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夏连翘在看钱玄祖。

    钱玄祖却没看她。

    自从回到玄之观后, 他就搬到了丹房,一边亲自看守她,一边炼丹。

    这两天, 人根本没轻易离开过丹房半步。

    炉火将整间丹房照耀得如同白昼。

    经过炉火加热之后的鼎炉内散发出一阵阵腥臭难言的味道。

    这些味道厚重得令人几乎窒息。黑老大一直寸步不离守着丹炉,眉眼十分凝重。

    他没空管她, 夏连翘也得以喘口气, 被吊在房梁上看他炼丹。

    这个味道和钱玄祖那神神叨叨,凝重的表情,让夏连翘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紧抿着皲裂的唇瓣,留意着丹炉内缓缓上浮的黑色雾气,透过扭动的雾气,夏连翘似乎看到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钱玄祖时不时地走到柜前, 或是取走十几罐人肠,或是取走几罐人心、人肝, 人眼球,丢到鼎炉内。

    这些人心或人肝有大有小,夏连翘估计着应该是从孕妇以及她们还没满月的婴儿中生剖下来的。

    当然也有成年男子的人皮, 人手。

    每掷进去一点, 丹炉的扭动的雾气就浓郁几分,耳边仿佛有男有女有婴儿痛苦的鬼啸嚎哭。

    夏连翘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黑雾看,一点点分辨着这些雾气里的人脸。

    她总觉得, 这些雾气好像在痛苦地叫喊,在看她,在向她说什么。

    夏连翘还要细看, 眼前却一花。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黑雾撞翻鼎盖,冲天而起。雾气如攒动的火焰, 火舌舔在屋顶,霎时间墙壁与房梁焦黑一片。

    钱玄祖起指一点,又喷出一口长长的清气,黑雾这才一点点缓和下来,被鼎炉吸摄回去。

    顶盖被盖得严严实实,夏连翘心里一紧,抬头去看钱玄祖的表情。

    连日以来钱玄祖的表情都算不上多好看,但今天,他脸上却微微露出点儿喜悦与欣慰之色。

    猛火转为文火,这颗“九天十地阴魂练魄丹”已几近成型了,此时正在丹炉内温养着。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

    这妖修身受重伤,面露绝望与慌乱之色:“大王,有道士杀进来了!二当家不敌,陨了!”

    说完这妖修便吐出一口鲜血,竟当场气绝而亡。钱玄祖面色一变,拂袖推门而出,朝天边眯眼看去。

    夏连翘一颗心砰砰乱跳,道士?是琅嬛他们带人杀回来了?! 她很想也抬头去看外面的动静,但她伤得实在太重,稍微动下小手指,牵连身上百来处的伤痕,都觉得钻心的疼痛。

    钱玄祖面色凝重地望向天边,看到那白衣少年道人的刹那,心里一紧,复又冷静下来。

    ……孤身一人,还未化丹。

    此时留在他身边护卫的数名妖修,与青要山群妖不同,都是个中好手,明道境三重境界。

    钱玄祖便叫其中三人把那白衣道人给拿下来。

    三人照做。

    同等境界之下,剑修的修为往往要高出对方半个,甚至一个小境界不止。

    但凌守夷化丹失败在前,饶是飞剑凶悍无匹,这一路杀到丹房门口,整个人也不免狼狈。

    凌守夷倒提长剑,微微蹙眉,素纱道冠与白纱道袍飞剑点点鲜血,甚至还有血滴顺着凌乱的乌发滑落。

    如雪中红梅。

    一双眼如雪夜寒夜,霜雪气满,杀气四走。

    这三只妖修不敢掉以轻心,环伺在凌守夷身前,小心翼翼寻觅攻敌之际。

    妖、妖、妖。

    杀、杀、杀。

    这一路以来,凌守夷握剑的手指也变得僵硬,几乎是机械般的重复着杀戮的动作。

    剑光在血肉横飞间硬生生杀穿出一条路来。

    剑光在竺碧虚临死前说的那几句话时,暴涨到再无可涨的境界。

    “你自己舍了那丫头殿后,如今还有脸来回来?!”

    凌守夷面无表情,下颌绷得紧紧的,感觉到自己手臂僵硬,神情僵硬,整个人冷硬得像一张弓,一柄剑。

    他杀了竺碧虚,剑光搅碎了他的身躯,碎肉鲜血纷纷落下,弄脏了他的道袍。

    凌守夷平素里最喜净,但这一刻腥臭的妖血满头浇下来却让他觉得冷静。

    而越到玄之观,他浑身发冷,浑身僵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几乎快冻成一座冰雕。

    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夏连翘。

    她是死是活?

    如果她还活着,伤得重不重?

    如果她死了呢?如果她死了,凌守夷一颗心在这一刻结了冰,他甚至没有办法想象如果她死了,他将如何。

    分神作出了最理智的选择,是他作出的选择。

    他却无法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

    凌守夷想,造化弄人,果然不错。

    和僵硬得几乎冻成冰雕的身躯不同,腰侧的伤口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像是有一条火蛇在往他五脏六腑里钻。

    离开地穴之后,他便动手剜去了那朵牡丹,他决心与夏连翘保持距离,决心与她划清界限。

    可为什么却让她殿后,让她沦落妖窟。越想,凌守夷便觉得一颗心几乎要炸开,炸得他呼吸急促,浑身如冰封。

    还差一步,还差一步,他就能见到她。

    凌守夷骈指一点,运动剑光,弧光一闪,率先划开沉默。

    终于,三人之中,有一人动了。

    一人抡着大戟朝他劈来。

    凌守夷一剑撞向大戟,竟将这人撞偏到一边。

    第二人也跟着动了,第二人祭出一道飞梭朝凌守夷脖颈射去。

    第一人回援夹击。

    第三人也上了,第三人挺一杆长矛朝凌守夷下腰刺去!

    凌守夷眉心催出一道剑光,剑丸自祖窍一跃而出,射出条条剑芒,如辐辏轮转不休,排开数道剑气。

    剑随心动,往来招架。

    黑老大见状,不假思索,又点几人上前。

    凌守夷压力顿增。

    第一人的大戟砍向他的肩头,凌守夷眉头都没皱一下,不改其色,一剑刺穿他的咽喉。

    取而代之的是腹部被长矛搠入,血流不止。

    凌守夷目光一冷,飞剑削去第二人半边身子,同时面无表情拔出长矛。

    而此时,飞梭也射入他左臂,险些把他一条胳膊削下来。

    凌守夷驱动剑光将这人拦腰截断,掏出一粒丹药服下,指尖在臂膀处一抹,华光一闪,勉强稳住伤势。

    众妖纷纷怔住,见这少年修士冷冷淡淡,刀剑加身,却杀气冲霄,行所无事的模样,内心大骇,一时之间不敢上前。

    这一愣神的功夫,又被凌守夷抢占先机,一口气杀了几个,终于杀到钱玄祖面前。一道剑光直将门板飞劈成几大块,可凌守夷却无暇去看屋内的情形。

    钱玄祖心头震动,面色终于为之一变,纵起一道黑色雾气,迎上凌守夷的剑光!

    钱玄祖毕竟是化丹修士,雾气铺开,凌守夷眼前顿时为之一黑,不辨日月。四周阴风呼啸,鬼哭狼嚎,如坠泥犁。

    剑气被这雾气裹住,一磨一消,顷刻间便消散于无形。

    钱玄祖一口气足足铺开数里,看起来没有形体的黑雾,竟重若千钧,泰山压顶般朝凌守夷覆压而来。

    凌守夷面色不变,剑光如流萤般点点绽开,竟将这黑雾牢牢架在距自己身前三尺之远。

    钱玄祖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以为凌守夷不过明道境的修为,二人相差一个大境界,靠修为深浅便能将其压制。

    没想到,一击之下,竟然拿不住他。

    即便如此,钱玄祖也没有改变策略。这少年道人一路杀来所消耗的修为定不在少数。他正是料想到这一点,方才叫群妖继续上前消耗。

    斗到现在,凌守夷恐怕已是强弩之末,他只需稳扎稳打,不愁赢不了他。

    钱玄祖气沉丹田,大喝一声,鼓动真元,催动黑雾不断下压。

    果不其然,在黑雾的逼近之下,护卫在凌守夷身边的那数点剑光,也开始如风中残烛一般飘摇不定。

    钱玄祖指挥雾气绕着凌守夷周身不断旋转啸聚,用水磨功夫小心消磨凌守夷气剑上的剑意。

    只要凌守夷护身的剑气稍有松动,顷刻间这些黑雾便能缠裹上去,夺他性命。

    凌守夷薄唇微抿,自正阳剑宗奔袭到玄之观地界,他几乎未曾休息过哪怕一刻。在黑雾的压迫之下已显露出颓态,周身的剑芒一簇接一簇,簌簌熄灭。

    灭到只剩下胸前一口气剑还在勉力支撑。

    钱玄祖心里微喜,耐心地指挥雾气继续下压,四方雾气聚集在一起,中心最浓的雾气即将触碰到凌守夷肌肤的刹那间,忽听闻少年一声冷哼。

    钱玄祖心里一紧,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下一秒,他眼前突然一片炽白,剑光暴涨。

    原本熄灭的簇簇剑光竟然与那唯一一口气剑交相融合,交融成一把巨剑朝眼前黑雾最浓的中心一剑劈落!

    不好,钱玄祖心中惊呼,忙迅速收回雾气,可即便如此,黑雾还是被这剑芒荡去三分之一。

    看得钱玄祖心在滴血,再看向凌守夷时,面上更添几分郑重。

    一生二,二生三,能一气凝结数十道剑气在他这个年纪已实属不易。

    但剑气并不是凝结的越多就越好,需知晓,剑气越多,便越难驾驭,就像人一心不能二用,就算能凝结出上百道剑气,驾驭不好又如何?

    钱玄祖太清楚像凌守夷这样的年轻俊杰了,因为年轻,所以心高气傲,鲁莽大胆,为追求威风,不惜牺牲实用性也要多化出几把气剑出来。

    而眼前这少年竟一声不吭,只为化繁为简,诱他入彀,一气归元。

    但……即便这样,又如何?

    钱玄祖稍微收拢雾气,后退半步,一捏指诀,又从顶门中祭出一排排黑色的,不过指长的小箭出来。

    别看这些小箭通体漆黑,却是他从玄门中得来的正经法宝,道家崇黑,故名曰玄泽金箭,飞起时,专刺人骨窍。

    雾气配合玄泽金箭,这一次来势更为凶猛。

    饶是凌守夷抬眼看到小箭如飞蝗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心中也不由一沉。

    钱玄祖所料不差,支撑到现在他的确已近强弩之末,腹中灵气竭力运转,丹田疼痛几乎爆裂。

    他竭力凝成的那把巨剑,也被接二连三飞来的小箭一点点瓦解。

    将巨剑吞吃干净之后,小箭如有灵智一般摆尾迳向凌守夷飞来。

    饶是凌守夷勉力催动剑光抵挡去大半小箭,剩余的小箭也如疾风骤雨般将少年身躯洞穿!

    鲜血滂滂沛沛浇透半边身躯。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凌守夷根根分明的眼睫一动,一滴鲜血顺着他睫梢滑落,琉璃般浅淡的双眼倒映又一波满射而来的小箭。而此时,他的灵气甚至连支撑他遁光离去都做不到。

    眼看凌守夷即将被潮水般纷至沓来的小箭射成肉泥的刹那,忽然一道白练横空飞出,卷起大半小箭往左侧一甩!

    一道冷凝,严肃,且熟悉的嗓音响起,“凌道友,我来助你!”

    凌守夷一怔,抬眸看去,只见远处剑光如雨,白济安脚踏剑光,带着一众正阳、玉霄弟子终于杀到。

    他脚下剑气充盈磅礴,正气浩然,如云卷舒,几乎占据半边天空,正是化丹之后升入悟道境,修为广袤深邃之相。

    凌守夷为人素来矜傲争强,此时却无暇与他比较什么。

    钱玄祖一看天边突然冒出个化丹修士,还带领一众玄门明道境弟子,当下二话不说,黑雾卷起玄泽金箭,扭头便往丹房里逃窜。

    凌守夷追上去。

    夏连翘抬起头,一眼就看到面色震骇的钱玄祖。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就没看到他这么狼狈过,大部分时候钱玄祖都是一副温和的,从容的,人面兽心的模样。

    但此刻,他风度全无,如躲天敌一般飞也般地逃窜回丹房。

    她心里咯噔一声,原本因为虚弱而短暂失去神志的大脑也立刻清醒过来。

    刚刚她也听到了外面打斗的动静,她目前在这个状态,连睁眼都废力,更别说逃跑了。

    钱玄祖逃回丹房也不看她,而是直冲到鼎炉前,一掌打翻鼎炉。

    炉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从炉内缓缓飘起一颗拳头大小的,浑圆的,黑如流动的污墨一般的丹药。

    “九天十地阴魂练魄丹。”看着这颗妖丹,钱玄祖喃喃自语,脸上竟带出几分狠厉之色,伸手一点,丹药落入掌中。

    他这才仿佛想起什么,目光缓缓地落在夏连翘身上。

    ……

    片刻功夫后。

    钱玄祖施施然端坐在门口,冷着脸对上门外白济安、凌守夷一干人等,一手攥着那颗妖丹,而夏连翘,则被他牢牢掐住脖子,拎在半空。

    “连翘!!”白济安先是一惊,后怒。

    有正阳宗弟子忙过来扶凌守夷。

    凌守夷不动声色推开他的手,目光直直地凝向钱玄祖。

    那正阳弟子一愣,顺着凌守夷的目光才发现,他看的是那个血葫芦似的少女。

    第62章

    少女头颅低垂, 往日鲜亮的绿色罗裙被污血染成黑色,胳膊也有些不同程度的扭曲。

    被钱玄祖掐住脖子,夏连翘呼吸困难, 眼前一阵发黑,根本没有心情去留意白济安和凌守夷的想法。

    她目光一眨不眨, 死死地盯着钱玄祖手里那颗妖丹。

    这丹药好像是活的。

    是流动的, 她看到一汪污浊的涌动着的黑色污血。

    钱玄祖跟白济安喊了什么,她没听清楚,无非是什么你们敢过来我就杀了她之类的。

    老白好像很生气,她好像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老白这么愤怒的嗓音。

    她甚至还能苦中作乐地吐槽,老白又咆哮出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风姿。

    又过一会儿,钱玄祖不再叫骂, 他伸出手,仰头将这颗妖丹吞入腹中。

    这些时日, 他除却拿孕妇炼子母丹之外,全部的心血都放在这颗“九天十地阴魂练魄丹”上。

    这一颗丹药耗尽他全部心血,汇聚无数惨死的冤魂, 炼成之后, 足可使他境界一步登天,面前这化丹修士又如何,这些玄门弟子又如何?

    在场众人虽不知这颗丹药有何作用, 但看到钱玄祖依仗这颗丹药,都一阵阵惊呼,面色大变。

    当中一个弟子不顾白济安阻拦, 热血上头, 为立头功,放出飞剑径自冲向钱玄祖, 就要拦他服丹。

    冲天的丹力从钱玄祖身上咆哮而出,那名玉霄弟子肌肤刚一触碰到黑雾,肌骨瞬间便融化成一滩烂泥,被黑雾一卷,连最后一丝元灵也未曾留下,消散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来得好!”

    黑雾中,钱玄祖面色红润,又恢复从前的温和优容,雾气萦绕着他不断涌动,不断往前,所过之处,草木枯败成灰。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反应不一的面色,钱玄祖微笑起来,“我不来杀你们,你们自己来找死,就别管我无情无义了。”

    白济安神情谨慎,“这丹药有古怪,众人先行退后——”

    话音未落,钱玄祖身形却突然一个趔趄,惨叫一声,匍匐倒地!

    而他身后的黑雾且还在不断涌动,像是想要挣脱什么一般疯狂咆哮!

    一时间,玄之观内外阴风呼啸,鬼哭狼嚎,气温骤降到冰点之下。

    方才还一副胜券在握模样的钱玄祖,此刻却痛得惨叫不已,在地上左右打滚。

    他腹部的位置,肚皮竟像被什么东西不断地高高顶起,挣扎欲出。

    钱玄祖再也顾不得体面,用力蜷缩身躯,跪倒在地,两指抠入喉咙。

    夏连翘从刚才起就一直注意着这些黑雾,看得很认真,很专注。

    从一开始,看到丹药上涌动的雾气,她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她怔怔地看。

    这些黑雾在哭,在嚎叫,黑雾中凝成一张张男女老少模样不一的脸。

    他们看起来比钱玄祖更加痛苦。

    她好像还看到那个王氏女人的脸。她紧闭着双眼,也露出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奇怪的是,置身于这能融化肌骨的雾气中,夏连翘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哗啦!”钱玄祖跪倒在地,一口鲜血伴随着那颗“阴魂练魄丹”终于被冲出体内!

