将折扇扣在那处,道:“不必想了,我说笑的,瞿阳王的藏宝洞绝不可能在这里。”
“这里风水好……”唐娴真切地觉得这里不错,假若她有个藏宝洞,一定就选址在这里。
云停打断她:“皇家陵墓,风水当然好了。”
皇家陵墓……
轰的一声,唐娴脑中惊雷乍响,按在舆图上的手僵硬地撑着,分毫不敢动弹。
皇陵,那个关了她五年的地方,烟霞就在那里养伤。
“就是坟墓吗?那里面是不是全是死人啊?”云袅天真地询问,清脆的嗓音像百灵鸟一样悦耳。
“除了死人……”云停想说“除了死人还能有什么”,话说出口,眉心一动,忽地记起一桩事情。
他弯下腰想捏云袅的脸蛋,手伸了过去发现没有干净的地方,转而拍了拍她头顶,道:“好问题。”
皇陵中除了死人还有什么?
有陪葬品。
他为国库贫瘠的窘境头疼数月,竟没想到这茬。
只是他久居西南,不清楚帝王下葬的规制,须得回宫翻阅下相关记载。
倘若里面的东西足够充盈国库,想来历代先祖是不介意被掘坟的。
想到这点,云停在舆图上巡视一遍,指着皇陵最北面的山峰道:“这里如何?”
没得到回应,他偏头看向唐娴。
“哪儿?”唐娴刚趁他与云袅对话的间隙缓和了情绪,一看他指的地方,心又提了起来。
皇家陵墓依山而建,外围有千百金甲侍卫守护,想要不惊动一兵一卒擅自闯入或从中逃离,可行性极低。
而容孝皇帝的陵墓位于最北面,背后是一片茂密的丛林,再外面,是断崖。
断崖与对面的山崖相隔数丈,中间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这是一处绝境。
正因为它是绝境,守卫相对薄弱,重伤的烟霞得以从这道山崖之上,借助绳索飞跃泉壑,悄无声息地潜入皇陵。而唐娴,也是她用同样的办法送出来的。
临走时她们相约,以三个月为期,唐娴要回去时,只要在对面山崖的银杏树上系一根彩带,烟霞就会过来接她。
云停所指的地方,正是她们约定的那座山峰!
“离皇陵太近了,你、你不怕被皇陵侍卫发现啊?”唐娴努力镇定,语气仍是有些慌乱。
“你怕?”
“我怕。”唐娴承认,深吸气,诚恳道,“我家世清白,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个反贼,我怕被你连累。”
云停哼笑:“那你最好把身份藏严实了,否则哪日我被揭发了罪行,定会把你作为同党供出。”
唐娴一窒,按捺住骂他的冲动,继续劝说:“与你争抢藏宝洞的那伙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把假藏宝洞定在这里,万一对方惧怕皇陵侍卫,不敢跟去,不就白费功夫了吗?”
这话总算把云停劝住,他继续看舆图,沉吟稍许,指尖在原处往西稍微偏动。
唐娴一口气憋在喉口,差点被气晕过去,“你就这么喜欢皇家陵墓?坐不到龙椅,就离皇陵近点?你是不是还想先躺进去感受一下啊?”
云停额角一跳,面色沉下,磨着后槽牙道:“也就是我……”
也就是他不是真的反贼,否则就凭这句嘲讽力十足的话,够她被折磨至死了。
“你看仔细了。”他大力点着舆图上的某一点。
唐娴气呼呼地拨开他的手,贴近了静心再看,才发现他指的地方从舆图上看仍在皇陵附近,但实际上间隔着一座山。
除非山体崩塌引起轰然巨响,否则没那么容易惊动皇陵侍卫。
唐娴还是不太满意,但怕被云停洞察了小心思,不敢再劝,勉强认同了。
目的地商定好了,云停也被她气得不轻,扔掉折扇,往桌案后的高椅上一靠,冷淡道:“没事了,出去。”
计划初步形成,接下来就是设法把消息传出,引人上钩了。
这些都得靠云停。
唐娴看他态度忽然冷漠,一想后面还得靠他来保护自己,开始反思自己方才的态度是否太差。
犹豫了下,她捡起被扔开的折扇走近云停,讨好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语调温柔问:“你想几时动身?”
云停连嘲带刺:“等我挑好要躺的墓穴再说。”
唐娴:“……”
她抿着唇又碰了下云停的手臂,碰过了才记起他手臂上还有箭伤,忙用手轻轻抚摸了下,温声细语地关怀:“前几日你不在府中,云袅担心坏了,生怕你手臂上的伤口恶化。”
被欺负了几回,云袅早就不担心云停的伤势了,正拿着笔在舆图上涂画,根本没看他俩。
云停嘴角一勾就要冷笑,望见唐娴面上的讨好,鬼使神差的,临时改口问:“你也担心?”
唐娴愣住,惊疑不定地退了一步。
回想前几次的触碰,她很确信云停对她没有色心。
而且就他这锱铢必较的吝啬样,对她也绝对不会有男女之间的小心思。
浅浅斟酌后,唐娴放了心,道:“担心的,也很内疚,毕竟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云停将她片刻的停顿看得清楚,沉静了下,冷冷道:“方才挣扎的时候那么用力,可一点也没见你记得我的伤。”
唐娴委屈:“明明是你与我动手……”
云停不听,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道:“你也不想欠我的恩情吧?正好我此刻心绪不佳,你便把这伤口的恩情还给我吧。”
说罢,转着匕首站起。
高大的身躯在唐娴头顶投下阴影,又有近在咫尺的匕首闪烁着幽光,一下下刺着她的双目。
唐娴惊呼一声,胡乱推了一把,转身就往外跑。
这一下正好推在云停手臂的伤口处,他眉头紧皱,扔开匕首坐了回去,对着面前被云袅涂得乱糟糟的舆图,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云袅被他俩惊动,手中抓着笔,呆呆地看看唐娴跑出阁楼的背影,又扭回来瞧瞧云停,问:“哥哥,你怎么总是吓唬毛毛啊?”
云停漠然瞥她,“玩你的去。”
云袅才不怕他,一本正经地教导道:“毛毛胆子好小的,你总这样,她就不喜欢你了。”
“她胆子小?”云停忽略最后一句,嗤笑道,“她的胆子比天都大。”
第27章 眼瞳
孟府, 白湘湘从梦中醒来,精神恹恹。
她梦见了旧事。
白湘湘十五岁那年的元宵佳节,外出游玩,于夜市中与家仆失散, 被掳进暗巷。绝望之时, 有人擒住歹徒将她救下。
是唐娴与她身边的丫鬟嬷嬷。
白湘湘自小就被与唐娴放在一起比较, 被她救了,觉得丢脸面, 嘴硬道:“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我才不稀罕被你救。”
唐娴也很不客气, “那你还我的救命之恩。”
“你想怎样?”
唐娴想了想,道:“三两银子。”
三两。
白湘湘好气啊!
她堂堂白府的金枝玉叶, 自小娇生惯养,一点也不比唐娴差。光是身上一张帕子,少说就能值十两银子, 她本人怎么可能只值三两银子?
