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冯额角的血管不自觉跳了跳,她终于抬眼看向对面。
补偿?补偿什么?
阿卓亚娜没有从她身上抢走任何东西,还救下并照顾了她好几天,她们之间的关系除了相救的恩情之外,真的还存在别的什么吗?
女妖既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所做所为也远称不上背叛,迷茫的炼金术士恼怒之余,却也没办法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指责她。
但是,什么东西能弥补一个人因被欺骗而溃败的心防和被颠覆后碎了一地的爱情?
雍容典雅的伯爵夫人一直看着她,透过斜纹帽前的纱帘,伊冯终于看见了她熟悉的阿卓亚娜。
伯爵夫人的朋友们一定不知道她女妖的身份。
现在,在术士小姐面前无需隐瞒,阿卓亚娜仿佛回到了那片充满青灰色晨雾的针叶林里,眼神似藏了钩子,充满野性与诱惑,让退无可退的伊冯再次察觉到了笼罩身际的危险。
“对于补偿……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要不要与我谈一场热烈的恋爱?]
“譬如说经济情况,你的房租,你的银行贷款,我都可以帮你解决一部分,毕竟这幅超常发挥的完美画作,说起来也有你的功劳。”
她笑了起来,话语里又仿佛蕴含了某种深意,令人忍不住多想。
“假使你不想要钱,我用别的东西代替也可以……”
[我们要不先尝试一下,从接吻开始如何?]
伊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狠狠打散脑海中不自觉浮现的画面,站起来恼怒道:“你到底还想羞辱我多少次?你觉得利用感情把一个人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吗?”
阿卓亚娜似乎被她突然的指责吓到,有些不知所措。她假作无辜看过来,又重新变回了那个优雅矜贵的伯爵夫人。
“你在说什么啊?哦伊冯……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看看我那幅完成后在敦桥山赢得行业赞誉的画作?
或者再换些别的,学者一般不是都痴迷于解析真相与因果、洞察追寻真理么?
炼金学术界关于女妖的信息记载一直以来都存在很多空白和误解,如果你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我们的事情。
而且,你不想知道,那个下午我是怎么瞒过你的吗?”
伊冯闭了闭眼睛。她脸火辣辣的烫,知道再发展下去,自己又会像曾经一样,情绪与注意力完全被面前这个人所掌握。
“不必了,那副画是你的东西,与我无关。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
学术界对女妖能力的记载的确不多,但结合我……的经历,还有以往案例报道,我想,你们应该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现实来编织幻境。”
就像身体虚弱的人容易被病魔入侵,精神衰弱的人也容易产生幻觉。
伊冯知道自己那时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初见林中女妖时那几场瑰奇的梦,还有一步步陷落靠近时放松的心防,再到最后临别下意识的不舍与动摇……
女妖致幻的能力肯定不会很强,对意志坚定的人想必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于一个虚弱且对其完全敞开了心扉的人而言,那一点影响和诱导就已经足够了。
而弗林也同样如此。
被自己死死咬住追杀不放,伊冯确信,那个狼人的状态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或许早就刚露面的时候,他就成为了阿卓亚娜幻境的俘虏……
伴随着女妖的计划一步步成型且实施,当伊冯想要离开的决心打乱了原定剧本,阿卓亚娜干脆就把她带回到初遇的湖畔。
狼人虽然昏迷睡了几天,但被下了精神暗示,心弦在被追杀的恐惧和可怕的噩梦逼迫下一点点绷成惊弓之鸟,所以醒来的时候看见伊冯,才会像逃到墙角的困兽一样反扑拼命。
所有的一切都在女妖诱导下实现,她将弗林推了出来构成陷阱里最后一块拼图,一举击溃了炼金术士设下的心防,借此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现在回想,阿卓亚娜的整个计划有许多地方都是临时起意,漏洞百出,但对那时的伊冯而言,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局。
伊冯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握成了拳头。
所以那个下午,她一直抱在怀里的是什么东西?她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挖的墓穴里埋葬的又是什么?
那个场景一定十分滑稽可笑。自己浑身脏污,狼狈的跪在大雨中用手挖着林土的时候,女妖是不是正站在一旁嘲笑着如此愚蠢可怜的她?