    “不、不可能。”钱玄祖面目狰狞,口溢鲜血,痛呼连连,就算这样还没有放弃,伸着手在地上乱刨乱掬,想把丹药重新喂入口中。

    但他注定慢了一步。

    在白济安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间,一道娇小的身影忽然如风一般席卷而来,抢过那枚“阴魂练魄丹”!

    还没等夏连翘把丹药送入口中,阴魂练魄丹忽然便在她手中化成无数挣扎扭动的雾气,开始自发地往她嘴巴里钻。

    黑雾沿着全身百脉走过,一直沉入下丹田,每过一处经络,筋脉就痛如刀劈斧砍一般,疼得夏连翘死死地抿紧唇,恨不能跟钱玄祖一起在地上打滚,冷汗瞬间浸透了裙衫!

    那一刻,冤魂生前所遭受的酷刑好像在她身上一一都经历了一遍。

    刀劈斧砍、刳肠破腹……

    这些冤魂对她已经足够怜悯,每一种酷刑在她身上走过的时间不过半秒,却还是疼得夏连翘险些咬下一块唇肉下来。

    疼。

    疼得她恨不得撞死在丹房门口,恨不得跪地求饶,恨不得抛弃之前一切的自尊,哭着喊她知道错了,她再也不逞强,再也不修仙了。

    丹力从她身上再一次冲天而起。

    夏连翘看到钱玄祖绝望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着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怨毒。

    “婊子……”他用最下贱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她,虚弱地挣扎,“还我……还我神丹……”

    再恶毒也抵不过她体内挣扎的冤魂恶毒。

    这股恶毒的情绪甚至影响了夏连翘,促使她指尖一动,凝出一把气剑。

    她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这是怨魂们借她的身躯饱含血泪的质问。

    被钱玄祖蒙骗,深陷妖窟,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真的是他们的错吗?

    是他们愚昧吗?

    是这世上弱肉强食,他们活该被牺牲吗?

    凭什么,凭什么。

    怨魂在嘶吼,在声嘶力竭地在哭喊,在叫骂。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分守己。

    不论是权贵,或是修士,还是妖魔精怪,这些人将他们视作猪狗,他们也未曾想过要害过谁。

    他们是这神仙修真故事里,被随意翻过的一页,未曾分得只言片语。只想踏踏实实地过往这短暂的一生,凭什么要他们沦为这些人长生路上的牺牲品。

    凭什么这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这天道当真公平吗?!

    这一刻,无数怨气凝结而成一把黝黑的、森冷的、怨气澎湃的巨剑——

    他们生来就这么卑微,凭什么死了也要被旁人利用,无声地沉默地去死?!

    一剑斩向钱玄祖!

    这一剑气贯长虹!

    风雷涌动!

    轰隆,天际一声雷鸣巨响!

    狂风大作,金蛇狂舞,一道天雷当空划过,隐含天道赫赫之威,如天公狂怒之下的一声诘问,照亮青要山乃至永州的整片天空!

    白济安、姜毓玉和一众玉霄、正阳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而在这惊雷落下的刹那,钱玄祖发出一声人类绝难以发出的惨叫!

    无数黑雾从夏连翘体内涌出,竞相扑向钱玄祖疯狂地开始撕咬起他的肉身,咬得血淋淋的的一片,肠子滚落一地!

    可即便这样,钱玄祖也未死。

    夏连翘已经无暇再注意钱玄祖的死活,冤魂凝结的丹力冲出她体内的这一刻,好像也带走她全部的生命力,她浑身发冷,牙关不由自主地咯咯打颤,身形一晃,倒头栽去。

    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摔倒在坚硬的地面,她再次落入了如香雪海的怀抱,

    “连翘。”

    很熟悉,又清又冷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声喊她,双臂缓缓箍紧她身躯。

    她费力地睁大眼,对上那双如疏淡的双眼,凌守夷垂眸看着她,乌发凌乱地散落着,薄唇微动。

    他的嗓音在发抖。

    凌守夷的手也在发抖。

    抖得很厉害。

    接住夏连翘身躯的刹那间,凌守夷心脏乱跳,一颗心如坠冰窖,翻涌出无数寒意出来。大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凌守夷薄唇近乎抿出血,夏连翘很想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但她眼前发黑,看人有重影,怎么看都只是个模糊的人影。

    夏连翘想,她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怪吓唬人的。

    但她太累,太冷,灵魂好像远离□□,浑身疼得近乎麻木,思维像坠入泥潭之中。

    她看不清凌守夷的脸,只能通过他身上的冷香分辨。

    她下意识喃喃:“小凌?”

    凌守夷缓缓地收紧胳膊,抱住她,“我在。”

    ……她浑身都是污血,好几天都没清理过了,没洗过澡,没梳过头。

    刚刚小宇宙这一通爆发,她伤口崩裂,气力耗尽,大脑思路也变得迟钝。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她想的竟然是凌守夷有洁癖。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就想道歉,“抱歉,我是不是弄脏你……”

    凌守夷紧紧地、紧紧地抿着唇,心如刀割。

    好半晌,唇瓣才痉挛般地动了动,低低地道了声,“无碍。”

    夏连翘:“你怎么穿了身红衣?”

    凌守夷浑身一震,眼里荡开一阵迷茫,才意识到她竟将他身上的血当成红衣了。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从前在东海陈州时,她情急之下喝下毒药,他怕鲜血飞溅到自己身上,特地扯开道袍衣角。

    他忽然想到,是了,他从前对她素来冷淡不客气,难怪她到现在竟还将自己洁癖铭记在心,一直小心谨慎,生怕又惹他动怒。

    凌守夷垂下眼,眼睫颤动,缓缓地、轻轻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两个人贴成一个,手背青筋暴起。好像这样就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个人,她的血和他的血交融在一起。

    这一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懊悔。他嗓音颤动,干涩得仿佛能滴血来,“不脏。”

    夏连翘觉得更奇怪了,吃力地问:“你的声音……听上去怎么有点儿怪怪的?”

    凌守夷默然,心脏被人从中剖成两半,他没有办法回答,却又不能不回答,舌尖更苦,他顿了顿,好半晌,才回答:“可能你听错了。”

    夏连翘安静了一瞬,像是从他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早知道之前就不逞强殿后了,如今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她不想让凌守夷和琅嬛她们愧疚。

    凌守夷心猛地抽动起来,随机蔓延开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慌,“你不会死,我会救你。”

    凌守夷的话某种程度上从侧面佐证了她的猜测,夏连翘一怔,心里忽然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这样啊。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

    奇怪的是,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心情很平静,也很安宁,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知道她在这里死去之后能不能回到现代。

    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大概是对眼前凌守夷、琅嬛还有老白的歉意吧。她是自愿留下来殿后的,她不想让他们心怀一辈子的愧疚。

    就算她真的快死了,她也不想弄得这么苦情。

    她看不清凌守夷的脸,只能看到少年绷得紧紧的下颌,淡色的双唇。

    乌发垂落在她脸上痒痒的,他从前那股高峻冷淡的气势好像在这一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嗓音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温和,甚至温柔。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温柔的凌守夷。

    好像这一刻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她。

    灵魂逐渐远去冰冷的身体,身体快于意识一步,于是,她真的问出了口,迷迷糊糊地问:“小凌,我现在是不是不论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凌守夷又把她搂紧一点,呼吸遽然一滞。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每说一句话都能像刀子一般精准地落在他心口。

    她想说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们千万不要愧疚和伤心。临到嘴边,又改变了看法。

    何必现在说这些。

    “那你以后不准再生气了。”她努力扯了扯僵硬的唇角,试图开个玩笑缓和这苦情的气氛。

    凌守夷:“好。”

    他真的什么都答应她了。

    “等我伤好之后,我让你给我端茶倒水十天呢?”她微微笑了笑。

    “好。”凌守夷嗓音果决喑哑。

    凌守夷看着怀里的少女,她每说一句,他心里仿佛都颤动一下,他觉得茫然,第一次感到无助,她的身躯越来越冰冷了,他努力地想输入灵气,可他的灵气几近断绝,就算输进去,也无济于事,又有一团冰冷的阴气一次次推开他。

    他去摸到她的手,小小的,冰冷的,她在他怀里蜷缩着,像瘦弱的虾米,眉眼没有焦距。

    这也行吗?夏连翘迷蒙的神思有点儿吃惊。

    吃力地转动大脑,她继续道,“……叫你做什么你都做?”

    凌守夷顿了顿,近乎痛入心扉地应着:“好。”

    连翘心里难受死了。

    之前她总想看凌守夷破防,可现在她宁愿看到他从前那副淡漠矜冷,不近人情的模样。

    她想像之前那样逗逗他,就故意笑道:“那以身相许也可以吗?”

    话音刚落,夏连翘就没听到凌守夷的动静了。

    四周好像瞬间安静下来。凌守夷没了声响,她心里觉得有点儿好笑。这就又吓到他了吗?怎么这个时候了这人还这么一丝不苟,一本正经?

    以身相许,对凌守夷而言果然还是太惊世骇俗了。她本来就是故意逗他,也不意外他这个反应。

    她眼皮越来越沉,阴气在体内肆虐,越来越冷。

    整个人就像是行走在白茫茫的大雪地中,茫然而不知前路。

    却没想到,隔了一会儿。

    耳畔响起清冷冷,又极尽温柔,像冰雪消融,露出春山秀色。

    凌守夷握住她的手,说:

    “好。”

    这一个字渺远得像天上传来的仙乐。

    他真的同意了?夏连翘怔住。

    可下一秒,她又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惊讶。

    她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凌守夷又回复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说好?

    意识越来越沉,夏连翘觉得太累了,太吃力了,于是她也不再去想了,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看到夏连翘闭上眼的刹那,凌守夷的灵魂差点儿也跟着从体内飞出来,他惶恐地伸出手,想摸她的鼻息。

    指尖却颤动得厉害,怕摸到让自己无法承受的答案,心几乎快跳出嗓子眼里。

    为什么会这样。

    凌守夷目光掠过她的眉眼,掠过她身上每一处伤痕,每一处便如同刀剑加诸己身一般,拆骨一般的疼,侧腰的牡丹如烙铁一般疼痛难忍。

    几天前,他主动剜去侧腰的牡丹,主动和她保持距离,他后悔莫及。

    他后悔自己无用的骄傲,他甚至在想,动心又如何,动情又如何?哪怕让他低声下气,卑微如草芥又如何?这一辈子为她端茶倒水,做牛做马又如何?

    他抱着她小小的身躯,跪倒在地,唇瓣动了动,贴近她的耳畔。

    凌守夷眼睫微动,眼睫上的血滑落下来,洇红了眼尾,打湿了往日高峻冷淡的容色,“连翘。”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喊她的名字。

    不是夏道友,不是夏连翘。

    是连翘。

    从来淡漠的嗓音,喑哑中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恳求,“求你不要有事。

    “连翘。”

    他的冷淡消解了,冲霄的高傲消融了,头颅垂下了,他想听到她再喊一声他的名字,再看看到她温暖的笑容。

    少年躬腰向谁折,又为谁剑气冲星,为谁奔赴三百里。

    第63章

    夏连翘并没有看到凌守夷抱着自己半跪在地上求她的画面。

    否则, 她就算再疼,也一定会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从凌守夷怀里坐起来看好戏。

    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不断地下沉, 下沉。

    沉入到最冰冷的黄泉幽冥之中,四周都是阴风呼啸。

    然后, 某个瞬间, 冤魂的怨气突然平息了。

    疼痛消失了。

    紧跟着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幸福与满足。

    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和家人一起说笑的画面。遇到心仪的女子,约定终身的画面。在田里劳作时,妻子提着篮子送来饭食。有孩子蹲在鸡笼边逗着刚孵化的小鸡。书生和朋友一起踏青游玩,炎炎夏日坐在路边摊上喝一碗饮子。

    人世百态,人间烟火,属于这些冤魂生前的无数琐碎的幸福、快乐、温暖在这一刻冲入四肢百骸, 将她从阴冷的黄泉中托举出来。

    她的脚重新落足于实地。

    她回到了人世。

    凌守夷摸到了她的鼻息。

    他僵硬在原地。指尖传来一阵很微弱的气息,像是蛛丝轻轻拂过指腹, 他心脏一阵狂跳,没有什么话能形容他这一刻的欣喜若狂。

    像是潮水倒灌入肺腑,他抱着她, 恨不能将她死死地揉进怀里, 怕她的生命如同蛛丝一般,下一秒就要被大风吹走,又怕抱得太紧让她吃痛。

    凌守夷抿紧唇, 哆哆嗦嗦地抱紧她,继续一刻不停地往她体内输送灵气。

    钱玄祖那边已经不需要他。他知道白济安会处理好一切,他如今只需要对夏连翘一个人负责。

    白济安当然看到夏连翘那边的动静, 凌守夷过去之后, 他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钱玄祖身上来。

    钱玄祖还没死,但生不如死, 或许“死亡”他这个时候最渴求的事。

    怨灵挖出他的心肺,撕开他的肚腹,扯出肠子,啃噬他的血肉,地上满是散落的脏器和碎肉。

    而他体内那滴玉露甘霖也随即析出,光华璀璨,漂浮在半空。

    白济安并没有着急收回这滴玉露甘霖,而是对身边的姜毓玉,以及一名名唤吴卓英的正阳弟子说了些什么。

    姜毓玉努力把视线从凌守夷和夏连翘两人身上收回,刚刚他也想过去救夏连翘,但那个正阳剑修快他一步,他已经失去机会,只能吩咐玉霄宗弟子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白济安用只有在场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姜道友,吴道友,可还记得之前商议的事?”

    姜毓玉心中微凛,“道友是指会有人来夺宝?我知道了,我这便再叮嘱一遍我派弟子小心戒备。”转头吩咐剩下的玉霄宗弟子。

    正阳剑宗的领头弟子吴卓英,当下也点点头表示明白。

    做完布置,白济安这才发出白练收回那滴玉露甘霖。就在这时,一道遁光黄雀在后,自丹房所在的小院内一闪而过,直奔玉露甘霖而去。

    姜毓玉与吴卓英对视一眼,因早有防备,无需白济安提醒,众人一拥而上,将那道遁光及时拦截在原地。

    那道遁光来得突然,本来打得就是个措手不及,压根没想到白济安早有布置,遁光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左冲右撞地想突破包围圈。

    白济安放出白练,飞身上前。他如今是化丹期的修为,对方很快不敌,败下阵来。

    恼羞成怒之下,来人爆出一连串熟悉的脏话。

    “老娘我呸你个白济安!”遁光散去,女人紧紧攥着玉露甘霖,警惕而愤怒地环顾着在场众人,“你算计老娘!”

    白济安苦笑一声,叹了口气,从容地叫破对方身份:“胡玉娇。”

    胡玉娇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一双美眸里几乎冒出火来,“你个杀千刀,生孩子没腚眼的!你算计老娘!!”

    白济安淡淡地与她对视,“非是我算计你,是凌道友猜出你早有预谋。”

    胡玉娇一愣,目光下意识地去搜寻凌守夷的身影。

    不远处,白衣少年垂下眼睫,冷淡地抱着怀中血葫芦一般的少女站起身,仅剩的剑气如护卫一般围着少女周身上下飞走。

    胡玉娇一怔,愕然,“夏连翘?”

    白济安强压着怒火:“连翘和琅嬛信任你,你为了玉露甘霖出卖她们,可曾料想到有这一天?”

    胡玉娇沉默下来。

    白济安:“交出玉露甘霖。”

    “不可能!你们想都别想!”胡玉娇想都没想,冷声反驳道:“夏连翘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不是我本意。你说我出卖她俩,是老娘做的,老娘认了,是我对不起她跟那丫头在前。”

    “但做都做了,老娘费了这么大力气拿到的玉露甘霖,岂是你说给你就给你的?”

    白济安:“这周围尽是玉霄与正阳弟子,人证物证俱在,你觉得你真的能带玉露甘霖安然脱身吗?”

    胡玉娇心一沉,发了狠,“那也绝不可能拱手让人!”

    白济安看她一眼,没再开口劝说,而是道:“把人带进来吧。”

    胡玉娇一怔,心里狂跳起来,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院门前,青衣一闪,露出一道长身玉立,文弱秀气的身影。孟子真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胡玉娇,嗓音轻而缓,像是叹息,“团团……”

    胡玉娇脸上那股狠厉之色陡然松动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露出几分慌乱来,却还是勉力调转视线,不去看他,冲白济安强笑道:“白济安,你什么意思?”

    白济安平静回望:“不交出玉露甘霖,我便杀了他。”

    胡玉娇大震,“你疯了?!”

    “你以为这样低级的要挟我会信?”

    “这不是要挟,”孟子真面色有些苍白,眸光闪动,嗓音滞涩,“团团,这是我自愿的。你收手吧。”

    胡玉娇看着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为了逼我不惜自戕?!”