“你侮辱人!”她气得大喊。
“那就三千两好了。”唐娴从善如流地改口。
三两太少,三千两又太多, 白湘湘那会儿及笄不久, 手上积攒下来的月银加一起也才一百多两。
倒是能从账房支取,可三千两不是小数目, 家中定会问她要银子做什么,她要脸面, 不愿意把被唐娴救下的事情说出去。
左右为难时,家仆寻了过来。
白、唐两家从上面的主子到最底下的仆从, 就没有不针锋相对的。
唐娴见状,没再提那三千两, 领着人走了。
白湘湘先是受了惊吓,再在唐娴跟前落了面子,怒气冲冲上了马车打道回府,在街边看见唐娴买下一排陶塑泥偶,递过去的银子正好是三两。
白湘湘气不过,决心慢慢攒着月钱,半年不够,就一年、两年,总能把三千两攒够还给她的。
可惜那事之后不到一个月,唐娴就被送去宫中做了皇后娘娘。
又两个月,唐家落了难。
白湘湘以为唐娴会挟恩图报让她祖父求情,可到最后,也没等到唐娴的求助。
再之后,唐家祖父没了,唐娴去了皇陵,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那次的救命之恩始终无外人知晓,而那三千两银子,白湘湘终于瞒着所有人凑齐了,却已无法偿还给她。
她能做的,只有年前在禹州偶遇唐家父母后,瞒着所有人,悄悄向皇陵中递了口信,告知唐娴她父母弟妹一切安好。
而今她容颜憔悴,则是因为前几日楼千贺的那番话。
他说在京城见到了唐娴。
这怎么可能?
白湘湘临时编谎骗过了楼千贺,让对方以为他认错了人,可到底无法确定唐娴是否当真入了京城,心中难安。
她派人在京中暗中寻找了数日,始终未见唐娴的人影。
支着额头发愁时,孟岚入屋,担忧问:“怎么还是没精神?要不请大夫把脉看看吧?”
白湘湘心中烦闷,白了他一眼,“说了不用,你少烦我。”
这大小姐脾气孟岚早已习惯,给她倒了温水递过去,见她饮下后脸色缓和,又问:“可是与近日寻人有关?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与我说说,说不准我见过呢。”
唐娴的行踪牵涉着唐家几口人的性命,白湘湘连孟岚都瞒着的。
她本不想理孟岚,孟家是三年前才入京的,那时唐娴已去皇陵,他能见过才怪了。
不说吧,他又一直问,扰人清净。
白湘湘便顺着上回编出的话道:“年前回祖籍途径禹州时,我险些被马儿冲撞,被一个叫双儿的姑娘救下。我听闻她入京寻亲来了,可一直找不见她,心里不踏实。”
孟岚听她险些受伤,好一番心疼,被骂了几句才消停,思量道:“可有画像?我去京兆尹处说一声,咱们张贴了画像……”
“闭嘴!”白湘湘要被他气死了,勒令他不准乱出主意。
后来思索良久,白湘湘觉得海中捞针始终不是办法,趁独自一人时写了封简单的书信,犹豫再三,落款再次写成孟夫人。
而后喊来心腹仆人,命人暗暗送去皇陵。
但愿这封书信能够悄无声息地送进去.
云停回宫翻阅了皇陵相关的记载,被这帮老祖宗弄没了脾气。
前期的皇帝陵墓陪葬物品不算少,可惜中间出了几个昏君,其中一个在位时险些亡国,被叛贼攻入京城,早把皇陵洗劫一空了,也正是因此,皇陵才开始设置重兵把守。
此时云停再过去挖掘,怕是只能从土里抠寻叛贼不慎掉落的珠宝了。
到圣宗皇帝父子俩之后,帝王入葬的规制一改再改,几个皇帝的陪葬品加一起,估摸着也就够两年军需,远不能填补国库的窟窿。
云停真是辱骂老祖宗的心都有了。
不过肉再少也能塞牙缝,等实在周转不动时,皇陵里的东西还是值得一用的。
这边不顺利,好在还有瞿阳王的藏宝洞。
回府时天色已晚,问过皇陵西面褚阳山假藏宝洞的事情办得如何,云停又处理了些西南政务。
于沉沉夜色中回屋洗漱,将睡下,屋外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
云停披衣起,看见云袅披头散发,明显是睡了一半爬起来的,正站在檐下与侍卫说话。
两个侍女各提一盏烛灯立在她身后,再远处,是银月笼罩着的静谧府邸。
“庄毛毛怎么没跟你一起发疯?”云停开口就是戏谑。
自打云袅住到兰沁斋,唐娴就跟了进去,两人睡的是同一张床,云袅大晚上跑来,唐娴还在睡?
想到那张铺着厚褥的牡丹架子床,就记起那天看见的床幔后倚下去的曼妙身姿。
云停顿了下,快速将那画面赶出脑海。
“你还说!”云袅气呼呼的,双颊因快跑泛红。
云停叹气,返回屋中,在她跟进来后手掌朝她额头重重抹去,把她额发弄得乱蓬蓬,也沾了一手的汗水。
顿时嫌弃地“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多汗?”
云袅嫌他粗鲁,从他手底下挣脱,苦着脸道:“我就是热,好热好热,睡不着。”
云停也觉得热,但没她这么严重,把人按回来,道:“那就回家去。”
云袅从小就怕热,大冬日在院子里跑一圈,也能满头大汗。
跟在他身边,难免有疏漏,不如留在西南王府。那边的人从小伺候她的,哪能让她受这委屈。
“不要。”云袅不肯回去,“这里好玩。”
“那找庄毛毛去,让她给你弄冰或者打扇子。”
一听他提唐娴,云袅板起脸,指责道:“你又想欺负毛毛,她眼睛都被你欺负坏了!”
云停拧眉:“什么?”
“就是你总让她哭,把眼睛哭坏了,她晚上都瞧不清东西了。”云袅记得可清楚了,唐娴当着她与云停的面掉了好几次眼泪。
前几日,又被她哥逼着,非要让她哭。
她瞧见的都这么多次了,在她来之前,唐娴肯定被吓哭更多次,眼睛才会坏掉的。
云停道:“说清楚。”
“我热得难受,毛毛去给我倒水,茶盏就在桌上,我都瞧见了,可她摸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回来的时候还撞到了床沿。”
这晚的月光很亮,就如此刻,云停屋中只燃了一盏深色灯罩的烛灯。可就算没有烛灯,只凭着从门窗照进来的月光,也不至于看不见桌上杯盏。
敷衍过云袅,他给自己与她都倒了一盏凉茶,饮下后,亲自送云袅回了兰沁斋。
其实在云袅跑出去时,唐娴感觉到了,只是来不及将人喊住。
深夜时分,外面的烛灯几乎全部熄灭了,她看不清东西,怕被人发现目力的不足,就假装未察觉,继续躺着了。
毕竟是在云袅自己府中,外面还有守夜的侍女,出不了事。
等房门口传来侍女说话的声音,唐娴坐起,掀开床幔往外眺望,“袅袅?”
“是我。”云袅回答。
“半夜三更的,你跑哪儿去了?”
