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主小心收好琉璃碗,脸上方才见到一点笑容。
皇家列队驶入山中,暖阳瞬间被谷中寒风吹散,苏涅辰解了身上的紫棠披风,递给对方。
“公主别嫌弃,穿上御寒吧。”
乐姚身上的襦裙只有几层轻纱,更不肖说这一路的饮水吃食,她心里恼火,皇家再不济,也不会克扣公主用物,肯定下人刻薄。
苏涅辰策马向前,啪一声巨响,手中皮鞭不偏不倚落在打瞌睡的太监侍女身上,几人吓得从马上滚落,跌跌撞撞来到近前。
“不知,不知大将军来了,奴们有眼无珠——将军莫怪!”
呼啦啦跪了一地,涅辰冷笑,“不用在这里装样子,难道我还缺人磕头不成,老实交代,到底谁负责公主的衣食住行,你们一个个倒薄裘加身,肥头大耳,莫不是将尚衣与尚食局的东西都用到自己身上,真不想活。”
太监侍女一听就傻了,对面是新晋归来的护国大将军,又娶到十七公主,如日中天,要他们的命还不是小事一桩。
“冤枉啊,奴们疏忽,以后再不敢了——”
“大将军饶命!”
哭天抹泪,苏涅辰只觉得呱噪。
马车上的乐姚闻声探出头,“将军,将军请到近前说话。”待苏涅辰来至帷幔边,轻声道:“莫要怪他们,宫中多是顺风倒,跟着我得不到任何好处,已够清苦,大家都是可怜人。”
眉眼温柔,像江南无尽烟雨,纤细身子躲在月白宽大襦裙下,一句一言都带着小心翼翼,生怕犯错,又或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一袭泪光点点,这番揉碎肝肠的模样,有人厌,自然有人疼。
苏涅辰俯下身,想对方小时候的脾气可大着呢,怎么几年不见,便如此柔弱,“公主的性子也太软,只怕让人欺负。”
“怎么会呐——”泪里又泛出笑意,“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你看,我不就遇到将军了吗?”
十公主不想惹事,苏涅辰只得遵命,顺手扔下银子,“你们好生伺候,以后钱财不会少。”
她不便久留,转身回到玉硌前,郝自康早饭没吃饱,揶揄道:“将军不至于吧,怕我吃那几颗荔枝,直接连琉璃碗都扔了。”
半晌看对方没搭话,才发现苏涅辰脸色不对,少将军素来冷静,不会轻易动怒,扭头观察一圈,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将军有事?”
对方嗯了声,问:“令尊曾在御史台待过,你可知御史台大夫家的公子人品如何?”
“御史台——哦,龚逸飞啊!”郝自康哼了声,“我当是谁,还值得将军留意,他那人我熟悉,倒也没多坏,就是贪玩,从小莺莺燕燕,家里姊妹多,他年纪最小,御史大夫老来得子,是个宝贝。”
郝家乃书香门第,几任都曾任职翰林,也在三省六部担当重任,唯郝自康厌倦读书,喜欢沙场点兵,最后成为武状元。
目前还有个哥哥在兵部做侍郎,马上要转入御史台,因而对龚家十分熟悉。
苏涅辰犹豫一下,寻思这个心眼不坏倒底是什么意思,龚家实力不小,但凡稍微找人疏通一下,也不会让十公主受这份委屈。
“果真像传闻中的日日笙歌,恋上章台柳?”
少将军居然对这种事感兴趣,莫非也有意去花柳巷转一下,郝自康玩笑,“空穴不来风,他私下不知养过多少坤泽,唉,也不稀奇,京都贵族们尤其乾元,不分男女,哪个不在身边圈貌美坤泽,你情我愿,与人无干。”
“既是如此,怎会成为十公主驸马,陛下莫非不清楚?”
苏少将军太年轻,战场上刀光剑影,直来直去,内朝完全另一回事,变化皆在温软笑语中,杀人不见血,却比两军对垒还要残酷。
郝自康压低声音,“将军不晓得吧,这里面门道多着呐,上官家自先皇起就一支独大,统领禁军,圣上便想拉拢御史台,这个御史台大夫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本来与尚书令关系不错,但前一段为了个坤泽小戏子,开始不对付。”
堂堂两位朝廷大员,抢戏子!