    白济安趁势说: “胡玉娇,我知道你抢玉露甘霖是为了救孟子真。如果孟子真死了,你要这玉露甘霖还有什么意义?”

    胡玉娇忽然镇静下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往藏龙山之前。”从方才起一直未曾开口的凌守夷倏忽开口。

    低头确认夏连翘暂无性命之忧后,凌守夷面无表情抬眸道,“你修为增进得蹊跷,光靠服用这潇湘大泽附近的灵丹妙药,固然有可能。”

    但,不可尽信。

    所以自始至终凌守夷从未完全相信过胡玉娇。

    罗盘指向潇湘大泽,除却钱玄祖体内的那一滴,潇湘大泽内必定还有一滴玉露甘霖。

    “你身上还有一滴玉露甘霖。”凌守夷说。

    胡玉娇冷笑,“你凭什么断定。”

    凌守夷淡道:“孟子真身上有死气。”

    胡玉娇一怔。

    “我之前也曾困惑你将玉露甘霖藏身何处,修士一旦拿到玉露甘霖当即便会炼化。”

    “孟子真身带死气,一年前就该毙命,却莫名其妙无药自愈。”凌守夷道,“这不难猜。你没有选择服用玉露甘霖,而是日夜悄悄将其炼化成可供人体吸收的灵气,用以滋养孟子真的病躯。”

    胡玉娇眸光一动,冷道:“所以你们就拿他来威胁我!”

    “你连玉露甘霖都舍得下本,”白济安总结道,“你爱他。”

    胡玉娇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

    她故意说出藏龙山的位置,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能够找到水松芝,突破化丹境界,这样才能与钱玄祖有一战之力,好叫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她并不想害夏连翘,无意间弄巧成拙,这才特地送来丹药保她性命。

    她自始至终,只是想救孟子真。

    孟子真怔怔地看着胡玉娇,内心如重锤落下,敲得他耳畔嗡嗡,大脑空白,百感交集。

    ……团团,竟爱他吗?

    他从未想过团团会爱他,曾经他以为她只是感念救命之恩。前些时日,她对他不假辞色,言辞多番羞辱,孟子真开始不确定。

    可她竟爱他吗?

    是的,或许他早该有所觉察的,她若不爱,又如何对他这般好?若不爱,又为何要质问他与张月映之间的干系。

    这一刻,从前无数的困惑好像都迎刃而解。

    可他呢?

    孟子真下意识觉得惊讶,不可置信,然后便是迷茫和无措。

    胡玉娇不意会被白济安当中戳破心思,玉容变色,可最令她无法容忍的却是孟子真看她的表情。

    他看她的目光三分震惊,三分迷茫,又三分无措,这些情绪飞快地褪去,最后归于孟子真温润如墨玉的般的眼底。

    胡玉娇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心里无端慌乱。一股羞耻与愤怒飞快席卷上心头,高傲的销魂阁胡大王受不得这样的折辱。却又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划清界限的话,抢先一步质问道:“你伙同他们骗我!”

    她恶狠狠地开口:“孟子真,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全靠我拿玉露甘霖吊着的!”

    “没了玉露甘霖你会死!我就不该救你,倒不如让你死个干净!”

    孟子真抿了抿唇,沉默,“对不起。”

    “你就只会说对不起吗?”

    孟子真:“我……”

    他虽知晓团团是妖,但在他心里一直是将她当那个小狐狸对待。

    人妖之间,太过荒谬。

    团团爱他,更加惊世骇俗。

    觉察到胡玉娇竟爱他,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沉重,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什么语气去面对她。

    胡玉娇:“哈,是我看走了眼,是你最清高,你最正义!”

    她冷冷环顾众人,掷出那滴玉露甘霖,“老娘本来也不需要这东西!何苦你孟子真这般费尽心思来算计我!”

    孟子真面色又白了白。

    他的确配合白济安来要挟他。

    自知卑劣,孟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发自内心地劝慰:“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一错再错,我不值得你这般为我牺牲。”

    他不是修士,只知晓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道理,一步错步步错,他怕她做错了事,牵扯太深,回不了头。

    白济安说恐她酿成大错,同他说明真相,于是他便来了,来之前,孟子真想,他死无碍。

    没有玉露甘霖吊命也无妨。人寿皆有定数。

    哪怕他今日豁命在此也心甘情愿,怎想到,事实竟比死亡还让他难以接受。

    连翘被团团牵连身负重伤。而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团团对他有情,想救他性命。

    他这条薄命,不值当。

    “团团。”他不知道说什么,只下意识上前一步,喊她。

    胡玉娇却倒退一步避开他。

    孟子真一怔,透过她警惕的受伤的双眼,她已经不信他。

    胡玉娇这时反倒冷静下来,“知我爱你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恶心,没办法接受?毕竟我是妖,你是人。你就算想成亲,也该找张月映那样的?”

    胡玉娇的态度太过冷静,孟子真又一怔,心里一沉,忽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澄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会这么想?我与张姑娘并不是那样的关系。况且,我怎会厌你?”

    “你与她什么样的干系与我何干?”胡玉娇冷若冰霜说完,不再看孟子真,倒退几步,一直退到窗下,这才对白济安道:“玉露甘霖我不要了,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

    那吴姓正阳宗弟子还待说什么,白济安叹了口气,“道友,放她走吧。”

    姜毓玉率先吩咐身边玉霄宗弟子:“放她走。”

    凌守夷唤他:“吴卓英。”

    吴卓英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让步。

    胡玉娇看都没看孟子真一眼,化长烟而去。

    孟子真身形晃了一晃,垂下头,神情有些惨然黯淡。

    白济安:“孟大夫……”

    孟子真摇摇头,及时截断白济安说出口的话:“我无妨,如今可是没我的事了?”

    白济安一怔,歉疚:“抱歉。”

    在两个玉霄宗弟子的搀扶下,孟子真缓缓走到丹房外,倚着墙根坐下。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觉得迷茫。

    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若有朝一日,团团愿开诚布公地来到他面前与他谈一谈,该是何等快事,幸事。

    他不是迂腐之辈,愿意扫榻以待,倒屣相迎,与她把酒共欢,共成知己好友。

    可如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济安转向地上的钱玄祖。

    他肚腹被扯开,肠子流了一地竟然还没断气,喉咙里嗬嗬有声。

    白济安皱了皱眉,正欲上前查探他的情况,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道飞剑突然从天而降,赶在他之前,一剑贯穿钱玄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牢牢钉死在地。

    这一剑来得迅捷,白济安与姜毓玉等人却是连救援也来不及救,钱玄祖便气绝当场。

    几人脑子里只得闪过“杀人灭口”四字,朝那飞剑的方向望去。

    只见云开月现,天际月色之下竟飘起一座飞舟,这飞舟足有百丈之长,与其说是飞舟,倒不如说是天宫。

    舟上雕梁画栋,碧瓦飞甍,殿宇凌空,挑角风铃琳琅作响。

    四角望楼遥遥相对,还有人身佩长剑,往来警戒。

    这飞舟盘旋在天际并不落下,伴随着一道月光下射,飞舟内一面彩绘大鼓钟鼓齐鸣,笙箫四起,仙乐渺渺。

    不知从何处飘来漫天花雨。

    月光伴随着烟霞雾气铺开一道自天而降的天然“丹墀”。

    一个妙龄少女卷起漫天花雨与火红色的烟气,落到众人面前。

    好大的排场。

    白济安压下眼底浓浓的惊讶与戒备之色,主动向来人打了个躬,笑问,“不知何方道友来此?”

    少女彩裙披帛,穿金戴玉。乌发如墨,肌肤白皙,樱唇不点而朱,一双骄矜的凤眸顾盼神飞,额间垂落一滴血红的宝石。

    发间左右六枝步摇,颤动有声。

    将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这才冷哼道:“在下,奉天宗,司马元蘅。”

    白济安一双墨画的眉闻之顿时紧紧蹙起。

    第64章

    白济安对司马元蘅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据说, 奉天宗宗主司马尚有一子一女,幼女名唤司马元蘅,生得容色无双, 修习火系功法,为人骄矜任性, 脾气很不好, 常有虐待同门弟子的传言。

    白济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心道,传言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自现身起,司马元蘅便柳眉紧蹙,下颌微扬,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

    她手里攥着一道火红的鞭子, 将鞭子朝钱玄祖的方向一指,嗓音脆生生却傲慢无比, “此人便是钱玄祖吗?”

    白济安没说是或不是,只是保持着他标志性的莞尔笑意,道, “不知诸位道友驾临有何要事?”

    “大胆!”司马元蘅柳眉倒竖, 扬起手中一鞭就甩了过去,厉声道,“我问你话呢!”

    小鞭子在半空中爆开“啪”地一声, 此鞭名为“火凤鞭”,这一鞭子打下去,凡人殒命当场, 修士也要皮开肉绽。

    往日里, 若遇到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司马元蘅从来不会客气, 扬鞭便打。

    然而今天,鞭子却落空了。

    白济安身形一闪,冷冷地朝司马元蘅看过去。鞭子自他身边掠过,连衣角都没挨到半片。

    司马元蘅一怔,眉宇间飞快掠过一抹讶色。

    回过神来,勃然大怒,再次高举起小鞭。

    这一鞭又不中。

    非止不中,白济安这一步甚至踏出她丈许之外,一双桃花眼继续冷冷地瞧着她。

    月下白衣飘动,飘然若仙。当真如凌波微步,“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司马元蘅一怔,她长到这个年纪何曾被人当众这么下过脸,奉天宗弟子哪个不是乖乖跪倒在她面前等她抽打的?

    盛怒之下,连挥三鞭。

    三鞭皆不中。

    一时之间,司马元蘅怒火攻心,“大胆,你想死吗?!”

    白济安平静地拱拱手,道,“白某修仙图的求是个长生,还不想死,道友息怒。”

    司马元蘅:“你!!”

    这时,还是姜毓玉及时上前,硬着头皮上前化解:“蘅姐!”

    司马元蘅闻言看过去,一双眉蹙起,“是你?”

    姜毓玉看着司马元蘅这娇艳白皙的脸蛋,内心微凛。

    奉天宗、正阳宗、玉霄宗并列为三大宗门,平日里走动得自然近一点,正阳剑修素来冷淡,小辈弟子之中,还是奉天、玉霄关系更为密切。

    幼时,玉霄宗宗主姜仲和便曾带着姜毓玉拜访过司马尚。

    姜毓玉就是那时候和司马元蘅相识。

    只是姜毓玉生性纯善,司马元蘅跋扈,姜毓玉心底对她没有任何好感。

    而司马元蘅傲慢,也看不起这个没用的废物。

    姜毓玉此时主动出言,不过是帮白济安打个圆场,给司马元蘅一个台阶下罢了。

    姜毓玉主动打圆场,司马元蘅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了点,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爹肯放你出来。”

    姜毓玉苦笑:“不瞒蘅姐,我是偷跑出来的。过段时日是司马伯伯的寿诞,本打算是前往贵宗贺寿,却未曾想半道耽搁了。”

    司马元蘅冷哼一声,也不耐与他多寒暄。

    姜毓玉明知故问,“不知蘅姐来此所为何事?”

    司马元蘅扬起下颌,“我来此,是奉宗门之命除妖来的!”

    白济安眸光一动,早不除晚不除,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除妖?

    司马元蘅凤眸一样,又将目光落在白济安手上,冷喝道:“你手上的,是什么东西?玉露甘霖?”

    玉露甘霖散落人间,虽不知其详细来历,但凭空多出几样至宝,司马元蘅,或者说奉天宗当然也有所耳闻。

    白济安心里对这个跋扈的少女没任何好感,又对她到来存了几分警惕,口气冷淡道:“与道友何干?”

    司马元蘅:“这玄之观地处永州境内,是我奉天宗管辖范围之内。”

    “这妖是我杀的,此宝也当归属我奉天宗。” 她振振有词。

    白济安淡淡:“既是奉天宗管辖范围内,贵派为何还坐视此妖做大,为祸至今?”

    司马元蘅:“你焉知道我们没管?我们暗中徐徐图谋至今,没想到一朝被你们几个打乱计划,之前所做的努力尽付东流!”

    “话不能这么说,”姜毓玉说,“蘅姐,这妖分明是夏道友奋力擒杀。”

    司马元蘅对于“夏道友”是谁没有任何兴趣,对于姜毓玉的冒犯却很不满。

    扬鞭朝着钱玄祖的方向一指道,“怪哉,他身上那一击毙命的飞剑分明还有我奉天宗的标志,怎么就成了什么夏道友所杀?”

    胡搅蛮缠。

    姜毓玉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猛然回过神来看向司马元蘅。

    少女负手而立,这时唇边反倒绽放出点娇媚的笑意。

    她是故意的!青要山异变奉天宗怎么会接不到消息。

    恐怕白济安他们赶到时,他们早就隐匿于暗处,按兵不动。

    如今现身,一为毁尸灭迹,二为夺宝。

    姜毓玉沉默半秒,长揖道:“抱歉,蘅姐,夏道友为杀此妖身受重伤,如今生死不知。蘅姐想带走玉露甘霖,我身为玉霄宗少宗主,也绝不能坐视不管。”

    司马元蘅不以为意:“姜毓玉,你个废物也敢拦我?”

    “蘅姐说话何必这么伤人。”姜毓玉凛然道,“更何况,这是大义!”

    司马元蘅驳斥道:“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强者为尊,难道我说错了吗?”

    她这次乘飞舟而来,带了十数名奉天宗弟子,而在场玉霄宗与正阳剑宗弟子加起来也没到这个数。她自然有这么说的底气。

    说到这里,司马元蘅耐心用尽,扬鞭朝着白济安打去,正要动手明抢,忽觉手腕一痛,原来不知何时白济安就已出手。

    他两指一点,动作迅若惊雷,司马元蘅还没看清楚他动作,便被他两指擒住手腕,皓腕捏得生疼。

    司马元蘅一怔,心里一跳: “你放肆!!”

    她长这么大,何曾与人肌肤相贴过。

    司马元蘅没想到白济安这么大胆,竟然刚上前捉自己的手腕,少女睁大眼,面色一热,心底蓦然漏跳一拍。她急得想挣,奈何面前的男人冷冷的,面无表情地俯视她,她却怎么也挣不开。

    回过神来,白济安却冷冷地放出一缕冲天的烟煞却将她逼退三丈之远,若不是司马元蘅及时调整身形,就要被摔得一个狗啃泥。

    这一缕烟煞之气……

    司马元蘅脸上青青白白一片,也来不及去管什么手腕不手腕了,“你……是化丹修士?”

    白济安淡淡道:“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话可是阁下亲口说的。”

    司马元蘅:“……”

    她咬咬唇,脸上浮现出一股显而易见的懊恼之色。

    如果这人当真是悟道境的化丹修士,又有玉霄宗相助……

    姜毓玉她倒是不怕,他没什么出息,吓他一吓罢了。

    但这几个正阳剑宗弟子却是按兵不动,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司马元蘅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凌守夷身上。这人自始至终目光一直落在怀中少女身上,身上剑意却不可小觑。

    那她就要掂量掂量如今双方的战力差距了。

    她今日前来,不是没带悟道境的修士。可一个境界之中也分高低优劣,对方与白济安刚刚放出的烟煞相比,却是略逊一筹。

    白济安的烟煞不为伤人,只为示威,不过一缕,都叫她差点儿当众出丑。

    境界的差距,人数再多也很难弥平。

    偏在这时,她一向看不起的姜毓玉却容色郑重地说道:“不是在下不给司马小姐面子,若小姐执意如此,我们玉霄宗也不是吃素的,在下就算拼了这一条命,也要护得我宗门颜面!”