“我热,找哥哥去了。”
“找他有什么用,让他夜里不睡觉给你打扇子啊?”唐娴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伸手,来扶云袅上榻。
动作自然,外在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然而云袅抬起手,却是在她眼前左右移动。见她没有反应,求证地仰起脸,望着与她一起进了寝屋的云停。
床帐外的圆桌上摆着一盏灯,烛光不太亮,但足够将内室照亮。
云停就站在床边,唐娴的手再向前半尺,就能触碰到他。
他俯视着坐在榻上的唐娴,清楚看见她无神的双瞳。
“袅袅?”唐娴疑惑。
云袅又去看云停,见他点头了,扶着唐娴的小臂爬上榻,翻进去时,脚下一滑栽倒在唐娴身上。
年纪不大,身上的肉可结实了。
唐娴猝不及防,差点被压窒息了,“哎哎”惨叫了起来。
云袅傻笑着从她身上翻进去。
等唐娴摸到薄被扯上来,她双脚齐上蹬开,“热!”
“热也得遮住肚子,不然会着凉。”唐娴按住她把薄被扯上来,手顺便摸上她的脖颈,又往寝衣里摸了摸,感觉云袅跟个小火炉一样。
她把薄被往下扯,手往枕侧摸索着,道:“今年入夏是不是太早了?热成这样……要不明日让人弄点冰吧?放个冰鉴在屋里,夜里就不热了。”
“嗯!”云袅毫无睡意,趴在床上去玩唐娴的头发。
唐娴看不清她的动作,还一心一意在枕边摸寻。
云停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在空无一物的床边移动,寝衣袖口被弄皱,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小臂。
等她把床榻边缘来回摸了一遍,云停的目光下移,在脚踏上看见一只绣着花簇与彩蝶的团扇。
他弯腰捡起,略微拍了拍,朝榻上递去。刚放下,唐娴的手就摸了过来,手腕正好贴在他掌际。
“嗯?”唐娴飞速收回手,偏头看过去,眼前一片迷蒙,隐约可见烛灯的光亮。
她停顿了下,试探着重新将手伸了过去,一寸寸往前,触碰到团扇扇柄后,轻舒一口气,抓起来慢吞吞摇着。
接着发丝被扯动,猜测云袅又在玩她的长发,便道:“睡不着就给我捏捏腿。”
云袅“哦”了一声,丢掉她的长发,坐起来乖乖给她捏腿。
云停才反省过自己,决定对她好些,一见这情景,火气直往上蹿。
不知是气云袅没脑子多一点,还是气唐娴使唤妹妹更多一点。
冷眼看了会儿,只见云袅认真捶腿,还歪着头问:“舒服吗?”
云停脸黑,挑开床幔,警告的眼神递向云袅。
可就在这时,唐娴翻了个身,小腿微翘,寝裤脚一滑,露出了纤细的小腿。
白皙的肌肤展露在眼前,白得刺眼。
云停顷刻顿住。
而云袅瞄了他一眼,见他没动静,就没把他当回事,与唐娴道:“要是捏疼了你就说。”
“嗯——”唐娴侧脸朝外趴着,卷睫低垂,舒服地拖长嗓音,“我们袅袅真厉害呀——”
云停勾着床幔站在榻边,从她脸上往下,看见微松的寝衣与曲线流畅的脊背,一路看到裸露的小腿肚,那片白皙格外的亮眼。
片刻后,他默默放下纱幔,无声无息地出了房间。
次日,云停怎么想都觉得今年的气候太过异常,差人调来司天监关于气候的估测,又派人统查京城附近几个州府的雨水情况,做完这些,已近晌午,在凉园的闲亭下碰见了唐娴。
她困倦地倚栏乘凉,不远处,云袅被侍女推着荡秋千,玩得满头大汗。
云停走近,看见她微耸的圆润肩头。因为侧着身,衣裳略微崩紧,纤细的腰肢同样一览无余。
昨夜单薄寝衣覆盖下的姣好身躯再现脑中。
云停停了一下,接着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声音惊动唐娴,她眼皮子动了动,瞧见来人,重新合上眼,装作熟睡了过去。
“庄诗意。”云停坐下,高声揭穿她,“你想改名叫装睡是不是?”
唐娴纹丝不动。
“后日出发去褚阳山,你可有异议?”
唐娴没有异议,就是想起上回被这人拿匕首恐吓,不乐意搭理他。
云停何时被人这样无视过?
等了等,回忆着昨夜那双迷茫的眼瞳和无助摸索的手指,忍下了她,道:“没有异议,就尽早收拾好衣物。”
他站起身,又说:“已让人将冰鉴送去兰沁斋,夜间当心着凉。”
说罢,脚步声响起。
唐娴睁开一条眼缝,见他真的要离开,不由得惊讶,坐直了身子,迟缓喊道:“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云停止步,疑惑回眸。
唐娴更奇怪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脸上看了看,半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竟然不发火折腾人了……不是热坏了脑袋,就是有阴谋。”
云停:“?”
想对她好点,竟然得到这种评判。
他沉下脸,两步迈入闲亭。
威压感袭来,唐娴登时惊慌,逃跑不及,缩着身子求饶:“我说云袅,说她呢……你不要激动,想想祖训……”
云停气不打一处来,云袅还说他总吓唬人,他能不吓唬吗?
本来就不怕他了,再不吓唬,就要踩到他头顶来了。
第28章 赶路
云停再次亮出匕首。
同一个招数第二次使用, 成效远不如首次,尤其是在首次就没成功的前提下。
唐娴本在求饶,见状远不如上次那么害怕,被他困在美人靠上, 仰着脖子道:“那你杀了我好了!”
光滑纤长的脖颈在斑驳树影下发着白光, 云停低头, 还能看见她衣襟口露出的一小块肌肤,冬日檐上不曾遭人触碰过的积雪一样无暇。
自打上回从她怀中抱走云袅时, 无意间与她产生了肢体碰触,云停每次面对她, 总会不可抑制地想歪。
如同一个满脑肥肠的下流色胚。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理智还没被色/欲完全侵占。
云停不再乱看, 右脚抬起,踩在唐娴面前的石凳上, 转着匕首道:“上回要在你脸上画乌龟,你又哭又闹不让画,这么在意外在吗?”
谁能不在意容颜?能干净漂亮, 当然不要丑着啊!
唐娴立刻捂住双颊,虎视眈眈地防备着他, 可实际上, 她并不怎么信云停真能在自己脸上动刀。
“放心,不伤你的脸蛋。”云停低头, 目光从她亮若星辰的眼眸滑过,停在她耳下的青丝上。
唐娴长发浓密, 梳了高高的发髻还剩下许多,被宝蓝色的绸带束着斜在身前, 绿鬓朱颜,这样简单的装扮也明艳动人。
云停食指探入那捧乌发中, 微一往外勾,就有一缕青丝从宝蓝绸带中脱离。
他用指腹搓揉了下,匕首的锋芒靠近,道:“今年格外的热,这长发碍事,我来帮你修剪一下……”
唐娴万不能想象没了头发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护住胸前的长发,高声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敢碰一下,我即刻咬舌自尽,让你一辈子也找不回被烟霞偷走的东西!”
她瞪着云停,又是那副宁死不屈的坚贞神情。
这回云停没来得及心猿意马,云袅就跑了过来,无视了匕首,张开手臂挤进两人之中,冲云停嚷嚷道:“一眼没看见,你就欺负人!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云袅脑门上,她脸热得通红,说出的话却跟大人一样正经。
唐娴没忍住笑,将她搂入怀中,蹭着她的额头道:“真没白疼你!”