苏涅辰越发吃惊,对面人忍住笑,“明面上如此,其实都为了南边那块风水宝地,小戏子纯做个幌。”
京都里的人名堂真多,都该扔到边境打几年仗,才能丢掉这份闲心。
无论如何,耽误了十公主。
车队在午后来到静水边,扎营休憩,阳光正好,坤泽们手捧艳丽芍药,乾元胸口坠着白兰花,顾盼流连,高媒神施了法,月下老人抿唇笑,不知要成就多少好姻缘。
翰林院与国子监也开始筹备曲水流觞。
取一条清溪流下,绕过草甸山石,上游见一石板横桥,国子监祭酒立于之上。
将酒杯放入水中,旁边的翰林院长羽毫落下,拟题春日归潮,酒杯停下便要赋诗一首,不成者则罚酒一杯。
众人在水边落座,苏涅辰与郝自康也凑数其中,一个看上去悠然自得,一个紧张得直冒汗。
“将军,我——还是先溜吧!”郝自康下意识握住腰间佩剑,瞟了眼不远处的父亲与兄长,好悬没杀出去。
苏涅辰顺手捞杯酒喝,“急什么,待会儿喝醉,自然有人送。”
两人都不通文墨,这是做好被罚酒的准备。
“我与将军不同,今日回去少不了被念叨,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耳朵要听出茧子。”
苏涅辰笑了笑,“等有一日,对着番子骑兵狂念兵书就能得胜,我也天天读,还让底下的将士人手一本,就坐在战前读,咱们与突厥也来个曲水流觞,对对诗。”
不过都是些附庸风雅之事,苏少将军满眼轻蔑。
郝自康大笑。
朝廷重文轻武,才闹得一帮官员勾心斗角,谄媚皇权,她们这等在前线拼死拼活之人,反而像个背景板,偶尔拿出来晃一晃就算恩赐。
说话间前方已有人念诗,支支吾吾听不清楚,两人悠闲地拎酒喝,仿若置身事外。
一阵细碎脚步声响起,暖莺手里拿件竹月绣麒麟披风,来到近前止步,“驸马爷,公主说天冷,水边寒,多穿点。”
苏涅辰转身,“多谢公主。”
暖莺笑笑,特意拍一下披风里,扭腰离开。
苏涅辰眼尖手快,稍微一挑,便看到披风里有个暗兜,里面几张薛涛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诗。
公主的小心思啊,那是怕她难堪。
心细如发,还挺可爱。
众人吟诗作对,直到傍晚,对答如流者一波波退下,最后只剩翰林院长家公子,翰林供奉欧阳霖,尚书侍郎上官梓辰,以及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还有苏涅辰。
苏少将军知道自己是做小抄,准备见好就收。
最后头名落在翰林院长之子手中。
欧阳霖低眉顺眼领了赏赐,明白今日盛会牵扯的关系复杂,得胜者属于没有任何势力的翰林院,最恰当不过。
但有件事让他意外,苏家历代武将,不善文墨,就连自己的未婚妻子,苏家二小姐雪宁也是见书就困,没想到苏涅辰年纪轻轻,竟口出锦绣。
欧阳供奉特意来到身边,毫不掩饰心里的吃惊,“将军真乃人中龙凤,才高八斗,让在下大开眼界,承让了。”
苏涅辰瞧对方满眼赞叹,应该不是在讽刺自己,一拱手,“好说,好说,我与供奉之间不必客气,再说未来姐夫才华横溢,实至名归。”
欧阳霖笑了笑,小舅子啊,确实自家人。
两人正说话,却见旁边又来个白面书生,左手拎件紫棠披风,右手不知端的什么,先与上官梓辰低语几句,笑嘻嘻往这边走。
苏涅辰定睛一看,晚霞中飘荡的正是她给十公主的披风与琉璃碗,而那人也认识,御史台大夫家公子,龚逸飞。
她蹙起眉,肉眼可见得嫌弃。
欧阳霖不明就里,开口问道:“公子刚才去哪里,怎么没见?”
对方笑得越发像朵花,“在下没念过书,还是不去现眼。”说着定住步,眼睛朝向苏涅辰,“十公主身子虚,我要陪在身边。”
说罢将东西送过来,刻意附耳,“多谢少将军惦记,但这些东西太私密,不方便留下。”
语气不上不下,不轻不重,似有隐喻,又故意压住不讲。
讳莫如深,耐人寻味。
来者不善啊!苏涅辰笑了笑,还就喜欢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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