    司马元蘅皱起眉。

    姜毓玉若在这儿闹出个三长两短,玉霄宗那儿她确实不好解释。

    反正这钱玄祖已死,人已被她灭口,至于这玉露甘霖,爹爹虽嘱咐她们尽量收集,却也不是非要不可。即便想要,也不急于这一时,以后何愁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司马元蘅飞快思忖片刻,再抬眸时,心里隐隐有了计较。

    她虽任性跋扈,可什么时候退步,什么时候低头还是清楚的。

    话虽这么说,再看向面前这个白衣男人,司马元蘅还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可以低头,但今天这个仇是结下来了,回去之后,她便找人去杀了他。

    司马元蘅:“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看出她的打算,白济安淡道:“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白,名济安,道友若要寻仇,大可冲我前来。”

    “白济安,是吗?”司马元蘅忽然绽放出一抹妩媚又甜美至极的笑容,“我记住你了。若不是我当下还需立刻回转宗门,定会向道友讨教一二。”

    “也罢,这贼首既已死在我剑下,不过一滴玉露甘霖,你们想要,我送你们便是。”

    白济安却还是很淡静:“道友此言有理,毕竟我们小门小户,未曾见过世面。”

    轻飘飘几句话,更像是反讽,司马元蘅盯着他,目光大恨,被他呛得几欲吐血。

    凤眸冷冷剜他一眼,心知这样争吵下去,她肯定争不过这个登徒子,司马元蘅咬牙吞下今日耻辱,也不再含糊,当即吩咐身边奉天宗弟子回转宗门。

    她身后跟来的奉天宗修士也不敢反驳她,喏喏称是。

    白济安的目光从司马元蘅的身上落到那十多个奉天宗修士身上。

    其中十二个穿奉天宗弟子打扮。另有四个,为三男一女,作丹阳派弟子的打扮。

    据传丹阳派在数年前便归附于奉天宗,成了奉天宗门下的一支小宗派。

    这些小宗门仰仗奉天宗的鼻息过活,生活得一向很艰难。

    这四人垂手不言,站在最末,与那些奉天宗弟子相比,显得更为卑微小心。

    登船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又惹怒司马元蘅,少女一通的火气不知道何处发泄,逮着其中一个年长的丹阳派弟子扬鞭就是一顿抽打。

    那丹阳弟子作文士打扮,蓄着长须,生得温文尔雅,将近四十的年纪,看起来都能做她长辈,被羞辱至此,也是默默捱下不吭声。

    倒是另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左右的丹阳少女,眼眶红成一圈,又委屈又不忿,“张师叔……”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身边另外两个丹阳弟子匆忙拉住,这两人一人威猛,一人年轻,低声道,“小师妹,别轻举妄动!”

    “可是她怎么敢这么羞辱张师叔!”那少女含泪道。

    那年轻的叹了口气,面皮一抽,脸上也露出隐忍的痛苦之色。

    白济安看在眼里。

    一直到这些人都登上飞舟离开玄之观,他袖中的指尖却还是一直紧捏到泛白。

    “白道友。”姜毓玉走上前,循着他视线,问,“那可是丹阳派弟子?”

    白济安回过神,松开袖中的指尖,恢复寻常模样,唇角带出几分笑意,“看起来是。”

    姜毓玉:“听闻丹阳派从前也有人曾飞升仙门,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我倒是听闻丹阳派是倾全门之力供一人飞升,”白济安斟酌着说,“从前丹阳派也算大派,虽不能与贵派相比,但也颇有名气,威震一方。那人飞升仙门之后,丹阳派阖派上下再也挑不出一个能打的修士,没了靠山,或许才沦落到今日这等境地。”

    姜毓玉一时沉默,“对于这些小门小派来说,也不知道飞升一人,是好是坏。”

    白济安没有再回答,转过身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贼首虽然已经伏诛,但观内还有余孽未曾清缴。我们的事还没做完,走吧。”

    顾忌到夏连翘和凌守夷重伤,接下来的一些清扫工作,白济安没让凌守夷参与,只让凌守夷带着夏连翘和孟子真回转湘水村疗伤休息。

    他对凌守夷心里有些意见,不太好在此时发作。

    可惜夏连翘昏迷之中,没有看见今晚这场大戏,更不知道她最讨厌的恶毒女配之一司马元蘅,已经跟白济安打过照面。

    等夏连翘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的早上了。

    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大亮,入目是熟悉的竹屋木墙,夏连翘愣了一下,原本有些断片短路的大脑,这才重新缓缓运转,串联起玄之观内发生的一幕幕。

    钱玄祖要吞下什么阴魂练魄丹,却被丹力反噬……她情急之下,抢在他之前,吞下丹药……

    然后……

    想到这里,夏连翘飞快地掀开身上柔软的被褥,低头去看自己的丹田。

    这不是梦。

    浑身上下疼得像被人打断筋骨又重新拼接在一起一样,可觉察到丹田里的异像之后,这点疼痛也再难让夏连翘惊讶了。

    她丹田里的灵气竟然浓郁到了近乎喷薄欲出的地步,原本在她体内肆虐的阴气,此刻全都转化成了灵气。

    这些灵气,庞大又精纯,别说供她化丹,就算化丹之后再冲上一两个小境界也不成问题。

    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是那枚阴魂练魄丹的功劳,难怪钱玄祖他对这枚丹药那么看重。

    夏连翘企图想找到一些怨气曾经存在的痕迹。

    一无所获。

    这些阴魂怨气借她的身体完成心愿报仇雪恨之后,便如同被日光下的冰雪一般,默默消融了。

    夏连翘怔怔地坐在床上,回想起之前大脑里闪过的一幕幕琐碎的欢喜,心里难受得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这是逝者们送她的礼物。

    逝者已矣。

    略定了定心神,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打量周边的环境。

    醒来之后她就发现,竹屋……好像和之前相比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这的确是她之前的卧室,但夏连翘记得很清楚,她的卧室绝没有这么整洁,主打一个干净、舒适但狗窝,东西放得乱七八糟,只求自己能一抬手就找到。

    可眼下整洁到她简直怀疑有什么田螺姑娘来过。

    最近的是帷帐,帐顶吊下一只小花篮,花篮里是一些金灿灿的桂花,还有她并不认识的苍翠藤蔓,青翠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香气清甜蓊郁。

    夏连翘这才意识到,从七夕折腾到现在已经入秋了。

    高脚的长凳上又放一只梅瓶,斜插的老松遒劲,点缀小菊,高低错落,风骨峻拔。

    不远处的柜架上更是妆点有一团团,红如烟霞的木芙蓉,秋牡丹,间以纸烛、纱灯,间疏有致,满室芬芳。

    除此之外,一些桌凳的排列也另有讲究。

    夏连翘:“……”

    风雅漂亮得简直不像她之前那个狗窝。

    醒来之后,就是探病。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来的竟然是凌守夷,少年除却面色还有些苍白,看起来已无大碍,乌发如瀑垂落劲瘦腰际,素纱道观和白色道袍早已打理得如同往日那一丝不苟。

    容色清峻,目若点漆,只眉心血红隐约流露出点儿锋锐矜傲之气。

    触及那双淡静如玉的双眸,夏连翘抿了抿唇角,心里打了个突,突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凌守夷。

    还是凌守夷静静看她半晌,破天荒地的,主动打破尴尬的气氛,问道:“伤口还疼吗?”

    夏连翘:“还好,还要多谢你之前给我的锦囊。”

    却没想到凌守夷倏忽僵硬在原地,“……抱歉。”

    “什么?”夏连翘不解其意。

    凌守夷:“抱歉,将你一人留在玄之观内。”

    早知道会提到这茬,夏连翘摇摇头,“没关系,我还要谢谢你愿意信任我,托付我。”

    凌守夷却好像被这话刺痛了,垂眸久久不言。

    夏连翘觉得有点儿尴尬,刚打算翻身下床,准备找点水喝。

    凌守夷:“你做什么?”

    夏连翘:“我喝水。”

    凌守夷抿唇,“你不要动,回去躺着,我来给你倒水。”

    说着,竟然真的转身走到桌前。

    一摸壶壁,凌守夷秀眉微剔,“冷了,你稍等片刻,我去给你烧水。”

    “等等,”夏连翘赶紧叫住他,“不用这么麻烦,我喝冷的就行。”她是真的喜欢喝冷水,觉得解渴。

    凌守夷止住脚步,掀起眼睫,认真看她,“你重伤未愈,禁食生冷。”

    夏连翘:“……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怕他不听,她忙道:“你陪我坐下来说会儿话吧。”

    凌守夷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他从没有照顾过人的经验。挣扎一会儿,凌守夷终于想到解决办法,运出一团灵气,托住壶底,开始人工加热。

    待壶中茶水半滚之后,这才倒了杯茶递给她,“给。”

    “多谢。”夏连翘抬手要接,却牵连到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凌守夷却将手一偏,挪开了茶杯。

    夏连翘:“??”

    凌守夷踌躇:“要不我喂你?”

    夏连翘:“啊?”她迷茫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凌守夷秀眉微蹙,但眉眼却很认真。

    他是认真在提建议的。

    “这是不是不太好?”她震惊之余,委婉开口。

    凌守夷垂落根根分明的眼睫,淡道:“有什么不好。”

    “这又不是喝粥,”怕这位真打算喂她喝水,不等凌守夷反应过来,夏连翘劈手果断从他手里抢过茶杯,“我自己来就行。”

    吨吨吨,一饮而尽。

    凌守夷:“……”

    夏连翘喝完,抬头困惑地看了凌守夷一眼。

    “怎么了?”

    “没什么。”凌守夷敛眸,主动接过她手中的茶杯,甚至还帮她重新调整了一下靠枕,“你靠着。”

    夏连翘狐疑地躺下。

    凌守夷默然。

    目光触及她身上的伤痕,心中又是微不可察地一痛。他垂眸,竭力把动作放得再轻柔些,怕弄疼她。

    夏连翘被他亲力亲为服侍得浑身僵硬,脊背发麻。

    ……她就觉得她一醒来看到的凌守夷怪怪的!

    如果说之前的凌守夷是高冷矜傲的月亮的话,现在的凌守夷则是清清淡淡的檐下月,褪去浑身的芒刺与傲骨,温淡到近乎不可思议。

    替她整理完被褥之后,凌守夷在那张小几上坐下,有些迟疑地问:“你……伤口还疼吗?”

    “还好。”夏连翘审慎地说。

    凌守夷也有些束手无措,他从没照顾过别人的经验。下颌绷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硬开口:“我帮你换药。”

    他还记得夏连翘在他怀里说的话,“能否以身相许”,他答应了。

    那现在起,他们便和道侣差不多。

    虽没有过经验,但道侣之间……凌守夷以为,应该不分什么你我,换药也没什么。

    他自觉肩负起了照顾道侣的责任。

    “打住!!”夏连翘一个激灵,果断比了个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你,疯了吗?”

    她现在有点儿怀疑面前这个凌守夷是不是被谁魂穿了。

    被她说疯了凌守夷竟然也没生气。

    整理了一下措辞,夏连翘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你可能觉得留下我殿后很对不起我,但我真的没事,不需要你做到这个地步。”

    “谁说我是因为这个。”凌守夷淡道。

    “那是因为什么?”她迷茫地抬起脸,还能有别的原因?

    凌守夷一双疏淡的双眼直直地看向她:“你不记得了吗?”

    “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然后,夏连翘就看到凌守夷耳朵红了。

    是的。

    凌守夷垂眸,白玉一般的耳尖飞蹿起一点红,像脉脉流动氤氲的颜值。

    他别过脸,竟露出点儿大姑娘的忸怩,顿了顿,才道:“……暂不记得也无妨。”

    夏连翘:“……”你倒是直说她到底忘记什么了,这个反应总觉得她好像忘掉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可凌守夷并没有跟她直说的意思。

    夏连翘愣住,开始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她记得她当时被折磨到差点儿就剩一口气,然后凌守夷就来了……

    然后她好像拉着他展开了一顿宛如托孤一般的煽情发言。

    什么,“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好意思弄脏你了。”

    还有什么,“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同意?”

    夏连翘脚趾瞬间抠地:“!!!”

    啊啊啊啊她都说了什么?!

    强迫着自己忍下尴尬之情,夏连翘继续回想,然后还有什么,“你给我端茶倒水十天”、“以后别再生气了”。

    这些都可以接受。

    问题是下一句。

    “以身相许怎么样?”

    想到这里,夏连翘头皮一阵发麻,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等等,凌守夷难道是因为这句话?

    不不不,说不定是因为那个“端茶倒水十天”,这才亲力亲为照顾她。

    可人的第六感骗不了人,纵使她竭力说服自己,夏连翘还是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呆滞半秒之后,夏连翘决定先试探一下。

    “那个,小凌,你还记得我昏迷前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凌守夷果不其然呼吸一顿,微微僵住,“你不记得了?”

    夏连翘:“只记得一点点。”

    “我要你别生气了?”她试探。

    “确有此言。”

    夏连翘清清嗓子,继续试探,“叫你帮我端茶倒水十天?”

    凌守夷垂眸:“也确有此事。”

    她问一句,凌守夷便答一句。

    问到那个以身相许的时候,夏连翘故意摇摇头,皱着眉作出回忆之色,“然后我就记不清了……如果你是因为我要你端茶倒水才服侍我的……请你不要当——”

    “不是。”她还没说完,凌守夷倏忽硬邦邦地截断她。

    夏连翘:“……”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吧!!

    下一秒,一道冷清清,飒然如春碎的嗓音响起,“你要我以身相许。”

    夏连翘:“……”

    救、命。

    她能说她那个时候意识都不清楚,而且当时是怕他伤心,故意逗他的吗?

    可凌守夷好像觉察到什么,沉默半秒,“你后悔了吗?”

    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尝试到什么叫骑虎难下的滋味。总觉得不管回答什么都石锤她渣女的身份了。

    夏连翘:“……”

    她没回答,而是试探性地继续问:“你……当真了吗?”

    凌守夷眼睫动了动,竭力佯作平淡地问:“你不是出自真心吗?”

    “我……我……”夏连翘磕磕绊绊,对上凌守夷的干净清冽,如冰雪消融的双眼,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完蛋了。

    凌守夷真的当真了。

    相处这么长时间,她非常清楚,凌守夷有多骄傲,就有多守诺,何止是一诺重千金,简直是一诺抵一命。

    “没有,我只是,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她鬼使神差道。

    凌守夷眼睫蓦地一动,如蝴蝶扬起单薄的蝶翅,心里霎时间如“点破银花玉雪香”,明亮一片。

    微抿唇角,凌守夷一字一顿,审慎地说,“我照顾你,也出自真心。”

    夏连翘:“……”

    夏连翘愣住了。

    这算个什么走向?

    他真的以身相许啊?!!

    第65章

    凌守夷对夏连翘而言, 就是那朵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而现在,这朵高岭之花自己主动走了下来, 冷静地表示要以身相许。

    就,这么轻易。

    她受一次伤?

    夏连翘惊讶的同时, 凌守夷亦觉忐忑和闷闷。

    他不知道要怎么和夏连翘表达他内心的感受, 亦说不清楚夏连翘生机全无地躺在自己怀里时,他到底是何种感觉。

    那一刻,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一直固守的骄傲在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他只知道这样的经历他再也不想重复第二遍。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以身相许”的话。

    回去的路上,凌守夷想了很多,死生一诺, 既承此诺,绝不相负。

    仙凡之别又如何, 就算如今不能相守,他也会陪她修炼,助她飞升, 等她飞升上界, 再与她结作一对烟霞道侣。

    倘若仙门怪罪下来他就去请罪。

    实在不行,他就辞去神位,从此之后是做散修也好, 田舍翁也罢,她若高兴,天南地北, 他都可以陪她。

    只不过, 请辞之前,还需要妥善安排, 以免因为他影响时局,酿成祸患。

    “可我……”夏连翘磕磕绊绊地问。

    可她还要回家啊!

    凌守夷主动以身相许,说她不紧张不高兴是假的。她毕竟对凌守夷有过好感,而且眼前的白衣剑修,肩宽腿长窄腰,颜值清冷,貌比花月,简直无可挑剔。甚至还验过货,那方面的能力也让人殊为叹服。

    怎么看凌守夷以身相许,都是男菩萨下凡了。

    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最重要的问题夏连翘还没有忘。

    她要回家。

    这就跟大学谈恋爱一样,双方家隔十万八千里,大四要不要提前分手必须要说清楚。

    谈一段注定要分手的恋爱,夏连翘觉得,她应该不亏,问题就在于凌守夷是怎么想的。

    她又不能大喇喇直接对凌守夷说,其实她是穿越过来的,目的是争取自己修炼,或者抱白济安大腿修炼,破碎虚空回到原来的世界。

    想了想,夏连翘还是决定换个方式继续试探一下,“你觉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怎么样?”

    孰料凌守夷当即蹙起眉,“你不信我?”

    “信信信,怎么可能不信!”夏连翘忙眨眨眼,熟练地往自己身上揽锅,“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凌守夷:“……”

    夏连翘:“万一我哪天对别人心动了,或者,呃,红杏出墙,我们能顺利分手吗?”

    凌守夷默然。

    夏连翘:“……”好像、还没确定关系她就问出这么勇的问题,问他能不能戴绿帽分手,对凌守夷这剑修脑袋来说实在有点儿过载。

    少年连恋爱都没谈过,哪里处理得了这么复杂的问题,眼看凌守夷的CPU都被自己干懵了,夏连翘内心微感歉疚,并决心再换个方式。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展开话题,凌守夷倏忽又开口,如雪双眸直直回望:“你若不弃,我必不负。”

    像一个值得一生践行的承诺。

    “我若相负呢?”

    “你若相负,”少年容色高峻,霜雪般凛冽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冷傲,“我硬留你也无用。”

    夏连翘为凌守夷脸上的决绝之色怔了一下,内心有些动摇。

    要不,试试看?

    其实,她心底也有一个她不愿意多想的猜测,破碎虚空她就真的能回到她原来的世界吗?