发丝从云停手中抽走,匕首也被调转了方向收回他袖中。
云袅又有模有样地皱着眉,委屈道:“我才七岁就要操心这么多事,好累的呀!”
云停在把她与唐娴一起揍一顿,和退让之中犹豫了一下,毕竟他也不是真的想剪秃唐娴,就顺势认输:“……行,辛苦您了。”
隔着云袅,他与唐娴对视,后者挑衅地扬眉,有恃无恐。
云停隔空虚点了她一下,转身离开。
在书房喊来明鲤,问及唐娴夜间不能视物的事情,明鲤讶然,对此全然不知情。
“兰沁斋晚间里里外外点着许多灯,都是在寝屋熄灯之后方灭掉的……”
烛灯灭了,便是要歇息了。
除了最初的几日,明鲤不会整夜守着寝屋,自然就不会知晓这事了。
云停摆手阻拦她的请罪。
云袅说是他总让人哭,唐娴的眼睛才坏掉的,云停不信。
唐娴入府后,掉眼泪的次数共有三回,其中两回是真,一回是假。眼泪掉的欢,目的是让他难堪。
真是入府后才哭坏的话,一个姑娘,乍然间夜晚无法视物,就算心有提防知道遮掩,也不太可能这样从容,隐藏得这么好。
——若非她对云袅没有戒心,云停至今还不能发现这事。
遣退明鲤,他命人将上次给云袅诊脉的御医传唤了过来。
那双眼睛乌黑灵动,看不见……着实可惜.
假藏宝洞在褚阳山,要钓出幕后之人,唐娴这个藏宝洞知情人必须同去。
出发前一晚,寝屋中烛灯遍地,亮如白昼。
唐娴收拾着衣物,云袅见了,追问她去哪儿,一听她要与云停外出七八日,叫嚷着一同去。
此次外出并非游玩,极大可能会遇上危险,唐娴不敢答应,哄她去吃冰乳酪和荔枝膏。
云袅不肯,道:“不带着我,回头哥哥再欺负你,就没人给你撑腰了!”
唐娴再傻也知道云停没有真的想对她下狠手,否则就是再来十个云袅也护不住她。
听见这话,又好笑又感动。
但这事不是她能做主的,就让人去请云停裁断。
书房中,两个都尉正在与云停商议政事,被侍卫打断,方知天色已晚。事情已商讨出结果,便不再多留,起身告退。
而云停听过侍卫询问的事情后,本欲亲自过去一趟的,迈出房门,发觉夜色降临,不由得记起前几日夜间去往兰沁斋所见,脚步再没能迈开。
浅一思量,他道:“与她说,带云袅一起。”
消息传回去,云袅高兴了,唐娴心中无法安宁。
她没去过褚阳山,但是体会过皇陵的清苦和山野夜间的孤寂恐怖。
远离人烟的地方,就算随行的有侍卫侍女,这么大的孩子,也难照顾周全。万一再遇上登月楼碰见的暗箭,真出了事,云停怕是后悔不及。
“你真的要去?”
寝屋中多了一方冰鉴,凉爽舒适。
云袅头上终于没有汗水了,吃着冰镇过的莲子羹,开心地直翘脚,脆生生回道:“去的呀,别想丢下我。”
唐娴道:“不是丢下你,是可能有危险。你二哥不是也在京城吗?去找他玩呢?”
“二哥笨蛋!”云袅噘嘴,“外祖母说了,在京城要听大哥的,大哥不许我去找二哥。”
云停看着总欺负云袅,实际上很疼爱,把人照顾得很周到。
因此,唐娴一直以为他们兄妹关系很好,没想到老二这么招人嫌。
“你二哥怎么笨蛋啦?”
“嗯……你瞧。”云袅张望了几下,丢下手中的汤匙,走到纱帘后的一个置物架旁边。
置物架上全些小玩意,云景盆栽、玉如意、卧着的搪瓷小鹿、陶土小人等等,还有一排放着她经常翻看的三字经等书册,以及唐娴之前为难人的时候要来的话本子。
侍女手脚伶俐,将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云袅踮起脚,将书册中间的一本掏出,再横着塞进去,刻意露出个书角在外面。
如此一来,那本书就变得格外的显眼。
唐娴手心发痒,总想过去把书扶正,恢复原本的整齐。
“二哥瞧见了,得发疯。”云袅指着那一角道,“他哪怕重病,就剩最后一口气,也得爬过来把这一角推进去。”
唐娴:“……”
她也想那么做,但没百里家二公子这么强烈的冲动。
“二哥比我还笨呢。”云袅笑弯了眼,“有一回我不小心踩了他的脚,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唐娴没见过他二哥,不知道他该是什么反应,反正换成云停,这人疼爱妹妹是没错,但碰上这事,八成会踩回去。
“我踩在他左脚上,他把右脚伸过来,让我用同样的力气再踩一下,不然他难受。”云袅笑得合不拢嘴,问,“二哥是不是大笨蛋?”
唐娴的表情快绷不住了,“……那、那万一他跟你大哥前几日一样,右臂受了伤呢?难道也要往左臂刺一箭以求平衡?”
云袅想了想,老实道:“不知道。前几年,二哥当街解了一个壮汉的裤腰带,又重新给人家系整齐,那之后,爹娘就不让他外出了,他还没机会受伤呢。”
受不受伤已经不重要了,唐娴幻想了下那个场景,没见过百里家二公子,她就直接代入了云停。
一想云停顶着龙章凤姿的清贵气质,当街给威武壮汉解裤腰带,她的脸都白了,细眉皱成山峦,久久无法舒展开。
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满脑子造反的云停,情愿自己带着云袅,也不把她送去二公子那里了。
一旁的云袅说完二哥的坏话,不知道想到什么,捂着嘴巴窃笑起来。
唐娴好不容易从那可怕的画面中挣脱,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把她按回去继续吃莲子羹,最后一次提醒:“山里夜间是有狼的,虫蚁蜇人,又热又脏,也没有冰食给你降暑。”
“我不害怕。”云袅抓着汤匙大声证明自己,“来的时候我就住过深山老林里了,哑巴还烤兔腿给我吃,我吃一整个!”
唐娴这才想起她的确是跟着侍卫长途跋涉进京的,“对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家里啊。”
唐娴耐心问:“你家在哪儿?”
云袅歪头回想,“在、在……”
整片西南都是她的家,对她来说太大了,她挠挠头,终于知道怎么形容了,“在银月湾西面,我家好大的。”
银月湾这个地方唐娴在舆图上看见过,距离京城很远。再西面,光是大州府就不下于五个。
唐娴心道果然是个小孩子,连家在哪儿都说不清楚。
她就不再问了,唤了侍女进来,让人给云袅收拾外出要带的衣物.