“不是这样的。”
阿卓亚娜好像看出了伊冯渐渐阴郁封闭自我的想法,她不再开玩笑,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伸了过来,包住伊冯垂在身侧蜷握的手。
“不要多想,伊冯,是我,我一直都在你怀里,包括那个墓穴……”
她那时候被绝望的炼金术士抱着,泪水和雨滴混合着砸落在脸上,生平头一次为欺骗了一位贤人的感情而感到后悔。
所以她一直没动,看着伊冯在她额心落下一个吻,抱着她躺进了泥泞的墓穴,只不过墓土没有真正填上而已。
善于交际引导话题的女妖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将这场对话流畅的接续下去。
她其实完全可以不见伊冯的,就算同在约德郡,塔妮斯顿伯爵夫人和市政府聘请的外籍公职人员,只要她想,她们可以成为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但阿卓亚娜没能忘记湖畔的那场雨,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目睹一个人绝望心碎的搂着她哭求她活下来的感动与震撼。
没有人忍心持续伤害这样一颗诚挚滚烫的心,所以她完成了作品以后,就来到了心碎的炼金术士面前。
而这对伊冯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林中发生的一切的确是一场幻梦,空茫而虚无。星象昭示给炼金术士的一场劫数,真相比她原以为的还要残酷。
生活该回到正轨了,她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伊冯将手抽了回来,“卡洛,该走了。”
小金花鼠将没吃完的果干一股脑塞进颊囊里,三两下就跑到了桌边蹦她身上,用小爪子抓着衣服一溜烟钻进了大衣口袋里。
“塔妮斯顿伯爵夫人,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我的承诺不会作废,如果有一天需要的话,你知道我在哪里。”
阿卓亚娜正要开口,伊冯强调:“但是夫人,”她忙两手交握乖乖搁在桌子上,端正身体坐好,“您欠我一句道歉。”
伯爵夫人道歉的姿态优雅且诚恳,“是的,我很抱歉伊冯,请你原谅我。”
伊冯点点头,“那么,事情已经结束了,再会,夫人。”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又回头,“阿卓亚娜,你应该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朋友,以后也不可能是。”
这样冷漠无情的话却叫女妖笑了起来,她似是同意她的看法,又仿佛话里有话,“我认为你说的很对,大冒险家。”
伊冯眼皮跳了一下,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这间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咖啡馆。
回了自己租下的公寓,伊冯脱下大衣扔衣帽架上,随即一头栽到了床上。卡洛跑到向阳小窗台的栏杆上,看着这间逼仄的小公寓吱吱叫。
这个房间真的太小,配备的家具只有那么几样。
一张八十公分的木质小床,上面铺了一层送的干净床垫。门口有一个衣帽架,紧邻的便是靠在床对面灰泥墙边的一个旧五斗柜和窄窄的衣橱,再就是一张方桌和上面的小收音机。
约德郡大部分人家都会配一台收音机。至于电视,那得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大房子的富人才会考虑的东西。
公寓的厨房在地下室,卫生间和浴室则在一楼。伊冯将与这栋房子三层楼包括房东太太和自己在内的九户人家,共用院子里的公共区域。
条件虽然差了些,但伊冯觉得她能克服。
曼森威尔几年前的那场自卫反击战,她曾在炮火连天的轰炸下和士兵们一起坚持了两个多月,只要想想那段充满硝烟和飞机轰鸣日夜不休的日子,就让她觉得这间暂时栖身的小公寓足够温馨美好。
“好了卡洛,别催,我又没带什么行李,用不着收拾。”
房间租下来以后专门打扫过,干净的床单也是房东太太知道她的情况后免费赠送的,虽然上面的灰色花纹很土气,但至少耐脏。
伊冯的手提箱放在了桌上。她来的时候换洗的衣服就只带了两身,森林里弄脏丢了一套,现在穿的是仅剩的另一套。
好在她是正职的魔法顾问,不像那些兼职的神职人员,她是有警务厅发的两套换洗制服大衣的,现在就干干净净挂在衣橱里,明天直接就能穿。
她其实还有一件衣服,是去医院时身上穿的,被发现她的那个地区分局的好心巡官帮忙送去洗衣店洗了,还没拿回来。
那是在森林小屋里,阿卓亚娜给她准备的。
伊冯在床上翻了个身,后脑勺枕着双手,眼睛看着天花板,“卡洛,你还记得我跟你说,在那片针叶林里,我遇到了自己的初恋吗?”
小金花鼠跑了过来,在她肘弯中间坐下,两只小爪子轻轻扶着主人的脸,像在安慰她。
“她根本没死。”伊冯眨了一下眼睛,“你刚刚也见到了,就是那位塔妮斯顿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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