    对于和凌守夷之间的“恋爱”夏连翘并没有报任何希望,毕竟这段关系还牵扯到之后的仙门内战。

    原著中的仙门内战,可以说是凌守夷不懂爱的故事。

    李琅嬛替凌守夷挡剑而死之后,凌守夷才幡然醒悟,识觉“情”字,叛出仙门当了白济安的小弟打手,最后为消灭仙门,毫不犹豫选择牺牲自己。

    有关仙门的这段剧情,在《问道》长达数百万字的剧情之中,也不过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副本。

    她要是和凌守夷谈恋爱,真的有可能改变故事的走向,教会他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忽悠他提前叛出仙门吗?

    心底反复权衡再三,似乎,未尝不能试试。

    “那我们这样算是准备谈恋爱吗?”心跳得很快,母单如夏连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忍不住磕磕绊绊,目光闪烁。

    凌守夷一怔,大脑一片空白,足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然后夏连翘就看到凌守夷那张清冷高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难得露出点儿少年的窘迫。

    凌守夷抿紧唇角,别开视线,竟不敢与她对视:“嗯……大概吧。”

    一直到凌守夷落荒而逃,夏连翘靠在床上,还有点儿如坠梦中。

    呃,从此之后。

    凌守夷,就是她男朋友了??

    她之前最讨厌的凌守夷?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程度上的手撕了对家CP……

    凌守夷走后,第二个来探病的是白济安和姜毓玉。二人走出房门,正撞上凌守夷。

    白济安朝凌守夷微微颔首示意。

    姜毓玉:“凌道友。”

    凌守夷看他一眼,还礼,淡道:“姜道友。”

    “连翘重伤未愈,”白济安道,“道友同她说几句话就好,让她多休息休息。”

    凌守夷微抿唇角,“好。”

    二人并肩进屋的时候,夏连翘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端坐在床上沉思。

    老白一看她这副尊容,微妙地跟姜毓玉沉默半秒。

    姜毓玉火速转过身:“抱歉!我什么也没看见!”

    夏连翘:“……”她身上这不包得严严实实的吗!

    白济安倒是没这么讲究,走到床边的小几坐下,问她感觉怎么样,哪里还疼。

    夏连翘一一如实回复。

    姜毓玉很愧疚,“抱歉,夏道友,留你一人在玄之观受此折磨。”

    “我没事。”夏连翘最怕的就是这个,赶紧打断他,截住他的话头,询问正事:“白大哥,姜道友,我想问一下,跟随我们一同出逃的凡人怎么样了?”

    白济安知她担心这个,不厌其详地与她一一复述:“大多只受到了惊吓,少数受了点儿轻伤,零星的重伤者也已经得到妥善的救治。”

    那就好。

    夏连翘松了口气,又问,“那……我带回来的那个婴儿呢?”

    说起这个,白济安不由微微一笑,“姜道友说婴儿有仙骨,说如果你不介意,他想和你商量一下把她带回玉霄宗抚养。”

    夏连翘当然不会介意。她本来也在纠结要怎么安置这个婴儿,找人收养她不放心,又不能带着上路。

    能修炼是再好不过。这个世界的修真者再如何都比凡人过得滋润许多,更遑论是三大宗门之一的玉霄宗。

    “那个婴儿,你是打算带回玉霄宗吗?”夏连翘看向姜毓玉。

    说起这个,姜毓玉放松了点儿,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这孩子有仙骨,身世又可怜,希望夏道友能同意我将她带回,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等日后长大了,不论她是想做个文职,还是想降妖除魔为母报仇都随她心意。”

    于是,两人便就婴儿的安置问题作了一番讨论。

    “道友可知这婴儿姓名?”姜毓玉问。

    夏连翘:“她母亲临死前没说过。”

    姜毓玉: “姓氏呢?”

    夏连翘一怔,她只记得曹大姐说孕妇是童养媳,夫家姓王,众人多称呼她王嫂。

    可想想这孕妇的遭遇,她觉得她一定不愿意再让孩子随夫姓。

    “我不知道她的姓氏,她夫家姓王,但她夫家对她曾经多加虐待……”夏连翘斟酌着把孕妇的遭遇说了,并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她应该不希望孩子再随夫姓。”

    姜毓玉也深以为然,想了想,道,“若你不介意,不妨跟我姓姜,我让爹收个义女。”

    拜入玉霄宗又能随姜姓,这对婴儿简直再好不过,夏连翘一口答应,“我没意见。”

    “那名字呢?”

    姜毓玉沉思:“名字还得好好想想。道友可有什么建议?”

    夏连翘:“我取名废。”

    姜毓玉:“……”

    “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想,不如先取个小名怎么样?”

    夏连翘:“你有什么建议?”

    他俩说话的时候,白济安就一声不吭地瞅着两人,挑眉看着夏连翘一本正经地和姜毓玉讨论起孩子取名的大业。

    夏连翘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白济安说对凌守夷没意见是不可能的。

    毕竟是他的分神选择留夏连翘一人殿后。

    虽然,理智告诉白济安,他如果是凌守夷,面对二选一这样的艰难选择,未必能比凌守夷做的更好。

    可护短的情感还是让他不自觉对凌守夷很有意见。

    又想到之前藏龙山内的月下谈话,白济安额抵折扇,微微沉思。

    他钦佩这少年为人,敬佩他坚韧不拔的傲骨与道心。

    但不妨碍他认为凌守夷,不适合夏连翘。

    这少年性格太冷清,两人之中只能有一人主动,那个主动的人,白济安也看出来了,多是连翘。

    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可能再让凌守夷和夏连翘走太近。

    而在这个时候,姜毓玉走进他的视野。

    白济安看着讨论得兴致勃勃的两人。

    姜毓玉:“这孩子不哭也不闹,见到人就笑,她小小年纪经历这么多苦楚,不如叫甜甜如何?”

    夏连翘持不同的意见:“平安呢?”

    姜毓玉附和:“平安不错,她母亲定希望她平平安安。”

    白济安又着重观察了姜毓玉一番。

    少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说话时先带三分温软的笑意。性格也温和,不掐尖。虽然修为弱了点儿,但家世不错。

    为人又良善,性格安静害羞,愿意低下头来哄着连翘。

    白济安其实不认为女子非要成亲,更遑论大家都是修士,家室多有负累。

    连翘性格跳脱,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先对他动心,后对凌守夷动情。

    他正愁怎么转移连翘的注意力,有姜毓玉陪她,倒也不错。完全没觉得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渣的白济安,如此想道。

    钱玄祖一死,少年少女也正可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相处相处,谈谈恋爱。

    一念既定,白济安折扇微扬,笑着打断眼前两人,“孩子的名字可以容后再议,倒是你们,经历过这一遭,都是生死之交了,称呼还这么生疏吗?”

    夏连翘和姜毓玉都有点儿没回过神来。

    ……好像一口一个夏道友,姜道友,确实有点儿麻烦?夏连翘正思索间,姜毓玉的脸却默默红透了大半,“这……我……”

    他性格害羞内向,便是同门师姐妹也鲜少接触,却也不能说白济安说得不对。

    “白大哥说得有理,不知夏道友如何称呼?”最后还是姜毓玉脸一红,一闭眼,磕磕绊绊地问。

    夏连翘:“……”你到底在脸红个什么?

    “道友叫我连翘就行。”夏连翘说,改个称呼而已,她并没有任何意见。

    姜毓玉面红耳赤:“在下的母亲,多爱叫在下秀秀,不过在下还另有个表字,叫子灵……道友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吧?”

    夏连翘:?紫菱?

    虽然知道这个此紫菱非彼紫菱,但叫紫菱也太出戏了。

    而且,她总觉得称呼表字有点儿过于亲昵,相比较之下,秀秀这个名字反倒可爱,像二次元圈名一样,叫起来无压力。

    夏连翘笑眯眯:“那我叫你秀秀?”

    姜毓玉紧张得直打磕巴:“连、连翘?”

    于是,称呼这件事便暂且定了下来。白济安十分欣慰地看着眼前两人。

    连翘重伤未愈,他也不打算和她说太多正事,慰问几句伤口怎么样,可还疼之后,就带着姜毓玉告辞,让她好好休养。

    第66章

    第三个来的是李琅嬛。

    白济安和姜毓玉一走, 夏连翘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屋里的装饰,正琢磨着到底是哪位田螺姑娘的手笔,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敲响。

    李琅嬛抱着一束花走进门, 恰巧和夏连翘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少女讶然一怔,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欣喜, 乌发在半空中漾开一个活泼的弧度, 朝她快步跑来,“连翘!你醒了?!”

    “琅嬛!”夏连翘讶然地跟着坐起身,仔细观察了一番李琅嬛的状态。

    天知道她被抓走的那几天最担心的就是琅嬛。

    眼前的少女面色虽然苍白,但双眸精神奕奕,俊俏爽拔,看起来没受什么重伤。

    夏连翘这才松了口气, “太好了,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李琅嬛说, “倒是你,昏睡了三天,把我和白道友都吓得不轻。”

    “下次可不能再这么莽撞了。”将怀中的花放下, 李·妈妈·琅嬛扶着她躺回床上, 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夏连翘:“……”

    她觉得,她其实已经不用再躺着了。

    奈何李琅嬛对她的身体状况十分关切、郑重, 轻忽不得。

    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靠着,李琅嬛在床边的小几上坐下, 给她剥桌上的橘子吃。

    “我昏迷的这几天有发生什么事吗?”夏连翘问。

    她虽然方才也问了老白, 可老白没跟她多说。

    李琅嬛知道她要问什么,早就做好准备, 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将司马元蘅与奉天宗的事说了。这也是之后白济安回到湘水村告诉她的。

    夏连翘心里咯噔一声。

    司马元蘅?!

    那个司马元蘅?恶毒女三司马元蘅?

    她昏迷的这段时间,老白和司马元蘅这时候就见过面了?

    她陷入思绪。

    不过这也难怪,钱玄祖和奉天宗有勾结,司马元蘅出现在玄之观的地界不足为奇,原著里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见的面。

    再看琅嬛女儿,还是一副一无所觉,一心搞事业的模样,杏眼清冽,眉眼认真。

    比起司马元蘅,李琅嬛的注意力则更多的放在那些与她们一同出逃的凡人身上。

    “白公子与凌道友这几日已将众人妥善安置,你不用担心,安心养伤就好。”

    木已成舟,更何况,正主都不在意了,她这个时候也做不了什么。夏连翘无奈之余,只能暂且将司马元蘅的事放到一边。

    “曹大姐托我转达你,叫你好好养神,”往她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李琅嬛替她掖了掖被角,“等你好了,大家再来谢过你。”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夏连翘有点儿窘迫。

    李琅嬛莞尔安抚她,“不来谢你,她们不安心。”

    夏连翘:“我知道了……”

    “连翘。”李琅嬛忽然喊她。

    “怎么?”夏连翘不解地抬起头。

    李琅嬛的神情在这一瞬之间变得十分郑重,“我还没谢过你。”

    后退几步,朝她打了个躬,少女抬眸,郑重道,“多谢你替我们殿后。”

    夏连翘:“!!!”

    女儿给她行礼!她何德何能能受此大礼!

    她整个人瞬间僵硬,脸颊发热,手忙脚乱地差点儿从床上弹射而起,想扶起李琅嬛。

    李琅嬛好像也知道她尴尬,一躬之后就没再僵持。

    火速直起身,就将她塞回被子里,捋了捋她脸侧散落的发丝。

    被包成蚕宝宝的夏连翘:“……”

    李琅嬛看起来也有点儿不自在,和凌守夷生活多年,她为人虽疏朗通透,却也不是很善于表达、处理亲密关系,要不然也不会把夏连翘包成蚕宝宝。

    怪害臊的。

    少女脸色微红,欲盖弥彰地咳嗽几声,“你,好好休息。”

    第四个来的是孟子真。孟子真看到她朝她微微一笑,“连翘你感觉如何?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

    孟子真是凡人,她身上的伤势他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便是开药帮她调养。

    他笑容很淡,看起来有些忧悒。

    李琅嬛和夏连翘转述过胡玉娇与孟子真之间的是非恩怨。一看孟子真的神情,夏连翘立刻就猜出了个七八分。

    “我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夏连翘斟酌着语句,说,“孟大哥,我想团团不是有意害我的,我其实不怪团团,她之前救过我。”

    如果不是胡玉娇收留,当时的她或许早就魂断王老虎手上。

    她说话的时候,孟子真只垂着眼皮,安静地替她诊脉,没作任何表示。

    “我被关在丹房的那段时间。”夏连翘继续说自己的,“曾有个小道士为我送来一粒吊命的丹药。”

    孟子真终于抬起眼,怔怔地看着她。

    “当时我还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夏连翘道,“现在想想,应该是团团特地托人送来的,她或许也没料到我那日的境地。

    “一个人到底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想,我还是分得清的。”

    孟子真唇瓣动了动,“连翘。”

    看孟子真的表情,夏连翘就知道她的事是孟子真与胡玉娇之间的心结之一。

    她不太想听长篇累牍的抒情和道歉,在孟子真开口前,及时打断他:“琅嬛之前说过,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团团本性不坏,我被她牵连不假,作为‘受害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孟大哥你,我原谅她,不怪她。”

    说完这一大通,不等去看孟子真是什么反应,夏连翘就火速拉高被子,把自己埋在被褥里。

    “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应该是孟大哥你与团团之间的事了。”

    “连翘。”床前的人伫立良久,才缓缓开口,嗓音喑哑,“抱歉。我替她对你说声抱歉。”

    “还有,谢谢你。”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合上,孟子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孟子真走远没多久,方才落荒而逃的凌守夷这才又折回屋内。

    他手里端着个托盘,盘中除了药,还要两三枝雪白的玉簪花。

    夏连翘扒拉着被子冒出一个头来,一看到托盘上的玉簪花就惊讶地睁大眼:“诶?”

    “这个……”

    凌守夷还紧张着,握着托盘的手紧了紧,故作平淡地垂眸,问:“怎么?”

    方才他借煎药的理由从屋里落荒而逃。

    药的确煎了,他亲自照看的炉火。他通外丹术,煎药对他而言不过大材小用,却是头一次总忐忑于这火候的大小是否合适。

    想夏连翘她应该怕苦,就又问孟子真讨了一颗蜜饯。

    路过小院的时候,看到玉簪花开得正好,也顺手摘了几朵聊作妆点。

    夏连翘没正面回答,而是问:“你知道我屋里这些花是怎么回事吗?”

    凌守夷再度僵硬。

    夏连翘似有所觉,惊愕地问:“难道是你弄的?”

    她看琅嬛带花来看她还以为是琅嬛布置的呢。转念一想,琅嬛钢铁直女的属性应该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凌守夷敛眸:“可有什么问题?”

    夏连翘:“……”

    这倒是没有,只是凌守夷这么风雅,有点儿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这比琅嬛布置的还要令她惊悚。

    “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巧思。”不管怎么样,夸就对了。

    更何况,屋里的这些花也确实好看,看着就叫人心情明亮。

    凌守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对上夏连翘那双亮晶晶的,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神,又顿住。

    这什么眼神。

    他觉得别扭,浑身上下,从耳根到脖颈,再到脊背一路烧了过去。

    端着碗,闷声道:“喝药。”

    “我自己来就好。”夏连翘伸出手,对上凌守夷看她的视线。

    夏连翘:“……”

    “你不会是,想喂我吧?”

    凌守夷眼睫一动:“……”

    夏连翘:“……”

    他好像真的很想喂她的样子。

    既然是男女朋友了,夏连翘想想,便干脆地松开手,故作平静大方地说,“好,那你喂吧。”

    凌守夷这才坐下,煞有其事地舀了一勺药汁,送入她唇畔。

    夏连翘犹豫着,张开双唇。

    何止凌守夷紧张。

    她紧张得也有些发抖。明明之前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却还是紧张得心咚咚响。

    离得这么近,他会不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是因为有了男朋友这样的名头吗?

    等等。

    紧张过度,对着眼前这一勺褐色的药汁,夏连翘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是怎么喝的来着?是吞?还是吸溜?

    还好最后身体的记忆及时帮她一口吞下药汁,苦得她皱了皱眉,喝第二口。

    喝着喝着,她突然觉察到不对。

    凌守夷垂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眼睫根根分明,微微翘起。

    乌黑的双眼素来清逸孤寒,如明月薄雪,看人的时候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他喉结为什么要动?

    脸怎么红了?

    凌守夷移开视线:“……”难道是他的错觉吗?

    为什么夏连翘喝药还这么让人不省心。

    夏连翘被凌守夷看得头皮发麻。

    这药太苦,这么喝下去也不知道喝到猴年马月。在凌守夷给她喂了几勺之后夏连翘就受不了。当着他的面端起碗吨吨吨一饮而尽。

    舌尖漫开一阵酸涩的苦意,这也罢,主要是回味无穷,那股奇怪的味道直冲鼻腔。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唇瓣间就被塞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舔到一嘴的糖霜。

    甜的,是蜜饯。

    她三两口吃完,看着眼前的凌守夷,又陷入沉默。

    凌守夷很自觉地便开始收拾药碗,准备离开。

    夏连翘:“你等等?”