到出发这日,随行的除了哑巴之外,尚有侍卫十人,各自骑着一匹骏马,唯有唐娴与云袅乘坐马车。
出了城门,人烟渐少,马儿撒蹄飞驰,吹得马背上的人衣袍翻飞。
相比较而言,车厢中颠簸闷热,没过多久就坐得人腰酸背痛。
云袅想让云停带着她骑马,被戳着额头摁回了车厢里。
午时途径一个城镇,一行人寻了酒楼停脚歇息。
唐娴当初从皇陵入京城也很辛苦,可那会儿没这么热,不像今日,才半日时间,就汗湿了衣裳,云袅更是蔫蔫的没了精神。
潇洒骑马的云停就不一样了,把她二人留给侍卫,自己悄然出去了。
唐娴一手摇扇子,一手拿沾湿的帕子擦去云袅鬓边的汗水,“太累了是不是?出京还没多远,若是受不了,就与你哥哥说,让人送你回去。”
云袅枕着手臂趴在桌上闷闷摇头。
没多久,哑巴回来,道:“公子有事稍晚些才能回来,客栈四周有人守着,还请姑娘与小姐安心歇息。”
问云停在忙什么事,他就不说了。
这一等,就到了傍晚,云停敲门时,云袅小憩还没醒。
他进屋看了眼,让唐娴把人喊醒。
唐娴不赞同他的做法,“你不考虑把她送回京城吗?不好送去二公子那,就是留在府中也好啊。跟着你,万一遇上危险……”
“你觉得我只布置了这么点儿人?”云停打断她的话。
唐娴愣了愣,从窗口向外看,目之所及,仅有一同出府的那几个侍卫。
她狐疑地转向云停,云停却不与她多解释,指着沉睡的云袅道:“趁着年纪小多走走看看,见识的多了,长大后才没那么好骗。”
唐娴再度怔住,类似的话她爹也曾说过。
十岁之前,她爹外出办公,只要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就会不辞劳苦地带上她,让她看山川河流和民间风俗,见识各地风采。
十岁之后,祖父插手,不许她再随父亲外出。那之后,她能走动的,就只有京城贵女们常去的地方了。
想起久未见的亲人,唐娴心中沉重,双眸黯淡了下来。
这么久了,云停若是当真派人去禹州张贴了她的画像,爹娘看见不会无动于衷,也早该有消息传入云停耳中了。
他没提起过,唐娴怕他追究起这事,想问又不敢问。
唐娴心里难过,眼眶一下子红了。
云停见识过她说掉眼泪就掉眼泪的本事,但此刻想不通其中缘由,“就因为我没答应你送云袅回去,你就要哭?”
唐娴觉得他莫名其妙,心里难过,不想与他解释,默默背过身去揉眼睛。
沉默中,御医说过的话浮现在云停脑中。
他说晦暗环境中无法视物,若非出生就有,便是生活环境所致。
前者无法医治,后者脱离了环境,慢慢调养,有望改善。
云停对着那道矮了他一头的纤薄背影,想靠近,又觉得不妥。
等了等,他不解道:“……云袅是我妹妹,你是站在什么立场干涉我的决定的?还有,你……”
云停眉头紧紧皱着,许久才不可思议地问出:“被驳回了就哭,你不会是在与我撒娇吧?我不吃这套的……”
话没说完,唐娴红着眼眶转了回来,双颊酡红,泪水盈盈,宛若被雨水欺凌后,摇摇欲坠的芙蓉花。
云停心中咯噔一声,心道她说的也有道理,带云袅涨见识,并不急于这一时,没必要为了这事让她哭泣,毕竟她的眼睛……
“你不要脸!”一声响亮的斥责响在耳边。
云停倏然醒目,见唐娴乌黑的双眸怒视着他,声音颤抖:“你自作多情,你没脸没皮!”
云停这才恍然惊悟,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不是哀求乞怜,而是被气出来的。
他站在唐娴面前,回想自己所言所想,脸色阵青阵白。
不等他做出反应,床榻上被吵醒的云袅迷迷糊糊坐起,上下眼皮还黏着,嘴巴里已经含糊呢喃起来:“……谁自作多情……祖训不许的……”
第29章 生气
再启程, 疾驰一路,云袅受不住车厢的闷热,喊了哑巴带她骑马。
唐娴只在五年前骑过矮小温顺的马儿,不敢这样纵马疾驰。她一个大姑娘, 也不好让人带她, 只能独自留在车厢中。
马车渐渐远离人烟, 接近层峦叠嶂的群山之后,山风徐徐, 林荫蔽日,车厢中才没那么闷热。
但这时已经接近褚阳山了, 与褚阳山隔着一个山头, 便是能潜入皇陵的悬崖峭壁。
若有可能,唐娴想去见烟霞一面, 劝她将真正的藏宝图还给云停,待云停消了气,她才好恢复自由身。
最好顺便让烟霞再给她做张假面……她实在怕被京中旧日熟人认出。
但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离开云停, 太难了,须得从长计议。
唐娴愁绪难解, 发觉马车速度慢下, 探头出车厢,恰好有侍卫策马经过。她随之向前看, 见前方云停勒马在宽阔河边,不知在看什么。
粼粼水波映射着日光, 刺得人睁不开眼。
唐娴眯起眼再看,望见侍卫驱马上前, 指着皇陵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云停听罢, 摇了摇头。
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转目遥望皇陵,见那附近的丛林上方飞鸟阵阵。
初入夏的时节,又不是秋日迁徙,哪里来的这么多飞鸟?
莫非皇陵中出了事?是不是烟霞?
唐娴心跳加速,眼看马儿停下,侍卫们牵马饮水,便扶着车厢门跳了下来。
长时间脚未着地,落地的瞬间,她双膝一软,差点跌坐下来。
在她揉着双膝等待恢复的时候,看见云袅趴在树荫下的水边岩石泼起水花,没几下,就被云停拎着衣裳提了回来。
“我热,要玩水……”云袅挣扎不依。
云停一句话没说,把人扔给了侍卫。
唐娴靠近的脚步不自觉减缓。
云袅年纪小,但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云停懒得管教的时候,都是把人推给唐娴的。就算唐娴不在身边,他也会特意把人喊来。
可上回被唐娴骂了“自作多情”之后,云袅再怎么淘气,他也没喊过唐娴。
至今一句话没与唐娴说过,就连视线的交汇都没有,彻底断绝了与唐娴的关系,显然是对那句话心存芥蒂。
他不理唐娴,唐娴也不理他,反正原本就是他出言不逊在先。
互不搭理两日,眼下快到褚阳山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唐娴决定不与他计较了。
她拉不下脸主动示好,好不容易在心底鼓足勇气,磨磨蹭蹭走近,被眼尖的云袅看见了,她大声告状:“毛毛,哥哥不让我玩水,他讨厌!”
正好给了唐娴台阶,她顺势道:“水边石头滑,会摔进去的,不安全。等回府了再玩……你哥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趁着说话的时候,唐娴来到云停身边,偏头征求他的配合。
可云停一脸漠然,目不斜视,权当看不见她这个人。
唐娴脸上有点热,正事比脸面重要,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去扯云停袖口,刚触及,云停猛然甩袖,往水边走了一步。
宽大的袖口抽得唐娴手指头发疼。
她收回手揉了揉,看看背对着她的挺拔背影,深吸气,跟着他向前走。
“我小心的,不会掉进去……”身后云袅被侍卫拦住,试图商量,奈何没人听她说话。
水边岩石堆积,下方流水潺潺,清澈透亮,水底卵石与缝隙中飘摇的水草清晰可见。
唐娴怕摔倒,提着裙子谨小慎微地跨上去,站在云停身后,瞄了好几眼,只看见他冷峻的侧脸与高挺的鼻梁。
瞧着多么玉树临风的一个俊朗公子,谁能想到他实际上心眼极其小,跟君子风度完全不沾边呢。
在心中自我鼓舞后,唐娴清清嗓子,小声道:“你方才甩袖子,打到我了。”
云停充耳不闻。
唐娴再瞄他一眼,将手背递到他面前,道:“都打红了……我从小到大,从未挨过打的,差点就疼哭了。但我一想,我若是哭了,袅袅定要拿祖训指责你,硬是忍住了。”
说完唐娴特意停下,等云停来嘲讽她。
可过了半响,她抬着的手都酸了,云停的眼神都没偏动一下,照旧望着河流对面枝叶繁茂的树林,不知在想什么。
唐娴手往下滑,这次成功抓住了云停的衣袖,轻轻扯了一下,姿态和声音都放得更低:“你还生气呢?”
“我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你家会有那样的祖训……”
按唐娴的预想,云停不会真的喜欢她,什么撒娇完全是口不择言,被她骂自作多情后,会如先前一样反过来恐吓她,这事就算完了。
坏就坏在云袅那迷迷瞪瞪的一嗓子,几乎是坐实了云停违背祖训,在自作多情。
正常人家怎么会有不许自作多情的祖训?
除非祖上真的有人犯过这样的错,并且因此自尊心受损,久久无法释怀,以至于要刻在祖训上叮嘱后代不可重蹈覆辙。
唐娴及时打住对百里家老祖宗的怀疑,软声道:“前两日那事就当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嗯?”
说完,又扯着云停袖口晃了晃。
云停目光不动,手腕却陡然翻转,袖中银光一闪,“撕拉——”,袖口被利刃斩断。
他收回匕首,转身往岸边走。
身后的唐娴手中抓着一片碎步,目瞪口呆地跟着转过去。
“等等……”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手中碎步上,下意识地跟上,正好踩到被云袅泼湿了的岩石上,脚底一滑,重心失衡,唐娴“啊”的一声惊叫,身躯歪倒。
这片河岸上全是碎石,从岩石上跌倒其中,必然会摔伤、划伤。
受伤是一回事,落水之后,夏日单薄的衣裙也会被打湿。四周侍卫皆是男人,着实令人难堪。
唐娴面无血色地往前跌去,手臂突地被擒住。
强硬的力道阻拦她的跌倒,撑住她的躯体,让她得了喘息的机会。
唐娴慌忙抓住对方,跌撞着往一步,惊吓之余,脚步慌乱,一头撞了过去,双臂也下意识地搂住了面前人的腰。
夏衣薄,她的脸贴在对方胸口,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和结实的肌肉。而手臂下硬邦邦的腰身,被她环着拖拽,丝毫没有动摇。
这哪里是救命稻草,救命石雕还差不多。
她大喘气,手臂抱得更紧。
“放手!”石雕开口。
唐娴觉得救她的或许真的是一个石雕,不然语气怎么这样冷漠无情,没有一丝人情味?
她劫后余生,急喘几下,借力站好,松开了双臂,一抬头看见了云停晦涩难言的眼眸,心中惊悸,仓皇转开眼。
唐娴胸腔擂鼓,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有点庆幸,有点难堪,还有点不敢看人。
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男人抱在了一起?
她假借整理衣裳的动作往后一瞥,见侍卫们各做各的,没有敢往这边看的。
唯独云袅没有顾虑,双眼睁得圆滚滚,盯着他二人眨也不眨。
歉也道了,脸也丢了,云停还继续置气,那唐娴的努力就白费了。
她压下心中古怪的情绪,对云袅视而不见,厚着脸皮再次抓住云停的衣角,继续哄这个人高马大、气性极大的男人。
“谢谢你扶我,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
“放手。”云停冷淡地斜视着她,挣了一下没能把唐娴甩开,他另一只手向上一抛,匕首再次出现。
唐娴见状,手不仅没松,还往上挪了挪,道:“你割吧,你割一块,我就揪一块,待会儿你衣不蔽体,别又不讲理地怪我。”
云停眼角一抽,冷飕飕道:“我要的只是烟霞的去处,留你一条命就足够了,手脚既然碍事,那就一起剁了。”
唐娴瑟缩了下,很快知道他在恐吓自己,抓紧了他的衣裳,丝毫没有惧怕,“你剁吧,违背祖训欺负女孩子,看你家老祖宗会不会夜间入梦来教训你!”
云停忍无可忍,“你一个姑娘家,最初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这才多久?怎么变得这么没脸没皮!”
“近墨者黑!”
唐娴与他呛声,见他瞪着自己,反瞪了回去。
过了不久,耐不住双目酸涩,眨了眨眼,妥协地低声下气道:“都两日了,该消气了吧?云袅闹脾气都没这么难哄,你连七岁小姑娘都不如吗?”
云停没反应,唐娴都哄累了,嘟囔道:“一句话记那么久,难道那句自作多情真的戳到了你的痛处?你想我喜欢你啊?”
“庄诗意!”云停眸中怒火狂烧,凶狠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现在格外想念初抓唐娴入府的时光,那时的唐娴,被他一个眼神就能吓得瑟瑟发抖,哪里敢三番两次的挑衅。
云停已没法与唐娴平静对话,抓住她的手腕,把人带到岸边草地,瞧见云袅瞪大双眼愣愣看他俩,心中得出了结论。
会导致唐娴对他既没恐惧也没敬重,罪魁祸首共有两人,一个是云袅,一个是不在眼前的庄廉。
若非二人胳膊肘往外拐,一口一个祖训,把他的短处揭露给唐娴……
他把唐娴推向云袅,阴沉沉道:“看好了她,出了事,就把你俩一起丢水里喂鱼!”
说完走向马儿,吩咐侍卫:“哑巴带七人留下,其余人跟我走。”
“你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唐娴追问。
云停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翻上马背,双腿一夹,片刻之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娴转而询问哑巴:“他去哪儿?”
哑巴指了指河水对岸。
对岸是葱郁的树林,寂静无声,远远看去,除了影影绰绰的树影,就是深处黑洞洞的丛林。
“去那儿做什么?”
哑巴仿佛真的不会说话,比划着唐娴看不懂的手势,结束了这段单方面的对话。
唐娴茫然,想让云袅去询问,头一低,对上了她圆溜溜的双眼。
云袅赶忙坐好,乖巧道:“我不去玩水了,我都瞧见了,要不是抱住了我哥,你就摔下去了。水边太危险,我不过去了。”
与云停对峙,唐娴能理直气壮,现在他不在跟前,从云袅眼中听见方才的事,唐娴却红了脸。
不知怎的,她又一次记起烟霞嘲笑她的话。
“儿孙一堆,却连男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唐娴想,等再见到那个口无遮拦的烟霞,她就能有资格谈论这事了。
是没尝过,但是抱过男人的腰了,很瘦,往前一扑很容易环抱住。也很紧实有力,她整个撞了上去,对方纹丝不动。
……
不知过了多久,哑巴等人突然惊起,警惕地将唐娴与云袅护在身后,然后备上弓箭望着河对面。
唐娴迷惘地跟着看去,没听见声音,只望见河对岸的树林中惊鸟阵阵飞扑,隐隐有烟尘飞扬。
“那边……有人?”