    凌守夷脚步一顿,“可还有什么事?”

    她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觉得这样任由凌守夷离开不太好,想了想,夏连翘道,“要不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凌守夷微露怔忪之色,放下托盘。

    夏连翘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秋日的傍晚天黑得早。

    此时暮色四合,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凌守夷站在床边不动,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去点灯。”

    没一会儿的功夫,屋里接二连三的亮起一盏盏如豆的灯火。

    夏连翘一怔,这才明白为什么凌守夷要在群花之间增设这么多灯烛。

    长短不一的烛火,被淡青色的纱布笼罩,绢灯、纱灯、纸灯高低错落,间疏有致,木芙蓉、秋牡丹、昙花,花色温润如玉。

    花光影动,满室香气蓊郁,流香若梦。

    夏连翘脱口而出:“你要不要上床躺会儿?”

    凌守夷:“?”

    他被她吓得一怔。

    少顷,回过神来见她目光清明,容色自若,全无他意。

    凌守夷点灯的时候,夏连翘就注意到他动作有些滞涩,忽然想起来,他好像也受了很重的伤。

    “你也受了伤,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凌守夷:“……”

    他虽和夏连翘因为解契有过肌肤之亲,但在解契之外,向来是举止有礼,并不亲昵。

    可没有哪个少年能拒绝和心上人亲昵的要求。

    更何况,他们刚确立关系在前,也算名正言顺。

    凌守夷顿了半刻,走到床前。

    夏连翘根本没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掀开床帐,拉着他一起并排躺在床上。

    凌守夷僵硬地倒在床上,看着她放下床帐,只好给自己施了净衣咒。

    夏连翘:“你看。”

    凌守夷眼睫一动,目光专注地顺着她视线看去,呼吸不由一顿,渐渐地放缓、放轻。

    纱帐落下,远处花与烛火也变得暧昧不清。

    夏连翘也不说话了,和他一起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这难得温馨、放松的时刻里。

    花香氤氲,烛火暧昧流光,如星似月。

    这小小的帐子,就是他们一方小小的天地。

    夏连翘享受了一会儿这难得的温暖,突然记起来身边还躺着一个,名为男朋友的生物。

    她转过脸,目光不自觉落在凌守夷脸上。

    怎么看怎么讨喜。

    青丝如墨披散在肩头,淡淡的烛火映照冷白如玉的肌肤。

    眼睫根根分明,微微低垂,眉梁泄月,鼻梁挺直,唇瓣淡红。

    明真虚静,沉稳有致。

    她的小男友。

    特别是在觉察到这些花与灯竟然都是他的手笔之后,更觉得巧思贤惠得让人……咋舌。

    那一双乌黑的双眼,无声地回望过来,像是在问她看什么。

    既然是男朋友,那亲亲抱抱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夏连翘略微犹豫了一下,支起胳膊一点点蹭过去。

    凌守夷一怔,似乎意识到她打算做什么,竭力佯作平静,只颤动的眼睫暴露出几许忐忑和不安。

    温软的唇瓣,很轻地一擦而过,像是小动物小心翼翼的触碰。

    凌守夷浑身如过电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除解契必要的肌肤之亲外,双方在彼此都很清醒的情况下,第一次亲密接触。

    正因为清楚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了解契的理由,一切都显得如此难耐。

    凌守夷茫然不知所措。

    夏连翘主动捧起他的脸,“小凌。”

    凌守夷垂下眼睫:“嗯。”

    她嗓子有些发抖,鼓起勇气又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凌守夷心几乎快跳出来,如果说之前还能打着解契的幌子,这一次他好像被剥开了所有的伪装。

    情之所至而已。

    微妙的失控感让他觉得不安。

    这一十八年来的修身持正好像在这一刻突然被打破,理智告诉凌守夷不应该这样,可情感又让他不自觉地沉沦进这个缥缈的幻梦中,不自觉地去追寻她柔软的唇瓣。

    夏连翘也是一时色迷了心窍,蜻蜓点水的碰一下就已经是她最大胆的行为了,再往下,唇齿相依什么的,就有点儿挑战她的勇气与信心了。

    她想抽身。

    凌守夷睫毛一动,却在这时突然爆发出了迟来的侵略性,反客为主地摁住她的手腕,细碎的亲吻如小雨般落下。

    不需要教学,少年在这件事上是无师自通的。

    唇瓣细细摩挲,凌守夷情不自禁地细细吻遍她的眉眼,鼻尖。这个近乎把脸上每一处部位都亲个遍的架势,实在让夏连翘有点儿难以招架,想往后躲。

    凌守夷却吻得十分认真,箍住她的手腕,不给她后撤的机会。

    这让夏连翘有种仿佛被细细品尝探索个遍的羞耻。

    他的呼吸急促,浑身上下战栗不已。

    小心翼翼地轻轻含着她下唇,一触即分,她没有抗拒。

    凌守夷又轻轻咬了一口她的上唇。

    这一次,夏连翘终于确信,凌守夷一定听到她咚咚咚的心跳声了,因为她也听到了他的。

    呼吸交融,唇齿相依,心跳的节拍在这一刻合二为一,似乎在寻求着更亲密的接触。

    凌守夷唇瓣渴得要命,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目光如有实质般地又将她细细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她被他亲得有些过分嫣红的唇瓣,清澈的双眼,强忍羞耻的神色。

    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那双乌黑疏淡的双眼,认认真真,专注凝视下来的时候,如同被火点燃的雪山,雪色与火色交织在一起,有种触目惊心,惊心动魄之感。

    这人看人的眼神怎么这么肉麻……夏连翘全身都觉得不自在起来。

    他将她抵在床帐间,动了动唇,试探性地舔舐她的唇角,不再满足于双唇的浅尝辄止,想要更亲密的唇齿相依。

    心里满满当当的,像吹气球一样,越吹越鼓,越吹越胀。

    下一秒,凌守夷忽然僵住。

    第67章

    夏连翘也忽然僵住, 她当然知道这抵在她腿根的是什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也清楚地意识到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你……”她腾得直起身,想一把推开他,孰料这个时候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白济安站在门口问她,“连翘, 你在不在?白大哥能不能进来和你说几句话?”

    是白济安!

    夏连翘心几乎快冲到嗓子眼里, 一边磕磕绊绊地回复,一边疯狂给凌守夷打眼色,“白、白大哥?你怎么来了?”

    凌守夷跳床逃跑。

    白济安:“我来看看你。”顿了片刻,嗓音带了几分狐疑,“不方便吗?”

    四目相对一眼,夏连翘和凌守夷不约而同, 心虚气短,十分默契地整理靠枕, 一个整理衣冠。

    她一直没回复,白济安微微蹙眉,心里的狐疑更深, “连翘?”

    “咳咳咳, ”匆匆捋了捋凌乱的鬓发,夏连翘故作自然道,“没什么, 白大哥你进来吧。”

    蓬勃的欲望还未曾止息,凌守夷却也来不及做些什么,只能匆匆撩起道袍衣摆, 聊作遮掩。

    待白济安得到答复, 推门而入后,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夏连翘躺在床上, 神态虚弱。

    凌守夷故作镇静地垂眸坐在桌边饮茶。

    白济安挑起了眉,扫了一眼夏连翘,径自朝凌守夷走了过去。

    “凌道友你怎会在此?”

    凌守夷:“……”

    夏连翘这个时候都想替凌守夷尖叫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凌守夷这个时候还那什么着吧!

    脐下三寸的异样到了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凌守夷顿了顿,僵硬地别过身,侧对着白济安,乌发垂落下来,遮住通红的耳尖,故作淡静道:“我来看看夏道友。”

    他表现得这么淡静,夏连翘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道袍,被顶起的道袍弧度蔚为可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原因,一直没有偃旗息鼓。带着这么一大包伴手礼来探病还能面不改色,她都忍不住佩服起凌守夷的心理素质来。

    白济安又挑了挑眉,似乎跟凌守夷杠上来一般,明明说是来看她的,却看也没看她,在凌守夷面前坐了下来。

    甚至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道友这么晚来看连翘?”

    凌守夷面无表情:“替她送晚药。”

    白济安:“哦,药既送到了,道友可还有什么要事?连翘重伤初愈,需要静养。”

    夏连翘:“……”

    有没有可能是凌守夷这个时候根本站不起来辞别,一站起来,二人绝对会暴露。

    老白会杀了凌守夷也不一定。

    眼前这一幕实在有点儿像情夫被捉奸在床,夏连翘很抱歉让凌守夷这个冰雪为神玉为骨的高岭之花,提前体验了一番被狼狈捉奸,提裤子跳床逃跑的经历。

    凌守夷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权当作没注意到白济安话里话外的逐客之意,“我陪她说会儿话。”

    “我竟不知道友还有如此平易近人的时候。”

    被白济安刺了一下,凌守夷默然无语,安静地默受下来。

    “不过故友临终前将连翘托付予我,有我这个长辈代为看管。”白济安话锋一转,“便不由道友费心了。”

    凌守夷:“……”

    这一十八年来,他本体是高高在上的玉清威显妙生真君,渡霄殿殿主,分身是正阳剑宗亲传弟子,抱残峰峰主,哪一个都身份尊贵。却也是第一次被人当众下面子,还要一声不吭,厚着脸皮装没听见。

    白济安心中微讶,奇怪这小道士向来骄傲,今日为何这般安分守己,乖乖受气。

    “凌道友,”白济安斟酌道,“我知晓你或是愧疚之前舍下连翘殿后一事。”

    凌守夷面色一白。

    白济安道:“但此事已矣,道友作出最理智的选择,连翘也没有怪道友的意思,道友不必这般愧疚,挂念于心。”

    白济安这一句话处处没挑凌守夷的错处,却又处处意有所指,听得夏连翘一愣,忍不住出言开口,“白大哥。”

    凌守夷面色苍白,而双眸黝黑,“在下……”白济安说的话确实又戳中他连日以来心中隐痛,难以辩驳。

    白济安微微笑起来,“时候不早了,凌道友,你也伤得不轻,回去休息吧,连翘有我照顾,你大可放心。”

    凌守夷唇角微抿。

    刚刚这一番交谈下来,他道袍下也逐渐平静下来。他个性冷傲,往常白济安如此冒犯,早就拂袖而去,可如今百炼钢成绕指柔,顾忌夏连翘,只得默默忍耐下来。

    更何况,白济安说的话他不能反驳。

    更不能令夏连翘左右为难。

    再待下去,白济安恐会生疑,凌守夷沉默半秒,扶着桌前站起身,“既如此,在下告辞。”

    临走前一双孤寒的双眼还不往看上夏连翘,“连翘,你好好养伤。”

    夏连翘无奈,她也觉得凌守夷够憋屈的,但白大哥是对她好。

    一边是男朋友,一边是老白。

    她悄悄对他眨眨眼,暗送秋波,避着白济安打了一番眉眼官司。

    凌守夷:“……”

    女朋友的撒娇可谓无往不利,少年耳尖微红,抿着唇推门而出。

    白济安:“……”连、翘?

    “连翘?”他转过身,加重了语气,微笑重复。

    夏连翘语塞:“这个……我可以解释!!”

    “毕竟也算生死之交了,大家都这么熟了,我和姜道友都互称秀秀了……”

    白济安倒不是揪着一个称呼过不去,夏连翘之前一口一个小凌他也未曾制止。只是“连翘”这个称呼有素来淡漠高傲的凌守夷说出口,就有些值得琢磨玩味了。

    “也罢,你们前几日毕竟也共患难过,”掠过此处不提,白济安问,“你身体怎么样?”

    夏连翘果断蹬鼻子上脸,作西子捧心状,“白大哥,我好柔弱啊!!”

    所以就别管她和凌守夷之间的事了行不行?

    白济安终于忍俊不禁。

    夏连翘如果说自己无事,他还要担心一下,如今看她恢复往日的鬼马精灵,这才松了口气。

    看她浑身上下真气饱满,知是那颗阴魂练魄丹之功,否则断不会痊愈得这么快。古人云福祸相依果然不曾作假。

    “等你伤好之后或许可以试着凝丹了。”白济安沉吟,“你如今丹田内真气涌动,更胜于我,说不定能丹成上品也未可知。”

    夏连翘心里本来就惦念着这事,又不好四处嘚瑟,怕到时候翻车打脸,如今被白济安点破,当下便高高兴兴,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以示谦逊。

    白济安细细询问了一番她身体状况之后,也不欲多加打扰她,起身告辞。

    除却结丹,夏连翘最挂念的还是司马元蘅的事,哪里会让白济安这样就走。

    “白大哥,我听说你们看到奉天宗的大小姐了?”

    白济安:“琅嬛同你说的?”

    “白大哥,那个司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夏连翘小心翼翼地问,“你对她观感怎么样?”

    白济安一双墨眉当即蹙起,露出一副显而易见的厌恶之色来,“飞扬跋扈,草菅人命,自大愚笨之辈。”

    夏连翘这才松了口气。老白对司马元蘅初始好感度为负数,很好。

    怕问太多导致露馅,她又故作好奇东拉西扯了一番,这才放老白离开。

    前来探视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夏连翘躺回床帐,这才感觉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落寞和孤寂。

    原本已经大好的伤势这个时候也开始隐隐作痛。

    更要命的是,她开始想凌守夷了。

    想刚刚老白言语不客气,他心里是不是会很难受。可老白提防她和凌守夷提防得紧,今天晚上,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看着这满室的花与烛火,夏连翘有些怔忪:……夏连翘你不是这么没出息吧?

    另一边,凌守夷的心情也很不好受。

    她可歇下了?伤口还疼不疼?

    少年步于中庭,心里沉甸甸的,少年少女,正是刚互通心意,情热爱浓的时候,他此刻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和夏连翘黏在一起,与她搂抱在一处,一刻不停地说着些缠绵的情话,小意安抚,细细亲吻。

    凌守夷微微抿唇,只恨自己从前太过淡漠冷情,心里满腔满篓子的情话恨不能与她说个遍,好像不把一颗真心剖出来都不足以证明他汹涌滚烫的爱意。

    骤然分别,两者都不好受。

    当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正当夏连翘思索着到底怎么才能联络凌守夷的时候,忽然从庭中隐约飘来一阵缥缈的笛声。

    夏连翘一愣,忙跳下床推开一看。

    一道白衣身影静静伫立在庭中,凌守夷垂眸横笛,白衣翩翩,状若仙客。

    笛声悠扬,情意绵绵,以笛寄情,随风入梦。

    他方才急中生智,想到此法,以笛声相伴。

    定了定心神,凌守夷继续吹奏。

    夏连翘趴在窗边,没想到凌守夷竟然还会吹笛子。

    她看着凌守夷垂眸吹个不停,没有停歇的意思。

    发如墨衣如雪,姿容清冷,出尘绝世,静若处子,低垂的眼睫对剪淡淡的月光。

    本来想多欣赏一会儿男朋友的美颜盛世,但不知不觉,听着笛声就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凌守夷捺下笛孔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又换了首更为柔和的曲调,浅淡如初雪的双眸也一点点温柔下来,如暖阳初照,情意绵绵。

    这个晚上,孟家小院的笛声响彻一夜,他伴她一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68章

    孟家小院不大, 笛声响起时,小院内外几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琅嬛抱着浣衣的小木盆经过小院时,迎面便撞上一道青色的身影。

    修士虽有净衣咒自净, 但她受凌守夷影响,多少有些爱洁, 换下的衣物总要过一两遍水才能安心。

    “孟大夫?”李琅嬛不觉停下脚步, 惊讶地看向来人。

    孟子真神情有些苍白和恍惚,看到是她,朝她勉力点点头,扯开一抹淡而僵硬的微笑,“李道友。”

    李琅嬛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 不动声色地问,“大夫这么晚还不曾歇息吗?”

    总归, 他与团团的事早已人尽皆知。

    孟子真也没避着她,顿了片刻,轻声道:“我……有些心事。”

    李琅嬛又问:“是在烦忧胡大王的事?”

    孟子真只是笑笑。

    李琅嬛看着孟子真的神情有些迟疑。

    她不通男女情爱, 自然无法理解这个中千回百转, 可孟子真这几天的失魂落魄也同样被她看在眼里。

    “我虽不通情爱,”略顿了顿,李琅嬛放下木盆, 委婉开口劝说,“却也知晓若有误会,那便找到人, 将误会说开。”

    “孟大夫, ”李琅嬛道,“与其裹足不前, 在这儿自苦,你为何不去找胡玉娇谈谈呢?”