哑巴没说话,直到看见一缕青烟升直空中,才放松警惕,重新坐了下来。
河对岸,云停抖了抖剑,剑上血水溅开,有一滴落在他被斩断的袖口上。
他浓眉紧蹙,盯着那处,眼眸深沉,半晌没有移开。
侍卫检查过地上的尸体,道:“公子,与前几日一样,口中藏有封喉毒药,身上没有信物,不知是何人派来跟踪的。”
云停点头,“等。”
对方紧追不舍,他越是有发现藏宝洞的迹象,对方出手就会越频繁,迟早会露出真面目的。
跟踪的人解决了,该回去了。侍卫牵来马匹,而云停透过树林望向河对面,久久没动弹。
“公子?”侍卫奇怪。
“无事。”云停上马,带人回去。
寻到哑巴等人,刚下马,唐娴就向他迎来。
云停呼吸骤然一停,下一刻快速转急,脑子里全是前不久在岩石上被抱住的感觉。
她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自己胸膛上,严丝合缝。
姑娘家与男人是不同的,身躯柔软,撞入怀中,轻易就擦出了火花。
他的手差点就抬了起来,想覆上她后腰,抓紧,用力揉动,让她完全嵌合进身体里。
“你想我喜欢你啊?”她这样问。
……
云停闭了闭眼,睁开后,唐娴已至跟前,神色焦急,好似等了许久,要扑入他怀中一样。
“不准碰我。”他沉声命令。
不能再那样亲密触碰。
唐娴愣住,下一瞬,血气直涌到头顶,脸色涨红,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耳尖与脖子都红透了。
她咬住下唇,恨恨瞪着云停,忍了又忍,最终将那口气咽了下去。
而后脚步一错,面朝向他身后的一个侍卫,声音响亮,关切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我好担心的!”
第30章 晨露
唐娴才不惯云停的臭脾气, 若不是没有他的准许,侍卫不会松口,她都不想理云停。
瞧人去而复返,她猜该是发现了追踪过来的人, 心中担忧, 想去过问一下, 哪知云停开口就是那种话。
这样气人,唐娴干脆把要对他说的话, 朝着侍卫说出。
这回谁也没说云停自作多情,但唐娴的言行, 很明确地再次这样影射他。
云停猛转头。
无辜的侍卫被他二人吓了一跳, 惊悚退后,连连摆手, “我与姑娘并无来往,姑娘慎言!”
唐娴微笑:“你年岁几何?不到十九吧?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弟弟,他也是这样一惊一乍的。”
唐娴摆出长姐的姿态, 对侍卫极尽亲和。
不是顾忌着太不给云停面子,他会拿侍卫出气, 她还想顺着云停那句“不准碰我”, 去拍拍侍卫的肩膀。
年轻的侍卫遭受无妄之灾,看看云停的脸色, 再瞧瞧浅笑的唐娴,实在找不到人求助, 干脆装作石头人,一动不动, 对眼前事不闻不问。
云停目光犹若刀锋,“庄诗意, 你哪来的弟弟?”
唐娴惊悟,想起自己明面上还是个失忆的姑娘。
堂而皇之这样,确实太不把云停放在眼中了,于是敷衍补救:“我是说假若我有弟弟,他就该是这样的。”
她再与侍卫道:“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就该有个弟弟,这样吧,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咱们就姐弟相称,可以吗?”
侍卫眼珠子左右转动,把周围人看了个遍,再次确定没人能解救他,心一沉,连眼睛都闭上了。
云停冷冷道:“他看着可比你年长。”
“是吗?那我唤他一声兄长也是可以的,我该有个兄长的。”唐娴不服输地接道。
“好……”云停厉声问侍卫,“林别述,你今年几岁?”
林别述睁开眼,眼神漂浮在几人头顶,声若惊雷,震响在众人耳中:“回公子,属下今年八十又二!”
唐娴:“……”
林别述使劲掐自己的脸,“脸嫩,看着年轻。”
云停满意了,冲唐娴挑眉。
唐娴对着这主仆俩欲言又止。
该怎么说呢?做属下的也不容易,为了主子的面子,敢于睁着眼诋毁自己。
唐娴不忍心再迫害侍卫,道:“那便罢了。”
她再面向云停,“我想问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多久到褚阳山,后面计划如何,想来你是不会告诉我的了。”
平静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到马车旁,扶着车厢门,独自上了马车。
背影绝决,带着难言的落寞。
云停望着她的身影入了车厢,看向侍卫。林别述精神一凛,赶紧收起张望的目光。
“你去……”云停皱着眉,话音缓慢,顿了一下,朝着车厢示意,“她想知道什么就告诉她什么……”
“大哥!”说着,云袅跑了过来,抓着他的割断的袖口仰脸问,“你是不是惹毛毛生气啦?”
云停将袖口扯回,赶走侍卫,答非所问:“休息够了就启程。”
云袅再问,被他拎上了马背。
马儿继续前进,这回云停带着云袅,回头看了眼与马车并行的林别述,他低头问云袅:“怎么就不能是庄毛毛惹我生气了?”
“毛毛性情好,才不会惹人生气呢。大哥你老是欺负人,一定是你不对。”
“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云袅不惧怕他,道:“哥哥你再不改一改,以后找不到嫂嫂的。”
云停不置可否,摸摸她头上的发髻,看出是随着唐娴的绑的。
只是唐娴一头青丝浓密柔顺,怎么挽都好看,她的太少了,又爱跑跳常出汗,没一会儿就变得乱蓬蓬的。
什么都学唐娴,就这么喜欢她?
“你小孩子懂什么。”云停拍拍她脑袋。
“外祖母说的。”云袅有理有据,声音坚定,“外祖母说你性情太差了,遇不上喜欢的姑娘就算了,若是遇上了,再这样一定会栽大跟头。”
即便是百里老夫人说的,云停也不以为意。
他纵马向前,没几步,不经意地再次回头,看见林别述跨在马背上,躬着腰,正在听马车里面的人说话。
车厢小窗掀开,唐娴的面容不得见,只露出一只戴着玉镯的手,娴静地扶着纱帘。
不知说到什么,林别述忽地笑了下,身子躬得更低,离小窗更近了。
云停嘴角绷直,面无表情地转回来。
在前面坐着的云袅未察觉,晃着双脚自顾自地说着:“我喜欢毛毛,想让她做我嫂嫂……”
云停抓着缰绳的手倏然收紧,低头看了看她,心中思绪转了几周,语调轻缓道:“不是与你说过要防着她吗?你没听进去?”
“听进去了,可是毛毛是个好姑娘,不是坏人。”
“她哪里好?”
“……嗯……她就是好。”云袅说不上来。
云停要她防着唐娴,她记得的,可是没机会防。
因为根本就没在唐娴身上察觉到恶意与算计——偶尔有,不过那是针对云停的,不算。
她喜欢唐娴,就认定她是好姑娘。
说完这句,兄妹俩双双陷入沉默。
没一会儿,云袅又忧心忡忡道:“哥哥,你这辈子怕是找不着嫂嫂了,反正毛毛也不会喜欢你,等你的事情弄完了,我可不可以带她去见二哥?”
短短几句话,每一句都带着小刺,直直朝云停脸上扎去。
他脸色变了数回,云袅依旧没察觉,继续道:“二哥笨蛋,但是长得好看,万一毛毛看上二哥了呢?我想让她做我二嫂。”
“她就能天天陪我玩了,嘿嘿……”云袅越想越美,仰着脸朝云停傻笑。
云停忍着把她的脸按下去的冲动,嘴角扯出一丝冷意,道:“我能不能找到喜欢的姑娘暂且不提,你二哥是绝对娶妻无望,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啊?”云袅不理解,“二哥明明比你会讨女孩子喜欢。”
云停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缰绳微勒,在马车驶来时将她拎进了车厢,而后瞥了林别述一眼,一夹马腹,驶去了前方。
云袅则乖乖爬进车厢,挨着唐娴坐好,认真听侍卫说话。
“……既然为了引人上钩,当然要做得真一些。咱们越是谨慎,对方才会信以为真……这几日共拦截了三伙人,均未见活口……”
“公子调了三百精兵潜行,早已入了褚阳山,只等……”
唐娴一直等他说完了才问:“哪来的三百精兵?”
林别述“啊”了一声,道:“府上的啊。”
唐娴一想也是,云停提过他养有私兵的。早已知晓,此时还是感慨,当真是大胆,私兵都敢明目张胆地用。
又问:“他一共养了多少私兵?”
林别述一呆,犯了难,这要怎么回答?
唐娴心中已经有了底,看他为难,放弃继续询问,与他道了谢,放下了纱帘。
坐好之后,偏头一看,云袅正捧着脸笑眯眯地望着她。
“看我做什么?”唐娴奇怪,见她发髻乱了,从车厢小屉里取出梳篦,给她重新梳发。
以前就经常照顾妹妹,这些事情她做得很顺手,三两下就把云袅的发髻拆了,重新梳成可爱的双髻。
等梳好了,把云袅转回来,她还在兀自高兴。
唐娴又问:“怎么总是看着我笑?是觉得我长得很美?”
云袅乐出声,使劲点头,然后往她身上偎去,问:“毛毛,哥哥惹你生气了,你怎么还对我好呀?”
“因为我是个恩怨分明、豁达眀理的好姑娘。”
随口一说,又把云袅逗笑了。
云袅笑够了,饮了几口温水润喉,跪坐在软靠上玩起唐娴的头发。摆动了会儿,忽然问:“那你讨厌我哥哥吗?”
唐娴被问怔住。
最初,她对云停这个居心不良的反贼很是惧怕,满心提防,生怕对方知晓她的身份,让她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后来在庄廉的周旋下一步步试探,觉得他或许也没那么可怕。
在云袅到来之后,她几乎能清楚地辨明那道线,只要不越界,云停除了口头威胁,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就如同这几日,她反复让云停没脸,他除了不搭理自己,其余的什么都没做。并且最后还是妥协了,让林别述过来回答她的问题。
仅看云停的行为,是有点讨厌,可唐娴一想自己于云停而言是个俘虏,心中就怪异起来了。
哪有像她这样的俘虏?
云停还为救她受伤了呢。
唐娴突然笑了一下,见云袅好奇看来,抿着嘴巴忍住,掀起帘子朝外看,看见侍卫护在马车四周,唯独不见云停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还在与她生气。
“讨厌吗?”云袅凑过来追着她问。
唐娴往后退了退,想起在岩石上的那一幕。
生气了不理她,看见她要摔下去,还不是伸手过来扶住了?
唐娴抿紧嘴唇,想起抱住云停时感受到的不可撼动的安全感,声音低了许多,不大好意思道:“不讨厌的……”
云袅顿时发愁:“啊?那要选大哥还是二哥啊?”
“嗯?”唐娴没听懂。
云袅挠头,觉得说这个不太好,就仰起脸傻笑,“我也喜欢大哥。”
唐娴脸有点热,犹豫了下,最终没去纠正她的用词.
夜宿山林,夜间出了点响动,唐娴与云袅被护在中央,什么危险都没碰见。
翌日,唐娴被鸟儿啼鸣声吵醒,出了车厢一看,外面朝霞未散,晨露垂枝,空气中尽是清凉的水汽,难得凉爽。
她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越过生火煮粥的侍卫,在不远处看见了云停。
他手中拿着张图纸,正在沉思。
唐娴悄悄看了会儿,回想着昨日的事情,窘迫地咬了咬下唇,然后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靠近他。
到了云停侧后方,发现他拿的是张舆图,正要凑近细看,云停转身背对着她了。
唐娴的个头只到他耳下,被他的后背挡得严实,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了两步绕到云停侧肩,脚刚踮起来,他又动了下,唐娴面前又只剩下他墙面一样直挺挺的后背了。
分明是已经发现了她,故意耍她。
唐娴伸手去拉云停的袖口,这才注意到他换了件玄色衣裳,袖口用护腕收紧了,拉不着。往下看,腰间束着墨蓝色腰带,上面垂着一个金玉佩饰。
这一身很是简约,与往常在府邸中王孙贵胄的打扮相比,更显身姿的修长与举手抬足的干练。
唐娴被他腰间的配饰勾得多看了两眼,觉得有点害臊,低头拍了拍脸降温。
过了会儿,她伸出了手。没有衣袖,就扯云停手肘处的衣裳。
云停偏头,看见是她一点也不惊讶,淡淡道:“做什么?”
昨日吵成那样,恨不得永远不搭理彼此,今日就主动来说话了,太让人难为情。
唐娴双眸湿润,抿着唇赧然笑了下,没说话。
云停被她的表情闪花了眼,心底生出一股热潮来,一时没了反应。静静看了她片刻,见她只笑不开口,面上维持着云淡风轻,转了回去。
没多久,衣裳又被扯了一下。
云停对着舆图,心思却早已飞远,没回头,不咸不淡道:“有事说事。”
唐娴离他更近了些,衣裳都碰在了一起,怕被外人听见一样,小声道:“你给我赔个不是。”
云停耳尖一抖,折起舆图转回身,正面对着她,字句清楚地与她确认:“你是说让我给你赔不是?”
“嗯。”唐娴点头,对着云停说话,眼睛却往他身后的树枝上看。
云停正要开口,昨日云袅说的那些话回到脑海中,本要说的话就出不了口了。
静默稍许,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为什么?”
这些天两人的吵架的原由已经变了好几回,细算起来,是非对错好像并没有那么明显……怎么就该他与唐娴道歉了呢?
唐娴也是这么觉得,但她就是想要云停服软。
目光追随着树枝上跳跃的鸟儿绕了一圈,她沉息,鼓足勇气直视云停,理直气壮道:“我是娇宠着长大的千金小姐,从来不给人赔不是的。你给我赔一个,先前的事,我就不与你生气了。”
“你就不与我生气了?”云停听得满心迷惑,从头到尾,他才是吃亏生气的那个吧?
偏偏唐娴听不出他的反问似的,满脸认真地点头,“嗯。”
云停转身就要离开,脚步将抬起,又一次想起那句话来:“外祖母说你性情太差了,遇不上喜欢的姑娘就算了,若是遇上了,再这样一定会栽大跟头。”
脚步忽然变得很沉。
云停重新面向唐娴,见她长发略微凌乱,一半披在身后,一半垂在胸前,双颊微红,眼眸里落了晨露一样晶莹闪耀,正翘首等着他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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