    孟子真微微一怔。

    面前的少女眉目认真,言辞恳切。

    双目清亮如最洞明澄澈的两把小剑,越过那些千回百转的情思,直切入问题核心。

    他确实曾想过找团团一谈,可个中情怯犹疑的滋味要如何同眼前的少女明说?想见到对方,又怕见到对方,近乡情更怯,实在难以言表。

    孟子真倏忽有些恍惚。

    是啊,他逃避了整整三日,也是时候去直面这一切了。

    孟子真微微抿唇,“或许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去和她道歉,和她好好谈一谈。”

    既然下定决心,孟子真也不再犹豫,抬眸问,“李姑娘,能否告知我妖市在何处?”

    “你一个人不能去妖市。”李琅嬛不假思索地说,“我与你同行。”

    “多谢姑娘好意。”孟子真却婉言谢绝道,向来温润忧悒的眉眼间难得带了几分坚决,“这是我与团团之间的事,我一人前往即可。”

    李琅嬛沉吟:……胡玉娇那儿还有一滴玉露甘霖未曾回收,她如今心思敏感,正处于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阶段,倘若她和白济安贸然前往,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想到这里,她也没坚持,而是取出一面通体洁白的素幡交到孟子真手上,“既如此,孟大夫,你拿着此幡前去吧,这幡名唤白云幡,是钱玄祖的遗物。若遇到危险,可幻化成一朵白云助你脱离险境。”

    心知人妖之间的差距,孟子真没有逞强,诚恳道: “多谢。”

    孟子真离去之后,李琅嬛端起木盘,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

    就像孟子真这几日有心事难解,她也有很难于外人道也的心思。

    天边朗月皎皎,遍洒清辉,李琅嬛眉眼有些黯淡。

    不知不觉自她下界历练已一年有余。

    她从前在仙门,受义父荫庇,地位崇高。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意只活在义父的影子里。

    她想要向义父,向仙门,包括向自己证明,自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这一年以来,历经艰辛万苦,本以为自己成长不少,却未曾想,还是连累连翘受此重伤。

    仙途漫漫,前路困苦,仍需自强。

    今夜注定是个难以安眠的日子。

    非止孟子真与李琅嬛难以成眠。在同夏连翘辞别之后,白济安并未着急回屋,一抬头,远远地便瞧见李琅嬛与孟子真并立在屋檐下交谈。

    两人刚刚那一番对话尽入他耳中,当然也没错过孟子真走后少女脸上难得的失落之色。

    不动声色地收拢手中折扇,白济安上前一步,轻声唤道:“琅嬛?”

    原本神情有些黯淡失落的少女,蓦然睁大眼,惊讶地朝他看过来,“白道友,你怎会在这里?”

    白济安蹙眉凝望着她。

    一眨眼的功夫,她面上的神情便又换做昔日爽朗明亮的模样。

    白济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睡不着,出来走走。”

    “你劝孟子真去找胡玉娇?”

    “是,”说起正事,少女微微露出沉思之色,“说实话,我并不想与胡玉娇产生冲突。昨日张月映来拜访过,一为道谢,二为辞别……”

    张月映对孟子真心存好感不假,但玄之观内的经历让她受了不小的惊吓,实在难以释怀。

    张月映不愿再和这些神神鬼鬼有所牵扯,这一趟过来,是为了和包括孟子真在内的众人划清界限。

    孟子真当时虽然惊讶,却也温言送上祝福。

    至此,李琅嬛确信,孟子真对张月映的确没别的想法。

    是他性格向来温和,不疾不徐,从不高声说话,也不轻易拒绝旁人,不论对待谁都一视同仁的体贴有礼,温柔羞赧,这才牵连出许多误会来。

    白济安明白李琅嬛的意思。

    胡玉娇那的一滴玉露甘霖他们势必要夺回的,能不动武就不动武自然是最好。

    李琅嬛认认真真说了大半天,突然觉察到白济安从方才起就一声不吭。她感觉不对劲,抬起头,对上白济安专注的视线,不由一怔。

    白济安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李道友话里话外都是替别人考虑,这三日以来,道友可能为自己考虑过?”

    他刚刚是在想这个么?李琅嬛微讶,“我?”

    “和连翘比我已经幸运太多。”李琅嬛踌躇着解释,“若不是连翘替我殿后。”

    白济安倏忽打断她,“你的伤势如何?”

    李琅嬛:“……好多了。”

    白济安不信,“我看看。”

    李琅嬛僵硬半秒。

    在白济安不避不让的目光之下,终于无奈放弃,捋起袖口,让他察验。

    道道鞭痕剑伤,深入肌理,虽然绝大部分都已经结痂,看着还是触目惊心。

    这只是能展露给他看的冰山一角。

    在无人知晓的其他部位,伤势或许更加触目惊心。

    白济安直看得沉默下来,半晌才松开她手腕,喉口发涩:“抱歉……是我不好,若我早些出关。”

    李琅嬛摇摇头,把袖口重又捋下来,“这与你无关,白道友……我只是……”

    怎么或和他无关呢?白济安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她总是这般……

    看似不拘一格,爽朗疏阔,内心却藏有许多轻愁,许多秘密,不论遇到什么事宁愿一己承担,绝不肯麻烦旁人。

    明明只要稍微撒个娇……

    白济安回想自己曾遇到的女孩子,女孩子大多都是柔软的,惹人爱怜的。

    可她不是,她宁肯将自己活成一块顽石,一把铁剑。

    或许是月色太好,李琅嬛轻轻抿了抿唇瓣,轻声开口,“这伤对我来说倒不算什么,我只是深恨自己无能。”

    白济安:“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好吗?李琅嬛难得有点儿迷茫。

    如果她真做的好,为何玉露甘霖会破碎,为何散落的甘霖会被有心人利用,为祸一方,牵连众人至此?

    若没有玉露甘霖相助,单凭钱玄祖个人的修为或许也很难走到今天这一步……归根到底是她护宝无力,无心之失酿就大祸。

    李琅嬛不欲让白济安担心,便不曾开口。时至今日,白济安还以为她只是个无门无派的普通散修。

    摇了摇头,努力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李琅嬛笑着转移了话题,“白道友也不要总是关心他人,不妨说你自己的事?”

    白济安弯了弯唇角,兴许是看出她转移话题的心思,却并未戳破:“我自己的事?”

    李琅嬛想了想:“比如说,那位司马道友?”

    “李道友很在乎她吗?”白济安不答反问。

    “我听说这位司马道友美貌绝伦,”李琅嬛笑道,“不知确有此事?”

    白济安忍不住又多看了李琅嬛一眼,她眼里干干净净,闪烁着淡淡的好奇。除此之外,便再无旁的情绪。

    白济安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既觉得果然如此,若非如此,便也不是琅嬛。可心中又突然升腾起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与怅惘,唇角不自觉苦笑。

    流连花丛白公子,从来不乏女子投怀送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个少女身上吃瘪,这话说出去也未必有人肯信。

    他尊重女子,善待女子,了解女子,却在对上李琅嬛时,常常有束手无措之感。

    他所谓的风度与魅力在她身上全然行不通。

    就像是投石落入湖中,虽偶泛涟漪,但湖心依然澄澈、明净。

    他已见过太多美人,司马元蘅就算再美,对他而言也不过红颜枯骨。

    反倒是李琅嬛。一看到他,他便觉得心底很平静,很安宁,连日以来的疲惫尽数冰释。

    只是看着她,他便觉得心满意足。

    “确实是个美人。”白济安给了淡淡的,中肯的回复。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琅嬛你缘何问这个?”

    李琅嬛怔了一下,审慎地回复,“因为……白公子总是栽在女人的手里?”

    白济安一怔:“……”

    这话他仔细想想,好像确实不能反驳,从二人初见面开始,一直到如今,这一路上,他确实曾因为女人吃过不少苦头。

    就比如他与李琅嬛的初见。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实在算不得多美好。

    当时李琅嬛下界历练,为行动方便,从来以男装示人。

    而白济安还是那个尚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浪荡子。

    路经琼州琢玉城时,心血来潮,打算去拜访自己一位红颜知己。

    城中有雾妖作祟,此妖能透过人的七窍,深入人五脏六腑。

    白济安那位红颜知己不幸中招沦为雾妖傀儡。李琅嬛一路追查到此,见她已无药可救,保险起见,一剑斩杀了。

    却不料被白济安撞见,以为她是害人性命的凶手,为替朋友报仇,硬生生咬牙一路追杀她三天三夜,李琅嬛俱都默默忍耐下来。

    直到雾妖现身,少女眉眼冷冽,一剑斩杀了雾妖,这才忍无可忍,回眸望着目瞪口呆,形容狼狈的白济安,道:“欢迎阁下踏入仙途。”

    至此,修仙界的大门缓缓向白济安敞开,展开一幅人、妖、仙并存的诡丽画卷。

    李琅嬛是他修仙路上的引路人,对白济安的意义与旁人皆为不同。白济安很难解释他对李琅嬛抱以什么样的感情,却知晓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胜过旁人。

    说到这里,白济安静静看着她鬓角的月光,心底仿佛也有一汩月光流动,驱散连日以来的疲倦。

    弯了弯唇角,白济安这才徐徐开口:“琅嬛,你何时变得如此促狭?”

    李琅嬛顿了顿,少顷,也微微一笑,眼神明亮如月:“大概是和白道友你待得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

    这厢。

    取了白云幡收入囊中,孟子真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妖市。

    此幡无需灵气催动,如遇到危险,将是他唯一的保命法门。

    一路而来,妖市之诡谲之处自不必说。

    孟子真一路长驱直入,目不斜视,很是吸引了一些妖怪的注意。

    这些妖怪甩着长长的尾巴,偶尔凑近打量着他,与同伴们窃窃私语。

    怕吗?

    说不怕是假的。

    看到这些青面獠牙的怪物怎会不怕?

    可他心底另有一团火,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往前,终于来到这名为“销魂阁”的楼前。

    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孟子真提步入内。

    他的到来顿时引起阁内一众寻欢作乐的群妖的注意。

    “哪里来的人??”

    “怎么又有人闯进来了?”

    有妖怪皱眉冷喝。“胡玉娇是怎么做事的?!这才隔几天,怎地又将闯进来?”

    马上有小狐狸凑过去好生安抚。

    钱玄祖身死,归附于他麾下的青要山群妖逃得逃,死得死,已走了一大半。

    如今的销魂阁早不复往日热闹,群妖不满归不满,倒也没敢轻举妄动。

    孟子真心跳如擂,竭力保持平静,朝身边一位狐女躬身行礼,“不知……胡大王可在?”

    小狐狸好奇地看着他,一双眼滴溜溜直转,“你来找大王?”

    孟子真肃容:“是,烦请这位……姑娘代为通禀。”

    小狐狸又看他一眼,没说什么,“那你等着。”扭身找人去了。

    孟子真略微松了口气。狐女前去通报,他这才有闲暇好好打量阁中一切。

    添酒回灯重开宴。

    群妖推杯换盏,高声谈笑,狐女娇媚,陪坐在身旁。

    人类的伦理道德在妖怪这里全然行不通,妖怪和狐女看对眼当众行淫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孟子真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目光从搂搂抱抱亲吻抚摸的一对妖怪身上移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直到,一道熟悉的冰冷的嗓音响起。

    “你来作什么?”孟子真抬起头,胡玉娇倚在二楼,神情冰冷,居高临下望着他。

    她并未推脱有事,他来了,那她便来见她。

    “团团……”孟子真怔了怔,唇瓣动了动,觑见她冷淡的容色,这才改了口,“胡姑娘。”

    “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还没说清楚。”孟子真一字一顿,郑重地说。

    “我觉得没什么误会,”胡玉娇缓步走向楼,神情看起来很平静,“该说的,那天晚上我不都同你说了?”

    “我这销魂阁是粗鄙污秽之地,”胡玉娇的目光也落在那拥吻在一起的一对妖怪身上,“委屈孟公子踏足此地了。”

    被胡玉娇接二连三刺了好几回,孟子真这时也只有苦笑的份,“我并无此意。”

    “你不觉得恶心?”胡玉娇反问。

    孟子真微微蹙眉,坦诚道:“只是不大适应。”

    他出生也是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乍见男女当众苟合,的确倍感不适。

    “这销魂阁是由我一手打拼下来的基业,”胡玉娇意有所指道,“狐性本淫,你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既不适应,何必委屈自己还来见我?”

    孟子真听出她话里话外划清界限的含义,微微抿唇,道:“非是委屈求全。”

    胡玉娇冷哼一声,不欲与他多言,拍拍手,直接招来几个美貌窈窕的狐妖少年。

    这些狐妖少年,生得模样俊秀娇媚自不必说,对待胡玉娇也颇为殷勤讨好,

    有人奉酒,有人扇风,有人捶肩,甚至还有人跪倒在地,恭恭敬敬替她捏脚。

    胡玉娇穿着本就轻薄,这一番动作下来,大片大片如雪般的肌肤袒露出来。

    孟子真不着痕迹地垂眸避开视线,非礼勿视。

    女人却不放过他,媚眼如丝地笑道:“孟大夫请回吧,我这里每日醉生梦死,过着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无需大夫为我操心。”

    自打这些狐妖少年现身起,孟子真便顿住身形,一动不动。

    任凭她如何出言讥讽赶客,孟子真微微垂眸,恍若未觉。

    有好事的妖怪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大笑出来,“胡大王,莫非这凡人也是你裙下臣吗?”

    胡玉娇笑着飞去一个眼刀,与那拄着环首大刀,金眼圆睛的豹妖笑道,“黄风大王说笑,这人如此清高,我可高攀不起。”

    “那大王看我如何?”三言两语间,那豹子精干脆撂下酒杯,来到胡玉娇身边,拦住她肩膀与她嬉闹。

    胡玉娇与豹子精假意逢迎了两句,再看孟子真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顿时不耐起来,“孟子真,你唧唧歪歪没个卵样儿,到底还算不算男人?非逼老娘把话说清楚吗?!这里不欢迎你!你之前救我一命,我换你一命,我们两清!”

    孟子真安静。

    她知晓他出生诗香,话也故意说得粗陋。

    “可是我不想两清。”孟子真倏忽道。

    因为屈辱他唇瓣紧抿成一线,乌黑的眼里蕴着淡淡的怒意,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捏紧。

    胡玉娇一怔,竟被他一时唬住。

    黄风大王皱眉,“这凡人在这儿纠缠实在讨厌,胡大王你还不把他打杀了出去?”

    孟子真冷冷看了那豹子精一眼。

    这才转而又看向胡玉娇,从来温润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冷意,“可我不想两清。”

    又重复一遍,孟子真缓缓阖上眼,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再睁开眼时,眼底一片泠然果决的清明。

    “团团,我来这儿,是想问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

    这不是他心血来潮。

    这三日时间,他一直在思索他与团团之间的关系。

    孟子真:“若你不嫌弃我这副行将就木的凡人病躯……”

    胡玉娇冷声:“你难不成喜欢我?”

    “就敢说这些?”

    孟子真停顿半秒,不欲欺瞒她,坦言相告:“不,我不爱你。我不能欺骗我对你的感情……但我愿意一试,不知胡姑娘你可否愿意?”

    这话皆出自他的肺腑。

    从家中负气出走后,孟子真便在潇湘大泽附近安顿下来,这几年以来,从未有过成家立业的念头。孤身一人,也能过,还能过得很好。

    团团变成胡玉娇之后,他也曾迷茫,也曾彷徨,难以再给二人之间的关系下个准确的定义,但总归对她牵肠挂肚,放不下她。

    既如此,为何不试一试?

    孟子真想,他本不算迂腐之辈,人妖之别其实远没有他所想的那般重要不是吗?

    他不讨厌团团,团团亦爱他。

    只是他不知,经此一役之后,团团可还会看得上他?

    他贸然前来,是否不自量力?

    胡玉娇心里突觉慌乱,面色一沉,挥手摈斥了服侍的狐妖少年,“你对我无心,还想要我给你个机会?你拿我当傻子耍着玩吗?”

    孟子真目不转睛看着她,轻声道:“在下所言皆出自真心,不敢拿大王取乐。”

    胡玉娇将手一指,“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狐性本淫,我天性放浪。”

    “自然造物之天性,伦理道德皆为外界强加,更何况,我怎能拿人类的行为准则来要求你们妖类?”孟子真叹息。

    胡玉娇一怔,强提起一抹冷笑:“我言行粗鄙,无法与你红袖添香。”

    孟子真摇头:“这世间附庸风雅者多,真性情的人却少,一颗玲珑真心胜过书香万卷。”

    胡玉娇沉默下来,“最重要的是你对我无心,为何偏要强求呢?”

    孟子真闻言,有一瞬间的沉默。

    “因为我有种预感,我会爱上你。”

    “但前提是,”说到这里,孟子真抬眸,眉眼郑重,一字一顿道,语气淡静,“团团,你要给我爱上你的机会。”

    第69章

    孟子真带回了最后一滴玉露甘霖。

    也不知他如何劝说的胡玉娇, 但自此流落在潇湘大泽附近的两滴玉露甘霖全部搜集完毕。

    同时,没有了胡玉娇暗中以甘霖滋润,孟子真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虚弱下来。

    某天, 给夏连翘会诊时。

    “面带死气。”凌守夷点评,“英年早逝。”

    孟子真却微微一笑, 浑不在意, “人寿皆有定数,在下已侥幸多活了这些岁月,还有团团相伴,可谓无憾。”

    凌守夷定定看他一眼,个人选择,他不予置评。

    李琅嬛想了想, 给出自己的想法,“倘若孟大夫从今日起便开始修行呢?”

    白济安亦觉得可行:“孟大夫此时入道虽晚, 但若引气入体,好生调养数年,不说谋求长生大道, 延年益寿总归是能做到的, 只是不知孟大夫可有这个念头。”

    孟子真轻咳两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枯瘦的指尖。

    沉默半晌, 才道:“我从前的确无意于长生。人生百年,足够了,寿数再久又有何意义。”

    世人多追求长生, 他则不然。

    医者不自医, 这数年下来,他救治过的病患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可经年累月疾病缠身下来, 他自己骨子里或多或少总有些凉薄厌世。

    白济安莞尔:“但今日不同往日了是吗?”他大概能理解孟子真的选择,也敬佩他的选择。

    他不爱胡玉娇,大可以一走了之,只是妖修的爱恨太过浓烈淋漓,胡玉娇绝不可能放下对他的执念。

    孟子真感念她的垂怜,心中未必对她没有好感,这才愿意用自己残余的寿年来成全团团的执念。

    无以为报,便以此残躯相报。

    世人多不敢爱,不敢去爱,不敢言爱。孟子真以凡人残躯,迎难而上,坦然去爱。

    或许,打骨子里,胡玉娇与孟子真便是一类人。

    白济安敬佩这样的有情人。

    孟子真轻声:“总要为团团考虑。”

    妖修的法门明显不适合孟子真,寻常修士的修炼功法也未必适合他这一身病骨。

    姜毓玉虽不清楚孟子真与胡玉娇二人的过往,但也乐于玉成一门好事,主动道:“我自幼也如孟大夫一般体弱,有一门呼吸调养之法,可引气入体,最适合孟大夫不过,大夫如今入道虽然晚了点儿,说不定有大造化呢?”

    夏连翘替孟子真高兴之余,仍有点儿担忧,“秀秀,这不要紧吗?”

    以她对修真文的理解,功法这种东西一般宗门不都看得很紧吗?

    凌守夷似乎看她一眼,没说话。

    姜毓玉摇摇头:“无妨,这并非什么隐而不宣的秘法,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

    孟子真忙站起身,长躬一礼,乌黑的眼里闪烁着感激的神采,好似枯木逢春,病梅初绽:“姜公子今日之助,在下没齿难忘,有朝一日,定当报答公子大恩大德。”

    夏连翘一边喝药,一边好奇地看着眼前容光焕发的青年。

    乌发墨鬓,莞尔时,双眸晶亮,虽然身体虚弱下来,但精神头怎么看都比之前更加充沛。

    这二人确定关系这才几天?感情进步竟然这么神速?难道这就是姻缘天成,爱情的魔力?

    众人离去之后,凌守夷却没随众人一道离开。

    夏连翘有点儿错愕,“你怎么还没走?”

    这也是她与凌守夷之间的约定,尽量少在老白面前表现得太过亲密,以免令老白怀疑。

    才刚谈恋爱没两天,夏连翘实在没想好要怎么跟老白坦白。

    万般无奈之下,未免横生枝节,被棒打鸳鸯,只好出此下策。

    孰料,凌守夷非但没走,反倒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

    敛着眼睫,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太虚。”

    “什么?”夏连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凌守夷:“这是我的表字。”

    夏连翘一怔。

    凌守夷……难道是想让她叫他的字?

    似乎古代人都认为叫字会更显亲密一点。

    可他分身叫凌冲霄,本体名为凌守夷,再来一个凌太虚,岂不是有三个名字了?

    如果本体还有字岂不是有四个名字?

    即使明知太虚指的是宇宙空间,天地始源,但这不妨碍夏连翘吐槽这都是什么晦气名字。

    太、虚,是体虚还是阳虚??

    ……还是算了吧

    夏连翘故作没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只一味夸赞道:“好名字。”

    凌守夷抬起眼,直直地看向她:“你……”

    他似乎很期待,很想说些什么。

    又抿了抿唇角,道了声,“算了。”

    夏连翘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凌守夷这么执着于让她叫他的字,

    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她喊姜毓玉“秀秀”吗?

    刚刚她喊秀秀的时候,他看她好几眼……

    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夏连翘犹豫半秒,决心还是忽略这个猜测。

    可未曾想,凌守夷好像真的对这件事十分在意。

    接下来的时间里,浑身上下一直散发着一阵接一阵的低气压。

    这低气压甚至影响到了夏连翘看道书的心情。

    托阴魂练魄丹的福,她丹田内真气涌动,正打算趁养伤的这段时间好好用功,多看点道书,为之后凝丹做准备。

    放下道书,夏连翘迟疑,“你……”

    “是不是想让我喊你小名?”

    凌守夷:“……”

    夏连翘:“你生气了吗?”

    凌守夷别过头,内心苦闷:“没有。”

    他要如何同她解释,他如今日益高涨的占有欲?即便是他自己也亦觉不妥。

    凌守夷微微垂眸,淡色的双眼落在她皙白的脖颈前,情不自禁吞下一口津液,心中抽动不已。对于曲沧风所言的“花开一瓣,对心上人的喜欢便多一分”又有切身体会。

    夏连翘不知道自己如今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每一寸肌肤,他几乎都移不开视线。只觉得可爱到无以复加。

    明知她尚在病中,见她对那个玉霄宗的少年仰脸微笑,内心便觉有毒蛇缠心。

    看到凌守夷这么一副在意得要死却还是要装作淡静的模样,她觉得有点儿好笑,轻轻喊他的名字,“小凌?”

    凌守夷没有看她,目光一直看着柜架上的木芙蓉:“何事?”

    夏连翘撒娇:“你看看我?”

    他本不想看她,怕她瞧出蹊跷,以为他心胸狭窄,但少年架不住心上人软着嗓音,酥麻入体的呼唤。

    勉为其难地刚转过来,突然耳畔只听得“啵——”一声巨响。

    唇上立刻被印上了个什么温软的东西。

    凌守夷呆住,浑身上下如遭雷击。

    夏连翘内心憋笑不已,捧着他的脸,深吸一口气,又啵啵啵飞快亲了几下,“别生气了噢。”

    哄小孩子的语气,让凌守夷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我没生气。”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对付生气的高岭之花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当然就是亲死他,亲到他不再傲娇为止!

    看凌守夷那一副淡漠孤傲的模样,夏连翘果断又一口气叭叭叭摁下好几个口水印子,终于心满意足地看到凌守夷高冷破功。

    泼墨乌发被她一通□□得凌乱不已,冷白的脸颊也硬生生被她捏出好几道红印子。

    仗着如今二人的身份变化,她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为所欲为,一通厮杀之后,偃旗息鼓,收兵回营。

    凌守夷阖阖眼,终于忍无可忍,反守为攻,于是战鼓再催,这次,他没有给她避战的机会。

    隔了半晌,二人这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不知不觉间,夏连翘已被他抱在大腿上,她双手揽着他窄削的腰身,趴在脖颈边说话。凌守夷静静地看着她,心里顿时涌生出无限的柔情与蜜意来。

    夏连翘故意贴着他白玉般的耳朵说话,“凌喵喵?”

    凌守夷:“?”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

    凌守夷没说喜欢或是不喜欢,只觉得有些怪,与他并不相称。

    还有比这更肉麻的称呼吗?夏连翘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咬着他耳朵又轻轻喊了声,“冲霄哥哥?”

    凌守夷眼睫一动,仍是没吭声,但身体十分趁诚实地酥了半边身子。

    夏连翘紧贴着凌守夷紧实的腰身,立刻觉察到不对劲,伸手一探,疑惑地问:“你腰怎么发烫。”

    凌守夷面色微变,不知想到什么,忙拦下她,“不可。”

    赶在他开口前,夏连翘火速撩开他道袍衣摆一看。

    木已成舟,凌守夷纵使千般不肯,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夏连翘的目光在自己侧腰走了几个来回。

    皙白的劲腰线条优美流畅,侧腰部位却明显是受过剑伤,结出丑陋的疤痕,而在疤痕之上又有艳色牡丹盛开。

    夏连翘一怔,突然想起来凌守夷身上还带牡丹花这事儿,紧张地问,“是这牡丹出了问题?”

    凌守夷这才想起来她并不知这牡丹含义,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道,“不是。”

    怕她担心,又温言安慰,“我已回转师门询问过宗门长辈,这牡丹花并不会害人性命。”

    “那这牡丹到底有什么用处?”

    凌守夷诡异地一顿:“……没什么用处。”

    “没什么用处胡玉娇好端端送你一朵花?”夏连翘表示怀疑。

    凌守夷:“……”他并不擅长说话,面对夏连翘的怀疑,也只有默然以对。

    “大不了我去问胡玉娇。”她刻意激将。

    凌守夷急了起来:“不许去问她。”

    “为什么?”夏连翘反问。

    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凌守夷抿了抿唇角,又恢复往日那副处变不惊的态度,干巴巴道:“总之,不许去问。”

    夏连翘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凌守夷这难得的失态。

    凌守夷浑身上下都烧起来,被她越看越别扭,扭着脸又要避开她的视线。

    奈何夏连翘这个时候越看他越觉得可爱,百炼钢化绕指柔,纵然如何竭力保持高冷,也更像是外强中干。

    她伸出手再度把他头掰正过来,像揪猫猫耳朵一样,捏着他粉色的耳尖,“冲霄哥哥?”

    凌守夷不搭理她。

    夏连翘捏着嗓子:“冲霄哥哥。”

    凌守夷抿唇。

    还不搭理她?

    夏连翘正绞尽脑汁,摩拳擦掌,再出新招之际,却忽然惊讶地看到凌守夷腰间那朵牡丹正缓缓盛开。

    而牡丹的主人却还是一无所知。

    “喂,”夏连翘拽拽他长发,“冲霄哥哥,你快看。”

    “你开花了??”

    凌守夷转过脸来,目光落在自己腰间,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人也懵在原地。

    趴在凌守夷的腰间,夏连翘好奇地看着这朵牡丹花,试探性地又喊了一声,“冲霄哥哥?”

    牡丹缓缓盛开。

    夏连翘:!这什么声控牡丹?!

    “我一喊冲霄哥哥这牡丹就盛开,”夏连翘作出推测,“是不是因为你很喜欢这个称呼。”

    说着,又摸摸他劲瘦的腰腹轮廓,好奇地继续喊,“好哥哥?”

    “凌喵喵?”

    “小道爷?”

    牡丹花也依然诚实地给出反映。

    凌守夷耳尖红如血玉,羞愤欲死,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玩吗?”

    夏连翘:“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你说对吗?哥、哥~”

    看起来就算是高岭之花。骨子里也是个庸俗的男人,喜欢被女孩子撒着娇肉肉麻麻喊好哥哥。

    凌守夷:“……”

    凌守夷眼睫狠狠一颤,转身生自己的闷气,不想再理睬她。

    夏连翘乐不可支地笑倒在他怀里,饶是如此,凌守夷的双臂也依然稳稳地托着她,没叫她跌倒在地上。

    可笑着笑着,夏连翘就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浑身上下冒起一股熟悉的热意,夏连翘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等等,不会这么倒霉吧?

    她伤心契不已经很久都没发作了吗?

    二人肌肤相贴,凌守夷几乎瞬间就觉察到了她身上的温度变化,蹙眉转过脸来,“连翘?”

    夏连翘:“……”

    她真的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难怪她刚刚看凌守夷怎么看怎么好看。

    原来伤心契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70章

    “小凌。”夏连翘抬起脸, 磕磕绊绊,脸色一阵接一阵的发烫,“我、我伤心契好像发作了怎么办?”

    凌守夷也有些始料未及, 不由一怔,小心翼翼问, “你……可难受?”

    夏连翘:“……”这要她怎么回答。

    凌守夷微剔墨眉:“可你伤重微愈, 如今不宜行房。”

    医道同源,夏连翘的身体状况凌守夷很清楚,需忌房事。

    可看她面色滚烫,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心疼之意难以言表。

    顿了顿,凌守夷轻声问, “很想要吗?”

    夏连翘:“……你是故意的吗?”

    你这是在玩什么情趣play吗?总不能让她回答“想要”吧?

    凌守夷一时默然,亦觉得自己此言有些

    但一想到夏连翘说出那两个字,喉口不自觉微动, 便有些动情。

    夏连翘正是最警惕的时候, 根本没放过他脸上这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你这个大变态!”

    凌守夷:“……”

    总归已经不是被第一次骂变态。

    凌守夷微微垂眸,浓长的眼睫动了动,目光又再次落在她白皙的脖颈。

    睫帘掩去眼底淡淡的情动之意。

    选择用行动代替言语, 坐实这个称呼。

    “……你若真想要,”凌守夷沉默半晌,淡声道, “也未尝不可。”

    还没等夏连翘想明白凌守夷此言的用意, 凌守夷却倏忽垂眸,一个打横抱将她抱入床帐。

    然后, 便在床边跪下,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面。

    夏连翘被吓了一跳,忙支撑起身子想要坐起,却被凌守夷不动声色、动作轻柔却毋庸置疑地给摁了回去。

    对上凌守夷那双疏淡如琉璃般的双眼,一切似乎已尽在不言中。

    短短三次解契,早已培养出一些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默契,夏连翘一怔,脊背一阵发麻,心中登时涌起一股被野兽盯住的错觉。

    “小凌……”

    凌守夷却不再看她,手扶着她腿边,将她裙摆一直撩到腿根,动作果决。

    俯下唇,弧线优美的淡色唇瓣,沿着小腿一寸一寸亲了上去,“我帮你。”虽不宜,他用手、口帮她也未尝不可。

    青灯如豆,倒映出窗内暖融融的烛火。

    花光如照,宝鼎香浮。

    帐中,夏连翘眼角沁泪,眼泪从眼角飙出,呼吸急促,魂飞九霄云外。

    这……这也太……

    她大脑一片空白,眼泪直冒,咬着裙角才勉强忍住没出息的哭声。痉挛的小腿一次又一次想要合拢,却又一次又一次被凌守夷按下。如玉的指节将她纤细的小腿牢牢禁锢在掌心,凌守夷乌浓的眼睫轻蹭着她小腿肌肤。

    情之所至,他微微抽身,目光描摹她眉眼。夏连翘脸色通红,双眸失去焦距。凌守夷不作声地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指尖抵弄,如入泽国,心中也软得一塌糊涂。

    夏连翘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哆哆嗦嗦喊着“冲霄哥哥”,泪眼朦胧地举手投降。

    凌守夷指尖一顿,非但没收敛,反倒还像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换来的是更加孟浪的亵玩。

    浑身一颤,凌守夷嗓音尽量平缓,“叫哥哥也没用。”

    喜欢。

    喜欢到恨不能一口吞吃入腹。

    目光一寸一寸顺着她脚踝掠过,因为极致的快意,凌守夷疏淡的双眼如蛇类的竖瞳紧竖成一线,胸腔中的毒蛇脱笼而出。

    下一秒,屋内响起夏连翘呜哇哇大哭的尖叫,小腿抽搐地一脚蹬在他脸上:“不准咬!!”

    “你这个变态!!”

    不知过多久。

    灯火毕剥。

    凌守夷举着一盏灯火,将夏连翘从床上扶起。

    夏连翘浑身还在抖,双眼没有焦距,像是柔软无骨的软体动物瘫倒在他怀里。

    凌守夷:“……”少女面色绯红,柔软无骨,星眸潋滟,春色无边。

    少年喉口动了动,几乎立刻又动了情。心里亦觉惭愧和羞赧。

    后知后觉的羞赧涌上心头,凌守夷一时束手无措,抿唇道歉,“抱歉我……”

    脸上漫来滚滚热意,凌守夷嗓音磕磕绊绊,语不成句。

    夏连翘浑身无力,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什么不宜那啥,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绢灯烛火淡淡,晕染凌守夷如画眉眼,如薄雪覆火,清雅俊美不可方物。

    目光接触到凌守夷挺直的鼻梁,淡红色的唇瓣,勾连淡淡润泽水光,夏连翘发烫的大脑再一次嗡嗡作响,如大钟长鸣。

    满脑子只回荡几个大字。

    没脸见人了!

    她没好气地一巴掌推开他的脸,一咬牙,顺势翻身将他压回床帐中,跪倒在他腰侧。

    凌守夷:?!

    呼吸交织,凌守夷疏浅的眼底落浸融融暖光,如林下薄雪。

    夏连翘气势汹汹地揪住他衣领,深吸一口气:“那个,礼尚往来?”

    说完,不待凌守夷回过神,便埋下头。

    凌守夷浑身僵硬:!!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烛火跃动,帐中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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